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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山中
作者:刘 春

《十月》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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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大四。我们到达山林,一条麻灰色大狗蹿过来,蛋形的脑袋无意中泄露了它的母狗身份。还有一条同色系的大狗像石狮一样在驿站门口蹲着,用眼睛直瞟我们。
        接待站的老金同志把我们引进屋子,屋里张贴着年度报表、水文雨量等表格,以及各色的奖状,花花绿绿。我们把太阳帽摘了,放下沉重的背包,并四下张望。
       这儿是深山区,尚能看见原生乔木,但也留下了人类采伐的痕迹,,骡子曾经背负着伐木工人一星期的口粮,跟随他们上山砍树。花朵的颜色有些单一,只有洋红色和粉色两种,在苍绿而连绵不绝的林中一闪而过,老李介绍说山上有几十种花呢,在我看来,它们长得都大同小异。野生的花朵最首要是解决生存问题。接待站迎面一大块山脊,露出羞红色的裸岩,像疤一样烙在山体上。
       而近旁的小溪吐着白花花的泡沫,将落入水中的秽物卷至下游。
       一群男生就站在溪水旁吸烟。同行中的女生需要上厕所的赶紧上简易厕所,上完的出来唧唧喳喳说话。山中清湿的空气真适合人舌,仿佛突然之间语言得到了净化。
       然后我们就继续往山里走。汽车大约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碾过泥泞的土地,路过大坝,我们来到一个小到简直不能称之为村庄的小山村,它的大名叫“晚唐村”。晚唐村消瘦的模样真是名副其实。这个村子到处弥漫着水声,我们言谈举止中也夹杂着喧闹的泉水声,它们太不安静了。
        晚唐村的孟村长是一位三十几岁的壮年男子,肉乎乎的脸庞,精明强干。他四周环绕着好几条狗,这儿狗聚成灾,绊人脚,他一说话,狗齐齐盯着我们看,但等我们一开口,所有的狗都不感兴趣地跑开了。一群奇特的畜生。
        我们在一排原木建造的平房住下,那感觉有点像美国西部片。孟村长介绍说房子是村民们集资盖的,连人工带材料,用的还都是咱们村自己的,这样下来也花了2万抉钱。我觉得用不了那么许多,他们算钱的方法和我们城里人是有出入的,但2万块对于一个仙境中的小山村也够可以了。
        大学四年,我们一直从书本上学习地理知识,这一次才真正走进大山,当面来听取它的教诲。学校里老师们总是说,大山是木智慧者,小山像一个爱抖小机灵的人。比做人,对它们未尝不是一种贬低。我们30多个学生分配在六间房里,女生人数少,7个,可是她们独占了两间。我住在挨过婚的最里间,过道黑漆漆,一条山狗透过十几米的黑暗隧道,用它晶亮的双眸凝视我。
       下午2点多水汽返上来,顺着我们的腿温吞地爬上我们的身体直至眉梢,一路舟车劳顿,吃完午饭,我们全都累趴下了,呼呼大睡。等我们醒来,开始有饱满精力赞美大自然时,操田的山民们已经收拾犁具往家返了,牛和羊到了傍晚方向感很差,它们往往与人背道而驰,所以农人得常常吆喝着点它们。
       我无限惊奇地注视着园子里道路上的厚朴树、木莲树,看着高高的枫树和扁柏,以及骑地而生的车前草、鱼腥草,它们多么平凡啊。几个村民用比较难懂的方言在商量明天上山的事。年轻—些的问:“有没有女孩在山上?”
