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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好人如何,罪人又如何
作者:刘 春

《十月》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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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长
       昨天,我从睡眠中醒来,一看表,快11点了,脑袋跟被棍棒打懵一样还晕晕乎乎。头天晚上喝酒去了。家猫与我同步醒来,也许它早已醒来,只是我不知罢了。我弄好猫食,热了一杯牛奶给自己喝,胃里始觉舒坦。
       家猫吃完早餐,它又自作主张偷喝了分体式抽水马桶里的蓝水(“蓝泡泡洁厕饼”)。家猫年幼无知,相貌平凡,是一窝猫仔里最不起眼的一只,被我养亲了,怎么看都觉得顺眼之至。它简单舔了舔手脸,散淡地坐下。我们对坐,并形成一种融洽的家庭氛围。
       “是什么使得猫儿从不乱挠乱咬,并且特别乖呢?”它不吱声。
       “是教育,潜移默化的教育。”于是我陷入回忆中,讲起了范校长。
       10多年前,我的家乡有一所县级重点小学,桃园小学,择吉日破土动工,将老的教学楼进行扩建整改。桃园小学因校园内有一片桃林而得名。
       老教学楼的形状是四方盒子缺一条底边,延长两边,改建为“工”字楼。形状变了,用的材料也更考究,新教室窗户开得特别大,嫌天光不够用似的,头顶上安装了四排亮闪闪的日光灯。扩建之后,留出一间作为校长和主任的办公室,其余分配给高年级。范校长就是那时候提拔上去的,他最先是桃园小学语文老师,书教得好,年年评上县里的模范教师,后来提拔教导主任,一步步升为一校之长,实在是顺理成章。
       范校长祖籍本是江浙,据说是太湖地区人氏,孤儿,要在旧社会,一个孤儿不去偷去抢怎么能活命?岂知范校长虽然生为孤儿,却从娘胎里带来金鸡运,乐呵呵地打鸣,没有烦恼。不到10岁上就迎来了新中国成立。作为太湖地区钦准的救助典型,他顺利地接受小学、中学直到师范的免费制教育,所有经费,包括生活费都是国家白给的,一分钱也不用掏,只管在党的阳光雨露下茁壮成长就是了。他少时极为用功,吃得简单,省下救济金买书看,兼之练得一手好书法,走到哪里都吃得开。绝大多数穷人家的孩子反倒没有他潇洒,指望父母给他们买书买笔,等猴年马月吧。
       六几年的时候,范校长调到我们县,他20出头,皮肤是江浙人精白面粉似的白,话里话外透着一股江南穷秀才的傲气,鼻梁上架一副近视镜,白衬衣掖进高腰的布:裤子里,家庭成分纯而又纯,上哪里去找如此体面的人?他本人其实十分谦逊,媒人上门给介绍的第一个姑娘他没多挑就接受了。
       说到成亲才有趣呢。范校长一个人过惯了,他甚至不晓得床上不铺褥子是无法睡人的,也没人告诉他这些生活常识,他年轻的时候很书呆子气,四只眼睛亦不够用(四只眼,眼镜被肉体化的一种称谓,两两得四,当时有近视的人不多),结果一对男女只好在光板床上凑合一宿,算是人洞房了。师母个子很矮,但她把范校长的生活调理得井井有条,端汤倒尿都不嫌弃,这又是他命好的一个佐证。师母姓金,比丈夫整大3岁,属虎的,空心宽大,是一位有德的土著妇女。
