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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无尽的手(四章)
作者:朱以撒

《十月》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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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 感
       到了画社,让店员取出七八种宣纸,毋须问品牌,只是以手抚摸,一会儿便确定了我所需要的那一种——柔软又有韧性,同时还有一些微妙的粗糙。凭借自己手指拂动的感觉,比向店员询问可靠得多,为了多赚点钱,他们把每一个品种都夸成一朵花,让人无所适从。肯定有一些未出道者因此上当,而我,凭借手感已能把握稳妥,这可不是一日之功。回家,铺开宣纸,蘸墨挥洒,果然奇佳,连笔锋最精锐之处在纸上似有若无地挺进都能传递到心里。手感,对于在这个世界上竞争的艺术家,超过别人,有时就是手感的玄妙。
        十指连心。通过十指的感觉而进行的判断,内心充满了信任。
       对于一些过往的物品,时日那么久,光凭眼力是进入不了内声的。一般的人欣赏只停留在皮表,而对于我,总是希望能够通过手感,更直接地联系。在许多博物馆里,冰冷的玻璃柜罩着,外边还拉起警戒线,阻挡着手的欲望。如同脚板每一日都在与地板亲近一样,敏感的手,当它与相爱之物遭遇时,会进发出怎样的能量——生命的能量像是一座火山,平日纹丝未动,怀着某种饥渴,等待时机。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摩擦处燃起熊熊大火。制止手感的实现,也有它的道理,大凡高贵的、稀罕的,越是制止手的前行,欲望可能磨损它们。但是,博物馆却无法制止时光这只巨手的抚摸,这只看不见的手每一分每一秒都不会放过这些藏品。藏品在抚摸中长满铜锈、石斑,让人备觉荒凉,我断定手感就是对不可言说的言说。正是这样,与过去的一些隔膜永远不能揭去,视线又有什么用,它是远远不能代替手感的。有些博物馆,也陈列了一些赝品,任好奇者抚摸。我注意到,我的一双手一直牢牢插在裤兜里拔不出来,倒不是天气寒冷,实在是赝品是不值得抚摸的。不难想像,艺术品是我们用以拒绝精神坍塌的内在力量,触摸伪作,手感会何等别扭。
       如果是一面古铜镜,对于我,恐怕要一日三拂拭了。
       南方的冬日也有很冷的时候,走入教室,见学生们戴着手套,握着毛笔埋头写字,不由火冒三丈。细腻灵敏的五指,岂能隔着厚厚毛皮,如同穿着雨衣洗澡,不知冷暖。“脱掉,脱掉”,我吼着,看着一个个不太情愿地把手套摘下,心舒朗起来——一个不重视手感的人,手只是一种摆设。我注意到,润手的功夫做得越来越细了,十指纤纤挺立时,如十颗细腻的微型软象牙,抚摸的范围很有限,很胆怯,生怕受到伤害。手常在空中悬着,既无危险,也就没有感觉。我在一些荒郊野外,总是免不了逐一抚摸和抠动那些旧日石碑,从刻痕边缘的钝利,我觉出了年月的短长。我看过有痴迷者像拥抱亲爱者那般地疯狂拥抱一支刻字的石柱,十指颤抖着拂动并大叫。没有人嘲笑他,人们羡慕他手的快感,心想,这家伙的书艺又要大进一层了。
       上世纪60年代,从北京串连回来的红卫兵代表,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呆了几日,手掌黏腻却舍不得洗一下。他们下车后给予迎接的战友的最好礼物就是——握手。他们有幸在千万人中被选中,得以和伟人握手,其间不过三秒五秒,手感却沉积下来不能散去,带回来传给其他狂热者,手感说起来是无法界定缥缈无着,生理进度不一致,胖的瘦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加上职业各异,掌权的掏粪的扛枪的扶犁的,不在意时,握一下手如风吹过。有意传递伟人的手感,变得神圣庄重,以致那位传递者之手被众人揉捏得稍稍肿胀。它的滑稽是后来慢慢暴露出来的——精神上的兴奋终归抵不住生存的实际,尤其在穷乡僻壤过着穷困潦倒的插队生活,有力地看到了曾经的假相。有时到别人家中,主人与某位高层人士紧紧握手的玉照挂在大厅重要位置上。两只手如此紧密,让人想到关系坚固。主人陶醉地回忆:“你不知道,他的手有多么软。”后来,握手照片不见了,倒是一幅半裸的《抱罐少女》占尽风光。人们知道,这其间发生了可怕的变故。分手,意味切断相互的关系,趋利避害是生存固有的本能。我喜欢不即不离的关系,至今的全部生活让我相信,手的触摸是需要节制的。许多的欲望由手来进行,手的感觉成了体验的前锋。
