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短篇小说]壶嘴儿
作者:母国政

《十月》 2004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我不喜欢壶嘴儿。
       你不明白?你当壶嘴儿是什么?壶嘴儿是个人!壶嘴儿是我的同学——就算是同学吧。
       那年,日本鬼子开进了我们的小县城。一夜之间,我们校园里原来闲置的小后院,成了鬼子兵的大队部。从那以后,我们全校师生就无法安生了。
       他们不仅霸占了小后院,我们上课、踢球的前院也成了他们出操、洗衣裳、晒太阳的地方。带挎斗的摩托车突突突地驶进驶出。两只棕红色的大狼狗,总是蹲在我们一年级教室门外,伸着软软的大舌头,龇着锋利的长牙,在砖地上留下一摊摊黏稠的涎水。听在学校住宿的老师说,夜里,常常能听见中国人的嚎叫声,惨厉极了。没几天,许多同学不来上课了,女老师不来教书了;再过几天,那个瘦瘦的狭长的小脸总是绷着的校长也不露面了——学校无限期地停课了。
       对孩子们来说,还有什么事能比不去上学、不必看老师的冷脸更快乐呢!我们可以到天主教堂北边的大化河去凫水,在柳荫下的沙滩上下五子棋,可以到高粱地里掐乌米。运气好的话,还能到香瓜刘的瓜地里偷个香瓜吃——我们用铜子儿在火车道上轧成的专吃香瓜用的小刀片儿,已经好久没用过了。
       世界上总有好管闲事的人。不管闲事,他们就吃不香,睡不安,牙根子痒痒。
       管我们闲事的,是天主教教堂的神甫——一个满脸金黄色大胡子的比利时老头儿,他会说很地道的中国话。去年,我爷爷向教堂里捐赠了一些钱,给贫苦的教友添置冬衣,他请我爷爷吃晚饭,爷爷带着我去了。他把红得像血的酒倒在高高的玻璃杯里,说:“你们烧锅酿的白酒,劲头儿太大。尝尝我们的葡萄酒吧。”我亲耳听见的。
       他听说我们学校停课后,对教堂里的于修士说:“兵荒马乱的,孩子们无事可做可不好。你把教友的孩子们召集起来,讲讲圣经故事,唱唱圣歌,再让他们写写大字,温习温习学过的功课,他们就不会给爹妈惹是生非了。”
       就这样,我们二十多个教友的孩子,不分大小,不分年级,便同在教堂东院一间洁。白的大屋子里上学了。
       我和壶嘴儿就在那会儿成了同学。
       其实,壶嘴儿不是我们县立小学的学生,他家原住酸枣屯,离我们小县城二百多里地呢!年初,日本鬼子在酸枣屯和当地的保安队打了一仗,一颗追击炮弹正落在他家烟囱上,他这才和家里人逃到我们这里,投奔他舅舅于修士。有了于修士这层关系,当然,他也就能到教堂里来上学了。
       壶嘴儿姓胡,大名胡天佑。并不是因为他姓胡,大家才叫他壶嘴儿,而是因为他的嘴小——特别小,可能他小的时候叼不住妈妈的妈妈头儿吧,他妈便用针线把他的嘴从两边缝起来,只留下一个榛子大的小洞儿——那不是跟茶壶嘴儿差不多吗!
       我不喜欢壶嘴儿。
       不是因为他的嘴太怪异。其实,除了嘴之外,他的眼睛、鼻子都很漂亮,特别是那两道几乎是竖起来的眉毛,又黑又亮,像戏台上穿着战袍、握着大刀的大将军似的。
       在班上,他年龄最大,看上去有十四五岁吧。个子也最高,又黑又结实,一看就知道是在山里长大的。不知道为什么,一年四季,他腰间都煞着一条又厚又宽的牛皮带,皮带上的铜环又大又沉,亮闪闪的。
       那时我七岁,觉得他又威武,又霸气。
       他真的很霸气。
       那时,我们临帖写大字,用的是糊窗户的高丽纸。高丽纸柔韧,有淡淡的亮光,写上墨笔字后,黑是黑,白是白,别管字写得好赖,看着挺舒服的。
       壶嘴儿独出心裁,他先用墨汁儿把洁白的高丽。纸染黑,在窗台上晾干,然后在一只小碟子里用凉水泡开一块白粉子,浓浓的。他就用毛笔蘸着白粉子在涂黑了的高丽纸上写字。他很得意,鼻子眼睛都在笑,惟独那茶壶嘴儿似的小洞儿,却做不出笑模样。他自己觉得好,愿意脱了裤子放屁,于修士又不禁止他,他尽管这样写好了,与我们无关。也许,将来他会成为书法家呢!
