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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阅读]你是苹果我是梨(中篇)
作者:万 方

《十月》 2003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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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早晨,阳台上的几盆小花小草被初升的明亮的阳光一照显得那么美好,生活也因此染上了美好的颜色。可接下来生活很快就变了脸,这让汤梨华怎么能想到呢?可是也不,她应该想到,她完全能够想到!当她从小希嘴里听到了女儿将面临的打击,生活就变成了一团烦闷的感觉,不,比烦闷要严重得多,是焦虑,气愤,以及沉重的压抑感,天就这么阴了。
       邻居女孩儿夏小希和汤梨华说了什么呢?很简单。昨天傍晚,小希瞪着她那灵活明亮的大眼睛在街上等人,一个熟悉的胖墩墩的身影让她眼前一亮,那青年正在和一个女孩儿亲热地走着,他们勾肩搭背,那么快活。青年是汤梨华的女婿杨耳,而那女孩儿不是她的女儿汤红。就这么简单。
       是不是太简单了?
       是,这样的事从来也没有什么复杂的。
       现在一块石头堵在了汤梨华的胸部。这石头并不是新鲜玩意儿,它其实早就堵在那儿,很久很久了,差不多已经钙化,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你能够感觉到骨骼的存在吗?但是从这一刻起汤梨华又感到它了,那块硬东西硌在心口的感觉多么熟悉,多么让人难以忍受啊!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天下的男人难道都一样?她并不愿意这样设想,事实却告诉她他们竟然一样!汤梨华看到了一张脸,不是小胖子杨耳,是另一张黄黄的长着一只大鼻子的脸,那感觉像是有一只气喘吁吁的动物从它躲藏着的地方猛然蹿到几寸的距离之内,吓了汤梨华一跳。她的精神整个怔住了,几乎不能理解那张脸和自己的关系。很快,她想起了一切,季耿,她的前夫,那一切的往事。
       有一会儿功夫汤梨华恍惚以为那个男人真的还在她的生活中,在起着某种作用,她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但镇静下来以后她知道那当然是幻觉,让人不舒服,但只是幻觉。
       十九年过去了,汤梨华独自生活,当然还有她的女儿汤红。离婚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派出所,把户口本上的“季红”改为“汤红”,意思就是说她们母女俩将永远和那个叫季耿的人断绝一切关系。她做到了吗?汤梨华不想深究。
       她知道很多事是经不起深究的,不如不去想,更不如忘掉。在这世上每个人想忘掉的事太多太多,那些事就像噩梦,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做什么样的梦,汤梨华知道只要她活着就可能梦到那个夜晚。夜很深了,大约已是午夜过后,她躺在床上,手脚冰冷,浑身僵硬,季耿站在床前,赤着脚,头发蓬乱,来自头顶的灯光把他的大鼻子照得发亮,触目惊心。突然间,发亮的鼻子不见了,站在床前的人整个不见了,消失了。这个人能上哪儿呢?惊诧使汤梨华不由自主地欠起身来,她这才看见季耿并没有走,他跪下了,就跪在床前……即便今天汤梨华还是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身上甚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荒谬、屈辱,一场何等可怕的噩梦啊。
       负心的男人,你的乞求并没有动摇女人的决心。因为这个女人的心是骄傲的,是骄傲的。
        如今,同样的事竟然又发生在女儿身上。汤梨华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给女儿打了电话,让她下班回家来一趟。女儿的声音总是那么和缓,像一个成熟稳重的中年妇女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妈?”
       “是,有点事儿。”
       “什么事儿?”她略微等了一下,“不能说吗?”
       “回来吧,到时候再说。”汤梨华把电话挂断了。
       这时心忽然被刺了一下,不是因为别的,竟然是想到了女儿的鼻子。是的,她的女儿也有一只大鼻子。在汤红还叫季红的时候汤梨华就暗自思忖,希望女儿的鼻子不要长得像爸爸那么大,美丽的女孩儿都是小鼻子。离婚后,内心的期望变得越发强烈,甚至成为暗自的祈祷。恰恰是这件事使汤梨华有生以来最深切地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即便丈夫和别的女人好了她都没有这样无助过,你有了别人吗,你背叛了我吗,那么好,我们离婚。她是有办法的。可对女儿的鼻子她一点没办法。
       将近六点半的时候汤梨华从窗子里看到了汤红的身影,其实大鼻子的脸庞对汤红来说并不难看,只是有一点男人相,看,她摆动着长胳膊长腿,就这么回家来了。
       在汤红身上没有一般女孩儿那种从一个阶段进入另一个阶段的明显特征,她的成长几乎是不知不觉的,像农作物,在正常的年景就那么熟了,有上天的阳光和雨露,也有汤梨华的施肥、浇水和除草,都属于一个自然的生长过程。到了谈恋爱的年纪汤红和大学同学杨耳谈起了恋爱,恋爱期间汤梨华也没有感到女儿有什么不同,不,她还是有所感觉的,她感觉到女儿简直不会献媚,从她的眼神和身体里找不到一丝丝娇媚的影子,那么平常,甚至有一点乏味,但是当然,她会做好吃的。杨耳没有回老家的那两个暑假,汤梨华的家从早到晚弥漫着美味佳肴的香气,鸡汤是多么醇香啊,蘑菇有蘑菇的香,虾的香味更浓烈,连黄瓜都那样的清香!许多年以来汤梨华是吃女儿的饭菜过日子的,在那段时期她的心中确实有些许的嫉妒和心酸。汤红结婚后,想到杨耳天天享用女儿的一手好饭菜她甚至感到十分不平,还表达出了不满情绪,女儿笑她,她没话可说。
       门上的钥匙孔发出轻微的声响,汤红推开门出现在面前。女儿啊女儿,你回来了,你知道你面临着怎样的灾难吗?!一瞬间汤梨华的心止不住有些颤抖,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脸上显露出微微撒娇的表情,“回来啦!我都饿死啦!”连声音都微带撒娇,,汤梨华以为女儿会笑她和夏小希学,可汤红什么也没说。
       直到吃完了晚饭汤梨华都还没说出要说的话。汤红一直非常平静、正常,一句话也没有问,也许她觉得妈妈就是想见她,想吃她做的饭了。饭后汤梨华在客厅和厨房之间穿梭,收拾桌子,汤红在厨房的水池前洗碗。水龙头哗哗响,水花四溅,汤梨华不由在女儿身旁站住,盯着看她的手怎样洗碗。这双手多么麻利能干,微微抿着嘴的神态多么认真,生活对她公平吗?不!汤梨华的心发出呼喊,她的手伸出去触到了女儿的头发,怜爱地抚过,向后触到了脖颈,那是一个人身上最嫩的皮肤,嫩得如同婴儿一般,每个母亲的手都能摸到这样一块皮肤,不管她的儿女有多么大了。汤梨华忍不住凑近亲了亲那块婴儿的皮肤。
       汤红下意识躲闪了一下,这就是她,从来不习惯亲昵的举动,也不肯配合,和小希是多么不同。唔,小希!
       “有件事,”汤梨华听见自己的声音,同时心在下沉,“小希和我说,说她看见杨耳和一个女孩儿……”
       汤红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洗碗,要知道如果她停下来汤梨华就不会怀疑她,问题就出在这可疑的停顿上。
       汤梨华定睛看着女儿。汤红感觉到了,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她说什么了……小希?”
       “你没听见吗?”
       “没听清。”
       汤梨华继续盯住女儿,汤红终于停住手,什么也不干了,转过脸看着汤梨华。
       “你要说什么?”这一回她的语气微带挑衅。
       汤梨华的心沉下去,“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杨耳,他和一个女孩儿在街上搂搂抱抱。”
       一瞬间汤红的眼睛眯得细极了,要避开那道极亮的闪电。电光一闪即逝,。但足够把世界照个雪亮。是的,她知道,她都知道,早就知道。
       之后的情形简直奇怪透顶,杨耳的问题似乎根本不是这对母女的问题,她们的问题是汤红是否知道,然后是知道了为什么隐瞒。她们说啊,质问啊,辩解啊,争论啊,吵啊,最后她们吵崩了,翻了脸。:
       看看汤红,她气得浑身发抖,头发都蓬起来,那副激动的样子几乎从未有过,压抑许久后的爆发确实十分吓人。而母亲的脸也涨得通红,脖子上暴起了气急败坏的青筋。吵到后来她们不再是母女,而是两个激愤难平、非要大打一场一决胜负的敌手。这时需要有人来拉架,可为什么还没人来呢?!
       小希一定是不在家,否则她当然会出现。她和汤梨华的家一墙之隔,如此大喊大叫的争吵她肯定听得见,就像有时汤梨华能听见她撒娇的哼哼声和不堪入耳的呻吟。
       门“嘭”地一声关上了,汤红不见了,屋子里只剩下汤梨华自己。寂静中回响着女儿摔门而去前的最后一声嘶喊:“你听着,我的事再也、再也不要你管了!”