       一个人的手烧伤了,恢复后的手面长满了厚厚的疤,感觉十分迟钝,抚摸一把锉子和一张油光纸,几乎一致。所幸手还有劲儿,还有负重的功能。这样,的确改变了一些生活的部位,譬如,给女儿倒洗脸水,掀起自己的袖子,用肘探了探冷热。一个人对于生活总是有许多的办法,身体的其余部分将进步起来。在我住宅边有一个盲人院,出行时,竹竿成了延伸的手,抚摸前行的路面,间接的手感传递上来,知会路面此时的状态,平坦或者凹凸。他们对于人民币的辨识达到精确,四周黑暗、无声,所有的智慧集于手指头上,手的感觉成了生命的感觉,生存的每一个细节让手指头庄严地承接着。一个人生活在隐疾之中,在他人怜悯的阴影里,一些特长滋长起来。我想起儿童时期经常玩的一个游戏——把一个人的双眼蒙住,让他捕捉身边的小伙伴。世界变得昏暗了,不知天南地北,脚下的地板不平起来,内心充满惶恐,步子也踉跄起来。人性中渴望明亮,于是伸手向前扑打,希望触及对方。渴望的手感,当他触及对方,内心不禁狂喜,黑暗除去,光明到来。我一直觉得这个游戏是有含意在内。许多年过去了,过去和未来之间的巨大空间,有多少手伸长挥舞,在寻找什么。
       在水湄岩边,黄昏将最后的斜阳挂在色泽斑斓的天边,一切声音都远去。想到人不时地跑到外头,缘于对新鲜的喜好,停停走走,足以在陌生之处消磨掉一个宁静而漫长的下午。陌生,对眼也罢,对手也罢,都是一种诱惑。视线的巡回是虚无的,手则实在地摩挲着,比较着以往的不同。我又一次将手伸入清澹的溪流里,任水流跃过我的指缝向前,指尖里有一种时光流逝的味道。我把五指并紧,企图阻止它的流动,没有成功,天色暗了下来。倚靠着的岩石以刚硬出名’,将题词刻于上者,绝对留名千古。抚一把石头表面,苔藓糊了一手,一种状态留下的生存证词居然选择了不动。似乎是为、了改变行者颓废情趣设计的,想一想岩石,天底下还是有些可以称之为永恒之物存在。造物主把山与水放在一块,抚山抚水暗自吃惊,这种安排绝非无意。
       更多的手感不像前面所示,有那么多的哲学意义、形而上的玄妙。生活万分琐碎平庸,手通常与那些不具含意之物触摸和碰撞着。庞大的超市,先到干鲜果处挑几件,捏捏桂圆干是不是返潮了、香蕉的亮泽是不是泡了药水;再上海鲜柜,动动带鱼的身体和螃蟹的脚,试探死活和弹性;末了买米买面,用掌铲一把米,搓搓,好,干爽;或者抓一把玉米揉揉,断其新老。这些形而下的手感,成了维持我的肉体生存最媚俗的触摸——不要忌讳这个词吧。
       无数的手感里,无数的体验积攒着,心像一只行走的船,吃水日深。
       手功
       有时,对一个人的行业的辨识,不问的话,只需看看他的手。生活经验丰富的人,只这么一瞅,大致明白对方的身份了。握手,从表面上看是礼节之一种,在对方的感觉里,一些职业的特点,甚至隐秘,在短暂中流泻出来。
       人们用手制造了许多的机器,代替繁重无比的体力劳动,也代替了千丝万缕的细活。手上的功夫一旦没有坚持训练,就像枪手没有经常试枪一样,目标渐渐找寻不到了。在眼昏手颤的乡村老太那里,穿针引线还是那么优雅,快和慢的协调组合,将针穿过布料,再将针头拔出拉起,一条白线霎时飞扬起来。让一个平素眼疾手快的儿童,几个回合居然无法将线头引过针鼻。它不禁让人困惑,手上的功夫在这方面生分了,是生活免除了这方面的需要。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般此涨彼消,不可替代。
       真要窥探手上的功夫,肯定要离开大都市,这里是机器的故乡。只有远离都市的底层社会,才可能拥有这么一种环境,有些落后的、讯息不灵的、生存朴素的,甚至贫穷却闲来无事的。他们与光怪陆离的都市已经拉开了很远的距离,它内含多少隐秘的疼痛和喜悦,怀抱多少阴影和希望,也是都市采风人永远不可得知的,因为我们只是过客。不过可以说,这些土里土气的人一生都让手忙着,熟练程度比不上机器,却也达到手功的一流境界了。辽远的关东乡村啊,你走进去,时间长了,身上的乡土味浓郁起来,永远地被手功的氛围包裹着,到处可见无数的手在有序地动弹——富平土纸、风翔草编、澄城陶器、蒲城土布、华县皮影,还有剪纸、泥塑、瓷具……人淹没在手功的大海里,它的成品可以是神采飞扬,也可以是憨厚土气。一个人,或者一个很小的家庭作坊,无疑是排斥大机器的,他们粗糙甚至有不少开裂的十指就是一架灵活善变的机器,不须特殊护理、维修,除非这个人肢体无力。在他们家中,破旧的墙壁何等的美妙啊,挂满了无数的手工用品,简直就是无数只巧手的汇展,和他们的木讷、寒俭相比,让人难以置信——一双从未修饰、养护的手,结局如此绚烂多彩。
