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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阅读]花儿与少年
作者:严歌苓

《十月》 2003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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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晚江心想,死也得超过这个,省得他老回头对她挤眉弄眼。
       这人至少一米九O的个儿。二十五岁,或更年轻些。晚江断定他不比九华年长多少。她紧咬上去,与他之间仅差五米。不久,四米,三米。她已超过了一个四十岁的红发男人和一对女同性恋。海水正蓝,所有长跑者都被晚江杀下去。只耗剩了“一九O”。
       她的两条腿非常优秀。谁若有稍好的眼力,会马上识破:这是两条被从小毁了又被重塑的芭蕾舞腿。
       “一九O”又一次回头。他向晚江眨动一下左眼,飞快一笑。他的五官猛一走样。晚江知道,她自己的面容是也忽丑忽美。每个长跑者的面孔都是瞬间这样,瞬间那样,飘忽无定。
       只差两米了。晚江拿出当年上弹板助跑的速度。“一九O”听着她柔韧的足掌起、落,起、落。他认为不妨再给一个勾引的微笑。谁让她找死?她这样死追他,不就是猎物追猎手吗?不如再进一步逗逗她。他让她超了过去。
       现在是猎人追兔子了。晚江想,这下你别想再往我胸脯上看,变相吃我豆腐。
       “一九O”总算领教了晚江的实力。他动真格的了,撒开蹄子狂奔,打着响鼻,碗口粗的喘息吹在晚江后脑勺上。晚江绝不能让他追上来,跟她并肩前进。那样瀚夫瑞会误会他年轻的妻子和“一九O”的金发青年勾搭上了。
       前方是那个古炮台。转过弯后,就彻底安全了。瀚夫瑞即便用望远镜,也休想继续盯梢。晚江只能用长跑甩掉瀚夫瑞。否则他可以全职看守她,他把它看成两情相守。十年前,他把晚江娶过太平洋,娶进他那所大屋,他与她便从此形影不离。他在迎娶她之前办妥退休手续,就为了一步不离地与她厮守。晚江年少他三十岁,有时她半夜让台灯的光亮弄醒,见老瀚夫瑞正多愁善感地端详她。如同不时点数钞票的守财奴,他得一再证实自己的幸运。
       此后,瀚夫瑞果真说话算话:跟着晚江上成人学校,她学英文,他修西班牙文、修音乐史、美术欣赏、瑜伽,有什么他修什么,只要他能和晚江同进同出。他一生恶狠狠工作,恶狠狠投资存钱,同时将大把时间储下,多少钟点,多少分秒花销在晚江身上,都花得起。何况他认为晚江疑点颇大,甚至有“前科”。“前科”发生在进成人学校第二周,晚江班上的老师临时有急事,晚江就给同班的墨西哥小伙子约到咖啡室去了。等瀚夫瑞心如火焚地找着她时,那墨西哥小老乡着迷地盯着晚江跟瀚夫瑞打招呼:“您的女儿真美丽!”往后瀚夫瑞更不敢大意。直到晚江的女儿仁仁开始上学那年,晚江对瀚夫瑞说:“明天早上我要开始长跑了。”瀚夫瑞说:“长跑好啊,是好习惯。”第一个早晨晚江就明白,瀚夫瑞根本不是对手。在三四百米光景,他还凑和跟得上她;到了五百米,他惨了,眼睛散了神,嘴唇垂危地张开。他深信自己会猝然死去,并在晚江眼里看到同样的恐惧。那以后,他就在四百米左右慢下来,眼巴巴看晚江矫健地撒腿远去。
       那以后,晚江就这样沿着海湾跑,投奔她半小时的自由独立。
       废弃的炮台出现了。晚江开始减速,为全面停止做准备。对身体的把握和调控,晚江太是行家了。十岁开始舞蹈训练的晚江,玩四肢玩身板玩大的。“一九O”大踏步超过去,人渐渐没了,脚步声却还在炮台古老的回音里。不一会儿,红发男人也赶上来。晚江想,他们你追我赶往死里跑图什么?他们又不缺自由。
       女同性恋两口子也赶上来了。
       晚江进一步放慢速度。他们这么鬼撵似的跑,又没人等在前头。而晚江是有人等的。很快,她看见九华的小卡车停在一棵大柏树下。晚江和九华从不事先约定。九华若时间宽裕,便在这儿停一停,等等她。他上班在金门桥那一头,晚江跑步的终点恰在他上班路线上。九华若等不及,走了,她也会独自在这里耽误三十分钟,从瀚夫瑞的关爱中偷个空,透口气。
       九华见她过来,摇下车窗。她一边笑一边喘气。九华赶紧把一块旧浴巾铺到绽了口子的座位上。
       “一九O”此刻折了回来,水淋淋地冲着晚江飞了个眼风。但他马上看到了九华。心顿时凉了下去。他心凉地看着九华为她拉开锈斑斑的车门,她钻了进去。在他看,这个漂亮的亚洲女人钻进了一堆移动废铁。他把九华当成她相好了。
       九华摘下保温瓶上的塑料盖,把滚烫的豆浆倒进去,递给晚江。九华住在新唐人街,那儿不少糕饼店卖鲜豆浆。晚江问他昨晚是不是又看电视连续剧了。他笑着说:“没看。”晚江说:“哼,没少看!”
       。
       九华说:“就看了四集。”
       “就看了四集?!实在有工夫,读点书啊。你一辈子开卡车送饭盒?”
       九华不接茬了。他每次都这样,让她的话落定在那里。九华是没有办法的,他不是读书的命。
       晚江也明白,她说这些是白说。每回话说到此处,两人便有点僵。一会儿,她开始打圆场,问他早晨忘没忘吃维生素。又问他跟他爸通了电话没有。九华就是点头。一点头,头上又厚又长的头发便甩动起来,便提醒了晚江,这是个缺乏照应的孩子;二十岁是没错的,但一看就是从家里出逃,长荒野了的男孩。
       晚江从裤腰里摸出几张减价券。洗衣粉一盒减两块钱,比萨饼减一块,火腿减三块。九华接过去,在手里折来折去地玩。晚江慢慢喝着烫嘴的豆浆,不时从远处收回目光,看他一眼。九华比六年前壮实多了,那种苦力形的身板。他很像他爸,却还不如他爸俊气。她一再纳闷,仁仁跟九华怎么可能是兄妹。
       六年前,瀚夫瑞和晚江把九华从机场接回来,路易正张罗着挪家具,为九华搭床铺。他以那永远的热情有余、诚恳不足的笑容向九华伸出手:‘‘Wellcome!How are you?’’
       九华信中说他一直在念英文补习班,此刻嘴里却没一个英文字儿。
       瀚夫瑞见两个将要做兄弟的陌生人开头就冷了场,便慈父般的低声对九华说:“别人说‘Howareyou’时候,你该说:‘Fine,How are you?’或者:‘Verywell.Thankyou.’记住了?”
       九华用力点头,连伸出去给路易握的手都憋成了深红色。他在自己卧室闷坐一会儿,不声不响到厨房里。晚江在忙晚饭,他替她剥蒜皮,削生姜,洗她不时扔在水池里的锅碗瓢盆。晚江不时小声催促:“往那边站点儿……快,我等这锅用呢!”他便闷头闷脑地东躲西让,手脚快当起来,却处处碰出声响。晚江冷不丁说一句:“把Soysauce递给我。”他不懂,却也不问,就那样站着。晚江怜惜地撸他一把脑袋,挤开他,悄声笑道:“哎呀闷葫芦。记着:酱油叫Soysauce。”她把酱油瓶从吊柜里够下来。
       他眼睛飞快,偷瞟一眼酱油瓶,用力点点头。
       “发一次音我听听。Soysauce---”
       他抿嘴一笑。晚江歪着头看着这半大小子,微笑起来:“不难嘛。你不肯开口,学多少年英文还是哑巴。”她目光向客厅一甩,嗓音压得极低,“人家路易,讲三国语言……”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样对比不公正,挤对九华。她把手掌搭在他脖梗上,动作语气都是委婉慈爱:“咱们将来也上好大学,咱们可不能让人家给比下去。咱们玩命也得把英文学好喽。”
       九华点了几下头,缓慢而沉痛,要决一死战了。他十四岁的体格在国内蛮标准,一到这里,显得又瘦又小,两个尖尖的肩头耸起,脚上的黑棉袜是瀚夫瑞打算捐给“救世军”的。袜头比九华脚要长出一截,看去少去了一截足趾。晚江又说:“盐叫Salt。Salt。”
       他以两个残畸的脚立在豪华的大理石地面上,无地自容地对母亲一笑。
       “你看妈三十八岁了,还在每天背新单词。”晚江指指冰箱上的小黑板,上面记着几个词汇。“你学了几年,一个词也不肯说,那哪儿行啊……”
       他点着头,忽见晚江又把一个锅扔进水池,得救一般扑上去洗。
       晚江看着儿子的背景。他在这一刹那显得愚笨而顽固。
       那天的晚餐成了席:六个冷盘,六个热菜,路易摆了花卉、蜡烛。连一年不露几面的苏,也从地下室出来了。穿着晚江送她的裙子,好好梳了头。仁仁这年八岁,说起外交辞令来嘴巧得要命。她最后一个入席,伸手同每个人去握,最后接见她的亲哥哥:“欢迎你来美国。”瀚夫瑞看着仁仁,洋洋得意。仁仁又说:“欢迎你来家里。”她的气度很大,家也好美国也好,都是她的。
       路易此时站起身,举起葡萄酒,说:“欢迎你——”他自己也知道他的中文可怕,改口说英文:“旧金山欢迎你!”
       九华愣怔着,听晚江小声催促,他慌忙站起,高脚杯盛着白开水,给悬危地举着,像他一样受罪。
       “我们全家都欢迎你广路易进一步热情,进一步缺乏诚恳。他把杯子在九华杯沿上磕一下。“旅途怎么样?”他坐下去。“……”九华赶快也坐下去。“还好吧?”“嗯。”晚江只盼路易就此饶了九华。却在这当口,瀚 夫瑞开了口:“九华,别人说‘欢迎’的时候,你必须 说‘谢谢’。”
       九华点点头。
       “来一遍。”瀚夫瑞说,手指抬起,拿根指挥棒 似的。
       九华垂着眼皮,脸、耳朵、手全是红的;由红变 成暗红。整个餐桌上的人什么也不做,一声也不 出,全等九华好歹给瀚夫瑞一个面子,说个把字 眼,大家的心跳、呼吸得以恢复。
       “Sankyou.”九华说:
       “不是Sankyou,是Thankyou。”瀚夫瑞把舌头 咬在上下两排假牙之间,亮给九华看:“Th-- ank
       You.’’
       “Dankyou。”九华说。
       “唔——”瀚夫瑞摇着头,“还是不对。也不是 Dankyou,是Thankyou。要紧的是舌头……Th--- anks,Th.…,·明白了PE?再试试。”
       “……”九华暗红地坐在那里,任杀任剐,死不 吭声了。
       仁仁这时说:“快饿死啦!”
       她这一喊,一场对九华的大刑,总算暂时停 住。路易开始说天气。他说每年回来过寒暑假真是 开洋荤,西部的气候真他妈棒,而他上学的明尼苏 达,简直是西伯利亚流放地。
       这时苏把一盘芹菜拌千丝传到晚江手里。晚 江夹了一点,递给九华。九华迅速摇摇头,人往后 一缩。晚江小声说:“接着呀。”他还摇头,人缩得更 紧。她只得越过他,把盘子传给仁仁。
       仁仁接过盘子,说:“我不要。”她将盘子传给 瀚夫瑞。
       “不要,应该说:‘不要了,谢谢。”’瀚夫瑞往自 己盘子里夹了一些菜。
       瀚夫瑞和颜悦色,对仁仁偏着面孔。他跟童年 的仁仁说话就这样,带点逗耍,十分温存。他说: “怎样啦仁仁,‘不要了’,后面呢?”
       人们觉得他对仁仁好是没说的,但他的表情 姿态——就如此刻,总有点不对劲。或许只有苏想 到,瀚夫瑞此刻的温存是对宠物的温存,对于一只 狗或两只鸟的温存和耐心。
       “噢,不要了,谢谢。”仁仁说。瀚夫瑞这样纠正她,她完全无所谓,毫不觉得瀚夫瑞当众给她难堪。她说:“劳驾把那个盘子递过来给我。”她似乎把这套斯文八股做得更繁文缛节:"ManyTanksin…deed。”莎士比亚人物似的,戏腔戏调。你不知她是正经的,还是在耍嘴皮。
       瀚夫瑞说:“九华,菜可以不要,但要接过盘子,往下传,而且一定要说:‘不了,谢谢。”’
       九华堵了一嘴食物,难以下咽,眼睛只瞪着一尺远的桌面,同时点点头。
       ‘:你来一遍:“NoThanks。”瀚夫瑞说。此刻恰有一盘鲜姜丝炒鱿鱼丝,传到了跟前,九华赶紧伸手去接,屁股也略从椅子上掀起。他太急切想把动作做出点模样,胳膊碰翻了盛白水的高脚杯。
       晚江马上救灾,把自己的餐巾铺到水渍上。她小声说:“没事没事。”
       这一来,上下文断了。九华把接上去的台词和动作忘得干干净净。
       瀚夫瑞说:“说呀,N。,thankyou。”他两条眉毛各有几根极长的,此刻乍了起来,微微打颤。
       九华一声不吱,赶紧把盘子塞给晚江。
       瀚夫瑞看着九华,嫌恶出来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无望的人:既笨又自尊。
       整个餐桌只有苏在自斟自饮,闷吃闷喝。她很少参加这个家庭的晚餐,但剩在冰箱里的菜从来剩不住,夜里就给她端到地下室下酒去了。人们大致知道她是个文文静静的酒徒,只是酗酒风度良好,酒后也不招谁不惹谁。她本来就是个省事的人,酗酒只让她更加省事。几杯酒下去,她自己的空间便在这一桌人中建筑起来,无形却坚固的隔离把她囿于其内,瀚夫瑞和九华的冲突,以及全桌人的不安都毫不打搅她。她在自己的空间里吃得‘很好,也喝得很好。眼圈和鼻头通红通红,却有个自得其乐的浅笑,始终挂在脸上。
       “怎么了,九华?”瀚夫瑞心想,跟一只狗口干舌燥说那么多话,它也不会这样无动于衷。
       晚江注意到九华一点儿菜都没吃。传到他手里的盘子,他接过便往下传,像是义务劳动,在建筑工地上传砖头。她赶紧舀一勺板栗烧小母鸡:“小时候你最爱吃这个。”
       九华皱起眉,迅速摇摇头。
       瀚夫瑞看一眼晚江。他的意思似乎是:你有把握他是你儿子?不会是从机场误接一个人回来吧?难道这个来路不清的半大小子从此就混进我家里,从此跟我作对?你看他的样子——眉毛垮着,连额前的头发都跟着垮下来;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头不驯顺的头发?这样厚,够三个脑袋去分摊。
       其间是路易挨个跟每个人开扯:说晚江烧的莱可以编一本著名菜谱。又跟仁仁逗两句嘴,关于她小臂上的伪仿刺青。他说伪仿文身真好;假如你三天后变了心,去暗恋另一个男同学,再仿一个罢了,不必给皮肉另一翻苦头吃。路易就这点好,总是为人们打圆场,讨了无趣也不在乎。
       “苏,巴比好吗?”路易问苏。
       巴比是苏的鹦鹉。苏说巴比两年前就死了,不过多谢关心。巴比的继任叫卡美哈米亚。*路易说他为巴比的死志哀。苏说她替在天有灵的巴比谢谢路易,两年了还有个记着它的人。路易又问:卡美哈米亚怎么样?精彩吗?苏说:卡美哈米亚比较固执,疑心很重,要等它对她的疑心彻底消除了,才能正式对它进行教育。同父异母的姐弟看上去很谈得来。
       那顿晚饭是靠路易见风使舵的闲聊完成的。当晚九华早早撤进他的卧室。晚江悄悄对路易说:“谢谢了。”她给了他一个有苦难言的眼风。路易把它完全接住,也来一个死党式的微笑,悄声说:“免啦——我分内的事。”
       她看着他年轻的笑容。他又说:“这个家全靠我瞎搭讪过活。”
       晚江在路易瞬间的真诚面前不知所措了。她大惊失色地转身就走。路易看着她上楼,逃命一般。他想她惊吓什么呢?他和她之间隔着一万种不可能,太安全了。
       此刻的晚江坐在九华旁边,喝着凉下去的豆浆。九华不断给她添些热的进来。*卡美哈米亚(Kamehamea)夏威夷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国王。“你见你爸了吧?”她问。“嗯。”“他烟抽得还是很厉害?”“嗯。”“叫他少抽一点。”九华点点头。
       “说我说的:美国每年有四十万人员抽是烟抽死的。”晚江说着把暖壶盖子盖回去,表示她喝饱了。
       “他不听我的。”九华笑一下。
       “让你告诉他,是我说的!”晚江说。她不知道自己神色是娇嗔的,是年轻母亲和成了年的儿子使性子的神色。
        “行。”九华说着,又一笑。 “让他少给我打电话。打电话管什么用啊?我又不在那儿分分钟享福!”