       眼泪在她眼里打转,她是哭着离开的,扔下了这句话,再也,再也不要她管!竟然用了这样一种强调、夸张、舞台剧般的言辞。汤梨华越想越受不了,难以自持地冲到隔壁去敲门,敲了四次,小希啊小希,,你跑到哪儿去啦?!最后她绝望地躺倒在床上,心疼,心真的疼。
        如此的痛心以前也有过一回,是在汤梨华知道了汤红和她爸爸有联系,就是说她让女儿改姓的行为完完全全地失去了意义。汤红,一个多么好多么让人放心的孩子呀,却原来也背叛了她。“为什么,你为了什么要去找他?”汤梨华痛心疾首地质问。
       “因为他是我爸爸。”大学生的女儿显出一种勇于正视现实的态度。
       “你错了,你没有爸爸。”
       “可他根本没和周文娜结婚,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汤梨华的心被重重地扎了一下,她哑口无言。确实她没有告诉女儿事实,季耿最终并没有和那个叫什么娜的女人结婚。事实是他们分手了,季耿没有再婚。
       可这能够改变背叛的性质吗?能改变对汤梨华的伤害吗?不,不,不!这就是汤梨华的回答。记忆的波涛黑沉沉地涌起,一浪高过一浪,汤梨华昏昏沉沉被淹没了。
       梦里夏小希坐在她的床边,一双眼睛像星星一闪一闪,脸庞发出瓷光;说话声轻盈可爱。
       华姨,你真傻,是个大傻瓜!小希说着笑起来,她的笑是不可思议又不可抗拒的,混合了孩提的天真和荡妇的娇淫,她既是母亲也是女儿,像长着翅膀的小天使,又像是美丽的情妇。记不清多少回了,汤梨华在睡梦里表达了自己对小希情感上的依赖。
       夏小希和男友们谈及自己的身世时这么说:我爸爸是研究航天飞机的,他死了,牺牲了,我不能说得那么具体,因为那是保密的。我妈妈得了神经病,他是她的生命。我不想告诉你我妈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你也没必要知道。我妈是个演员,长得比我漂亮得多,然而她爱上了一个开出租车的男人,就是我爸,在我爸的眼里她是女神,他不敢接受她的爱,终于远走他乡,不见了。在我妈肚子里留下了一颗种子,那种子默默地躺在发芽前的黑暗中,对,你猜对了,是我。当我妈年轻的时候,无比年轻,还是少女,她被人强奸了,而我爸是个运动员,强壮高大,那一天他正好路过,于是后来……
       那是在汤梨华离了婚搬家之后,她的邻居是一对夫妇,他们有个女儿,一个四岁的小姑娘,比她的女儿小五岁。那妻子谭敏是个南方人,脸庞白白的,眉毛细长,声音娇滴滴的,长得确实好看。而小希的爸爸夏明理是个老实的软弱可欺的人,像他那样的软弱可欺简直让汤梨华感到不可思议。
       谭敏时常抱怨头痛,腰痛,小肚子痛,她娥眉微蹙,逢人就诉说满身的病痛,窈窕娇弱的身姿百倍地胜过语言的力量。可是她这样的假象能蒙蔽别人却骗不了汤梨华,因为她什么都听得见。汤梨华的知觉穿透墙壁对谭敏了解得越多就越蔑视她,憎恶她。
       夜晚,谭敏恨恨的咒骂几乎通宵达旦,汤梨华咬牙听着,不由得把她想象成长发及地,拖着尾巴,龇着一对尖细獠牙的妖精,口中毒汁四溅,在吃自己的丈夫,血吧嗒吧嗒溅落到地上。
       为什么一个女人有了外遇反而那么凶呢?其实那个男人也可怜,被谭敏攥在手心里任意摆布。他戴一副眼镜,很斯文的样子,客观地说并不讨厌。而夏明理则越来越瘦,到后来就像一根电线杆子,摇摇晃晃地爬上
       楼;进出家门,像个影子默默无声。终于有一天大风把电线杆刮断,得了肝癌的夏明理在医院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也许这些事算不了什么,确实不算什么,汤梨华只关心他们的女儿夏小希。那孩子才四岁,三年之后投有了父亲时才七岁,刚上小学。不久谭敏真的和那个戴眼镜的人结婚了,婚后仍然沿袭着抱怨病痛的习惯,但汤梨华没有再听到彻夜的咒骂了。若干年后他们迁移回自己的家乡——湿润的南方去了。小希却留下来。
       小姑娘细小的脖子上挂着钥匙,挂着月票,挂着一颗小鸡心,骷髅的小饰物,挂着十字架,纤细的金项链,挂着蓝幽幽的宝石,蓝宝石闪闪发光,是真钻石,不是人造的,与姑娘的明眸皓齿交相辉映。从钥匙到钻石,这过程既表现了小希从一个招人喜爱的洋娃娃长成充满魅力的女人,又是小希和华姨的感情日益增长交融的过程。
       从第一眼看到这小丫头汤梨华就喜欢,知道了邻居家的情形以后更觉得她是那么可怜。有两次她真想对谭敏说:既然你不爱你的女儿为什么生她,把她给我吧。可小希忧伤吗?奇怪的是一点也看不出。母亲的漠视只是使她生活得比别的孩子更自由,像朵野花似的,想怎么长就怎么长。
       女孩儿越长越成了一朵鲜花,大眼睛会说话,小巧的鼻子委屈起来一皱一皱的,引得汤梨华心疼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以后小希习惯了华姨的身体,动不动就往她怀里扎,困了就倒在华姨的大腿上睡一会儿,醒来像小猫那样揉揉眼睛,她知道华姨喜欢她,对她好,她也喜欢华姨。在她妈面前小希像是有点讷讷的,可在华姨面前小嘴总是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很小她就爱像小大人那样和华姨聊天,说得高兴了就咯咯咯乱笑一气。十几岁以后和汤梨华在一起时她还是像个小疯子,疯疯癫癫,胡说八道,可是对别人、外人,她再也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她的身体里渐渐生出魔力来。汤梨华竟然这么迟钝,丝毫感觉不到小希的魔力,等到有一天她终于有所感觉的时候,无论她的感情还是立场都不可能不站在小希一边了。
       谭敏走了,小希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汤梨华对谭敏说,你放心走吧,有我呢。谭敏也确实因此而感到放心。
       到了三十岁头上谭敏的身上还有着美人的影子,可是只过了两三年,女性的娇媚突然而又坚决地把她抛弃了,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她留。不等她抱怨,人们就明白她真的是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不合适不对头了。小希偷偷告诉华姨,她妈照镜子的时候把镜子摔到地上,摔得粉碎。而“眼镜”看上去比她年轻得多,像她的小弟弟。就在这二时期谭敏和眼镜离开了这个城市,去了南方。此后人们很快忘了这对男女,没人再关心他们的故事向何处发展,就连小希也似乎把他们忘到脑后。当然;汤梨华不是没有一点好奇心,每当小希去南方看望妈妈回来,她都问问情况,小希耸耸肩,嘴角轻轻一撇:老样子,没什么新鲜。
       若干年后,夏小希代替母亲成了这座居民楼里的风云人物,人们这时才不由得感叹那句老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现在,时间已近午夜,路灯透过米白的窗帘照着床上两个光裸的身子,白白的一个是夏小希,另一个颀长的男性的身体是她的男友高飞;枕头上,柔软的黑发四下铺洒,女孩儿毛茸茸的头枕着一条伸展的长胳膊,他们睡得很沉,本来抱紧的身体渐渐分开,显出天然的睡态,梦中小希的嘴边浮现出一抹朦胧的餍足的笑纹。
       其实这天晚上她一直在家,可她的身体不允许她中断一场欲死欲仙的活动,为了不让华姨听见声音,她极力克制,好像偷情一般。这场活动的时间可真长啊,多么痛快淋漓,仿佛不可能完结了,睡眠降临后他们把活动延伸进美梦里。从十四岁,那最初的一次起,夏小希就喜欢上了这件事,她曾经和人说:我愿意当一个探索者。她又和人说:他猛如豹子,他的眼睛像狼那么恶狠狠地盯着我,要把我吃下去,哦,我喜欢,我的心都碎了!她还和人说:占有的东西没有意思,只有得不到的才值得去追求。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白白的脸上泛着瓷光,两眼满是活现的光彩,精巧的鼻子显出一副顽皮相儿。
       最早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正式男友是个长着一副宽肩膀、像小男孩儿似的剃了个光脑袋的同学,和小希一样是大学话剧社的成员,小希和光脑袋同居了,一起住在自己家里。那阵子她老来敲华姨的门,因为她知道这里的作料最齐全,酱油醋自不必说,还有咖喱粉、番茄沙司和各种李锦记。小希洗菜做饭,包饺子,还给窗子换了新窗帘,给沙发买了靠垫,做什么事都觉得那么有趣那么好。然而好景不长,生活的美妙色彩很快退色,露出了无聊,他们没有吵架就分手了。以后小希的饭做得很少了,经常和男朋友在外面吃。有一次小希告诉汤梨华她和男朋友又分手了,而分手的原因汤梨华无论如何不能理解。情形是:两个年轻人谈起将来的日子,畅想着,小希问:你想买个什么车?男生说:买辆富康。小希的心咯噔一下,他怎么就这么点志气呀,只敢想买富康。回到家她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不对头,就请男孩儿搬出去。
       这位秀发飘飘的青年痛苦啊!他想忘、却难以忘怀小希那热切的呼吸,鱼一般滑溜溜的身体。他坐在楼道的台阶上等她归来。小希脚步轻盈地跑上楼梯,一看见他目光就变得冰冷,他要求跟小希进屋谈谈,小希竟然敲开汤梨华的门。看到男孩儿尴尬可怜的神情连汤梨华都感觉于心不忍。可小希没事儿。大约半年之后这一带才再也见不到那个美发男孩儿的身影了。别以为汤梨华对小希的一切都是宽容的,听之任之的。她才不是呢。她说小希,劝她,批评教育她,你真该死,她甚至骂她,可是有什么用呢?她指望小希感到羞耻,可小希只是咯咯咯地乱笑,不笑的时候她的眼睛直率地看着她,又真诚又纯洁,一心一意,从不改变内心的视角。后来汤梨华听说了一个词:甲醇。她独自笑了又笑,觉得真有意思,太逗了,简直就是小希嘛。等她止住笑,再想,又觉得不怎么像,小希不是假纯,她就是她。这丫头身上的一切好像都是真的,没有假的。
       可有时候汤梨华实在不能接受夏小希的所作所为,甚至不想理她了,真对她冷淡起来。
       华姨啊,你真傻,怎么这么傻呀,真是个大傻瓜!小希搂住她的脖子,热气吹拂进耳朵眼儿里,然后说上一堆热情逗乐的话,使她无法生她的气。有时她还会神秘地微微一笑,好像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秘密似的。对,秘密,汤梨华感到这里面有秘密。而且确实是她所不知道,不掌握的。是什么呢?