       毫不起眼的姿势,和手上状态如出一辙,冬日晚间的灯盏,由灯光把几个动作放大。也许功夫都在手上,手上的神采比姿势更夺人视线,随便蹲着,或者坐着、靠着,棉线就纺起来了。所谓的机器就是几截木头组合而成,木的轴,木的辊,转动起来“空洞、空洞”响着,像是哪一个环节没有扣紧。村姑灵活的手指在铰着一张场面复杂的纸,红纸不断地铰空,局部慢慢展现,在众人啧啧称赞中,脸色不觉晕红起来。熟练,一定是从小炼就的,每一日重复不休,直到凭感觉就能抵达目标。尤其是,她们不讲。眉飞色舞地向外人讲解永远都是欠缺的,手功的语言对于整个社会来说是这么微弱,不讲也罢。在她们身上,手曾经无数次地痛过,整个人的心气、力量都运送到手头上。一双被全力倾注的手,伸出来吧,有几个骨节特别粗大,手掌的某个位置有一方发亮的茧子。从细腻的皮上长出茧子,童年过去了,青年过去了,生活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一大堆永远使用不完的简朴的物质材料,摆到了面前,再一次动手吧。这些动作,和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若真要挑出差别,只是少了年轻时动作里的夸饰意味。
       采风的人总要带些土气的产品返回洋气的都市,像蒲城土布,买回来的意义纯粹是与机织布比较。机器的功能是迅疾而不出纰漏,手心在机织布上移动,丝般柔顺缎般光滑。土布就不行,总是有些地方衔接不密,或者某个线头跳了出来,抚上去像一片耘好的土地冒出了块土疙瘩。似乎有农妇的手泽附在上边,像春日的土地,有些潮润。一方土布捧在手上,它的面积只能做件短褂,但是那么沉重,除了材料粗朴,更多的是时间进入了纤维之中,手的动作一直在重复着,行行重行行,渗透了一些期待,沉湎在期待完成的过程里。土布、土纸、草编,细看找出了手误,犹如书画家下笔迟疑或疏忽留下的败笔。败笔一出现就难以修复,除非丢弃重来。我喜欢败笔的真实,这就是手工的真实,一种来自民间的不需掩饰的质朴美感一它紧紧地拥抱着某一个瑕疵出现在我面前,使一种很朴实的人性,坦然面对世界。生活就是这样来体现的,十全十美只是一道影子吧。
       永远也难以估量一双手的功能,当它在某个领域达到极致时,让其他的手黯然失色。手越用越灵,这是来自民间的共识。在乡村,很少看到手插在口袋子里的,手的命运就是不停地动,去掉花哨的表现,变得每一下都落在实处。尽管只看到织布这么一个动作,在此之前,这双手走过了多少行程,纺线、绞线、煮染、浆线、筒线、经线、缠线,就算布织好了,歇不得,又得脱浆、捶布、缝合,以不变的双手应过程之万变。可轻可重、宜粗宜细,从指掌之间、关节虎口里藏着怎样的取之不尽的泉源,稍稍一动,泉水涌动。一个
       人的手,有多少潜在着的功能啊,我有时看到别人的手能雕琢镂刻、拓印勾描,可我不会,那肯定是我的这份儿潜能消失了,它消失到何方呢?这个问题,平日蛰伏于心房深处,而在”民间手工业者居住的乡村里,尽情涌了出来。啊,生活的结构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现在还有哪一个城市中人,具有这些原生状态中人的那种心态,悠然、闲散,无声地累积着腕底技巧指上功夫。
       无数的手,无数的功能。我不喜欢那些趋同机器的手,在趋于迅疾和情趣两个走向上,我选择情趣。在缓慢中释放出来的情趣,日子温暖一些——“手把手地教”,当两只来自不同生命的手重叠在一起,他们的心也是结合在一起的,温暖弥漫全身。受指导的新手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动,乡村昏暗的时光霎时变得明亮了。手功集中的村庄,越来越像个孤岛,在潮水冲刷下缩小和剥落。还是会有一些人像孤岛上坚硬的石头,岿然不移。他们的内心充满着对旧日生活的眷念,繁忙地运用自己的手上功夫做最后的挽留。他们用整个家居的墙壁都来悬挂新近完成的手功作品,表现着一种缄默中的信心。让我不无担心,时光锋刃的悄然捱进,如阴影缓缓地笼罩,会否伤到这些已为数无多的可爱手指?