       老一些的说:“你去,安排一个给你便是。”
       年轻的说:“扯谎,你自己都不够用。”
       老的说:“所以才留给你哕。”
       梁步兵走过来冲我挤眼。“他们聊得挺带劲儿,你听得也认真。他们在聊什么?”他身边有一个女孩,“祝波。这是齐小菲,王菲的菲,我女朋友。他是我哥们儿。”那个女孩不是我们系的,他的新女友,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居然跟到山里来了。
       “小菲艺术系二年级,跟指导老师说特别想去山区采风,这个机会对她来说太难得了,艺术家嘛,就应该趁年轻时广见多识。老师被纠缠不过了,特批她同行,而且说好惟此一人,下不为例。”其实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齐小菲了,只是拖到现在才被正式介绍。她是一个比较邪性的女孩子,眼睛里有火,嘴角时时往上提着,脑子里不知在转动什么,不过一旦她说出口,所要表达的并非她所想。大概如此吧。小菲已经换上了一条布裙子,衬托出她娇好的身材。她很自然地把手伸进梁步兵的肘弯。后者朝我点点头说:“哥们儿,那我先走了,明天就该集体行动了。”
       “别忘了回来吃晚饭。”
       “知道了。”他们走在土路中间,走了不多远,就变成很小的两个团儿了。四周的山峦益发显得肿大。一共五只燕子,其中一只飞不快,落在队伍后头,它急得直叫唤,等等我,等等我。燕子尤喜黄昏,在晕光下忙于衔泥筑窝,像上天派来的精灵,充满了飞翔的动力。我想象着用心爱的弹弓打下它们,一只只落燕相继停在掌心,我本意是想让它们稍微休息一下。燕子没打下来一只,淡黄色的稀屎却谴责般地落我头顶上,倒霉不倒霉!它们把尾巴折叠起来,挪动着轻俏的尾部,钻进堂前的巢穴里。
       我则把头发上的鸟粪擦掉,和一条友善的狗一道,在村子里慢慢溜达了一圈。
        向晚,山里寒气重,带队的张老师默许我们喝一些祛寒的谷子酒。晚上我们吃着熏制的山货’,野雉、山毛老鼠还有野兔。山里有狼,据说以前有人见过虎豹,但那是十分稀罕的动物,只有武松那种超级倒霉蛋才能撞上,不是说,一座山脉仅能容下一虎嘛(武松可能属虎),方圆几百里,层峦叠嶂,遇虎的概率小得可怜。孤狼出没于林野,它是护山神,叼走一些贫弱的小动物,清除路上的杂碎,如今狼越来越少,生物圈也变得缺乏血性了。腊肉斩得一寸见方,把熟油淋干,正好下酒。孟村长一桌一桌敬酒,他喝酒上脸,满面通红,眼珠子羞惭地往后躲,说道:“深山里头一回来了这么多大学生是咱全村的光荣啊!我今天无论如何得多喝几杯你们随意——”我们男生也都站起来向他敬酒。一伙村里的女孩子聚在门口好奇地打量我们,她们脸上呈现出土狗一样单纯的神情。一会儿,她们把我们撇在一边,聊开自己的事儿了,一个在水库发电站上班的姐妹下个月嫁人,她正在赶织毛衣。
       我们吃得差不多时,梁步兵和他的女友才进门。两人解释说,吃了,吃了,可还是坐下来端起饭碗。孟村长跟他也喝了一杯。梁步兵的脸上我看出有一股子亢奋,他一连看了齐小菲好几眼,吃饭也倍儿有胃口,把汤勺伸进去,吸溜溜喝汤。我站起来到木屋门口,看着一棵大柚子树发呆。
       山坡阳面有一堆坟。晚唐村的人似乎是一群无神论者,坟墓草草立于田垄,或者低矮的山坡上,盖成窝头的形状。我们翻过坟地,沿着脚踩出来的路径上山。我这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回家了,我知道无论世界多么纷繁复杂,终有一条上山的道路。泥土的软和山峰的硬构成一组等式,山泉流过我们身旁,它十分细。地理是一门好学问,至于好学问的标准,我也不甚清楚。总之,在一座又一座山里,野花像倒刺一般生长在山崖上,树木万古不移,而这一切我们称之为“地理”。
