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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马小度的牙齿
作者:黎 晗

《十月》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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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上午,我的同学马小度从八楼跳下去,他的脑袋在地上开了花,流出来的东西有点红,又有点黄。连宇说那是脑浆,陈巡又说是血。连字说,你真是笨蛋,血怎么会是黄的!陈巡跟他吵开了,“血怎么不能是有点红又有点黄!马小度要是贫血,就不会像别人那么红!?陈巡见连宇不吭声,就接着问他,“那你说如果是脑浆,又怎么会是黄的?脑浆是黄的吗?你又没见过。”连宇愣了一会儿,突然骂道,“你才是笨蛋!血是血,脑浆是脑浆。我不跟你说颜色,脑浆很黏,不信我蘸点给你看看!”说完,连宇一溜烟跑下楼,到那堆东西那边用手去蘸了一下。马小度刚刚被老师们抬走,他摔下的那地方已经没有他了。太阳明晃晃地照在那堆东西上面,我看见连宇用手指去蘸的时候,那堆东西好像突然活过来一样,咬住了他的手指要跟着跳起来。我想大声喊:“连宇小心!”但我没办法喊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马小度死后,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太阳到处照着,照在我脸上、身上,照在对面教室的玻璃窗上,再亮晶晶地反射过来。太阳两次照着我,照得我很难受,我就紧紧抓住栏杆。我看见汗珠子一颗一颗从手背上跳出来,好多血管也在手背上嘭嘭嘭地跳着。我感到有点怕,是不是我的话被喉咙堵住了,就跑到了血管里?我的话很多,以前它们哗啦啦从嘴巴里跑出来,现在它们没地方去,一定都堵在了手背上。总有一天我的那些话会从指尖跑出去的!——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要是我的手指突然说起话来,他们一定会吓死掉的。我再往楼下看时,连宇正好在甩手指,在他的甩动下,我清楚地看到,那堆马小度留下的东西又掉了回去,我好像还听到了它们掉到地上发出的声音:啪嗒一声。我又对楼下的连宇喊:“连宇你看,它们在动!”但我还是喊不出来。
       连宇蘸到东西,抬起头来,向我们喊道:“是脑浆!很黏,跟万能胶差不多!”我听到站在我身边的杜宇微和谢津津同时尖叫起来,谢津津还哇地吐了。谢津津吐出来的东西,不是红的,但也有点黄。看到谢津津吐了,我的肚子里也翻滚起来。但我拼命忍住了。我是一个男孩子,我要是吐了,还不被大家笑话?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希望谢津津吐出来的东西跟马小度的一样,就是那种有点红又有点黄的颜色。我很害怕那种颜色,但又喜欢看,就像连宇和陈巡争辩,我感到很恶心,却一直竖着耳朵在听。要是让我去蘸那东西,打死我也不敢,但我却盼望他们去,去把那东西蘸起来,拿到鼻子底下闻一闻,弄清楚究竟是血还是脑浆。
       “怎么样,我说是脑浆吧!”连宇得意洋洋地举着他的那根食指,到处拿给人家看。杜宇微和谢津津看见连宇过来,赶快跑开了,其他几个女生吓得哇哇乱叫,跑得就像一群发疯的母鸡。连宇的手指竖在陈巡面前,连宇说:“现在你相信了吧,我说是脑浆你偏不信!”陈巡瞪着他的大眼睛,还是不相信的样子。他伸出一根手指去碰,他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就大声嚷了起来。“你骗人!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没有!怎么会没有!是脑浆已经干了!”连宇大声争辩着,“不!不是的!干了也应该是血!”陈巡的脖子变得很粗,“我不信,就不信!”“不信你去试试!你不敢去吧?胆小鬼!”“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的!”陈巡飞快跑下了楼。这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一窝蜂冲进了教室。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陈巡会出事,就没有跟他们一起跑进去。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校园,照着楼下马小度摔下的地方,也照在我站立的走廊。