        手稿
       现在要说手稿,尤其是名手稿,可以追溯到陆机、索靖这些人身上。手稿是指腕间最朴素的劳动,许多奢华风吹雨卷去,手稿留了下来,我们看到了当时生动的一面。
        电脑的出现遏制了手稿的发展。像我这么热爱写字的人,怎么也无法写出那么整齐的排列。有时候交材料,别人都是电脑字,只,有我是大小不整的手抄字,像清人包世臣称赞的,“如老翁携幼孙行,长短参差,而情意真挚,痛痒相关。”这时心里格登一下,是整齐好还是我手写的艺术性好?这样的问题一过就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未必都要一致,除非你认同了,愿意附着上去。一位学生送了一台电脑,并花了半天时间细说使用,后来又一位学生送了一套《开天辟地》教学课程。热情都持续不了几天。如果不是自己情愿,当作一件必做的事,愉快的事,要进行到底都属困难。这取决于人的信念,大到宗教信仰,小到用笔还是用键盘,其理一致。我正在读法布尔的《昆虫记》,一个人苦其一生,观察研究我的身前身后的无数昆虫习性,不能仅仅归于兴趣。没有坚定的信念,兴趣只是瞬间。
       很快又回到放置文房四宝的书桌上来,拈起我很熟悉的“湘江一品”或者出水性很好的一种水笔。在纸面上移动时,内心无限舒适。原始的工作方法能给人带来舒适,这就是价值。我坐进手工摇橹的乌篷船里,听着歙乃之声,我喜欢它的慢,慢带来了悠悠的情调,慢使我的生命渐渐伸长起来。佩带柴油机的动力船风一样地突突突惊叫着犁过水面,生命在飞快中,过程未曾体验业已’抵达。有时隔着木质的窗口,面对青山,取一张纸,笔一触及,许多字涌于笔下。这个动作和面对的景致是这么协调,果然是流淌出来。到底自己写字速度有多快,说了让人吃惊不小。一个人擅写,腕下风云,笔间波澜,“驰毫骤墨剧奔驷,满座失声看不及”,戴叔伦此句当然不是形容我的速度,他说的是张旭。兴起时,张旭就是无数乐于运笔者的化身。快,更要快乐。不过,我更多地还是思慢,一波三折,提按顿转,像水袖缓缓甩动,多少风情隐于其中。看着墨痕微微渗开,形成虫蚀木状,宛如亲自出手,抚摸老迈斑驳并不屈延伸的老城墙、抚摸虬曲开裂横卧于地的胡杨枝干,其中滋味无从对电脑高手道来。
       许多的手稿堆叠起来。我后来不再续写日记,缘由在于有了这么多手稿,已记录了每日行程,随便打开一本,都可以在密密麻麻中找到当时的思想,不,还是说情绪更好。不时,有伪造我的书法作品挂出来出售,几分相似,想必伪造者暗地里下了些工夫。可以说手稿是难以伪造的,在我手稿上的许多符号,线条穿插,零落且无规矩,真要作伪,神仙也难下手。当时的内心流程,原先好像顺着筑好的渠道流淌,后来一机灵,改道,并且气势汹涌起来。连续杀掉了好几个短句,换成长调。后来好像流泻到广阔的平原上,和缓潺浸,像扇面一般张开。手稿上的痕迹,毫无疑问是内心最隐秘的显露,细微如缕,常常会发现其中的奥妙——一个词,甚至一个字,在瞬间换成了其他。当看到这些隐秘的字眼发表时被删除或改动,一个作者的心痛,就在这里。
       越来越多的陶吧,让那些想过过手瘾的人跃跃欲试。这些毫无制陶经验的人,出手不是太轻就是太重,不是太快就是太慢,没有几个能够达到匀称平衡。当他们稍有感觉,形态美观了,又过于在意了。我在一旁观望,我指出还是原初的那个奇丑的、怪异的可供观赏,可惜都捣烂重来。人们经常不注意自己原初的痕迹,以为今是而昨非,以为越往后越好。带着这样的心理,许多被称为好的品类都带着伪饰,为他人的赏识而努力。像在手稿基础上誊写的文稿,没有错字、没有脱字,卷面整洁美观,动用了铁划银钩的技巧,让编辑先生阅后满怀欣喜。它的真实性已经降低了。手稿那种无拘无束任意驰骋的痕迹,现在正接受着一个个方格的制,约,这和规范制陶没有两样——同一形制的碗碟,不能大小不匀吧。对于他人,谁又喜爱那种零乱潦草、交错随意的手稿痕迹呢?除了有意研究的心理学家,余下的就是自己。一些嗜好诗书的上一辈人去世了,留下大量手稿,原以为下一辈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又有血缘关系,整理编辑会容易一些。后来发现徒劳,他们都不愿去动,除了术业差别之外,手稿里关隘重重,理解的力量难以进入。这和少年法布尔一样,每次从外边回来,兜里总是装满了各式昆虫,让家人毛骨悚然——生他的父亲母亲也很难理解。也许靠得越近的人,也是如此。