       女生喊累,于是我们在一个洞口停歇。带我们上山的跛子人挺好的,大家都叫他铁拐李,右脚瘸的,是晚唐村的村干部,50岁上下,爱言语,别看他腿瘸,铁拐李爬山比我们谁都快。他指着洞口的一块大石头说,看见那块石头了吧,以前闯王李白成逃难的时候就坐在上面休息,躲雨,想事儿。他说起李白成就像说某一个游方的道士,而道士们实在是中国古代的地理学家。我想,至少古往今来一代代的小商小贩,当他们把山中特产驮出去,外面百货驮进来,是要坐在那儿喘口气的。铁拐李吹嘘说,我们爬山不歇的,跟走平地一个样。
       他点上火,深吸了几口烟。“山上吸烟分外香。”他说,把烟雾吐向山谷。男生们附和说,对,我们昨天就觉着了。他们大胆地吸起来。
       我不吸烟,捡了一块尖石头在洞壁刻几个字。我寻找着跟我相同想法的人,不远处也有一行小字:梁齐之好。但那上面被人打了一个叉子。
       铁拐李用脚踢开一条跟腿的狗,他说,狗一般到了半山腰,就不愿意再上了。我问道,这儿的狗整天都干什么呀?梁步兵所到,笑着说:“问得好。狗能干什么呢?”他从包里掏出矿泉水喝了几口,又递给他女朋友。
       那条狗悻悻地望着铁拐李,似乎不乐意分手,并且闭上眼睛呆了有好几秒。畜生也怕孤独。
       “这种山啊,”铁拐李说,“爬起来不觉得累吧?湖南西部那边的山爬起来才累人,特别陡,陡山出高人呀,毛主席不就是湖南人吗?还有一句下联,大河生巨贾。贾就是商人的意思,古人这么,说的,挨着水边住的人比较会做生意赚钱。我们从这儿可以一直走到湘西,山都是连起来的,路没断。”“是啊,山连着山,水连着水。”一名同学说。
       铁拐李说:“看,我领你们爬到那儿。它叫做月亮川,那儿有许多外面没有的树种。”月亮川看上去并不遥远。山里人特把神话传说当真事儿,也不一定当真,不过,每一座山脉都至少会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刚才是闯王,现在则是月亮川,嫦娥曾经有一次从月亮上下来,到山上的一条河里洗澡。“所谓山上的河流,也就是天池吧?”梁步兵问道。
       “不是。那条河发源于山顶,有一段儿,然后才变成瀑布。月亮川的水是神水,男人喝了下地里干活,干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女人喝了在家生男孩。大家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刚才的疲劳劲儿也过去了。于是把烟头掐灭,装进塑料袋,继续上山。
        越往上爬看到的怪现象越多,我看到一些被雷电击中的树木,半个身子枯朽,另外半边兀自痛苦地活着。铁拐李进了山林;说的基本不是地面上的话了。人进了山,自然沾上妖气,荒诞派,或者说是一股民间艺人的旧棉絮味儿。他解释说那些树是老树精年龄大的妖精,所以才挨雷电劈。我觉得非常不合理,为什么偏偏是老树遭殃呢?它们土生土长了那么多年,为何反被诬陷为“成精”,难道是熟地生暗鬼?
       通往月亮川的路并不窄,约有八几米宽,因为那儿树种丰富,后来,国家投资,林场工人开了一条路,汽车可以直接通上去,以便于运输。路的中间凸了出来,缺少维护。我们本以为山路会越爬越细,谁知不是,可能我们走到了一条交叉的路上了。
       两头牛,一黄一黑,肩并肩悠悠走在我们前面,黄牛小一号,可是步子不小。铁拐李说,牛上山寻草吃,有时几天几夜都不回圈,赶在隆冬腊月,牛回不了家,就冻死在山上了。山这么大,养牛的人上哪儿去寻它们呢?
       那两头牛回头看着我们,它们好像跟路上一堆一堆的牛粪无关的样子,显得很尊贵。估计死时也不难看。
       梁步兵问,山上没有想象中的凉,怎么回事?
