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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出差
作者:伍旭升

《十月》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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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亚兰前脚走,周明后脚也出了门。
       亚兰去的是杭州,周明呢去的是广州。
       头天晚上亚兰才在枕边对周明说,我想还是去吧。去哪儿?周明有些纳闷。去杭州呀!亚兰支起胳膊肘侧身望着周明。就是外语出版社举办的全国大学英语师资研讨班。前年就没去了,今年是最后一次,系里就剩我和丁洁、老黄没去,其他人都去过了。我到现在都不会做课件,别人都学会了,不去怎么也学不会,反正又不花自己的钱。
       亚兰怕周明不高兴,反反复复解释。前后就5天,很快就回来了。其实我也不想去,但是没办法。前年就没去了,今年是最后一次,系里就剩我和丁洁、老黄没去,其他人都去过了。我到现在都不会做课件,别人都学会了,不去怎么也学不会,反正又不花自己的钱。亚兰看周明没吭声,以为周明真生气了,又重复了一遍。
       周明盯着天花板看,目不转睛,神情呆滞。
       你到底怎么了?不是说好的吗,谁出差都只能等到头一天再告诉对方的吗你生什么气呢?(的确,为了不使留守的一方提前感受到不安,两人定了一条规矩,谁出差都必须到头一天晚上才通知对方)。这回是亚兰不高兴了。撇下手肘,背着身去不理周明。
       你刚才说什么,去杭州?明天?几点的飞机?亚兰不理他。嘿,我问你是几点的飞机呢!这回轮到周明去扳亚兰的身子。亚兰还是不理睬。周明也就没再努力,自己退回身子平躺在床上,自言自语说道,我干脆找领导说说,明天我就去广州,用不着推迟了。
       你说什么,你也出差?亚兰一听马上转过身子来。
       是啊。
       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亚兰说完就感到无聊了。说好出差的头天晚上才通知对方的嘛。
       说实话’,本来领导是安排我月底去广州的,我考虑刚从重庆回来就又走你会……
       哦,我明白了,你是想调到明天,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又开溜了,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省得你自己一个人在家。亚兰温柔地侧贴到周明的身上。
       周明伸手从亚兰的后脖颈下穿过去搂着亚兰,另一只手顺势攀上她胸前的一座山包。亚兰的胸不大,但坚挺,很有质感,结婚十年了依然饱满圆润。她自己也为此时不时骄傲一下。今天出去,回头率特高!有个人走过去了还回头一直看着我,冷不丁一下撞到垃圾箱上,蹭了一身,把我给笑得。亚兰时不时这样说一段插曲。边说边自豪地朝穿衣镜挺起她的前胸。你看你老婆怎么样?光着身子的亚兰自顾自地对镜子说。每当这个时候,周明都会从书房高声说道,那还用说!眼神依旧匀速扫过书页上的文字。
       周明加速攀上山包,登上后停留了片刻,围着山尖转悠一阵。然后迅速下山又攀上邻近的另一座山包,照例停留一阵。在山峰附近像探险者一样动手插红旗。还没插牢,亚兰就发出了浓重的鼾声。周明也就自动停止了工作,平躺着身子,支起屁股颠了颠,感到找到了舒适,就固定了姿势。不一会儿,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亚兰拎起一个简易的旅行包便出了门。时针好像是6点。我的老天,周明朦胧中好像听见耳边有蚊子般的问候声,侧头已经看见亚兰走到了厅里,接着是撞击大门的声音。周明艰难地撑开眼帘,时针正好指向6点3分。还早!周明对自己说,扭头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周明憋了一泡尿。周明很不情愿地起床,拖拖沓沓挨到洗手间,一口气放掉了腹腔里的积水,感觉也顿时轻松起来。回到卧室,发觉时针指向了9点。周明在床沿呆坐了几分钟,抬眼看看梳妆台上含蓄而笑的亚兰,然后动作麻利地洗漱完毕,到书房拎起可以肩挎的皮箱(上次出差用的日用品还原封不动),鸽子似的飞出了公寓。
       你买的几点的飞机票?亚兰打来电话时,周明正准备登机。我正登机呢。周明说。你还顺利吧?