       手稿的审美价值和物质价值肯定要提升的——凡物以稀为贵,这是一个普通的道理。索靖的《出师颂》就要开拍了,我估计价在千万之上——我暗自庆幸它会带动其他手稿。机器可以制造价值;由于制造了太多相同的价值,也就无足为奇。手工制造的价值,每一个人都是不相同的。我的五个指头在协调地运用着,分别固定着一支笔的几个部位,手腕移动,手指捻动,如同打开的水龙头,清泉喷涌而出。写大字时,五指拢起,扣住那把巨大的京楂笔,齐心协力,使转自如。上帝给了我这只如此灵活的右手,每根指头都是有职责在身的。它们所指挥的这杆笔或者那杆笔,品类不同,或羊毫或狼毫,都能如愿地抵达我想去的方向;它们都是在无声中进行,至多,当毫端与纸面摩擦,那些微妙的沙沙声,柔和得像云朵擦过天幕,把它放大,就是长调短调相间的乐曲。我听到打字的声响,感到夸张,急促如惊魂未定的兔子慌乱,却能产生那些整齐的卷面,让我惊奇。末了我还是要说,论精神生动,还是手稿。
       今后的文人博物馆,都是成品的陈列了。它们从属于不同的作家,可是外表上是如此地相似,同样的字号、同样的纸品。过程隐遁了,髓同过程中的愁苦和欢乐。从字迹上看,我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赞叹鲁迅笔迹的古朴凝重,沈雁冰的纤动飘逸,刘半农的丰腴茂密。那些时代的稿纸,风霜凝结于上,笔迹里真有一种让人说不清的韵致。又有谁能体验他们一丝不苟地写好信封,是竖写的那一种,用糨糊粘好封口,斯文的长衫飘飘随着自信的步履走到邮局,投入邮筒的那种文人情调。历史总是让人感叹漫长,一直拖到现在,这些文稿都泛黄卷边干脆破损了,像旧时文人的素朴宁静。你注视它们,慢慢沉入暗色格子里,看到脸颊枯瘦、脸色沉重,这是当时最基本的一种底色。手写,的确有一种旧日人性沉潜在里头,共同营造着手稿上的氛围——那些即时、飘忽的情趣,被笔尖执拗的力量固定下来。写,这个最古老的谦卑动作,把许多细微的笔画组成一个字,再组成词,再联缀成句,如生命在谦卑自重中慢慢成长。一个社会的技术进步了,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人都乐于共享,有的人更需要站着旁观,四周都是方向,为什么不恋物癖般地挚爱那些中国式梦境的物品?
       对于我而言,手写的意义,是别人丢弃以为陈旧,自己却紧抱不放。我每一天的快乐就在于预见了这种差异并不懈地运用它。
       手势
       伟人不在了,把伟人搬上屏幕,再现音容笑貌,似乎是今人所热衷的。中国人何其多也,渐渐就有一些扮演伟人的专业户应运而生。人,居然有如此相似他人,再加上化妆,一些不似之处被遮蔽,伟人形象就出现了。我见过的伟人都是从印刷品中来,无缘目击他们存活时的真相。我根本区分不出来——像或者不像。曾经目击过伟人的老者边看边评说,他是有发言权的,他见过真实的人,现在正对着扮演者,吹毛求疵。
       所有的情节,在我看来,都集中在手势上了。