       “妈,不早了。”
       “没事看看书,听见没有?不然以后就跟你爸似的。”她推开车门,蜷了身钻出去。
       然后她站在那儿,看九华的卡车开下坡去。她一直站到卡车开没了,才觉出海风很冷。回程她跑得疲疲沓沓,动力全没了。六年前那个“欢迎”晚餐之后,九华开始了隐居。他每天早晨很早出门,搭公车到学校去。晚饭他单吃。晚江其实给他午餐盒里装的饭菜足够他吃两顿。晚饭时间一过,他会准时出现在厨房里,冲洗所有碗碟,把它们放进洗碗机。如果瀚夫瑞或路易在此地碰见他,他便拼命佝着身,埋头摆弄洗碗机里的餐具。偶然地,瀚夫瑞会问他为什么不同大家一块儿吃晚饭。晚江便打马虎眼,说他功课压力大,在学校随便吃过了。晚江一边替九华开脱,一边盼着九华能早日在这个家庭里取得像苏那样的特殊待遇:没任何人惦记、怀念、盘问。
       半年后,人们开始无视九华。他成了这房子里很好使唤的一个隐形小工。他做所有粗活,马桶坏了,下水道不通,不必专门雇人修理,没人再过问他在学校如何度日。连晚江都不知道,九华早早到学校,其实就在课堂里又聋又哑又瞎地坐上六七个小时。那所中学是全市公立中学中最负责任的,因此一位老师找上门来。女老师说九华是个不错的孩子:不吸毒、不打架、不跟女同学开脏玩笑。九华只有一点不好:上课不发言;邀请他或逼迫他,统统徒劳;他宁可当众给晾在那儿,站一堂课,也绝不开口。
       瀚夫瑞看看坐在沙发边上的九华,问他:“老师说的是实情吗厂
       他不吱声,垂着脸。他其实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
       瀚夫瑞说:“你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就为了去教室里坐坐、站站?”
       女教师听不懂瀚夫瑞的中文,笑眯眯地说九华如何的守规矩,不惹事;对其他学生,老师们都得陪小心,伺候着他们把一天六七小时的课上完。讲到那些学生,女教师生动起来,也少了几分得体。她说那些学生哪像九华这样恭敬?你伺候他们长点学问,伺候得不顺心,谁掏出把手抢来崩了老师都难说!
       晚江接茬说:“那可不是——克罗拉多州的两个学生连同学带老师,崩了一片!”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吸引火力,援救九华。
       女教师说,所以碰到九华这样敬畏老师的学生,就觉得天大福分了,尽管他一声不吭。
       晚江说他从小话就少。
       瀚夫瑞用眼色叫晚江闭嘴。他问九华:“你在学校是装聋作哑,还是真聋真哑?”
       女教师说:“我一直希望能帮帮他。好几次约他到我办公室来,他总是一口答应。”她此刻转向九华,“你从来没守约,是吧?”她笑眯眯的:“让我空等你好几次,是吧?”
       九华毫不耍赖,问一句,他点两下头。所有的话就这样毫无触动地从他穿进去,又穿出来。
       女教师说:“看上去我很恐怖,让你害怕似的!”她咯咯地笑了。
       九华又是点头。
       晚江说:“你怕老师什么呀?老师多和气……”
       瀚夫瑞又给晚江一眼。他的意思是晚江给他吃了一记大亏——竟暗藏下这么个儿子,如此愚顽,如此一窍不通,瀚夫瑞还有什么晚年可安度?
       女教师说:“你不是食言,存心和我寻开心,;你就是不懂我的话,是吧?”她等了好一会儿,九华没反应。她一字一句,找着他的脸,确保她仔细捏塑好的每个字都不吐成一团团空气:“你、不、是、跟、我、存、心、捣蛋,对吧?”
       九华看着她,点点头。
       “不懂不要点头!”瀚夫瑞劈头来一句。
       九华把脸转向继父,那两片浅茶色眼镜寒光闪闪。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使劲朝两片寒光点头。
       瀚夫瑞调转开脸去,吃力地合拢嘴。他两个手握了拳,搁在沙发扶手上。每隔几秒钟,拳头自己挣扎一下。他的克制力和绅士风度在约束拳头,不然他吃不准它们会干出什么来。
       女教师一直笑眯眯的,谈到对九华就学的一些建议。她认为他该先去成人学校学两年英文。她不断停下,向九华征求意见似的笑笑。九华没别的反应,就是诚恳点头。
       “头不要乱点!”瀚夫瑞说。
       女教师不懂中文,瀚夫瑞这句吼听上去很危险。她起身告辞,两手掸平裙子上的皱褶。
       瀚夫瑞和晚江押着九华,给女教师送行,一直送到巴士车站。三个人一声不响地回到家,九华进了大门就钻入客厅侧面的洗手间。
       晚江饶舌起来,说女教师的穿着够朴素的;听说教书不挣钱,有些学校的家长得轮流值日教课,等于打义工。十分钟过去,她心里明白,无论怎样给瀚夫瑞打岔,九华也休想一躲了事。九华想用自己安份守己的劳动,悄悄从这个家换取一份清静的寄宿日子。他想躲藏起来,暗度到成年。哪怕是劳苦的、贫贱的成年,哪怕是不值当期盼的、像他父亲一样孤单而惨淡的成年。
       二十分钟了,洗手间的门仍紧闭着。又是十分钟,里面传出水流在大理石洗脸池中飞溅的声响。那是开到了极限的水流。晚江走过去,敲敲门,小声叫着:“九华、九华!……”九华“嗯”了一声,水龙头仍在发山洪。晚江放大音量:“怎么回事?!给我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晚江看见水池上方的大镜子里,九华尸首般的脸,轮廓一层灰白影子,眼神完全涣散了。他佝着身,右手放在粗猛的水注里冲着,她问他究竟怎么了。他说谁也不必管他。这时晚江看见地上的血滴。她上去扳他,他右手却死抓住水池边沿,始终给她一个脊梁。
       晚江疯了一样用力。掐着九华的臂膀。他终于转过身。晚江眼前一黑:九华始终伸在水柱里的食指被斜下去一块,连皮带肉带指甲,斜斜地截去了。截去的部分,早已被粗大湍急的水冲走,沉人了下水道。血刚涌出就被水冲走,因而场面倒并不怎么血淋淋。晚江冰凉地站着,看着那创口的剖面,从皮到肉到骨,层层次次,一清二楚。
       她第一个动作是一脚踹上门,手伸到背后,上了锁。绝不放任何人进来。
       然后她拉开带镜子的橱门,取出一个急救包。在这个安全舒适的大宅子里,每个洗手间、浴室都备有绷带、碘酒、救心丸。晚江捏住那残缺的食指,将一大瓶碘酒往上浇。然后是止血粉、消炎粉。等绷带打完,晚江瞥见镜中的自己跟九华一样,灰白的五官,嘴冰冷地半启开。
       她叫九华躺下,把右手食指举起来。她扯下两块浴巾,铺在大理石地面上,再把九华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把他在浴巾上搁平,摆舒服,像她刚从腹中娩出他似的。她帮着他把小臂竖起来。白绷带已没一处白净。若干条血柱在九华手掌、手背上奔流。
       晚江盘腿坐在地上,一只手扶住九华的伤手,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她不要他看见这流得没完没了的血。九华果真安静下来,呼吸深而长了。
       她看见窗玻璃碎了,纱窗被拆了下来。开这扇窗要许多窍门,九华一时摸不清,只能毁了它。他显然用一块毛巾蒙住玻璃,再用马桶刷子的柄去捅它。这时瀚夫瑞叩着厕所的门。“你们在干什么?!”母与子什么都听不见。“出什么事了?!”母亲说:“没事。你不用管。”
       “到底出什么事了?!……真见鬼!”瀚夫瑞的叩门声重起来。是用他手的最尖利部位敲的,听上去都生疼:“哈哕?卜…·哈哕!!“
       晚江想,爱“哈哕”就“哈哕”去吧。随你便;急疯就急疯,发心脏病就发心脏病。她看一注一注的血缓下了流速。九华的小臂,爬满红色的条纹,渐渐的,红色锈住了。她用浴巾的一角蘸着唾沫,拭去一条血迹,再拭去一条。她放不下九华,去开水龙头。她也站不起来,开不动水龙头。她就用唾沫沾湿浴巾,去抹净那些血迹。她一寸也不愿离开九华。为他的不聪慧,为他对自己不聪慧的认账,她也不能不护着他。九华从六七岁就认了命;他命定是不成大器,受治于人的材料。他有的就是一身力气,一腔诚恳,他的信念是世界也缺不了不学无术的人。他坚信不学无术的人占多数,凭卖苦力,凭多干少挣,总能好好活下去。
       空气还是血腥的,混在碘酒里,刺鼻刺嗓子眼。剧痛嗅上去就是这个气味;痛到命根的剧痛,原来闻上去就这样,晚江慢慢地想。随瀚夫瑞去软硬兼施,去斯斯文文诅咒吧。晚江说:“求求你瀚夫瑞,别管我们。”
       九华在十七岁的那个夏天辍了学,结束了豪华的寄居,用所有的储蓄买了一辆二手货卡车,开始独立门户。他伪造了身份,涂改了年龄。他在那个夏天长高了两公分,不刮脸的日子,他看上去就像他自己巴望的那样老气横秋。九华的离别响动很小,他怕谁又心血来潮弄个什么告别晚宴。他深信路易麻木至此,干得出这种把所有人难受死的事。因此九华深深得罪了瀚夫瑞,九华成了瀚夫瑞的一个惨败。瀚夫瑞伤心地想:我哪一点对不住他呢?我把他当自己亲儿子来教啊!还要我怎样呢?!
       他就这样痛问晚江:“还要我怎样呢?!”
       晚江点点头,伸手抚摸一下他的面颊,撇撇嘴,在道义上支持他一把。她心里想:是啊,做个继父,他做得够到位了。
       瀚夫瑞要进一步证实,正是九华在六亲不认。他说:“我又不是头一次做继父,做不来;看看苏,六岁跟着她母亲嫁过来。你去问问她,我可委屈过她?苏够废料了吧?我不是一直收养着她?再看看仁仁……”晚江劝他想开些,九华出去单过自在,就让他单过去。瀚夫瑞却始终想不开,给出去的是父爱,打回来一看,原来人家没认过他一分钟的父亲。
       晚江就只好狠狠偏着心,说九华没福分;他逃家是他自认不配有瀚夫瑞这样的父亲。
       瀚夫瑞原以为晚江嘴上那么毒,立足点自然站在自己一边。却是不然,晚江在九华弃家出走之后,反而暗中同他热线联系起来。一天至少通三回电话,若是瀚夫瑞接听,两人便谁也不认得谁:“哈哕,我妈在吗?”“请稍等一下。”“谢谢。”“不客气。”
       或者:“她现在很忙,有事需要转告吗?”“没什么事。我过一会儿再打吧。谢谢。”“不客气。”“那我能和我妹妹讲两句话吗?”“对不起,仁仁在练钢琴。”“那就谢谢啦。”“不客气。”
       九华翻脸不认人,把事情做绝,瀚夫瑞认为他完全无理。有理没理,在当了三十年律师的瀚夫瑞来看,至关重要。去给一个完全没道理的人关爱,那就是晚江没道理了。因此晚江回回得低声下气地请求,瀚夫瑞才肯开车送她去新唐人街。九华租了间小屋,只有门没有窗,门还有一半埋在路面之下。瀚夫瑞等在车里,根本不去看母子俩如何匆匆打量、匆匆交头接耳。瀚夫瑞更不去看晚江的于如何递出一饭盒菜肴,同时做着手脚把钞票走私到九华手里。真是自甘下贱啊,瀚夫瑞想着,放倒座椅,把音乐音量开足。
       上海生长,香港、新加坡就学的瀚夫瑞做律师是杰出的。杰出律师对人之卑鄙都是深深了解的。尤其是移民,什么做不出来呢?什么都能给他们垫脚搭桥当跳板,一步跨过来,在别人的国土上立住足。他们里应外合,寄生于一个男人或蛀蚀一个家庭,都不是故意的。是物竞天择给他们的天性。瀚夫瑞是太心爱晚江了,只能容忍她,让她把她的骨血一点点走私进来,安插下去,再进一步从他的家里,一点点向外走私,情感也好,物质也好。他这样横插在他们之间,是为他们好,提醒他们如此往来不够光彩,使他们的走私有个限度。
       十步开外,晚江都能感觉到瀚夫瑞的鄙薄。他总是毫无表情地让你看到他内向的苦笑;他半躺在车座上的身影本身就是无奈的长叹。什么都甭想蒙混过他;所有淘汰的家具、电器,都从瀚夫瑞的宅子里消失,在九华的屋里复出;九华这间贫民窟接纳、处理瀚夫瑞领土排泄的所有渣滓:断了弹簧的沙发,色彩错乱的电视,豁了口的杯盏碗碟。晚江深知瀚夫瑞对九华的嫌恶,而每逢此时,他的嫌恶便包括了她。
       每回告别九华后,瀚夫瑞会给晚江很长一段冷落。他要她一次次主动找话同他说,要她在自讨没趣后沉默下去,让她在沉默中认识到她低贱地坐在“BMW”的真皮座椅上,低贱地望着窗外街景,低贱地哀怨、牢骚、仇恨。
       晚江跑回时,太阳升上海面,阳光照在瀚夫瑞运动服的反光带上。瀚夫瑞的身板是四十岁的,姿态最多五十岁。他稳稳收住太极拳,突然刮来一阵海风,他头发衰弱地飘动起来,这才败露了他真实的年龄。却也还不至于败露殆尽,人们在此刻猜他最多六十岁。他朝沿海边跑来的晚江笑一下,是个三十岁的笑容,一口牙整齐白净,乱真的假牙。接下去他下蹲、扩胸,耳朵里塞个小耳机,头一时点点,一时摇摇,那是他听到某某股票涨了,或跌了。一般瀚夫瑞会在七点一刻用手机给仁仁打电话,叫她起床,七点半再打一个,看她是否已起了床。等晚江跑步回来,他便第三次打电话给仁仁,说:“看看我的小虫子是不是还拱在被子里。”
       等他们步行回到家,仁仁已穿戴齐整,坐在门厅里系鞋带。瀚夫瑞问她早饭吃的什么,她答非所问,说她吃过。瀚夫瑞晃晃手里的车钥匙说:“可不可以请小姐快一些?”仁仁说:“等我醒过来就快了。”
       晚江拎着女儿沉重无比的书包,又从衣架上摘下绒衣搭到女儿肩上。仁仁归瀚夫瑞教养,晚江只在细节上做些添补。瀚夫瑞正把仁仁教养成他理想中的闺秀,对此仁仁从小就十分配合。她的英文也区别于一般孩子,“R”音给吃进去一半,有一点瀚夫瑞的英国腔,却不像瀚夫瑞那样拿捏。她和瀚夫瑞谈了谈天气和昨晚的球赛。晚江不由地想,仁仁讲话风度多好啊,美国少年的吊儿郎当,以及贫嘴和冒犯,都成了仁仁风度的一部分。
       仁仁到这座宅子里来做女儿时,刚满四岁。机场的海关外面,站着捧红玫瑰的瀚夫瑞。晚江手搁在仁仁后脖梗上,略施压力:“仁仁,叫人啊。”仁仁两眼瞪着手捧鲜花的老爹,目光是瞅一位牙医的,嘴也像在牙科诊所那样紧抿。晚江说:“路上我怎么告诉你的,仁仁?该叫他什么来着?”
       “瀚夫瑞,”老爹弓下身,向四岁的女孩伸出手,“叫我瀚夫瑞。来,试试——瀚——夫——瑞。”
       仁仁眼睛一下子亮了。嘴巴动起来,开始摸索那三个音节。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老爹说。
       “仁仁。”女孩说。
       “很高兴认识你,仁仁。”
       “很高兴,瀚……”女孩的唇舌一时摸不到那三个音节。
       晚江插进来:“不能没大没小,啊?……妈怎么教你的?”