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马小度没死,听到上课铃声响,他一定会从地上爬起来,和去找他的陈巡一起冲上楼来,冲进教室。“哈哈,我没死,你们都被我骗了!”马小度对全班同学大声喊道,吓了大家一大跳——我远远看见老师走过来,心里紧张极了,慌忙向楼下望去。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件恐怖的事情:阳光突然从马小度摔下的地方挪开了,那里一片漆黑。陈巡弯着腰,脸对着马小度流出来的那堆东西,一动不动的。我仔细一看,原来是陈巡的手指被吸在了那堆东西里。我心里害怕极了,我觉得那一定不是血的问题,也不是脑浆的问题,血和脑浆都不可能那么黏,一定是马小度还躺在那里,是马小度把陈巡拉住了。我高声尖叫起来,但没发出声音。我手背上的蓝色血管里好像爬进了很多蚯蚓,它们冲进了我的每一个指头,我的指头也像蚯蚓一样乱动起来。我赶紧把双手插进口袋,装作没事一样走进了教室。
       马小度死了,他原来坐在我前面,现在他的座位空空的。我心里突然有点空,有点害怕。马小度以前做作业时总喜欢用手臂遮住桌面,我想看他的作业,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现在他不在了。他的桌面一下子空空的,可是仔细一看,我却发现有一些奇怪的影子在悄悄地动着,我心里就有点怕怕的。我告诉自己别去看他的桌面,但总是忍不住要去看。我的后背上,好像有很多毛毛虫在蠕动,但我不敢说出来。后来,我在自己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支绿色笔管的大彩笔,它圆滚滚的,我拉开抽屉时,它从语文课本里露出了漂亮的身体。这是谁的彩笔呢?我轻轻地把它捏起来,它很滑,掉了下去。还好,它掉在作业本上,没发出什么声音。我赶紧乖乖地把手臂摆到桌子上,紧紧盯着老师看。
        老师的目光从我脸上闪了过去,我感到有些异样,他的目光冷冰冰的。他自我介绍,他姓李,木子李。“你们戴老师生病了,我来替几节课。”他的声音很硬,不如戴老师那么好听。戴老师虽然很严肃,但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替课的木子李有气无力的,这是他和戴老师最大的区别。还有就是他们眼睛里的东西不一样,以前戴老师的目光从眼镜后面扫过来,火辣辣的,脸上就像着了火。木子李说戴老师有病,我看是他自己有病,他讲话很小声,也不生动,教室后排连宇他们在捣鬼,他也不批评。我记起来,木子李好像还是学校的什么头头。昨天马小度从楼上跳下来以后,他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很紧张的样子。木子李为什么要紧张呢,他又不是我们的校长。木子李的官当得肯定不大,要大,这个时候他也没空来这里上课。听说学校的大官们都被警察抓走了。“我爸说了,‘指环王’可能要被判刑。”陈巡到处跟人家这样说。“指环王”是我们校长,他老爱戴个金戒指,我们就给他偷偷起了这样的外号。陈巡的老爸是刑警队的,昨天上午就是他带队来查马小度跳楼的事。陈巡很得意,好像他自己也是个破案的警察。“爸!”陈巡看见他老爸出现在教室门口,就一溜烟跑过去,大声喊着。我知道他这样大声喊不是要喊给他老爸听的,他离他老爸那么近,他老爸怎么会没看见呢,除非他老爸是假的,或者他老爸的眼睛是假的。他是喊给我们听的,他就是想让全校的同学都知道,六年级(5)班陈巡的老爸是当警察的,今天就是他带了一大批警察来学校破马小度跳楼案的。陈巡的老爸没理他,“所有同学都回到座位上去!”他老爸板着脸对大家喊道。“所有的同学”,当然也包括陈巡,陈巡只好灰溜溜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暗暗高兴。谁让他那么抖呢,他老爸是来破案的,又不是来认儿子的,他怎么会理他呢。陈巡是陈巡,是个小学生;陈巡老爸是陈巡老爸,他是个破案的警察,这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不相信陈巡的话,“指环王”怎么会被判刑呢?又不是他把马小度推下楼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来那么多警察。还要破案,破什么案呢,马小度是自己从楼上跳下去的。昨天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往教室外跑去。他像跃上骏马一样骑在了走廊边的栏杆上。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我记得我喊了两声,“老师,马小度跑出去了!”戴老师有点恼火,她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我害怕极了,我想戴老师再怎么生气,我还是要喊:“戴老师,马小度坐在了栏杆上,他会掉下去的!”