       可气的是,他居然干涉起我们来了。
       有一天,于修士去城关外前唐屯看望一位患病的教友,临走前布置我们每人写五篇大字。于修士一走,壶嘴儿便窜到讲台前。
       “你们想把字写得像古人写的一样好看吗?”
       那还用说!
       “古人写的字都刻在石碑上,把它拓下来以后,字是白的,地儿是黑的。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我的字为什么那么好看!”
       同学们有的大笑,有的起哄。
       “吹牛不花钱哪!”有人问他,“谁说你的字好看?叶大中的字比你的好得多。”
       同学们笑得更起劲了。
       壶嘴儿一点儿不知道难为情,挺沉着地用板擦敲敲讲桌,笑眯眯的,让大家安静。
       “我舅舅说了,让我今天看着你们。不听话的,先罚站;再不听话的,打手心儿!”
       于修士从来没打过我们的手心儿,今天壶嘴儿掌权,那就说不准了。
       那天,我们的字,都“像古人写的一样好看”了。可是回家都挨了一顿臭骂——墨汁儿和大白不仅沾在手上、脸上,连衣服和鞋袜上也没能幸免!
       教室外边有棵大桑树,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高最大的桑树了。夏天到了,树上结满了桑葚儿,从教室的大玻璃窗望去,一片片紫,一片片红,大桑树就像开了花一样,桑葚儿又甜又香的气味隔着玻璃就飘进来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像出圈的羊似的,冲到院子里,找根短棒,找块木板儿,甚至脱下一只鞋——向桑树上用力掷去,然后就哄叫着,挤上去捡掉到地上的桑葚儿。紫的真甜,红的有点儿酸,又酸又甜。
       我们正吃得高兴,壶嘴儿慢慢悠悠走过来,一直走到大桑树下,脱掉鞋子,两手扳住树干。只见他一只脚向树干上一登,身子就轻巧地离开地面,然后手足并用,眨眼间就爬到树上。他并不禁止我们向树上掷短棒或木板儿,只低着头,警告我们:“别砸着我!”我们深知这警告的分量,都仰着头,望着他站在树权上,一只手摘着桑葚儿,不断地往那张我们几乎看不见的小嘴里送。唉,那一定都是又大又紫——紫得发黑的桑葚儿!
       他吃够了,有时会大叫一声:“接着!”便用手或脚摇撼着枝杈。他真有劲儿!枝杈就像被暴风袭击似的抖个不停,大大小小的桑葚儿,雨点般哗啦啦掉下来,把地面都铺满了。我们惊喜地叫着,笑着,撅着屁股边捡边往嘴里塞。等上课铃响起的时候,我们的手是紫的,嘴也是紫的。
       别以为壶嘴儿有多好的心肠,才不呢!第二天他就向同学们讨债了。
       他要是看见谁在吃炒花生啊、芝麻糖啊、葵花子啊,他的眼神就不对了。他的眼睛本来挺好看的,可一看见吃的,就变了——亮闪闪的,凶巴巴的,能把吃的看化了。只见他两手向桌子上一撑,跃过两把椅子,三跳两跳,就跳到人家面前,一伸手:“给点儿!”
       我们东北人都挺大方的,喜欢接待亲戚朋友,管吃管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到英雄豪杰,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每当说书先生说到这儿,把用青玉做的醒木往桌子上一敲的时候,就把这八个字凿进我们心里了。我们是把这八个字当做圣经看待的,“有福同享”,炒花生、芝麻糖、葵花子算什么!可“有福同享”是跟朋友‘我不喜欢壶嘴儿,同学们也不喜欢他,谁都没把他当做朋友。不是朋友,那就另说了。
       正当人家犹犹豫豫的时候,壶嘴儿已经不高兴了。
       “昨天,我还请你吃桑葚儿呢!”说完,一只黑手已经插进人家的口袋里,把炒花生掏出来了。
       他那副吃相真难看!他能把人家的豆包三口两口塞进鼻子下的小洞洞里,几乎是一整个豆包在他口腔里蠕动着,那时,他的腮帮子胀得鼓鼓的,下巴颏儿向前膨胀着,比鼻子还要高。我真为他的小嘴儿担心一会被撑裂呀!