       我说,你没看见那些被砍伐的大树吗?只剩下一个个树桩子了。
       原始的大树遭到毁灭性开采,后继的次生林又尚未形成气候,由此而恶性循环下去。我说,大自然需要强悍的意志,因为它太软弱可欺了。
       我们往山下瞧,已经看不到山脚,此时云雾绕膝,抬头也看不见太阳。女生们一个个扑通扑通跌跤,真有她们的!是因为爬山爬得太累,膝盖软了。她们摔倒一个,就引起笑声一片。我们不得不停下来。铁拐李又吸了一支烟,继而用泉水漱漱口。“山上的水啊,尽管喝,都是甜的。”他由衷地说道,“多少钱都买不到山里的好处,这空气,这水,还有这景,比什么都好。”我们说,铁拐李,你真是公关奇才!他嘿嘿乐了,脸皮显得特老,把拐脚支地歇着。我们身上的体味这时完全散发出来了,每个人都能嗅到本我的气息。
       雨落下来。我们赶紧躲到一个避风处,撑开了雨具。梁步兵他们俩打着一把伞,背包淋湿了也不在意。铁拐李说,别怕,山里的雨跟山里的人一样,急性子,说来即来,说走便走,你们且看吧。
       果真如他所言。
        雨后的山峦,彩虹跨过几座山头,天空
       从亮灰中透出一种有机质的色泽,仿佛用长长的羽毛拂拭过。我觉得失落很久的某种感觉又降临到我头上,自信心也流淌出来,成为兰股欢唱不休的山泉。我捧起泉水来喝了几口,又握了握拳头。
       齐小菲对着山谷唱起了歌,她满面柔情,我无法描述。只注意到大家听她唱歌时都有些发呆,又有一股莫名的冲动,男生体内说不清楚的东西。
       她唱了足足有四五首歌,那些歌势必永远留在大山的记忆里。
       梁步兵揪了一束花上前献给她。
       我把眼光掉向平平伸展的树枝,它们上面挂着一颗颗大雨滴,今年长出的新绿差不多有四五寸的样子,山里不可缺少松树,松塔皆按一定之规排列有序。我走过去摸了摸叶子的绒毛,它们含蓄地躲闪着,只在我手中留下一块湿迹。
       有人对着一棵小树踹了一脚,震落其上所有的水珠,他吹了一声响哨。大家又闷头赶路,似乎全然忘记了刚才的歌声。
        当你看到小鸟惊飞泉水改道,就应该知道人在附近。说实话,我们还挺愿意这时候碰到人的,一名女生傻乎乎地叫:“那儿有一个人!”一个建筑工人模样的家伙对着一根劈开的木料,用尺子丈量。我并非盲目的环保分子,虽然这与我是不是盲目的环保分子无关,那个山上的建筑工人看上去着实有些扎眼,这个钟点,他们该收工了。他们把浅金色的木屑堆成一大堆,木屑沤烂之后,可以盖在小树苗上,替它保温保湿,树木之间竟然如此传递着温情——这份情愫乃是人类的一个变态发明。
       铁拐李告诉说,还有10分钟就到月亮川了。建筑工人们正在盖一栋栋客栈式的小木屋,新刨的木材简直漂亮极了,也芬芳沁鼻,然后他们将屋子整体刷一遍蓝漆。他们犯下的错误和蓝色的想像力似乎可以相抵了。
       我们三十几人蹑手蹑脚进入月亮川;惟恐惊醒了这儿的美景。美丽的事物总是无比安静,它不爱滋事。这是我们大举进山的第二日。山上的蚊子,四只蚊子一盘菜,它们是搅局者,我拉开睡袋,恨不得脑袋也钻进去,睡得真不踏实,听了半宿“蚊子和青蛙乐队”演唱。
       同学们分成几组,有沿着著名的月亮川考察的,也有在屋后的小树林里转悠。月亮川不如名字那么好,它只是比小溪略大,水也浅。因为水质极佳,一根草棍儿若是掉河里,过不了多久,草棍上就会码上好些小气泡。我用小瓶子装水,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一些情况。
       一种无骨的小鱼在水里来回地游。
       齐小菲脱了鞋子下水,嚷道:“真凉啊!”梁步兵赶紧叫她上岸,一测水温才4摄氏度。铁拐李说,别看这里水温比较低,往前走600米,到白石坳,温度可就大不一样了。要不嫦娥怎么会阅尽人间却单单挑选月亮川来下凡洗澡呢?白石坳的温泉在我们这儿很有名啊。我对梁步兵说,从来没有人羡慕过嫦娥,只有这一件事。
       他冲我点点头,说:“这条河忽冷忽热,真是一条怪河。跟嫦娥性格倒挺相像的,真是什么人到什么河里洗澡。”
       “应该是由白石坳的特殊地质情况决定的。跟嫦娥有甚干系?”我说,“但是离得这么近,600米,温度相差那么大,你不觉得奇怪吗?”