       “来,再来一遍。”瀚夫瑞几乎半蹲,“很高兴认识你,仁仁。”
       “很高兴认识你,瀚夫瑞。”
       那以后,仁仁把瀚夫瑞叫得很顺嘴。瀚夫瑞认为那个头开得好极了,老幼双方都从开头就摆脱了伪血缘的负担。那是个开明而文明的开头,最真实的长幼次序,使大家方便,大家省力。此刻瀚夫瑞和仁仁在谈学校的年度捐教会。仁仁建议瀚夫瑞免去领结,那样看上去就不会像三十年代电影人物了。瀚夫瑞问她希望他像什么。仁仁回答说:该酷一些。瀚夫瑞讨教的姿势做得很逼真:怎么才能酷?仁仁说丑角x x x就很酷。瀚夫瑞呵呵地乐起来。
       停下车,仁仁很快混迹到穿校服的女同学中,瀚夫瑞突然叫道:“仁仁!” 女孩站住,转过脸。 瀚夫瑞说:“忘了什么?” 女同学们也都站下来,一齐把脸转向开“BMW”的老爹,很快又去看仁仁。瀚夫瑞把车窗玻璃降下来。仁仁眉心出现了淡淡的窘迫。之后便走回来,吻了一下瀚夫瑞的面颊。“下午见,瀚夫瑞。”她绕到车的另一面,给晚江来了个同样不疼不痒的吻。“下午见,妈。”不知什么缘故,女同学们就这样站着,看,憋一点用心不良的笑。
       这个家的上午是路易的。路易的占地面积极大:吧台上喝咖啡,餐桌上铺满他订的晨报,起居室的五十二寸电视也被他打开。还有楼上他卧室里做闹钟用的无线电。路易正喝咖啡,也正读报,同时给屏幕上的球员做拉拉队。他穿一件白毛巾浴袍,胸前有个酒店徽号,以金丝线刺绣上去的。路易很英俊是没错的,但他给你个大正面时,你多少有些失望:这是个有些粗相的男子,不出声也咋咋呼呼,不动也张张罗罗,就是活生生一个酒店领班。
       路易头也不回地用手势同他父亲和他继母道了早安,晚江走过去,归拢一番桌上的报纸。路易连说抱歉,并朝晚江一笑。路易的笑太多,个个笑容都无始无终,让你纳闷它是怎样起、怎样收的,怎么就那样喷薄而出,你看到的就是它最耀眼的段落。
       晚江端起剩在玻璃壶里的一些漆黑的咖啡,问路易还要不要再添。他说不了,谢谢。晚江说那她就得倒掉它了。他说好的,谢谢。电视的声与光和厨房里的咖啡气味弄出不错的家庭气氛。
       瀚夫瑞喜欢在餐厅里吃早饭。餐厅离路易制造的热闹稍远。晚江一小时前喝了一肚子鲜豆浆,现在要陪瀚夫瑞喝果菜汁。十多种果莱加麦芽的灰绿浆子很快灌满她,青涩生腥在她的嗓子眼起着浮沫。她已习惯现代口味;一切使人恶心的东西都有益于健康。不一会儿,晚江打起碧绿的饱嗝,她用手掩着嘴,赶紧起身,去厨房取杂麦面包。一大盘切好的水果。她两手端着托盘,正思忖腾出哪只手去开餐室的玻璃门,路易不知怎样已拧住门把手,替她拉开门。路易常常这样给她解围,冷不防向她伸一只援助之手。她的“谢谢”很轻声,他的“不用谢”近于耳语。就在这时,他眼睛异样了一下。晚江发现路易眼睛的瞬间异样,早在几年前了。早在路易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他在毕业大典上和一大群穿学士袍的同学操步进入运动场时,突然一仰脸,看见了坐在第十排的晚江。那是晚江头一回看见路易眼睛的异常神采。这么多年,晚江始终吃不透那眼神的意味。但她感觉得到它们在瞬息间向她发射了什么,那种发射让晚江整个人从内到外从心到身猛的膨胀了一下。这样的反应是她料所不及的,而她的反应立刻在路易那里形成反应。他尚不知他问的是什么,她却已经给予了全面解答。晚江慌忙转开脸。路易慌忙拉开玻璃门。
       晚江发现路易跟进了餐室,同他父亲聊起股票来。她替瀚夫瑞夹水果块时,落了些汁在餐桌上,路易的手马上过来了,以餐纸拭净桌子。晚江从来没去想,路易怎么成了她动作的延续。她也从没去分析,他的动作和她衔接得这样好靠的是什么。靠他一刻不停地观察她,还是靠他的职业本能:酒店领班随时会纠正误差,弥补纰漏。晚江当然更不会意识到,气氛的突然紧张是怎么回事:路易与她的一万种不可能使事情改了名分。而“无名分”不等于没事情;“无名分”之下,甜头是可以吃的,惬意是可以有的。晚江正想把过大一块木瓜切开,跟前没餐刀,紧接着,一把餐刀不动声色地给推到她面前。晚江没有接,也没有对路易说“谢谢”。她突然厌恶起来。她也不知道她厌恶什么,她的厌恶也没有名分。
       餐室有一张长形餐桌,配上二把椅子。门边高高的酒柜里陈列着瀚夫瑞一生收藏的名酒,有两瓶是他从父亲遗产中继承下来的,五年前晚江偶然掸灰,发现柜子最高——层的酒瓶全是空的,角落那瓶还剩三分之一。她在当天夜里看见苏蹑手蹑脚地潜入餐室,将三分之一瓶酒倒入酒杯,再仔细盖上瓶盖。她几年来偷饮这些名贵的琼浆,做得天衣无缝。眼下这一柜子空酒瓶真正成了摆设。
       路易忽然看见一张餐椅上有把梳子,上面满是苏的枯黄头发。他嘴里同父亲的谈笑并不间断,手指捏起毛烘烘的梳子。晚江想,原来手指也会作呕。路易拈起梳子,梳子便是已枯死腐败的一份生命。他将它从窗口扔了出去。窗朝向后院,满院子玫瑰疯野地暴开,一个枝头挂了几十个蓓蕾,全开花时枝子便给坠低,横里竖里牵扯。梳子就落在玫瑰上。玫瑰开成那样,就不是玫瑰了。开成花灾的玫瑰不是灿烂,而是荒凉。一个荒凉的玫瑰原始丛林,凶险得无人涉足。这个家的人从来不去后院,夏天傍晚的烤肉,也只在石头廊沿上烤。苏荒凉的头发落人荒凉的玫瑰丛林,无声无息,毫无痕迹。就是把苏往玫瑰里一扔,人们也会到很久以后才记起,咦,有一阵子没见苏啦。扔苏也不费事,她常闷声不响喝得死醉。
       晚江眼睛瞄到一排一排的空酒瓶上。谁会想到站着的全是躯壳,灵魂早巳被抽走?何止灵魂?精髓、气息,五脏六腑。空壳站得多好,不去掂量,它们都有模有样,所有的瓶子全是暗色或磨砂玻璃的,谁都看不透它们。几次圣诞,瀚夫瑞心血来潮,要喝柜子里某一瓶珍藏。晚江就把心提到舌根上。她在这时候不敢去看苏,她知道苏的脸白得发灰,也成了一个酒瓶,空空的没一点魂魄了。
       路易还在讲他对股票的见解,深棕的头发激动地在他额上一颤一颤,他在生活中也是个拉拉队长,助威地挥着手,助兴地蹬着足,笑容也是要把他过剩的劲头强行给你。不要可不行,他不相信世上有不要“劲头”的。往往在这个时刻,晚江会恍恍地想起苏。她感到路易笑得太有劲,笑容也太旺,她招架不住;她倒宁可同苏归为一类。这宅子里人分几等。路易和仁仁是一等,瀚夫瑞为另一等,剩下的就又次一等。九华原想在最低一等混一混,却没混下去,成了等外。
       奇怪的是瀚夫瑞每次去开酒柜门时,总是变卦。他自我解嘲地笑笑说:“大概喝起来也没那么精彩。”他意识到消耗自己一生珍藏是个不吉利的征兆,是人生末路的起始。
       电话铃响了。瀚夫瑞顺手按下机座上的对讲键,连着几声“哈哕”。那头没人吭气,晚江尽量不露出望眼欲穿的急切,以原有的速度咀嚼水果。瀚夫瑞朝路易无声地“嘘”了一下,制止他哗哗地翻报纸。三人都听着那边的沉默。之后电话被挂断了。瀚夫瑞看晚江一眼。
       过了两分钟,电话铃又响。瀚夫瑞抱着两个膀子往椅背上一靠,表示他不想碍晚江的事。晚江心’一横,只能来明的。她捺下键子。“请问刘太太在吗?”机座出声了,声音水灵灵的。路易起身走了出去,想起什么急事需要他去张罗似的。
       晚江用刘太太的音调说:“是我呀,怎么好久不来电话呀?”她眼睛余光看见瀚夫瑞把电视的字幕调了出来。女人问刘太太方便说话吧?晚江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了,手抓起话筒,说:“方便的方便的,不方便也得行方便给你呀!”晚江拿过记事簿,一面问对方是订家宴还是鸡尾酒会的小食。笑嘻嘻的晚江说自己不做两千块以下的生意,图就图演出一场“美食秀”,又不真靠它活口。对方马上变了个人似的,用特务语调叫晚江在十分钟之后接电话。
       ·
       晚江撤下早餐,端了托盘向厨房去,事变是瀚夫瑞作息时间更改引起的。九点到九点半,该是他淋浴的时间,这礼拜他却改为先早餐了。她悄悄将电话线的插座拔出一点。然后她到厨房和客厅,以同样办法破坏了电话线接缘。再有电话打进来,瀚夫瑞不会被惊动了。二线给路易的电脑网络占着;至少到午饭前,他会一直霸着这条线路。
       十分钟之后,晚江等的那个电话进来了。她正躺在浴盆里泡澡,马上关掉按摩器。她听一个男中音热烘烘地过来了:“喂y”她还是安全起见,说:“是订餐还是讲座?“她听了听,感觉线路是完好的,没有走露任何风声,便说:“喂?”
       洪敏又“喂”一声,他知道晚江已经安全了。“你在干吗?”他问。还像二十多年前一样词汇贫乏。她说:“没干吗。”他们俩的对话总是十分初级,二十多年前就那样。百十来个词汇够少男少女把一场壮大的感受谈得很好。他们也如此,一对话就是少男少女。洪敏问她吃了早饭没有。她说吃过了。他又问早饭吃的什么。她便一一地报告。洪敏声音的持重成熟与他的狭隘词汇量很不搭调,但对晚江,这就足够。她从“吃过早饭没有”中听出牵念、疼爱、宠惯,还有那种异常夫妻的温暖。那种从未离散过的寻常小两口,昨夜说了一枕头的话,一早闻到彼此呼吸的小两口。洪敏听她说完早餐,叹口气,笑道:“呵,吃得够全的!”
       那声笑的气流大起来,带些冲撞力量,进入了晚江。它飞快走在她的血管里,渐渐扩散到肌肤表层,在她这具肉体上张开温热的网。浴室是黑色大理石的,顶上有口阔大的天窗。阳光从那儿进来,照在晚江身上。这是具还算青春的肉体,给太阳一照,全身汗毛细碎地痒痒,活了的水藻似的。她说你费九牛二虎之力打电话给我,就问我这些呀?他说,我还能问什么呀。两人都给这话中的苦楚弄得哑然了。过了一会儿,洪敏问:“老人家没给你气受吧?”晚江说现在谁也别想气她,因为她早想开了,谁的气都不受。
       洪敏总是把瀚夫瑞淡化成“老人家”。她知道其实是他口笨。他跟九华一样,是那种语言上低能的人。就是把着嘴教,洪敏也不见得能念准那三个音节的洋名字。正如九华从来念不准一样。洪敏对两个音节以上的英文词汇都尽量躲着。为此晚江心疼他,也嫌弃他。因为嫌弃,晚江便越加心疼。
       未了,就只剩了心疼。
       “没事少打电话。弄得他疑神疑鬼,我也紧张得要命。不是说好每星期通一个电话吗?”晚江用洪敏顶熟悉的神情说着。他最熟悉她的神情,就是她闹点小脾气或身上有些小病痛的样子。
       “九华说你剪了头发。”洪敏说。
       “剪头发怎么了?又不是动手术,还非要打电话来问?”她知道他从这话里听出她实际上甘愿冒险;什么样的险她都肯冒,只要能听听他喘气、笑、老生常谈的几句话。洪敏问是不是“老人家”要她剪头发的。晚江撒谎说,头发开岔太多,也落得厉害。其实瀚夫瑞说了几年,晚江的年岁留直长发不相宜。洪敏说,算了吧,肯定他不让你留长发。
       “噢,你千辛万苦找个老女人,把电话打进来,就为了跟我说头发呀?”
       洪敏从不遵守约定,能抓得到个女人帮他,他就蒙混过瀚夫瑞的岗哨,打电话跟晚江讲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他在一个华人开的夜总会教交谊舞,有一帮六十来岁的女弟子。她们腻透了自己的安定家庭,很乐意挖一挖人家稳固婚姻的墙 脚。她们总是先拨电话,这头接电话的一旦不是 晚江,她们就装成晚江的客户,预定家宴或酒会。 有时她们跟瀚夫瑞胡缠好一阵,甜言蜜语夸刘先 生何来此福气,娶到一个心灵手巧、年轻貌美的 刘太太。瀚夫瑞这么久也未发现洪敏就躲在这些 老女人后面,多次潜入他的宅子,摸进他的卧室, 和他的爱妻通上了私房话。
       讲的从来是平淡如水的话,听进去的却十分 私房。私房得仅有他们自己才懂,仅有他们自己 才知道它的妙。像二十多年前,他们第一个吻和 触摸。那是难以启齿,不可言传的妙。
       晚江和洪敏结婚时,在许多人眼里读出同一 句话:糟贱了、糟贱了。歌舞团的宿舍是幢五层 楼,那年八月,五楼上出现了一幅美丽绝伦的窗 帘,浅红浅蓝浅黄,水一样流动的三色条纹,使人 看上去便想,用这样的细纱绸做窗帘,真做得出 来。在那个年代,它是一份胆量和一份超群,剩下 的就是无耻——把很深闺、很私房的东西昭彰出 来。于是便有人间:五楼那是谁家?回答的人说: 这你都不知道?徐晚江住那儿啊。若问的这位也 曾在舞台下的黑暗中对徐晚江有过一些心意,浪 漫的或下流的,这时就会说:哦,她呀。那个时间 整个兵部机关转业,脱了军装的男人们都认为当 兵很亏本,从来没把男人做舒坦。于是在他们说 “哦,她呀”的时候,脸上便有了些低级趣味:早知 道她不那么贵重,也该有我一份的。人们想,娶徐 晚江原来很省事,洪敏从三楼男生宿舍上到五 楼,跟晚江同屋的两个女友好好商量了一下,就 把那间女宿舍用被单隔出洞房来了。两个女友找 不出新婚小两口任何茬子:被单那一面,他们的 铺板都没有“咯吱”过,他们的床垫都没“寒搴” 过,她们实在想不通,这一男一女怎么连皮带钩 都不响,连撕手纸、倒水浴洗的声音都不发,就做 起恩爱夫妻来了,所有的旗号,就是一面新窗帘, 门上一个纸双喜。
       洪敏还是早晨五点起床,头一个进练功房。 晚江也依旧八点五十分起床,最后一个进练功 房。洪敏照样是练得最卖力的龙套,晚江照样是 最不勤奋的主角。
       半年后,与晚江同屋的两个姑娘搬走了,半个洞房成了整个儿。
       大起肚子的晚江终于可以不必去练功房。她常出现在大食堂的厨房里,帮着捏饺子、包子。人们若吃到样子特别精巧,馅又特别大的饺子或包子,就知道是徐晚江的手艺。后来人们发现菜的风味变了,变得细致,淡雅,大家有了天天下小馆儿的错觉,便去对大腹便便的晚江道谢。她笑笑说:有什么办法泥?我自己想吃,又没地方做。也不知她怎样把几个专业厨子马屁拍得那么好,让他们替她打下手,按她的心思切菜,搁调料。她也不像跳舞时那样偷懒了,在灶台边一站几小时,两个脚肿得很大,由洪敏抱着她上五楼。楼梯上碰到人,晚江笑着指洪敏:他练托举呢。
       九华两岁了,交给一个四川婆婆带。这个婆婆是给歌舞团的大轿车撞伤后,就此在北京赖下的,调查下来她果然孤身一人,到北京是为死了的老伴告状。四川婆婆于是成了五层楼各户的流动托儿所,这样她住房也有了,家家都住成了她自己家。 这个夏天夜晚,四川婆婆把马团长敲起来,说洪敏和晚江失踪了。马团长对她说:下面洪敏若是同另一个女人失踪,再来举报。 过几天,她又去找马团长,说:这两口子又一夜没回来。副团长说:只要练功、演出他们不失踪,就别来烦我。 一夜,马团长给电话铃闹醒,是“治安队”要他去认人。说是一对男女在北海公园关门后潜伏下来,找了个树深的地方,点了四盘蚊香,床铺就是一叠《人民日报》。
       马团长认领回来的是洪敏和徐晚江。“治安队”的退休老爷子老太太坚决不信马团长的话:他俩怎么可能是两口子呢?你没见给抓了奸的时候有多么如胶似漆都以为是一对殉情的呢!
       吉普车里,马团长坐前排,洪敏、晚江坐后排。他问他们,到底是为什么。两人先不吱声,后来洪敏说:是我想去的。晚江立刻说:胡说,是我的主意。副团长说:喝,还懂得掩护战友啊!我又没追查你们责任。我就想明白,你们为什么去那儿。两人又没声了。副团长催几次,洪敏说:我们总去那儿,自打谈恋爱就去那儿。副团长说:对呀,那是搞恋爱的人去的地方。搞恋爱的人没法子。你们俩图什么?有家有口的?洪敏气粗了:家里不一样。马团长说,怎么不一样?让你们成家,就为了让你们有地儿去!
       洪敏又出了一声,但那一声刚冒出来就跑了调。他的大腿给晚江拧了一下。
       马团长在心里摇头,这一对可真是配得好,都是小学生脑筋,跳舞蹈的男女就这么悲惨,看看是花儿、少年,心智是准白痴。他这样想着,也就有了一副对白痴晚辈的仁厚态度。他说,以后可不敢再往那儿去了,听见没有?洪敏问:为什么?副团长大喝道:废话!洪敏也大喝:搞恋爱能去,凭什么不准我们去?
       马团长和给他喝愣住了。几秒钟之后,他才又说:好,好,说得好——你去,去;再让逮走,我要再去领人我管你叫马团长!
       洪敏不顾晚江下手多毒,腿上已没剩多少好肉。他气更粗:凭什么不准我们去?
       马团长说:你去呀,不去我处分你!