       男女之事,两性关系,难道可以这么简单这么轻易吗?这是汤梨华心中的一个巨大疑问。那阵子她时常想起那个伤心的男孩儿,想着他光滑的头发耷拉在眼睛上的模样,满脸的乞求,声调里也全是乞求,她为他难过,甚至感动,可一而再再而三之后连她也腻味他了,觉得可以不把他当回事,他算什么?像个鼻涕虫。再后来汤梨华的心态整个发生了变化,当她感觉到自己的变化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为小希不把男朋友们放在眼里的态度感到一种解气、过瘾的感觉。她这是怎么啦!
       她诧异自己为什么从来连想都没想过这样子对待男人。是的,她知道正确的思想,但已不能沉浸其间。
       清早,闹钟响了,床上的青年翻了个身多么不愿意起来,可不得不起。他穿上衬衫,打上领带,准备上班,胳膊被小希的头压得有点发麻,不由活动活动,前后抡了两下。小希本想接着睡——这些日子她辞了前一份工作,还没有新工作——可她忽然想起了华姨。啊,可怜的华姨!
       汤梨华的样子不出小希所料,显得很狼狈,身穿皱巴巴的大褂,蓬头垢面,正在厕所里。
       哎呀,华姨,你怎么这么难看啊!我知道,其实我都听见了。唔……是有人,对,就是他,高飞。所以嘛,我要向你赔罪。没关系没关系,你去上班,晚上我请你吃饭。你吃过泰国菜吗?当然,好吃极啦!
        到了晚上,她们俩就坐在了一家泰国馆子里。这是一顿特殊美味的饭,柠檬的酸、椰子的甜、鱼露的腥、水果和草药的奇香都那么浓郁,海鲜汤又酸又辣,她们边吃边轻轻哈气。汤梨华的鼻尖上渗出细微的汗珠,小希用纸巾为她擦了擦,好像对待一个孩子。真是奇怪,她们的位置从什么时候起有些颠倒了呢?小希侃侃而谈,说出自己的看法。
       “这件事其实简单极了,一点也不可怕,何必要这么紧张,而且说实在的,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意思是一切只取决于一点,汤红的感觉——她可以离婚,也可以不离婚,都没问题!”小希做出一个坚决的手势,像个外国人,“关键的关键只要她自己感觉好。”
       “可是请问,她怎么能感觉好?”汤梨华的语气含着冷静的嘲讽。 “我是说相对而言。”
       “怎么个相对?” “离开杨耳,还是接受那个女孩儿。” “接受?!”她的嗓音提高了。 “当她不存在。” “可她明明存在。” 小希语塞了,双手一摊,翻了个白眼。汤梨华缓了口气,感叹道:“你呀,谁让你告诉我的呢。”
        “呸,我真该死。”小希佯装地啐了—·口。汤梨华扑哧笑了。小希眼珠一转,忽然喜形于色,“咦,要是我看花眼了哪?”
       “什么?”
       “完全可能呀!”
       “不,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没人知道。我觉得你可能再结婚。”
       “放屁!”
       小希呵呵直笑,像个天真的傻丫头,“真的华姨,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
       汤梨华的脸涨红了,“别胡说八道!”
       “没胡说,只要你有这意思我保证……”
       汤梨华把舀子“当”地搁到盘子里,“你故意气我是不是?你还觉得我不够心烦是不是?”
       看到汤梨华真不高兴了,小希止住笑,伸手攥住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华姨,求求你了,干吗要瞎生气瞎着急瞎操心呀,想想自己好不好,你应该过得好,应该有男人,连我妈都有,天哪,你不知道她现在多难看!丑八怪。”
       汤梨华的嘴角浮起笑意,她能感到这孩子对她的真心,有点感动。她们专心地吃喝了一会儿,像一对母女。
        小希吃累了,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用一只手支住下巴,望着空中的一点出神。
       “小希……嘿,小希!”
        她猛然惊醒,换了一副表情,好玩地看着汤梨华,“你记得吗?”
        “什么?”
       “你问过我高飞为什么老洒香水。”
       那还用说,汤梨华当然记得,每一回那西服革履的外企小经理都在楼道里留下浓浓的香气,久久不散。
       “他呀,咳——”小希忽然有点泄气,只干巴巴说了两个字,“狐臭。”
       立刻汤梨华的心有了某种预感,也许小希又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了,只要一觉得没有意思,她就会用任何方式同任何人一起来改变原有的生活。汤梨华对此已经适应,不再那样大惊小怪了,可她还是忍不住问子一句:“你们俩怎么样,还好吗?”
       “好,挺好,我挺爱闻他的狐臭的。”说着她龇牙一笑,“嘻嘻!”
       结账的时候汤梨华拿过账单,可小希想把账单抢过来,微微撒娇道:“给我,我要当月光仙子!让我当吧!”
       “不行,你现在没工作又没工资。”
       月月花光的仙子没话说了,只得让善良固执的华姨付了账。
        路灯透过枝丫在马路上洒下斑驳的影子,两个女人挽着手臂在影子里漫步。小希有点漫不经心,汤梨华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各自想着心事。看上去她们真是很像一对母女。
        好了,现在无论如何应该想到汤红,她怎么样了?那天从母亲家愤然离开,她的心在发颤,首先是恨小希把杨耳的事告诉妈
       妈,她根本不会想小希也为此感到后悔,然而让汤红更加难以容忍的是,为隐藏这秘密她耗尽了心力,终日压力沉重,可夏小希的发现竟然只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一眼。她怎么能不怨恨不气愤呢!她怨她气,并不是只对小希,是对世间一股鬼使神差的与她作对的力量。由于心里冒火,背上都有点出汗了,可不久以后火焰弱下来,化为小火苗,一蹿一蹿,过了一会儿又减弱了,成了隐隐的不快。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那么快活呢。
       汤红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任何特殊的幸运,可她也不准备接受大的不幸,这就是她的性格,平和,有耐力,不易激动,。如同一只走时正常的钟,有时会快或慢一点,但大约只在两三分钟的限度之内。感觉钟走得有点不准的时候,母亲的手及时地伸过来把时针拨正,一次次地拨,一次次地被拨,生活的节奏始终嘁咔嘁咔嘁咔,平稳得让人心安。
       现在生活的根已经扎得很深很深,要多少级的风才能摇撼它?
