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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阅读]迷蒙之季
作者:李贯通

《十月》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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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这样一个浓雾深锁的天气,用文字叙说Q市艺术馆的那些看似怪诞的故事,心里总有些忧伤,尽管我的高中同学、现在的Q市甲庄医院院长打来电话,说他们的情况都很好,尤其是“你那位颇风格的吕小苇”。院长还兴奋地告诉我,他们准备把Q市艺术馆列为科研合作单位,或者叫实验基地。院长的最后一句话在我的心里涂抹了一层沉重。实验基地,对于Q市艺术馆,是福音呢,还是羞辱?
       两年前,同样的季节,同样的大雾,我和女友吕小苇、摄影家夏侯春秋,从省城来到Q市采风。为了工作方便,Q市艺术馆馆长祝幸福安排我们住在馆里。一进艺术馆,雾障褪尽了,眼前袒露无遗,我的同伴的表情,就像土著人极度夸张的面具,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脑子里。当时艺术馆从市中心迁到开发区两年多,院子里空阔荒凉,那几亩凄迷的衰草中,只一棵佝偻的枯槐,几十只乌鸦蹲在高枝上昏昏地俯视着。我们的摄影家夏侯春秋说了声“妈呀”,就闭上了眼睛,额头上挤出一朵玫瑰花样的皱纹。我的女友吕小苇呢,眼里突放异彩’,两手扣在一起,抱在脑后,晃动着肩和肘,叫了一句“多么好的野草啊”!这使我想起了我们后来约会的时候,她常常用十指梳理着我的头发,情不自禁地叫一句“多么好的野草啊”!我一向认为她是开玩笑,直到这时,才知道她对野草有着本能的、疯狂的爱,甚至胜于她的男友。那时,我还不明白野草对她生命的意义,我只是疑虑重重。
       那天晚上,我和摄影家夏侯春秋同住一室。他说Q市这个开发区是个古战场,艺术馆所在地是士兵的尸体填满的深谷,他说一进这个院子就嗅出了血腥味和兵器的锈味。凌晨,我是在夏侯春秋的呻吟中醒来的,一夜之间,笔挺的夏侯春秋成了佝偻。我护送他回到省城治疗,没有料到半月后他就多症并发死在了医院里。他的遗容还算坦然,较之平常,额上定格了一朵玫瑰花样的皱纹。
       这次采风的结局相当生动:一个人永久地走了,另一个人——我曾经的女友吕小苇,永久地留在了长满野草的Q市艺术馆,而我,依旧是愚顽不可塑造。
       这样的大雾是我经历过的第二次。把手掌伸出去,雾压得手腕发酸;在你惶惶的视野里,人非人,花非花,车非车,楼非楼,就连你的思绪也被遮掩得支离破碎、神出鬼没……
       吕小苇由省艺术馆调到Q市艺术馆,在外界看来,真是个顶尖级的匪夷所思。就连艺术馆的人也大惑不解,虽然大家知道她是个能够制造奇迹的人:她先是一个高考落榜的山村姑娘,几天之内,奇迹般地成了县委招待所的职工,一年之后提拔为副所长,三年之后成了某市军分区排级干部,又一年之后转业到了省艺术馆,副处指日可待。有人预测,以此类推,艺术馆只是个桥,吕小苇前程不可限量。人们感叹着美女无敌啊,美女武器十倍于美国武器啊!对于吕小苇突然下调,有人怀疑是我和她的关系出了岔子,她才一气之下将自己流放到Q市。其实,作为男友的我也不能看透吕小苇,奥秘大概只有上帝知道。我们分手时,有些浅浅的忧伤。她主动送给我一个吻,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她说,我爱你,但是这里不是我的家,相比之下,Q市是家,我在这里只能是个人形的气泡,说灭就灭,而你,又不可能调到Q市……临别,她用手梳理着我的浓发,眼里异彩飞扬地说:“多么好的野草啊!”我感到她的手是用力的,我的几根头发从她的指缝飘落尘埃。
       这一夜,我耿耿难眠。我用“颇风格”来形容吕小苇,是得到了同事们的赞同的。她的美是让男人颤抖的美,不是怦然心动,而是于眩晕中颤抖不已地决绝地投奔。她的眼神永远是热烈的、渴望的、真诚的、一拍即合的、海纳百川的、有教无类的,又叫你看不出丝缕的轻浮与放荡。“艺术馆从此潺潺如舟”——我的一位同事如是说。直到熊馆长东窗事发,大家才了解了吕小苇“颇风格”的深层内涵:对于理性的男人,她的眼睛是一个姹紫嫣红的花园,对于另外一些男人,她的眼睛则是一口迷人的陷阱。
       熊馆长是在一个雨天里与吕小苇谈话的。吕小苇转业到省艺术馆整整一周。熊馆长不是眩晕的那类,从来不会拈花惹草。在吕小苇的眼神的召唤下,熊馆长由单位工作谈到个人前途,由现实谈到了历史。谈到解放前共产党人的出生人死、忍辱负重,熊馆长与吕小苇都充满了崇敬。熊馆长站起来了,吕小苇也跟着站了起来。熊馆长严肃地说,吕小苇同志,如果革命需要你爬雪山、过草地,你能服从吗?吕小苇说,能。熊馆长问,吕小苇同志,组织如果安排我和你扮作夫妻,打人敌人内部,你能服从吗?吕小苇说,能。熊馆长问,如果敌人监控严密,为了革命我们必须假戏真做,你能服从吗?吕小苇说,能。熊馆长说了声好同志,就抱起了吕小苇。吕小苇双手薅起熊馆长的头发,大叫着“草草草”。熊馆长感觉头皮被她揭掉了。吕小苇怒气冲冲地离去,出了门就又恢复了原本的眼神。
       熊馆长没有料到这种结局,从此谈苇色变,更没有料到这一幕恰巧在别人的监控之下。在角逐省文化厅副厅长的过程中,本来胜券在握的熊馆长早早地落马了。与那些成功者相比,我认为熊馆长德才都大大胜过他们。熊馆长是不幸的。
       由熊馆长我想到了Q市艺术馆的祝幸福馆长,祝给我印象极好,渐渐有了隐忧,怕他重蹈前人覆辙。正是深夜1点钟,我急迫地拨通了祝馆长的电话,委婉地对他说,吕小苇看起来十分随便,实际上传统得很。祝馆长懵懵懂懂应了两声,鼾声响起,没等我扣下电话,听筒里就传来祝幸福的呓语:我是谁?我身中5弹,生俘5人……
       吕小苇被任命为Q市艺术馆副馆长的第二天,诗人葛德从祖国的大西北参加笔会归来。
       吕小苇正和祝馆长领着五六个人铲草。这片荒地约有三亩大小,晚秋的风最是凄幽,一年一度蓬勃而芜杂的百草,柔韧的或者是匍匐待毙,或者是弯腰揖别;不屈的只有结满刺果的苍耳子,挑着空壳的蒲公英,更加顽强的便是屈指可数的荆榛了;当然,还有这片荒地的旗帜——或许更像灵幡——那棵栖满乌鸦的佝偻的枯槐。荒地位处艺术馆的东南角,东邻是开发区文昌路派出所,南边就是临街的院墙。才两年多的时间,四邻都盖起了漂亮的办公楼宽敞的宿舍楼,庭院里也有了假山奇石、小桥流水,临街的店铺也绚丽红火。艺术馆海棠依旧,惟一的建筑就是那座兼了办公室与宿舍的六层独单元的楼房,像一尊放大了的孔乙己,龟缩一隅,寒碜相酸了一条街。艺术馆其实也是可以改善一下的,比如把临街的地块租出去。但是,空闲在那里没人在意,一旦要出租了,祝馆长没有想到民主商讨时,他的部下全都是狮子大开口,要价一个比一个生猛凌厉。如果开馆长办公会决定,副馆长只有画家唐亿一个,唐亿从来都是一句话:听馆长的。租地的事最后落到无人再敢问津。后来,市文化局把祝、唐二位馆长叫到局里,给他们引荐一家资本雄厚的企业,在院内联合开发,建筑Q市最大的酒店。唐亿表态很鲜明,说是千载难逢。回到馆里再一次召开民主会,唐亿因病请假了,祝馆长也没有想到他的部下又是高度统一,极力反对,他们说都市里的荒野最有意蕴,体现的是自然美、古典美,它的文化价值胜过十座大厦……市文化局长气愤地说,这是一帮什么人?给他们办好事,他们还抵制,成于美,败于美!这事由不得他们!祝幸福馆长无奈地说,千军好领,一士难管,在士窝里当头,是前世造孽,除了苦熬还是苦熬!
       祝幸福把过去这些情况介绍给吕小苇,意外的是,吕小苇同样反对联合开发。她几乎是乞求地说,留下这块土地吧,把它整理成一个花园,看看花姿草色,品品花香草鲜,人就有精神,就有生气;我是农村长大的,我知道花草也是有灵性的,有情感的;我怕水泥建筑物,在我眼里,那都是奇形怪状的坚硬的僵尸,再也长不出一个绿芽……祝幸福竟被她说得动了恻隐之心,她分工又是后勤,又是26岁的姑娘,没理由不尊重她的意见。祝幸福还提醒说,和这帮人打交道不易啊,特别是那几个业务骨干,你请他们开个会就很难,你像讨债的一样孬种,他们参加会就是给你的恩典!他们永远到不齐,狗到猫不到,瓜来枣不来,什么时候这几个业务骨干能坐到一块开个会呢?这简直成了我工作中的一大理想!祝馆长讲着讲着来了怨忿,副馆长唐亿人不错,就是有点滑,麻烦事一律不表态,还时不时地要辞职,黑脸全叫我唱了……想想我祝幸福真他妈有病,让我侍候他们,我是谁?我他妈当年身中5弹生俘5人!祝幸福从吕小苇头发上捏下一点什么,向地上弹去,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快熬到头了,快放学了,你呢,还是刚入学啊……
       铲草的人们正忙碌着,诗人葛德走到了他们的身后,他大叫道,谁发了神经!这里是苍凉之美和凄怆之美的经典之作,它是史前的回放,更是人类无枝可依的必然命运的生动昭示!祝馆长说,又是叫,又是叫,当年我在战场上大叫的时候,你在哪里叫!祝馆长说明了铲草的意图,又把新来的吕小苇馆长介绍给他。吕小苇和葛德对视的一刹那,两个人都惊呆了。葛德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瘦骨嶙峋,长发飘飘,满脸胡须,噙着蓝色眼珠的三角形小眼里,蓝色的火焰正静寂地燃烧着。吕小苇主动伸出了手。葛德依然是凝视着,他忘情地说,你的睫毛上闪烁着安徒生的童话,你的嘴唇上上映着人间芳菲四月天,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涤尽尘埃的莹澈,还有缓缓驶来的盛满我的诗魂与爱欲的兰舟,——我爱你,吕小苇!我一向崇拜我的第一感觉,我往往被自己感动不已!忽略自己第一感觉的人要么是弱智,要么是投机分子,我的第一感觉也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爱你!葛德说完,深鞠一躬,转身而去。吕小苇脸上微微发烫,就外观而言,她是讨厌葛德的,就他的话语而言,她相信他是真诚的。葛德虽则细瘦,走路却还稳健,这叫吕小苇心里有了些微的踏实。
       吕小苇住的是顶层,隔壁是去年新分来的女大学生孙逊雪,毕业于省师范学院声乐系。孙逊雪也是位美女,是那种叫人怦然心动的美,怦然之后,她眼里的忧郁与惶恐就使人很快静下心来。孙逊雪话语极少,不想与人交往,艺术馆的人又常见她行色匆匆,她身上自然就多了一层神秘,人们也有了种种的猜忌和传说。
       午饭后,孙逊雪敲开了吕小苇的门。孙逊雪站着向吕小苇解释,上午有急事,没能参加拔草,表示歉意。吕小苇再三叫她坐下聊天,她才留下来。谈到艺术馆的人,她都说分来时间短,不了解。惟有谈到葛德时,她才说这是个才子,也是个酒鬼,他平时是一种人,喝了酒成了另一种人,晚上又成另外一种人,三位一体。孙逊雪还说,就外表而言,人分四类:人面兽心,人面人心,兽面人心,兽面兽心。她说葛德大概属于兽面人心。吕小苇问她,你长成这样一个绝代美人,葛德没有追过你?孙逊雪戚然一笑说,他对我只说过两句话,是两句古诗,一句是他听了我的名字后说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另一句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孙逊雪临出门,又转过身来指一指吕小苇的地面说,这下面住的就是诗人。四
       晚饭前,吕小苇接到葛德的邀请,Q市几位诗人为他接风,地点就在艺术馆斜对面的“真人酒楼”,艺术馆被邀的还有祝馆长、副馆长画家唐亿。吕小苇犹豫一番,还是跟着另两位一同去了。
       “真人酒楼”论规模及消费标准,在Q市只能算个中低档,在情调上划归一流并不为虚妄。整个装饰自然古朴,水车、石磨都真实地吱吱呀呀地转动着,客人还可以绾起裤腿赤脚走进这个偌大的池塘里,重新捡起儿时摸鱼的乐趣;迂回的分了诸多岔岔的竹篱笆墙上,挂着红辣椒、绿豆荚、金苞谷、黑木耳,而醒目的斗笠和蓑衣,最能唤起人们草草披挂、河边独钓的逸兴;这里的音乐也是清纯如露,除了《春江花月夜》等几首名曲,氤氲于酒楼的是更具感染力的奶声奶气的儿歌;这里的另一大特色是没有等级分明、自我封闭的雅间,篱笆墙象征性地一围,就是一个雅座了——这一点深为诗人葛德激赏,他说,心理阴暗的小人必定喜爱那样的黑匣子似的雅间。
       一切都是精心准备的。篱笆墙上贴了一张葛德的漫画头像,长发集成一束向斜上方飘去,中间几个曲折极富力度,显然,这是一把火炬的构图。十个人的面前,各点燃了一支纤巧的蜡烛。餐桌的中心,红色的绸缎上摆着葛德的十几部诗集。一位女诗人朗诵葛德的《我是》,揭开了酒宴的序幕:我是诗中的诗/我是光中的光/我是酒神中的酒神/我是涅磐后的凤凰/……女诗人的泪水流进酒杯。当主陪的诗人说,艺术馆三位领导可以随便喝,所有的诗人,干了这杯!一阵清脆的碰杯声之后,紧接着是汩汩的吞咽声。这一杯就是三两三白酒,吕小苇没有见过这样凶悍的喝法,惊得花容失色。诗人们又全体起立,向祝馆长他们三人敬酒。祝馆长行伍出身,豪气尚存,居然一口咽下去半杯,博得一片叫好声。祝馆长兴奋地说,这算不了什么,想当年我他妈身中5弹,生俘5人……诗人们打断了祝馆长的话,催促吕小苇和唐亿,他俩端起三钱三的小杯,各喝了一杯,也赢得了掌声。吕小苇其实是有些酒量的,善于打持久战。唐亿连脖颈都红了。吕小苇看得出,自从诗人们打断了祝馆长的话,他情绪低落,表情漠然。吕小苇在心里告诫自己,中老年也是很脆弱的,决不能打断他们的话。
       .