       洪敏说:凭什么结了婚就不准搞恋爱y
       恋爱摘完了才结婚,是不是这话?马团长向后拧过脸。
       ’
       不是!
       那你说说,是怎么个话儿?
       马团长此刻转过身,多半个脸都朝着后排座。他眼前的一对男女长那么俊美真是白糟塌,大厚皮儿的包子,三口咬不到馅儿。
       洪敏你说啊,让我这老头儿明白明白。
       洪敏正视他:副团长,您这会儿还不明白,就明白不了啦
       歌舞团第一批单元楼竣工,没有洪敏、晚江的份儿。他们把马团长得罪得太彻底。“北海事件”也让所有人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正经夫妻不做,做狗男女。第二次分房,六年以后,又隔过了洪敏与晚江。晚江便罢工,不跳主角了。领导们都没让她拿一手,趁机提拔了几个新主角。
       歌舞团亏损大起来,便办起一个餐馆,一个时装店。晚江躲回江苏娘家生了超指标的仁仁,回来就给派到餐馆做经理去了。这时团里的文书、发型师、服装保管都分了一居室或两居室,单身宿舍楼上那美丽的窗帘,仍孤零零地夜夜在五层楼上美丽,颜色残退了不少,质地也衰老了。据说要进行最后一次分房了,洪敏搬了铺盖在分房办公室门口野营,谁出来他就上去当胸揪住谁。人们都说,洪敏已成了个地道土匪,几次抓了大板砖要拍马团长。
       使他们分房希望最终落空的是仁仁。团里有人“误拆”了徐晚江的信,“误读”了其中内容。信里夹了一张两岁女孩子的相片,背面有成年人模仿稚童的一行字迹:“爸爸、妈妈,仁仁想念你介11”
       这样,晚江和洪敏永远留在了十年前的洞房里。洪敏背了一屁股处分,从此不必去练功房卖力。他成了时装店的采购员,人们常见他游手好闲地站在路边上,从时装店里传出的流行歌曲震天动地,他的脚、肩膀,脖子就轻微地动弹着。他人停止了跳舞,形体之下的一切却老实不下来,不时有细小的舞蹈冒出形体。又过一阵,时装店寂寞冷清透了,两个安徽来的女售货员对洪敏说:不如你就教我俩跳探戈吧。
       
       晚江的餐馆却很走运,一年后成了个名馆子。她一点也不留意做主角的日子,每天忙着实验她的新菜谱。一天有一桌客人来吃饭,晚江浑身油烟给请到前堂。她看见这桌人众星捧月捧的是一位“刘先生”。桌上有人说:刘先生问呢,这属于哪个菜系?
       晚江问住了,过一会儿才说:就是“晚江莱系”。
       刘先生轻声轻语,直接同她答对起来。他说他算得上精通菜系的食客,倒没听说过“晚江菜”。
       晚江便傻乎乎地笑了说:当然没听说过,都是我瞎做出来的!
       刘先生重重地看她一眼,老成持重的脸上一层少年的羞涩红晕。临走时他给了晚江一张名片,上面说他是美国一个公司的律师。他第二天约晚江去长城饭店吃日本餐。晚江活三十多岁,从没吃过日本餐,便去了。
       餐后,刘先生给了她“一点小意思”,是个锦盒。他说每位女宾都有的,她不必过意不去。散了席刘先生回楼上房间去了。女宾们这才敢打开各自的锦盒。所有的“小意思”是真的很小,锦盒里是块南京雨花石,晚江的却是一串细链条,坠一颗白珍珠。
       刘先生的那位亲戚对晚江一再挤眼,意思要留她下来。送了其他宾客后,他把晚江领到咖啡座。接下去一小时,他讲的全是刘先生,如何有学问,如何阔绰,如何了不起的胜诉记录。他没有讲刘先生想到国内选个刘太太之类不够档次的话,但谁都听得出刘先生选刘太太要求不高,一要年轻,二要貌美,三要做一手好菜。
       晚江糊里糊涂跟那亲戚上了电梯。刘先生坐在露台上独自饮酒,小几上却放了另一个酒杯。亲戚说他想看电视,便留在房里,拉上了窗帘。
       刘先生在淡蓝的月光里问了声:“可以吗?”
       晚江傻乎乎地微笑一下。她不知他在征求她什么意见。同时她的手给捏住。她想,她的手曾经各位老首长捏得刘先生有什么捏不得。接下来,她的手便给轻轻抚摸起来。她又想,部里首长们也这样摸过,他们摸得,刘先生摸摸也无妨吧。刘先生摸得也比首长们尊重多了,没有摸着摸着就沿胳膊攀上来,成了顺藤摸瓜。刘先生花白的头颅缓缓垂下,嘴唇落在了晚江手背上。
       一股清凉触在晚江知觉上。晚江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异性触碰。似乎不是吻,就是怜香惜玉这词本身。晚江突然呆了:她有限的见识中,金发的年轻王子才如此地一垂颈子,一俯脸,赐一个这样的吻给同样尊贵的女人。
       晚江回家的一路,都在想那淡蓝月光里,在她手背上赐了一个淡蓝色吻的老王子。
       她把它讲给洪敏听。她讲给他听,是因为这样亲密的话,除了洪敏,她没人可讲。她还想让洪敏也开开眼界。
       洪敏入神地听着,没说什么。她要他模仿,他亦模仿得不错。她这样那样地点拨一番,说他“还凑合”。几天里洪敏一直没有话。有时晚江在骂九华,或哄着喂仁仁吃饭,偶尔瞥见洪敏的目光,会突然有些害怕。她不知道是他目光怎么那样直。她不懂那目光中的木讷便是洪敏在忍痛,得死忍,他才铁得下心来。他在三天后铁下心来了。他抱着她说:晚江,我看你跟那个人去吧。晚江说少发神经。她没说:跟谁去?你说什么呢?她马上反应到点子上了。证明她一刻也没停地和他想着同一桩事,同一个人。
       这便让洪敏进一步铁了心。他说:那个人,不是丑八怪吧?
       晚江毒辣辣地瞪着他,手里喂仁仁吃饭的勺子微微哆嗦。
       听你说起来,他就老点,挺绅士风度的,是吧?我是真心的,晚江。去美国,嫁有钱男人,现在哪个女人不做这梦?这梦掉你头上来了,搁了别人,早拍拍屁股跟了他走了。
       晚江仍瞪着他,像他醉酒时那样不拿他当人看,觉得他有点好玩,有点讨厌。意思说:看你还得出什么新招儿。但他觉得,她假装不拿他当真。她其实心给他说活了。本来就偷偷活了的心,此刻朝他的话迎合上来。他认识她那年,他十九岁,她十七岁。他们在相互要好或彼此作对时都会说一句陈词滥调:你撅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几橛子屎。他们彼此的知根知底如同在一片漆黑里跳双人舞,绝对搭档得天衣无缝,绝对出不了意外。
       洪敏说:行啦,收起你那套吧。
       如马上收起那目光,不再像瞪耍猴一样瞪他。
       接下去他和她平心静气地谈了一夜。他说到自己的无望,连一套把老婆孩子装进去的单元房都混不上。他说,这些年来,他给晚江往五楼上拎洗澡水并不能说明他有多模范,只能说他有多饭桶:本事些的男人早让老婆孩子在自家浴室里洗澡了。他说,晚江我宁可一辈子替你拎洗澡水,甭说从锅炉房拎着上五楼,就是上五十层楼;我死心踏地给你拎。可你马路上随便拉一个男人,他也拎得了洗澡水啊。
       这个时分九华和仁仁在一层布帘那一面睡着了,他们听得见仁仁偶尔出来的一声奶声奶气的呓语,或九华不时发出的鼾声。
       洪敏感觉晚江的眼泪浴洗他一般,淌湿他的面颊、脖子、肩。这便是她在离别他了。他安慰她,就算咱们为孩子牺牲了。账记到孩子头上,他就不会怪罪她,也替她找了替罪的。
       托了一串熟人,离婚手续竟在一礼拜之内就办妥了。
       整个过程,刘先生全被蒙在鼓里。他以为晚江原本就没有家累。他很君子的,在晚江对自己隐私缄口时,他绝不主动打听。他认为晚江同他交往,自然是她能当自己的家,是她身心自由地同他交往。晚江愿意嫁给他,也是她自己拿主意。刘先生在这方面相当西方化;他绝不为别人的麻烦操心,绝不对别人的品德负责。退一万步,晚江嫁他动机不纯,那是晚江人格上的疑点,他不认为纯化别人的人格是他的事。
       出国前一天,晚江在楼道里烧菜。一切似乎照常,洪敏围着她打下手。他们生活十余年,一直是这样,事情是晚江做,收场是洪敏收:一桌菜烧下来,洪敏要挨个盖上盐罐、糖罐,塞上所有瓶塞,最后关掉煤气罐。
       这晚上吃了饭,晚江看着捆好的行李,说她变卦了。她不想跟刘先生走了。她不愿带着仁仁跟一个比陌生人还陌生的男人远走高飞了。她说,他是谁呀?我连他那洋名字都念不上来!凭什么相信他呢?他把我们娘儿俩弄到美国熬了吃不也让他白吃了吗?
       洪敏说有他和九华呢。他要不地道,老少两代爷儿们上美国跟他玩命。
       晚江恨不得就一屁股坐下,赖在五楼上那个小屋里。那屋多好啊,给她和他焐热了,喜怒哀乐也好,清贫简陋也好,都是热的。她说:不走了不走了。她摇着脑袋,泪珠子摇得乱溅。
       我可受够你了,徐晚江!洪敏突然一脸凶恶。仁仁吓得“哇”一声哭起来。你他妈干什么事都有前手没后手;事出来了,屁股都是我擦!我他妈受够你了,你也让别的男人去受受你吧!
       晚江渐渐看出这凶恶后面的真相。他其实在说:我想给你好日子过,给你体面的房、衣裳、首饰,晚江,你值当这些啊!可我卖了命,也给不了你什么。你看不到我有多苦吗?我心里这些年的苦,你还要我受下去吗?
       第二天一早洪敏从食堂打来粥和馒头,晚江一眼也不看他。晚江就那样带着一张蜡脸,义无反顾地领着仁仁下楼去了。她知道洪敏看着她迈进停在楼下的汽车。汽车是瀚夫瑞专门租的,里面有大束的玫瑰。她知道洪敏一直看着汽车远去。清晨晾出去的被单、枕套,这时舞成了一片旗。四
       晚江躺在黑色大理石浴室里,看天窗外深深的晴空成了一口井。沿天窗的窗口,挂了几盆吊兰,藤罗盘桓,织成网,同巴西木的阔叶纠缠起来。巴西木与龟背在这里长得奇大,叶片上一层绿脂肪。
       晚江每天在浴盆里泡两次。有这样好的浴盆,她不舍得空着它。热气在天窗下挣扭,越来越厚的白色蒸汽渐渐变成水珠,滴在植物叶子上。晚江的体温同蒸汽一起升起,空气是肥沃的,滋养着所有植物。
       此刻她感觉她的体温上升、漫开,进入肉乎乎的枝叶和藤葛,进入它们墨绿的阴影,形成虫噬般细小的沙沙声。光线变一下,晚江猛侧过脸,见瀚夫瑞进了浴室。她立刻往水里倒些泡沫浴剂,身体便给藏得严严实实。接连几天,瀚夫瑞在她泡澡的时间进入浴室。她只能以非常微妙的动作,将浴盆边的电话接缘也破坏掉。这样洪敏的电话便打不进来了。他打不进来,瀚夫瑞便不会看出破绽。
       这是第十天了。洪敏的电话给堵在外面。
       她等得一池水冷下去,瀚夫瑞仍在那里慢慢地刮胡子。洪敏不可能一直等下去。朝着三个方向的镜子里,瀚夫瑞的正面、侧面、背面,都很安详。晚江知道那一头洪敏已放弃了。垮着身架走回舞厅,为老女人们喊着心灰意懒的口令“一、二、三、四
       瀚夫瑞刮了脸,又涂上“P。l。”,清香地对晚江微微一笑,走进浴室套间。那里是他和晚江的储衣间,比晚江曾经的洞房还大些。瀚夫瑞每天早上仍是要挑选外衣、衬衫、裤子和鞋袜,仍像从前上班那样认真地配一番颜色、式样,只是省略了领带。退休的瀚夫瑞希望生活还保持一个浓度,不能一味稀松下去。
       晚江想,这一天又完了,又错过了洪敏。接下去会是两天的错过,因为是周末。周末晚江对洪敏毫不指望,那两天他最是忙碌,从上午到凌晨,给老女人们伴舞。她知道洪敏最惨的是星期六晚上,他得一刻不停地舞,给一大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做小白脸。也是个老小白脸了。
       却在星期六晚上的餐桌上,仁仁接了个电话。女孩子随便答了几句话便打发掉了。挂了电话,晚江瞅了她几眼,女孩的神色纹丝不动。“找谁的?”瀚夫瑞问。“找刘太太。”仁仁回答。“事情要紧吗?”瀚夫瑞又问。“谁知道。”仁仁答道。
       电话铃五分钟之后又响起来。瀚夫瑞伸手去接。坐在他旁边的人都听得见那头的热络女人。“请问,刘太太方便接电话吗?”瀚夫瑞请她稍等,便将电话递给晚江。晚江笑眯眯的,心里飞快盘算何时离开餐桌以及怎样能合情合理地独自走开。
       晚江同电话中的陌生的女人客套着,一面不紧不慢从餐室出去,穿过厨房。抽油烟机还在转动,她任它转去。陌生女人问:“现在方便了吧?”不等晚江应答,那边的电话已给洪敏抢过去:“喂?!”晚江马上听出他来势不妙。“刚才接电话的是谁?是仁仁吧?!”洪敏问道。晚江没有直接回答,抓紧时间告诉他,她这十多天一直在等他电话。
       洪敏什么也没听进去,“这小丫头怎么给教成这样啦——一句中国话不会说?!我说请问刘太太在家吗?她跟我一通叽里咕噜,我又问她一句,她还跟我叽里咕噜,欺负我不懂英文是怎么着?”他火大起来。洪敏不爱发火,但一发就成了野火。这种时候晚江就要放小心了,平时使的小性子,这时全收敛起来。
       晚江说:“大概她没听出来是你……”
       “对谁她也不能那么着吧——狂的!!”
       晚江知道他火得不轻,曾经要拿大板砖拍马团长的劲头上来了。平常日子里晚江是爱闹的那个,但只是小打小闹,闹是为了给洪敏去哄的,去宠惯的。过去在一块,他们所以从没闹伤过,就是两人在情绪发作时一逗一捧,有主有次。晚江这时任洪敏跳脚蹦高,一味代仁仁受过。也为她开脱,说女孩子在十四五岁,都要作一阵怪;仁仁所有女同学都一样的可恶,对成年人爱答不理。洪敏还是听不进去。
       “你们教育的什么玩艺?!一个九华,给你们逼成小流浪汉了!"一到洪敏把晚江称作“你们”,事情就可怕起来。他拉出一条战线,把晚江、仁仁都搁在瀚夫瑞那边,他感受到的不仅是强与弱、尊与卑的对立,他还感到了叛卖。“你们以为你们这样教育她,就能让她的黄脸蛋上长出蓝眼睛大鼻子啦?!”
       晚江不吭声了。让他去好好发作,去蹦高。二十多年前,她就懂得洪敏难得火一次,火了,就让他火透。然后她总是抓一个合适的时机哄他。她从来都是把时机抓得很准,一句哄下去,不管事态怎样血淋淋,痛先是止住了。这时瀚夫瑞来到厨房翻找一张账单,晚江心急火燎等他走开。而洪敏因为没及时得到她的哄慰,只有一路火下去。晚江想,这个时分她只消上去递块毛巾,或一杯水,或者轻轻摸一摸他的头发;甚至只消走过去,挨在他身边坐下来,坐一会儿,使他感到她是来同他就伴的,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孤绝,都有她的陪伴。
       晚江看一眼瀚夫瑞。他翻找东西动作仔细,每样东西都被他轻轻拿起,又轻轻摆回原样。她只能撤退到客厅。“听我说一句,好吗?”她说。
       洪敏一下子静下来。他火得昏天黑地,晚江的声音一缕光亮似的照进来,给了他方向。他立刻朝这声音扑来:“你得让我见见仁仁,我非得好好揍她一顿!"洪敏说,“九华小时候挨了多少揍?现在你看怎么样?他就不会像仁仁这样忘本!我揍不得她怎么着?!”
       瀚夫瑞出现在客厅门口,晚江马上堆出一点笑来,用眼神问他“有什么事吗?”瀚夫瑞表示他在等电话用。但他做了个“不急,我等你用完”的手势。“揍才揍得出孝顺,”洪敏说,“揍,这些孩子才不会忘恩负义广
       晚江插不上嘴了。她很深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站在跟前的瀚夫瑞毫无察觉,而洪敏远远的却听见了。瀚夫瑞又做了个“不急”的手势,在门口的沙发角上坐下来。晚江此时不能再来一次“撤退”,那样瀚夫瑞就会意识到她有事背着他。洪敏从晚江很深的叹气里听出她的放弃:她身体往下垮,两手苦苦地一撒,意思是:好吧,你就闹吧。他看得见晚江此刻的样子:她突然衰老疲惫起来,让个蹬、打、哭闹的孩子磨断了筋骨,只好这样苦苦地一撒手: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曾经,洪敏最怕的,就是晚江这一手,安静极了的一松垮、一撒手。那种苦苦的放弃,那种全盘认输的神伤,那种自知是命的淡然,真叫他害怕。
       一切都会收在这里。
       过了半分钟,洪敏说:“晚江,别拿我刚才的话当真啊?都是气话,别气,啊广
       像所有搭档好的男女一样,他们总是相互惹一惹,再相互哄一哄。“就当我刚才的话是狗屁,行了吧?”