       那栋半新不旧的教学楼经过一番整饬,学校又专款专用,拨出一小笔经费种了些寻常花卉,山杜鹃、牵牛花和鸡冠花之类,整出一块平整的草皮,开辟为校园景区,另把校牌重新着色,“桃园小学”四个大字火红一团,老远就能看见。措施之四,为看大门的李大爷盖了一间不足6平方米的小屋,管收发全校报纸信件。列举了这么多,可最重大一项改革措施我还没提及呢,重的压轴。范校长求到县委一个主要头头那里(此人名字隐去),拨给桃园小学一块地,这事成了。那块菜地挨着校园,眼看就要板结返生了,土壤肥力下降得很厉害,连野草都长得稀稀拉拉的。菜农们近年去大城市务工的人多了起来,人手不够,又急需路上盘缠,索性以一定的价格出让一块无用之地算了。校方决定把那块土地用于开发校办养殖场,也就是挖一口鱼塘。
       范校长想,一方面,鱼和自己前世有缘,他是太湖人,祖辈以打鱼为生;另一方面,鱼塘管理起来十分简便,有了鱼塘,雇俩校工,定期撒种、喂食、清理池子,鱼儿长得快,小半年功夫,一网下去能捞上巴掌长的鱼。养鱼符合校办经济的路子:一次性投入,投人人力少,且高产出。那块地是一块福地,挖开竟然有七八个泉眼之多,能自动排污清洁,养出来的鱼因为喝的是泉水,吃进嘴里也一股清甜之气,鱼鳞闪着有机质的幽光,尾巴摆得甚欢实。
       第一年老师们分鱼分钱,自然高兴,当校长的威信也立刻树立起来,师生对他都服服帖帖,也不背地叫他外号“四眼儿范”,什么都由着范校长说了算。外校的校领导赶过来取经,向他求教。鱼塘挨着学校,怕孩子们淘气,捞鱼玩耍,危险,范校长决定加高带毛刺的铁丝网,并派专人把守。养鱼也有讲究,不能青草鲢鳙一骨碌傻养,专挑那种表皮特滑的品种,哪怕双手死死握紧,那鱼也能轻松地找到指缝逃脱。
        范校长比年轻时结实得多。因师母长他几岁,婚后一直宠着他。活到这把岁数,范校长深知锻炼的好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成天弯腰架腿,和年轻人角力未必落败,人输一口气,范校长这口志气始终烧得旺腾腾的,在心口提着,所以能一桩一桩办成大事呢。而且据传闻他计划把学校东边一块荒地也给买下来,准备开一个畜类养殖场,畜类的粪便可以养鱼、养桃树,这样就可以形成一个食物链小循环。范校长善经营,有手腕,得益于他的血统,江浙人嘛,脑瓜灵得很,记得我上小学时,听他讲过“秦琼卖马”、“燕青买线”等故事。
       那时,范校长年近50,体重基本稳定在138斤(他身高1.67米),不长也不掉肉;理想和实践相联系,踏进了人生的佳期。范金氏仍旧勤勤恳恳干家务,夫妻生活转为平淡期,有一句诗是这样说的:“你的光焰,急如火星。”极言其小,老年人这样也好。孩子们相继成家立业,另立炉灶,离父母越远越过得滋润,周末才赶过来吃一趟饭。师母把家务活自己全承包了,范校长好一个甩手:大爷,回到家里拣现成的吃穿,他于是乎蜕变为一个思想者。此公的思想当然不是斯多葛派那样的,也并不“我思故我在”,不,他既不悲观也不主观。
       我以为,有一个人与他思想接近。孔夫子。范校长深得中庸之妙。平日里和学生们打成一片,也会时常冒出精美的句子,比如“动物和植物也有智慧啊,不养不知”,他最著名,的语录很有针对性:“理发别理成瘌痢头,剪指甲别剪成锯齿形。”因为凡小孩子都喜欢留尖指甲,打架特管用,猫的指甲为何要经常修剪呢,因为猫长了一副尖爪子。理发的时候老老实实,就不会被剪成瘌痢头了。说得都特别在理,是不是?