       接下来的内容是葛德谈西北诗会的盛况,以及新诗群与新新诗群的白炽化的论争。唐亿中途告退,一是腰椎间盘突出,一是辅导孩子。唐亿说,我真佩服你们,有理想有激情,我呢?我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快绝望了!腰病治了4年,跑了5个城市,吃过33种药,贴过15种膏药,越治越重。我平时最羡慕谁?羡慕狗!牛!羊!羡慕一切爬行动物!它们永远不会腰间盘突出。我老婆说,我夜里说梦话都喊我是狗我是狗……还有我孩子,才上小学二年级,我们就要开始给他请家教了,他的作业都要做到夜里11点了;太可怕了!我每周都被老师叫去两次,每次都被人家指赃审贼一样训得抬不起头。这才二年级,小学、初中、高中,何时到我姓唐的出头之日?诗人们哪,千万别要孩子!唐亿快要声泪俱下了,葛德挥挥手说,唐副馆长,你是不是想叫我们陪你大哭一场?唐亿这才悻悻而去。祝馆长低声对吕小苇说,你看这个唐亿,我们说不来,他说拒别人的面子不好,我们来了,他又提前溜号了!
       吕小苇和葛德坐面对面,葛德感到吕小苇正牢牢地盯着他。吕小苇馆长是不是在欣赏我的丑陋?葛德问。吕小苇说,我在琢磨你的蓝眼珠,你难道有外国血统?葛德说,我是纯种的中国人,没有乌克兰血统,也没有法兰西血统。小时候我的眼珠乌黑乌黑,是酒改变了它;酒不是一种液体,而是一种火,一种蓝色的火。酒使我觉悟了,我相信白色的火、黑色的火也是存在的;人有此岸、彼岸,第三条岸同样存在。真正的诗人,当是新火的探求者、新岸的抵达者……
       诗人们轮番向葛德敬酒,吕小苇也敬了一杯。祝馆长找了个理由,起身离席,两个女诗人留住了吕小苇。诗人们推杯换盏,10斤白酒喝完,又要了两瓶,醉态毕现,烛光尽熄,桌子上已是杯盘狼藉。吕小苇把葛德的诗集收拾好,把篱笆墙上葛德的头像折叠好,剩下的酒也藏起来。诗人们动作夸张变形,话题杂乱,正野混合,荤素勾兑。从申奥申博谈到反腐倡廉,从中东的肉体炸弹谈到了中国的饮食文化。有位男诗人站起身来,指着桌上的那盘炒鞭花,给他身边的女诗人讲段子:有个女诗人喝多了酒,筷子发抖,她夹的一块鞭花正巧掉在她的两腿之间,女诗人手指那盘鞭花惊呼道,它真不是个好东西,把它切碎了,煮熟了,它还认路!众诗人一阵大笑。女诗人说,你们男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对那位男诗人说,给你出个文明的题吧,你不是《三国演义》倒背如流吗?请问,诸葛亮、周瑜、张飞的母亲各姓什么?男诗人们面面相觑,无一能对。女诗人说,也真难为你们了,这个题类归脑筋急转弯:既生瑜何生亮无事生非么!众人都说有趣。那位男诗人又对那位女诗人说,那就按你的路子来,你不是李白专家吗?请问,李白的妻子和女儿各叫什么?女诗人说不知道,大家都说不知道。男诗人说,真笨哟,小学课本里都有李白的七绝《望庐山瀑布》,第一句就把他妻子和女儿的名字说出来了——“日照香炉生紫烟”么!众人醒悟,大笑不止,女诗人双手卡住男诗人的脖子骂流氓。
       吕小苇注意到,在这帮诗人中,有一位男诗人长得仪表堂堂,他不像别人那样笑得毫无顾忌,而是微低了头,半是拘谨半是羞涩地笑着。吕小苇心里想,原来诗人也还有仪表堂堂的,原来现在还有羞涩的男子……这时有人笑得吐了酒,吕小苇见机行事,要去买单。仪表堂堂的羞涩诗人对吕小苇说,哪能叫你买?我们相聚都是我请客,能者多劳。吕小苇说,你是个大款诗人?羞涩的男人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真正的诗人越写越穷,越穷越写,不出书对不起自己,出了书又对不起家人。吕小苇问,像葛德这样的诗人也要自费出书吗?男诗人说,他部分是,我们全是。
       诗人们勾肩搭背出了酒店,吕小苇留恋地看了看水车、石磨。喝酒的人都知道,人借酒胆,酒借人力,人一活动,酒力才完全发作。有位男诗人来了邪劲,扛起一位女诗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女诗人还唱着:我是女生,漂亮的女生,你不要写古怪的诗给我,我现在还不想交朋友……剩下的人簇拥着跌跌撞撞的葛德。经过派出所门前,葛德指着派出所的楼房骂开了,他妈的,谁都知道,派出所的楼是吊日的楼!计生委的楼是逼养的楼!羞涩的男诗人给吕小苇作解释,前者是罚嫖娼,后者是罚偷生。
       这个夜晚,吕小苇做了一个荒诞的梦:她领着大家铲了一小时的草,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葛德和那位仪表堂堂的羞涩的诗人鄙夷地看着她,她羞得用手遮上捂下,东奔西突,总找不见宿舍。参加工作以来,她的梦总是在重复一个画面——碧草连天。没草的梦让她惴惴不安。五
       艺术馆的早晨是安详的、文静的,也像一个慵懒的贵夫人,只是吝啬地向着晨光打出几个哈欠。第一个哈欠当属祝幸福了,在部队养成的早起的习惯,几十年来从不曾有过违背。传达室的牛师傅快70岁了,得了嗜睡症,终日大梦沉沉。祝幸福另配了一套大门钥匙,每天早晨开门,洒扫院落,大都由他承揽了。牛师傅大致在9点半醒来。醒后的牛师傅非常敏感,隔三差五地去找祝幸福,馆长,活都叫您干了,要我还有啥用?我是当过民兵的,懂得什么叫信号弹,辞退我吧!牛老了,拉不动了,该杀的时候手不能软!祝幸福说他早起是习惯,干活是锻炼,还要买份报纸。牛师傅说,我要是尿频就好了,想多睡也睡不成,现在是一夜不尿,没办法,前列腺好得很!膀胱好得很!除了肯睡,方方面面都好得很!牛师傅说完赳赳地走了。祝幸福也不与他计较,如果他十天八天不来发一通牢骚,祝幸福还担心他得了病,担心他睡死在传达室里。
       祝幸福自己订了一份《Q市日报》,每天早晨,他都从挂在艺术馆大门上的简易邮箱里取回报纸。别的版只看个标题,“Q市名流”专版他必定一字不漏地阅读。这个专版开辟了一年多了,从古到今,各个行当的名流介绍了100多个,他的艺术馆就有6人作为艺术名流上了专版。他多次接待来艺术馆的报社记者、史志办编辑,他充满了希望,充满了热情,荣誉感、自豪感油然而生;然而,每一次都是他搞错了,他的作用仅仅是向导,他们与艺术家一见面,他立即变成了一次性的筷子,被人随手丢弃。他百思不解,身中5弹,生俘5人,当年的战斗英雄算不上名流?他对人们的惊人的遗忘深表忧虑。成为英雄的那些年,天天披彩戴红,在人们崇敬的目光和暴风雨般的掌声中走上讲台,他为上万个青年签过名,他的那件血衣印满了无数纯情少女的吻……岁月如梭,落花流水,雁过无痕,他还比不上院内那棵佝偻的枯槐,它虽然死了,但还记录着历史的沉思;他虽然活着,只是一个会移动的空壳,真正意义上的他早已了无踪迹。当初,他被授予英雄称号的那一刻,大地抖动,天昏地暗,周身痉挛,是谁在他背后猛击一掌,他才睁开了双眼,迎接他的是风和日丽,万象一新。那个深夜,他悟出了白天的怪诞的感觉其实是再生的体验,他幸福得热泪滂沱,他知道自此而始,过去的他已不复存在,一个作为英雄的他站立起来了……
       两年前,他收到一封来自省城某编辑部的信:您的事迹已被收入《华夏英雄谱》丛书……请速汇款邮购。他寄去了1800元,却是泥牛人海。他一方面憎恶这些骗子,一方面又获得了孤寂、落?白时的抚慰,——他们毕竟还记得他这位英雄!他把那封信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每每望着它出神。有一天,他从信中获得了勇气/拨通了报社的电话,他问道:“Q市名流”登不登战斗英雄?对方回答说目前尚未考虑。他震怒了,摔了电话,眼前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火星,它们汇聚为流,涌向他对面的墙,刹那之间,万籁俱寂,当时的场景再现了:他像一只猿猱,轻捷地爬上一棵大树,一队敌兵走在树下了,他两手同时向敌人投下了4个手雷,并大声喊着:缴枪不杀——敌人放下武器后,他从天而降,6个敌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成了俘虏。其中一个顽固分子突然拾起枪,对着他狂射,他跪在地上将他击毙。他的血洇红了地,他的战友们飞奔而来……场景徐徐淡出,白墙重新为白墙。整个过程,就像现场录制的一样,毛发毕肖,一个细节也没忽略。他渐渐缓过神来,泪水潸然。这样的真实的幻象,半年之内重复了6次,都是他面对白墙的时候。他把这个秘密锁在了心里,连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
       这一天的清晨,祝幸福再一次观赏战争场景,副馆长画家唐亿盯上了他。
       唐亿是艺术馆清晨的第二个哈欠。某一天的5点多钟,唐亿被腰疼弄醒了,想到了幸运的狗时,这个绝顶聪明的画家灵感突现——何不模仿狗的运动形式呢?久违了,亲爱的亚里士多德!他想听取妻子的意见,妻子说,你腿短胳膊长,自然条件多么有利啊!他就戴上一副旧皮手套,在家里练习爬行。一开始有些别扭,控制不好手与脚的距离,距离小了腰部效果差,距离太大了又坚持不了多久。练了一星期后,就自如多了。他的妻子也盛赞他的进步,说他已经是一条颇具绅士风度的狗了。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差距,提出在院子里锻炼的想法,得到了妻子的首肯。到了院子里,他就被自己的英明决策感动了,他获得了如虎归山的舒畅,想想那个小小蜗居,实在是委屈了他。最为实际的是,他的腰疼明显地轻了,他感觉腰椎间盘突出的部分,正向原位进二退一地回收着,是一种脉冲的精妙。如果不是怕打扰别人,如果是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旷野,他会学着狗的声音汪汪大叫,他的叫声必是惊世骇俗的、驱灾降魔的。现在,他只能在心里呐喊了。
       这一天的清晨,唐亿在院子里爬行,嗅出了一股臭味。在他踟蹰之际,前方传来了笑声。唐亿循声看见了蹲在荒草里解大便的少年,唐亿是认识他的,是文昌路上一个著名弱智。唐亿骂道,真是个弱智!那少年口里咬着大拇指,轻蔑地说,你才弱智,你又不是狗。唐亿觉得霉气,起身走到一边做俯卧撑。他给自己制定的标准是25分钟爬行,5分钟俯卧撑。才做了十几个,又听到少年在笑。唐亿说,真是个弱智!少年说,你才弱智,那地上又没人。唐亿扑哧一笑,全没了力量,胳膊一软趴在地上,心里想这个时代真是个解放的时代了,连一个少年弱智都开化了。少年弱智又说,弱智,地上又没有人。唐亿恼火了,在少年弱智的耳朵上拧了一把,说道,滚吧!少年弱智就走了。唐亿拍拍手上的土说,不信收拾不了一个小弱智。唐亿的话音刚落,就见少年用一根树枝抹了屎,喊着白粉白粉,朝他杀了回来。唐亿吓得如鼠一般,慌忙窜进了办公室,把门销死。少年进不了屋,把屎往门上抹了一阵子,斜歪着身子,脑袋一耸一耸地走了。
       唐亿在楼道里遇上了妻子和儿子,妻子嘲弄说,狗也有进家的时候?就转身回家了。唐亿和妻子是有分工的,送孩子上学属于唐亿。下了楼,儿子说,罚你继续学狗爬!唐亿就跟在儿子身后爬行。出了院子不远,儿子碰到了同学。同学问,你爸怎么爬着走?儿子说,你眼瘸?这不是我爸,是我家的狗。同学说,你眼瘸?明明是个人。
       这是一个叫唐亿唏嘘不已的清晨。在这样的清晨里,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脆弱,什么叫不堪一击,他甚至对战争也有了新的理解。他先把不快归咎于弱智少年,继之归咎于牛师傅,再继之又移怨于祝幸福馆长,他决计要与祝馆长好好谈一谈了。他敲响了祝馆长办公室的门玻璃,祝馆长没有理会。纳闷的唐亿终于看清了直面墙壁的祝馆长,以及他那变化万千、神鬼莫测的表情,唐亿禁不住瑟缩了。他正想蹑手蹑脚退回去,祝馆长打开了门。唐亿三言两语讲了弱智的事,祝馆长说,三个馆长,咱们俩都同意了,吕小苇也不会有意见,就这样定了,是该叫老牛回家了!