       晚江见瀚夫瑞的目光收紧了。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慢慢将眼睛转向别处。他慢慢站起身,表示他不愿碍她的事。晚江的手捂住话筒,说:“我马上就讲完。”
       瀚夫瑞迟疑地站在那里。洪敏还在说:“你没让我气得手心冰凉吧?手心凉不凉?”
       “不凉。”晚江说,“烤芦笋就是吃个口感,时间长了,口感就完了。再说色彩也不好看。”
       “你过去一气手心就冰凉。”洪敏说。
       “行了,现在可以浇作料了。作料一浇就要上桌,不然就是作料味,不是芦笋味了。”
       “晚江,你就不能让我见见你?我想看看你剪了头发的样儿。”
       “现在怎么样?外脆里嫩,就对了。不用谢,忘了什么,随时打电话来问。谢谢你上次订餐。”
       最后这段话,晚江和洪敏各讲各的,但彼此都听懂了和解、宽心、安恬。瀚夫瑞想,这下可好了,主妇们遥控着一个烹饪教练,由晚江远远替她们掌勺,她们得救了,这个家还有清静吗?想着他便对晚江说:“以后不要随便把电话号码给出去。”晚江累得够呛,笑一笑,不置可否。
       雨大起来,瀚夫瑞撑着伞,看晚江水淋淋地消失在雨幕后面。他一般不阻止她什么。他只说:“要我是你,下雨我就不跑了。”他只把话说到这一点:“我要是你,我不会这么做。”瀚夫瑞不仅对妻子晚江如此,亦以同样的态度对仁仁、路易、苏,一切人。他的态度是善意的,但绝对局外。言下之意是“可惜我不是你。因此你对你的决定要负责,而不是我。”他对苏说:“我要是你,一定会重新摆一下人生的主次:不把养鸟作为主要生活内容。”他对路易说:“我要是你,就去读个工商管理硕士学位,提拔起来要快许多。”他对仁仁说:“换了我,我就把钢琴弹成一流,将来考名牌大学可以派用场。”瀚夫瑞和仁仁的对话里,每天都有“要我是你”的虚拟句式。他每星期六去一个艺术博物馆做四小时义工,也给晚江在艺术品小卖部找了份半义工,而仁仁就去听馆内免费的艺术讲席。仁仁一旦反抗,说她同学中没一个人去听这种讲席,瀚夫瑞便说:“要我是你的话,就不去跟任何人比。”碰到仁仁敲他竹杠,要他给她买名牌服饰,他就说:“换了我,我才不上名牌的当。”仁仁在这方面很少听他的意见,总是不动声色到试衣室披挂穿戴,然后摆出模特的消极冷艳姿态,对瀚夫瑞说:“请不要晕倒。”瀚夫瑞眼光是好的,立刻会欣赏地缓缓点头,同时说:“但是,太贵了。”仁仁便说:“请不要这么吝啬。”两人往往会有一番谈判,妥协的办法是瀚夫瑞出一大半钱,剩下的由仁仁自己贴上去。仁仁有自己的小金库。每回钢琴考试得一个好成绩,瀚夫给两百元奖金;芭蕾不旷课,每月奖金一百;擦洗车子,每次七八元;学校里拿一个“A”,奖金十元;“B—”罚金五元;和男生通电话,罚金五十;和女生通电话超过半小时,罚金十元。那些细则复杂得可怕,但仁仁和瀚夫瑞都很守规则、讲信誉,前律师和未来的法学优等生一样心狠手辣,但晓之于理。瀚夫瑞在仁仁身上的投资是可观的,从德育、美育到日常的衣饰、发型。但他并非没有原则。原则是衣饰方面,他的投资每月不超过一百元,超额的由仁仁自己承担。老继父提出,他可以贷款,利息却高过一般信用卡公司。十四岁的仁仁和七十岁的瀚夫瑞在金钱面前有相等的从容,谈起钱来毫不发窘,面不改色,虽然谈判时你死我活,也偶然谈崩,却是十分冷静高雅。仁仁在说“你欠我五元钱的物理课奖金”时,那个风度让人目瞪口呆。那是完美的风度,含有自信的冷冷的公道。
       仁仁正按照瀚夫瑞的理想长成一位上流淑女。瀚夫瑞二十多年前对苏也有过一番设计,而他终于在苏高中毕业时放弃了。他对路易也不完全满意。路易身上有美国式的粗线条,钢琴学成半调子,对艺术很麻木,过分热爱体育和股票。在路易成长时,瀚夫瑞事业正旺,没有余力投入到路易的教化中去。而对于仁仁,他现在花得起时间和心血了。他教她背莎土比亚、埃米莉·狄金森,他想仁仁的姿态高贵是没错的,但他顶得意的,是女孩将有精彩的谈吐。
       雨稠密起来,也迅猛了。晚江是这天早晨惟一的长跑者。长跑目前给了她最好的思考形式。她在跑步中的思考越来越有效率,许多事都是在长跑中想出了处理方案。她却一连多日想不出办法去对付洪敏。最近几个礼拜,他每次打电话都要求见晚江和仁仁。晚江叫他别逼她。洪敏说,两年了,他逼过谁?晚江一阵哑口无言。
       洪敏来美国已经两年。是他找了个开旅游公司的熟人替他办妥签证。晚江付了那个熟人五千块钱。她和他从不提见面的事,都暗暗懂得见面可能会有后果。后果可能有两个:失望,或希望。希望会是痛苦的,意味着两人间从未明确过的黑暗合谋:瀚夫瑞毕竟七十了,若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和运气,将会等到那一天。这等待或许是十年,最多是二十年,但不是无期的等待。他们只需静静埋伏,制止见面的渴望,扼杀所有不智的、不冷静的情绪。而他们更惧怕的,却是失望;是那相见的时刻,两人突然发现十年相思是场笑话;他(她)原来是这么个不值当的人,如此乏味,令人生厌。失望会来得很彻底,从此他们踏实了,连梦里也不再出现对方的身影。梦中他们见到的,总是十九岁、二十岁的晚江和洪敏,失望会以四十二岁的晚江、四十四岁的洪敏去更替。更替一旦失败,他们连梦也失去了。没人去梦一梦,大概就算是死亡的开始。
       晚江对这一切,并没有意识,她直觉却非常好,是直觉阻止她去见洪敏的。
       跑到古炮台拐弯处,她见九华和小卡车孤零零在那里。她走近,发现九华睡着了,头歪向窗子。窗缝不严,雨水漏进来,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她轻轻拉开门,坐到九华旁边。她一点也不想唤醒他。就是他昨夜又没出息地看了一夜肥皂剧,她也愿他就这样睡下去。她轻轻把他的身体挪了挪,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车外的雨和车内的恬静都特别催眠,晚江不久也睡着了。
       她惊醒时雨已停了。云雾在上升,有些要出太阳的意思。已经八点五十分了,她赶紧推开车门。九华睁开眼,正看见母亲在车外跟他摆手道别。她马上拿起盛豆浆的暖壶,向她比划。她笑了笑,摇摇头。母亲两鬓挂着湿头发,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体上,显得人也娇小了。
       晚江跑回去时,心里想,这不难解释,就说雨太大,躲雨躲到现在。
       海边没有了瀚夫瑞。晚江便直接回家。家里车库开着,瀚夫瑞的车上满是雨珠。礼拜六,不必送仁仁上学,他开车出去做什么?她发现车门也没锁,欢迎打家劫舍似的。她没有多想,走了进去,捺一下自动开开关上车库门,一转脸,见瀚夫瑞拿一块浴巾下楼来。他裤腿湿到膝下,肩头也有雨迹。晚江说:“你先回来啦?看你不在,我还有点慌呢。”
       瀚夫瑞看一眼她透湿的衣服和鞋,说:“你要感冒的。”
       他打开浴巾便去擦车身上的雨水。晚江上去,打算把擦车的活接过来。他却说:“去洗澡换衣服吧。要感冒的。”他慢慢下蹲,擦着车下部,又慢慢站直。他感觉到晚江在看他下蹲、起立时的老态,再一次下蹲时,他加快了动作,尽量灵便,但一只手慢慢撑住墙。
       晚江说:“我在炮楼里躲了一会儿雨,又怕你着急,干脆不躲了,就跑回来了。”
       瀚夫瑞弓腰时险些失去平衡,人轻微向前一栽。他怕晚江又要说“我来”,赶紧对她说:“快去洗澡吧。”
       晚江问:“你刚才开车出去了。”
       他说没错。
       晚江想等他主动告诉她,他一早开车去了哪里。他只是专心擦车,让话顿在那里,又让停顿延长。她只好另开一个头,说:“在炮台里躲雨有点害怕呢。”他猛一个起立,膝盖“噼啪”地响。“那炮台里有点阴森森的。”她又说,自己恨自己:有什么必要呢?这样讪讪的。
       “我回来的时候,车库门大开,车门也没锁。”
       瀚夫瑞说:“我忘了。”
       他怎么可能忘了锁车呢?他那么爱他的车。晚江一整天都在想瀚夫瑞的反常。仁仁有两个女同学来串门,把食品和饮料全拿到她卧室去吃喝。她们把门关得严严实实,里面传出闷闷的摇滚。午饭之后,仁仁跑到地下室,向苏借卡美哈米亚和黑猫李白。之后仁仁卧室的门又紧闭了。其间有三个电话是打给仁仁的,瀚夫瑞去敲女孩的门,仁仁说她不接电话。瀚夫瑞叫晚江进去看看,女孩们是否在吸毒。
       晚江端了一盆水果沙拉,敲开门,见三个女孩全疯得一头汗。黑猫在一个白种女孩怀里熟睡,仁仁和另一个亚洲女孩在哄鹦鹉开口。白种女孩眼珠上戴了紫色隐形眼镜,仁仁和另一个亚洲女孩以同样方法把眼珠变成了绿色。她们每人都涂了发黑的唇膏。女孩们一副公开的不欢迎姿态对晚江道了谢。
       晚江退出来,发现瀚夫瑞在楼梯口站着,脸色很难看。他问晚江是否发现了疑点,比如空气中的大麻气味。晚江告诉他,女孩们不过是涂涂唇膏,改了改眼睛颜色。瀚夫瑞冷冷一笑,说那都是幌子,女孩们躲在浴室里吸大麻。这时从仁仁卧室突然传出警车的长啸,凄厉之极。瀚夫瑞快步走过去,使劲敲门。里面笑声哗然而起。瀚夫瑞叫起来:“仁仁!给我开门!”笑声越发地响,警车也呜叫得越发凄厉。瀚夫瑞绅士也不做了,猛力推开门,见三个女孩躺在地上大笑,鹦鹉微仰起头,“唔一唔”长鸣。黑猫李白半睁眼,露出两道金黄色目光。
       晚江不由得也笑起来。这只鸟的前主人住在居民区,那警车频繁过往,它便学会了模仿警笛声。
       瀚夫瑞有些下不了台。他愣怔一会,对仁仁说:“请同学们回家吧。”
       仁仁一下子止住笑,问道:“为什么?”
       “不早了,Party可以结束了。”
       仁仁望着老继父,又说:“才六点钟啊。”
       瀚夫瑞说:“可以结束了。”
       “为什么?”女孩从绿色隐形镜片后面看着微微发绿的瀚夫瑞,“我们又没惹谁。”
       瀚夫瑞和仁仁的对话使两个做客的女孩两面转脸。她们不懂他们的中文,却大致明白两人开始了争执。“尝一尝大麻是可以的,但不可以过分。换了我,我不会把抽大麻看成很酷。我也不会用我的屋招待别人抽大麻。”
       仁仁说:“我没有在我屋里招待她们抽大麻。”
       “我更不会请她们在浴室里抽大麻。”
       仁仁要激烈反驳,却突然丧失了兴致。她用英文低声说:“得了,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瀚夫瑞给她这句话深深刺痛。他知道天下少女都爱刺痛人,但这记刺痛来自仁仁,他还是有点意外。瀚夫瑞很快克制了自己,替女孩们掩上门,终究没有失体面,退场退得十分尊严。晚江想,他这生打输的官司不多,即便输,也是这样板眼不乱,威风不减。
       从关闭的门内又传出鹦鹉学舌的警笛声。却没有笑声了。人来疯的鹦鹉感到无趣了,叫到半截停了下来。不久,女孩们的母亲开车来接走了她们。
       吃晚饭时,瀚夫瑞很平静,也很沉默。仁仁不时偷看他一眼。开始她还不动声色,脸色雪白,女烈士般的坚贞。渐渐地,她发现瀚夫瑞的平静是真心的,不是为跟她斗气而装出来的。女孩挺不住了,在晚餐结束时说:“对不起,我说了谎。”
       瀚夫瑞说:“这我理解。”他喝了一口加冰块的矿泉水。“换了我,我也会撒谎。撒谎是因为心里的是非还很清楚,对不对?”
       仁仁看着他,不吭声。
       “撒谎就证明一个人对自己的所为有所害羞。”瀚夫瑞说,“换了我,我也会硬说自己没抽大麻。”
       、
       晚江正收拾碗碟,见苏从地下室上来了。她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搁一·块血淋淋的牛肉。她拉开微波炉的门,动作几乎无声。然后微波炉里微弱的灯亮了,照在嵫嵫作响的牛肉上,血冒起丰富的泡沫。粉红色泡沫溢出盘子,流淌在玻璃转盘上。几分钟后,苏的晚餐已就绪。她一向把盐和胡椒往肉上一撒,就开吃。刀叉起落,盘中一片血肉模糊苏也嚼得香,咽得顺畅。晚江见她骑坐在酒吧高凳上,脸还是昨天洗的,枯黄的头发遮去一半五官。苏隔着玻璃门听瀚夫瑞和仁仁对话。同时切下一块看去仍鲜活的牛肉搁进嘴里。她咀嚼得十分文雅,还有瀚夫瑞栽培的闺秀残余。她的刀叉也是雅静地动,闪出瀚夫瑞的理想。晚江从她身边走过,看见灯光在她面颊上勾了一层浮影,很淡的金色。那是苏过长的鬓角,也可以说,苏是暗暗生着络腮胡的女子,只是那髯须颜色浅淡,得一定的灯光角度才使它显现,苏很少接受邀请参加家庭晚餐,她想什么时候晚餐就什么时候晚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厨房一股稠酽的血腥。瀚夫瑞一时想不起这股气味是怎么回事,便在心里蹊跷一会儿。这时他一眼看见,正要溜出厨房后门的苏。她打算从后院楼梯进入地下室。
       “苏!”瀚夫瑞叫道。
       苏茹毛饮血地一笑。如穿一件宽大的T恤衫,上面印着“变形金刚”,几年前它大概穿在一个大个头男孩身上,下面是件大短裤,打两只赤脚。这幢豪华宅子里一旦出现垃圾:带窟窿的线袜,九角九分的口红、发夹,或霉气烘烘的二手货毛衣,牛仔裤、T恤,一定是苏的。
       “你有一会儿工夫吗?”瀚夫瑞问道,“我可不可以同你聊两句?”他看着这个女子。她是他白种前妻的女儿,多年前一个天使模样的拖油瓶。瀚夫瑞一年见不了苏几次,见到她他总会有些创伤感:白种前妻情欲所驱,跟一个年纪小她十岁的男人跑了,把六岁的苏剩给了他。前妻偏爱路易,同他打官司争夺两岁的路易,但她官司输掉了,把路易输给了瀚夫瑞。就是说瀚夫瑞生活中有一片创伤,以苏为形状,同苏一样静默的创伤。
       苏说:“当然,当然。我没事。”她知道瀚夫瑞怕看她的头发,赶忙用一只手做梳子把长发往后拢了拢。其实从路易扔掉了她的梳子,她迄今没梳过头。
       晚江心里一紧张,一只不锈钢勺子从她捧的那摞盘子里落出来,敲在大理石地面上。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瀚夫瑞问道。
       “在宠物商店啊。”苏说。
       瀚夫瑞看着她喝酒喝变了色的鼻头。这鼻头更使苏有一副流浪人模样。这时仁仁走出餐室,晃晃悠悠提一只空了的矿泉水瓶子和细亚麻盘垫,见瀚夫瑞和苏的局势,向晚江做个鬼脸。
       “哪一家宠物商店?”瀚夫瑞问。
       “就是原来那一家。”苏答道。
       瀚夫瑞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纸片,朝苏亮了一下。
       “这是一家宠物医院。那位女兽医说,你明天不必去上班了。”他把那张小纸片往苏面前一推。
       苏的脸飞快地红起来。红的深度依然不及鼻子。
       晚江轻手轻脚地冲洗盘子。仁仁轻手轻脚地将一只只盘子搁人洗碗机。
       “事实是,你早就不在原先那家宠物商店工作了。对不对?”瀚夫瑞说。“我并不想知道他们解雇你的原因。因为原因只会有一个。”
       苏慌乱地佝着头,两只赤脚悬在凳子与地面之间。人在局促不安时不应该坐在高脚凳上。像苏这样上不挨天下不沾地,更显得被动和孤立。晚江涮着一只炒菜锅,仁仁已张开毛巾等着擦干它。两人都在走神。或说两人听酒吧这边的谈话正听得入神。
       “那么你在这家宠物医院,每天工作几小时?”