       大家讨厌他,可每天中午放学后,我们住在城北的十几个同学还得跟着他。
       天主教堂建立在小小的山冈上,山冈下大化河由西北向东南哗哗淌过,在视线所及的范围里,能看见河上有两座桥。南边的是座有青石栏杆的漂亮的石桥,它和教堂一起建造的,那是上个世纪初的事了。遗憾的是设计师做了错误的估计,他当时以为,人口越来越多的小县城,会向火车站所在的东南方向发展,事实上,后来新建的住房多在县城北部、西北部。于是,商店、旅馆、饭馆、茶馆、学校、澡堂子、理发店、大车店以及逢五的大集,都跟踪而至了,那座青石桥,几乎通向了旷野。住在河对岸的教友们要到教堂来做弥撒,都要绕道才能走上石桥,很不方便。直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期,有一位教友提出建议:在石桥的北边,再造一座桥,当时他就撂下五块大洋。修桥铺路是积德行善,是好事,不管信教的,不信教的,大家都纷纷捐款,一座简陋的小木桥很快就建成了。这座小桥,最便捷地把教堂和县城的中心区连接起来,我们来教堂上学,都要走这座小桥。
       河对面,有一座很大的院落,高高的大门楼,高高的灰色围墙,非常气派。在我们这座偏远的北方小县城里,不知什么时候,由什么人盖了这么一座大房子。两扇黑色大木门总是严丝合缝地关闭着,门前的街道上也看不见停留的行人,我总觉得这座大院子有些神秘,有些恐怖。后来听大人们说,大院子里住的都是日本人,男人们在县城火车站、邮政局或商行里当职员,女人们持家,和县城里的中国人没有交往,所以大家几乎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自从鬼子兵进驻县城之后,情况就变了。那两扇大门敞开了,我们不仅看见了穿着和服的妇女踩着呱哒呱哒的木屐从大院里走出来,拎着花布手提袋上街买东西,还不时看见日本军人骑着摩托车来大院里做客,喝得醉醺醺的。更让我们惊奇的是,大院里还藏着十多个与我们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现在他们也叽叽嘎嘎地跑到河边,捉鱼,捉小螃蟹,还在沙滩上摔跤,踢小皮球,一个个像放出笼子的小鸟。
       慢慢的,他们开始讨厌了。
       中午放学,我们走上小木桥时,他们会停止玩耍,挤在一起望着我们,叽叽喳喳地喊着什么。他们说的是日本话,我们听不懂。不过听那语气,看他们脸上的神情,以及打出的手势,显然不是友好的表示。我们也卷起舌头,叽里咕噜地乱喊一气——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好玩儿罢了。有一次,他们之中一个个子最高的孩子,竟然从沙滩上拾起一块石子,向我们掷过来。他掷得不准,石子距我们很远落在河里了。
       面对这样的挑衅,要是在过去,我们一定反击。可在这战乱的年月里,爹妈总是嘱咐我们在外面不要打架斗殴,别给家里招事,我们已经收敛多了。再说,眼前又是些日本孩子,我们不愿意理睬他们。反正也没打中,只当没看见就是了。
       没想到,他们得寸进尺了。
       有一天,中午放学的时候,他们十几个小鬼子居然跑到小木桥上,把小木桥占领了。
       小木桥大约长三十米,桥身很窄,仅能容两个人并行,而且两边没有栏杆。过桥时,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桥下的水虽然不太深,这一段河床却向下倾斜,水流很急。若是在这座桥上打架,最后只能在水中分胜负了。
       明明看见那十几个小鬼子站在桥上,而且知道他们不怀好意,我们也不能示弱。叶大中义不容辞地走在最前面,因为他在县立小学上五年级,是我们这拨人中年级最高的。他大字写得好,人也长得白净,在我们东北人中,他是最白的,听说,那是因为他妈妈是浙江人。别看他平日不言不语的,现在可真有一股英雄气概!