       祝馆长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牛师傅刚起床他就进了传达室。牛师傅见他脸色不好,递过一杯茶说,祝馆长,好像没休息好?也不是小年纪了,不是当年身中5弹、生俘5人的身体了,多多保重吧!牛师傅的话春风投怀,叫他心头一热。牛师傅又说,你这样的英雄我再老也还记得,谁又记得我?Q市解放那年,我可是给省长牵过三天马的!
       吕小苇的手机响了两遍信息提示,摁了取读键显示出“天气预报”:预计上午多云有点想你,下午阴有小雨转为较强想你,受延长低情绪影响,今夜到明晨大雾伴有大到暴想你,心情由此骤降8—12度,预计此类天气将持续到躺在你身边为止。吕小苇笑得非常甜糯,把枯燥的天气预报改得妙趣横生,也真是够聪明的。信息的最后有一个发信人的手机号,吕小苇断定是诗人葛德所为。夜里她曾读了他的一本诗集,尽管读得朦胧迷离,但诗中对自然的赤子的歌吟,开在作者骨子里的凄美之花,以及以身为烛照亮歧途的精诚,都叫她感慨不已,她几次为之流泪,而她是个绝少流泪的人。再想想他的热烈大胆、毫无顾忌、毫无防范,她觉得孙逊雪的评价是正确的:一个兽面人心的男人。
       晚上10点多,葛德给吕小苇打来电话,想和她披肝沥胆地谈一谈,是一个严肃的重大话题。吕小苇说天太晚了,明天白天再谈。葛德说,希望你能尊重我的请求,我是以分秒计算生命的,我做事历来讲究曹刿论战,胜负另算,绝不拖延。吕小苇答应了,心里很不安,就给隔壁的孙逊雪打电话,希望她能做个伴,或者严密关注这边的动静,可惜她打烂了电话也没人接。葛德上楼的声音踩在了她的心上,她本能地把一把水果刀放在枕头下面。
       葛德一身酒气,并没有醉态。吕小苇说,诗人,我只能给你10分钟。葛德霸道地说,也可能是10分钟,也可能是整整一个夜晚,一个优美的夜晚。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出了你的心神紊乱,警惕和怯懦,我先让你松弛下来,讲一讲我的童年。我说我有60多个父亲你相信吗?你不会信的。30多年前,一位40岁的瞎子领着他5岁的儿子来到了Q市。瞎子本是个艺人,他有一把祖传的三弦,他视它为生命。儿子3岁那年得了肺病,他把三弦卖了。他有一个师兄送的渔鼓,儿子4岁那年,又患了菌痢,他又把渔鼓卖了。他们父子是怀里揣着一副竹板来Q市谋生的。当时Q市的贫民窟是“三街一管子”。三条小街拼成一个“丫”字形,60多户人家,只有一个自来水管安在中间。从白天到夜晚,从夜晚到天明,都有人排队接水。瞎子早早地衰老了,唱不了快板了,就由5岁的儿子唱。守着水管子,面前放个大塑料袋子,接水的人带来的剩菜、剩馍、旧衣服、小钱,都放在袋子里。儿子唱《二郎担山赶太阳》、《赵云大战长坂坡》,最爱唱的是他自己编的那段快板《想娘》,说是唱,其实是哭:“……狗进窝,猫上墙,两岁俺就没了娘。俺娘河里洗衣裳,把自己换了一袋粮。端起碗,想俺娘,放下碗,饿得慌。睡到夜里怨俺娘,撇下孩子啥心肠。张大爷,李大娘,捎个信儿给俺娘。俺娘是个花大姐,俺爹就是说书郎……”听唱的人都抽抽搭搭。有一天,“三街一管子”来了红卫兵,把他父子俩带走了,晚上回来,瞎子气息奄奄了。他叫儿子排门挨户地给人家磕头,见了年龄大点的喊爹叫娘,见了年轻的喊叔叫姑,见了小孩喊哥叫姐。儿子的头磕得血肉模糊。瞎子临死前告诉儿子,他一辈子没睡过女人,他是他在一个破磨房里捡来的。瞎子死后,儿子被送到孤儿院,住了三天就跑回来,他离不开“三街一管子”。一天换一家,家家户户轮流养他。他死了一个爹,多了60多个爹。后来,他进了工厂,又自学成才,当了诗人……吕小苇说,你现在还和他们有联系吗?葛德说,10年前旧城改造,“三街一管子”早不存在了,人们住得分散了,但是只要一提“三街一管子”,马上就亲热了。吕小苇,你觉得我的童年好吗?吕小苇说,苦得很。葛德说,不,应该说很美。这种美是一粒种子,外壳最厚,深埋地下,经年累月才可能被人们认识。幸运的是,少年的我就感触到了这种美。所以,我的心很硬,悲而不哀,瞎子爹死后我再也没哭过。我说自己是“恶之花”,看到垃圾堆上长出的一棵小草,我知道这就是我,但我不会流泪。我每一次到“真人酒楼”,都在心里对着那个石磨跪拜,把它当成我的亲生父母,我幻想总有一天,我要把中国的老磨房跪拜一遍,正如我见到所人的盲人都想五体投地……
       吕小苇看了看表说,葛德,对不起,你该走了,真的对不起。葛德说,你眼里不再有警惕和怯懦,却还没有平素里你那让人倾倒的眼神。我再给你讲一个男青年的故事。9年前,一位青年骑车到某个县城办事,行至中午,又渴又饿,他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孤零零的路边店。进去之后才看到脏乱至极,台布和“雅间”的门帘像刚刚从垃圾堆里捡出来,苍蝇成阵,桌椅发黏。叫他瞠目结舌的是,七八个所谓的“雅间”,名字分别叫“满江红”、“蝶恋花”、“一剪梅”、“醉花荫”、“念奴娇”……青年胸臆酸凉了,中国古代那些高雅博学的文人,从民间文化中提炼、淘浣出的经典品牌,居然花坠泥淖,任人蹂躏。他要了两瓶白酒,先往地上洒上一圈,算是祭奠,不等上菜,自己对着瓶嘴喝开了。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从楼上走下来,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问他,大叔,你要韩国走私来的汽车吗?他瞟了她一眼,把一瓶酒倒进肚里。小女孩见他不理,一手继续揉眼,另一手搭在他的脖子上,问道,大叔,你打炮吗?青年怒不可遏,一巴掌把小女孩打个趔趄,他怒吼着,你才几岁?你还是个孩子!他举起了椅子,砸了门窗,砸了收银台,砸了厨具……结局呢,青年的左腿股骨被对方打得粉碎性骨折,不得不做了截肢手术……葛德问,吕小苇,你如何评价这位青年?吕小苇说,鲁莽的英雄。葛德说,鲁莽的英雄可爱吗?吕小苇说,当然。葛德说,假如我是这个英雄,你会怎样对待他呢?吕小苇笑着说,这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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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德来回踱了几步,故意把地弄响。他说,现在我终于看到你的灿若云霞的眼神了!现在流行说女孩子满眼“菠菜”,少有人再说秋波了,这样的区分我是赞同的。“菠菜”是随风而散、顺水而去的,波光却是风雨无阻、颠扑不破……葛德表情变得庄严了,吕小苇,我有许多女友,许多女性崇拜者,只要我需要,她们随时可以向我投怀送抱、上床做爱,那只是作为朋友之间,用肉与肉的结合以使两情相悦、互利互惠,彼此牵挂就难能可贵了,在一些人眼里已经是陈腐的奢侈了。我曾经给朋友开玩笑说,做爱是个含混的概念,应该一分为二,一类叫做爱,一类叫交媾。我没有向我的女友说过一个爱字,绝对没有。我的瞎子父亲临死说他一辈子没睡过女人,他十世的艰难都抵不上这一条的残酷,我与女友做爱时常常想到他,有时我荒唐地把自己当作他,是上苍在忏悔,给他一个填补缺憾的机会……还有,我是一个拒绝婚姻的男人,我不可能给妻子孩子带来幸福,只会给她们痛苦与不幸。尤其关键的是我有一个预感,——我的生命将同我的瞎子父亲一样短暂,我深信不疑,每天都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葛德走近怔愣错愕着的吕小苇说,我的演说结束了,现在要说的只一句话:爱你并想立即做爱,让你给我一个新生!葛德两手抱住了吕小苇的肩,缓缓往怀里用力。葛德的唇贴近吕小苇额头的那一瞬间,怔愣的吕小苇被激活了,她竭尽全力朝他胸上推去。葛德倒退几步,摔在地上,随之就有了十几声清脆的响声,一条假腿滚到了吕小苇的脚下。吕小苇惊骇地退到一角,簌簌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葛德平静地说,没关系。他把假腿扛在肩上,问道,你知道文化人和流氓的区别吗?文化人能在一分钟之内把少妇变成少女,流氓能在一分钟之内把少女变成少妇。葛德扶着墙单脚跳着下楼去了。吕小苇感到整个楼都在抖动。吕小苇是在嘤嘤的啜泣中入睡的,她梦到葛德的假腿在她面前跳舞,还梦到葛德的胡须全都长到了她的脸上,她用水一洗,又变成了绿草,任凭她使多大气力,一棵也未能拔下来。
       葛德像往常那样冲了澡,从衣橱里取出黑上衣黑裤子,仔细地穿在身上,一个钮扣也不会马虎。这套黑衣服是他请一个老大娘手工缝制的,用了7天的工。他记得,“三街一管子”的人都记得,他5岁来Q市的时候,就是穿一身手缝的黑衣。然后,他就姿势规范地平平地躺在了床上。他刚关了电灯,他的瞎子父亲就说话了:孩子,明天跟我走,你的老家找到了!艺术馆从市中心迁到开发区以后,每天夜晚,电灯一灭,瞎子父亲的声音就如期而至:孩子,明天跟我走,你的老家找到了!——缠绵如丝,训诫如鞭。立春那一天,正巧是年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艺术馆组织大家平整那块荒地,说是组织,实为自觉自愿。虽然才立春,因了一个暖冬,荒地上斑斑点点露出了早年报春的野菜芽儿。别人只认得荠菜,吕小苇无一不识,她如数家珍地向人们介绍着:这是奈何草的芽,俗名白头翁,可以人药,清热解毒;这是血见愁的芽,俗名铁苋球,也可以入药,当然是止血的;这是茵陈芽,三月茵陈四月蒿,长到四月就叫蒿了,这个大家都知道,茵陈利肝……吕小苇说,农民最看重的是这个节气,从这一天起,地气上升,草木萌发;小的时候,孩子们都在袄袖上缝上一个春鸡,大人在牛角上挂上红布,绕着村子转悠,这叫游春牛……吕小苇若有所思,跑回宿舍去了。人们还在猜疑,吕小苇拿着一根竹管回来,叫一个力气大点的把它插进地里。她的耳朵贴在竹管上端听了听,欣喜地说,你们听听,地气忽忽地往上蹿!她捡了一片干草叶,往竹管上一放,草叶就被吹掉了。女人们的长发一贴近竹管上方,就被吹得摇曳如线。她说,这是我从小玩的竹管,每年的立春我都要试试地气,看着鸡毛、鹅毛被竹管吹到天上,觉得自己也跟着羽毛飞翔。参加工作以后,这个竹管我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可是,在城市里,找一块插竹管的地并不容易,那年在省城,我找了半天,只好插到草坪上,还没来得及听,就被罚了10元钱……好了,大家可以放心了,有人说艺术馆阴气太重,现在看阳气旺盛。吕小苇的话极煽情,人们对立春这个节气肃然起敬了,心里的春风荡漾开来。
       在清明后的一个融融的时日里,艺术馆的荒地一大半变成了玫瑰园,园中间有一条分了两个岔的小径,小径铺了细小的鹅卵石,小径及花园的周边砌了石凳。荒地的另一半靠着临街的南墙,也已简单圈砌成一个萋萋蓬蓬的百草园。那棵佝偻的枯槐还在,玫瑰园和百草园以它为界,像一个慈善公正的老人,在弛的主持下双方永为睦邻。不少人建议伐了枯槐,吕小苇说对老树轻易不能砍伐。院子里乌鸦不见了,喜鹊取而代之,也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鸟儿,在花园和草园里出双人对。
       四月初的一个下午,祝馆长通知开个馆长办公会,唐亿说开得越短越好,他已经连续三天被儿子的班主任叫到学校去了,一会儿还要去。唐亿自嘲地笑着说,面对老师,面对儿子22分的数学成绩,我一下子就成了大帝!祝馆长说,怎么又成了大帝?唐亿说,是大帝,皇帝的帝,是俄罗斯画家列宾笔下那个杀了儿子的伊凡大帝,是个恐惧与绝望的大帝!祝馆长说书归正传吧唐伊凡大帝。祝馆长提出开拓创收思路,改变拮据穷困,把临街的草地建成门面房,对外出租。唐亿表示同意,吕小苇心疼草地,但也找不出什么强有力的理由。至于资金来源,祝馆长说向上级有关部门打报告。唐亿说完全同意。祝馆长说,你不能老是说同意同意,打报告要找个冠冕堂皇的话题,是门学问,你想个理由吧,想不起来你别想离开办公室。唐亿被将得没了退路,就说是要找个理由,他的一个同学是Q市师院生物系主任,给院方打报告买一台冰箱,院里死活不批;后来把冰箱改为“类神经人工智慧温度调节器”,院里很快就批了。祝馆长说这些我懂,现在是叫你出题目。唐亿沉吟须臾说,打两份报告,给省文化厅的是《关于修建Q市先进文化展览厅所需资金的申请报告》,因属一层简易厅,申请资金80万元;另一份报告给Q市财政局,是《关于组织艺术家赴西北采风所需奖金的申请报告》,数额为90万元。祝馆长说好点子,并且叫吕小苇亲自呈送报告。吕小苇面有难色,祝馆长说有枣无枣打一竿,唐亿说吕小苇肯定步步芳草。吕小苇听到芳草二字就眼睛一亮。
       吕小苇先去了省文化局,又去了市财政局,叫她高兴的是,两处的领导都表扬她构想新颖、与时俱进,同意列入计划,争取下半年尽早解决。两处领导话语、动作惊人的一致,都是把她送到楼梯口,一手和她握别,另一手拍着她的肩,轻柔地说,小苇,当了正科还是个孩子,太实在,对这类报告,我们从来都是拦腰砍的,你回去重新打一个,数额翻番吧!