        手势使一个人生动起来。每一个人的手势,似乎用不着教,从儿子的手势里,可以看到父亲年轻时的影子。同时,观察人物时选择的最私人最独特的角度,手势必不可免。它的幅度、力度相距甚远,都是个性的体现,举起放下间,人鲜明起来。一个寻常人去扮演伟人,不得不抛却自己原有的朴素、平淡甚至小家子气的手势,去学伟人那些激昂飞扬、指点江山式的动作,这真是一种苦役。这种变化有助于外人对个性转变的跟踪,我感到万分奇怪——让自己离开自己,去像别人,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行当。在今后漫长的时光里,自觉自愿地疏离自己,倾心揣摩对方,浸泡在反映伟人的影像、文字等一系列材料的大海里。后来是,自我的特征越来越弱,以至于无,连自己都弄不清怎么回事,就脱胎换骨了。伟人的手势越来越强大地出现了,随着戏一部一部地上演,先是形似,后是神似,那一双手无论是夹着香烟,还是在地图上比画,都归属于伟人了。
       让人不好评说,譬如你的一个举动,让人觉得狐疑,不习惯,那一定是某个方面出了问题。
       我喜欢那些本真的手势,手势和灵魂是可以互证的,除非有意伪饰。他内心储存着这个手势特有的幅度和量,即便他后来改了,也不会彻底。我不喜欢那些与己无关甚至距离很远的手势,有意去学,像一只假肢那般晃动着。
       上个世纪的银幕上,一种共伺的手势被人们的视线熟悉着。总是有某一位正面人物,在剧中起着引导、领衔的作用。他是寻常工人或者农民的导师,永远是正确的。通常,大家都围绕着他,倾听他的开导,说着说着,他就上了一个高地,看着远方,把手伸出来,五指张开,向前伸展,是那种要推动地球的姿势。势和力总是连在一起的,突出一种力度之美:水势汹涌,火势猛烈,山势陡峭,形势严峻,而配合豪言壮语,手势的力量变得尤其强大。这种强大的潮流差不多堵塞了我们对于其他生活趣味的贪恋。生活落实到具体处绝对是个人的,未必需要导师,而更多的手势是平淡的、寻常的,甚至没有什么力量。生活不能没有激情,手舞足蹈,登高一呼,在剧变和草创的时代,手势是激烈的、充满火药味的。一个手势劈下来,狂飙席卷,山河变色。那个时代结束了,人们对于温馨的生活充满了向往——慵懒、闲逸,还有一点小资的颓废,以另外一种美感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很明显,这。些年我见到的那些激昂的手势消失了,生命的定义受到了修正,一些柔韧无骨的手势进入了我们的眼界。当我们进入酒吧、美容院、润足堂,碰到的无不是柔软和弹性的手势,轻轻地揉捏,如回旋的悠扬小夜曲,充满了浮想和暗示。
       由此获知——社会的情调发生了巨变。
       脱离声响世界的人,手势的精微代替了繁缛的口语。十个指头的任何一个细小的伸缩,都表示着某种含意。一定是这个无声世界的人约定俗成,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都可
       以依凭手势发出的讯息,找到同伴。这是一个特殊的人群,在手指的急剧开合中,打开人生经验的一个个库藏。许多秘密藏在他们十指开合间,外人全然不晓。手上的语言一定会比口头语言准确,因为他们的交谈要避免重复,保持手语的连续性。我看见两个那么年少的女孩坐着,用手讲了半个小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无法明白其中的粗略或者细节,只能从眉飞色舞的脸上,得知这是一些开心的事,两人神采大悦。作为健全的人,与她们交谈存在障碍,因为手指传递不出她们所需的讯息,甚至产生舛误,出现她们深深忌讳的——每一个指头都负载着不同含意的内容,当它们从掌中跃出,语言就像子弹射了出来。不断有手指头跃动或者再次蛰伏于掌中,全看内容的倾向而定。在一般人眼里,是许多手指反复地运动,眼花缭乱;在她们眼里,显然是一种便捷的沟通,向外界暗示着无法说尽的秘密。有一个疑问我一直难以解开,她们在路上,一方兴起,要谈论马克莱莱加盟切尔西队、艾尔顿身价超过席琳、曼联的范尼斯特尔鲁伊是否最佳前锋,如何让对方知道这些远离自己生活范围的状态?
