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新干线]斗地主
作者:卢金地

《十月》 2003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我们正在上课,外面传来了呼噜呼噜的喘气声,校长李家西的身影在门口出现了,他像棵高梁秸似的倚在门框上,晃着头,胸脯起伏着,对上课老师说:“集合学生……”
       上课老师停下讲课,扭头看着门口,说:“集合学生?”
       李家西校长有力地点了点头,说:“开批斗会。”
        班里一下子骚动起来,马上出现了板凳的响声,还有合上书本的啪啪声。葫芦头翻过当课桌的石台子,蹲在我的面前,他哈着腰,学着地主挨斗时的样子,我拎着他的后领子,穿过每一个石板桌,把板凳弄得哐哐响。每个同学都在周围嗷嗷叫,喊着:
       一二三四五
       开会斗地主
       地主光想吃、不想干
       滚他妈的蛋
       我们那个兴奋劲儿就别提了,像过年似的。那时我们的娱乐只有两个,除了斗地主就是看电影。地主都老实得不敢乱说乱动,又不逢年过节,没有斗争的理由;电影也有好长时间没演了,说是放电影的人病了。我们一边盼着放电影的人早点好,一边希望地主能快点“不老实”。电影没盼来,地主终于“不老实”了,我们能不兴奋吗?真是阶级敌人心不死啊。听说地主在二支书身后吐了一口痰,那口痰像五分钱的硬币似的在地上蹦了一下,发出了铁的声音。二支书到大队部里和大支书、工作组的王同志碰了碰头,三个人钢牙一咬,决定斗,斗他个地主。
       我拎着葫芦头的后领子在教室里转,一直转到教室外面。我这样拎着葫芦头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三叔是大队的民兵副连长(正连长由大支书兼任)、大队保卫组长,每次开批斗会都是我三叔负责绑地主,把地主押到主席台后面,只要听得大支书一声喊“把地主押上台来”,我三叔就拎着地主的后领子把他拎到批斗台上。
       教室外的天气好极了,阳光灿烂,把葫芦头的头照得亮光光的。我正要准备把一个同学糊好的报纸给他戴上,李家西校长呼噜呼噜地跑过来,说把他放了把他放了。李家西校长看也没看我,过来把葫芦头领到一边,给他整了整衣领子,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快去把红旗打出来。”
       我傻眼了,脑子里像有面鼓敲着似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原来都是我打旗的;现在怎么让葫芦头去啦?他也配?他不但头长得像个葫芦,还有疤,背像面锣,两条腿打着弯弯,这样的熊货打旗会是个什么样子,不用我说你也能想得出来。我想李家西校长肯定夜里睡颠倒了,他肯定转了向,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要不他放着小洪常青不用,用小罗锅?
       更让我吃惊的还在后头呢。当大支书喊完“把地主坏分子押上台来”后,拎着地主后衣领子的不再是我三叔了,而是葫芦头的爹老葫芦头。老葫芦头也是个罗锅腰,他拎着弯腰撅腚的地主,就像是一个大罗锅领着一个小罗锅赶集似的,让人禁不住想笑。可我身边没有一个人发笑,他们都严肃地看着台上。
       台上地主和坏分子正从左向右走过来,地主后边是地主婆,地主婆后边是两个富农,两个富农后边是两个富农婆,两个富农婆后边是一个拉拢干部下水的破鞋,“破鞋”的后边是……我奶奶。天哪,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我张着嘴;两眼瞪着台上,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祖祖辈辈给地主打长工,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可我奶奶怎么也和地主一起跑到批斗台上了呢?我敢肯定奶奶不会拉拢干部“下水”,莫非是我三叔拿着民兵连的枪跑到台湾去了?我的肚子里正冒着二个二个的坏想法,头上落下了一颗石子,接着又是一颗,后来越来越多,很多同学看着我嘻嘻笑,队形乱了,直到李家西校长过来,敲了个别同学的头才又恢复了平静。
       等大支书喊“把他们押下台去”后,李家西校长开始整理队列,他跑到每个年级前去看队形,嘴里喊着张三的头李四的腚,动动,挪挪。我站在队列里,耷拉着头,咬着嘴唇,眼里都快流出泪来了。李家西校长走到我的旁边,说抬头挺胸,抬头挺胸。他的喉节又粗又大;在细脖子上晃动着,像只爬上高粱棵偷吃高粱头的老鼠。
