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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冷西湖]人间清白
作者:李永鑫

《十月》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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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步杭州西湖之畔,这洁亮的湖水对着青山绿树和蓝天白云,荡漾着妩媚动人的秋波,使人深感温柔。然而,当我驻步西湖南岸三台山麓于谦墓碑之前时,却感觉到西湖另有一种比温柔更能震撼心灵的阳刚之美。
       西湖之滨多名人之墓,其中岳飞、于谦、张苍水、章太炎、秋瑾的墓祠,堪称西湖之骨,一下子把温柔的秀山丽水活脱脱地撑持起来。“骨争湖水洁,魂共暮云还”,李善兰《题张苍水先生画像》的诗句,写的就是这些英烈的骨气为西湖的大好湖山增色。
       “人总是要死的。”这话谁都可以说,并且谁都没有理由不相信。但把死亡作为自己个人的必然命运,作为一个铁定的事实接受下来,并且声调平静地对自己说“真的,我会死的”,不仅不容易,而且极为痛苦。倘能参破此关,堪称至人。
       西湖墓寻,解读这些英烈的生命密码,不也是一种精神炼化的过程吗?
       栖霞山下,岳飞的墓碑静默在夕阳里,坟头嫩绿鲜活的青草拂去历史的尘埃,带给他们一曲慷慨悲歌。
       岳飞是如何赴死的呢?
       南宋绍兴十一年(1141)九月的一天夜晚,岳飞从庐山被钦命御前统制官杨沂中“请入”临安的途中,在一个巡检官家里歇脚。深夜,巡检官透过窗户窥见岳飞屋内烛光摇曳,其部属一个个挨次提醒他大将张宪和爱子岳云已经系狱,此去临安,必死无疑,陈请他改变主意。但见岳飞神色严肃地说:“只有前去!”是啊,死又何妨,贵在公私无亏。
       南屏山麓张苍水墓里的主人是这样赴死的:
       明末清初,他举明旗与清廷斗争了十九年后,见大势已去,遂解散旧部,隐居在浙江象山南田的一个岛岙里, 因叛徒出卖而被捕,就义时才四十五岁。“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这是他被俘押往杭州途中所作的诗。船到钱塘江南岸时,忽有一僧人向船舱投来包着石子的一张条子。他拣起一看,只见其上写着一诗,诗中有“此行莫作黄冠想,静听文山正气歌”两句,他笑道:“此王炎午之后身也。”深表赞许,神色自如地向两岸父老拱手告别。临刑前,他遥望远山近水,说了声:“大好河山!”并口占绝命诗:我年适五九,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事已毕。然后端坐地上从容就义。
       张苍水墓不远处就是近代思想家、大学者章太炎之墓。章生前仰慕张苍水之为人,遗嘱死后埋骨于张墓之旁,故今其墓址如嘱,倚山面湖,四周松柏挺立。
       章太炎一生骨节铮铮,却曾被人称为“章疯子大发其疯”。他有名言:“大凡非常的议论,不是神经病的人断不能想,就是想也不敢说。”“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前的时候,那神经病就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这显然已经超越孤芳自赏或放浪形骸之类单纯形态的名士气,有了高风亮节的厚重而积极的价值取向。因此,当袁世凯复辟,把他软禁在北京龙泉寺时,他敢以绝食方式抗争,甚至在墙上高悬七尺宣纸,上书“速死”两大篆字。
       至于埋骨西泠桥畔的鉴湖女侠秋瑾,1907年7月15日在绍兴轩亭口的英勇就义,更是壮歌长啸,犹如星夜之中铮然出鞘的三尺青锋,寒芒直冲斗牛。