       也许只是一丝微风,一个女孩儿妩媚的一笑。
       汤红到现在并没有见过那女孩儿,她是杨耳的同事,但她多次在电话里听过她的声音。杨耳在家吗?我找杨耳。那声音没有感情,但是有点急促,具有一股克制着的对接电话的人的支配力,杨耳出现了,用低低的嗓音委婉地表达着顺从,很快挂了电话。确切地说汤红只知道这些。可是她知道的绝不止这些。
       那个叫郭微微的女孩儿长着蛇一样的细腰,理了男孩儿那么短的头发,有人还告诉她郭微微最喜欢吃海鲜,杨耳常和她一起去吃海鲜。不知为什么尽管汤红听到了这许多,可有时候她仍然会把郭微微想象成夏小希的模样,一双灵活明亮的大眼睛,眼神活泛之极。
       汤红喜欢夏小希吗?现在她再也不问自己这个问题了。曾经她在内心问过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和她像姐妹一样?我是姐姐她是妹妹,我们几乎是姐妹。可是不行,这件事随不了她的意。长期以来性格内敛的汤红都在为怎样认识自己和小希的关系、又怎样处理这层关系而隐隐烦恼。后来她上了大学,又结了婚离,开自己的家,她终于看出自己和小希那种亲密友爱的关系多年来只是建立在竭尽全力地自我欺骗上,建立在假象之上。然而她并没有去破坏这假象,但她总算不用再努力维持了。小希知道她的感觉吗?她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权当她不知道吧。事实上她们早已各走各的路了。还有一个问题,汤红嫉妒吗?嫉妒夏小希和自己妈妈的关系?她认真地想过,结论是没什么。因为她相信最普通的道理,相信爱情,相信母亲就是母亲女儿就是女儿,相信父亲的背叛不可原谅,相信母亲的正义。是大学的气氛使她感到自己应该是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必须独立思考问题,譬如:一个人生命意义上的父亲。思考的结果她决定要寻找父亲。
       几乎没有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原来那个和她永世隔绝的人就在她附近,坐上几站公共汽车就见到了。她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没有派上用场,这让汤红多少有点失望。从那以后她有了一个爸爸,虽然不像妈妈那么具体,但也是很实在的一个人,有个和她一样的大鼻子。再后来她了解到爸爸当初是多么后悔,怎么乞求妈妈,命运又是怎样惩罚他,让他至今孤身一人。那个姓周的女人早已无影无踪,跑到地球的另一面去了。
       怜悯的小爬虫钻进女儿的心里,不犯错误的人是没有的啊!杨耳很赞同她的想法,但劝她千万不要告诉汤梨华。在大学里杨耳就已经很成熟了。后来事情暴露了,当然大闹了一场,互相都很伤,伤过之后,母亲仍是母亲女儿还是女儿。这一回汤红依然是这么想的,生活不会改变,只会继续下去,可事实和她的预想竟发生了很大的出入。
       杨耳的事出来后,汤梨华一次次想到季耿,不再是回首往事,而是担忧季耿在对女儿产生不好的影响,担忧很快发展成忿忿然的情绪,她甚至觉得他是在利用女儿向她报复,报复她当初的决绝,把她的正义与纯粹染上模糊不清的颜色。汤梨华不断地和女儿谈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她和杨耳摊牌,把事情摆到桌面上,坦白一切,然后才能谈到怎么办。女儿陷在糊涂的,沼泽里,她要把她拉上来。
       那沼泽地现在被一团浓雾笼罩着,汤梨华一次次冲进浓雾,却什么也看不清,抓不到女儿的手。汤红的身心拒绝对汤梨华做出反应。从第一次爆发之后她就很少说话了,坐在母亲面前的她眉头微蹙,眼神涣散,默默抿着嘴角。这期间汤梨华其实完全可以采取另一种直截了当的办法,但汤梨华不愿和杨耳正面交锋,她觉得有失尊严。尊严,。曾经彻底地改变了她的生活的尊严。
       客观地来看,季耿的作用是巨大的。但不是汤梨华原先所想的那种很现实的作用,到最后她不得不承认他是在汤红的血液里起着作用,她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之间的血缘关系。女儿性格中的软弱、迟疑、以至麻木不仁都来自那可恶的遗传基因。汤梨华受了刺激,变得更加顽强,更加坚信一点,女儿是,自己养大的,身上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影子。她一定要在汤红身上抠出自己的形状来。
       一天汤红被逼到墙角,眼神里露出厌恶的闪光,反击道:“够了吧!你怎么不想想夏小希,她的所作所为比杨耳丑恶一百倍。”汤梨华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你也许忘了,她不是我的女儿。”
        汤梨华的嘴角上带着一抹令人不容置疑的冷笑,现在她感到她抓到了女儿的手腕,可以使劲了。
       汤红最终屈服了,和杨耳谈了话。最初的效果似乎还不错,杨耳承认了和郭微微之间有某种超出正常同事间的感情,但是……
       汤梨华不要听他的“但是”,杨耳必须保证再也不和那个女孩儿有任何非工作的往来。而他也保证了。但接着问题就来了,汤红用什么办法来区分工作与非工作呢?难道要她跟踪丈夫吗?事情拖延下来,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切似乎又恢复到原状,惟一的改变是杨耳几乎不到汤梨华家来了。这种表现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
       人的惰性多么可怕,只要你没有当机立断,时间就会把你拖回到污秽的泥塘中去,让你感觉满身污泥也没有多么可怕,算不得什么,甚至还很惬意呢。从这个角度说,汤梨华要和最最强大的敌人——时间,作战。她手里攥着水管子,一心要把汤红冲洗得一干二净。
       汤梨华挽留女儿住在家里,不要回杨耳的家。开始时汤红没有感觉到母亲的用意,一切似乎取决于时间的早晚,晚了她就给杨耳打个电话,说不回去了。后来当她渐渐闻出了阴谋的味道,汤梨华已经把家重新装修了,装修过程中汤红的意见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眼看着自己的房间一点点变成了淡淡的蓝色,窗框雪白,汤红的心在对阴谋的戒备和无言的感动之间徘徊。
       可以说汤梨华渐渐达到了目的,杨耳的吃喝已经不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剩下的一切只能交给……谁呢?
       对了,时间,当然是时间。到了这时汤梨华又感觉到时间的可亲了。果不其然,大约半年多之后,汤红不再回自己的家,和杨耳的对峙格局已经形成。
       时常,汤梨华和小希在楼道里不期而遇,有时她俩只打个招呼,有时会匆匆交谈几句,有时谈话会从楼道转移到屋子里。小希的关心发自真心,可汤梨华对她却有所保留,她知道女儿对她的成见,不想把事情弄得复杂。不时有一个声音冒出来,镇静而坦然:“她不是我的女儿。”
       她不由自主地琢磨着这句话的真实程度。也许这就是她的真实想法,也未可知。可心里有个声音会起来反驳,难道她汤梨华是这样的人,看着小希往火坑里跳,沉沦,堕落而弃之不顾吗?这不可能。
       一方面汤梨华深信自己对小希的感情十分真挚,几乎像母亲一般;另一方面小希这姑娘怎么得了,看她那神采奕奕的模样,颈上的珍珠像一串小巧的月亮在发光,头发像直泄的瀑布,笑容比阳光还璀璨,照得人睁不开眼,生起气来,天哪,北极的冰川也比不上她身上散发的寒气,有些男人真会打哆嗦的。她始终自由自在,肆无忌惮,即便汤梨华看不惯又怎么样?即便她是她的女儿又怎么样?可她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她不是她的女儿。
       一天晚上汤梨华出来倒垃圾,经过小希的家门口,耳朵一下支了起来,为了捕捉什么声音……是的,千真万确,是哭声。
       小希来开门了,头发和衣服乱糟糟的,肩膀止不住地耸动,小手一下下揉抹着迷离的泪眼,那万分伤心的样子把汤梨华真吓坏了。原来她参加了大学毕业之后话剧社的第一次聚会,每个她以前的男友都带了各自的女友,只有她孤身一人,因为高飞已经由于狐臭以外的原因和她分手了。今生今世,一股来自冥冥中的感伤头一回涌上来,兜头扑面,让女孩儿难以承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汤梨华搂着她柔弱的肩膀走到屋里坐下,又到厕所拧了一把毛巾让她擦脸。小希顺从得像个孩子。不一会儿,天有些放晴了,她脸上带着泪痕、带着木呆呆的孩子似的神情,愣愣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又过了一会儿,神志恢复过来,嘴角上浮起淡淡的冷笑,眼神一变,用一种恨恨的声音说:“等着吧,我要写一出话剧,把他们都写死。”
       汤梨华吃了一惊,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小希的意思是有一出话剧她酝酿已久,那剧中的几个男人没有一个会有好结果,下场都将很惨很惨。她的眼里闪射出得胜者的光辉,把屋子都照亮了。
       写戏这件事就这样突然地抓住了夏小希,此后她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足不出户,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彻夜写作。汤红知道了小希在干什么,鼻孔里冒出两股幽幽的凉气,撇撇嘴:“她?她以为她是谁!”