       吕小苇刚来艺术馆的那些日子,关于她的飞短流长沸沸扬扬。说她真正是心想事成,警车开道,一路绿灯,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美女是第二生产力。向上级要款的信息传出后,那些人对第二生产力的作用更为赞叹不已,暗地里几个人还相互叮嘱:记住《红楼梦》里的那句话吧——“小心弄着驴皮影儿,千万别捅破这张纸儿”。
       正当艺术馆欣欣向荣的时候,一个意外的事件给人们的心境带来了阴霾。
       唐亿仍然是第二个早起的人,几个月来,他一直坚持锻炼,25分钟爬行,5分钟俯卧撑,从未有过一天间断,牛皮手套磨烂了三副。叫他欣慰的是,他独创的这种方法收到了奇特的效果。凌晨被腰斩的痛楚基本消失,弯腰作画连续三个小时也不成问题,洗衣拖地之类的家务活也能替妻子分担了。他打算再坚持一个夏天,夏天对筋骨的疗养相当重要。他的妻子常和他逗乐,说他太优秀了,不仅是个发明家,还是个居安思危、一专多能的楷模:如果交通规则不允许直立行走了,他可以自如地爬行;如果社会不允许画画了,他可以开办一个“唐氏腰椎康复中心”,钞票大大的有。他故作高深地对妻子说,女人的哲学是实用哲学,以男人的哲学看,根本的意义是他发现了生命的潜能,他看到了葛德所说的第三种颜色的火。妻子说,说我实用是对的,清明节那天送孩子,是你的代表作啊!唐亿眼里就有了熠熠的光,就沉溺于非我莫属的荣耀之中。
       清明节那天,学校里组织学生到郊县的烈士陵园扫墓,清晨5点必须到校,4点半唐亿带着儿子下了楼,却发现楼下的几十辆自行车被小偷席卷一空。真他妈的是个大工程啊!唐亿骂了一声,拽着儿子就跑。跑出去2里多路,也没遇上的士,儿子累得赖在地上不动了,唐亿就背着儿子跑。跑了半里路,唐亿气喘吁吁,儿子也吵着浑身的骨头快颠碎了。窘迫之际,唐亿才想到了爬,两手往地上一放,命令儿子骑上去,抱紧他的胸部,他像一只健壮的猎犬四蹄飞奔了。他跑得兔起鹘落,身体的起伏悠游如水,儿子的瘦臀节奏感很强地按摩着他的腰椎,给他的舒适妙不可言。他曾经做过无数次的理疗,练过头首倒立,练过倒行,也叫妻子两脚站在他的腰上,全是徒劳。离学校还有七八十米了,他看了看表,4点50整。他对儿子说,确保无误!真是艺多不压身啊!真是因祸得福啊!儿子说,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他从容返回了,由于没戴皮手套,两个手掌都磨得血糊糊的,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疼的感觉。他的感觉是有些尿憋,找到路边一棵隐蔽的树,下意识地一只脚蹬在,了树身上,尿得酣畅淋漓,忽然想到这是狗尿尿的姿势,虽然可笑,这姿势的确比人夸张生动。这时,路上嘹亮起青年人的喊叫:哇塞!酷毙——
       意外事件发生在清新滋润的谷雨节的清晨,一个轻轻袅袅的清晨。
       去年深秋与弱智少年遭遇后,唐亿清晨再来院子里爬行锻炼,弱智少年的影子依稀就在身边,爬行时他就格外留神地里的动静。一个冬天他没有见到弱智少年,他只在清明节后见过他一次。那天他听到艺术馆的大门口有人说话,就爬了出去,他看到两个青年与孙逊雪在争执着什么,孙逊雪想回到院子里,两个青年挡住她的路,骄横霸道。另有几个人在路对面指手画脚,谈笑风生。唐亿见状左右为难,想去为孙逊雪解围,看到其中一个青年人长得孔武威猛,一脸横肉,脖子里挂一根画笔粗的金项链,再想想自己瘦小力薄,心里就有些发虚,不敢招惹;想退回去又于心不忍,孙逊雪必定也看到了他……这时候,弱智少年出现了,他斜楞着身子从一旁跑来,手拿一根抹了屎的臭烘烘的干树枝,口里喊着白粉白粉,朝那两个青年身上抽去。两个青年捂着鼻子钻进车里逃开了……
       谷雨节的这个清新滋润的清晨,祝馆长起得晚了些,唐亿第一个打开了艺术馆的大门。枯槐上飞来一只布谷鸟,它的憨厚的叫声引发了唐亿的兴趣,他走上玫瑰园与百草园分界的小径,意外地看到了躺在枯槐下的弱智少年,他想逃避,又感到了异常,他谨慎地走了过去。弱智少年右手拿着那根干树枝,左手拇指咬在嘴里,一双轻蔑的眼睛向着天空执拗地睁着。
       唐亿火速叫来了祝馆长,祝馆长叫保护现场,并立即给隔壁的派出所打了电话。唐亿叫醒了牛师傅,只一会儿工夫艺术馆的人都来了,远远地站在一边。警方做了一个多小时的现场侦察,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法医怀疑急性心肌炎引发的心脏猝死。警方安排祝馆长找个被单盖上尸体,就急于回去向领导作汇报,尽快寻找死者的亲属。艺术馆的胆大的人默默地排成队,走进玫瑰园与百草园分界的小径,看一下弱智少年的遗容。人们的脚步轻得听不出声音,枯槐上那只布谷鸟依然从容地叫着,“此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葛德背了一句古诗,又仰天说道,真正的艺术家只有一个,就是上帝,他特意造出一个弱智,却又给他一双常人难得的最具穿透力的轻蔑的眼睛……唐亿本想再看一看,经过弱智少年身边时脸又扭向另一侧,想到那双眼睛他就发憷。吕小苇在弱智少年身边停下来,她从没有见过他,却有些似曾相识,她在少年的额头上,看到了一朵玫瑰花样的皱纹,这不正是当年的同事夏侯春秋额上的皱纹吗?孙逊雪是队伍的最后一个,她向少年颔首致意,把白色被单交给了祝馆长。
       各地的弱智都是各地的知名人士。上午10点半,警方带着少年的亲属来了。少年的母亲抱着儿子号啕着,知道俺儿活不长的,没想到死这么快……别看俺儿憨,好打抱不平,好往文化圈里跑,Q市的学校他跑遍了,他死到艺术馆,也是他缘分注定、三生有幸……老天有灵,叫俺儿下辈子托生个天才,不图富贵,遂他的愿就当个文化人吧……
       少年的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家境贫寒。祝馆长糊了个捐款箱,提议自愿捐助。牛师傅往箱里投了10元,孙逊雪暗中投了500元,剩余的全是50元。
       少年的父母大办了丧事。遗体运回了乡下老家。依照那里的风俗,要给死者扎祭礼的,一般人家扎纸车纸马、纸电视纸冰箱、纸楼房纸保姆。少年的父母不给儿子扎这些俗礼,扎了一个高大的纸书橱,格子里写满了书名:《大百科全书》、《二十五史》、《鲁迅全集》、《天龙八部》、《白鹿原》、《红高梁》、《活着》、《废都》……扎的另一个祭礼是位身高1米8的纸人,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秃了头顶,胸前的白纸条上分别写着“作家”、“诗人”、“画家”、“科学家”、“教授”、“明星”……这样的祭礼在当地引起了轰动,有位乡长喟叹良久说,这个弱智真是“备享哀荣”了。
       消息传到艺术馆,人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葛德倒是开怀大笑,真幸运啊真幸运,没把市长、董事长列进来!
       某日的凌晨4点,祝幸福家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是市委秘书长亲自打来的。这让祝幸福多少有些受宠,转业以来,他从没有接到过市委的电话。秘书长严肃又不失温和地说,据可靠消息,今天上午大概有12位残废军人,从各县区到市里来上访,反映他们的待遇问题。他们先到你家集合,再到市委门前静坐。市领导是欢迎他们的,他们都是功臣,但是今天正巧有重要会议,不能接待他们。你是战斗英雄,又是他们的老上级,有影响力,有权威性,市领导的意思请你帮助,做做工作,稳定情绪,相信组织会认真听取他们的意见,尽力帮助他们解决困难。秘书长留下了电话,以便与他及时联系。祝幸福不假思索答应下来。他老伴说,你成了尿盆啦?憋急了就拿来接尿,尿完了就扔到一边。祝幸福说,尿盆是可以缺少的吗?
       市委的消息确凿无课。9点半,12位残废军人陆续到了祝幸福的家,背小米的,背南瓜的,提香油的,算是对首长的心意。12副拐杖济济一堂,叩击着地面,热烈而又悲壮。战友相见,抱在一起,泪水滴在对方肩上,留下一个沁入骨肉的纪念……祝幸福更是热泪纵横,这12位都是他的部下,有的多年没见过,有的已经叫不出姓名。当初人伍的时候,他们一个比一个健壮、健美,祖国的边防线正是他们的血肉凝成啊!他们现在却是未老先衰,有的白发苍苍,有的脸上皱褶密集,有的痰声辘辘,远看近观,都是些日薄西山的垂垂老人了!看着他们,祝幸福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歉疚。
       祝幸福开诚布公讲了市委领导的意见。祝幸福说,当初我们当兵打仗,为的是祖国和人民的平安;现在我们转业了,也不要给地方上添乱;我们不是军人了,但还是个男人,男人就应该自立自强!我们应该相信组织。12个人议论纷纷,结果仍是不改初衷。祝幸福说,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你们会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祝幸福对天起誓,假如当年我的两条腿都炸飞了,处境和你们今天一样,我也不会去丢人现眼!不会戴着勋章向别人伸手!我的腿在边境上长成参天大树了,而我本人却成了软弱无能的懦夫,还有比这再叫人心疼心哀的吗?我对不起那棵树,对不起那棵树上的每一片叶子!祝幸福问,你们哪一个是党员?12个人无人应答。祝幸福问,你们哪一个不是党员?12个人还是无人应答。祝幸福又问,你们到我这里来,说明你们还想着我这个首长,那好,我今天可不可以对你们下命令?12个人左右顾盼,沉默无语。祝幸福突然往地上一跪,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还相信谁?!