       漫步于谦墓前,铭碑孤零零地静立在明光柔风之中。岁月之手抚去了它的忧思,庄重的建筑凸显了它的壮怀。我深深地感到,死的壮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的,一般地说,在对待死的问题上不能彻悟的人,其成大事也难。贪生怕死的人,其生命的质量是非常有限的。“怕死”虽然是人的本能,却非热爱生命,而是不忘现实存在的富贵或名位或欢乐。死毕竟是人生的另一维度,只要洞穿生命,生也落拓,死亦明达。岳飞、于谦、张苍水这“西湖三杰”和章太炎、秋瑾的人生,都递次经历了千锤万击、烈火焚烧、粉身碎骨的三种境界,最后升华为第四种境界——留下清白在人间,名传千古,彪炳史册。五位英烈之中,真正算杭州人的,惟有于谦。在今天杭州上城区清河坊祠堂巷42号,就有于谦故居。徜徉其间,谁都会为其“清白”二字引发共鸣:其品清介,清励忠介;其性清鲠,清素骨鲠;其官清廉,清正公廉;其人清白,清芬洁白。尽管于谦之死,犹如一颗明星从天庭中陨落,划破黑夜的长空,给人间带来光明,遗憾的是,从20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先后“北海瑞南于谦”的大批判运动,不仅罢演绍剧《于谦》,而且在报刊上发表了在今天看来绝然荒唐可笑的文章《抬出于谦来干什么?》、《{明代民族英雄于谦)是又一株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文革”期间,于谦祠、墓遭到严重破坏。面对这段惨痛的历史,我不由得想起当年于谦被害之时,“行路嗟叹,天下冤之”,“京郊妇孺,无不洒泣”。有一位名叫朵儿的锦衣卫指挥,提着酒浆纸钱,公开祭奠于谦,伏尸号啕大哭。朵儿本来是奸党曹吉祥的部下,曹闻讯大怒,立即派人将朵儿捉来重重鞭打一顿。可是到了第二天,朵儿照旧去刑场哭奠于谦。两相对照,我深深地为我的那些同代人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敛起思想的翅膀,我静默无声。“泼墨浓云布,漫空雨意悬。”这是于谦早年所写反映民情疾苦的一首诗歌的首联,竟然成了当时北京城天空景象的客观写照。
       这是一个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味的年代——明朝正统十四年(1448),土木堡一役,五十万明军将士惨然蹂之于蒙元的瓦剌也先部的铁蹄之下;八年后即景泰八年(1457)正月十六日夜的“夺门之变”,正统皇帝即英宗朱祁镇复辟,刀光剑影,哀鸣声声,多少人惨死在皇位倾轧的权杖之下。
       让我们记住这个日子——明景泰八年正月二十二日(公元1457年2月16日)。虽然是春之正月,但北京城外依然寒气
       恍惚间,于谦渐渐地清醒过来,他看见自己站在这刑场之上,正准备就刑。刽子手端上一碗水酒让他喝,这是惯例,一表示送别,二给死者壮胆。
       他惨然一笑,摇摇头:“我虽死,心神还在,喝什么送别酒?八年前,我在北京保卫战时,性命已押在阎罗王那里了,现在还喝什么壮胆酒?”
       北京保卫战!
       这对于他来说是何等的骄傲!这对于中国历史来说是何等光辉的篇章!这使他成为一朝英雄,一代英雄,一个中国历史上不可多得的英雄。
       明朝正统年间,太监王振擅权,朝政黑暗,国防力量一落千丈。早年被朱元璋逐之北部大漠的蒙元瓦剌也先部落乘势崛起,其控制地域西迄阿尔泰山,东达鸭绿江边,成为全蒙古的大汗。也先极为骄横,屡次南侵,铁蹄所至,剽掠人畜,“草房焚烧,人迹萧疏,十室九空”。为了抵御他们的南下侵扰,明朝曾于北部筑有“九边”,即现今仍存于世的明长城。然而,真正的御敌长城在于民心和国势,而此时的明王朝,民背日众,国势已弱。
       尽管正统皇帝朱祁镇雄心勃发,和王振率五十万大军出北京,过居庸关,入大同城,威风八面,依然抗击不了瓦刺剽悍铁骑的进犯,惨败于土木堡,而且正统皇帝被俘,史称“土木之变”。当时的景象是“官军人等死伤者数十万”,败兵裸袒,争竞逃逸,“相蹈籍死,蔽野塞川”。
       这时,京城天空愁云密布,地上人心涣散,眼看明王朝就要重蹈南宋亡国的覆辙。时势造英雄,一向以“社稷安危为己任”的他,毅然告别刚丧的母亲之灵,急赴京城,力撑危局。
       当时,朝廷精骑劲旅尽丧土木,北京城里疲卒羸马不足十万,带甲能战者十不存一,所以人心惶惶,“群臣聚哭于朝,不知所为”。翰林侍讲徐有贞急忙跳出来道:“臣夜观天象,稽考历数,北京天命已去,只有迁都南京,方可保无虞。”一时间,满朝文武守战信心动摇,皇太后及摄政郧王朱祁钰也似乎觉得只有南逃这一条路可走。在这个关键时刻,七十八岁的礼部尚书胡淡第一个站出来说:“当年永乐皇帝定都北京,又将陵墓建在这里,是不想让子孙南迁的。”胡漤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狮吼:“主张南迁的应立刻斩首!”