        批斗会后,通常民兵都要把地主带到会场的出口,让他们一字排开蹲着,等着革命的群众走过往他们身上吐唾沫。一般的群众是不会吐的,只有民兵、共青团员和学生吐。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学生,不知道天高地厚,只觉着好玩,往往要清上半天嗓子,把清出来的痰用力吐到地主的身上。以往的时候我都是带头干这种事,但这一次我没有吐,看着奶奶紧挨着那个“破鞋”蹲着,灰白的头发挡在脸上,我的脸像着了火一样。站在前面的葫芦头得意地吐了一次又一次,他拄着旗杆,像个有痨病的老人,哼哼地咳着嗓子,把咳出的痰向坏分子们吐去。葫芦头见我不吐唾沫,想从他身边溜掉,就抱住我的腰,非让我吐不行,说这是阶级立场问题,其他同学也拖着我往坏分子那边推。我可气坏了,胸膛里像有只小公鸡似的咕咕地叫着,用力抽出胳膊,在葫芦头的脸上打了一皮锤,趁葫芦头去捂脸的空,我撒腿向学校跑去。
       我跑到教室里,坐在我的板凳上,两眼瞪着前面的墙,汗水像虫子样从额角上流下来。我正像个憨瓜似的想不出来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外面嘻嘻哈哈一阵吵闹,同学们进来了,他们每个人都走到我面前伸伸舌头,做着鬼脸。葫芦头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另两个同学拧着我的胳膊。葫芦头说:“你这个小汉奸,我带你去见见你爷爷。”
       我知道葫芦头他们是跟我闹着玩的,因为我爷爷在我没出生之前就死了。以往我们开完批斗会也是要这么闹一闹的,不同的是过去被押解的是葫芦头,而这一次变成了我。我自认倒霉地让他们押着走到学校宣传栏的前面。
       ”
       宣传栏的黑板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腰里别着东洋刀的日本鬼子。鬼子的后面哈腰站着一个人,长脸上挂满了铜钱大的麻子,他伸着舌头,正在舔鬼子的腚。画的一旁题着字《挖根》:挖根只是挖得深,才能挖出老坏根,请看马相元在东北时的汉奸相。
       我的脑子里“哐当”一声,那面锣停下了。我一腚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不管葫芦头他们怎么拉我,我就是不起来,哭得身子都,软了。嘿,你恐怕一辈子也没有这么哭过,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因为我终于知道我奶奶为什么挨斗了。
        是因为我爷爷的一张相片。那张相片是我在老屋”的石墙缝里找到的,相片已经发黄了,包在一张牛皮纸里。那天我下地割草,为了撵一只兔子碰破了脚指头,我回家去找老年土按脚指头,这是我奶奶说的;我奶奶她是一个神婆妈妈;会给小孩子看受惊吓着什么的,还会叫魂。我敢说这不是什么迷信,只是我奶奶她不识字,没法把里边的道理讲清楚,为此有人就说这是迷信。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吧,葫芦头那年中风了,头摇得跟货郎鼓似的,吃不下饭,面黄肌瘦的,连赤脚压生也拿他没办法。老葫芦头就通过我三叔找到我奶奶,我奶奶在葫芦头耳朵后头扎了两针,葫芦头这狗日的就好了,要不他今天还能在我脸前蹦达吗?我照我奶奶的话从石缝里抠出老年土,把它弄成粉按在伤口上。抠着抠着我就抠出了牛皮纸,我把牛皮纸拽出来,打开,就看到了我上面提到的那张发黄的相片。相片的后面写着“一九四三年马相元和张二牛”。我虽然没见过我爷爷{可我知道他叫马相元,我还听奶奶说过他是个麻子。我奶奶说:“你想知道你爷爷什么样?你爷爷长得可俊着哩,一张牲口脸上挂着铜钱大的麻子。”得,这样我就认出我爷爷了,他手里拿着一杆长枪,脸嘟囊得像个烟袋包似的,好像他在找茬想跟人打架一样。我爷爷和张二牛都穿着制服,戴着大檐帽,还都有枪。我看着;鼻子眼里都喘不过气来了,怀里像揣着个小兔子。我把牛皮纸扔掉,把相片揣进兜里,到学校后我对葫芦头说:“我斗你你还不服气,我爷爷是警察你信不信?”不等葫芦头回话我就把相片拿出来了,大伙看得目瞪口呆,说这就是刚解放那时的警察,那时的警察就穿这样的衣裳。这会儿看过《挖根》我总算明白了,我爷爷穿的制服不是解放后的警察,而是解放前的伪军,我就为这个哭来着。
       葫芦头他们终于把我拉起来了,把我的胳膊拧到了后边。葫芦头把他那根拿布条编的腰带解下来,他穿的是大裤腰裤子,没有腰带在前边挽个疙瘩缅上也成。他们把我绑在杨树上,围着我转起了圈子,嘴里喊着:一二三四五,开会斗地主,地主不吐唾沫怎么办?