但我的声音已经出不来了。这时候,杜宇微的尖尖的叫声把整个教室都喊得动了起来,“报告老师,马小度跳下去了!”“他跳下去了!”坐在窗口的谢津津、连宇还有好多人都喊了起来。我没看见马小度跳下去的样子,但我看见戴老师冲出了教室,她朝楼下望了一下,然后像一堆棉花倒在了走廊上。我不知道马小度落下去的时候是快还是慢,但我看见戴老师是慢慢地倒下去的。她倒得很慢,把自己的裙子剐破了。戴老师的腿白白地露出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她可能是晕过去了。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跑到走廊上,我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我想不明白,我前面喊那么大声,戴老师为什么不理我。我又不是调皮,又不是乱喊乱叫。她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呢f她要是听我的话,马上跑出去,说不定马小度就不会跳下去了。还有,我接着又喊了两声,为什么喊不出声呢?杜宇微是女的,她为什么就能喊得那么高?想着这些,我的眼珠子也不会动了。我想往别的地方看,我的脑袋都转过去了,可我的眼珠子还是动不了。我只好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戴老师看。我的眼睛里全是戴老师白白的大腿,我觉得老师的大腿太难看了,难看得使我要大声喊叫,可我的脖子像被谁卡住了,什么都喊不出来。
       我趁木子李不注意,手伸进抽屉深处,把那根彩笔抓到了手里。这是谁的彩笔呢,谁把它放进来的?我悄悄拔开笔帽,用它在作业本背面画了一下。是黄色的。这根彩笔真有意思,绿色的笔管,写出来却是黄色的。笔尖上,水很多,笔管也崭新崭新的。这会是谁的彩笔呢?我在作业本上乱写着:谁的笔,跑到我的抽屉里来——谁的笔,这么新——谁的笔——这么绿——谁的笔——这么黄。接着,我又画了一个人,他长得像木子李,斜着眼。我又画了一个跟他长得有点像的,矮矮胖胖的,更像陈巡他老爸,腰上插着一把枪,嘴里叼着一根烟。我画了很多人,反正木子李不管我们,我就大胆地画着。陈巡,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他在拔萝卜,萝卜比他个儿还高,很像萝卜在拔他,他被萝卜拔得口水都流了出来。连宇,举着他的手指,他的手指上滴下的液体是黄色的。谢津津在唱歌,张着她的小嘴巴。杜宇微在写作业,皱着眉头——最后,我画了马小度,他从高高的屋顶跳下,但我没画他掉下来的样子。我给跳楼的马小度画了一双翅膀,翅膀很长,占了半张纸。我画得太用力,他的翅膀太长了,跟我们的教学楼连在了一起。——下课了,我一个人呆在座位上,手插在口袋里,握着那根彩笔,看着前面马小度的桌面,我突然感到很伤心。我不喜欢马小度,但我真的不喜欢他跳楼。
       我摸着那根彩笔,它硬邦邦的,握了一会儿,它有点热,还有点湿润。我试着用两个指头把它夹起来时,它掉了下来。但它还在裤袋里,隔着裤子,我能感觉到它的“圆”和“长”。我想再把它夹起来时,木子李走了过来。
       “你在玩什么?”木子李问我。
       “没有啊,”我把头埋得低低的,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肚子里响着。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你没有在玩,说你在专心听课?”木子李对我笑着,他笑得很奇怪,“你别骗我,你一节课都在抽屉里玩什么。”
       我的脸红了。我想跟木子李说话,想跟他解释,但我就是说不出话来。
        “你们啊,怎么这样不懂事!”木子李叹叹气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陈巡却跑过来,小声问我,“玩什么啊,大家一起玩。”我没理睬他,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陈巡被我差点推倒掉,他生气了,冲上来要打我。看见我们要打架,同学们都围了上来。“干吗干吗?”连宇忙不迭地问道。还有其他人,男生围着我,女生站在后排。他们的眼睛都火辣辣地盯着我,我心里慌张极了。
       我傻傻地站着。“真的不——不是偷的,”我小声地说着,我本来想大声对同学们说的,但努力了老半天就是没办法说出口。
       我把那支绿色的彩笔拿出来递给陈巡。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他,他也没说是他的,可我却乖乖地向他递去。但是陈巡把他的手收了起来,“我不要,我才不要呢,你拿彩笔给我干吗?这彩笔又不是我的!”