       祝幸福的老伴抽泣开了,12个残废军人撇了拐杖,搀扶起祝幸福,呜咽声绵绵不绝。
       中午,祝幸福在“真人酒楼”招待了他的残废战友。当祝幸福带领着这支12副拐杖组成的队伍,迈着统一的步伐横过马路的时候,引起多少行人驻足观望!祝幸福的威武与自豪,更是让熟悉他的人眼睛乍然一亮。他们一会儿就酒酣耳热、生龙活虎了,先前的颓败之相一扫而光,祝幸福暗中擦了几次眼泪。酒喝到一半,叫他们大喜过望、备觉荣幸的是,市委秘书长百忙之中赶来了,他一一与他们握手,一一向他们敬酒,转达了市委主要领导的问候与敬意,他们反映的问题一定会得到妥善解决。秘书长又向祝馆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急着告辞了。他们说,领导亲自来了,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饭后,他们在酒店门前遇到了一队少先队员,他们是为希望工程募捐的,挑着的横幅上写着:“你省下一道菜,或许能改变一个少年的命运”。祝幸福把一张50元的纸币投进去,12位残废军人也纷纷解囊,居然是倾其所有,纸币硬币全倒了进去。祝幸福试图阻拦,他问道,你们身五分文怎么回家?他们说,请你放心,我们爬也能爬回家!他们向祝幸福行了军礼,相互之间紧紧地拥抱,然后拄起双拐,各奔东西了。
       葛德和羞涩诗人目睹了这一切。在酒店里他俩与他们一篱之隔。羞涩诗人是Q市银河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银河公司在Q市是一家有着较高知名度的私营企业。他与葛德商定,·拿出5万元来,以艺术馆的名义办一个内部诗刊。他看好的刊名叫《银河系》,葛德坚持叫姆中经》。他说葛德的刊名太敏感,内部刊物也是需要新闻出版部门审批的。葛德说,你怎么知道新闻出版部门不会顺利批准呢?《神经》,真是一个美妙绝伦的名字!它蕴含了瞻望与回首,传递与抵达,轮回与和谐;它既有光源一般的根的内质,又有最边缘最前卫的浪漫与犀锐;中国所有的文学期刊,其名字和《神经》相比,无不是黯淡无光……羞涩诗人接受了葛德的意见,并准备明天把款划到艺术馆的账号上。
       12位残废军人的行为深深打动了葛德。他擦拭着眼睛说,这些人是良心、也是脊梁。我30年没流泪了,我以为泪腺早已枯竭……你比我慈善,你为什么没有流泪?羞涩诗人说,我也同样受感动,我被最依赖的人欺骗过,此生再也不会流泪了。葛德说,现在,——现在的我有两件事求你,一件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办刊的事暂停,用那5万给这些残废军人买假肢,我自己是残废,最能理解他们的苦难。第二件事是请你向吕小苇求婚,这是个值得珍爱一生、相伴一生的女人,为我接风那天,我看得出她看你时的赏心悦目。你是个优秀的男人,纯粹而又纯洁,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不能得到她只是可惜,你不能得到她,就是叹息了!我不忍心你们擦肩而过。羞涩诗人说,你说的第一件我答应,这和办刊物不矛盾,我再出5万就是了。第二件事我不敢造次,一是怕伤害了自己,一是她给人高山仰止的凛然。葛德说,你为什么总是畏首畏尾呢?你应该向我学习,我既爱诗人歌德,也爱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我告诉你她的手机,你马上给她发个信息。羞涩诗人说了句唐突至极,葛德说,你能说你不爱她吗?你真不是一个男子汉! 葛德拂袖而去。羞涩诗人迟疑着,逡巡着,给吕小苇发了元人徐再思的小令:“平生不知相思,才知相思,便害相思。身如浮云,心似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问症时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发过之后,蓦然想起这首小令写的是闺思,于是千般懊悔,万般羞愧,心里想只凭这一个差错,就彻底把前景断送了!
       这天的下午,吕小苇找祝馆长汇报向上级要钱的事,祝馆长感慨地扯到了那12个残废军人,自己困难重重,还为希望工程捐款。吕小苇说应当与报社联系一下,祝馆长说你的意思是报一报?吕小苇说报报,好好地报一报。这时,祝馆长的老伴推门而人,阴沉着脸叫祝馆长回家,说是家里有人找。次日上午,吕小苇续接昨天的话题,找祝馆长谈想法。祝馆长沮丧地说,吕小苇同志,你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吕小苇感到他的话突兀蹊跷,就问他是不是想给她介绍男朋友。祝馆长说,给你说实话吧,我老伴更年期还没过去,满心的疑心醋心,更年期的女人是男人的灾星、克星。她把20年前那些女青年给我的信都找出来,一封一封地看,看一封就批判我一回,太可怕了!你从省城调到这里来,她认定你是为我而来,认定你独身是为了等我和她分手。偏偏又是冤家路窄,祸从天降,昨天下午咱们说对残废军人的事报一报,她正巧走到门口,听得一清二楚,她想像成是那个抱了。进家她就审问我抱得怎么样,我百口难辩,我说她是搞逼供,她就要跑到院子里来吆喝,我还有什么办法?只有打!往脸上打!我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右一巴掌左一巴掌,她却是一动也不动……吕小苇说,馆长,你打人是不对的,她不更恼火?她怎么不躲?祝馆长说,她躲什么?她恼什么?我还能打谁?我打的是我自己……
       吕小苇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想不到快要退休的男人也有这样的烦恼。看着他那副委
       
       
       屈的样子,真像一个孩子,吕小苇半真半假地说,看来我不能再连累无辜了,尽量当个政治作业来完成吧!
       十几天之后,在五月的那个长假里,在艺术馆玫瑰园的第一朵玫瑰悄然开放的日子里,吕小苇与羞涩诗人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善于制造奇迹的吕小苇又一次制造了闪电婚姻的奇迹。数日之后,有人问羞涩诗人是如何出奇制胜的,羞涩诗人说,是我的真情道白引起了她的共鸣。我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也不是一个真正的企业家,我做房地产完全是无心插柳,上帝却把无数个好的机缘送给了我,我一步一步,想说失败都很难。我成功了,是一连串偶然之上的成功,是缺少根基缺少必然的暴发户,是沐猴而冠。你喜欢我的羞涩,而我的羞涩主要源自我的虚怯,我在梦里多次梦到我的船搁浅了、倾覆了。我有自知之明,我会见好就收。我会在近年内改行,憧憬着到乡下承包一个农场,做一个自由的庄园主人,再不必担惊受怕,恂恂度日了……羞涩诗人说,他的妻子吕小苇听了他这番表白,就张开了手臂,闭上了眼睛……
       我在4月29号那天同时接到两个请柬,一个是吕小苇寄的,一个是Q市师范学院的文学社团寄的,他们请我在这个假日里作一个讲座。我没有犹豫就赶到了Q市。婚礼那天,吕小苇格外妖娆动人,又较平时多了一份娴雅,真是钟灵毓秀之杰作,我感到大地潺潺如舟,感到心头淅沥着酸涩的梅雨;同时,我也感到她亦真亦幻,担心她随时会化作一道虹影一闪而逝,为此我庆幸自己逃过了遗弃之劫。
       吕小苇和羞涩诗人的婚宴别有情调,他们每到一个酒桌敬酒,都有人献诗,宾客也要求羞涩诗人即席酬和,超了时间就要罚酒。羞涩诗人寡不敌众,输了不少酒,有一半是吕小苇替他喝了。两轮敬酒之后,他有些醉了。在婚宴即将结束的时候,羞涩诗人突然高高地举起了一个精美的镜框,一朵鲜红的玫瑰印在洁白的绸缎中央,镶在玻璃下面。他激动得期期艾艾,朋友们……这是什么?这是……这是我妻子的……处女红!处女红——他失声哭开了……所有的来宾都挺直了鹅颈,都痴滞了牛眼。
       晚上我住在了Q市师范学院外宾楼,讲座定在明天上午。晚饭是葛德安排的。他选择了一个古朴小店,我们在二层小楼上临街而坐,卷起竹帘,霏霏的细雨给这条小街以缥缈的恬适,卖花女孩的声音嫩如朝露。我们自斟自饮,细品慢嚼,斯文之至。静默了半个多小时后我们才说话,葛德问我现在想的是什么,我说我想的是明天的讲座,希望你能给我启发。葛德说你比我圣洁,我能猜中你想的是讲座,我想的是什么你就猜不到了。我说,吕小苇和她的婚礼?葛德说你错了,怎么可能呢?我在想,在这样一个曼妙动人的暮春的夜晚,最美丽的事是什么呢?是野合,是和一见钟情的女人野合,春风一度,即别东西,这是性爱的最高境界;再就是死亡,在这样的夜晚无疾而终,才是把生命带进了美的极致……我笑着说,我没有那种胆量,没有一见钟情的女人,在省城连一块遮掩身体的草地也没有,野合只是痴人说梦;至于死亡,我从没考虑过。葛德说,我很同情你,你活得很累,很不真实。我们换个话题吧,我相信明天的讲座是成功的,对你自己的写作,我从不以为然,你的作品只能引发我对你本人的悲悯………我不无尴尬地说,葛德,请你说得具体一点。葛德说,你在文坛被称作“东方圣手”,是小说、评论、随笔三栖明星,你是浪得虚名,而文坛则是弱智与荒谬的组合。这个文坛更像冥界的舞台,达官贵人,香车宝马,吆三喝四,何等辉煌!一旦阳光射透,人们才看清舞台上七零八落的,无非是纸糊、草扎、泥捏而已。你有些小说写民俗、写生活细节,一个捉鱼的方法、一个产犊的镜头,你都是洋洋万言,竭诚描摹,极尽细腻;说实话,看到你这样的小说,犹如千年鸟粪扑面撒来,我惟一的反应就是想吐,不仅故事陈旧,形式更陈旧,没有文化透析,没有自然关怀,听不到除人之外任何物种的倾诉;你陶醉于所谓的原汁原味了,殊不知这样的原汁原味极具讽刺,你个人的独到的创造力哪里去了?那只是尽人皆能的死气沉沉的手工劳动,而不是精神的结晶与抵达。你的另一些小说,显然受了现代派大师们的影响,可惜你没有自己的哲学,你仅得皮毛;你只看到了卡夫卡的孤独,看不到他的反抗的人格核心,因而你笔下的孤独者都是无骨的困兽、失血的腊梅、兀立高枝的无羽之鸟;你看到了昆德拉的主旨的多元与自如的结构,却不能看出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一部变幻多姿、精妙和谐的交响乐,因而你的作品材料芜杂,组合无机,一个凉拌热炒生熟交配的拼盘,自然无韵无魂;而你总爱取一个或者青面獠牙、或者莺燕靡靡的书名。至于你的评论,毋庸多说,你只会投在别人麾下,无力创立自己的批评学;评论界真正的伯乐有几人?你知道伯乐最敬佩的相马人九方皋吗?九方皋相中了千里马,却还不知道马的毛色与牝牡,他高于伯乐就在于他的纯粹,他直达本质,忽略表象,一切诱惑和干扰对他都无济于事;你的评论与九方皋相反,你首先关注的是表象:性别、年龄、容貌、籍贯、题材、流派、职务、知名度……你自觉不自觉地迷失了,你指鹿为马,杀鹤饲犬,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边是抱玉卞和哭叫苍天无目,那边是你披着皇帝的新衣向众生布道。还记得李商隐惋叹王昭君的诗吗?“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顾人。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春”,你是否已人毛延寿者流呢?天知地知。对于你的随笔,我只说一件事,省城一位老教授提出在商业街为某国际影星塑像,明星家是省城,她作为一个艺术品牌、商业品牌都是合适的人选;而你,却义无反顾地加入到口诛笔伐的行列,这是我最感痛心的。请问,你喋喋不休的“失语症”到底是什么?你见过德国钞票吗?你知道那上面的头像大都是科学家、艺术家以及美女吗?你知道日本有一列火车就叫“伊豆的舞女号”吗?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的人民币上不仅有领袖及工农兵,还会有各界精英;我相信我们的列车不仅有“共青团号”,也会有“鲁迅号”。到了那一天,我们的“东方圣手”,你除了忏悔,夫复何言?
