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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笛声悠扬
作者:卢金地

《十月》 2003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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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亲去世了,他在捡地上的笛子时从轮椅上倒下来死了。那支笛子原来挂在他的脖子上,用羊毛线拴着,如今线断了,笛子掉到了地上。多年来我一直都不知道他是我的父亲,我脸上的五官也没有像他的地方(对此我很庆幸),直到他死了人了土,我母亲才告诉我,这时候她自己离死神也已经不远了。
       除了我母亲外,村子里的人和我都知道我父亲是那个叫刘没水的人。刘没水原名叫刘世言,一个好脾气的麻子;笑起来的时候铜钱大的麻点挂在脸上,两眼眯成一条线,鱼尾纹甩来甩去的,在证实着他的好脾气。还有那些孩子,他们见了刘世言,说刘世言,毛主席。刘世言说,万岁。孩子们听后,快乐着跑了。
       ’
       有一年春节傍晚,街上站满了人,刘世言头上顶着一只大大的纸糊的碌碡。有人给他开玩笑,说刘世言,毛主席。刘世言说,万岁。又说刘世言,雨打沙滩。刘世言两眼翻瞪着看头上的碌碡,两只胳膊翅膀似的晃来晃去,极力保持着平衡,说,没水。那个人就把句子说完整了,刘世言雨打沙滩——没水。大家越想越觉得这话有意思,刘世言结婚十几年了老婆还没有怀上过,原来是“没水”。从此以后刘世言在村子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刘没水”,小孩子再见了刘世言,不说刘世言了,说刘没水。刘没水,华主席。刘没水说,万岁。
       有一天好脾气的刘没水跟村长打起来了,原因是村长家的猪吃了他地里的白菜。至死刘没水也没弄明白,村长家的猪那天怎么会起得那么早,天还没亮透,猪就在地里了。
       那天刘没水早早地起来,收拾镢头,准备把地里的白菜起回家里过冬。他家的莱地在村东,隔着一条河,刘没水刚走到河这边就看见白菜地里有什么东西,身上包着一层雾气,白乎乎地在地里晃动。猪?羊?
       不管是猪是羊我都饶不了它。刘没水从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从干了水的河底绕过去。走到自己的地头上,刘没水拿镢柄顶着身子往地里看,禁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七号八号两个家伙摇晃着尾巴在快乐地吃白菜。只有村长才养着那么多的猪,才在每只猪的腚后头用红漆写上号码。刘没水举起来的镢头放下了,他知道这一镢的分量,这一镢下去,砸准了猪就别想再起来,就得像白菜那样尾巴朝上趴着,这景象让刘没水的牙根子都快乐了,咯吱咯吱地响。
       但最后刘没水还是把镢头放到了地上,在七号的后腚上狠狠地跺了一脚。七号尖叫一声带着八号跑了。
       七号八号一走,刘没水傻眼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地里像刚打完仗的战场,到处都是白菜们的“尸体”,少胳膊缺腿的,少皮无毛的,刘没水看着心都碎了。他老婆随后就会拉着地排车来了,要是一棵两棵还好说,这么一地白菜搁在谁身上谁不心疼得慌,他老婆看了不气疯才怪。骂两句是肯定的了,他也得跟着骂两句,装着不知道是村长家的猪骂两句消消气。但秃子头上的虱子是明摆着的,你装着不是村长家的猪也不行,头天晚上白菜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让猪拱了,谁都知道是骂村长的。村长也会知道是骂他的。村长听了要恼,他养猪是为了带头富起来,是好心,最终的利益还是为全村的百姓。你骂他,岂不是好心成了驴肝肺?刘没水搓了两把脸上的麻子,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精神,扛着镢头回村了。
       村长在吹笛子,笛音袅袅在村长家的上空旋转。知道村长在吹笛子,刘没水就不敢叫门了,这是村长忌讳的,他扛着镢头,两只鞋上沾着白菜叶,等。七号八号过来了,摇摇摆摆的,腚上还带着刘没水的脚印子,却像没看见刘没水似的,直对着大铁门过来了。铁门哐地一响,哐地又一响,七号八号各拿头抵了一次,笛声戛然而止。院子里传来了村长的声音:小七小八,去了姥娘家,没见着他舅,挨了一顿揍。这么快就回来啦?铁门“哐当”一声开了,七号八号冲了进去。村长看见了刘没水,说刘没水是你把小七小八撵来的?