       “我根据他们的需要出勤。得看寄宿的宠物多不多。有时三个蹈狗员都忙不过来。”苏说,“比如上个星期,我上了六十几个小时的班。”
       瀚夫瑞不做声。他一不做声,你就更迫不及待地想说话,想辩白。她说她对不住瀚夫瑞,但她不是有意要瞒他的。她每天都想告诉他,但每天都错过了同他的碰面。她说她感谢他主动提起这件事。瀚夫瑞仍不做声。他的沉默进一步刺激了她,使她更加饶舌,也就使她的饶舌更显得多余和愚蠢。她说其实她并不在意失去宠物商店的固定工作,因为她更喜欢骝狗员的差事,前者她更多地同人打交道,而后者她只需和动物们打交道。和动物们打交道时你会意识到世界是多么省事。动物让你感到人是多么冷血多么虚伪多么可憎。瀚夫瑞就那样静静的,脸上有点被逗乐的神情。她终于意识到这样说下去会收不了场,便神经质地一下子停顿下来。之后,她又说:“希望你能原谅我,瀚夫瑞。”
       “原谅你什么?”瀚夫瑞怔怔的,似乎不知道他有那么大的权威去原谅谁。 “原谅我撒谎。”苏说。 瀚夫瑞站起身,手按了按苏的肩膀。他走出去半晌,苏才又重新拿起刀和叉,“嵫啦嵫啦”地在瓷盘上拉着冷掉的肉。
       晚江对仁仁便了个眼色。仁仁不动。她的眼色狠起来,女孩向客厅走去。客厅里传来仁仁和瀚夫瑞的对话,没人能听见他们在讲什么,但谁都能听出那份知己。五分钟后,仁仁的钢琴奏响了。晚江知道女孩向老继父讨了饶。晚江把大理石地面上的水滴擦干净。她一边擦一边后退,以免再去踏擦净的地面。她发现自己握拖布的手吃着很大一股力。她在瀚夫瑞跟苏对话刚刚开始时,就明白了一切。瀚夫瑞在早晨做了什么,她全明白了:他见雨大起来,便回家开了车出来,打算去她的长跑终点接她,却看见晚江在破旧的小卡车里和九华相依而眠。他为那份自找的沦落感而恶心;他们偏要搞出这种孑然而立、形影相吊的悲剧效果,难道不肉麻?他原想叫醒他们,但想到一场窘迫会把自己也窘死,便调头走开了。他决定以别人为例来点穿它。他一天都在借题发挥,指桑骂槐。
       晚江想,随你去指桑骂槐吧。揭出来,大家羞死。因为你制止母子的正常往来,你却制止不了他们的暗中往来。对于一个母亲,任何不争气的孩子都是孩子,都配她去疼爱。要说我的爱是野蛮的,兽性的,就说去吧。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有一份给九华的爱。你不挑明,好,你就忍受我们吧,你要有涵养,就好好涵养下去。
       她收拾了餐室,脚步轻盈地走出来,对苏扬起嗓子“Hi”了一声。苏暗自回头,发现晚江猝然的好心情不是给别人而是给她的。她赶紧也“Hi”回去。晚江问苏要不要来点汤。苏想这女人今晚怎么了。她说:好的,谢谢。晚江盛了一碗汤,放到微波炉里,以食指在数码上飞快地一掀,然后她一只脚掌踮起,将自己旋转起来,转向苏,笑了一下。她心里还在说:你瀚夫瑞想做个高尚的人,永远在理,就做去吧。
       苏也赶紧还个笑给她。晚江把热得滚烫的汤端到她面前,然后两手就去捏耳垂,脚还小蹦小跳的。苏心里想,她从来没发现这个女人如此年轻。晚江拉开抽屉,拈起一个汤匙,递给苏。苏从来没受过人这般伺候,觉得马上要累垮了。她赶紧去对付汤,一圈一圈搅动,要搅到合适的温度,免得喝出声响来。晚江却笑起来,说喝中国汤温度是滋味之一;没温度就少了一味,滋味好,你嘴巴尽可以热闹。晚江心里仍没有休止:你瀚夫瑞要做君子,那你就好好看小人表演吧。
       “苏,你以后一定要来吃晚饭。多一个人吃饭,我也好有借口多烧两个菜!”
       苏想,别管真假,先答应下来再说。她热情地喝着汤,一缕浅黄的头发在汤面上扫来扫去。
       “你答应了?”晚江的手指住她。
       苏马上连说“谢谢!”苏的流浪天性在此刻全在她眼睛里。那是一双焦点不实的眸子,有些褪色。你认真同她说话,她会努力对准焦距。
       那天晚上路易下晚班回来,对谈笑着的晚江和苏非常惊讶。晚江高高坐在吧凳上,地板上堆了一堆毛衣、线衫、T恤,一看就是晚江和仁仁穿剩的。苏正套了一件仁仁的少儿绒衣,上面印了只金黄刺眼的“Twitty Bird”,腿上是晚江的紧身裤,紧得随时要爆炸。他嘴里向她俩问候,眼神却很不客气:你们俩为了什么样的无聊目的走到了一起呢?
       每次晚江做鸡尾酒会餐,她雇用两个男学生,两个女学生。其中一个男学生是南美人,在一家私立的厨艺学院读书,指望将来成个科班的法国厨子。他领导四个雇员的服饰潮流,以及表演台风。四个年轻雇员一身白衣,头戴白色厨师帽,天鹅一样高傲地在上百人的酒会中去游。
       晚江很少到前台亮相。她只是把事先准备好的食物塞人烤炉、蒸笼。她的紫菜蒸三文鱼是要到现场做的。她信不过超市的鱼,同一个鱼行直接订货,鱼都是当天早晨的捕获。她将鱼切成条,直径铜板大小,再以大张的紫菜将它裹住,用糯米浆封住口,一个卷筒形成了。再把它截成六七截,摆到笼屉上。
       瀚夫瑞见晚江一绺头发挂下来,她“呼”地吹开它。她做事的样子非常迷人,手势、眼神、腰肢,都像舞蹈一样简练而准确,没有一个步伐、动作多余。她用小型榨碎机绞出鲜柠檬浆,再对些淡色浆油进去,便是紫菜三文鱼的作料。他瞄一眼手表,整个过程才十分钟。假如说晚江是这场酒会的主演,她的表演惟有瀚夫瑞一个人观赏。惟有他有如此眼福看晚江舞蹈着变出戏法:鲜蘑一口酥,鸡汁小笼包,罗汉翡翠饺,荞麦冷面。瀚夫瑞想,这个女人怎么如此善解人意?她很快把菜做得这样新潮;她已基本不用猪肉和牛肉了有的原料都是报刊上宣扬的时尚食品,都让人们在放纵口腹之欲时,保持高度的健康良知。薄荷鸡粒登台了。一片片鲜绿的薄荷叶片上,堆一小堆雪白的鸡胸颗粒。这场操作有几百个动作:将预先拌好的鸡肉一勺勺舀起,放在两百片薄荷叶子上。换了任何人做,失手是不可避免的,而一失手就会使节奏和动作乱套,一切就成了打仗。而晚江像对前台的一百多食客毫无知觉,那一百多张嘴连接起来是多长一条战线,她毫不在意;她只做她的。闲闲地一勺一勺地舀,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填,以一挡百,一个打错的靶子都没有。
       瀚夫瑞在晚江结束这道菜时深喘一口气。是替她喘息。她两手撑着叶子,眼盯着下一道莱,似乎在定神,又像是战前目测行动路线。她穿白色棉布短袖衫和浅蓝牛仔裤,一个清爽的野餐形象,瀚夫瑞想。即使是手把手去教,那些主妇一生也学不成晚江这样。你看她此刻两眼茫茫的,但谱全在心里;或许更玄,她心里都没准谱,一举一动,就全成了谱。
       晚江从五年前打起招牌,做此类食品堂会,生意不旺,也不冷清,一个月总要开张一两次。瀚夫瑞替她管账,包括分发雇员工资。每次结账,她剩不了多少钱,最好的时候只能有千把元收入,但每做一次,她都标新立异。你会觉得一百多名客人都是陪她玩耍的,她要看看自己的恶作剧在他们那里的反应。
       偶尔会有客人对预科法国厨子赞美菜肴的美妙。预科大师傅便略一颔首,模棱两可地认领了原本属于晚江的赞美。他本想从晚江那里学几手,或者索性偷几手,却发现她路子太野,随心所欲,甚至扑朔迷离,因而任何的莱肴都不易重复。对于难以重复的东西,都是缺乏科学的;科学的第一项特质就是可重复性,预科大师傅对于晚江缺乏科学的厨艺,便从此一笑置之了。
       这时预科大师傅给两位五十来岁的女人缠住,要他供出做这些菜肴的绝招。她们逼得他无奈,只好承认这并不是他的厨艺。预科大师傅把晚江从厨房里领出来。晚江一身一脸的闲情逸致,朝两位上流妇人浅鞠一躬。
       她抬起头,看见观众里多了一张面孔。两位妇人身后,站着洪敏。一刹那间,她感觉这张面孔变了太多,五官都有些发横,个头也不如记忆中硕长。十年带走了他身上和脸上的不少棱角,给她的第一印象是圆滑。人的外形也会是圆滑的。这圆滑便是一种苍老。她也在洪敏眼里,看到相仿的感叹。他也穿越了陌生和疑惑,终于认定了她。
       她笑了笑说:“哎呀,你怎么在这儿?”
       “嗯。”他也笑一下,“你行啊,做菜成大腕儿了。”晚江对他的用词似懂非懂。其实他和她对于彼此都在似懂非懂当中,因为这时分,对某句话、某个词汇的具体理解,变得次要了。
       晚江向两个热心的妇人道了歉,硬是撇下她们,走到洪敏跟前。她眼圈一红。他的笑容撑不住了,面容顿时变得很难看。她把两个拇指插在牛仔裤两侧的兜里,成了个手足无措的女中学生。他告诉她,他偶然听到夜总会一位女会友提到晚江;女会友只说有这么个中国内地来的女人,做菜做得很棒,中、西共赏。他就猜到了晚江。他便设法混进了这个酒会。
       “你真是的……我一点都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刚才吓死我了!”晚江说。她手一抹,横着挥去两颗泪珠。
       她一旦开始用这种闹脾气的语调说话,一切陌生、疑惑都过去了。洪敏以一个极小的动作,领她向门外走去。几乎不是动作,是男舞伴给女舞伴的一个暗示。她跟着他走的时候,忘了瀚夫瑞还在厨房里等候她。她只是打量洪敏,他穿一条卡其色的棉布裤子,一双棕色皮鞋,上衣是件黑西装便服,里面衬着黑衬衫。打扮是登样的,姿态也是好的,而太可体的衣服在一个男人身上,就显得一点轻薄来。晚江自然不会这样去想洪敏。她只是觉得他的打扮和一个夜总会交谊舞教员很吻合。
       走过门口,几个中年的亚裔女人同洪敏点点头,也好好地盯了一眼晚江。她们的目光告诉晚江,她们是知道故事的人。
       洪敏对其中一个中年女人说:“看着点;假如那个戴眼镜的老头过来,给我报个信儿。”他指的是瀚夫瑞。女人们笑嘻嘻地拍他肩打他背,大声说:“放心吧,我们一定帮你缠住他!”
       晚江顾不上她们有些肮脏的笑声脆得刺耳。她只顾着看洪敏。一阵子的批评过后,她感到他是那么顺眼。在门外,他一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他们手牵手来到电梯后面一个死胡同里。走廊里灯光照不进这里,两人再也无需相互打量了。晚江感觉洪敏的下巴抵在她额上。她便用额去抚摸这下巴,那上面刮脸刀开动着来回走,走了三千六百五十个早晨。她的额角抚出了他面颊上那层铁青,很汉子的面颊。抚着抚着,晚江哽咽起来。
       他触摸到她两个肩胛骨因哽咽而有的耸动。他开始摇她,想把她哄好。却越哄越糟,她挣扭起来,抽出一只手,在他身上胡乱地打。徒劳一阵,他就随她闹去了。她累了,由他抱着她,歇在那里。两人全失神地站着,呼吸也忘了。他慢慢从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塞给她。她的手麻痹地拿着纸巾,不知该用它做什么,他只好把她的脸扳得稍稍朝向走廊的灯光,拿纸巾把她脸擦干。他感觉她下巴在他掌心里抽搐得很凶。他轻声说:“你剪短头发很好看。”
       她想,这句无聊到家的话什么意思呢?她说:“难看你也得看!”
       他本来想说:要不是我硬来,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见得到你。但他知道这话讲不得,此类话在眼下的情形中万万讲不得。“你咋会难看?你要想难看还得费点事。”
       “你心想,她还不定老成什么样呢!”她说。心里不是这句话,心里是:多亏你横下心,不然我是下不了决心见你的。她也明白这类话不能说出口,说出口,他们就真成了同谋。十年前,他和她完全是无心的,他们当时没有任何谋划的意思。若把那类话吐出口,他们便再也清白不了了。苍天在上,他们当时半点阴谋也没有。而这十年,却秘密地成了他们的埋伏期。
       晚江的面颊贴在洪敏胸口上。他的气味穿透了十年,就是他送走她那个早晨的气味,是那个挂美丽窗帘的简陋小屋的气味。这气味多好,永不改变,用什么样的廉价或昂贵的香水,都休想使它更改的原汁原味的洪敏。戒烟也是无用的,晚江能嗅出他的一切癖好、恶习,嗅出他少年受伤的膝盖上贴的虎骨膏药,以及他每一次在分房落选后的烂醉。
       洪敏抱着她。他们的个头和块头一开始就搭配得那么好,所有凸、凹都是七巧板似的拼合,所有的缠绕、曲与直,都是绝好的对称体。她生来是一团面,他的怀抱给了她形态。他在她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时,渐渐把她塑成;从混沌一团的女孩,塑成一个女人。他想得远去了:北海那些夜晚。他和她的新婚洞房什么也避不开,两个女室友的眼睛里,你看得见她们又谗又饥渴的好奇心。他们的新婚之夜在北海公园里,那年的大半个夏天,他和晚江的两件军用雨披,就是营帐。九华的生命,就在其中某个夜晚悄然形成。
       “仁仁好吗?”洪敏的气息在晚江耳朵边形成字句。
       他感觉到她点点头。她点头点得有些负气,认为他这句话问的不是时候。她的负气他也感觉到了。因为他在躲她。他不能不躲,这是什么地
       晚江又点点头。想想不对,再摇一摇头。
       女人贼头贼脑地四下望着。洪敏赶紧走出去。她马上打量一下他和阴影里的晚江,说:“不得了,戴眼镜的老头找她找疯了!”女人手指着晚江。“他先跑到女洗手间,在门口等了十多分钟!”
       晚江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麻痹地站着,任五十岁的女人给她理头发,涂口红。女人边忙碌边用眼角挤出勾结意味的笑。她又掏出一个粉盒,嘴里哕里哕嗦说晚江面孔上的妆早到洪敏脸上去了。
       晚江就那样站着,任人摆布。洪敏和她隔着这五十多岁的女丑角,相互看着,眼巴巴的。直到两天过后,晚江才听懂洪敏那天晚上最后一句话。他说他要去看仁仁。如果没法子,他就去她学校看她;放心,他能打听出她的学校,整个旧金山,有多少私立女校呢?
       仁仁下午上完芭蕾课,去淋浴室淋浴。晚江替她吹干头发时,突然捺熄了手里的吹风机。她的手梳着女孩微削了发梢的头发。仁仁跟所有女同学一样染了头发,但色彩很含蓄,上面略浅的几缕只强调头发的动感。晚江想,气氛是对的,合适于母亲跟女儿咬咬耳朵。她说:“仁仁,有个人想见见你。”
       仁仁回过脸看母亲一眼。她脸上没有“谁?”她知道谁想见她。
       “你爸爸想见你。”晚江想勾起女孩的好奇,想吊起女孩的胃口,却失败了。“你不想见见你亲父亲?他来美国两年了,一直想见你。那天他打电话,是你接的。他一听就知道是你。你一句中文都没讲,他也一下子听出你的声音了……”仁仁说:“我知道。”“你也听出他的声音了?”仁仁又侧过脸看她一眼。她的眼光有点嫌弃,似乎想看母亲在瞎激动什么。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觉得性也好,爱也好,都不该有四十岁以上女人的份了。她回答得很简单,并用英文。她说她得考虑考虑,有没有必要见一个她并不记得的父亲。晚江愣住了,渐渐有了羞辱感,然后,创伤感也来了。她说一个人怎么可以不要自己的父亲?仁仁说谁说不要父亲?瀚夫瑞是父亲的典范。
       晚江张一下嘴,话却没说出来。她吞回去的话很可怕:你小小年纪,不要有钱便是爹有奶便是娘!但她马上发现,咽回去话仁仁也懂。仁仁老三老四地说人大概不能选择母亲,但能选择父亲,父亲是晚辈的榜样,是理想。最重要的,对父亲的认同,是人格认同。她用英文讲的这些话。晚江觉得这女孩一讲英文就变得讨厌起来。
       仁仁从晚江手里拿过电吹风机,自己接着吹头发。她在这点上也和其他美国女孩一模一样,摆弄头发的手势非常好。
       晚江一直想不出反击女儿的词句。仁仁突然停下吹风机,给母亲下马威似的来了两秒钟沉默。然后她问母亲,是否打算把这什事瞒住瀚六瑞。晚江问:什么事?女孩可怜她似的一笑:什么事?你生活中存在着另一个男人这桩事。仁仁的样子锋利起来。晚江感觉瀚夫瑞那双看穿人间所有勾当的眼睛通过仁仁盯着她。她对着十四岁的女孩畏缩一下。
       仁仁说:“你们这样胡闹,总有一天要闯大祸的。瀚夫瑞总有一天会知道。”
       ,
       “他知道又怎么样?”晚江大声说,恼羞成怒,面孔涨得通红。
       女孩耸了耸肩。她的意思是,好了,不要背地里英勇无畏了——不怕瀚夫瑞知道?那你们干吗偷偷摸摸打电话?