       葛德的话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听得虚汗淋淋,心惊肉跳,裤裆也被尿滴湿了。与葛德分手后,我没有回Q市师范学院,而是直奔火车站,踏上了返回省城的列车。我在车上给Q市师院文学社团负责人打了电话,家有急事,被迫返回,抱歉之至,万望原谅。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想到葛德的这番话,我就虚汗淋淋,心惊肉跳,小便滴沥,Q市也成了一个叫我望而生畏的所在。唐亿清晨锻炼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碰到从外面归来的孙逊雪。起初孙逊雪有点躲闪,后来见面莞尔一笑,再后来,孙逊雪常常带一些小玩具、巧克力糖,给唐亿的儿子。唐亿想现在的女孩子开放得很,孙逊雪要么与人同居了,要么是在夜总会里挣钱。这样的猜想唐亿只藏在心里,从不曾给其他人讲。对自己的妻子,他也是守口如瓶。孙逊雪带给儿子的小礼品,唐亿绝不敢带回家,以免引起妻子的怀疑,滥杀无辜。他都是先放进他的办公室,以后再带回去,就说是自己给儿子买的,颇能讨得妻子与儿子的欢心。有时躺在床上,想想孙逊雪,算得上一位大好女子;再想想当今媒体上那些使用率高、又最具刺激的词——二奶、三奶、卖淫、嫖娼、情杀、奸杀、金丝鸟、金丝猴、摇头丸、艾滋病、硫酸毁容、浴室肢解…”·唐亿就为孙逊雪隐隐担忧了。
       这一天的清晨,唐亿在大门口又看到了困境中的孙逊雪。还是那两个青年人挡住了孙逊雪的路,孔武的那个赤了上身,胸毛森然,左臂纹了个骷髅。唐亿遇到了孙逊雪求援的目光,他恨不得钻进蚁穴,他想如果他现在变成一条狗就好了,他可以去咬;变成那个弱智少年就好了,他可以抹屎。孙逊雪的目光再一次与他相遇了,他忽儿计上心来,他跑过去对孙逊雪说,快回家,葛德到处找你!孔武的人一愣,问道,一条腿的诗人葛德?唐亿说正是。孔武的人又问,“三街一管子”的葛德?唐亿说正是。孔武的人看了看他的伙伴,对孙逊雪说,就看在葛德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两个人都在孙逊雪脸上扭了一下,又把嘴里的口香糖重重地吐在孙逊雪的白裙子上。
       艺术馆上午政治学习,孙逊雪像往常那样按时参加。唐亿的眼光是洞幽察微的,孙逊雪除了平素的疲惫之外,神情里隐隐透出了恐惧——一个上午,她都在剔揭粘在白裙子上的口香糖,不论她多么细致、多么有耐力,口香糖如胶如焊,又仿佛能在眨眼之间完成一百次的繁衍,叫她徒劳无功。
       唐亿经过深思熟虑,在晚饭后把他所了解的孙逊雪的情况告诉了葛德。葛德说,孙逊雪的忧郁是与生俱来的,掩饰不了的。不论什么样的环境,都不可能把她改变成一个轻浮、放荡的女人。我们无权干涉她的行为,但是有责任保护她的安全。
       晚上8点,孙逊雪悄悄出门了,葛德和唐亿搭了的士跟在她的车后。大约过了40多分钟,孙逊雪走进了“花非花”大酒店。这个酒店是个坐落在郊区的外资企业,群岭叠翠,古木参天,暗香绕地,夜莺唱月,俨然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酒店戒备森严,在必经的一个峪口设了岗,几个保安对进山的车辆都要查看一番;迤逦上行三四里,就到了酒店大院,门口的保安再作查问。下了车才看见这样一个幽静寂寥的院子里,?自满了各种各样的轿车。
       到了大堂,就有侍应生问是洗浴还是夜总会,葛德说是夜总会,侍应生领着他俩左转右拐,像进了迷宫,出口人口的门不知推了多少,才见到电梯口。两个人都说转了向,葛德说走了半天一个人也没碰上,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迹灭”。上了5楼,另外一个侍应生把他俩带进一间练歌房。还没有坐下,就有两个身着超短裙的妖冶小姐走过来,一个鱼跃搂住了他俩的脖子,齐声叫道,老公好——!唐亿慌忙推开说,谁是你老公?小姐说,你就是我老公,我就是你老婆。唐亿说,我老婆在家里哪!小姐说,那是个“四大闲”之一:大款的老婆领导的钱,下岗职工调研员。小姐用半露半掩的乳房蹭着唐亿的肩说,老公,做吧做吧!唐亿被蹭得先是有些悸动,接着感觉双目失明,并伴随着一阵豕突狼奔般的快感。唐亿到了卫生间,才发现自己真的出事了,就在自己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骂了句卑鄙无耻,额上的汗涔涔而下。他想尽快离开这个污秽可怕之地,无奈转得就要呕吐了,连电梯门也没找到,又被一个侍应生带回那个房间。葛德说,我看你是吓破了胆想溜号?小姐说,这个楼是迷魂阵,你是只老鼠也溜不出去。侍应生进来送小吃,唐亿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孙逊雪的小姐?侍应生说,没听说过,先生,这个你还不懂?只有傻瓜才说真实姓名。葛德说,能不能找个长得又漂亮,又文静又带些忧郁的小姐?一会儿功夫,两位新的小姐来了,规规矩矩地坐在他俩身边。唐亿说,你们家是哪里?一个小姐说,北京,上海,你信吗?老板的肾,领导的稿,小姐的眼泪,统计局的表,都是虚的。唐亿说,你们都是豆蔻年华,应该读书考学,怎么做起小姐来了?一个小姐说,你是公安局来卧底的?另一个小姐说,真压抑啊,我们为你们俩献支歌吧!小姐打开音响和电视,点了《让我们荡起双桨》。葛德说,想不到你们还爱唱这么清纯的歌。伴音响了,小姐们踏着旋律唱道:让我们荡起双桨/叫60的男人晕头转向/让我们荡起双桨/叫50的男人财产掏光/让我们荡起双桨/叫40的男人子散妻亡/让我们荡起双桨/叫30的男人身板成糠/让我们荡起双桨/叫20的男人磕头烧香……葛德关了音响说,你们两个也滚吧!小姐要小费,葛德说客人看不上就不给小费,这是规矩。一个小姐临出门说,那就再免费送你一个段子:一头猪死了,想下辈子托生个人,阎王说先拔毛吧!刚拔了一根猪就喊疼,阎王说,你一毛不拔,下辈子就是猪葛德叫来侍应生,把一张百元大钞塞到他手里。葛德说,我们是来找一个叫孙逊雪的小姐的,请你帮我们找一找。葛德把孙逊雪的特征描绘了一番。侍应生低声说,5楼没有这样的小姐,我到18楼看看,这可是太冒险了,我们规定不准串楼的。葛德说,你如果找到这个人,再奖你一张大钞。侍应生说,就是找到了,你们怕是消费不起,18楼的小姐,可是轻易不能碰的。唐亿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咱俩别在这里招惹是非了,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啊!我现在已经后悔跟你来了。葛德说,我把今鸡和古妓比一比,也觉得可怕。比如唐代,妓女大都多才多艺,都是文学女青年,学问深的身价也高,每个青楼都是一个文化沙龙,都是盛唐文化传播有限公司,都是倾诉与倾听的音乐厅,这就难怪那时的文学大师李杜白等等等等,无不沉醉其中,“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现在呢?文盲。盛唐的妓女都是有灵魂的,她们知耻、知悲、知爱、知恨,她们血管里流动的是哀怨与愤懑,也还有抗争与理想。现在呢,行尸走肉,装钱的皮囊……侍应生回来了,他说,18楼的小姐有一位跟你们要找的差不多,身价是每小时200元,还是卖艺不卖身。葛德问,她叫什么?侍应生说,都叫输梅姐。葛德说“雪却输梅一段香”,肯定是孙逊雪。葛德付了开间费和侍应生的奖金,拉着唐亿上楼。
       
       18楼的侍应生对葛德和唐亿说,你们可要记住这是18楼啊!到这里来的没有寻常人物。姐姐们都是一人一个大套间,是常年包下的,你们要做特服,我给你介绍别的小姐,输梅姐是从来不做特服的,她只是陪聊、陪舞,向客人献唱献艺。葛德说,我们不做特服。侍应生说,你们来得正巧,来晚了就排不上队了。到了“输梅轩”门前,葛德才知道这里的房名都是女主人的艺名。唐亿小声对葛德说,我们还是别进去了,这不明明是去揭别人的伤疤吗?这是近乎残酷的。葛德说,我们不摸清内情,怎么能帮助她?要知道边缘就是危险地带。
       葛德和唐亿叩门而人了,孙逊雪少许惊愕,不知所措。葛德说,我们很冒昧,请你相信我们。孙逊雪这才冷静下来,打电话叫侍应生送来6碟小吃,自己动手泡上一壶茶。葛德看到室内古色古香,所有的用品都是仿古的,电灯也罩在古灯之内,墙上挂了几幅高仿的古代名画,条几上放着青瓷花瓶、线装古书、一把琵琶,地上铺一张猩红的地毯;孙逊雪身着一袭蓝底白花的半长袖旗袍,右侧一排琵琶状的盘花纽扣颇为醒目……葛德说,这里真还有点似曾相识。孙逊雪说,这一切都是假的,不值得似曾相识。葛德说,这里的婉约和淡淡的感伤,把我带进了唐诗宋词。孙逊雪给他两个倒了茶,拿过琵琶说,我就给你们弹一曲《琵琶行》吧,曲子是我的一位老师根据白居易的诗编写的,分4个乐章,我给你们弹第一乐章《浔阳江头》:随着孙逊雪手指的轻拢慢捻细抹疾挑,一幅幅幽美而凄婉的画面出现在葛德和唐亿眼前:秋风瑟瑟,枫红荻黄,主客怅惘,玉兔彷徨,歌女羞愧,琵琶意寒……
       孙逊雪泪光惨淡地说,我只想简洁地说说我的家庭,我从来没向任何人讲过。我上学晚,是和弟弟同一年考上大学的。我们家在一个穷山沟里,我说一个事实或许你不相信,在我们那个村,村长5块钱就可以睡一个女人。有一年过春节,村里的八九个少妇争着和村长睡,最后用的是抓阄的方法,抓到的喜不自禁,没抓到的只怨自己命运不济,其中一位上吊死了……我的父母把全部家产都卖了,又借了亲戚一些钱,还是不够学费。我背着父母走到了村长家,在路上我抱定主意,光明正大借钱,决不屈服。村长说他会给我一百元的,就把我摁在了床上,在那一刻,我背叛了自己,没有作一点儿反抗。我的下衣被扒光了,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凌辱。出乎意料的是村长愣了片刻,叹了口气,再也没有碰我,他把钱塞到我手里,叫我穿好衣服,他说,你才19岁呀,这辈子千万别回咱这个村了!我知道这个村长是罪恶的,我还是要终生感谢他。入学那天,我们全家是一块进城的,父母靠拣垃圾供我们读书。大二那天的冬天,我父亲为了拣上一块钱,淹死在一条排污沟里。我参加工作后,家庭条件天翻地覆了,我母亲还在拣垃圾,她几乎每天都做梦,身上的钱被偷了被偷了,其实,她身上从来没超过50块钱……我也是被一个噩梦缠绕得神魂不宁:在梦里我又被命运扔进了那个穷山沟。我们怕了,全家都穷怕了……我必须拼命挣钱、挣钱,我要在省城给我母亲买房子,我弟弟还在读研
       葛德说,你说的这一切我都能想得出,我和唐亿对你没有丝毫的指责和歧视,听唐亿说有两个男人老是纠缠着你,侮辱你,那两个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为你担心,愿意给你帮助。孙逊雪说,那个穿着考究的是“花非花”的总经理,是个有大背景的人,另一个长相凶恶的是总经理的哥们儿,酒店治安部部长,是Q市的一个恶霸……你们知道这些就足够了,谢谢你们,我没事的,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们什么也不要管,千万别惹他们!葛德说,你如果遇到麻烦,可以及时给我们打电话,危难的时候就要果断报警,该诉诸法律就诉诸法律。孙逊雪说,你毕竟是诗人……你们回去吧,我没事的……
       上了的士,唐亿对葛德说,这一生我永远也不会再进这种地方了,我感觉比地狱还可怕。葛德说,我不怕,我每一天都做好了死的充分准备,自然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如果能找到叫我害怕的事物,我会活得更旺盛。唐亿说,我也从来都相信自己的预感,我预感孙逊雪将面临一场灾难。葛德说,我们怎么样才能使她避免呢?没办法,你晨练的时候尽量耳聪目明吧!