       晚上临睡前,范校长会把一天发生的所有事在头脑里总结一遍,想得差不多了,再和被而眠。
       俗话说,刚收拾完的屋子特别容易弄乱。范校长发现,学校扩建,教师收入大幅度提高后,原先的弊病反而一齐暴露出来,而且又新添不少毛病。比如学生喜欢在楼道里打打闹闹,低年级学生分外眼红高年级学生,不爱护自己教室的设备啦,教师对副业积极性过高,工资长了,教学质量却在下降。逾些年,人们思想不如前些年单纯,老师缺乏进取心,女教师素质比家庭妇女还不如。
       范校长加强了巡视,比如特意在下课时间和男生一道上厕所,了解他们的学习进度和小鸡鸡发育状况;又不顾自己工作繁重,亲自承担五年级两个班的语文教学,辅导学生练毛笔字,学写观察笔记。
       范校长通常早晨6点就起床,翻过春风岭,到前进路那边的菜市场去买菜。山上空气真好,进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松香,有一些暗颜色的荆棘从地上抬起头,向松树的糙皮上攀爬。那些刺仿佛都没睡醒,尖儿卷了起来。范校长对着树丛低吼几声,又将胸中浊气全部徐徐吐到林子里。
       他真心喜欢和学生打交道,喜欢瞎操心。在他看来,孩子是缺点的总集。此话怎讲?譬如,一只猫儿,如果你放任自流,它会人前撒泼、随地大小便、非常挑食而且用爪子使劲抓人,这些手段都是它与生俱来的,没人教过它,再说人类也不会呀。孩子们也如此,假如你由着他,他会把屎拉到脸上,用手走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范校长对付的正是这样一群人之初。他常年和他们打交道,太了解孩儿们的秉性了。孩儿们就欠修炼!
       要说教育的乐趣,就在于,人生充满了积极正确的答案,但稍有不慎就往往选择错误答案,老师能指导孩子们始终站在对的一边。(我看到家猫此时眼中露出凝心的神色,就进一步解释。)所谓人生,就是人一辈子在世界上的作为,咱们这样懒洋洋睡到中午起床是消极的人生,范校长早晨6点起床乃是积极的人生。
       他回到家里,把一兜子菜放进厨房,菜场的鱼价卖到2块一斤。师母将昨夜的剩饭,加入一小把青菜切成丝,熬了够两人喝的菜粥。范校长坚持每天早餐喝一碗鱼汤。
       早晨时光是最可贵的,犹如庞德诗中所描绘的“流逝的白色翅膀”,太形象了。如果你呆在窗前,真的能看到早晨张着翅膀飞走,不过不是白色,而是彩霞色的,不似大白天,两三个小时之内无明显变化,尤其到晚上,整个夜间好像铁板一块,没长翅膀,视野之内漆黑一团,再也无法产生激动人心的瞬间感了。校长一心扑在工作上,回了家无事可干,也许养只猫能让他的家庭生活里多一些动词和量词。
       范校长那天找两位新来的老师轮流谈过话后,回家比平日早,他让师母烧壶水,洗了个澡。他戴上眼镜,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身子,心想,不看脸,谁能猜到此人已经50多岁了呢?65岁退休是不是早了?他满可以一口气干到70岁,80岁。
       洗完澡,他练了千篇大字,然后才上桌吃饭。师母吃饭一向快,心里惦记着养的那几只母鸡,赶紧吃完饭,好给鸡喂食。鸡晚上睡得早,趁天光要喂食。
       整个晚上,范校长正对着一盆兰花枯坐。兰花,花中之君子也,摆在屋里长叶疏朗,又好养活,他想起自己下午一番亦刚亦柔的谈话,暗自发笑,那个脸上长麻子的小贾老师脸始终红扑扑的,穿了一双白色旅游鞋,袜子上还绣一圈红花;而那个瘦得像竹竿似的吴智勇,比一棵树苗粗不了多少。