        他没回头,叮嘱我们:“都跟上。紧跟着我。”
       我们就这样上桥了。
       那十几个小鬼子站在桥中间,把桥堵住了。
       站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向我们扔石子的家伙,我们已经知道他叫吉太郎。他的个子虽然比叶大中矮,却很粗壮,肩膀比叶大中
       宽多了。他身上的衣服真好笑,上面白衬衫,下面灰短裤,这没什么,可笑的是,他不系裤带,是衬衫底下一圈儿白扣子把短裤吊住了。这就好,真的打起架来,只要把他衬衫上的扣子扯开,或者干脆扯掉,他就得拎着短裤狼狈逃窜了。
       叶大中走到吉太郎面前时,停住了,因为吉太郎迎着他往桥中间挪了一步,正好挡住他。
       叶大中故意低下头,目光向下盯住吉太郎的眼睛。那是提醒吉太郎——注意他的身高,不要轻举妄动。
       吉太郎也低下头,像是告诉叶大中——他的个子并不矮。但是他要想看见叶大中的脸,就得像小牛犊子顶人那样,把眼睛挑起来。
       他们就这样相互凝视着。
       叶大中的眼睛冷冰冰的,冒着一丝丝寒气,像两眼深井。
       吉太郎的眼睛恶狠狠的,射着一缕缕凶光,像只小狼狗。
       我们都挤在叶大中身后,紧张地望着,不动,也不说话。
       吉太郎身后的孩子们也都一动不动。吉太郎终于耐不住,哼了一声,斜着肩膀向叶大中撞过来,我们立即向前拥了一下,准备做叶大中的后盾。可吉太郎只是做了一个向前顶撞的姿势,并没有真的撞过来。
       叶大中毫不退让,也斜着肩膀,向吉太郎做个顶撞的姿势。
       他们由相互盯视变成耸起肩膀向对方攻击,一次又一次,但谁也不碰对方的身体。
       河水哗哗地流着,冲到桥下长满绿苔的木桩上,激出一个个漩涡,把挂在木桩上的水草冲得飘飘悠悠,起起伏伏,看着让人眼晕。我的腿慢慢抖起来。这要僵持到什么时候啊!
       叶大中和吉太郎的身子终于贴在一起了,紧紧地贴在一起了。但两人只是相互靠着,谁也没有动手,不过看得出,快了!
       吉太郎身后的小鬼子们耐不住了,尖声尖气地喊起来,边喊边向前挤,吉太郎的身子也向叶大中压过来。叶大中大叫一声,塌下身子斜着肩膀顶住吉太郎。我们的人立即结成一字长蛇阵,前面的抱住叶大中的腰,大家用力往前挤。
       我所见木桥吱吱扭扭的呻吟声,看见脚下的木板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晃动。桥下的流水在木板的缝隙里一亮一亮的,那缝隙越来越大,流水的亮光也越来越大。不知从哪里还传来嘎巴嘎巴的断裂声。糟了!这二三十人再挤下去,小桥会塌的!
       就在这时,有人从我们身后跑过来,边跑边喊:“让道让道!”
       是壶嘴儿!他从我们身边直冲到最前面,伸手就把吉太郎从他们的队伍中揪出来,骂道:“混蛋!那天你用石头砍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又来欺负人!”
       我们便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小鬼子堵在桥上不让我们过桥,还添油加醋地说他们差点儿把叶大中推到河里去。
       壶嘴儿更加生气:“桥是我们造的!不让我们走?我还不让你们走呢!”
       说着,两手揪住吉太郎的白衬衫,向外一抡,便将吉太郎抡到桥外面,只要他一撒手,吉太郎就要变成落水狗。这气势,真像赵子龙大战长坂城一样勇猛!
        几个年纪小的小鬼子吓得转身就往桥下跑。吉太郎脸色惨白,眼里转着屈辱的泪花,却不敢挣扎,怕壶嘴儿把他扔到桥下去。
       这家伙够狠的。壶嘴儿把他放开后,他跑到桥头,转过身,恶狠狠地向我们骂一声:“八嘎!”