       挺顺利的,我们住在西湖酒店,就在西湖边上,我现在正倚着窗欣赏湖光山色呢。亚兰的声音听起来像从海绵里挤出来似的。
       那好吧,多小心呀!不要去洗桑拿,记住哦,别……
       我听不清楚。周明说。我要挂机了,我听不清楚。
       那好吧,一定不要去洗……后面的两个字没出头就被周明麻利地关死在手机里了。就是这样。周明和亚兰分头开始了快乐的公务之旅。倒数两年前,基本情况是周明出差多。亚兰,你知道作为一个大学教师,除非去招生,要么去参加学术会议之类,平常哪有出差的机会。碰到寒暑假,更是留守族。除非学校组织去旅游或者参加什么培训。但这种机会并不多,有限的出差早都被系领导当作笼络自己势力的机会私下里瓜分了。总之两年前,亚兰几乎是很少出差,而周明因为在报社工作的关系老出差。亚兰在家呆着,周明觉得挺放心,所以出差总是挺踏实的,有时一出门就十天半月,直到报社领导追踪而至,通知他赶快回来发稿,周明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当地,回到北京的家和单位。而且,每次回到北京,他都有一种起腻的感觉。与祖国的大好河山和各地日新月异的变化相比,北京再怎么加紧改造,总激发不起什么新鲜劲。
       可是后来,亚兰说不行,这样不行,你总是把我扔家里,自己一个人在外头潇洒,太不公平了。你知道吗,你出差时,我自己一个人在家什么事都不想干。一天亚兰认真地对周明说。
       是吗!周明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每次他出差回来,屋里像乾坤大挪位,原来在厨房的切菜刀都能放在盥洗室熟视无睹,甚至周明出差前做的一锅饭,回来时还滞留在锅里,而且长起蓬蓬勃勃的绿毛。
       周明就说,你也出差吧。
       我往哪出啊。
       找呗。
       大约从一年前开始,亚兰的差一下多了起来。她跟她在教务处的一个东北老乡,两人结伴,千方百计找招生、培训的机会出差。实在没有,就出门旅游。有次,半个月出门两次,每次一周,你算算,几乎是头天刚回家,第二天就又走,有意让周明尝尝一个人留守时的滋味。周明呢,虽然不会让菜刀躺在马桶上,但一个人也的确懒得做饭烧菜,不是找朋友玩,就是在饭馆将就。所以,绿毛还是到处长,只不过长的物件以及位置不同罢了。
       周明就想,得找一个解决的办法。都不出差是不可能的。至少周明不可能。一则职业使然,二则多年养成了习惯,超过一个半月连续呆在北京,他会被空气和情绪合谋窒息而死。
       亚兰呢,一旦跨出了这个家门,也同样不可能让她不再出门。
       解决的办法只能是一起出门,你走我也走,分头出差。
       周明下午到的广州,马上就投人了采访。晚上被采访单位的一把手请吃饭。吃完饭送周明回宾馆大约9点。今天你辛苦了,就早点休息吧。一把手礼貌地说。明天一早周明要采访他,他需要回家梳理和准备一下,所以他无意安排周明去什么地方娱乐一下。这多少让周明有些失望。
       周明倒头躺到床上,觉得房间有些冷清。他打开电视,检索了一遍,除了女性胸罩的电视购物节目外,没有一点生动有趣的镜头。周明颇感无聊,起身到写字台前细细翻服务指南。在娱乐一项,逐一审视。美容美发,电话2228,保健按摩,电话2216,桑拿,电话2457。周明想了想,拨通了2216分机。马上周明的耳膜里飘进一个女子兴奋且饱满的嗓音:保健按摩,需要服务吗?周明一听就有些内惧、心虚,像被一个性欲十足的女人强暴了一下,他赶忙放下了电话。
       重又躺在床上,觉得心里一个劲儿往上翻涌不安。四壁透出的好像医院里来苏水的味,让人无法多呆一刻。