       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以兵部左侍郎代理部事身分参加朝议的于谦出班大声抗言:“京师,乃天下根本,宗庙、社稷、陵寝、百官、万姓、币藏、仓储都集中在此。在这国家危难时刻,如果京师一动,人心即散,大势尽去。难道宋朝南渡的历史教训我们忘了吗?如果我们弃守北京,敌人长驱直入,很快山之东西,河之南北,就不再是我们大明所有了。”
       他的正确意见,得到了吏部尚书王直、内阁学士陈循的支持,徐有贞不敢争辩。皇太后命当殿太监金英把徐有贞叱出,下定抗战决心,并任于谦为兵部尚书,总领北京战守重任。
       从八月二十一日受命兵部尚书,到十月初瓦剌军队大举进犯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于谦和主战派官员一起,刷新内政,整顿军队,识拔文武官员,加强关隘防守,分遣诸将率兵二十二万阵于京城九门,自己则“率无士卒,躬擐甲胄”,“以示必死,泣以忠谕三军,人人感奋,勇气百倍”,把官员军民中的惊慌混乱改变成同仇敌忾、共赴危难的激昂。
       十月初,瓦剌也先的剽骑悍军再卷狂飙,蹄踩白羊口,刀击紫荆关,直破京卫之险,汹涌而至北京城外,列阵于西直门下。同时,把土木之俘正统皇帝朱祁镇放置在德胜门外的空房内,作为要挟明朝新君和大臣们的人质。刚刚被守臣拥立不久的景帝朱祁钰和部分廷臣一再动摇,意欲以重金与也先媾和,赎回朱祁镇,便派人征求于谦的意见。
       此刻,于谦正浑身披挂,身先士卒,在德胜门朝城外的朱祁镇涕泪誓师。他对来人说:“今日只知道有军旅,他非所敢闻”(《明通鉴》卷24)。他的坚定态度,使景帝放弃了幻想,君臣协调一致挫败了也先的讹诈阴谋。
       十月十三日,天寒,降雪,又大风,忽而雷电降雨,也先率兵发起总攻。于谦坐镇德胜门,先派骑兵佯败诱敌万余追击,继以神机营的火铳、火炮齐发,再使石亨所领的伏兵突起夹击。一时之间,德胜门外杀声震天,惨叫连连,也先骑兵被打得大败,素有“铁元帅”之称的瓦剌骁将、也先之弟孛罗和平章卯那孩亦中炮而死。此后,他又率军先后在西直门、彰义门与也先展开激战,使也先受到重创。经过一个多月艰苦卓绝的抗战,终于击败瓦剌军队,使得明王朝转危为安,他成为名副其实的“救时宰相”。对此,谈迁《国榷》第32卷有论:
       于公以一书生,砥砺狂澜,屹然不动,坐使社稷,危而复安,观其分守九门,移营城外,坚壁清野,以挫贼锋。而丧君有君,庙算无失,专意战守,罢诎和议,计擒喜宁,芟除祸本。故能返皇舆于绝漠,正帝座于黄屋。谋国之善,古未闻也。
       于谦把思绪拉回现实,眼光朝四周扫视过去。
       刑场太荒凉了,满眼的断垒残墙,荒草杂砾,乱纷纷地躺着、立着、耸着,凄凉可怖。到处无声无息,笼罩着一片神秘的寂静,行刑的官员和刽子手们也都无声地等待着那开斩的“午时三刻”。
       他禁不住朝天空大声喊叫:“你们都死了吗y”你们现在朝堂之上论功颁赏,还是在暖阁之中举杯相庆y石亨、徐有贞、曹吉祥,你们的对手在喊你们呢,你们沉默吗?但是,我不沉默。你们懂得我的心思吗?在五天之前“夺门之变”那夜的火光里,你们瞧不见我的心思。今天,在旷野之中,你们该瞧见我的心思了吧。你们别怕,因为悲剧已经铸定。然而,你们也不要太高兴了,因为事情并没有就此划上句号。
       他再一次朝天空大喊:“你们都死了吗?”