       “这是谁的彩笔?”陈巡问大家,“谁的彩笔跑到他的抽屉里去了?”
        大家纷纷摇头,然后轰地笑得东歪西倒。“真是个傻瓜!自己的东西偏要给别人!”
       “可是,可是,这根笔真的不是我的!”我张大嘴巴对他们高声叫着,但没人听得见我的声音。我感觉自己的话又哗啦啦跑到了血管里,我害怕极了,赶紧把自己的双手都插进口袋。这时候,我听见自己的手指突然说起了话来。
       “是谁的,这根彩笔究竟是谁的?”我的左手大拇哥问右手小拇弟。
       “我不知道。”右手小拇弟这样说。
       “马小度死了,你害不害怕?”左手大拇哥又问。
       “我怕,?小拇弟说,“但他们为什么都不怕?”
       “别怕别怕,你有新彩笔了!有了新彩笔你就不用怕了!”我的另外八个指头像老师一样摇头晃脑说着。
       我的指头会说话?我有些担心,又有些高兴。我瞧瞧周围,没人注意到我,我放心了。我的指头会说话了!我再也不怕自己变成马小度了!哉高兴死了。
       马小度为什么要跳楼?他就是因为自己不会说话,他口吃。真的是这样的。那天陈巡老爸问我,我就是这样说的,只是我没办法说出口。我只说了两个字:“口吃。”“你口吃?那你不用说了,难怪老半天说不出话。”陈巡老爸这样跟我说,我心里急死了,我想跟他们说我没有口吃,是马小度口吃,马小度跳楼是因为他口吃。他口吃,连宇才欺负他的。他咬了连宇一口,连宇就用脚踢他。他摔倒了,还没爬起来就上课了。戴老师问他,马小度你在干吗?马小度张大嘴巴,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老师就喊上课,我们就上课了,马小度坐到了我的前面。然后刚上了一会儿课,马小度就冲了出去,就跳了下去。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没错,马小度跳楼就是因为口吃。我想跟警察叔叔这样说,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会说“口吃”,他们听不懂我的话,他们真是奇怪,我说的是马小度口吃,可他们偏偏以为是我口吃。我的脸都急红了,‘他们就是不知道我说什么。“小朋友,你出去吧。”陈巡的爸爸跟我这样说,哉只好出去。快到门口时,我听到陈巡他老爸跟其他警察说:“这孩子真可怜,口吃这么严重,以后怎么办呢。”我的脸更红了,我发现我的双手都红了起来,但我没办法,我说不出一句话,我怎么跟他们说,我没有口吃呢?