       两分钟后,周明站在了楼下。也没看方向,顺着右手的马路就往前走。几辆出租车很快跟了上来。“要车吗厂几辆车抢生意似的轮番问了几次,周明没搭理,三辆车悻悻地找其他客源去了,只有一辆不死心,尾随着周明。周明想了想,折回身钻进了前排车门。随便开,满7元就停下来。广州的出租车起步价是7元。司机诧异地扭头看了周明一眼。觉得周明怪怪的,但又不敢吱声。几分钟后,司机说快跳表了,还走不走?周明说停,就停这儿吧。说完给了钱下了车。
       夜风明显有些凉,让人感到初秋的来临。周明下意识耸了耸肩,开始朝来时的路往回走。走了一段,发现后脑勺有块铅似的,回头往后一看,竟是刚才送他来的那辆出租。周明能感觉到司机穿过玻璃窗的眼神,充满了询问和好奇。周明停下步,想等出租车跟上来给他说句放心话。可他这一停下步,出租车司机反倒不好意思了,也停了下来。周明朝他挑了挑眉,相视一笑,就又自顾往回走去。
       走过两段五百米的主路,又走了一段五百米的辅路,右手边一条巷口灯火通明,热闹非常。这是一处大排档,五六家食铺连在一起,五六十张白色小圆桌,二百来张白色小圈椅,大约围住了百来个的身躯,可以想像那是什么阵势。周明走近前,马上有五六个伙计上来揽客。周明今晚吃得不错,胃口还沉浸在上好的鱼翅燕窝汤里,自然涌不起吃河粉和田螺的欲望。又往前走了几十米,左手的一条巷子闪烁着一排发廊的旋转灯箱,给人一股强烈的飘柔和花露水的气息。周明的心里涌起一点奇妙的冲动,身不由己踏上了小巷的石板路。
       十几家发廊左右排过去,周明左右转动眼球,快速扫描过每一家店面,眼角的余光里飞速地闪进各色打扮妖冶的女子。或坐或倚,或招手或蹙眉。的确有些让人口渴。周明不紧不慢走到路尽头,想想又返身折回,重又左右转动眼球,重点把刚才印象不错的脸面重新扫射了一遍。这时开始有女子大方地向周明招手,弄得周明浑身发热,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路口大排档的地方。五六个伙计重又一起涌上来拉生意。这回他们已认识了周明,嘴角里仿佛再说,瞧,就是刚才进了小巷的那个人。周明脸上这时像蒙了一层地膜,脸上热得湿漉漉的,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似的,他三步并两步走出巷子,来到大街上。
       往前走就到了海印桥,再往前走一点,就到了宾馆。周明进了大堂,上电梯,进房间。漱口,洗澡,洗袜子,洗毛巾,洗今天路上穿过的背心,直到没什么可洗的了,才躺到枕头上。
       躺了大约有二三十分钟吧,还是睡不着。屋里静得只听见空调轻微的嘶嘶声。周明左右辗转,屁股颠了几次,也没有找到舒适的感觉。
       突然手机就响了。
       你睡了吗?是亚兰。
       几点了,你还没睡吗?
       我睡不着,正站在窗前看西湖的夜景呢。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我睡不着。你呢?
       还行吧。你今天起个大早,还是早点睡吧。 你也一样,早点睡吧。 两人说完话,周明关了机。看看表,已是12点10分。周明复左右翻了一遍身,颠了几次屁股,都没有迈过欲睡和入睡之间的那道门槛。头反而是涨涨的。
       周明动了一下去楼下按摩的念头。
       说去就去。周明重新穿戴整齐,循指南中的提示,径直来到2楼。
       吧台小姐非常热情,引导周明循长廊东拐西拐。就这里。她打开一扇侧门,屋里摆了一张手术台似的床。
       吧台小姐让周明在屋里等等。工夫不大,领进来一个中等个头、胖乎乎的女子。走近前,周明才看清她的脸抹了一层厚厚的粉。没说一句话,她就动手脱裙子。
       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周明连忙制止。
       你不做吗?她显得迷惑不解。
       做什么?