       然而,万籁俱寂,没有回声,他的声音像被这片无边无际的旷野吞噬了。
       一阵长久的令人恐惧的死寂。
       他开始感到孤寂。尽管刚从牢里被押出时,那一同受刑的王文不堪冤愤,,激辩不止,他笑着劝导王文:“这本来就是石亨他们的意思,你抗辩又有什么用呢!”但是,他现在这种孤寂的环境之中确实有些悲怆。他不怕死,但这样沉寂、荒凉的世界,他从未见过。他此前仕途曾有两次冤难:一是二十四岁赴京殿试时,因“策语伤时”,遭亲贵大臣所忌,他从会试第一名被压制为三甲九十二名,只放任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做一个正七品的监察官;二是四十九岁遭太监王振迫害,投入死牢,在山西、河南两省百姓一万人赴京上书和两省藩王(晋王和周王)上疏争救下,才降职处理。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产生过今天这样的孤寂心绪,虽然,十里之外的地方就是繁华的京城,但毕竟远在十里之外。而这里,没有阳光,太阳似乎羞愧于见这个英雄的冤死,只是发出灰蒙蒙的哀鸣——北风起兮乌云翻卷,他深深感到:
       这里没有生命。
       生命y这两个字使他震撼,他在一片静默之中,仿佛看到了远方布满军队,听得见号角嘹亮,战鼓激昂。刹那间,他似乎已经挣开枷锁,伸出双手,去拥抱这远方传来的号角声、战鼓声……这些声音穿过了时光的隧道,又来吞噬他的心,把他死死地往过去的时光拽去。他觉得那声音的发源处有无数的军士百姓在惨叫,在挣扎,在搏斗,继而在欢呼胜利……城墙上,郊野里,瓦剌军队的死尸如叠,京城军民的鲜血如注……他开始清醒地想起八年前那一段时间的事情。
       当瓦剌大军押着正统皇帝英宗朱祁镇作为人质要挟京城官员军民时,朝野人人都处在两难之中。奋起抗击吗?当今皇上在敌营,难免就死,则为不忠;俯首投降吗?明朝就要亡国,亦为不忠。老百姓则想得更加简单,皇上不能死,我们也不能当亡国奴。历史就这样把这道难题赋予于谦来解答。
       于谦出色地解答了这道千古难题:
       社稷为重君为轻
       他成功了。他的成功不在于理论的解答,因为孟子早就对民本君轻问题作过充分的阐述,他的成功就在于:身体力行了有史以来谁都没有真正实践过的这道答题,他的面前是一个坐了十四年江山的大明正统皇帝、英宗朱祁镇!正统皇帝又不像宋徽宗,毕竟是在率军抗敌的战场上被俘的,怎么能想到另立新君呢?自己的仕途不是深沐正统之恩吗?有谁知道,他在演绎这道答题时所经历过的心灵煎熬呢?他衷心祈盼正统皇帝归国为君,从君臣大义出发,他无意更君。但从现实出发,又必须更君。因为,有了皇帝,就可以稳定政局,就可以组织抵抗,对瓦刺来说,正统皇帝朱祁镇也就失去了要挟的价值。他清楚地知道,这样做,对于自己的今后将产生不可预测的后果。但在国破家亡的危急关头,社稷为重,况且自己居心公正,光明磊落,即使他日正统皇帝复位,也会谅解自己的举措。为此,他曾在深夜躲在被窝里痛哭一场,向正在敌营中的正统皇帝默默地请求宽恕。
       于是,他和朝臣们在皇太后的支持下,推举正统皇帝之弟、郧王朱祁钰为帝。明王朝在“土木之变”后,失君得君,新皇已立,及时地填补了因正统皇帝被俘而造成的权力真空。他在外交上给也先以“明朝丧君有君”的强硬警告,在交战期间,严令诸将拒绝朱祁镇在也先控制下所发布的任何命令,在遣使赴瓦剌军营探望朱祁镇时,也故意不对朱祁镇以特别尊重和额外奉献,使朱祁镇不再成为也先讨价还价的砝码,相反成了烫手的山芋。也先感到沮丧,瓦刺军士气低落。明军则在新君的旗帜下,群臣奋力,将士用命,粉碎了瓦剌军的进攻。
       北京保卫战终于胜利了。
       次年九月,在于谦惕心谋虑之下,正统皇帝终于从漠北被迎回来尊为太上皇,养闲于南宫。从某种意义上解读,是否可以这样说,他让朱祁镇失掉了皇位,他还在战时拒绝迎回朱祁镇,而战后又确确实实是依靠他才使朱祁镇得以回京的呢?