       灾难是在一周后发生的,简捷之至。事后的唐亿一提起这场灾难,眼里就充满了恐怖的血丝,他就唠叨不止地说,灾难就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分娩一个奇迹。那一天凌晨,唐亿的小腹疼痛阵阵,到卫生间蹲了好久也没有实际内容。他妻子问他什么情况,他说是屁将军攻打肛门关。他妻子就是护士,问清了病情说,这就是分娩的阵痛,你到院子里分娩屁去吧!妻子是精细人,把手机挂在他的脖子上。25分钟的爬行,唐亿在院子里分娩了许多,阵痛不减。他预感到这是不祥之兆。他在做俯卧撑时听到了孙逊雪的声音,他爬到门口,看见了与前两次相同的一幕:那两个男人拦住了孙逊雪。他马上给葛德打了电话,又跑到祝馆长办公室。他再一次看到了直面墙壁的祝馆长,以及他那变化万千、神鬼莫测的表情。他愈加感到不安,徘徊着,倒退着。细长的葛德速度惊人,晨风中的长发婆娑潇洒。
       葛德把孙逊雪挡在自己身后,孙逊雪想推开他,葛德像钉在了地上。他对那两个男人说,放了她吧,这是我的同事。穿着考究的总经理说,我们抬举她,她不识抬举。葛德说,那就没必要抬举她了,放了她。总经理说,那我们就抬举你,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没关系,请你靠边稍息。葛德指了指“真人酒楼”说,今天中午我做东,咱们把话说开好不好?你们来个彻底了结。总经理睥睨着说,你也配和我坐——起?左臂文了骷髅的男人对葛德说,葛哥,你当了诗人就不认得我啦?葛德说,“三街一管子”的,别说20年没见,一百年不见我也能认出你徐山。文骷髅的男人说,我爹你也是叫过爹的。葛德说,是的,我们的爹临死都在骂你,当时“三街一管子”90多个少年,只有你进过劳教所。叫徐山的男人冷笑着说,没错,我徐山的底细葛哥摸得清。徐山弯身摸了摸葛德的左腿说,葛哥的底细我也摸得清,你就少管闲事吧,照顾好那条腿。总经理不耐烦地向徐山使个眼色说,跟他哕嗦什么!徐山胳膊一甩,葛德向一侧退出去五六步,险些仰面摔倒。唐亿和孙逊雪没有拦住,葛德像一头怒狮冲了过去,他一手抓住徐山脖子上的金项链,一拳打在徐山的脸上。徐山抱住葛德,一个绊子把葛德压在身下,右手从腰间抽出弹簧刀,往葛德右腿扎去。葛德惨叫一声,信手从路沿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徐山的后脑。徐山软绵绵地从葛德身上滚下来,葛德坐起来又猛砸了两下,徐山困惑的目光锁定了天空。
       徐山命案如风暴一般,在Q市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徐山已是名贯Q市的人物了,他的死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连他的两个哥哥都说早知道他不会老死在灵床上。舆论的另一热点是杀死徐山的人竟然是诗人葛德,又高又瘦长发飘飘的葛德。在人们的想像中,文化人都是胆小如鼠、手无缚鸡之力的。叫Q市那些爱思考、爱深刻的人,感到兴味盎然、颇费思量的是,这个命案是一个既合理又不合理的悖谬:葛德和徐山,是好人与坏人的关系,好人杀坏人,合理;葛德和徐山,又是秀才和兵的关系,秀才杀了兵,不合理。也有人说杀得好,杀出了政治,先进文化杀了邪恶势力。更大的波澜是一部分人不尚空谈,不作壁上观,而是挺身而出,做徐山命案的后期参予者。行动最快的是原来的“三街一管子”的人,尽管他们10年前因拆迁而分散到Q市的各个角落。徐山的两个哥哥重义知理,是串联的骨干,150人签字画押的“联名保释信”最早交给了司法机关,他们列举了徐山称横耍霸、敲诈勒索、寻衅滋事的大量事实,赞扬葛德为民除害,是功德之举。第二封“联名保释信”是Q市文艺界写的,有专业的,有业余的,也有在校大学生,他们举例证明葛德的嫉恶如仇、扶危救困,并大加称颂了他的杰出的文学成就,为人民为时代提供了丰美的精神食粮。如果说前两封信最有说服力,第三封“联名保释信”就是最有震撼力的:那12个残废军人从各县区赶来了,他们拄着双拐,挑着的横幅是“战斗功臣强烈要求无罪释放好人葛德”,从公安局到了检察院,再到法院。葛德和羞涩诗人为他们订做的假肢很快就要到货了,他们懂得如何投桃报李。
       命案的最终判罚才是人们的关注的焦点。依照“花非花”总经理的证词,葛德是故意杀人,葛德第一下砸了徐山之后,徐山已经失去了犯罪能力,对葛德不存在任何威胁;葛德丧心病狂,又残忍地连砸两下,致使徐山死亡。总经理特别强调了一个细节:徐山第一次被击之后,一只手连连向着葛德晃动着,徐山的眼睛是乞求的。依照孙逊雪和唐亿的证词,葛德是正当防卫,在徐山已经捅了他一刀,并准备继续再捅的时候,出于本能,葛德用石块砸了徐山。孙逊雪和唐亿特别强调,葛德第一下就把徐山砸死了,徐山从葛德身上滚下后,没有丝毫的动作。根据过路的一位目击者的证词,葛德是防卫过当,徐山从葛德身上滚下后,不像死的样子,但也没有任何动作。有位律师说,这是一个界限模糊的复杂的案例,要靠大量的缜密的调查取证,包括尸检,包括葛德自己的供词。
       叫人们疑惑与惊诧的是,葛德自己的供词对他极为不利。从公安内部传出的消息是,葛德反复强调一句话,“我想砸死他,于是我就很冷静很理智地把他砸死了。”关于葛德的其他情况,也陆续在Q市传开:他的右腿并没伤着动脉,伤势较轻,只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砸死徐山后,葛德叫唐亿替他取回那身黑衣服,再由唐亿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派出所;葛德每天睡觉之前,都换上那身黑衣服,并请求看守人员拉灭电灯,看守人员常常听到他在夜里喃喃自语:爹,明天我就跟你走,到我的老家去;还有,打通了种种关节,到看守所探视的人络绎不绝,许许多多年青貌美的女子掩面而哭……
       艺术馆的人都被“半控”了,没有有关部门的批准,不准离开Q市。吕小苇和她的羞涩诗人丈夫度蜜月去了,据说是去了内蒙古大草原,要到下个月才能回来。祝馆长每天都无数次地打她的手机,总是不能接通。祝馆长铁青着脸带领大家学习,从上午到下午,一会儿念文件,一会儿读报纸,毫无章法,日复一日。还规定任何人不准请假,艺术馆的人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老实过,连传达室的牛师傅也黎明即起,深夜而息了。孙逊雪终日泪光莹莹,政治学习的时候,低头蹙眉,只顾从裙子上剔揭口香糖。祝馆长有一天发了火,孙逊雪,你在干什么?对不起祝馆长,我揭口香糖。怎么会会揭天天揭?对不起祝馆长,口香糖粘上后太难太难揭干净了。你昨天在白裙子上揭,今天又在黑裙子上揭,难道你所有的裙子上都有?都有。祝馆长对另一位女职工说,你帮她揭!女职工看了看,摸了摸,说道,没摸到黏啊!孙逊雪说,我的裙子,别人摸不出来。祝馆长愤愤地说,你回家揭去吧,神经病!
       唐亿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觉得这个灾难的的确确是他分娩出来的:如果他没有腰椎间盘症,就不会晨练,就不会发现孙逊雪的事;如果他不是胆小怕事,就不会去叫葛德;如果那天凌晨肚子不疼,妻子也不会把手机戴在他脖子里,片刻之差,或许灾难可以避免。他一夜夜地失眠,越想越对不住葛德。一个周六的下午,他带上两幅自己满意的画到了看守所,争取到一个单独与葛德交谈5分钟的机会。他说,葛德,你真的是每天夜里都能听到你瞎子父亲的声音吗?葛德说,是的,绝对是真的,我听得清清楚楚。唐亿说,一个死去几十年的人怎么可能再说话呢?你肯定精神有问题。葛德说,有什么问题?科学不能解释的事太多太多了!唐亿说,军事家孙膑、文学家阮籍、书法家张瑞图、画家唐伯虎、造反家宋江等等,都曾用过同一个方法摆脱了灾难,你呢,都知道你是天才啊!葛德哈哈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是一帮什么人?政治流氓!我葛德永远不会装疯卖傻,像那帮人那样卑鄙地苟全。唐亿,你想想,如果我在这样美丽的季节里死去,是多么幸运?我会换得一个美丽的再生;如果我被流放了,那是赐给我一桌精神的盛宴!我们不是大讲法制吗?徐山就是我杀的,我以身敬法,别无选择啊!
       晚饭前,唐亿把孙逊雪叫到办公室里,他问,对方的情况你了解吗?孙逊雪说,还用问?当然要把葛德置于死地,我再三不叫你们多管,你们不听,那个总经理是个有大背景的人物。唐亿说,你能不能做做他的工作?他们一松口,事情就好办了。孙逊雪说,你以为我没去吗?他们可以松口,但是要有条件,这个条件是我不能接受的。唐亿似乎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说,那就苦了诗人葛德了!孙逊雪拿出三捆百元的钞票,说道,我有钱,你先活动活动司法方面吧!唐亿哪能接受?孙逊雪扔下钱匆匆而去。
       周日的上午,祝馆长抱着侥幸心理拨通了市委秘书长家的电话,说有要事要向领导汇报,秘书长平易近人,说好了就在家里恭候,并说马上给门卫作交待。祝馆长高兴地对老伴说,你不说人家把我当尿盆啦?老伴说,人家往你身上插根鸡毛你就想上天?你现在不是尿盆了,你是负责擦屁股的人了!祝馆长说,什么擦屁股?老伴说,给你的兵擦呗,平时难管,惹了乱子你收拾……好了,不说废话了,我问你,你求人家秘书长,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给人家带什么礼物?祝馆长说,太俗气了吧!老伴说,你以为他们不是肉体凡胎?是竹子上结的、月亮里长的·?祝馆长说,带烟酒是不行的,带土特产?我的部下们拿来的黑豆、香油?也不行……带点高雅的吧,名人字画,就把唐亿过去送给我的带去,一幅要价也是几千元哪!老伴说,Q市的书画家他能看上眼吗?如果能看上,家里也早成灾了;就买保健品吧,蜂王浆冻干粉最流行。祝馆长出了门,又被老伴叫回来,要他换了件新衬衣;再出门又被叫回来,要他刮刮胡子。看着外面有风,老伴还往他稀疏的头发上喷了喷睹喱水。老伴说,看着你这个精神劲儿,真舍不得放你走。祝馆长说,这是送郎参军?真叫你把我黏缠死了!走出好远,老伴还在叮咛着,要到大超市去买啊!
       祝馆长平时极少逛过超市,一进去还真的眼花缭乱,正值周日,比肩接踵,找到蜂王浆冻干粉的摊位,已经被嘈杂弄得头重脚轻了。问了价格,才知不菲,要了两个中等礼盒包装的,排了一会儿队才交上钱。走出超市大门的时候,防盗报警器响了,超市保安看了他的购物票据,叫他从门里进出了几次,每次报警器都响。保安说,请你跟我们到办公室里来一下。祝馆长说,我凭什么要跟你去?我有急事,和市里领导约好的。保安说,说那些都没用,报警器提示你有盗窃嫌疑,我们要检查。祝馆长说,真是荒唐!好人来这里变成贼了!谁还怕你检查?到了保安办公室,4个保安从四方把祝馆长围住了,上衣口袋、下衣口袋都搜查了,又叫他脱了鞋,都没发现破绽。保安叫他脱衣检查,先脱了上衣,又叫他脱下衣。祝馆长气得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对面的保安脸上,他咆哮着,混蛋透顶!你看我是贼吗?我是艺术馆馆长!我是中共党员!我是当年的战斗英雄!保安说,你就是布什我们也要搜14个保安都拿起了电警棍,其中一人动手把祝馆长的长裤和裤衩一并脱下来,祝馆长已是一丝不挂了。他忽然看到了桌上的毛笔和墨汁,他哧哧一笑,抓起毛笔在腿上画起圈来,画一个圈口里就喊一声“一颗子弹”。画完5个黑圈,他扔了毛笔,身子剧烈抖动。少许,他霍然纵身一跃,进射出一声浸满血腥味的巨吼:杀——保安呆若木鸡了,他迅疾地冲出超市,沿着大街狂奔了,一路喊着我身中5弹生俘5人——他跨过了一条又一条大街,像当年在战场那样勇猛顽强、所向披靡……
       周日的人们逸兴遄飞,欢快地追逐着他、瞻望着他,无私地为他鼓掌、为他喝彩,Q市终于也有了裸奔!一些颇有识见的青年人叹为观止:行为艺术!行为艺术啊行为艺术!十二
       6月初的某一天,正是农历的芒种节,也是祝幸福馆长住进甲庄医院的第五天,Q市最高的建筑,27层的“阿波罗大厦”破土动工了。市文化局领导呕心沥血,才促成了与外商的联合开发。所谓联合,文化一方仅仅是以艺术馆的土地为投资。“阿波罗大厦”是集酒店、商贸、写字楼、娱乐、住宅、会务会展于一体的复合型四星级建筑,它将从根本上改变艺术馆的办公及住宿环境。徐山命案及祝馆长住进甲庄医院后,艺术馆的人都变得麻木了、迟钝了,“阿波罗”既没有给他们带来笑容,以往的抵制和不安也不再重现。施工是顺利的,两台挖掘机只挖了两天,外墙没了,百草园没了,玫瑰园没了,一个阔大的幽深的地槽已经完成。那棵佝偻的枯槐撂在了传达室的山墙外,牛师傅惊异地发现,在它顶部的树杈间,一个小拇指长的嫩芽悄然而生!牛师傅讲给大家听了,没有谁不是木然无觉,牛师傅又神秘兮兮地说,这是那个弱智少年的转世!人们的表情就由木然变为讨嫌了。牛师傅觉得可怜,白天给嫩芽浇点水,夜里给它撒点尿。
       施工的第四天,吕小苇和他的羞涩诗人丈夫从内蒙古大草原归来。牛师傅在大门口远远地看到了她,他迎了上去,声音有些嘶哑,吕馆长,艺术馆完了,葛德杀人进去了,祝馆长也进了甲庄医院了,您的百草园、玫瑰园也没有了!吕小苇将信将疑,跑到院内那个幽深的地槽前,口里念叨着什么,身子也摇摇欲坠。她的丈夫从身后抱住了她。她用力薅着丈夫的头发,狂叫着“草草草”昏了过去。这个夜晚,她一次次地昏过去,牙战不已,两个眼角各挂一滴黏稠的泪;她又一次次地醒来,薅着丈夫的头发,怒视着,狂叫着。丈夫心疼地抱着她,亲着她,一任自己的头发大把大把地飘落。第二天,她昏睡了一上午,醒来后目光游移,神情恍惚,沉默寡言,偶有嗤嗤的傻笑。她丈夫把她送到了医院,在精神内科做了认真检查,主治医师详细问询了她的家族病史、日常嗜好,包括梦幻。在主治医师的建议下,她的丈夫把她送进了甲庄医院。在那里,她与祝幸福馆长见面了。
       吕小苇进住甲庄医院,加重了艺术馆的恐怖的氛围。唐亿的妻子已经禁止了他清晨的锻炼,禁止他晚间出门,连早晨送孩子上学,她也从唐亿手里揽接过来。这些日子,唐亿向文化局递过一次辞职报告,被局长骂了回来,说他是趁火打劫、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局长还严正要求他,日常工作要挑起来,对施工中的一些具体要求,也要积极配合,局里也准备拿出措施,艺术馆再也不能出乱子了!唐亿每天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办公室里值班,往往是空守一天电话,弄得无心读书无心画画。他请人给传达室安了电话分机,以免他不在时误了正事,他对牛师傅说,艺术馆的家咱俩当吧!这使牛师傅容光焕发。
       唐亿从未停止对葛德的解救,他给妻子说,嘴也快磨烂了,腿也快跑断了,上帝也快求遍了。司法队伍中文艺青年、文艺中年、文艺老年都是有的,他们都成了唐亿的上帝。其中有职务的,唐亿都是三番五次拜访。孙逊雪留下的3万元,唐亿分成了6份,裹在他的美术速写里,再用信封装好,送给几个重要的人物。他想不到人家都是当面拆开看了,对他严厉批评,质问他文化人怎么还能做这种事,连他的速写一并退了。有位跟他学画的朋友说,人人心里是想要这个钱的,想着越多越好,但是他们敢要吗?你的速写他们不感兴趣,你为什么不送你的那些代表作呢?唐亿心灰意冷了,曾想着把那3万元还给孙逊雪,又觉得不妥,孙逊雪一定会认为他不下气力救葛德。唐亿觉得朋友的话有道理,应该送他的代表作,他的作品多次在全国美展中入选,也多次在全国性的大赛中得奖,他也被评为省内画坛的“青年五杰”。可是,那些作品唐亿自己无比珍惜,从不送人,也不出售,就连儿子所在学校的校长要,他也婉拒了。经过反复的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唐亿下了狠心,为了葛德,把它们派上用场。孙逊雪那3万元不再还给她了,葛德为保护她成了案犯,她怎么做都是应该的。他自己拿出价值5万元的画去打点,天地神明,他问心无愧,他为葛德必须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
       随之发生的事情让他喜出望外,他的做法行之有效,葛德的扑朔迷离的命运变得柳暗花明了。
       那是在一个大雨的天气里,法医会同有关医学专家,对葛德作了严谨的精神病学检测与分析,从早上葛德起床到晚上他人睡,从问话到监听。最后,司法精神医学鉴定结论为:“患有精神分裂症,实施违法行为时丧失辨认、控制能力,无责任能力。”雨过天晴的第二天,葛德被送往甲庄医院。
       甲庄医院是省内第二大精神病院,坐落在0市东南方15公里的甲庄村,建院40多年的历史,荟萃了一批精神病学专家,科研成果累累,在全国也有着重大影响。唐亿以艺术馆领导的身份与院方约好,下午4点钟,他和孙逊雪准时到了医院。一位温文尔雅的副院长说,对贵馆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不幸,我们深表同情,贵馆三人住进了我们医院后,引起了我们的高度重视,我们会尽职尽责为他们治疗,争取早日康复。唐亿说,他们的病真的属于精神病吗?副院长说,他们病情本身并不算太重,但却是典型的精神病人。精神病学总是和荒诞离奇联系密切,我的一个同行就说精神病学是神秘学、玄学……副院长说,祝幸福馆长和诗人葛德,在临床表现上都是知觉障碍。祝馆长是视幻觉障碍,受环境影响,他亲历的战争场景经常在他面前出现;正如与他同室的另一位病人,每天都看到一个身着清代官服的人在他右边。诗人葛德是听幻觉障碍,熄灯后就有他父亲的声音;与他同室的一位病人也是这种障碍,他在每天的正午就听到有人对他说,你的母亲是印度尼西亚人,她正从火里往外冲。精神病很难有精确的分类,按一般划分,祝馆长和诗人又不属一类,祝馆长是情感性精神障碍,抑郁是主要病因;诗人是精神分裂症,是其中的单纯型与偏执型的结合。至于你们的吕小苇馆长,与他俩又不同,她属于恐怖性神经症,我们对她作过试验,她看到我们医院建筑工地上的搅拌机,就心慌气短出虚汗;与她同室的一位女病人更奇怪,她看到鱼就吓得小便失禁……副院长说,我刚才之所以说贵馆的三位病号引起了我们的高度重视,是因为我们经过观察和分析,发现这三个不同类型的精神病人,却有着相同的精神要素:恐怖。吕小苇是明显的,祝馆长惟恐被忘却,诗人葛德每晚都要穿上黑色寿衣,好像是视死如归,骨子里是对生命的畏惧。这一精神要素的发现使我们意外,也使我们困惑不安,甚至,我们的几位主治医师,分析来研究去,竟然感觉他们自己与病人距离很近,是病人的候补队员,也许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差别,——他们都有着这样那样形形色色的恐怖……副院长说,你们一个不大的单位连续三人得了精神病,基本算是个“小集体行为”了,史料上也不乏这样的记载,我们有个想法,在适当的时候,对贵馆所有的人——包括你们二位,都作一次精神病学检查。你们搞艺术的可能认为这种想法以及这种疾病,滑稽、幽默、荒谬,而对我们医生,则是科学、严肃、人道……唐亿说,我们尊重院长的好意,以后我们可以再商讨,我们现在可以看看他们三位吗?