       我们知道,这是日本骂人的话,可能是“浑蛋”的意思。他的声音那样高亢尖利,尾音拖得极长,像把空气割开一个大口子——他的怨毒,像刀子一样,在河面上蹿动。大家互相望望,都明白,他跟我们结仇了。
       从那以后,壶嘴儿成了我们十几个人的保镖。每天中午,都由他保护我们过桥。
       小鬼子们也真够凶的,他们仍然敢到桥上去憋我们,只是见壶嘴儿在,不惹我们罢了。他们并排站在桥的一侧,看着我们,还嬉皮笑脸地说些我们不懂的话。壶嘴儿喊一声:“只当他们放狗屁!”我们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桥的另一侧静静地走过去。等我们走完,壶嘴儿才晃晃悠悠下桥。
       我们这地方冷得早,一到九月,穿上毛衣,外面还要穿一件夹袄。早晨上学的时候,河面上飘着浓雾,像白云落在河面上。河水黑油油的。从桥上走过时,河上的冷气顺着裤腿儿往身上蹿,腿肚子冰凉冰凉。
       一天早晨,多数同学都到教室了,于修士还没来。教室里乱乱哄哄,有人把烟盒子里的画片摆了一桌子,正在和人交换;有人昨天跟着家长到茶馆听书,正给几个人讲秦琼卖马;还有两个同学不知为什么在桌椅之间追来追去,于是,就有帮助追的,也有帮助逃的,叫好看热闹的人更多。教室里就像县城逢五的集市一样闹闹嘈嘈。
       这时,教室的白漆木门呼的一声敞开了,撞到墙上忽闪忽闪地颤悠着。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盯住门口,鸦雀无声。
       壶嘴儿出现了一站在门框底下。头上戴一顶褐色的没檐儿的粗呢毡帽,身上穿着一排盘扣儿的青夹袄,青裤子,青布鞋。奇怪的是,他那条又宽又厚的牛皮带没系在腰间,而是攥在手上。他的两道浓眉威风凛凛地竖在脑门上,眼睛瞪得几乎和眉毛贴在一起,喷射出一股蓝幽幽的怒火。
       我们都惊诧地望着他。
       他抡起皮带,沉重的铜皮带环“啪”地砸在白漆木门上。
       我们更加惊愕,不知他怎么会气成这样。
       他向前迈了一步,骂道:“吉太郎这王八羔子,把叶大中从桥上推下去了。叶大中烧了一宿,现在还迷糊着呢!”
       昨天下午,叶大中跟我们走出教室后,又跑回教室取国文课本。他看见于修士正在扫地,就帮助整理桌椅,等他再走上小木桥时,只孤零零一个人了。那时,吉太郎他们正在沙滩上玩,见叶大中落了单儿,就呼啸着抢上小木桥。叶大中势单力薄,终于被他们挤落水中。
       昨天,听从屯子里来的大表哥说,他们那边前几天就下雪了。这么冷的天,掉在河里,叶大中怎能不病?
       我们一听,都气得乱喊乱叫,拍桌子,踢椅子。
       壶嘴儿问:“给叶大中报仇不报?”
       我们齐声喊:“报!”
       壶嘴儿“刷”地抡起皮带,就像吉太郎就在眼前似的:“王八羔子,尝尝我这皮带的滋味吧!”
       看着他那凶狠的模样,我猜想得出,即将到来钓复仇战,会多么激烈。我真有点儿胆战心惊。
       那天中午放学的时候,壶嘴儿向我们几个七八岁的同学说:“你们等在教堂门口,一看吉太郎那王八羔子掉河里,你们就上桥回家。”
       我们一起跳脚,不答应,要和他们大孩子同仇敌忾。我们说,要是吉太郎他们排成一队挤过来,我们可以互相抱住腰,帮他们顶住。
       壶嘴儿看看我们,没说话,从腰间解下皮带,领着十来个大同学快步走出教堂,我们赶紧跟上。
       教堂外面山坡上的青草已经枯黄。十几棵大杨树光秃秃的,在冷风中摇晃着银灰色的枝条,呜呜作响。大化河绕着山冈微微弯曲一下,静静地向东南流去,闪着白煞煞的冷光。河上的寒气已经很重,说不定哪一夜的寒风,就会让河边结上亮晶晶的冰碴儿,慢慢的,河面便封冻了。
       小木桥低低地悬在水面上,安静极了,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吉太郎和他的伙伴们。河对面的沙滩上也不见他们的身影。
       壶嘴儿朝河对面的大院子里望望:“黑大门还开着,咱们上桥,憋着他们。”
       我们站在桥上,等了半个多钟头。
       一个推着自行车过桥的男人埋怨我们:“咋在桥上玩?不挡道吗?”
       我们不理他。
       又等了一会儿,壶嘴儿狠狠地一跺脚:“这王八羔子!缩头了。”
       我们问他:“还等吗?”