       几十年风风雨雨,他范敬久岂不也由一棵树苗长成参天大树了吗?他枝干粗硬得很哪!从他的一生中可以清楚看到,教育多么重要啊?如果投受过教育,一个孤儿能过上好日子吗?树苗浇足了水才能一径长大。但为了让那些年轻教师安心教书,就得创造更好的经济条件,用金钱来吊住老师们的胃口,颇有一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只怕他们内心的价码也会不断升高,这是时代的必然。老身作为一校之长,责任重大,理当身先士卒,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就如这盆君子兰,球茎上长出长叶,花朵则小得多。 从前,前进路市场主要卖布,本地养殖苎麻,麻纺业是传统企业,后来布摊搬走,菜农就赶着把这儿占了。菜市场窄长条,足有半里地,红砖垒起的台子,这几年菜的品种明显增加了,党中央提出了菜篮子工程,可别小看一个菜篮子,多少振兴的希望都在其中啊,包括我给你讲到桃园小学的鱼塘,那都是该工程的一部分啊。
       范校长看好准备买一斤洋芋,侧身掏兜的工夫,突然看到右边不远的地方,一个孩子把双指伸进一个大人裤兜,夹出钱包。范校长断喝道:小偷!那孩子浑身一震,踢翻了菜篮子,圆咕隆咚的鸡蛋滚了一地。那大人呆住。范校长健步向前,一面喊:哪里跑?那小偷看来是惯偷,三晃几晃过了人群,往空旷处撒腿狂奔,没见过这么会逃跑的。可范校长也不含糊,年年参加学校教工长跑比赛,头三名。那天清晨,一老一少沿着这条微微倾斜的前进路飞奔,嗒嗒嗒听得土砖踏烂的酥响。前面逃的一面心里打鼓,一面回头瞧,看看差距有多大——他合该心虚,范校
       长已经把距离缩小到3米开外,直追到木器加工厂的大门口。小偷突然万念俱灰,将钱包往空中抛去,钞票像冥钱一般慢慢飘下,轻得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范校长看出这绝对是黔驴技穷的一招,心中一喜,脚底更为有劲,纵身几蹿,来了一个海底捞月式,使得小偷身子歪斜,踩在一堆木器厂没来得及清扫的刨屑上,脚步打滑。范校长嘴里念道:起!那孩子一把被他带起,他小手指甲巨长,在范校长手背上拖过一条长长的血痕。
       范校长手下没有容情,将小偷双手反剪,接过群众递来的绳子,捆了个死结。那孩子面目很小,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决不超过十五岁。他双腿没肉,有点罗圈,没肉的腿还一劲儿哆嗦,手臂跟柴火棍一般,嘴里没命地喊道:救命啊,救命。范校长俯下身,一边喘气,盯着他不说话。
       使徒保罗曾经说过,人不能以他们自己的善行赢得上帝的嘉许。上天总是射有安排,就像他安排你是一只猫;被我这样一个人收养,你的小利爪和丰富的小尖牙又要时常在我身上弄出些口子。我喜欢你的时候非常喜欢,嫌弃你的时候把你关起来。
       使徒保罗是懂得上帝心意的。许多事情上,像屈原那样迂腐地问个不休是没用的,上帝对于多疑的人们才不愿宠爱于他们呢。尤其行善且多疑者,真叫世人吃不消。如果做好事只为留名,比无意中做坏事的人更有私心。咱们言归正传。
       未等范校长站起身,他听到有人“哦呼”发出惊声,自己的脑袋被一种全能的锐力洞穿,一句脏话剑及履及:娘逼!来自一个少年粗嘎之声。少年把凶器,一把带铁钩的短棍,估计是工匠铺子的家什,扔到范校长面前,似乎想让他死也死个明白。范校长下意识抬手,捂住后脑勺。他呆了一呆,随后腿骨一软,扑通倒地,脑浆漫溢出来,再也没能爬起。
       少 年
       头天,少年连轴看了两场录像,回到宿舍已是晚上11点,早晨5点半要起来笼火。他扔下铁钩,奔回宿舍,疲劳已极,躺下就着了。等他醒来,看见范校长换了一尘不染的衣裳,像一个隐修士,从屋子中央冒出来。他的脸色白如白布。不知怎的,甚至不用提示,少年立刻认出他来。
       “你是人是鬼?”
       “鬼呀你怕不怕?”