       “她什么也没以为呀。”女儿的口气让汤梨华感觉不舒服。因为她知道汤红误会了小希,她们俩完全不是一类人,她不能理解小希的激情和灵感。
       夏小希一天天编织着那张毒网,在校园的僻静阴暗处网住一号男主人公,又在阶梯教室里抓住了二号,毒网飞快地延伸向校外,路边的一间酒吧里坐着三号男主角,在他丝毫没有觉察的情况下那张网已经颤巍巍地伸过来了。毒网越织越大了,大得没有边,织网的人眼睛有些发花,感觉到阵阵疲惫。一天中午夏小希从酣睡中醒来,阳光在窗外的树叶上一闪一闪,晃着她的眼睛,她一骨碌爬了起来,梳好头穿上轻盈的衣服走出门去,桌上的剧本被吵醒了一下,又继续睡了,然后就一直地沉睡下去。
       街上,迎面走来的人,男人们,都注意到这个美丽的姑娘,她也被他们吸引,惊奇地发现原来他们的身上有很多动人之处啊!五分钟以后夏小希已经回到这个生生不息、魅力四射的世界里。
        那天电话铃响的时候夏小希正歪在汤梨华的床上,手上摆弄着一件毛衣,毛衣下摆开线了,华姨能用勾针弄得让人丝毫看不出破绽。电话铃响得有些突兀,铃声永远是突兀的,汤梨华拿起话筒“喂”了一声,一个男人的声音让她目瞪口呆,时隔多年她还是立刻就听出了前夫的嗓音。
       “汤梨华吗,你好,我是季耿。”
       世界脱光了衣服,显得那么可怕。一时间汤梨华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好,该说话还是干脆摔了电话,那反常的惊慌失措的神情引起小希的注意,她好奇而警觉地盯着她。季耿似乎有所准备,接下来说了一串话,汤梨华却都没有听清,只听见了女儿汤红的名字,然后听到一句问话:可以吗?当她弄懂了季耿是想和她见面谈谈,她本能地拒绝了。
       “有这个必要吗?”她问。
       话筒里没有了声音,汤梨华忽然感到一阵心慌,想挂断电话,只听小希在一旁低低而急促地说:“别拒绝,考虑一下。”
       片刻的寂静,汤梨华竟然重复了小希的话:“那……那我考虑一下吧。”
       事后她脸上一阵阵发烧,埋怨小希,埋怨她什么也不知道、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
       道就乱说一气。可小希是那么得意洋洋,无比开心,越想越兴奋,兴奋得不得了。
       “神谕!华姨,你要听从神谕啊!”
       一件沉重苦涩、严峻得令人心惊的犬事被她的小手一搅,就彻底改变了味道。于是乎,在离婚十九年后,汤梨华所乘坐的公共汽车轰轰地开来了。路边隐藏着一个幽静的茶室,汤梨华下了车,为镇定情绪而走得很慢。茶室远远地出现了,出现在她生活的最边缘,一点点向她靠近,靠近,靠近,最终来到眼前,此时生活已无法再停留,她迈进了门槛。
       季耿坐在角落的一张桌旁,汤梨华发现了他,怔怔地看着,如同在梦魇之中。她梦魇般的朝她的前夫点了点头,走向他,在他对面坐下。他们要了一壶铁观音,喝茶前的繁复程序也有些像梦,占去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得以渐渐清醒过来,目光既躲避对方又在偷偷观察。茶倒在杯子里,可以喝了,这时一个人叹了口气,另一个人也跟着一声叹息,不知身在何处。谈话小心地开始进行,断断续续,伴随着微微的恍惚。
        光线变换,移上墙,再移上房顶,两个人始终客客气气。季耿对女儿的事所知不多,但他表达了对女儿的感情,骨肉啊骨肉!他两次感叹。后来他们一同走出茶室来到大街上,斜阳在街道上投下块块黑影,一坨金光刺中了汤梨华的眼睛,她抬起手遮挡着。季耿出其不意地伸手叫住一辆出租车,请汤梨华上车,这样就免去了道别的尴尬。坐在车里汤梨华才缓过神来,心竟然有点酸酸的。
       生活一如既往,并没有因为这次会面有丝毫的改变。微风从空气里吹过,微风从水面吹过,微风从林间吹过,形态是不一样的。
       再看汤红和杨耳这对小夫妻,两个人无声无息地维持着一种半死不活的关系,这多么奇怪。然而尽管如此,汤红似乎已经下了决心,只是对什么事情下了决心似乎还不大清楚。还有小希,她找到了新工作,成了一名记者,多姿多彩的生活在她的脸上投下鲜明的光影。她的打扮变幻无穷,有时候连汤梨华都不能立刻认出她,剪短的头发怎么又长了?原来是带了头套。她开心地笑着,魔术师般的把头套摘下来,又戴上,再摘下再戴上,汤梨华吃惊地笑出声来。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小希拖着长长的金发,站在一架波音飞机的扶梯上朝着送行的人们招手,她仿佛是个明星,又仿佛是一个嫁给了总统的女人,总统夫人。
       在报纸的头版头条上,总统们来了又走了。世界的变化并不大,灾害啊战争啊死亡啊,到处都命悬一线。那么生活呢?
       发生了一件令人惊奇的事。
       早晨,天朗气清,透明的月牙还挂在西天,清洁工和菜农的时刻已经接近尾声了。公园里渐渐热闹起来,不一会儿朝阳就把第一抹金光洒在那些晨练的人们脸上。汤梨华家的附近就有这样一个公园。十点之后的公园渐渐安静下来,而汤梨华是在中午时分经过公园的,她一眼看见烈日下有那么一个女孩儿在石径上跑步,仔细再看,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孩儿怎么是夏小希呢?她揉了揉眼睛,以便看得更清楚,可还是小希。她的身影在假山后面消失、很快又出现了,看来在围着假山转圈,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着她,让她晕头转向了。多像一只吐着舌头的小狗呀,跑得呼哧呼哧,那么可怜,汤梨华大叫一声:夏小希!
       夏小希一扭头看见华姨,可她收不住脚,继续往前冲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立刻弯下腰,用双手撑住膝盖,痛苦地喘气。汤梨华快步走过去,怀着好奇心想一探究竟,小希向她抬起头来,满眼喜色。
       请猜吧,发生了什么事,尽情发挥想象去猜。对,当然是有关爱情,然而这是什么样的爱情啊!小希说出了一个名字,那名字代表着天才、成功、经典的价值,那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一位大导演。而他和她相爱了,或者说他爱上了她,爱上了一个无名的小记者。他的手轻柔地抚过小希的头顶,像对待一个天真无邪值得珍爱的小女孩儿,而魔法师的触摸使小希立刻感觉自己变了,变成了那个女孩儿。带魔法的手指在她的头发里徘徊搅动,她的心就要跳出喉咙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像一根羽毛,依偎在那伟岸的胸口上。从那一刻起已经过去了……小希看了看手表,七天零五个小时四十一分钟,而她一直在飞,总也落不到地面上。她简直有点怕了。相信吗,人是能飞的,你有翅膀可你看不见,她说,而她跑步是为了让脚掌感觉地面的存在,证明这一切无可怀疑。
       她的话逻辑?昆乱,可她的脸比花儿还红艳,呼吸吐露芬芳,一缕湿发贴在额头上。她的背后正午的耀眼阳光从晴空里直射而下,空气在颤动,所有的光和热都集中在她身上,她似乎就要融化了,身体进射成点点金光。这副不可思议的景象使汤梨华有些头晕,手脚发凉,于是匆匆离去。
       夜晚汤梨华奇怪地怎么也睡不着,一些小耗子一样的精灵从记忆的深处钻出来,发出
       的声响,还用细小的牙噬咬她。她想起了一个人,她的初恋,那个人不是季耿,是她的女同学的哥哥。
       那张黑黢黢的轮廓分明的脸不是也具有魔力吗,不然世界怎么会在一瞬间消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全身立即像通了电一样,热乎乎麻酥酥的……可是天哪,这怎么可能,此刻汤梨华躺在黑暗中竟然感到胸口有些发热。过了两天她做了一件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事,去找她的那位女同学了。
       她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但都知道彼此的下落。然而她的哥哥在前年被癌症夺去了生命,才五十二岁啊!模糊的隐隐约约的怅惘变成深深的感伤,光阴一去不返,连人都没了,再也再也无处可寻,变成了泥土,难过,多么难过。
       可有人还在。不久,汤梨华和季耿又见了一次面,彼此之间自然多了。季耿点了她喜欢吃的乌鱼蛋汤,汤梨华也嘲笑他老了,失去了风流的资本。
       季耿默默地思忖了一会儿。
       “我风流吗?”他问,“难道你真的觉得我是个风流的男人?”