       做这个啊。边说边探手伸向周明的胯间。
       周明立马涌起了被强暴的感觉。莫非那个电话真是她接的。周明抑制不住地浑身起鸡皮疙瘩,慌忙逃也似的出了前台。吧台小姐不知何故,一个劲儿跟在屁股后头打圆场。
       一分钟后周明站在宾馆的大厅前。一辆出租主动从停车位上开了上来。
       周明看也没看,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往右手这条路开,满7元就停下。
       出租车二话不说,快速驶上主路。不一会儿,过了那条有一排大排档的巷口,到了刚才打车停车的地方。周明掏出钱转身递给司机时,不禁愕住了。是你!原来竟又是刚才送他的那辆车。司机也乐了,不过并没说什么,接过钱,对周明笑一笑算是回答,也算告别吧。
       周明下了车,从来时的路往回走。
       那辆车默默跟在后面,大约有30米开外的距离。
       周明明明知道他跟在后头,却也无所谓了,自顾往前走。夜风凉飕飕的,让人清醒。周明习惯性地伸手掐了掐太阳穴,甩开大步往前走去,好像是参加一场竞走比赛。那辆车依旧默默地跟在后头。
       周明走到那条小巷口,大排档依旧灯火通明。周明出宾馆时,心底里确实想去那小巷看看没准某家发廊没关门,就去做一个按摩的。可是,临走到了巷口,他却改变了主意,外表果决地走了过去。
       周明在路灯的护送下,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拐过一段旧街,来到了珠江边。此时珠江的夜景说不上美丽,也不让人迷醉,但倚着江堤,从灯影与夜幕之间,目测建筑与建筑的间距,丈量人与人之间的三围,别有一番心境。周明盯住一朵浪花,看它翻卷起来,沉没,再翻卷出来,再沉没,又翻卷,直到辨别不出是哪一朵。周明就主动想,水的生命力,从来都是以自己的存在而辉煌而执著的,哪怕只有一滴水珠,如果不能结成浪花,它就渗入地下,或者干脆蒸发。周明接着想人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做到这一点呢。非要结个伴,成个对。其实并没有物理的意义,只有心理的聊以自慰罢了。
       想完这些,周明觉得自己再无法深刻下去了,于是继续往前走。走了大约有一公里吧,觉得脚板又硬又胀,于是抛出目光盯住前方路边20米开外的——张石凳,费劲地走近前,屁股一沉落在上面。
       呆了大约十分钟,一辆出租突然堵在眼前,司机侧身探过头对周明说,要不坐车回去?
       居然还是刚才的那辆出租,他一直就尾随着周明。
       要不坐车回去?他又问一遍。周明坚决地摇头。
       司机说话了,别玩深沉了,上车吧,时间不早了。
       周明生气了,随口顶一句,谁玩深沉了?
       你呗!司机嘴角流露出看破机关的笑,意。
       周明没再搭理他,起身又往前走。
       那辆出租赶了上来,刷地一个急刹车,停在周明面前。你走岔了,宾馆在左边。司机说。周明这才觉悟到是走偏了。那司机把车停在一旁,自己钻出了驾驶座,锁好车门,对周明说,我领你走回去吧。说完自己已走到了头里。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着,此时连大街上的灯光都在打盹,夜真的深了,深得是那样的沉。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着,书写着城市的动感。
       第一次来广州吗?司机大声在前面问。
       不,大约四五次了吧。周明在后面应道。一个人来的?他又大声问。是的。难怪。他依旧不减声调。难怪什么?一个人住宾馆你说难怪什么?他停下步转过身等周明跟上来。
       我说嘛,你不要玩深沉,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广州是个不夜城,越到晚上越热闹。想玩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他贴近周明身边半诡秘半炫耀地说。
       玩什么?周明故意问道。
       玩什么都有啊,就看你想玩什么了。
       我想玩你!周明突然恶狠狠地对那司机说。司机乍一听愣了,脸上一下挂了一层霜。
       周明看司机那窘样,忍不住大笑起来。自己走到了前头。