       皇家兄弟团圆,各就各位,历史的大幕落下了。
       然而,欲壑难填,宦海叵测。
       当年朱祁镇被景帝极不情愿地迎回之后,虽然兄弟执手痛哭,但朱祁镇自居南宫以后,名似尊荣,实为软禁。闲庭革长,别院萤飞,即便岁时生诞,亦无大臣来贺。此情此景,朱祁镇焉得不恼?
       此时皇太子仍是朱祁镇之子朱见深,在“父传子,家天下”的封建社会里,景帝自己当了皇帝,却不能把皇位传给嫡子朱见济,岂非白忙活一场?于是,景帝于景泰三年(1452)五月初二诏告天下,废皇太子朱见深为沂王,立朱见济为皇太子,而且采取一系列措施,贬低朱祁镇,抬高自己,以固己位。如此这般,朱祁镇岂能不恨?
       于是,明宫内又开始了一场新的阅墙血争——夺门之变。而在此前五十多年,就已经发生过燕王朱棣兵出北京,刀入南京,把侄子的皇位抢过去的血争!
       夺门之变的结果必然是于谦的惨死。
       他热爱生命,因而他追求人格上的至善至美。
       他为人孤忠大节,清风凛然,宁正而死,弗苟而生。因此,无论是他的《咏桑诗》,还是《咏煤炭》,抑或是《石灰吟》,都是从自然现象出发,塑造了一个“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劳出山林”的自我形象。
       他为官公正清廉,勤勉谨严。且不说他巡按江西,平反了数百件冤狱;也不说他巡抚山西、河南,施行了诸多除弊兴利的爱民措施,单单看他被以“莫须有”之罪抄家时,发现这个当了三十多年大官的人“自奉节约,乃居仅蔽风雨”、“家无余资,萧然仅书籍耳”的情景,就够时人与后人肃然起敬了。
       就说一段趣事吧。那时朝政浑浊,腐败成风,宦官专权,贿赂公行。百官大臣争着向正统帝的宠宦王振及其党羽献金求荣,每逢朝会进见王振者至少须献纳白银百两。地方官吏更竞相送呈厚礼。独独他每次进京奏事,从来不携带任何礼品。
       有人奉劝他:“你虽不献金宝攀求权贵,也该带些地方土特产如线香、蘑菇、手帕之类,便中送点人情,以免得罪于人。”
       他听了笑着举起两袖说:“带去两袖清风就够了!”随即写了一道七绝以明志:乎帕蘑菇共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他追求人格的完美,给自己的人生道路画上了一个十分完美的圆圈。
       然而,他也许不知道,皎皎者易污,晓蛲者易折。他被自己所画的至美至善之圆所缚所囿。于是,他为浊世所不容,他为昏君所不容,他为官僚所不容,他为小人所不容。人生就是这样的背悖。
       他死于皇位争夺的漩涡。虽然,他衷心认为景帝即位和奉迎正统皇帝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他“始终不主和议,虽上皇实以得还,不快也”(《明史·于谦传》)。这“不快也”就种下了他后来的死因。
       的确,“夺门之变”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争,密谋策划者之一徐有贞那天晚上告别家人是非常决绝的:“此一去,我若回来,是人;回不来,就是鬼!”