       刘没水脸上的麻子挂了起来:小七小八拱了俺家的白菜。
       村长右手拿笛子,在左手掌上打了两下,脸上显得很严肃,拱了多少?到我地里刨去。
       刘没水见村长严肃,脸上的麻子也下来了,各就了各位。全拱了。全拱了我也不能去刨你村长的,谁心好谁心坏我还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养猪是为了咱全村好。只是俺老婆她……
       村长说,她怎么啦?哪里痒痒了?
       刘没水说,嘴痒痒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心眼小,要是骂几句您可多包涵。
       村长总算明白了,长出了一口气,说骂吧骂吧,我听着。
       村长把铁门关上了。
       所有听到骂声的人都以为刘没水喝酒了,不然他不会骂村长这么厉害,连“驴嘴”都说到了。有人拉刘没水的胳膊,想把他拉回家,顺便谋量一下他喝了多少酒,肯定不是一两二两,最少也得八两多。没有酒味。那人放下刘没水的胳膊,去抱刘没水的膀子,鼻尖都抵上刘没水的麻坑了也没有闻到酒味,他甚至尝了尝刘没水崩出来的唾沫星子,一点酒味也没有。没喝酒,好脾气的刘没水能说到“驴嘴”上来,这就是他的不对了,猪吃了几棵白菜也不至于说到“驴嘴”上,猪嘴和驴嘴还是有差别的。
       村长最忌讳人家说他“驴嘴”。村长鼻子眼都长得够精神,就是嘴坠了势,肥厚的上嘴唇包着下嘴唇,一笑起来就露出了两颗大马牙,因此村长很少笑,除非干那事的时候该泄了,村长才忍不住露出牙来,脸上做出像笑又像哭的样子。
       根据村长的长相,有人给他起了个“驴嘴”的外号。这外号打早就起了,村长换掉奶牙驴嘴就长成了形,外号也就跟着来了。当时村长还不是村长,还是个少年,没有什么人怕他,全村的人几乎都喊他驴嘴,连他那个瞎眼的娘也这么喊。开始村长忍着,后来知道掩饰了,拿上了笛子。
       笛子是一个南方人卖给村长的。南方人说你要吹上笛子保准比这精神。
       南方人拿出一只小镜子,村长对着镜子把笛子在嘴前面一横,效果出来了,驴嘴果然不像驴嘴了,像个在努力吹笛子的嘴。村长说没钱买,南方人就说要他娘的头发。村长他娘长了一头好头发,村长回家装着给他娘梳头,把头发铰了。没了头发,村长的娘哭了好几天,最后上吊死了。村里的人都说村长的娘想不开,只有村长才知道他拿他娘的命换了根笛子,村长的两眼哭得像灯笼似的。
        从此村长不再出村。村长有好几次机会,当兵、招工、上学都占上了,但村长就是不出村。他除了乡里外,县里也很少去,就在村里。村长发誓要在村里活出个人样来。村长不但上学不差,地里的活路也不差;不但知道什么时候耕种,还知道什么时候下雨。老年人都说,村长是奇人有奇相。
       果然村长十八岁那年当上了生产队长。村长经常把笛子别在脖子后的衣领里,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就坐在地上吹上几口。村长的嘴像吹笛子的,村长却没多少吹笛子的天分,他曾跟一个音乐老师学过,但没学会。那个老师是个大姑娘,腚后头跟个毛头小伙子不好意思,最主要的还是村长的形象不佳,教几天不教了。村长就自己瞎吹,吹出来的音不是像鸡打鸣就是像老鼠叫,没有几个人愿意听。