       葫芦头走到我面前,对着我挤鼻子弄眼,说:“你的,下次斗地主吐唾沫不?”
       我说:“不吐。”
       我一脚踢在葫芦头的,裤裆上,把他的缅腰踢开了,裤子像个小水桶似的落下来;葫芦头没穿裤头子,屁股在阳光下白亮亮的,四下里哗地发出了笑声,女同学都转过脸去跑了。葫芦头又气又恼,脸都气歪了,他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摸地上的石子,然后退到离我有两米远的地方,说:“打,打这个小汉奸。”石子顿时雨点般地落到我的身上,头上发出啪啪的响声,直到上课铃响起来,他们才跑回教室。
       葫芦头走后,我闭上眼睛,下巴一撅一撅地抽泣起来,嗓子眼里还哏哏地响着。不一会儿我听到了脚步声和呼吸声,呼吸声里带着一种鸣响,像是一种鸟叫,从嗓子的深处提上来,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粗糙的喘息。不用说我也知道是李家西校长来了,因为他有痨病,人家背后都叫他“风箱”。李家西校长把我从树身上解下来,说:“你为什么不吐唾沫?”
       我拿褂袖子擦了擦眼泪,看见李家西校长弯着腰,一只手扶在我的肩上,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抽泣着说:“里面有我奶奶。”
       李家西校长的腰直起来了,他的手在我的肩上使劲拍了一下,说:“正因为有你奶奶你才要吐,你吐了也就没人打你了。”,:我知道李家西校长的话是对的,我的上年级就有一个地主的儿子,每次开完批斗会他都往他爹的身上吐唾沫;他爹总是很高兴的样子看着他吐。他今天就在人群里,还向我扔了石子。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奶奶抱着我的头,嘴里像吃了块热地瓜似的吸着气,手指头挑着我的头发,察看我头上的伤势。她让我母亲点上煤油灯,拿来一根针,她把针尖在灯头上烧热,挑我头上的泡;我奶奶每挑破一个泡,我都忍不住喊一声,我奶奶就抖着手上的针说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娘说:“要不给他爹发封信?”
        我爹在城里教书,不到放假不能回来。我奶奶沉了沉嗓子,说:“不发,又不是斗他,该来的时候他会来的。”
        我娘就不再说什么了,她拿毛巾在热水里洗洗,擦洗流到我脖子上的血水;我奶奶烧着针头,说:“你怎么不吐奶奶?”
       我娘哗啦哗啦地在热水里洗着毛巾,说:“你待他这么好他能忍心?”
       我说:“你是我奶奶。”
       我奶奶咕咕地笑了,针尖把灯头弄得一明一暗的,说:“我的孩子,奶奶也得吐。奶奶是老了,可奶奶还能经得起你那口唾沫。你不忍心吐奶奶,你这一头的泡,奶奶就忍心挑了?”
       我娘说:“你奶奶叫你吐,你就吐,反正也伤不着什么。”
        我瞪了我娘一眼,拧着脖子说:“我就不吐。”
        我奶奶说:“你怎么不吐?别人的唾沫奶奶受不了,奶奶能受了你的。”
       这时我妹妹站在了门口,她说:“娘,猪食烧开了。”她一脸的不高兴,鼻子上抹了灰,站在门口打量着我。我想对她挤挤眼睛,不料把头上的袍弄疼了,我咧着嘴吸着气。我妹妹却嘻嘻地笑了,她龇着小狗牙说:活该”,跑了出去。我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她刚洗了澡,对我娘让她烧猪食不满意,说为什么不让哥哥烧?我娘说哥哥头疼。我还头疼哩,你们觉得他是个男孩子就向着他,不知道我刚洗了澡?我妹妹 着鼻子说。
       
       那天我从学校一回到家,妹妹就跟在我后头说:“哥哥,我和奶奶洗澡了。奶奶开会回来,路过代销店买了块香胰子,她烧了一大锅热水,把我喊过去,让我给她搓背。她一边打着香胰子一边吐着唾沫,说这些大粪,脏死了脏死了。我想着可不是咱奶奶掉到粪坑里了吧?末了奶奶还给我洗了,你闻闻,香不?”妹妹说着就往我身上靠,让我闻闻她香:不香。