       司机很快就回暖了脸色,两个男人复一前一后在寂静的大街上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宾馆。
       要不你到我房间休息休息?周明对司机说。真的,我是认真的。
       司机盯着周明的眼睛,一时没有吭声。
       真的,走吧,到我房里小睡一会儿,你后半夜开车会更有精神。
       司机沉吟片刻,跟着周明进了大厅。
       两人进了房间,周明让司机去冲个澡,司机也没有推辞,大大方方进了盥洗室痛痛快快洗了起来。
       周明倚在枕头上,大脑已不听使唤,几次感到被睡筋扫荡过去。他尽力坚持,想等司机出来后自己再进去冲冲。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没坚持住,先是后脑勺一麻,便感到眼前落下一厚重无比的黑幕,之后就失去了记忆。
       第二天一早,周明是被一阵电话铃声叫醒的。被采访单位的宣传部部长奉董事长之命请周明一起去吃早茶。周明睡眼惺忪,头痛不已。昨晚实打实只睡了4个多小时。侧身看临床,床罩并没有掀开,就连枕头都没有被压迫的痕迹。显然那司机并没有睡过。周明心里突然被电过了一次,为那司机。以至下了楼,走到门外,眼神还下意识地去找那辆银灰色的捷达。
       早茶吃得索然无味,纯粹是一种礼节。周明一般不怎么吃早点。说来也怪,不吃不觉得饿,吃了没到11点,肚子就开始闹革命了。所以周明干脆采取饥饿政策。
       宣传部部长看周明没怎么动筷子,惟恐自己照顾不周,左一遍右一遍劝周明。周明被请急了,象征性地吃了点肠粉,就停了筷。宣传部部长见周明不吃,自己也没好意思放开胃口。那局面的确有些尴尬。
       然后报社梁副总编的电话就来了。大厅里太吵,周明起身走到外面,透过落地玻璃边听电话边看那宣传部部长弓着身子残忍地对桌上的茶点施展风卷残云般的手段。周明咧开嘴哼哼笑了两声,居然被电话那头的梁总觉察到了。你哼哼什么?我也是迫不得已啊,这一块是你跑的,你人现在又在广州,离宁波也近,昨天编委会讨论决定的,可不是我让你去的!梁总以为周明有情绪,一个劲解释。周明说,你不用来回解释,我没意见,我去就是了。你没意见那你哼哼什么?梁总提高了嗓门。瞎,那哪是对您哼哼呢!我明明听见了嘛!梁总有些不高兴了,以为周明在狡辩。瞎,现在给您说不清,等我回去当面解释吧。周明关了机,走进屋回到餐桌前,宣传部部长自己望一眼桌上的战场,对着周明憨憨地一乐。
       采访董事长的详细过程就不说了,反正内容迟早要见报,到时候看报纸就是了。值得一提的是,请他谈对企业管理创新的想法和做法,谈着谈着,他就激动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满屋子转悠。原来他的身边有三个年轻貌美的女孩成天围着他转。秘书是女的,办公室主任是女的,连司机也是女的。告我的信件就像雪片似的,你说可笑不可笑。这算什么事嘛!他情绪很激动,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得意。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有意这么做,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反应。一个企业不论你是老板还是职工,如果眼里、心里在意的不是产品、市场、收益,而是女人、生活作风,这个企业就完了。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y下一步,我还要给我的总经理也配上三个大美人,看看还有没有人写信告状!
       上述一番话听起来挺新鲜的。没出息的是,周明一边记录,一边闪过一个念头:或许中午,要不晚上吃饭时,董事长会让那三个大美人(至少一到两个)一起作陪吧。
       遗憾的是,董事长尽情倾诉后,临到午饭时他又打电话叫来宣传部部长,让他陪周明。不好意思,中午省里一个领导来,就不能陪你了,下次吧。说完又对宣传部长说,晚上好好陪陪周记者。
       周明心里顿时泛起一丝酸意。
       因为早茶吃得太多,中午宣传部长的胃口变成厌氧型的了。他不怎么动筷子,周明也没有多大兴致,胃口像被抽了筋似的,舒展不开。中午饭两人吃得异常隔膜,一点生气没有。战役很快就结束了。宣传部长说请先回宾馆好好睡一觉,傍晚我来接你,我们去番禺玩玩。