       当上生产队长后就有人愿意听了,大家围着村长,分析着每个音,有说像喜鹊叫的、有说像麻雀叫的,叫村长更高兴的是没人喊他“驴嘴”了,连他的名字都很少有人喊了,大家都尊重他,按辈分客客气气地称呼他。这么多年来只有两个人喊过他“驴嘴”,一个是乡里分管企业的副乡长。有一次两个人碰到了一场酒席,说起小煤窑的事了,小煤窑光死人。村长给副乡长提意见,说你光知道要“提留”,不知道去管理。副乡长火了,你个驴嘴瞎说,你来管管试试,那些煤尘瓦斯是你说了算的?村长把一杯酒砸在了副乡长的脸上,你娘的,走了。这第二个喊村长“驴嘴”的就是刘没水。
       这个麻子,简直就是个“刘没数”。村长吸着烟,脸气成了猪肝色,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刘没水说他驴嘴的话他听到了,搁在平时他早过去一脚把小麻脸踹倒,把他脸上的麻子起下来炒巴炒巴压酒喝了,但现在他不能出去了。刘没水打过招呼后他对老婆说了,刘没水家里来找就说我出去了,找乡长去了。她要过不去就让她刨咱家的白菜顶吧。
       既然说好了不在家,再出去就丢人了,谁敢相信他堂堂的村长成了窝尾巴狗?村长大口大口地吐着烟气,想着他刘没水也太没数了,你骂两句就骂两句吧,骂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出出气也就散了,他竟然说了“驴嘴”的话。
       外面的天气不错,阳光金灿灿地照下来,把梧桐树枝子照得亮光光的。有两只喜鹊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吃梧桐树枝上挂着的“果子”。村长吸着烟,听见铁门外还有吵吵的声音。有完没完了?村长急了,把烟吐到院子里(他想吐到院子里,由于上嘴唇长仅吐到了门槛上),进里屋拿出支土枪。枪里已经装上药了,村长上好“引花”,对着两只喜鹊开了枪。村长吹了口枪口上的蓝烟,又装上了药。
       枪声一响一只喜鹊翻身落到了树下,外面的声音也消失了。村长试探着走到院子里,听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让老婆踩着梯子上到墙上。老婆上去后,说外面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村长说,那你下来,下来给司机打电话,我要出去。
       村长是出去喝酒了。隔着吉普车玻璃,有人看见村长的脸喝红了,比猪肝的颜色还重些,成了黑的了,没有相当数量的酒别想把村长喝成这样。搁在平时,村长喝个七八两酒跟玩儿似的,你只能在他的两个眼窝间看见点红意思。村长家的电话号码就是7829。吉普车扬起一路尘土(有三个多月没下雨了),没有去村长家,而是向着刘没水家的方向开过去。有人看出问题来了,在后面跟着,村长找刘没水,肯定要出事了。
       吉普车果然在刘没水家门前停下来。车门打开,村长伸出来了一条腿,过’了一会儿又伸出来了一条腿,两腿一并下来了。村长下来后身子趔趄了一下,站稳,向着吉普车挥了挥手。吉普车开走后,村长一伸手把刘没水家的门推开了。
       刘没水两口子在挖白菜窖。刘没水扒了膀子刨土,他媳妇帮着运土,见村长红着脸进来,两口子都愣了。
       躲在墙头观看的人想村长要开骂了,人家都说到“驴嘴”上去了,他还能怎么着?奇怪的是村长没骂,他晃着身子走到刘没水挖出来的泥土上,说:“世言,挖得差不多了吧?”
       那么多的人都想着是自己听错了。多年没有人喊刘没水“世言”了,连刘没水本人也忘了他叫“世言”了,村长喊了。虽然村长的舌头根子让酒泡得硬硬的,听起来不自然,但毕竟是喊了。村长说:世言,小七小八吃了你家的白菜,我让你到我地里刨去是吧?我可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吧?