       “咱。”
       “既然怕,又为何对我下毒手?”范校长感到后脑勺隐隐还痒。早晨那一击,实在是灵魂中极深的时刻,像一个恋子的父亲骤然间失法了挚爱的儿子。安静得过了头,街道上没有熟人能认出他,将他挽留住。等到妻子儿女赶来,他已经没命了,就此走上了一条死路。妻子儿女用三种声部的哭腔哭喊着,他们照样没认出他,只把他当作一具具有亲属关系的尸体。他此刻就在“那儿”,一个星期天宁静的清晨,耳畔响起陶渊明的《拟挽歌辞》,“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陶渊明写的乃是实情。范校长可不愿意呆在那儿听妻子他们讨论收殓遗体事宜,几个人商议着要请乐队,唱丧曲。
       范校长在路上飘飘忽忽走着,这是一条封闭的道路,两侧也种上了梧桐树。他决定去会一会凶手,问他为啥子要杀人。他来到了少年的住处,看见一个跟小偷同龄的孩子,正值发育期,微微略有须,少年完成一桩人生大事似的,睡得很沉很沉。他默默等了他一会儿。
       那少年醒来,只见挨自己打的人站在面前,吓得魂不附体。他哆哆嗦嗦告诉后者,他们素不相识,自己并不想对他下手。但因自己和小勇是拜了把子的兄弟,自己比小勇大一岁,弟弟有难当哥哥的无论如何要两肋插刀。小勇当然就是那个小偷啦。
       少年说着说着哭起来:“我听见小勇喊救命,再看见他被你揪住不放手,就着急了。怪只怪你自己脑袋后面不长眼睛,还连累我和小勇。我闯了祸,反正横竖是活不了了,索性先睡一觉再说。”
       “我不是来找你寻仇,你不用怕。一了百了,你听说过吗?说到我,我是个小学校长,毕生的精力全部都放在教育孩子身上,现在却被你这样一个小孩糊里糊涂给杀死了,这实在不符合善恶法则。所以,”范校长的灵魂说,“我才会到这里来见你。”
       “反正怎么说都是你对,我可惨了。”少年坐在床边哭声挺大,他不敢朝范校长这边瞧,只能一边哭一边说:“昨晚我吃完饭,就去看录像,一连看了两部,都是香港的。小勇没去,他昨天没偷到东西。他没偷到东西,就心情不好,哪儿也不想去,躲在屋子里睡大觉,偷到东西,特大方,请客。这里数我们两个关系最好,别看小勇比我年纪小,但比我有见识。有一次他当着我的面去骗了一个很有钱人的钱,说是特意骗给我看。等我看完录像,回到宿舍,同屋的人都睡得跟死猪一样。这间屋子住了5个人,他们也都是来打工的。我本来没必要打你,我都不认识你。现在后悔死了,当时应该操一把笤帚就好了’。我师傅跟我说,笤帚打人不犯法。”
       “你常挨打?”
       少年没说什么,他抬起头。“师傅也发给我工资,一个月13块钱。我就爱看戏,现在爱看录像。有戏看心里就高兴。师傅看我把钱都乱花了,就打我,说钱要攒起来,不能乱花。可勇告诉我,钱越花越有,要想办法去偷去挣。”
       “偷窃是犯罪。”范校长这么说。他觉得这少年有一个地方非常吸引自己,怎么讲呢,这少年天生乃是一个谦卑的学生,没受过什么启蒙,盲目崇信周围的人。俄国文豪高尔基说过,社会是我的大学。社会真是一所奇妙的学校。它比所有注册的学校都要宽容得多,专门收容那些别人不要的孩子。
       “你爸妈呢?”
       “他们也在外面打工。不知道在哪儿。”
       “爷爷奶奶呢?”
       “早死绝了,要再见到他们,除非去坟墓里找了。”少年望着范校长说。范校长接着刚被打断的思路继续想:而社会上的入对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缺乏恻隐之心,人们懒得动动小手指头去帮助他们,安徒生笔下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死得多惨啊。总而言之,社会是类似这少年(有那么一群人,以他为代表吧)的庇护所,它同时还是断崖峭壁;是埋人坑和万象馆,只有极少数真正的天才能从坑里爬出来,得以生还。如果不是高尔基的文学夭赋救了他,他那些底层兵团的经历有什么意义呢?任何未被揭示或者记录下来的经历’,都是毫无意义的,纵使那些经历再怎么奇特,惊世骇俗,照样毫无意义。
       范校长联想起自己倾尽毕生心血的教育事业。这时,少年主动问道:“你在阴间,有可能会见到他们的,你能特意见见他们吗?据说,死人都集中在阴间过日子,不管今年死的,还是去年的,死了就都去那儿?但我目前是一点儿也不想死。”
       他仔仔细细看了范校长一眼,问道:“那是你的钱包吗?”范校长摇头。“如果不是你的钱包,你就不应该去追呀,如果你不去追,小勇也就没事了。我也不会打你。”
       范校长看到少年的床上贴了几张裸体画,俗得可以,就说:“按照你的逻辑,如果小勇不偷钱包,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啦?平时读书识字吗,你不用干活的时候?”