       晚江理屈词穷地瞪着女儿。她想她怎么落到了这一步,让这个小丫头来审判她。在没见洪敏之前,她对小丫头全是袒护。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股脑全不要了曾经的立场,那个“揍”字在她右手心上痒痒。
       仁仁说:“妈,我们走吧。”她用她惯常的语调说,还保留了最后一点奶声奶气。仁仁的眼睛里,有一种疲惫。是早熟的少年人的疲惫。这眼神往往给女孩掩饰得很好,百分之七十的时间,她是不成熟的。此刻,她疲惫地一笑。晚江觉得她读懂了女孩不便点明的话:瀚夫瑞是多疑的,他实在看了太多的人世间伎俩,他太认透人了,因而太有理由先从负面去想人。瀚夫瑞亲手办过的移民官司,绝大多数含有阴谋。那些相互榨取利益,相互利用弱点,最终要么牺牲一方,要么两败俱伤的阴谋。
       星期六上午是个夏天。旧金山的夏天不是论季的,而是论天的。夏季不存在,夏天有几日是几日,在海风吹冷它之前,在雾上岸之前,有一会儿暖和或暑热,就算夏天了。人都珍惜以日计的盛夏,在太阳把温度晒上去的下午,全晾开自己的背、腹、四肢,在公共草地上躺成粉红的一片。偶然有警车“呜呜”地过去,一定哪里出现了全面晾晒自己的人,一丝不挂地过足太阳瘾。
       满院玫瑰花也是赤裸裸的。玫瑰不应该这样啊,晚江心里想,玫瑰怎么成了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结得那么臃肿!
       从她的视角看去,仁仁像是躺在玫瑰上。她穿一条牛仔短裤,上身的背心和裤腰衔接不上,留出两寸宽的间隙。仁仁的肚脐眼缝这样的气候是必须见太阳的。女孩子躺在石头廊沿两寸宽的扶手上,胸口上搁一小篮草莓和一碟炼乳。她拾起草莓的把,在炼乳里蘸一下,然后提起来,等炼乳滴净。在她等待炼乳一滴一滴落人碟子时,她嘴唇微启,像是等不及了。也似乎她就是要馋一馋自己,把自己当小狗小猫逗一逗,逗得馋劲实在按捺不住,嘴巴要朝草莓扑上去了,她才一松手指,让草莓落人她张开的嘴里。这个回合还不算完,手指又一次扯住草莓,把它从齿缝里扯出来,再让它悬在半尺之上,继续挑逗她自己。女孩真会跟自己玩啊。
       太阳照着仁仁的身体,幼芽一样茸茸的四肢虚在光线中,随时要化进这个灿烂的下午。她咀嚼时闭上眼睛,呼吸深极了,嘴唇仔细地抿住一包浅红的果浆,太阳里看,她的嘴唇也是一种多汁的果实,快要成熟了,浆汁欲滴。一个裹了炼乳的草莓有那么好的滋味吗?在仁仁那里,它的滋味好得要命。不是纯甜的,有一丝酸和鲜果特有的生涩,使她浑身微妙地一激灵。
       吃草莓的女孩。路易从仁仁身边走过,脚步放轻也放慢了。他抱着一大包烤肉用的木炭,走下石头台阶。他将炭灰从炉子里清出来,灰白的粉末飞扬着,给太阳一照便不安分起来。他再一次去看吃草莓的女孩。对别人来说,她就是那颗汁水欲滴的草莓,人们可以拿视觉来尝她。也不纯甜,也带一股微酸和生涩。路易也微妙地激灵了一下。
       他想起得把陈炭灰清理掉,便返身上台阶。他走近仁仁时,脚步又放慢,又放得很轻。他眼睛里的仁仁,滋味好得要命。仁仁听见他走过去,又走过来,她眨了眼朝他笑笑。路易却没有笑。
       苏的两只猫不知到何处串了门,这时回来了,卧在烤肉炉附近。两只猫,却共有七条猫腿,雄的那只一条腿残了,却不耽误它跑也不耽误它跳。
       仁仁唤了一声,三脚猫跳着华尔兹窜到她怀里。她让它卧在她胳肢窝里,长毛簇拥她的脖子和面颊。路易想,谁不想做这只猫呢?谁都想做这只奴颜婢气的猫,给女孩一份最好的爱抚。
       晚江这时拿着笤帚和簸箕走出来。她一眼看见路易。她看见他那只深棕色带绿影的眼睛那么入神。两个黑中透绿的眸子苍蝇一样叮在仁仁身上;“苍蝇”带一线细痒和潮湿,在女孩的肚脐眼周围慢慢爬动,往上爬一爬,再往下。晚江顿时悟出了什么——
       在五年前路易的毕业大典上,他眼睛朝着她的那个发射:那意义含混因而意味深长的一瞥目光,那去除了辈分、人物关系的一瞬间。晚江顺着它理下去。她发现五年来她和路易的每一次相顾无言,每一个无言而笑,都串连起来,一路牵到此时此地。五年前他那瞥目光竟是深深埋下的定时炸弹,导火索暗中牵过来,终于给点着了。仁仁是朵火花,在导火索梢头上嵫嵫燃起。她在五年前感到的危险,始终暗缩在那里,而此刻却给这火花照亮了。这个突然的、丑恶的危险。一个乍着长鬃毛,长墨绿眼睛的危险。仁仁对着它的兽脸眯眼一笑。纯粹小贱货的微笑。晚江心里一阵漆黑;她五年前收养了那只幼兽,五年里她不知不觉地在喂养它。它终于露出原形,已是膘肥体壮、生猛丑怪。这只叫做“天伦”的大兽。
       晚江引火烧身地叫了一声“路易!”
       路易怔了怔。魂魄回来了,他又还原成了英武的路易。“你帮帮我呀!”晚江做出拿不动那些炭灰的样子,身子斜出去,胯支得老远。这样的嗲许多年前就从仁仁身上蜕去了。
       路易忙走上来,接过她手里的簸箕。手跟手相遇,热热地错过、相离。这类触摸像那些目光一样深奥,讲着它们自己的对白,成了一种只在他们之间流通的语言。这语言不可诠译,心灵与肉体却都懂得。
       “你们想照相吗?”路易用汉语说道。他很少说中文,仅拿中文来出洋相;他若想做活宝就说中文。而眼下他一本正经,没有一点耍猴的意思。
       “我们不想照相。”仁仁把路易五音不全的中文照搬过来。
       “那你们想干什么?”路易没意识到仁仁在取乐他,或意识到了也不介意。
       “我们就想无聊。”仁仁又说。
       晚江笑出声来,远比仁仁天真无邪。路易却很快端出相机来。他拍照比进靶场打靶还快,对准仁仁一阵猛扫。
       “给我留点那个。”他不会说“草莓”。
       晚江在一边说:“草莓。”
       他转过相机,对准晚江。他学舌地:“草莓。”他说成一个阴平,一个阳平。
       晚江通过相机对他笑。她要把火力从女儿那里吸引过来。她豁出去了,命也不要地笑着。
       路易赶紧把相机挪开,看看他的继母怎么了。她看着他,意思是:怎么,这个笑还不够花痴吗?他马上又把脸藏到相机后面,一时间焦距乱七八糟。他把晚江的脸拉近,更近,近到了很放肆的地步。他身体深处有静默的呻吟。他生命的一半,是亚洲的,和这女人相同。他就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好好地对照那一半相同。这就是了,他身上稍深的一层肤色,稍细腻的那些肌肤;那些黑色的毛发。他的黑色毛发,便也是她的。
       路易走过去,手扶了扶晚江的腰肢,说:“稍微转过去一点。这样,好的。”他的左手撑贴在她的上腹部,声音沙哑。
       她看他一眼。他马上抽开手,目光掉落到地上。她笑了,笑的内容暧昧而复杂。只要你不去祸害我女儿,要我什么都行。她和他之间反正有一万种不可能。而他和女孩,下一分钟就可能生出一万种可能。她故意把身体拧得过了分,给他纠正她的余地。他果然中计,手扳着她的肩,下巴。那手指上没长毛,谢天谢地。是跟她相同的那一半使他有了亚洲人光润的手。她看那手离她的胸只有两寸。他和她突然来了个对视,两人同时知道那只手想做什么。她穿的吊带连衣裙极软极薄,下面那具肉体的所有变化都一清二楚地投射在它上面——
       路易一清二楚地看见了九华和仁仁曾经吮吸过的。
       路易心里一阵妒忌和羡慕。他没有吮过那些圆圆的乳头,多么不公道。那两个圆圆的突起就在咫尺,它们还在饱满,还在膨胀。
       “这样行不行?”她知道他视觉的一部分逗留在她身体的哪一带。
       “这样——”他的右手滑落到她腰和臀之间,左手将她右肩往后一推。
       路易的气息拥住晚江。他的气息也没有变。十年前她来到这家里,他在上大学一年级。他的卧室空着,他的气息都在那里弥留。晚江记得那时路易是从来不出现的;每次寒暑假回来,他总花一半时间在睡觉,另一半时间出门,因而他和她的正面会晤,是在他的毕业大典上。路易的气息十分年轻,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晚江精通厨艺,因而她靠气息去感知一切。她感觉路易的气息在进犯她。
       “你今天怎么净说中文呀?”她笑着问他。
       “我有时在酒店里也说。酒店里每个月都会来一个中国代表团。”路易在相机后面说道,“我小时候,在美国人里讲中文,在中国人里讲英文。”他露在相机下面的半个面孔哈哈地笑起来。他不介意暴露自己有多么哗众取宠。
       晚江看见另一只猫也投奔了仁仁。猫对气息更敏感。正如晚江能嗅出食物的咸淡,鲜美与否,猫能嗅出人的善意、慷慨。两只猫不久就把舌头伸进炼乳里去了。仁仁就与猫共餐:两条猫舌头和仁仁捏草莓的手指起落有致、秩序井然,非常文明的一个小部落。
       路易站在晚江对面,思考下面一张照片的画面。他走神走得一塌糊涂。晚江得逞了,她要的就是这个。她抬起双臂挽头发,问路易是否可以来一张发型不同的。路易看她一眼,有点招架不住地笑一下。他突然看见苏的地下室窗台上有一堆橡皮筋,送报人捆广告用的。苏攒一切破烂。他取了一根紫色橡皮筋,递给晚江,要她用它固定头发。两人在此时对看一眼。
       “你帮我吧。”晚江一转身,给他一个脊背,“我手脏”。
       他的手指胆怯地上来了。她感到他从来没摆弄过任何女人的头发。手指头是处子,动作又笨重又无效率。星星点点的疼痛来了,晚江两手背向脑后,领他的路。
       “以后给你女朋友帮忙,就会好很多。”
       他的呼吸吹在她脖子上。头发下面,是一片凉飕飕的赤裸。他的手摸了一下她脖子。她不追究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给仁仁点燃的导火索暗中给转了方向,晚江看那火花一径朝自己爆来。
       “我跟我女朋友吹啦。”他假装大大咧咧地说。
       “哪一位女朋友?”
       路易一愣,又哈哈地笑起来。头发挣脱了他的手。
       “说!哪一个啊?”
       “我最喜欢的那个。”
       晚江自己来摆头发。两个胳肢窝亮出来,显得那样隐私,路易脸红了。她见他脸红,小腹根部一阵惊醒。路易说她这样的神色很好,保持住它。他便向后退了几步。他不能不退远些,一身都是热辣辣的欲望。晚江想,这个英俊的杂种还是纯洁的。
       路易要晚江把那个姿势和神情固定住。他一直用长焦距把她往近处拉。谁也不必识破真实感觉,这些感觉是无人认领的。它们没有名分;“无名分”可真能藏污纳垢啊。而路易和仁仁,却可以有名分。那她晚江就惨了,输掉九华,还要再输掉仁仁。她最终连路易给她的这点无名分感觉都要输掉。
       车库门的自动门关响了。路易和晚江同时松口气:玩感觉就玩到这里吧。瀚夫瑞回来了,带回三个圣约翰大学的校友。他们刚参加了一个校友的葬礼。这是一年之内举行的第三个圣约翰校友会葬礼。瀚夫瑞从不邀请晚江出席这类葬礼。他甚至不向她说明他的去向。她只是留心到他着装的标准:一旦他穿戴起最考究的服饰,她就知道他出席校友的葬礼去了。她也明白一个规律,葬礼后瀚夫瑞总会把外地出席者带回家来,叙叙旧,再吃一餐晚饭。
       瀚夫瑞一身隆重的礼服来到后院,叫晚江准备一些酒和小菜。他说:“开那瓶30年的Merlot吧。”
       “少喝点酒吧,天这么热。”晚江脱口说道,同时她心里问自己:我心虚什么?一柜子珍藏酒给偷喝光了跟我有什么相干?
       “他们难得来,我看至少要开一瓶35的Burgundy。”他走进餐室。
       她想,出席葬礼是有益的,让瀚夫瑞这样节制一生的人也疯一疯。“那也该是餐后喝啊。”她说,同时又是一阵不解:我操的什么心?纸迟早包不住火。
       却不料瀚夫瑞同意了。他说:“好吧,那就晚餐之后喝。”他把拉开的酒柜门又关上。
       晚餐是露天的。后廊台上摆开一张长形折叠餐桌,晚江在台阶下面的炭烤炉上主厨,路易和仁仁轮流做服务生,端菜、上饮料。两人在台阶上相遇,总是相互损一句:走这么慢,长胖了吧?谁长胖了?你才胖呢!我给你十块钱,你去称称体重?我给你二十块,你也不敢称!……
       混血小子和女孩谁也不吃谁的亏,针锋相对地挑逗。每完成一个回合,两个脸上就增添一层光泽。
       太阳还没落尽。阳光里,瀚夫瑞和三个老校友穿着隆重的礼服,谈着五十年前的校园生活。一个校友染的黑发黑得过分了,你感觉那黑色随时要流下来。他讲起学校的戏剧俱乐部,很快老校友你一句我一句背诵起莎士比亚来。瀚夫瑞脸油光光的,忽然叫住仁仁。
       “How 911 ocasions dO inform against me……下面呢,仁仁?”
       仁仁塞了满嘴的烤肉,看着老继父。他们在说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
       “她六岁的时候,这一整段都背得下来。”瀚夫瑞煽动地看着仁仁,“再提醒你一句,仁仁一Andspurmydullrevenge……想起来了吧?”
       仁仁垂下眼皮,下巴却还翘着。她不是记不得,而是不想配合。她也不知道这一刻的对立是怎么回事。她觉得母亲在烤炉前悬着身体,吃力地听着餐桌上的反应。 “Whatisaman……”染黑发的老校友进一步为仁仁提词。他的英文讲出许多小调儿来。
       仁仁把嘴里的食物吞咽下去,迅速做了个白眼,又去瞪那老校友。这是她最得罪人的神气,但老校友们都是给年轻人得罪。
       “不记得了?”瀚夫瑞说,“《哈姆雷特》嘛!”
       路易专心地切下一片肉。他不忍去看瀚夫瑞的精彩节目冷了场。
       “……哈姆雷特?”仁仁终于开口了。她看见四个老年男性的脸包围着她。母亲一动不动,连烤肉架上的肉也静默下去,不敢“嵫嵫”作响了。“If his chief good and market Of his time be but tOsleep and feed?A beast,no more.”仁仁背诵起来。
       三个老校友听着听着,头禁不住晃起来。他们心想,莎士比亚在这小丫头嘴里,是真好听啊;她的英文多随便、自然,不像瀚夫瑞,棱角是有的,却是仔细捏出来的。三个人一齐给她鼓掌。仁仁给路易一个鬼脸。
       瀚夫瑞想把得意藏起来,却没藏住,嘴一松,笑出声来。笑完他说:“小的时候念得比现在要好。再来一遍,仁仁。‘Abeast,nomore。”,
       仁仁尽量念出瀚夫瑞的调子:“A beast,nomore.
       瀚夫瑞玩味一会儿,还是不满足,要仁仁再来一遍。很快仁仁就念了六七遍。瀚夫瑞不断地说,好多了,还差一点点就完美了。仁仁孜孜不倦地再念一遍。瀚夫瑞对三个老校友说,她小的时候,每回想吃巧克力,就对他大声背诵一段;小时候仁仁背得下来几十段莎士比亚!老校友们一次一次把刮目相看的脸转向仁仁。瀚夫瑞说仁仁六岁的时候,一背《哈姆雷特》就会皱起小眉毛,扬起小脸,背起两只小手。他喝得稍微多了一点,嗓门大很多,一滴油落在礼服前襟上。
       “仁仁!来一遍!”瀚夫瑞说,“站起来呀!”