       躺在宾馆的床上,周明脑子里打起了乱战:一会儿是三个大美人,一会儿是番禺之夜,一会儿是后天宁波的采访,一会儿是昨晚保健按摩小姐伸手掏向周明胯间的举动。冲动与失望交织,好奇与厌恶缠绕。来来回回纠缠,把周明的脑子弄得昏沉沉的。原本昨夜就没怎么睡,如此下去,周明担心自己后天到了宁波精神也得垮了。对,给亚兰一个惊喜!这个念头居然掀起一阵情浪。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为一个念头而涌起情意,那是属于初恋时的专有权。婚后的十来年,一年比一年远离了那些幼稚而单纯的冲动。两人的世界,维系的理由——单纯而功利的理由,就是相互存在。你每天下班进的是这家的门,用的是这家的抽油烟机,使的是这家的燃气热水器,上的是这家的床,偶尔做爱的对象是这家的人——而不是对门或者隔壁的,日子就是这样简单,理智而且冷静。他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寻思片刻,起身出门下到一楼的商务中心,买了一张晚上8:30到杭州的机票。三个大美人的念头一时被给亚兰一个惊喜替换了。周明仔仔细细冲洗着自己的各个器官。特别在关键的部位抹了几遍沐浴液,像搓擀面杖似的来回打磨,花洒冲出的水温仿佛一下升到80度,刺激得那里爽得通红。周明使劲提升肛门,试图从根部关掉快意的闸门,无奈痛快已溜到关口,不顾一切地喷射出去。周明整个人顿觉被抽走一根爽筋似的。
       傍晚6点,宣传部长准时来到宾馆楼下,他见周明背了行李包出来很是惊讶。你这是?宣传部长问。
       我临时改变了计划,今晚去杭州。
       可是我们说好今晚去番禺的,宣传部长大惑不解,我都已经安排了。董事长还特别交待让办公室的罗主任也一起去的。
       是吗?听说办公室罗主任要陪自己去,周明有些遗憾。不过已没有当初那么充满好奇心了。有机会吧。他淡淡地说。眼神下意识地扫了车里车外’—遍,并没发现那位罗主任。
       非急着赶去杭州吗?我替你把票退了,明天再走。我跟罗主任说一声,让她先走一步。宣传部长一个劲儿劝周明。因为周明不去,他们也没有理由去玩了。
       退票是不可能的了。周明决心已定,打定主意要赶去杭州送给亚兰一个意外的惊喜。
       飞机起飞耽误了半小时,到杭州再进了城,再到西湖边亚兰住的酒店已十一点多了。周明自己先去开了一间房,然后打电话到亚兰住的房间(他在前台已查到她住在704)。鸣了数分钟才有人接。找亚兰?她没在屋。她十点多出去的,咦,怎么现在还没回来呢。哦,你是?接电话的大约是50多岁的老黄老师。
       我是,话到口边又被周明堵回去了。周明放下电话,心里忍不住不安起来。倒不是担心亚兰的安全。一个大活人,又是在杭州,在西湖边上,不致出什么意外。但这么晚了,她一个人(或两个人?)又会去哪里呢?
       周明坐卧不宁,决定到楼下去看看。
       初秋的西湖夜里已颇有凉意。夜风吹来湖心的水汽,湿冷地裹着全身的毛孔。周明不禁打了个冷颤。举目四望,灯影在晚风和夜幕的调教下朦胧摇曳,平添了几许凄凉和孤寂。周明先沿着右手的堤岸走,期望能找见亚兰。不时有夜行人迎面走来,擦肩而过。不管是单身还是男女结伴,周明都要低头翘眉贴近了眼神去搜寻一番。有一两次,结伴的男女明显对周明的行为感到愤怒,走过了还回头瞪了周明几眼。别介意,我在找我老婆,她不见了,这么晚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周明嗫嚅着嘴在心里说。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挺黑暗的,视域里方圆一公里已没有人影。周明停下步,返身往回走。他想,万一亚兰自己去找伴呢,好像她在杭州并没有大学同学,可又会去哪儿呢?联想到前天打电话说她对着西湖看夜景的事实,那么晚了一个人站在窗前看西湖夜景,或许是在做一个两难的抉择吧。想着想着,不安的情绪使劲儿从心底往上托举起周明。周明感到脚底像被钉子钉了似的,或者踩着了蛇什么的,身不由己,便跑了起来。他沿着湖边的石板路狂奔,很快超过了刚才遇到的那几对结伴的男女。他不在意他们会在背后投过来怎样怪异、沉重的眼神,只是一个劲儿拼了全身的底气往前跑。也不知道怎么就跑过了宾馆(估计那时周明的大脑是一片空白),又往前跑了一阵,周明开始感觉来路不对。完全陌生的周边环境。堤岸的造型变了,岸上的树木变了,树阴自然也就变了。路灯显得更加昏暗。尤其前方二十米是个拐角,石板路伸进去不见出来,总之有些阴森神秘感。周明刹住步,停下身来,左右瞻望,确定是走错了。他不知道走错了多远,抬手看表,已经夜里一点半多了。他回转身,又开始跑了起来。这一路除了灯光下的一个人影,再没什么跟人扯得上的了。跑了一段,周明腿就发僵发硬,而且胃以上的部位明显感到气血两亏。他停下步弯着腰喘气。