       刘没水拄着镢柄,半天缓不过劲来,好像村长没跟他说话,在跟另一个叫“世言”的人说话似的。直到村长的香烟子弹一样打上他的胸膛,他才放下镢柄,拾起掉到地上的香烟,在光身子上拍打着找火柴,麻脸像推土机推出来的喧土,说是是,村长可是个讲理的人呢,这个全村的兄弟爷们儿都知道。
       村长过去给刘没水点了烟,还过去看了看剔出来的被猪拱过的白菜,回来接过刘没水的老婆搬过来的凳子,坐了。刘没水也过来在刚挖出来的暄土上拍了拍,坐了。
       坐好了,村长喝下了一杯热茶。刘没水的老婆来续茶,转身给刘没水续的时候屁股转向了村长。村长回避似的挪了挪椅子,手不失时机地在刘没水老婆的屁股上摸了一下。
       刘没水的老婆没吱声。
       村长说:世言,我上午去乡里了,乡长叫我去的。小煤窑上又死人了,死了五个,有咱村的千喜。
       村长说千喜这狗日的,想娶媳妇,二十岁的毛孩子他想娶媳妇。他爹说都是他睡了
       花妮的事,他花了一百块钱睡了大街(大街是乡里的商业街)上理发的花妮。吃了一回吃馋了,还想吃,生生死死地要娶她。
       村长顿住了,伸着头喝水,眼珠子在刘没水老婆的身上“洗”了一回,又落到刘没水身上,说千喜这狗日的要娶花妮,花妮是好娶的?得盖房子,房子还得盖在大街上。这得要多少钱?千喜狗日的没钱,没钱还想娶花妮,就找我说想下井,才一年多的空,人完了。乡长喊我,要我把千喜的爹喊过去,过去干吗,还不是喝酒,还不是发“补血”(抚恤)金?临来乡长还安排我说:你村还得来一个顶替的。
       村长换了支烟,眼珠子从刘没水身上又转到了刘没水老婆的身上,说:弟妹,你说我让谁去?
       刘没水的老婆笑笑,端起茶壶给村长续茶,看村长你说的,俺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你看着谁去好就叫谁去。
       村长说:世言,我看还是你去吧。
       刘没水说:我不去,我没力气。刘没水捏了捏胳膊,除了皮就是骨头。
       村长说:肉是暄的,骨头才有劲,还是你去。再说干那活钱多,你还怕钱多了咬手?
       刘没水说;我不怕钱多,我真的不能干。
       村长说:碌碡你都顶得动,这你干不了?
       刘没水说:碌碡是纸的。
       村长说:纸的也是碌碡,要不你怎么不顶棉花?
       刘没水没话了。村长把喝过的茶根子倒到地上,站起身来说:世言,就这么定了,三天之内报到。
       村长说完,一甩手走了。
       刘没水去小煤窑报到的那天早上,村长杀猪了,离年还隔着个十五就杀猪了。往年雷打不动,村长都是在年二十八那天杀猪的。村长的十头猪全杀了,满打满算刚够得上全村每人一斤猪肉。为此村里过年没人买肉,都是村长派人送,方便但不便宜,每斤比市场价多五毛钱,但比市场上多出了汤水。村长煮了两大锅骨头汤,随便喝。
       这次村长只杀了小七,就是后腚上带着刘没水脚印子的那位。这次村长谁也没给送,就给刘没水家送去了。
       是村长亲自送去的。村长扛着半匹子猪肉,猪肉装在绞丝袋里,怕身上弄了血水,村长肩上还垫了块布。村长推开刘没水的家门时,听见后面的人喊“新棉花、新棉花”,村长踩着声就进去了。村长进去时只开了半扇门,进去后拿后背又顶上了。
       刘没水的媳妇在给刘没水缝棉裤。刘没水身上的那件穿下井去了,一到井下上面就沾满了煤炭和泥浆,井上不能再穿了,只能再做一件。棉花是陈棉花,也不多,刘没水一早——晚地赶班得多要点棉花。刘没水的媳妇听到了“新棉花”的喊声,正想着买是不买,门哐当一声,村长进来了。
       村长把绞丝袋放到刘没水家的香台上,猪肉和香台发出了结结实实的响声。村长说,一听就是好肉。
       村长嘴里有烟,刘没水的媳妇没听清他说的什么,问哪有肉?
       村长笑了,说好肉,小七身上的好肉。
       刘没水的媳妇一听慌了,想着村长找事来了,放下棉裤,说“村长你屋里坐”,忙着去倒茶。
       村长屋里坐了,接过刘没水的老婆端来的茶,说弟妹,我把小七杀了。
       刘没水的媳妇又缝棉裤了,说离年还早,怎么杀了?
       村长说,不杀不行,小七的腰断了。村长说完开始吹烟灰,一直把烟头都吹掉了,又换了一支,还是吹,好像在等着刘没水的媳妇答话。刘没水的媳妇只管缝棉裤。末了还是村长自己说了:小七昨天下午出去了,半夜里还没回来,我喊了几个人去找,天快明了才在村西的枯井里找到了。多亏井台上有小七的蹄子印,要不死了我也找不到。小七是让人踹到井里去的,弟妹,你知道是谁踹的吧?