       他的口气十分严肃,抱着想探究真相的态度。汤梨华沉吟不语,不置可否,也许这就是一种回答“不、你不是”的意思吧。她想起过去,自己会把强得来的回答当作战利品,现在她变了,仿佛不知道再要坚持什么,或者她知道有些东西她想放弃了。季耿答应了不对女儿透露他们见面的事。也许有那么一天汤梨华会对女儿说的,可现在她还没有想好。
        著名导演在小区里出现了一次,虽然戴了墨镜可还是被人认出来,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很多人知道了这件事,小希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被荣耀之光照亮。仅仅过了一个月零十天,光耀竟骤然暗淡。是汤红神神秘秘又兴冲冲地向母亲透露了消息:夏小希失恋了,或者干脆说被抛弃了。
       汤红不是不想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可一点不成功。首先她不是演员,是个诚实的女人,但要紧的是这个结果让她感到欣慰,欣喜,缓解了这一时期沉重麻木的心境。她的脸有些发僵,皮肉被一股想笑的感觉牵动,最后还是笑出来了。指责汤红是没有意义的,那不过是可怜人想从更可怜的人身上获得一点虚假的安慰而已。又何尝不可呢。那个更可怜的人状况如何,这才是最最要紧的。
       “悲痛欲绝”这个词有很多表现形态,这里要说的是不吃不喝,对生存构成了威胁的一种形态。天地间,日月无光,只有一个静静的人形躺在被子下面,人形渐渐缩小,被子变得平展展的,几乎意味着下面再没有任何东西任何物质,这是多么可怕呀!汤梨华的心发出惊呼。
       她咬住嘴唇,咬得很紧,感到了一丝疼痛。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心紧巴巴的,手足无措。她帮不了小希的忙,只能无望地天天来看望她,床上躺着得了绝症的孩子,母亲又能怎么办!
       母亲只能用无限温柔的低语问:“今天怎么样?想不想吃点儿东西?”或者是:“坐起来一下好吗,看,今天我熬了排骨汤……”
       头两天没有回答,连反应都没有。接下来身体似乎有了一点动静,腹部有微弱的咕咕声,小希向她翻过身来了,脸色憔悴得让人痛心。晚上汤梨华煮了面条,放上碧绿的青菜,女孩子都是喜欢吃菜的。果然小希坐起来,虚弱地靠着枕头,小口小口地吃了青菜又吃了几根面条。额头出汗了,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想撒尿。”她说,身子动了动,两条组长的腿从床边垂下来。
        一切停当之后,夏小希重又在床上躺好,汤梨华坐在床边,攥着女孩儿的一只手,感觉攥了一把尖细的小骨头;她不懂,不能理解,一个男人的力量能有这么大。
       “我知道,当时我就知道,完了,完了……”她的声音像蚊子那么细小,汤梨华听得很费力。
       这是怎样的一个月零十天哪!原来小希不光是那个纯洁天真的女孩儿,还是个小妈妈,怀着母性的无私的爱默默倾听爱人的倾吐。他是那么痛苦,那么矛盾,那么困惑,他有妻子,还有一个情人,现在他爱小希。女人的爱对他不可少又造成灾难,人生的真谛离他很近很近,仿佛唾手可得,然而又那么遥远,必须穿过地狱的烈火。地狱的火焰美丽炙热,人世间再也看不到那样壮观的景象,小希望啊望啊,眼睛都瞎了,再也看不清人世了。可是她的心没有变,还是一颗女孩儿的心。那颗心渐渐为了另外女人的存在感到疼痛,她甚至不知道这是女人的正常反应,以至自惭形秽。她还很年轻,让她的小肩膀承担这样重压她有点受不了了。
       一天她坐在他的腿上,环绕着他的脖子,他们深深亲吻,然后分开。看着导演温存的目光,她冲口而出:“嘿,我想告诉你我的恋爱,你愿意听吗?”
       导演微微惊诧地动了动眉毛,意味深长地一笑,帮助她从自己的腿上站起来,坐到旁边的沙发里。这个纯洁的水晶般透明的孩子,他内心的人物,这人物的恋爱一定充满纯洁的养分。而夏小希呢,到底还是太年轻太幼稚太冲动了,就算她人聪明,也还是凭本能来理解事物的。她的闸门已经关了多日,只要打开一条缝,水流就冲泄而出,一泻千里。
       一个个男朋友在他们身旁出现然后消失,留下他们的气味,屋里的空气变得有点污浊了,应该打开窗子了。导演猛然站起身去上厕所,这时小希的心一沉,完了,完了,她对自己说,甚至说出声来。
       小希的脸瘦了,显得很尖,她用新的方式对人微笑,那种笑带有无以名状的惨淡和厌倦。一次她和汤梨华说:“我不想看透男人,不想看透任何人,哪怕那个爱情是假的,但起码那段时间,哪怕是一个星期,一天,一个小时,你是幸福的,这就够了。”有一天她又说:“知道吗,没有比孤独更好的伴儿了。”
       汤梨华忧伤地看着她,怎么办,这姑娘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上什么人了。
       “这话是谁说的?”她问。
       “什么话?”
       “没有比孤独更好的伴了。”
       小希歪头想了一下,“一位作家吧。”
       “哪个作家?”
       “忘了,想不起来了。管他是谁。”女孩儿轻轻摆了摆手,手指像玻璃做的,几乎透明,脸像白纸一样,双颊瘦削得像个男孩儿。
       汤梨华真心地疼她,不由质问:“人家是作家啊!你是什么?”小希没有回答,出神地望着前方的一点,半晌,重复道:“我是什么?”
       “是呀,你是什么?”
       小希仍然没回答,只是再一次重复:“我是什么?”
       “你是个女人。”汤梨华冲口而出。女人这个字眼一出口,她的心竟然颤抖了,喉咙感觉发紧。告诉夏小希她是个女人的竟然是汤梨华,老天爷的安排是多么诡异又多么奇妙。
       那一刻,五十二岁的女人汤梨华确实感觉到自己变了,这变化来得那么复杂,难以描述,如果一定要形容,她觉得是身体本身软化了,一种非常紧密的物质变松了,长出
       了触须,细小而柔软的触须,时常让她觉得痒痒的,蠢蠢欲动。
       杨耳走了,到南方去工作了,扔下于他的家和妻子。他们没有离婚,但这种情况似乎比离婚还糟,因为可以想见的是杨耳现在一定活得自由自在,汤红的尴尬境地非但没有改变,反而越陷越深。事情怎么会成了这样?那个小胖子轻松逃脱,把难题扔给了她们母女。汤梨华越想越气愤,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来。办法闪电般就有了,起诉离婚,把杨耳告上法庭,通过法律达到惩罚他的目的。她打了许多咨询电话,去了两家律师事务所,有一位律师看来是夏小希的前男友,或者说是前任追求者,他帮助这对母女把所有的可能性和利弊分析得一清二楚,汤红能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损失的又是什么,将来要面对什么。生活的千万种、亿万种组合一个个试着拆开,解开,分开,看着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听着从那个黑洞冒出的喋喋不休的声音,汤红似乎进入到了被催眠状态。而为了弄懂每一个字的含义,汤梨华的身体微微前倾,眉头紧蹙,直到精疲力竭。
       最后汤梨华把一切的一切都弄得不能再清楚了,只剩下一个问题,汤红似乎并不想离婚。她用沉默、消极和哀怨表示出了自己的意思。
       一个月明之夜,建筑物下面堆积着浓重的阴影,月光银白,汤梨华从来很喜欢月色,她走到阳台上,抬起头呆呆地仰望着银盘似的大月亮,脑子里缓缓地浮现出嫦娥的故事,啊!寂寞嫦娥舒广袖,泪飞顿作倾盆雨……汤梨华的眼睛湿润了,月亮被水泡了似的,闪射着曲曲弯弯的光,原来那寂寞的嫦娥不是汤红,而是她自己。渐渐地,这件缠绕着她使她焦虑的事‘隋变得轻飘飘,无足轻重了。月光照亮她的脸,也照出了那张脸上的愚昧、顽固与可憎,然后如水的月光洗涤了她的面庞,也洗去了那些没有意义的、丑陋的东西。”
       世界不会在一夜间改变面貌,但面貌也不是在一夜间改变的。树在开花,泉水在流,万物生生不息。
       自此法院和诉讼远离了她们的生活。没有了母亲方面的逼催和压力,汤红的日子好过多了,她上班下班回家,回到自己空荡荡的家或者母亲家那间天蓝色的小房间。她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汤红还在上学,过着一种充实的积极向上的生活,休息日才有时间回来看妈妈。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大约在秋天,一个戴眼镜的男子出现在楼门口,他的眼镜不是普通的眼镜,比别人的优雅别致,对人的气质具有明显的提升作用,使佩戴眼镜的脸不同凡响。果不其然,这位戴眼镜的人是个留学美,国的博士,他轻便的皮鞋在楼梯上发出嘎哒嘎哒的好听的响声,他是来找夏小希的。从那以后他时常出现在楼里,到后来几乎成了楼里的常住人口。
       博士的出现给汤梨华的震动是巨大的,冲击了她生活的根基,那根基东摇西晃,几乎要倒了。原来没有什么事情会那么严重,可怕到不可逆转;原来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而且说开始就可以开始;只要你想,愿意。这是可能的吗?看来是的。
       汤梨华确定小希完全恢复了正常,根据是她又看到了小希的两副面孔两个声音。她早就发现夏小希有这样的本事,说起来不应该算是本事,本事是后天的,而小希的现象是天生的。和博士一起时她是个说话轻声细语、文质彬彬以至有一点咬文嚼字的小姐,可是到了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她立刻变回来,大大咧咧地说话,声音有点粗粝,这样的变化有时仅在一分钟里就完成了。汤梨华不是不能理解这种女孩儿特有的天性,可她还是感觉惊异好笑,弄不清小希怎么能如此全面地控制声调、语速、音量和语言重音的,你怎么能知道小鸟怎么歌唱呢?