       副院长叫唐亿和孙逊雪穿上白色隔离衣,跟在他的后面。他们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园林式医院,花木相映,鸟鸣啁啾,亭榭俊逸,回廊通幽。如果不是高大的院墙和偶尔见到的防护网,谁都会把它当作一座小巧玲珑的公园。医院分6个治疗区,唐亿和孙逊雪在“妙手区”看到了吕小苇,她正和20多位女病友学习刺绣,她美丽如故,神采奕奕。在“天籁区”,唐亿和孙逊雪看到了祝馆长,他神情自若,看不出一点儿病相。他们几十个病人坐在一间大屋里,人人都戴着耳机。副院长说,来自世界各国的报道,都充分肯定了乐疗的作用,不同的病人听不同的音乐,比如,压抑的,听流畅、激越一些的曲子,狂躁的,听舒缓、委婉的曲子,有的适合钢琴,有的适合古筝、琵琶,古今中外的名曲都有。在“倾诉区”,唐亿和孙逊雪看到了诗人葛德,他正在和坐在对面的医生争吵着什么,忽而像是义愤,忽而像是无奈;这个区的其他病号,都是从容平和地与医生交谈。副院长说,诗人葛德是我们最棘手的病人,他说他是一个精神正常、意识清晰、思维敏捷的人,把他送到这里来是迫害。这类的话我们屡听不鲜了,麻烦在于他拒不配合,不吃药、不打针,当他意识到我们想做电休克的时候,他便卸下金属假肢当武器,谁来侵犯他就决一死战;他还说他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防护网和高墙阻挡不了他。副院长说,我们有耐心,和他交谈的是本院最好的心理医生……
       到了4点半,集体治疗结束,病人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自由活动。在一个整洁的小会议室里,唐亿和孙逊雪跟他们三个见面了。祝馆长一边吃着水果一边说,你们放心,我们在这里很好,调节调节情绪,难得这么一个好环境。祝馆长还笑着说,现在咱们艺术馆的骨干基本到齐了,吕小苇一来我就给她说过,我的一大理想就是骨干们到齐开个会,这不,理想实现了!吕小苇就给大家讲内蒙的大草原,她还叫唐亿转告她丈夫,在乡下租地的事要抓紧落实。葛德在室内不停地踱步,唐亿对葛德说,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听医生的。唐亿还说,那批残废军人的假肢几天前就到了,都已经用上了。不论唐亿说什么,葛德都是一言不发。5点整,副院长提示唐亿他们可以回去了。分手之际,葛德猛地揪住唐亿的领子,大叫道,与其这样对待我,还不如叫我死!我同室的那位已经在这里住了26年了,你想叫我变成他吗?我会出去的,回到看守所是我的美好愿望。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我,我扛着我的断腿,去丈量我的人生、丈量光的长度、丈量彼岸有多远!这就是我葛德!你们洗耳恭听,拭目以待,胜利在我!十三
       葛德两次企图从甲庄医院逃走,都被医院的看管人员抓住了。葛德从不气馁,他继续侦察最佳路线,把握看管人员的巡视规律。他想了两个麻痹看管人员的办法:老实两天,夜里临睡前主动要镇静药,吃下去就装肚子疼,到卫生间用手把药抠吐出来;再把假肢的一个螺丝卸下藏在身上,睡前送到看管人员的办公室,请他们帮忙修理。至于防护门和防护网上的锁,在葛德眼里形同虚设,他从小就在“三街一管子”学会了修车补鞋配钥匙。他认定整个逃离方案是万无一失、志在必得。
       葛德遂愿了,幸福来得太突然,精心设计纯属多余,人民警察极为简单地把他带出了甲庄医院,他重又回到了思念中的看守所。从省城来了新的专家,对他重新进行司法精神医学鉴定,这一次的鉴定结论为:“葛德有完全的责任能力。”
       一忽儿柳暗花明,一忽儿又山复水重,刚刚有些冷却的徐山命案再一次被炒得沸腾了。唐亿只好再次出动,叫他心寒的是,此时非彼时,他要拜访的人全都闭门不见。知情人士对他说,葛德进入甲庄医院,使对方愈加恼怒,他们本来就有通天的背景,谁都明白,这些就意味着徐山命案的审理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倾斜。唐亿找来孙逊雪商量解救之策,唐亿说,我是黔驴技穷了。孙逊雪说,我可以出钱,别的我是无能为力。唐亿说,现在是不仅金钱送不出去,名人字画、名贵工艺品,都没人敢要了。孙逊雪说,当初我就不叫你们多管……唐亿说,孙逊雪,你再说这还管屁用?孙逊雪又开始从裙子上剔揭口香糖了。唐亿说,孙逊雪,你能不能再找找那个“花非花”总经理?孙逊雪说,他不会松口的。孙逊雪问,葛德最重能判什么刑呢?唐亿说,懂法律的人说最重可以判到无期,无期对葛德就是死亡。孙逊雪说,我连累了葛德,又帮不了他,我只有受良心的谴责了!次日一早,孙逊雪给唐亿打电话,说她母亲有病住院了,她要回省城照顾母亲,请假一个月。唐亿说,一年也行!放下电话,唐亿把孙逊雪臭骂一通。
       Q市的这个夏天并不算太热,人们的心境是恬淡的。徐山命案的议论热潮过去了。控方完全掌握了主动,这既是控方努力的结果,也还得益于葛德与控方的主动配合。结局人们已经提前知道,葛德要么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要么因故意伤害罪被判10年有期徒刑。直至7月底法庭宣读判决书,人们疲沓的神经又一次亢奋了:“Q市开发区法院经审理认为,公诉机关指控葛德犯故意伤害罪的罪名成立。但其是在受到不法侵害下才用石块猛击被害人徐山头部,被害人被砸昏后,葛德又猛砸两次,其行为明显超过必要限度,属于防卫过当。同时,鉴于被害人有明显过错,案发后,被告葛德主动投案自首,对其行为应予减轻处罚,依法判处共有期徒刑1年。”还给人们意外的是,一审判决后,双方都无疑义,放弃了向上一级法院上诉的权利。
       立秋那天,原定上午9点召开的“Q市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公判大会”,因为白天大雨如注,改为晚上9点。雨过天晴,秋风习习,Q市容纳3万人的“日月广场”挤满了人。由于诗人葛德也在这次公判之列,就较之过去的公判会多了一个亮点,形成一个万首翘望的罕见的景观。当主持人宣布把罪犯押上台时,台下风起云涌骚动不安。Q市这次公判了26名罪犯,最后一名是诗人葛德。许多人失望了,又高又细的诗人葛德并没有出现在会场上。
       10点半公判会就结束了。“日月广场”的夜晚静谧、闲适。11点整了,在广场的中心,一片森林般的蜡烛点燃起来了,烛光如海,跳跃着,荡漾着……Q市300多位文学爱好者自发举办的“葛德诗歌朗诵会”开始了
       ——遥对绚烂的古屋/你看到了吗/无岸之雪/纷纷扬扬洒在你的身前身后/道路隐匿/痛苦和欢悦都显出苍白/或是一段艰辛的时光/或是一段沉寂的苦渡/泣兮,歌兮/皆是一种人生风景/这雪无岸,这雪无岸/感知那个篱栅外的古屋/触摸彩虹踟蹰的岁月……
       ——我以为这样的季节/便于忘却/冷风吹散缝隙里的信仰/雪花淹没心亭上的琴弦/不知衣袖一挥/记忆的温香就蔓延开来/抖一抖书页/内心的叹息就泄露了来/不经意哼几句歌词/敏感的神经就快速复活/我开始背着冬天奔跑/等待开往春天的地铁……
       ——我是/我是诗中的诗/我是光中的光/我是酒神中的酒神/我是涅架后的凤凰十四
       11月初,我的高中同学、现在的甲庄医院院长打来电话,他说“颇风格”的吕小苇已经康复出院。十几天之后,我收到了吕小苇的信:
       我给你写信的时候,天上正下着小雪,空气清新极了,你要知道,今天正是小雪节啊!这在农村,是一个好的兆头。上午,我和我的丈夫顶着雪、披着雪,在我们自己的原野里踏雪而行;我们不时地伸开双臂,张大了嘴巴,抬头向天,也不时地啊啊地喊叫几声。你能体会到我们一尘不染的美好心境吗?小雪节这天,省城下雪了吗?
       走出甲庄医院,我就办了辞职,我丈夫的银河房地产开发公司也转让出去。我们承租了500亩土地,租期为50年。我们要建成最好的果园、苗圃、花圃,建成最好的庄园。明年的阳春三月,来看看我们的庄园好吗?
       我们曾经是恋人,但是我们的分手是必然的。我不适合在城市里生存,在城市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人形的美丽的气泡,随时可能破灭。其实,我离开农村后的每一步,都是阴差阳错、神差鬼使,都是我自己没有想到的。我没有任何工作能力,不懂社交,不懂业务,连这个社会我也不懂。我只会农村的活,我最爱的是拔草,这个活没有谁能比得上我,我就是靠拔草当了县委招待所所长。到了城市,草成了宝贝,我连草也不能拔了,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在城市里,我的每一个夜晚都做关于草的梦,我终日惶惶不安……现在好了,我感到无比充实、无比幸福。你不必奇怪,我和我的丈夫选择了农村,正如更多更多的人离开农村走进城市……Q市艺术馆其他人的情况你知道了吗?祝馆长还在住院,他老伴一个人在家无聊,在大门口卖起茶叶蛋来了。葛德在一个劳改煤矿,负责编辑内部小报,《神经》诗刊由市青年诗人协会主办了,葛德仍兼主编,我丈夫提供经济援助。唐亿当了正馆长了,他一开始坚决不当,后来只有服从;有趣的是,上级找他谈话时,严厉指出,注意形象,不许学狗爬!还记得凄艳美人孙逊雪吗?为救葛德,她付出了代价,做了一次人工流产,险些要命;孙逊雪也辞职了,一周前,她登上了飞往韩国的飞机。
       责任编辑 陈东捷
       题字 武元子 题图 育 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