       刘没水的媳妇说:看村长你说的,我一个女人家,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到,我哪里知道?
       村长说:有人往枯井里拉了屎,小七吃屎吃惯了,老远就闻到味了,它跪在井沿上往里看,让人两脚踹了下去。村长说着伸手去摸裤子兜,刘没水的媳妇以为是摸烟,跑到里屋拿烟,回来见村长手里拿着两根线,村长说:有人看见刘没水下午去枯井那里了。
       刘没水的媳妇说:世言昨天哪里也没去,我给他缝棉裤,他就在院子里练爬洞子。
       村长说:爬洞子还用练,会干那事就会爬洞子,除非刘没水不会干那事。
       刘没水的媳妇说:天地良心,村长不信你看院子里还有搭好的架子呢。
       村长说:我也信也不信,我把小七腚后头的两个脚印子量下来了,我要找世言的鞋量量,是不是我量量就知道了。 村长进里屋去了。 那天的阳光好得不能再好了,山菊花样开放在院子里,亮丽、新鲜、温暖,像火苗样盘旋在窗台上。由于窗台上太亮,床的周围倒显得暗了。村长在床前蹲着,猪一样吭吭哧哧找了半天,凸起的肚子都窝疼了,头上冒出·了汗。村长先找到了一双靴子,拿手里最长的那根线比划了一下,线太短。这不能算数,靴子往往比鞋的尺码大,再说谁敢担保这就是刘没水的靴子?村长扔了靴子,又蹲下了,从这头找到那头,最后终于在一只破纸箱子里找到了。是‘双布鞋,汽车外胎做的底,上面落满了尘土。这回鞋和线一样长了。村长从床底下钻出来,头上挂着床底下的老年灰,花白的头发显得更花白了。弟妹你看,村长说着,跑了出来,连鞋印子都一样。
       刘没水的老婆说:那双鞋还是世言的娘活着的时候做的,有三年没穿了。
       村长愣了愣,把鞋扔到了床底下,怕鬼似的,未了还拍了拍手上的灰,说,还有个小脚印子呢,弟妹,小脚印子该不是你的吧?小七腚上总共挨了两脚。
       刘没水的老婆听出村长不讲理来了,人一不讲理你说得再多也是白搭,所以刘没水的老婆不抬头,低着头缝她的棉裤,嘴上说:就是三个脚印子也和我不相干。
       村长说:你说不相干谁信?我量量你的鞋再说。
        刘没水的媳妇说:我不让你量。
       村长说:我量了好死心。
       刘没水的老婆把脚放到村长坐过的板凳上,让村长量鞋。村长把那根长线扔了,拿着短线比量,眼里瞄着刘没水老婆的脸。村长比量了一会儿,说,这样怕量不准。
       刘没水的老婆说:那你想怎么量?
       村长说:我自有办法。
       村长说着,哈腰把刘没水的老婆抱了起来。刘没水的老婆开始踢蹬,棉裤还在她的手里拿着。直到村长把她放到了床上,她的手里还是拿着棉裤。棉裤是刘没水的,没穿在她身上,帮不了她,村长把她的裤子解了,她才想起来放下棉裤,去抓自己的裤子。 刘没水的老婆说:村长你别、别…… 村长说:我不别,我直来直去。
       下了床后村长才觉出胸脯疼了。刘没水的老婆拿针把他的胸脯扎遍了,村长伸手在胸脯上摸了一把,摸出了一手血。他把刘没水的棉裤拿起来,撕里面的棉花擦手。刘没水的老婆说,你别拿它擦,不多了。
       刘没水的老婆说着,翻身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卷卫生纸扔给村长。村长擦完手,再去擦胸脯,疼得吸着冷气出去了。
       多好的太阳啊,白花花的,新棉花一样照在人的身上。心情愉快的村长在太阳下伸了个懒腰,外面“新棉花、新棉花”的喊声又响起来。村长骂了句“新个X”,出去了。村长回来拿褂子包了二斤棉花,他把棉花倒到刘没水家的饭桌上,说弟妹,我走了。
       村长听见刘没水老婆的嗓子里咕噜了一声,就走了。
       有一天刘没水下井前肚子疼了。往常刘没水的肚子也疼过,但都不如这次疼的时间长。往常刘没水蹲在那里,拿两个拳头抵一会儿就抵好了,这次刘没水抵到人家都下井了,他的肚子还没好,他就想今天的夜班是上不成了。肚子好些的时候他把下井的衣服换下来,回家了。