       这时,身后响起了急促但有韵律的跑步声。周明低侧着头,扭身回看,因为是背光,加上夜色已沉,只能大体看个个头轮廓。那人原先跑得挺沉稳,突然发现周明在前方半弯着腰,不觉怔了一下,步伐明显被强制性刹一下,没停住,往前又蹭了几步。周明抬起头,直起了腰。
       那人突然加速改从边上的土坎冲了过去。
       就在那人跑过周明身边,背影暴露给周明之时,周明脱口而出,喊道,别跑,是我。那人一听更加速跑得飞快。周明扯起嗓门,大叫,亚兰,是我,周明!、 这一声划破了西湖夜的寂静,异常的透彻清脆。估计周边的住户不知有多少家突然被从睡梦中震醒。
       那人停下步。那人回转身看周明。并没有马上应答。因为她此时也处于背光,只能看见一团人影。
       我是周明!
       哪个周明?
       你老公周明呀!
       他不是在广州吗?
       是啊,他是在广州,可是他傍晚坐飞机飞到杭州来了! 你先别过来 好好。 那为什么没给我先来个电话? 这不是我们的惯例吗,临出差韵头一晚才告诉对方的嘛。
       说到这里,一切疑点尽释。可以想见,两人见面是多么又惊又喜。
       你真给我吓着了,以为真是歹徒呢兰依偎着周明娇嗔说。
       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头瞎跑,真要遇到歹徒怎么办? 人家实在睡不着嘛! 我也是。 所以你就跑来了!不会吧?亚兰抬起头,大大的眼睛紧盯着周明。
       的确,也不知怎么了,最近出差一个人越来越不习惯了。晚上总睡不踏实。
       我也是。以前你出差,我一个人在家时还挺好的,出去找王芳呀,小来呀,李波呀,充实得很。后来我一个人出差,睡得也挺香。可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有一股莫名的惆怅和寂寞从心底里往上翻,搅得人无法入眠。
       你说你,有什么惆怅和寂寞呢?
       喂,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我们到底还要不要孩子了?
       周明不语。
       你可想好了,再不要我可没法给你生了。别到老了后悔,或者找别人去了,把我一个人……
       你看你,你们女人怎么把男人都想成那样呢!你老了,我就不老了?
       .
       两人并肩坐在西湖岸边的石凳上。月亮从云层中游出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里。两人看看水里的月亮,又看看天上的月亮,来来回回看着,直到把天上的月亮看得躲进云层里,水里的月亮躲进水里为止。
       两人往宾馆走。
       我想好了,六十岁,我们退了休,或者这样,别等退休,55岁吧,我们就开始周游世界,一路这么走下去,反正你会英语,所到之处,你可以给外国人讲中国文化,我就教汉语,总之,一路行善,一直走下去,谁先死了,就地掩埋,另一个人背着他骨灰盒继续前行,直到自己也死在路上。在路上。挺好。就这么定了。周明为自己的新感悟而兴奋不已。
       那我一定要死在你前头,如果你……我会有多凄惨。我可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你放心吧,我肯定死在你前面。
       那不行。我得死在你前面。
       那不可能,一般男的比女的死得早。
       那就一起死。
       好了好了,那时医学都不知发达到什么地步了,想死也死不了,我们就互相搀扶着,一路走下去。周明说完这话,心里还真涌起些革命党人那种义无反顾的精神。
       两人进了屋,身体早已经招架不住了。澡也没冲,就一头歪到床上。两人搂得紧紧的,身体的关键部位和非关键部位都严丝合缝般挨到一起。亚兰弯在周明的臂弯里沉静而安详,眼睫毛都不颤一下。周明的大脑也已快稀成一锅浆,意识眼看要化成一股烟。周明强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明天我要去宁波,就完全被睡眼淹没了。 责任编辑晓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