       他把皮带系在腰上:“总能憋住他!走,回家吃饭。”
       吉太郎他们可能真的害怕了。他们再也不到木桥上来向我们挑衅,桥上几乎成了他们的禁地。有时我们看见他们在河对面的沙滩上摔跤,踢球,我们跑上桥,要去逮住他们,可他们比耗子还精,早就缩回大院里去了。
       叶大中见大家这么仗义,一心为他报仇,非常感动。冬至那天,,他爹包了一家豆腐坊,让老板做水豆腐(豆腐脑),招待他们家的亲戚。叶大中把我们二十多个同学也请去了。
        吃水豆腐的时候,叶大中说:“大伙儿这么义气,我非常感谢!我看,这事儿就结了吧。咱们好好念书,不跟他们置气了。”
       说实在的,我同意叶大中的话。不只我同意,不少人都同意——我知道。两个多月过去了,我们花费不少时间,不少力气,却一直没有逮住吉太郎,当初大家的怒火,不知不觉地平息了不少。在教室里,虽然大家还不时地咒骂吉太郎,商量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堵住他,但都不怎么起劲儿了。
       冬天里,毕竟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事诱惑我们。到河上去抽冰猴儿,滑雪车;在雪地上撒上高粱米,支上大筛子捉麻雀;另外,冬闲期间,来来往往的亲友多了,我们的口袋里都有了不少铜板,沉甸甸的,一跑哗哗响。我们扔坑儿、押宝、掷色子,有时输,有时赢,高兴极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赌博,是坏事,那时不这么看,只当作一种玩法,跟抽冰猴儿、滑雪车似的。反正这些事都吸引我,我已经很少想什么吉太郎了——让他见鬼去吧!
       壶嘴儿不然。他瞪着叶大中:“你就让他们白欺负了?”
       “别说得这么严重。”叶大中心平气和,“就像有时候咱们打架似的,打完就完,还非得算清楚谁占便宜了谁吃亏?”
       “他们是日本人!”
       “咱们恨的是日本大兵。他们是孩子,跟咱们一样。”
       壶嘴儿愤愤地说:“算你大方!”
       说完,端起蓝边瓷碗,用羹匙向嘴里哗啦哗啦拨着,把水豆腐吃得干干净净,扭头就走。走出两步,又回来抓起两个馒头。
       叶大中连忙追出去。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垂头丧气的。两只耳朵冻得透亮儿,像红珊瑚。这时不能动他的耳朵——会掉下来的。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说吉太郎了。叶大中都说“结了”,我们还着急干什么?只管念书,抽冰猴儿、滑雪车、押宝、掷色子就行了。
       壶嘴儿和我们又疏远了。前两个月,为了要逮住吉太郎,他和我们相处得挺好,现在我们对吉太郎的事没兴趣了,和他的接触也就少了。本来我们都不喜欢他,现在他不理我们,我们也就不理他了。他想什么办法找吉太郎,我们也不关心了。其实,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吉太郎和那些小鬼子了,也许他们已经搬家了,也许他们跟着爹妈回日本了。
       一晃,清明快到了。教堂那位比利时老神甫,要在清明节那天做一台大弥撒,悼念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祝他们的灵魂早登天国,回到上帝身边。我们不上课了,每天跟着于修士到教堂里擦祭台,擦栏杆,擦座椅,擦烛台,换蜡烛,忙得手脚不得闲。
       这天,我们又把教堂里的青砖地扫了一遍,把一排排椅子摆得笔直,然后,终于无事可做了。
       于修士说:“还要从暖房里搬十盆鲜花,现在太冷,到那天再说吧。你们可以回家了。天主保佑你们!”
       教堂尖塔上的大钟还不到十点,好!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冰猴儿、雪车我们都带着呢,今天可以尽兴地玩了。
       我们欢叫着,从教室门口冲到河边,向灰亮亮的河上一看,嘿!正应了后来我在书上看见的那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六七个小鬼子正在冰上玩呢!有的抽冰猴儿,有的坐在雪车上,有的跑来跑去打冰出溜儿。吉太郎也在。他最显眼,因为他穿着冰鞋抽冰猴儿,比他的伙伴们几乎高出一头。
       不知他们是记性太差,忘记了我们结仇的事,还是玩兴正浓,舍不得离开。有一刹那,他们都停下来,默默地望着我们,可是很快地又接着玩了。不能说他们没有一点儿防范心理,他们不再叽叽嘎嘎地叫,他们玩得
       过于专注了,连眼睛都不抬。
       其实,我们没有太多的反应,我们的兴趣在冰上。
       壶嘴儿不同,脸色阴沉沉的,小嘴儿几乎从鼻子底下消失了,像有一个圆圆的小疤痕,贴在嘴的位置上。他冷冷地瞥了吉太郎两眼,从口袋里掏出冰猴儿,扔到冰面上。
       平时,他跟我们一样,用一根竹棍鞭子抽冰猴儿,现在,他把鞭子插在棉袄领子里,像有的老头儿喜欢把烟袋插在那里一样。他解下皮带,要用皮带当鞭子。皮带又宽、又厚、又硬,抽在冰猴儿上,冰猴儿无法旋转,只在冰上乱蹦乱跳。他并不在意,就这样用皮带啪啪地抽着,抽得冰猴儿叽哩咕噜乱滚,抽得冰碴子四处纷飞。
        后来我们看出了门道一他想把冰猴儿抽到吉太郎身边——他的用意就可想而知了。吉太郎大概看出壶嘴儿要制造事端,总是躲避着,他穿着冰鞋,腿上稍一用力,就轻快地滑远了。壶嘴儿恶狠狠地瞪着吉太郎的后脑勺,并不灰心,抡起皮带,又把冰猴儿击向吉太郎。
        叶大中招呼他:“壶嘴儿,来个蛤蟆跳吧!”