        有几个人在刘没水家的墙根间蹲着,见刘没水过来,他们都散了。刘没水拦住了一个人,问他蹲在那里干吗,那人说听笛子。
       哪来的笛子?等那些人的脚步声走远,刘没水也听见笛子声了。笛子声是从他家里传过来的,不用说笛子是村长吹的。刘没水想村长怎么会在他家里吹笛子,村长这狗日的怎么会在我家里吹笛子?村长吹的是《进行曲》。村长经过苦吹、实吹加巧吹,如今能吹成调了,虽然有些地方调还是跑,但毕竟像那么回事了,听上去跟真的似的。
       刘没水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由于村长在里面,他对这个家多少有些陌生了,他看见墙上靠着一副地排车架子,想着去院子里看看?看看就看看,怕他个熊!伴着《进行曲》的调子,刘没水三下两下就进去了。
       翻过墙去刘没水就看见屋里的灯了,灯成了红灯,是耍龙灯时上在龙嘴里的那种灯,照得窗户上一片红色。村长被红色包围着,正光着膀子躺在床上吹笛子,他媳妇正枕着村长的肚子听笛子,好像笛子声是从村长肚子里传出来的。刘没水站在窗前,像那次看见小七小八在白菜地时一样心里乱了,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弄出了哭声。由于哭声受到了压抑,听上去像有人在笑,声音一出来,村长听到了,笛声停了,村长说:外面是哪个小鬼在捣蛋?
       好脾气的刘没水一听就不敢哭了。过了一会儿笛子又响起来,是重新开始的,还是那首《进行曲》。刘没水没滋没味地听了会儿笛子,双手搓了搓脸上的麻子,翻过墙头走了。
       走到村长家门前,刘没水看见了村长家门前的大黑板。黑板是抹在村长家院墙上的,院墙上面的电线杆上还有一个高音喇叭,村长有的时候在黑板上写,有的时候在喇叭里喊。村长很少到村委会去,他家里就放着村委会的章。
       刘没水在黑板前找了支粉笔头,写了几个字:
       村长刘世言在抗议
       村长看到后笑了。村长找了块抹布,一边擦字一边想,你个刘没水,你个熊幌子,有什么好抗议的?明天就叫你回来。
       小煤窑上又出事了。这次事故不如以往大,只死了一个人:刘没水跑到盲巷里让瓦斯憋死了。是村长接的电话,村长在睡觉,电话响了好长时间,村长没好气地说:死人了?
       那边说你怎么知道的?村长这才知道刘没水死了。村长放下电话,再也没有睡觉的好心情了,他起了床,倒了碗开水。等开水变凉的空儿,村长点了支烟,村长说你个刘没水,你个熊幌子,你是怎么搞的?你想气死我?村长说着把烟扔了,不吸这幌子,伸手从脖子后头拽出了笛子,吹,吹你奶奶个“刘没数”。还是吹的那首《进行曲》,刚吹了个过门,笛子掉到了地上,村长瞪着眼,想着这是怎么回事?“驴嘴”歪了歪,从椅子上倒了下去。
       不久,刘没水的老婆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很多人认定是因为我的出现刘没水才死在盲巷里的。他们说刘没水死前做了一个梦,他在梦中追一个男孩累死了。刘没水死的时候在盲巷里爬了很远,十个手指头都爬破了,这就是他们诠释那个梦的理由。盲巷也可以解释成子宫。因此有人断定我出生时我母亲也会死,他们给我母亲说了一个破解的办法,在我出生的时候把我左脚的大拇指吃了。我母亲照办了,她咽下我的脚指头后,看完我的脸就哭了。有人认为母亲咬下我的脚指头心疼得哭了,其实不是,其实是母亲庆幸我没有生出一副“驴嘴”来。
       两个月后,村长出院了,他从此坐上了轮椅,走到哪里都是他老婆推着他。那把笛子拿羊毛线拴着,挂在他的脖子上,再也没有吹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