       我正头疼着,没好气地推开她,说:“香个屁。”
       我妹妹生着气出去了,告状说:“娘,哥哥说说‘香个屁’。” 我娘说:“他想‘香个屁’还没有哩,好孩子,去叫你奶奶,你哥哥的头让人打破了。”
       那天下午我没有去上学,我去了奶奶的院子。奶奶单住,她不想和我三叔住一起,她嫌我三婶子屁多;她想住我家,又怕我三婶子有意见。过年的时候,我奶奶对全家人说:“我还是单住吧,这样清静,人一有年纪就想清静。”
       奶奶给我煮了三个鸡蛋让我补补,我头上包着毛巾,坐在皂角树下的马扎子上,一边看奶奶洗衣裳一边吃鸡蛋。我奶奶把上午挨斗时穿的衣裳都脱了,放在洋铁盆里泡着,她在里面撒了草木灰,等把草木灰淘净后她就把皂角砸碎摊在衣裳上。我奶奶坐在小板凳上,伸开两腿,两只小腿晃来晃去的,开始搓衣裳。她手上忙着嘴里也不闲着,念叨着跟我说话:“我的孩子,咱娘俩到了这步,你说怪谁?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怪你爷爷那个老东西,他成年累月不回家,走过南闯过北,火车路上尿过尿,临末了连块值钱的毛也没落着,倒给咱娘们落了一身不是。头两天大支书来了,脸绷得跟石角子似的,说马相元是汉奸。我说他是汉奸?我倒要问问,他是汉奸怎么也没见着鬼子给他的好处,回来还是离家时穿的棉袄,还是在半夜。我说你怎么到这会儿来啦,客店里不留你?他说是为了送苗拐子,苗拐子打锦州少了一条腿,他把他送回来的,他是汉奸苗拐子也是汉奸?”
        有两只鸡在我奶奶的身旁转悠,啄褂子上的皂角屑吃。我奶奶挥挥手,“去去”地把它们赶到一边。“大支书说苗拐子不是汉奸,他是革命伤残军人,马相元是汉奸,我这里有他当汉奸的相片。我一看,那张相片可有年头了,咱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的。那年是喇叭把相片送家来的,他说相元的相片。我想相元的相片怎么跑到他那里了?开始还不相信,接过来一看里面还真有你爷爷的那张牲口脸。你爷爷说他怕俺娘们在家里受气,他认识一个当兵的就穿着人家的衣裳照了相。他寄给喇叭,一是喇叭识字,二是喇叭开代销店,那里招人,他想让喇叭宣扬宣扬他扛上枪杆子了,这样人家就不敢欺负咱了。相片先是别在年画上,你爷爷回家后就收起来了,打那咱就再也没见过。”
       我没敢对奶奶说是我找到的相片,我怙奶奶熊我。这时正好有一只鸡跑到我的肩膀上,我就借机“啊”地喊了一声。我奶奶停下搓衣裳的手,浑黄的两眼直直地看着我,半天才醒过神来,咋呼着:“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敢叨俺孙子,看我不打死你。”我奶奶扎煞着两手皂角沫,两只尖脚往怀里一收,从板凳上站起来,四下里看看,拿起一旁的扫帚,把两只鸡赶到了墙头上。赶跑了鸡,我奶奶一只手捂着后腰,一只手拄着扫帚把,她伸着腰,咧着老咸菜似的嘴,嗷地出一口气,说:“我的孩子,下回你要往奶奶身上吐了唾沫,奶奶就把那只小瘸腿杀了给你吃。它吃了我那么多粮食,一个蛋也没下,留着它干吗?”
       大门“哐当”一声,我三叔进来了,他背着床被子,手里拎着只茶缸子。到这会儿我好像才想起来好好看看他的脸,我一看他的脸就想起相片上的我爷爷了,只是他的脸上没有麻子。怪不得我三婶子一和他打架就骂“驴脸瓜达”,我三叔就揍得她嗷嗷地喊。
       我三叔拿着他‘的“驴脸”满院子看看,说:“娘,你又洗衣裳啦?我不是说了吗,送过去让她洗,您儿我孬好也是个……”
       这是我三叔的习惯说法,只要没有我三婶子在场,什么好听的话他都敢说,未了就是这句:“您兄弟我”或是“您哥哥我”孬好也是个大队干部。可这一回我三叔没有把话说完,他有些后气不足,脸都憋红了,最后舌头在嘴里转了两下,问我说:“你不上学,像个挖地雷的在这里干吗?”
       我奶奶还是拄着那把扫帚,说:“我的儿,你先别忙着伺他,我倒要问问你,你背着床盖体干吗,是不是人家让你去坐监?”