       杜宇微和谢津津她们说的差不多,都说不知道。“他上课上到一半,突然就跑出去,就跳下去了。”大多数同学都是这样跟警察叔叔说的。警察叔叔以为是我们校长“指环王’:这样教我们说的,他们问:“是这样的吗?老师是这样跟你们说的?老师跟我们说的可不是这样!”警察也会撒谎?我感到很奇怪。马小度跳楼以后,“指环王”到了我们教室,他没教我们说什么,只是很严肃地说,同学们,你们要注意,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没看到的不能乱说。全班同学就三个人说得跟大家不一样,连宇、陈巡和我。连宇说,马小度是跑到栏杆上玩给摔下去的。连宇真是胡说八道,马小度上课上到一半怎么会跑出去玩。马小度是口吃,但他没有神经病。连宇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们又没有说马小度是跟他吵架才跳楼的。他怎么能那样说呢?还有陈巡,他最可恶,他居然说是戴老师叫马小度去的。“我们老师骂马小度,‘你为什么不去跳楼,你哭什么呢?’老师叫马小度去跳,马小度当然要跳了。”陈巡就是这样跟他老爸他们说的。陈巡甚至还说,“要是老师叫我跳,我也会跳的。”陈巡真会编故事,戴老师哪里有这样说呢。就是因为他这样乱说,昨天我们被警察们关到了天黑。他们都说我们说了假话,不然马小度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跳了楼?我跟警察叔叔说,马小度是因为口吃才跳的,他们不相信,他们还怪怪地笑着,好像我在撒谎。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别人都不这样说呢?马小度就是因为口吃,他才跳楼的,才死掉的!我真想对他们高声叫起来,可我就是叫不出声。
       马小度跳楼就是因为他口吃。昨天,连宇要借他的橡皮擦,他不借。连宇就伸手抢,他用双手紧紧压住。连宇一使劲,橡皮擦到了他手里。“还,还,还——给,给我!”马小度喊道。连宇不理他,连宇怎么会听他的话呢,连宇要听马小度的话他就不叫连宇了。其实我知道连宇并不需要橡皮擦,连宇画画、写字早就不用铅笔了。连宇就是很了不起,从四年级开始就用圆珠笔了。这是连宇比马小度要牛的地方。连宇比马小度牛的地方多的是,所以他不用橡皮擦却偏偏要向马小度借。他别人的不借,偏要借马小度的。他知道马小度小气,偏要借马小度的。连宇这个人就是这样。我有时候觉得他很讨厌,他总是喜欢出风头。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很好玩,比如他向马小度借橡皮擦这件事。马小度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时他就不爱说话,别人一碰他,他就口吃。
       “还,还——给我!”马小度叫道,“还,还,还,给,给,给——”“偏不给你!你,你,你——来拿呀,你,你,你,有,有,有——本事你自己来拿!”连宇把马小度的那块彩色橡皮擦高高举着,马小度跳了起来,连宇也跳了起来,连宇手里马小度的彩色橡皮擦也高高跳在了空中。橡皮擦是马小度的,但它偏不听马小度的。它背叛了主人,连宇跳,它也跟着跳,他们跳得比马小度高,马小度够不着连宇的手,也够不着自己的橡皮擦。但是马小度够得着连宇的腿,马小度不用跳就够得着连宇的腿。马小度就咬了连宇的腿。这时候同学们才想起来,马小度什么都不厉害,但他的牙很厉害。马小度一咬连宇的腿,连宇就跳不了了。谁那么厉害,腿被马小度咬住了,他还能跳?没人做得到的,我也肯定做不到。马小度有一口很锋利的牙,这是他的绝招儿,很多人被他咬过。有一回,我要看他的作业,我用手在后面捅他的肩膀,他不理。我又捅了一下,他突然就把我的手抓住,一口咬了下去。其实他只是轻轻咬我,但我的手背上留下了四个深深的牙印。他昨天那么狠地咬连宇,难怪连宇那么勇敢也叫得跟狼嚎一样。
       马小度的牙很厉害,但他现在一个也没有了。他跳下去时,所有的牙齿都从嘴巴里跑出来了。陈巡偷偷去“考古”(他自己这样说的),数了一下马小度的牙齿,一共二十四颗。“一颗‘智齿’都没有,马小度的牙齿真好!”陈巡佩服地说道。“难怪他会口吃,原来他没有‘智齿’。”连宇在旁边插话。“你真傻呀,你以为‘智齿’就是智慧的牙齿?”他们都笑了起来。陈巡得意死了,对大家夸夸其谈起来,什么“智齿”不是好的牙齿,是生了虫子的;什么牙齿分乳牙和恒牙;什么假牙也有用纳米技术做的。吹了一大堆,我都听呆了。我暗暗感到惭愧,陈巡怎么会懂那么多,而我什么都不懂。
        马小度的牙那么好,他为什么会口吃?会不会是因为他有四颗门牙?马小度有四个门牙的事只有我知道,四个门牙长得一样齐,我被他咬过以后研究过他的牙齿;马小度留在我手背上的四个牙印一样深,他的四颗门牙就像是机器做出来的。
       有件事我忘了跟警察叔叔说,马小度那天坐在栏杆上时,他对我们说过话的。他骑在那上面,摇摇晃晃的,他的手使劲抓住栏杆,就像抓住马脖子上面的毛。他对教室里的我们张大着嘴巴,但因为他口吃,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然后他就松开手,跳了下去。马小度对我们露出了他四颗亮晶晶的牙齿,我看到了,除了四颗门牙,别的牙齿我没看到。就是因为他露出了牙齿,我才向老师大声叫起来的。马小度的牙齿平时都藏在他厚厚的嘴唇后面,但他一露牙齿,我就知道他要出事了。可是他们为什么没发现呢?