       梁步兵说,奇怪是奇怪,不过没你说的那么怪。据说南美洲有一条大河流经潘帕斯草原,到了中途突然一分为二,裂变为两条河,当地人按照它们的粗细程度把它们视为一公一母两条圣河,来自于同一个母亲。这两条河相距不到100米,一条冬天结冰,一条四季恒温。它们到了人海口又终于合而为一。
       齐小菲听后说:“真美。”
        “水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山也是,”梁步兵冷峻地说,“尽管它们表现形式不大一致。”铁拐李吸着烟,对我们的谈话不感兴趣。
       到了白石坳,石头泛出晶莹的白,故得名,实际应该是归功于石灰岩。我们组的几个人迅速爬到石头上照相。地表有些涩,与鞋底形成摩擦。再看那汪碧水,真是特意为仙女准备的,月亮川流经此处,有了一个短暂停留,储积着它全部的美,在这儿总爆发。而水温达到46摄氏度。
       那水绿得发蓝,也静,扔进一块小石子可以听到清脆的回响。大家不等铁拐李吩咐,就脱成最简单的式样,跳进水中。女同学们一沾碱性的水,头发光溜无比,仰起一张张洁净的小脸,沉浸在对自我的美妙幻觉之中。我注意到梁步兵光着膀子,忘情地游弋,齐小菲在一边玩水,两人头一次各玩各的。她短发的发梢上缀满了珠光,我第一次发觉她居然也有独立的人生!梁步兵跟聋子一样来回游了好几趟,他的臂膊健壮有力,似乎可以拆卸,最绝的是,当他一前一后伸直双臂,他的臂膊像船桨一样实用。他臀部如一台小型发动机,紧凑优美。
        我把自己瘦瘦的身子浸入水中,逐渐感受到水温对骨头的侵犯,一股忧郁的因意袭来,我就趴在岸边闭目休息了一会儿。
       等我醒来,感觉到一丝清凉,梁步兵裸身坐在岸边,齐小菲给他编织了一顶绿色的王冠。我受不了那些搞艺术的人。我受不了他们给生活带来的种种视觉和精神的冲击,而且很显然,他们乐此不疲。
       我光脚踩在白石上,用热腾腾的水把脚冲了好几遍,直到不想冲了为止。
       那个夜晚,也许是在白石坳那一小觉睡的,我没有困意,想了许多,有关于嫦娥的,天晓得我居然会花时间去想她!我也许该想想别的。家乡,儿童时代,火车,农民的粗手指,等等,等等,所有东西都塞进脑海,烦死我了。同室的男生都睡觉了,连最后两个聊天的人也不再吭声,我悄悄爬起床,走到屋外,天空布满了吵吵闹闹的星子,我们在都市里见到那个淡远清秀的夜幕,原来是一张麻子脸。
       “如果你非得出国;我只好——”我听到梁步兵小声地说。他们依木屋而立。我听不清楚剂、菲的声音,她不大隋愿地把身子背过去。
       我撒了一泡尿,回到屋里,这时脑子空空,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我沿着月亮川跑了一段·,树木还未苏醒,林中迷离。肺部最大限度地扩张,直到它装满了我所需要的山林空气。然后,我靠着一棵树歇了一会儿。
       7点半回来,同学们懒洋洋地放屁,起床,刷牙,女生一个个蓬头垢面,平日的娴雅干净是装的。梁步兵穿了一身迷彩,没精打采地在那儿吸烟,我问道,你女朋友呢?他说她身体不舒服,今天宁可在营地呆着。
       我吃了两碗米饭,就着一点酱豆腐和腊豆干,山区的大米比平原的好吃,它一年只长一季,生长期却是平原的2倍,5月下种10月底收割,吸山谷之风饮甘泉之露,胚芽口有一点紫粉色。我们还吃了一种凉拌的野生植物,样子酷似豆芽,是菌类。