        手势的沧桑是我在老人成堆的老人院最深刻的感受,那一双双手已经疲惫不堪,从外表上看满是纹路深嵌,皮肉疏松并且不存在多少气力。他们向我们说道老人院生活,不论喜忧,口头语言一律极其缓慢,配合着手缓缓地伸缩,如同电影里令人心焦的慢镜头一般。可以说,内心再急,从手势上已全然表现不了了。生命力的萎缩、减弱、失势一目了然。他们中有一位,上世纪50年代,血气方刚,是一个青年团体的领袖人物,出语如雷,出手如刀,夏日里总是喜欢穿一件火红的背心,映衬着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右手,多么神圣的右手,高举过头时,热血沸腾。毫无察觉间,时光像抽丝收水一般,饱满强劲的血肉,眼见就松弛、干瘪、皮包着骨了。现在,再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激荡不起心底的波澜。怅然回味遥远的青春,想当年手头上召唤起来的激情,现在我们多久没有振臂高呼万岁了呢?那森林一般茂密的手臂,时光把这个动作删除了。临走时,我拉了拉老人的手,它变得敛约和柔软了。
       也许是早年像云一样地浮游远方,别离时举起的手,暗自沉积。读《焦仲卿妻》,我被“举手常劳劳”这个手势震惊了。那种缠绵失落梦魇一般地集合在这个举起的手上边。古渡、驿站、斜阳、衰柳、长亭、短亭,这几乎是我读到的与别离最契合的场景,这种气息撩拨着,使这个俗常的时刻变得伤感起来。咀嚼这么一个动作,感到生命或精神被生生拉开的痛楚,原先是可以合二为一的,可以使他们的手指掌相对,紧紧贴在一起,共同度过世俗生活的温馨。然而,一方必须远行,前程叵测,他们举起的手相向,越离越远,末了遥隔烟水。替一些经典的离别场景垂泪,继而炮制另一个毋须分离的版本以自慰,通常是市井小民的愿望,像我居住的小城,有多少丁壮去了遥远的南洋,老屋空旷,妻小寂寥。原以为海棠花下捧读销愁,却不堪线装书中凄美的渲染,料此夜难以成眠。她们想不出,正是别离的幽怨,永远地勾起后人心弦的震颤。此刻,深陷于往事的渡口。
       当年别离的人名姓大都阙如,惟有手势无比清晰。今人心手相应地承接着,在气派的空港,或者是开阔的码头。
       这时,你的手像古人那般,缓缓举起来了。
       手相
       在通往这座著名道观的漫长石阶旁,分布着许多手相师。每一次见到这些人,都有一种异于常态的气味传了过来。有的神色阴鸷,出语低沉;有的神经兮兮,目光闪烁。年长者一般端坐无声,惟年轻手相师急于牛刀小试,不时地对拾级而上的朝拜者招呼着。
       “把你的手伸出来。”
       一只白净的手伸了过来,手相师不屑一顾,“男左女右”,他喝道。看相者一脸惶恐,收回左手,换上了右手。
       手相师的神情舒缓下来,扳着这只白净的手,用手指在上边指指画画——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人生百线一掌牵。一个常年在此的手相师,多少手相过眼,阅尽沧桑。
       手的品相太复杂了。从大处说,没有一个人的手相与他人一致,如同人的面相,只是相近,没有重叠。我端详著名影城里收集的名流手相,把它按在未干的水泥板上,成为凝固的图像。灯柱明灭交错之下,看起来更见扑朔。在手相的影集里,执意要品评,只能是手相比较之下的美观,或者丑陋——如果仅从外在来比较,我说,喜欢那种洁净的修长的富有皮肤光泽的手相,至于它能创造多少物质或者精神财富,那不是我探究的问题。的确,有些手相太美观了,让人想起清澈的河流和温柔的目光。手相上昭示的表情与面相一样的丰富,它展示给亲爱者的时候,充盈着柔水一般的韵律,有微微地滑滋潮气,浮现在手相表层,对方握住它,感觉到了。在手相师面前,手并不是情愿伸张开的,这使它的表情略显勉强和迟疑,在手相师的催促下,它像花一样地绽开了。平时,有谁能够剥开你的五指,让掌心完全裸露,没有。手相师的注意力不在手相的美丑,他关注掌面上粗细大小的线条,纵横交错的沟壑,简直是一幅微型的地图,复杂程度甚至远远超过——造物主的苦心孤旨可以在手相上让我们感动。他在造物时是那么极端,有些大刀阔斧意笔草草,有些则精雕细琢毫厘不爽。超写实主义画家应该多留意手相,细腻与一个人的情性有关,长期地属意于细微,这比追求大而无当要明智一些。当一位超写实主义画家嘘了一口气,统计一下花费多少时光完成一只复杂的手,他对于生活的深度,也进了一层。
       就像许多手相师阅读完一只手的奥秘之后,他指出了方向,包括避灾化解方式。此前,自己一无所知。
       在一个城市呆久了,骑着自行车通行无阻,熟知每一条大街小巷。与生俱来的手,却没有谁能默记上边的线路,这正应了一句老话,越靠近的东西越理不清。