       也许,他可以在徐有贞、石亨发动政变之前将其阴谋粉碎,然而,这对于深受儒家正统思想教育的他来说,抉择是何等的痛苦!他当时的处境是一仆四主——正统皇帝朱祁镇及其太子朱见深和景泰皇帝朱祁钰及其太子朱见济,左右不是,前后为难。当年易主易储,已经不暇两全。而今朱祁镇是他的太上皇,朱祁钰则是他的皇上,二者你死我活,他该站在何方?
       没等他作出抉择,一夜之间,掌翻腕覆,天地易主,复辟已经成功,重登皇位的朱祁镇将病中的弟弟景帝朱祁钰活活勒死宫中,接着当然问斩于他了。
       那个当年因为他的推荐而立功京师的石亨,既不念举荐之情,亦不记当年共赴国难之谊,阴叛景帝而首谋“夺门之变”后,加毒手于他。“土木之变”,徐有贞首倡南迁遭他痛斥后,于景泰一朝官运不彰而见怨于他。还有曹吉祥等等,官宦内外勾结,操纵朝政,伺机陷害他。他作为正派人,惟以国家利益为重,根本不把其放在眼里。
       其实,当他被捕以“意欲二字成狱”以后,石亨请朱祁镇下旨以谋逆罪处死他,朱祁镇尚念他保国有功而有所犹豫之时,徐有贞即密告皇帝日:“不杀于谦,此举为无名。”这一句牵涉到为复辟正名的锥心之语,促使朱祁镇马上下令杀死他。若干年后,当石亨获罪时,皇帝问大臣李贤“夺门”之事。李贤曾为之正名:“迎驾则可,‘夺门’岂可示后。天位乃陛下固有,夺即非顺”。皇帝立即领悟过来:“然!”由此可见,于谦无疑是封建官僚政治制度中权臣擅政、宦官专权、吏治腐败的牺牲品。
       于谦性格耿介刚烈,对己对人要求十分严格,即便是勋臣宿将,稍有小错,必请旨切责。所以,在具体的处事中,常常受到牵制。遇到不顺心事,他为此拊膺长叹:“此一腔热血,竟洒何地!”结果呢,与同僚结怨颇多。在“土木之变”以后,他作为一个深得皇帝朱祁钰信任的股肱大臣,朝廷一切人事任免都由他定夺,但他每次都据实以对,不论私情,也不避嫌怨。这样,朝中没有任迁的怨恨他,任迁了但不如意的也不感激他。比如《明通鉴》卷27载,石亨总管十营兵马,兵权极大,但亦“为谦所制不得逞,亦衔之”。他没有参与景帝朱祁钰授意的更换太子的密谋,也不积极支持更换太子的诏命,因而连景帝朱祁钰也慢慢开始疏远他。可以这样说,即便没有“夺门之变”,他的前景也不乐观。“水至清则无鱼”。这些个性上的优点,在封建官场上必然成为他致命的短处,以致当正统皇帝朱祁·镇复辟后下旨捕杀他时,群臣多有附议。
       作为政治家,他对宦官可以轻视,但对宦官的作用不能估计不足;他对石亨、曹吉祥之流可以国事为重,出于公心加以任用,但对他们的阴谋活动不能掉以轻心;他对正统皇帝归来后可以奉为太上皇居住南宫,但对他原有的皇位影响和他周围的政治势力不能不加重视;尤其是京营的军事指挥权,竟让石、曹占据三分之二。这些政治上的疏忽,也是酿成他今日上刑场的原因哪! , 他终于彻底清醒了,但为时已晚矣!
       他极目远眺,铅灰色的天空依然是那么的令人压抑,而他的两道目光刺透久久不散的重重云层,跃上了高空。
       他感到身上突然地躁热起来,看那如血的太阳已经西倾,红的更惨、更烈、更鲜,他全身都笼罩在这一片红光之中……
       午时三刻!
       他死了吗?他披着一身红光从高空朝大地看去,那里有幢幢楼房,行行翠柳,还有绿茵操场。啊,那是书声朗朗的学堂。突然,从那里传出了童声齐诵:
       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听到这充满生命气息的朗诵声,仿佛感到自己的生命在复苏,在延续,他笑了……
       2002年11月改定于浙江乐清民丰居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