       由于一股西伯利亚的寒流袭来,气温下降,夜里有一场霜冻,白天北风把电线吹得呜呜叫。夏小希敲开华姨的家门,说是想和她好好谈谈,谈谈感情问题,她穿了件鲜艳的休闲毛衣,神态有些严肃,让汤梨华有点摸不着头脑。可接下来她就听呆了,无论如何,天塌了,她也想不到小希要谈的是她的感情,不是她自己的。事情是这样:小希的博士有一位父亲,他的母亲去年病逝,而他是独生子,常年在国外,父亲的孤单使他担忧,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个好女人和他的父亲做伴。小希想到了华姨。这件事实在是荒唐,太荒唐,荒唐得无以复加。汤梨华的第一个反应简直想把小希赶出家门,第二个反应是板起脸,极力思忖义正辞严的抗议,第三个反应突兀而又奇怪,她的意志根本没有指使她,脑筋连想都没想,什么都没弄清,她却听见了自己的笑声,嘎嘎嘎嘎,笑得那么大声大气,简直不是她的声音,以至她连止都止不住。
       可汤梨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笑声里充满惊异和嘲笑,她在嘲笑面前这个愚蠢的疯丫头,小希呀小希,你要不是疯了才怪呢。
       小希却平心静气地看着她,一声也不出,只是看着,好像她的笑是件挺好玩的事。这样一来汤梨华有点笑不下去了,可又不得不笑,她感到自己脸上的肉难受得要抽搐,怎么办,谁来救救她。一句话,是小希帮她下了台阶,小希安慰似的拍拍她的后背,声音十分恳切,“华姨,你别笑了,这件事没这么可笑,我是认真的,你应该相信我是真心为你好。”
       汤梨华不笑了,眼睁睁看着小希。
       “同意不同意都没有关系,见见面总可以吧,你总不至于害怕吧。至于吗?”小希问她。
       她胡乱地摇了摇头,连自己都不知道是针对什么意思摇的头。最后她竟然同意了。小希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汤梨华一个人,她不由闭上眼睛,脑子里空空的,出奇的清醒。有一会儿她的心里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睁眼望着窗外,风声像鬼叫从窗前掠过,虚空中的情景让她有点害怕也有点着迷。
       到了那天,她一步步慢慢穿过那家饭店前的空场,身上穿了一件开士米大衣,里面是一条长裙,裙摆随着腿的前后运动皱成一朵朵花,她低垂着头,准备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时间考虑其他。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望,但她却是失望的,这个男人太老了,头发花白,有点驼背,可交谈过后她的印象有所改变,到底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谈出的话很有意思,耐人寻味,不时引起汤梨华的共鸣。譬如老先生说:“在这个时代,思想和实际可怕地分裂了。”再譬如:“你可以蔑视一切,但时间会来蔑视你。”还有不少类似的话呢。总之他们开始接触了。
       小希和汤梨华的关系一时间变得异常紧密,像一个新建立的同盟,拥有只属于她们的秘密。汤梨华不让她把这件事告诉汤红,现在绝对还不到透露的时候。小希则把自己和博士的许多隐秘之事都告诉了汤梨华,仿佛是作为一种感激,感激汤梨华给了她面子,同意和老先生交往。
       那隐秘的事当然是“性”了。也许小希是无意识的,可她的赤裸裸和不知羞耻却让汤梨华感到很难受。她把博士的种种狂热表现和自己的欢娱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那身临其境的感觉太可怕了,汤梨华的身体都有了轻微的反应。小希索性说出一切,她和博士最初只是一夜情,彼此连名字都不知道。可那一夜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她说了一句英文,汤梨华听得懂。后来他们在某处又不期而遇,那是个严肃正式的公众场合,两个人装作并不相识,在心里偷偷笑。
       博士的身体多么好啊!(她指的是肉体)那个家伙多么好啊!那直透心窝的感觉简直能要命。他就愿意看她陶醉的样子,带给他阵阵狂喜。一种从未有过的无能为力攫住了汤梨华,她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上像爬满了毛茸茸的小虫。‘ 一天老先生对汤梨华说他家的楼下有个饭馆,他是那里的常客,他可以打个电话叫他们把饭菜送到家里来,请问汤女士愿意到他家里来吃饭吗?汤梨华来了,饭后老先生竟然摸了她的手。汤梨华浑身一震,赶紧移开目光,死死盯着挂在墙上的自己的皮包,慢慢地小心地把手一点点抽出来。天哪,这种事简直……,简直有点恶心,和她心里的感觉差得那么远,实在无法想象。但当时她什么也没有表现。
       事后她想,这件事可能不成,大概不成,是的,也许根本不成。经过几天的思考,再三思考,汤梨华找小希谈话了。她的最大担心是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影响小希和博士的关系。
       “你真的不喜欢他吗?一点没有感觉?”
       是的。
       “那就算啦!”小希抬手轻轻一挥,“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难道你能为了我和一个你不爱的老头子一起生活吗,怎么可能哪!”
       小希的语气既爽快又真诚,脸上没有一丝丝阴影,汤梨华松了一口气。她感激小希,不为别的,为了小希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她,向她证明,女人真的可以有一种轻松的、自在的、还可能乐趣多多的活法。
       生活向汤梨华敞开了一扇新奇的大门,她迈进去就不想再出来了。城市依旧街道依旧建筑物依旧,但色彩、光线和气味都大大地不同以往。饭店是用来约会的,在公园里可以漫步交谈、增进了解;剧院是两个人并肩而坐、身体得以靠近的地方,还有美发厅,女人走进去再走出来,面貌就焕然一新了。这一切对汤梨华都没有任何问题,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的踪迹,但问题还是有的;问题就在汤梨华的身上,她的身体、准确地说是肉体还是不能习惯和一个男性密切接触。那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到一定的时候知觉的手就坚决举起来制止游戏向下进行,钟表会戛然而止。不过问题似乎还不大,起码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遇到一个她真心想与之结合、共度后半生的男人。
       季耿呢,他有没有可能?汤梨华一直和季耿保持联系,不知什么时候汤红已经知道了他们见过面,细细一想,她不禁哑然失笑,他们俩竟然瞒着她偷偷约会。真傻,多傻啊!难道他们连这么一点常识都不懂,女儿的心永远是愿意父母和好的。可汤红的心思比这要复杂一点,暧昧一点,因为她觉得母亲曾那么强烈地敌视杨耳,主张她离婚,现在她自己居然偷偷摸摸地和父亲来往上了,她的心里总是有点不平衡的。这也很正常。
        过了一段时间,汤红忽然放弃了自己的不平衡,因为她发现母亲的约会对象不光是父亲,这怎么行。可她却羞于阻止,结果心里更加不平衡了。她开始冷嘲热讽,“哟,打扮得真漂亮,要上哪去呀?”她还恶毒地赞美汤梨华外表的年轻化,“妈,人家一定以为你只有三十几岁呢!真的,不骗你。”
        她甚至偷听母亲的电话,还跟踪过一次,只是跟踪没能进行到底,半途而废了。远远望见母亲穿过马路的背影,那女性的身姿几乎看不出年龄,那个女人是自己的妈妈呀!一时间,汤红极度困惑,继而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满心慌乱,连看都不愿再看一眼,掉头走开了。可是母亲的后背是长了眼睛的,母亲的浑身上下都有眼睛,对女儿的一切都洞若观火。汤红早已让汤梨华感到紧张,不自在,羞愧不安,现在事情颠倒到这种地步实在是有些可笑了。汤梨华想想真的觉得很好笑,接下来又会感到很内疚,就此干脆结束了和某一个男人的来往。
       她已接触过若干男人,结果都不明不白地分手了,而那些明明白白的,从一开始就没成。汤梨华慢慢地发现了在广大的人群中有一个俱乐部,不急于结婚俱乐部,这个俱乐部里的会员都抱着希望,但也准备好失望,到头来他们反而很少感到失望。只要活着一天,太阳就是新的。上了年岁的人不像年轻人那样吵吵闹闹,他们个个阅历颇丰,嗅觉灵敏,汤梨华感到自己渐渐能辨认出一些会员的身份了。直到一天一个男人一眼认出她,老熟人似的和她打招呼:“啊,你好!好久不见了,还是一个人吗?”原来他们曾经见过面。汤梨华的脸有一点发热,但她极力表现得自然又大方,站在路边和那人聊了好一会儿,甚至很投机,不是吗,他们已经加入了同一个俱乐部。
       说不清为什么,孤单的汤红偏要和自己
       过不去,命运已经对她很不公平了,现在她又走上一条和母亲离心离德的路,尽可能地少回妈妈家,心里甚至想再也不回去了。可是这样做又谈何容易呢,她们互相惦念挂牵,这是命定的事情。一段时期以来她封闭自己,而内心的感情却波动得很厉害,越来越难以平衡,在一次去看望父亲的时候她憋不住地把发生在母亲身上的惊人变化说出来。当然了,能有个人一起评判评判,对排解心中的困惑和不满会大有帮助的。’就像单身男人的家那样季耿的家也微显凌乱,汤红每次来都要帮父亲收拾收拾,可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干,因为她和他之间发生了一些争论,几乎有点伤了和气。是父亲对前妻的宽容之心出乎了汤红的意料,让她感到不可容忍。
       “你觉得我妈正常吗?”