       “吃屎去吧,读书识字!”少年突然用力叫嚷起来,显然对此充满了仇视,他本是一个胆怯者。仇恨使他显得蛮横,他得寸进尺地说道,“你想跟我好好聊天,那就不如谈谈女人的阴道。”
       “你知道这个词。”阴道是文雅的说法,少年这个年纪通常会说另一个单音字。“我早知道了,我见过,不好看。”那少年看出范校长的心思,用故作豪放的口气说,“一个卖鸡蛋的乡巴佬,爱穿一条脏乎乎的大裙子,她中午总打盹儿,就被我偷看了。”
       每一个底层的,未受过教育的人,如果你把他拉过来,放到显微镜下面考察,进行话语分析、行为模式分析,就会发现他所受的“教育”杂得分不清路数,他们给教育研究者提供了民间,的素材,鲜活的,个性化。而我们的学校,它千篇一律;校园内的公义是非常“刻板”的!
       “你上过学吗?”“上过,我小时候上过,大概读到12岁,家里供养不了,而且我也不爱上那玩意儿,考试不及格。小时候我还爱听戏,戏台上唱的我都能记住,老师讲的我怎么也听不进去。如果老师都改唱戏,我准是好学生。同学们,今儿个我给大家唱第一课,‘长坂坡’,弃了百姓心不忍。不会唱的,唱得难听的,统统轰下讲台。”
       “你知道长坂坡,孺子可教也。”范校长颇为欣赏他的想法,教师本应将讲台当作自己的舞台,但学生不能是听客,“长坂坡是三国里的故事,你知道吗?而三国中的诸葛亮是中国历史上最聪明最有学识的人,他手不释卷,写的《出师表》千古传诵,收入语文课本,所以才能成为蜀国的丞相。”
       …
       少年说:“诸葛亮特别可笑;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扇子,可是又穿很厚的衣服。”
       “他那把扇子叫鹅毛扇,蜀国养殖业比较发达,鹅是他们的特色养殖,于是诸葛亮走到哪里都用一把鹅毛扇来表达爱国之情。”范校长说,“我们学校,也尝试了养鱼,以后还打算搞畜类养殖,学生们对于生物方面的事情特有兴趣。这些事情都因为你而可能要耽搁了。”少年说:“花匠从不会觉得花有什么稀奇,卖鱼的也不会对鱼再有兴趣。只有不耕田的人才会觉得田野好看,师傅说,耍笔杆子的看见什么都新鲜,因为他们从来不用亲手去做。”
       家猫
       我讲到这儿,家猫不耐烦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张口打了个大哈欠。我想整个故事留给它的最深印象莫过于鱼塘,而不是人物命运和什么教育的问题。它根本不关心一个老好人的死活。我挥舞着双手告诉它,桃园小学是我的母校,每当桃花盛开真是美得不得了。家猫被我的手势迷住了,它朝我手指扑来。
       我制止住家猫的进攻,继续说,范校长是一位大有作为的、从不虚度人生的好校长,死得也非常悲壮,他死后全县人民都没忘记他,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追悼会。关于他成为冥师一节,知道的人极少。
       县公安局的人拔枪闯进屋子,看见少年坐在床边一个人喃喃自语,从客观上来说,范校长拖延了时间,致使凶犯没能逃脱。但我知道那绝不是范校长的主观意愿,即使变成了鬼,他也没那么狭隘。他是一个胸襟磊落的君子。
       他们之间进一步的交谈被公安局的同志们打断了,所以我无法获悉范校长本人关于教育制度得失的死后感言。
       导致范校长横死的原因,从根本来讲,是底层的人对生活质量突飞猛进的上等人的报复,不止是对上等人,还包括中等人,中等偏下的……教育越是发展,以桃园小学为例,扩建教学楼,扩招学生,搞三产提高教职员工待遇,校园里一派优质小王国的气象,而我们有没有想过那些被拒斥于桃园小学之外的孩子们?他们在想什么?以及他们的不满。可以说,我们的教育越是发展,失学者的危害性越大。
       家猫看来很不喜欢那位少年。那个孩子傻乎乎的,太不招人疼爱了。教育制度没有问题。“喵呜。”家猫冲我烦躁地叫了一声,埋怨我讲这么一个鬼故事给它听。“猫是用来宠爱的,别用思想来折磨我,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