       蛤蟆跳是壶嘴儿的绝技。他能把冰猴儿抽得在冰上哒哒哒地蹦。,最多的一次连蹦五下,可我们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让冰猴儿蹦一下。叶大中这时候让壶嘴儿表演蛤蟆跳,当然另有用心。
        壶嘴儿毫不理睬,仍然固执地让自己的冰猴儿去追吉太郎。有一次他的冰猴儿直向冰窟窿滚去,幸亏冲劲大,从冰窟窿上飞过去了。
       我们这地方,历来阳历十月封河,来年五月解冻。一到五月,河冰虽然没有完全化开,却没有人再敢从冰上过河了。今年冬天怪,不少人还没穿上光板儿羊皮袄,就过大年了,跟着,清明就到了。在我们经常来玩的这段河面上,居然也出现了两个脸盆大的冰窟窿。从冰的断层上看,有一尺多厚,河上的冰层绝对结实。站在冰窟窿边上,清亮亮的河水急匆匆流过,阳光照在流水上,像一条条金色的泥鳅弯弯曲曲,蹦蹦跳跳。水声哗啷哗啷响,像有人在冰层底下摇晃许许多多小铃铛。每次来河上玩,我们都会蹲在冰窟窿边看一会儿,有时还趴在冰上,把手伸进冰凉的水里,从未出过事。
       今天有人倒霉。幸亏倒霉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对头——吉太郎。
       壶嘴儿用冰猴儿追逐吉太郎,始终没能如愿。吉太郎仗着穿着冰鞋来去自如,到后来就有些成心和壶嘴儿逗着玩了。有两次,他冲着冰窟窿急驰而去,眼看就要掉下去,他却一扭屁股绕开了,手里的鞭子还从从容容地抽打着团团旋转的冰猴儿。
       这次,他躲避壶嘴儿冰猴儿的追击时,手中的小鞭子却没能击中自己冰猴儿的腰部,而是击在底部的钢珠上,将冰猴儿挑了起来。眼看着他的冰猴儿腾空而起,旋转着划了一条弧线,嗵的一声,掉进上游的冰窟窿里!
       别看吉太郎窄脑门、厚嘴唇,长相很愚笨,他的反应却很快——我们还没来得及发出幸灾乐祸的呼喊——他脚下的冰刀一横,立即将前进的身子刹住,一转身,便向下游的冰窟窿滑去。原来,上下两个冰窟窿几乎在一条水线上,相距二十多米,可能他想在下游的冰窟窿里把冰猴儿捞上来。
       果然,他迅速地在冰窟窿旁边趴下身子,一只手伸进河里,把头探到冰窟窿上,向水中注视。很快,大概冰猴儿漂过来了,只见他向前一伸胳膊,肩膀向下一沉,还不知他是不是捞到了冰猴儿,突然啪啪啦啦一阵爆响,他身下的冰大块大块塌下去——他的身子不见了。
       我们,还有那几个小鬼子,同时惨叫起来。吉太郎要是被河水冲下去,无论如何他也砸不破头上一尺多厚的坚冰,在黑暗的河底,他肯定会活活憋死。
       就在我们张皇失措时,壶嘴儿已经飞快地匍匐着爬到冰窟窿旁边。他把皮带的一端投进水中,嘶哑地喊着:“抓住!抓住!脚蹬住河底!脚蹬住河底!”
       他忘记了,吉太郎懂中国话吗?
       冰窟窿里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吉太郎还没被水冲走,他在挣扎。
       叶大中向我们招招手:“都过来!”
       他趴在冰上,双手抱住了壶嘴儿的两腿。我们学他的样子,都趴在冰上,抱住前面的人的腿。后来,两个年纪大些的小鬼子,也参加到这个行列里。
       叶大中向壶嘴儿喊:“你把身子向前探探!”