        我三叔回头看看身后的被子,说:“坐什么监?您老把心放在该放的地方,您儿我孬好也干了几年大队干部。”
       我奶奶说:“那你这是上哪儿去?”、
       我三叔说;“大支书叫我下:煤窑锻炼锻炼。锻炼锻炼就锻炼锻炼,我知道有人想害我,这是政治斗争,您老不懂。”
       我奶奶扔下扫帚,坐回板凳上,两只手在湿衣裳上拍了拍,说:“我的儿,我不懂?我懂得可多啦。我可知道下煤窑不是什么好事,你二哥不就是下煤窑死,的?那年他才十九岁,人可比你出息多了。”
       我三叔挥着胳膊,把茶缸子摇得丁当响,说:“行了娘,行了娘,别再提那些老黄历了,我是过来跟你说一声的,我走啦。”
       我头上的疤块还没有掉下来,大队里又开始斗地主了。这回是因为地主锄掉了一棵地瓜苗。
       这回我还是没有往奶奶的身上吐唾沫。当时我是想吐的,可我走到奶奶身边时,嘴里干干的、苦苦的、一点唾沫星子也没有。我就没有吐。
       我奶奶回家后果然杀了她的瘸腿鸡。她一脸的不高兴,两眼红红的都快让上眼皮盖死了。她坐在饭桌前,看着盆里热气腾腾的鸡,屋里充满了鸡的香味。等全,家坐好了,我奶奶撕下一只鸡腿放到了我妹妹碗里,说我妹妹大了,懂事了(不像有些白吃饭的东西),背搓得好极了,她从来没洗过这么干净的澡;她又给我娘撕了一只翅膀,给自己撕了一只翅膀,就是不给我。我奶奶把沾了鸡汤的手在前襟上擦了擦,脸上的皮抖动着,两眼红红地看着我,说:“我的孩子,奶奶就那么让你嫌,你就不吐奶奶一口唾沫?”奶奶说着低下头,下巴抵在前襟上,抽抽咽咽地哭了。
        我娘把咬了一口的鸡翅膀放回碗里,站起来去拿毛巾,说:“看你这孩子多不听话,都把奶奶气哭了。”
        我奶奶把毛巾捂在脸上;吸了两口气,擤了擤鼻子,把毛巾放在怀里、又把手伸到鸡身上,把那只鸡腿撕下来,探着身子放到我碗里,埋怨地看着我,说:“下回吐了吧?奶奶的鸡腿换不了你一口唾沫?”
       我娘赶紧说:“换了换了,他那口唾沫是金的银的?他是再也不敢惹奶奶生气了,要不,等他爹回来看不打断他的狗腿。”
       我奶奶抽泣着说:“我不要他的狗腿,我只要他一口唾沫。”
       我娘看着我说:“你可想着下次给奶奶一口唾沫?”
       我拿筷子翻弄着奶奶给我的鸡腿,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全家都盼着下一次斗地主。
       直到十月一的前一天,为纪念国庆,大队才决定开一次斗地主和坏分子的大会。这次上级也很重视,公社来了个副主任;这次我也终于往奶奶的身上吐了一口痰。得,这事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那天直到大会结束了我的嘴里还是干的,我很着急,怕又要惹奶奶哭了,没想到等我走到奶奶的身边时,那口痰就涌了上来,我一张嘴,像有什么赶着似的,痰就冲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到了奶奶的前大襟上。奶奶对我笑了。
       回到家奶奶还是笑眯眯的,好像我吐到她身上的不是一口痰,而是一块银元。她非把另一只下蛋的鸡也杀了不可,让我娘劝住了。我娘摸了摸鸡后腚,说:“还有个蛋呢,别杀了,你不想喂我喂。”
       上两回斗完地主,我奶奶回到家都是又洗澡又换衣裳的,可这回她再也不提洗澡换衣裳的事了,直到黑天她还是穿着那件开会时穿的褂子,我吐在上面的痰像片鱼鳞似的在灯影里亮闪闪的。后来我妹妹沉不住气了,说:“奶奶,我给你烧水洗澡吧?”
       灯影里我奶奶在想心事,她听到我妹妹问她,吓了一跳,好像洗澡是件不吉利的事,赶紧说:“不洗不洗,才洗了没几天,不脏。”
       第二天我正在上课,我娘把我叫出来,说奶奶出事了。回到家我才知道奶奶死了,她夜里上了吊。发送完我奶奶后,我爹就把我们全家带到了城里,从那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斗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