        季耿的答复很肯定。正常。
        “为什么?”
       “因为……”父亲有些迟疑,他知道答案,但这答案来得太迟了,迟到了许多年。
       “因为,她到底是个女人啊。”他感慨地说。
       “哼,”汤红的鼻子里冒出凉气,“可笑,那以前她是什么?男人,还是二尾子?”
       ,
       女儿异常的激烈态度让季耿忽然看到了汤梨华的影子一晃,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只能说,你不懂……以后你会理解的。”
       “我现在就理解,有什么深奥的,她是个两面派而已。”
       “不,我不大同意。”
       他们就此争论起来,你一句我一句,这对父女,他们俩多么像在照镜子啊!这场争论当然不会有结果,最终以父亲向女儿表示了歉意而收场。临走之前汤红的心软了,她看看爸爸,喃喃地说:“那你呢?”
       “我什么?”季耿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说,你怎么办?”
       季耿明白了,心里一热,“我有你啊,对不对?我没问题。”
       汤红难看地笑了笑,转身准备出门,父亲叫住她:“小红……”
       季耿要说的和女儿刚刚说出的话一模一样,那就是:你怎么办?汤红立即有所感觉,眼睛里掠过一道阴暗的影子,大鼻子似乎拉长了,结果季耿什么话也没说,他很怕刺伤女儿。
       一切事情都没有结果,悬在半空,但结果有时会突如其来。
       小希要出国了,然而不是和博士一起去美国,是和一个法国人,到法国去。初夏的一天,她穿了一条短裤,膝盖圆圆的,发着光,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站在汤梨华家门口。天哪,原来她还这么年轻!
       “我要走了,华姨,我会想你的,非常非常想……”她的声音有点哽咽,眼圈红了,一双凉凉的细嫩的手臂环绕上来,搂住汤梨华的脖子。
       不知为何,汤梨华没有哭,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热泪盈眶,没有颤抖地抽泣,她的心好像不为所动‘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她很难接受这一事实,觉得像在做梦。大庭广众之下,那个金头发的瘦高个子的男人用手紧紧揽住小希的腰,亲她的面颊,亲了又亲,他是干什么的呀!有他在场任何人包括汤梨华,谁都不会感觉自在。告别的晚宴结束了,走出灯火通明气味混杂的餐厅,人声留在身后,夜晚的空气是多么好啊。时间当然不早了,月亮该早已升起来了。可今天却没有月亮。是云层遮住了它还是时候不对?潮汐在遥远的海上起落,是它影响天空中的月亮还是月亮影响大海?一缕缕思绪从头脑里飘飘悠悠地飞出来,游荡着。路灯很亮,霓虹灯更亮,没有月亮的夜似乎没有什么大不同却又非常的不同。什么人能感到这种不同,那可是天知道。
       夜深了,汤梨华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其实没有。她翻了个身,脑子里在放电影,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在楼下的空地上奔跑,吧唧摔倒了,居然没有哭,撅着屁股爬起来;那个活生生的小女孩儿十分一秒地长大,穿着花束般的裙子,紧身衣袒露胸脯,毫无疑问是个漂亮的姑娘,可她睡觉时会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汤梨华忽然打开灯坐起来,一股想再看一眼小希、和她说说话的冲动那么强烈,但她想起来今夜她不住在这儿,而是和那个法国人住在饭店里。明天飞机就要把小希带走,带上天去,飞向“最浪漫的国家”,小希是这么说的。
        眼泪不知不觉流出来,汤梨华哭了,哭了一阵泪水又自然而然地止住,之后她内心怅惘。今后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该怎么过呢?难道就和女儿这样过下去吗,她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对女儿如今的状况负有责任,心存内疚,肯定不能再结婚了,甚至都不便和女儿谈到感情方面的事情。但是如果是季耿呢?汤梨华又一次想到了前夫,但她没有让思绪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也许她已经原谅他了,可原谅与不原谅还有什么关系。不,她不想过早地把季耿摆到这么重要的位置上。干吗要这样?
       时间,这个最伟大的旅行家分秒不停地赶路,大步地从春天走到夏天。暑气熏蒸,大地被滚滚热浪笼罩,一切活动都失去了活力,处于昏昏然的半停顿状态。时间进入九月之后,城市重又清醒;活跃起来,带着整个夏季积蓄的热情,显得格外多姿多彩。就在这个月里杨耳回来了。他不是仅仅回来看看,而是回来工作,公司给了他更高的职务,其他的人和事好像已经不在他脑子里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家。
       杨耳的归来使汤红的心一松,许久没有过的愉悦滋润着她的心田。虽然她尽量掩饰住高兴的情绪,可气色和精神是很难藏得住的。再说干吗要隐瞒呢,连汤梨华都觉得松了口气。没有人再关注她,碍她的事了,行动完完全全获得了自由。自由得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世界一下都属于她,她该拿世界怎么办呢?这真是个问题。此间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半个月、二十天过去了,杨耳一直没有到家里来,汤红不提起汤梨华也不问她。国庆节就要到了,明天就是十月一日,汤梨华接到女儿的电话,“妈,明天晚上我们回家吃饭。”女儿说得随随便便,其实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放下电话汤梨华感到心跳得有一点快,难道是紧张吗?确实有点紧张,原因却不甚清晰。是的,她要面对的好像不是一个杨耳,那么是谁呢?是一个巨人,是她自己,她的历史,那历史庞大得没有边,大得像一个空洞,她站在一边看着那个失去方向的女人,看她怎样摇摇晃晃,不知道自己已经站在多么危险的地方,就要掉下去。她果然掉下去了,吓了一大跳,但只是一眨眼汤梨华就回到了现在。现在她准备做一顿丰盛的晚饭招待女儿和女婿。她到超市去采购,提着沉甸甸的蓝色塑料筐,回家后把食品一样样放进冰箱,冷藏或冷冻。然后就到了明天,他们来了,节日里的气氛十分活跃,三个人说笑声不断,像一台演奏会似的,休止符不多不少,恰如其分,音乐自然和谐,指挥汤红大显身手,饭菜色香味俱全,小胖子杨耳用他的感叹和夸赞谢幕。好啊好啊,多么的好啊!
       这就是汤梨华、汤红,还有夏小希的故事。最后这故事还有个小小的尾声。十一的假期还没有过完,还有一天才结束,这天上午,十月的阳光洒满屋子,到处都明晃晃的,汤梨华早已起床,身上一直还穿着睡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是前天买的一件丝质的睡袍,她从未拥有过一件如此高级的睡衣,穿上身时那凉幽幽的滑爽的感觉让她心头一颤,也许那一刻将在记忆中留下永远的印象吧。电话铃响了。汤梨华拿起话筒:“喂……”
       由于对方是何许人有种种可能,她的声音和自己的声音略微有所变化,于是话筒里有了片刻的迟疑:“我……找汤梨华。”
       啊呀,小希啊!
       汤梨华笑了,隔着七八个小时的距离,她们互相问候,亲切的声音那么悦耳。原来法国已是深夜,小希刚刚洗完澡,准备睡觉了。
       “你好吗,真的好吗?还是一个人吗?”
       汤梨华的答复都是肯定的。夏小希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法国的月亮在窗台上撒下银白的光,空气中能闻到薰衣草的香味儿,睡意袭来,她打了个哈欠,心里却意犹未尽。她没有忘了华姨,华姨是她生命中不会被忘却的人。忽然间在一道女性的幻想之光的照耀下,夏小希隐约看见了一副美妙图景,那图景顷刻间变得无比清晰,她张口问道:“华姨,你愿不愿意来法国?”
       汤梨华轻轻一怔,疑问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发出……
       “我给你介绍一个法国人吧,你不知道法国的男人有多浪漫,对女人多热情,老头儿也一样,不,更好,不骗你。”
       这之后她们开起了玩笑,彼此打趣逗乐,说了不少知己话,完全忘记了时间,聊哇聊哇,大约半个多小时之后这个国际长途才结束了。放下电话,笑纹慢慢退下去,汤梨华默不作声地靠在沙发里一动没动,脑子里一片空白,渐渐小希活泼大意的模样浮现而出,啊,可爱的、我可爱的孩子,啊,多么有趣的世界啊!汤梨华不由想笑,就吃吃地笑出声来。
       
       
       2003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