       一个动荡中的时代,不论什么样的手相,命运都走到一致。我的手在上世纪60年代末,它的品相被改变了。原先学生的手、城市的手,成了农民的手。那几年是我经常注视手相的岁月,它总是与一些陌生的硬物亲密接触一镰刀、犁耙、钢钎,还有粗砺的石块。坚硬和粗砺催熟了我的手相;不需手相师,自己看看,便知此时身心受苦。手的苍老很快,尤其磨擦处,亮起水泡,水在里边摇动着,像凄凉无助的泪光。泪光消失之后,慢慢结成硬茧,像是一块块霜雪浸过硬生生的石块。当时,有领导下来,考察这些城里来的小青年,抚摸这一双粗糙朴素之手,只是赞道:“太好、了,你在广阔天地锻炼成一个合格的农民。”这是由手相引起的最高奖赏。许多原先细腻稚嫩的手,随着许多少年时期隐秘的欢乐和幢憬,在改造中变形了,消失了。那几年的春日,人在料峭寒风里,双足插入泥水中感受冰凉。弯着腰,右手不停地择出秧苗,像鸡啄米一般,无数次地戳入田野。秧绿了整个山乡田畴,右手指似乎粗短了许多,五指摊开时,散发着泥水的气味。也许一位未来的钢琴家,他的手指正由于这种变故,失去了抵达理想的可能。每一个人都有尘世的念想,它进入每一日庸常生活之中,储存着以待膨胀、发展。手过得不好,他此时的人生一定坐到阴影里,手撩拨不开。当另一个里程开始时,我想的就是手的待遇,是否得到善待。我成了一名机修工,除了与尖锐锋利的钢铁交往,就是黏稠滑腻的机油终日做伴。油渍的清洗远远难于泥水,黑色嵌入手掌的纹路里,成为一幅鲜活的图案。凝神时,我看到了自己站住的那个位置,生存的格局太难改变了。我每一天下班时都动用了汽油,冬日里,汽油洗掉了掌中油渍,风干后,掌面像一方缺水的田,开始龟裂。这时,我思念春暖花开的时节——这句话不带任何政治寓意,仅仅是为了一只手。
       手相回复常态,并且能从容地得到润手霜的滋养。不用说你也知道,手的接触对象彻底改变了,日子舒适起来。
       为什么不像一张白纸那么平白?这么复杂繁琐的手相里,一定隐匿着人类形成时分的奥秘。用,难以辨析的符码,镌刻在每一个人掌面,界定着每一个人。无数的符码连接起来,就是一张寻绎久远的图纸。我不太相信手相师之说,我们解析一只手的全部图像和人生之间的关系,,手只是一个部分,它不可能代替其他肢体的动能,否则,造物主纯粹造手,世界充满了手。我看重的是手相的档案作用、取信功能。当我这样描述它的重要性时,显然,外界对它的信任程度超过了一个人肢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不久前,我去领一笔数目不大的住房补贴,独具个性的签名已经失去了可信度,非要摁上手印不可。短而粗的大拇指竖了起来,在黏腻的红色印油上压了一下,然后摁在事先打好的表格上。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指印,像一张拓片,脉络清晰。它将被储存起来,留作无可辩驳的证据。大凡警匪片,都有刑警找寻指纹的镜头,一个杯子,一枚纽扣,都可能藏匿指纹。有经验的罪犯,得逞之余,是不让自己的手直接与物体相遇的,双方斗智,就从这细微处开始。我习惯签名,反感摁手印这个动作。不卫生是一个方面,黏糊糊的印油和我喜爱爽朗洁净的心态不符。从前我见过一些破烂的房契、地契,它们关系着一个家族的兴衰,从钟鸣鼎食到门庭败落,从公子少爷到不名一文的穷光蛋。此刻,阳光透过天窗,强烈的光柱照耀下来,泛黄的纸面上,手印已经变得昏暗发黑,像几个聚拢在一起的朦胧头像。那个陈旧的时代已经结束,这种陈旧特征却不废去,成了我内心的抵触,继而生疑:只认指纹,这是人的诚信度降低了,还是提高了?
       手相和邮票的品相一样,不论美丑,完整是第一性的。它保持着原初以来的状态,不多不少。人身上许多与生俱来的组成,在漫漫行旅中渐渐失去了作用。人老了,坚硬的牙齿和飘逸的头发相继脱落;耳听沉重,响鼓重锤在旁也难以惊醒;双眸失去了明媚,如同泡在雾气之中。而手依旧完全,苍老的手相更具有了美术学上的意义。一个人以完全的手终其生,这是何等庆幸。我看到手相不全的人了。掌上五兄弟少了两个,伸出时空空荡荡的,如同严密的栅栏被抽走·—段,秋风长驱直入,他无法抵挡。同时,掌面也因那次意外像一块风干的树皮。我心里有一种湿漉漉的雨意,他也说,有时发疼,准是天要下雨。原先,完整的手是不负载这等功能的,现在却以疼痛为代价,预知天象。手相残破了、缺失了,原有的纹路被遮覆、篡改,再也不见原有的部署。更有一些手,在消失之后由假手替代,不自主地运用中隐含着内心痛楚——这些可由生产线成批产出来的手,由于缺乏微妙的手相,永远不具有个性。像我读一些古文本,那么些章节火毁了、水泡了、虫蚀了,留下大块大块的空白,谁也不知道这些空白早先的布局。《红楼梦》收束不圆满,能人蜂起,续写无休。续写终究不可靠,这也是我只读前八十回的原因,余下都是赝品。
       应该祈祷所有的手都能避开锋刃、病痛,在随着身体向前行走时,荡漾起平衡优雅的美感。
       隐秘在掌。这使我们每一个人自然而然地五指向内、弯曲蜷缩,护住细微的手相图,不让他人轻易窥视与获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