       我们都跟着向前移动了一下。
       只听壶嘴儿又在喊:“抓住!抓住!脚蹬住河底!”
       看来,吉太郎还没抓住壶嘴儿的皮带。
       叶大中又喊:“再往前!”
       “扑通”一声,壶嘴儿的身子扎进河水里。我们的双手都感觉到前面的人在冰上滑动的分量,死死地拖住前面的两条腿。
       有人大声喊着:“抱住!别撒手!”
       我们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冰上的寒气,穿透了棉袄,穿透了毛衣,在我的身上扩散着,脊背上都冰凉冰凉的,我的胳膊快抽筋了。
       算是吉太郎命大,壶嘴儿总算把他拖上来了。
       两个人都湿漉漉的,从头上往下淌水,壶嘴儿的粗呢毡帽也不见了。可气的是,吉太郎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他的冰猴儿。
       我们拥着壶嘴儿跑回教堂,钻进于修士的房间里,扒下壶嘴儿身上的湿衣裳,拧干,把内衣和棉袄搭在火炉旁边;再掀开炉子盖儿,两个人抻着,烤他的棉裤。
       正午的阳光把白色的四壁照得雪亮。一个金色的光圈,像水上金色的涟漪,在粉墙上漾动着。玻璃窗把严寒挡在外面。橘红的火苗噗噗响着,喷吐出的热流,像是亮闪闪的,几乎看得见。
       墙上镜框里的耶稣,一头金发,穿着绿色的大袍子。他亲切宁和地望着我们,像是在向我们说着什么,至少,我觉得他的话里有赞赏和勉励。
       我们的感觉都非常好!把吉太郎从冰窟窿里救出来,比把他推到河水里还要好!不说这是英雄壮举吧,起码儿,这让我们自豪,让我们知道,我们有一副慈善的心肠。在明亮的阳光中,在温暖的火炉旁,我们都有些陶醉。
       叶大中说:“壶嘴儿,我佩服你!从今往后,我愿意跟你做朋友。”
       壶嘴儿坐在床上,披着他舅舅的棉被,还不时地打寒战。黑黑的脸上像罩着一层白霜,失去了往日的生气。他两眼直呆呆的,望着对面白色的墙壁,好像墙上写着字,或者挂着画,他要看出个子丑寅卯来。
       叶大中又说:“你那么想替我报仇,可一见他落水,立刻就去救他——太了不起了!平时看你挺凶的,今天我才知道,你心地非常善良。”
       壶嘴儿扭头看看叶大中,显然投听见叶大中说些什么。他又看看我们,看看炉子旁边挂着的一件件湿衣服,眉毛慢慢竖起来,两眼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成冒火的光柱儿。刹那间,他像想明白了什么,他胳膊奋力一甩,掀开棉被跳下床,狠狠地骂了一声,哑着嗓子喊:“我干吗救他?!我干吗救他?!”
       他全身赤裸着,眼睛又黑又亮,激愤地挥动着两条细长的黑胳膊,那样子颇有些疯狂,好像就要追出去,把吉太郎重新塞进冰窟窿里。
       我们都没转过弯儿来,呆怔怔的,不知所措。
        叶大中把他推回床上,给他披上被子,劝慰他:“壶嘴儿,你做得对,天主告诉我们:人与人之间,要彼此帮助。你救了他,就是帮助了他,不用后悔。”
       “小鬼子把你推进河里,是彼此帮助?他们把我家的房子炸平了,是彼此帮助?”
       壶嘴儿的话,理直气壮。他的脑子没出毛病。
       
       “你得相信:天主无所不在,处处都在。无论谁干了什么,他都看得见。坏人会受到惩罚的。”
        “刚才把吉太郎淹死,就是惩罚——至少让他在冰窟窿里多受会儿罪!可我栅里糊涂地把他救了,天主怎么不拦住我?你一边呆着吧!”
       叶大中白净的脸倏地红了,眨着秀气的眼睛,茫茫然地看着壶嘴儿——就那么看着,看着,再也说不出话。
        壶嘴儿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我真傻!你们说,那会儿我这脑袋瓜是怎么想的?妈的!什么也没想一咋就不想想呢?”
       我们一声不吱,看着他——那眼神大概跟叶大中没什么两样。
       过了一会儿,他大概平静了,从床上下来,抓起半湿不干的衣服往身上穿。
       我们问他要干什么。
       “别的先不说;他得赔我一顶毡帽子。”
       我们劝阻了他。
       第二天,他还是找吉太郎去了。
       下午,他是戴着新毡帽走进教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