       随后,我们回屋整装待发。我把东西放进背包背在肩上,又用右手掂了掂底部,这才出门。
       几个同学走我前面,梁步兵也在其中,他现在情绪已经好转,步子很大。谁也不会时时刻刻把一个女孩放在心上的。他大声说着话,还回头嚷嚷了几句。我紧走几步跟了上去。由于各有各的工作方法,我们很快四散,约好中午12点碰面。
       我收集了一些草本,树叶,当然还有石块。有一种黄颈的植株,书上从未介绍过,它的花朵非常小粒,跟豆子一样大,六个花瓣。然后回到约定地点,几个先到的男同学在那儿吸烟。我们等到下午2点半,梁步兵也没来。同学们猜测他已经回营地了,“公子多情”。傍晚所有同学都回到营地,只有梁步兵一人竟然未归队。他的失踪真蹊跷。齐小菲害怕地哭起来。
       同学们怀疑他走迷路,碰到了什么凶猛的动物,或者被困在山涧了,大家赶紧拿着手电分头去找,一边大声叫喊。我问齐小菲:“我昨天晚上看见你们,好像吵闹过。”她说:“我打算这趟回去后,办出国留学手续,他听了很不高兴,觉得我在欺骗他感情。”
       “梁步兵不会为了这么点事情想不开吧?”一个同学说,“我想不至于的。他不至于躲到山里不出来。”
       一个晚上的搜寻工作没有进展,山林那么大,要寻找一头牛都不容易,何况一个人。第二天,林场派出工人帮着我们继续搜寻,我们大部队下了山,只留下两名学生干部向工人们提供各种可能的寻查线索。经过这件事,山林露出它神秘可怖的一面,它拒不交出梁步兵。风景失去了意义,并且瞬间丧失了所有魅力。我们一路出溜着下山,再也不愿意跟它有任何身体接触。
       到了山脚下,我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月亮川的瀑布垂直落下,竟然跟着我们一同下了山。我突然吓出了一身冷汗。
       回到晚唐村,大家都默然不语。那些狗又跑过来跟我们的脚,亲吻我们,晚唐村来客不多,它们已经记住我们这群大学生了。我披着夜色在村子里独自转悠,明天就要离开此地。我走到河边,把揣在包里的弹弓扔进河水中。山泉狂乱地将它卷走,似乎很喜欢这礼物。
       ……我们俩似乎总也走不出那片树林,如一座沉沉的炼狱,他几乎对我无话可说。大一的时候我们曾经多么亲近!那是我刻骨铭心的初恋。我甚至记得他熟睡的样子,他的饭盆反扣在我饭盆之上。当他走到崖边,我迅速从包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弹弓,把他叫住,他最后回头瞧了我一眼。一枚坚硬无比的小石子如爱神丘比特的小羽箭飞向他,击中了面门,他仰面躺下去,我看到一只朝我正面张开的虎皮蝶坠人山崖。
        我含着眼泪跟到山崖,喃喃说道:谢谢你,梁步兵,谢谢你让我成为我自己。作者简历
       ”
       刘春,1970年生于江西省分宜县,1987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就职于北京青年周刊杂志社。2002年出版长篇小说《半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