       马小度那天露出他的牙齿,他是要咬人,还是要说什么呢?我想不明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跟别人提他露牙齿的事,我怕他们把我跟马小度归到一起。我已经好多天没说话了,我每天都装作生了病的样子,我不会说话的事,一个人也不知道。我想我不会说话跟马小度口吃是不一样的。我不说话,可能让他们觉得我不高兴,或者真的是生病了。但我每天都让我的手指自己说,我的手指变得很会说话,这是我的秘密,总有一天,我的手指还会唱歌的。我的手指会说话,会唱歌,还会画画,谁的手指会比我厉害呢。我很奇怪,连我奶奶她也不知道我不会说话了。可能是因为她自己爱说话吧,她自己爱说话就没发现我不会说话了。她每天只顾着自己说说说’,唠叨个不停,你爸你妈又来电话了,说要管好你,每天都要准时回来,不要在街头玩。说你每天要喝一斤牛奶。说你要学好,现在社会这么乱,千万别学那个不听话的同学,动不动就跳楼,跟同学吵架那么小的事都想不开,以后怎么走上社会。我很奇怪奶奶怎么那么会说话,她的嘴巴不累吗?她的牙齿都快掉光了,她怎么一点都不口吃?难道说话跟牙齿没关系?
       我喜欢画画。我用各种笔画,我舍不得用那根漂亮的绿色大彩笔,只是在上黄色时,我才用它。我画了戴老师在另外一所学校上课的模样,她把头发剪短了,以前戴老师的头发很长,她走过我身边时,头发擦过我的课桌,发出了很好听的声音。戴老师调走以后,我没有见过她,但我总觉得她会把美丽的长发剪掉。我不希望别的学校的人看见戴老师留长头发的模样,但我为戴老师的短发画了个黄色的发夹。我画“指环王”,他现在像个小老头,他不戴戒指了,但我还是给他的每个手指都画上一个好看的大戒指,都涂成了黄色。
       我画了很多画。我的可爱的大彩笔终于没水了。那天刚好放学了,我画了一张秋天叶子飘下来的画。我很想给每张叶子都涂上黄颜色,但是,彩笔没水了。他们都走了,我找不到黄颜色,心里很焦急。我拿起彩笔,拼命甩啊甩,可就是甩不出一滴水来。我很气愤,把它狠狠地扔在了地上。彩笔圆圆地滚动着,这时候,我听到彩笔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彩笔里面装着什么呢f我感到好奇,捡起它,拔开了笔头上的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四块白色的东西掉了出来,它们像粉笔块,也像橡皮擦。我轻轻地抓起了它们。天渐渐暗了下来,我握着那四块东西走到了走廊上。
       突然,我的所有头发全竖了起来——我手里握着的是四颗牙齿!我尖叫着把它们狠狠地扔了出去。我的尖叫声冲破了校园的夜空,把整个儿学校的玻璃窗都震破了。
       2002年5月15日凌晨3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