       女孩看着老继父,嘴微微张开,表情中的那句话很清楚:亏你想得出来。
       “来呀!”瀚夫瑞催促道。
       仁仁近一步瞪着老继父:你吃错药啦?她脸上含一个恶心的微笑。老年人看惯了年轻人的这副嫌恶表情,一点也不觉得冒犯。三个老校友认为仁仁这时刻的样子很逗乐,让他们对瀚夫瑞油然生出一股羡慕:一个人有了如此年幼的女儿,就能沾些光自己也年轻年轻。
       瀚夫瑞说:“仁仁你还记得小时候吧?是不是这样背着两只手说:A beast,no more!”他转向路易:“仁仁小时候是这样吧?”
       路易笑一下,不置可否。对他来说,仁仁从今年夏天才开始存在,准确地说,仁仁的存在起始于一小时前,从她躺在楼梯扶手上吃草莓的那一刻。
       “你看,路易都记得。”瀚夫瑞对仁仁说。他把一块烤肉从骨头上剔下来,放到仁仁盘里。女孩真成六岁幼童了,乖乖地接受照顾。“晚江啊,肉够了,你来吃吧!”瀚夫瑞是个幸运的人,有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女儿,怎样也不该把他和葬礼上悼念的亡者扯到一块去吧。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蹦跳,骨头也轻巧许多。
       瀚夫瑞穿过厨房,走进餐室,站在酒柜前,眼睛从一瓶酒扫向另一瓶酒。他想取1960年的“LouisXIII”,又一想,不要那么夸张,给老校友们不详的联想。他拉开玻璃柜门,手去够一瓶1979年的"Sinslemalt”,却又一阵迟疑,这样的校友聚会有一次是一次了,下一次,今晚的四个人中,不知会少谁。想着,他满身快乐的酒意消散了。这宅子中一旦少了瀚夫瑞,剩下的人照样在暖洋洋的下午吃烧烤。他叫起来,对自己嗓音的失态和凄厉毫无察觉。“晚江卜….”
       晚江赶来,停在餐室的玻璃门口。不必再提心吊胆了,不必去换个给那些像模像样的空瓶掸灰了。十年了,也许更久,酒瓶们不动声色地立正,同瀚夫瑞大大地开了个玩笑。她等着瀚夫瑞手臂一挥,把所有徒有其表的昂贵谎言扫到地上
       ……碎得玻璃碴子四溅,所有食烤肉的人来不及吞咽、瞪大眼睛、张着油亮的手指从院子跑进来,怀一个黑暗的猜测:不会这么快吧?刚开完上一个追悼会。他们看见倒下的并不是瀚夫瑞,全在餐厅门口站成了“稍息”。
       瀚夫瑞脸色灰白,踮起脚尖去够柜子最高一层的那瓶1860年的Napoleon。他握了它,手像是在扼断一个脖颈。也是空的。他把那空瓶抖抖地高举过头顶。晚江想,砸吧,砸吧,砸那个祖传“鸡血红”花瓶,我也不拉你。瀚夫瑞却尚未作好最终打算,要砸什么。晚江提一句词:“苏大概不知道这些酒的价钱。”她看见瀚夫瑞嘴唇猛一收紧,酒瓶竟对准了晚江。
       晚江把仁仁往背后一掖。母牲口那样龇起一嘴牙。她挑衅地盯着瀚夫瑞:来啊,朝我来,你这点力气还有吧?只要三米远,不,两米,什么就都碎了。碎了,大家也图个痛快,也爽一家伙。十年这锅温吞水,从来没开过锅,你一砸,大家不必继续泡在里面,泡得发瘟了。
       瀚夫瑞又是一声咆哮:“都瞒着我!全串通一气,败这个家!”他可是够痛快,从来没说过这么人仗酒势的痛快话。
       仁仁这时说:“这事跟我可不相关……”
       “你闭嘴。”瀚夫瑞居然跟仁仁也反目了。
       “你闭嘴!”仁仁说。所有人都惊得心也少一跳。这女孩如此顶撞瀚夫瑞,痛快是痛快,后果是别想补救了。
       瀚夫瑞从灰白变成紫红,又灰白下去。他指着门口说:“你给我出去。大门在那边。”
       “我知道大门在哪边。”仁仁调头便走,一把被徐晚江拉住。
       “撵就一块撵了吧。省得你犯法——撵十四岁的孩子到大街上,你犯法犯定了。”
       —
       路易上来,一手拉一个女子。晚江劈头就是一句:“拉什么?今天味道还没尝够是吧?瞅着嫩的,吃着老的,没够了你?!”她说一个词,眼睛瞟一眼瀚夫瑞——我们母女出去了,你们父子慢慢去刑训、招供吧。
       路易没有全懂晚江的中文,瀚夫瑞的老校友却全懂了。这样的好戏很难瞧到,他们掩住内心的激动,一齐上来拉晚江,说谁家都有争吵泄火的时候,都有说过头话的时候,都当真,谁家也过不成日子。晚江看看三双满是老年斑的手,都不比瀚夫瑞的手嫩。这些老手们捉住她的臂膀,又朝仁仁无瑕的臂膀伸去。她大叫起来一声。
       人们没听清她叫了什么。连她自己也没听清她叫的什么。但人们放了她和仁仁。不必看,她感觉到瀚夫瑞在懊悔。你慢慢地悔吧。
       “你们去哪里?”瀚夫瑞问。
       “去合家团聚啊。”她嗔似的瞟他一眼,意思是,这还用问,我们在您肢翼下养了十年,自己的翅膀终于都硬了。
       瀚夫瑞瞪着老、少两个女子。他早就料到她们会有原形毕露的一天。瀚夫瑞,瀚夫瑞,你打了一生的官司,深知移民是世上最无情无义、最卑鄙、最顽韧的东西,怎么竟如此败在他们手里?
       “你好好想一下,”瀚夫瑞看着晚江,“走出去,想想怎么再回来。”
       “回来?”晚江凶残而冷艳地一笑。
       路易此刻已完全是父亲的敢死队了,两手抱在雄厚的胸大肌上,面容是那种危险的平静。
       “回这儿来?”晚江的脚踏踏地板,碎玻璃颤动起来。她收住嘴,看人们一眼。意思是:饶了我,十年让谁在这儿享福,谁都会疯。
       “你们到底要去哪里?”瀚夫瑞问。
       “你还不知道呀?仁仁和九华的父亲来了。两年前就来了。”
       这是最后的台词。如同许多电影中的角色一样,谁说最后这句词谁就是那场戏的强势者,就得转身扬长而去。晚江和仁仁就那么在最后台词的余音中转身,扬长而去。一步、两步、三步……“啪!”最后一个昂贵的酒瓶砸过来,砸在晚江后脑勺上……
       晚江听谁在同她说话,突然从自己的幻觉中惊醒。
       “你说呢晚江?还是不喝它了,天太热,喝这些不合适。”瀚夫瑞说。
       晚江人往下一泄,长嘘一口气。她听他讲哪瓶酒是他哪年哪月得来,怎样一次次躲过他的馋痨校友们,心里却一阵窝囊:好不容易要出点响动了,响动又给憋了回去。晚江在刚才一瞬间臆想的那场痛快,又憋在了一如既往的日子里。没希望了,连打碎点什么的希望都没有。
       “刚才叫的——我以为你怎么了呢!”
       “本来想开一瓶好酒。”
       晚江没问,怎么又不开了?她注意到他忽然向前佝偻的两个肩膀。她从来没见过他这副老态。他平时只是零星呈出一些苍老的瞬间,而此刻那些闪烁无定的苍老沉落下来,完整起来。她不敢再看他,甜美温柔地告诉瀚夫瑞,她已打开了一瓶十年陈的Shiraz,老哥儿们难得见面,温和的酒将使大家感觉上健康些。
       晚江马上想,你不巴望“开锅”吗?你为苏那喝废了的人担惊受怕干吗?把苏兜出去,让大家看看这儿的好生活没有吃苦耐劳为全家打粗的九华的份儿,却拿价值千金的酒养着舒舒服服做废料的苏。
       但晚江嘴上说的,是要不要还老校友妻子们的礼。瀚夫瑞问送的是什么?她做个鬼脸,用英文说是三份“1414”。瀚夫瑞笑了,明白礼物不过是“意思意思”。他要晚江看着打发,不要太明显的“1414”就行。
       外面凉了,仁仁和路易还在院子里磨洋工地清理桌子,扔掉一次性餐具,刮烤肉架上的焦炭。老校友们已进到客厅里,其中两人在钢琴上弹四手联奏,第三位在唱一支四十年代的歌。还是有些情调的,一种濒临灭绝的情调。不久,瀚夫瑞的声音加入了,唱起了二部。晚江把一盏盏的酒摆到托盘上,听外面一个花儿、一个少年正明着吵嘴,暗着调情;里面四位痴迷在垂死的情调中,提醒人们,他们也花儿、少年过。
       晚江在托盘另一边摆了一些鱼籽酱,对外面唤道:“仁仁,来帮妈妈端东西!”她感觉从这个下午开始,仁仁和路易开始不老实了。也许仁仁并不明白自己的不老实,但路易不会不明白。
       电话响了。晚江一接,那边的老女人便咯咯地乐。晚江心里一阵恶心,心想女人活到这把岁数了还没活出点分量。她无意中回头,见正唱得痴迷的老少年瀚夫瑞眼睛并没放过她。她只好用同样轻贱的声音跟老女人搭话:“哎呀,我当是谁呢!”洪敏即便是耶稣,天天搂着这样的老身段,用不了多久也舍儿堕落。洪敏的嗓音进来了,笑眯眯的:“干吗呢?”
       笑眯眯传到晚江这头,就有点色迷迷了。晚江说:“对不起,我这会儿没空……”“我就说两句话…“我这儿有客人。”“那就一句……”“明天吧。”晚江的不客气让瀚夫瑞生疑了。他嘴还在动,神却走了。晚江道了“再见”,便随便地把电话撂回机座。接下去她一晚上都拎着心,等洪敏下一个电话打进来。每次她撂他电话,他都会再设法再打。一晚上无数电话,全是找路易的。当她看见车里钻出来的是洪敏,立即收拢脚步,佝腰伸头地喘起来。洪敏笑嘻嘻迎上去,在她背上轻轻捶打,一面逗她说,哎呀,七老八十啦。她身子猛一拧,白他一眼,手抓住一棵细瘦的柏树,继续狂喘。一面喘,一面就四下打量,怕瀚夫瑞多个心眼子,猫在某处跟踪。
       她向洪敏做了个手势,要他跟她走。树阴越来越浓,画眉叫得珠子一样圆润。
       他看着她穿紧身运动服的背影。她比十年前胖了,乍看却还是姑娘家。
       她从上衣领口里摸出一张对折的小纸片,说:“成你的‘人民银行’了。”
       
       洪敏笑着说北京现在是“中国银行”、“工商银行”、“农业银行”,一大堆银行,惟独没了“人民银行”。
       晚江打开那张纸片:“喏,这叫支票,这是数目字:一万六千块。识数吧?”她揪着他耳朵,和二十年前一样,总有些亲热的小虐待才让他们密切无间。 “识数、识数……”他也一贯是越虐待越舒服的样子,直到晚江笑出她十八岁的傻笑来。
       “连这个数,我这银行一共支给你三万八千了。”
       “三万七千五。五百块你让我买个二手电脑。”
       “买了吗?”
       “托人找呢。”
       “一个月了,还没买?!你没拿我的钱请老女人下馆子吧?”
       “她们请我,我都排不开日子。”他嬉皮笑脸,凑上来响响地在她腮帮上亲一下,留下淡淡的烟臭。
       “有个电脑,九华晚上就不会看电视剧了。我让他报了电脑班。你是个什么狗屁爹?看着他送一辈子沙拉?”她再次揪他耳朵,他再次装着疼得龇牙咧嘴。
       两个月前,他向她借钱,说是要买一处房,省得九华和他两头花钱租房。他和九华都没多少积蓄,只能向晚江借贷。原先他只说买个一个卧室的公寓,后来他告诉晚江,买那些失修或遭了火灾的独立宅子更值,他和九华虽缺脑子,手脚却巧过一般人,几个月就能把废墟修成宫殿。晚江自然是希望父子俩有个像样的家,免得一家子拆得太碎。
       “记着,让九华在支票背面签名,你千万别签。月底银行会把支票寄回来的,老人家看到就完蛋了。”
       “老人家常常查你的钱?”
       “跟你说你也不懂。”她伸手去解他外套的纽扣,把支票放在他衬衫的口袋里,发现里面有两枚一分硬币,掏出来塞进他裤兜。她的手像曾经一样当他的家,也像曾经一样轻车熟路。“就这点钱了,再不够我就得跑当铺。要不也得陪人跳舞去。”她假装咬牙切齿,眼睛从低往高地恶狠狠地瞪着他,“丢了支票我杀了你。”
       “老人家一月给你多少钱?”洪敏手抚摸着她的脖子。
       “一夜三千块。”
       两人一块咯咯乐了。晚江不愿告诉他,她的所有积蓄都是她的烹饪所得,瀚夫瑞在她生日和圣诞,会赠她一千两千作礼物。
       “你以后得学着看银行账单,老指望那帮老 女人,小心谁爱上你!”她拉他坐下来,头挨着 头。“早有爱上我的了。”“‘水桶腰’还是‘三下巴“岂止两个?”“那就是刚拉了皮的那位。”“她们个个拉了皮。”“个个都爱你?”“有明有暗吧。”
       晚江瞪着他,假装心碎地向后一歪。洪敏把她拉进怀里,两人又是乐,全没意识到二十年里他俩的玩闹毫无长进,趣味仍很低级。晚江知道那类事发生不了,发生了也是某老女人做剃头挑子。单为了保住饭碗,他也不会在老女人中亲疏有别;他得跟每个老女人保持绝对等距离:玩笑得开得一样火热,黄笑话得讲得一样放肆,接受她们的礼物和下馆子邀请,也得一碗水端平。
       他们相依相偎,谈着二十年前的甜蜜废话,突然发现林子外太阳已很高了。雾在树叶上结成小圆水珠,他们的头发也湿成一缕一缕的。洪敏拉晚江起身,说他要赶十点的舞蹈课。她正系鞋带,给他一催,马上把系好的鞋带扯开。曾经在北海,只要他催促,她就这样捣蛋。他也像过去那样蹲下来,替她,系上鞋带。
       “不是也为你好吗?老人家疑心那么重。”他哄她似的。
       她索性把另一只鞋也蹬下来。不知怎的她有了一种有恃无恐的感觉,似乎买房给了她某种错觉,她暗中在经营她自己的家;她真正的家正从破碎走向完整。
       “好哇,拿了我的钱就不认我了。”
       “快快快,凉着!这儿这么湿!”
       “没我你们父子俩哪年才过上人的日子?连买房定金都付不上!”
       “是是是,我们爷儿俩真他妈废物。别动!”他拾回她踢出去的鞋,替她套到脚上。 “承认是废物?” “废物废物。” 他开车送她回家,一路碰上的都是红灯。她不断拉过他的手,看他腕子上的表。他便是笑。她问他笑什么。他不说。他是笑她嘴是硬的,怕还是怕老人家的。其实她懂得他那笑。她确实怕瀚夫瑞那洞悉勾当的目光,以及他沉默的责罚。两个月前的雨天,瀚夫瑞发现晚江长跑的目的是见九华,他的责罚是早晨再不跟晚江出门,而在晚江回到家时长长看一眼挂钟。奇怪的是,晚江反倒渐渐缩短了和九华的见面,时常告诉他第二天不要停车等她,也不要买豆浆。瀚夫瑞风度很好,但还是让晚江明白他在道路上占绝对上风,并且度量也大:知道你们捣鬼,我还是放手让你们去。但晚江也明白,若老律师知道等在长跑终点的是洪敏,事情就大了。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她又一次看他的表。他安慰她,说表快了两分钟。她说快两分钟有屁用。她又说这是什么破车,连个钟都是坏的。他说等咱有钱了,买辆卡迪拉克。她说不好,不实用,还是“Lexus”好。两人都没意识到,他们做的已是两口子的打算。
       车停在两个路口外。他看她上坡,一直不回头。在拐弯处,他想她该回头了。她真的回过头,像十年前那样,在一片飞舞的床单那边朝他回过头。那时她手里拉着四岁的仁仁,就这样回过头来,看看还有没有退路。他藏在破败的美丽窗帘后面,看着没了退路的晚江进了轿车,泪水把衣服前襟都淌湿了。
       来整理花园的园丁说:玫瑰生着一种病。听下来,那病就是一个花胚子分裂得太快、太多,跟癌细胞的分裂有些相似。一个细胞分裂到一百多次,就成癌了,所以可以把这种多头玫瑰叫“花癌”。晚江向园丁点点头。她已走神了,在想,“花癌”倒不难听啊。下面园丁讲的“治疗方案”和费用,晚江都是半走着神听的。
       最近所有人都发现晚江的神情有一点异样。有时会不着边际地来个微笑。笑多半笑在人家话讲到一半的时候。于是讲话的人就很不舒服,有点音乐的节拍打的不是点、打在半腰上的感觉。比如瀚夫瑞说:“晚江你看看仁仁的校服,她老在偷偷把裙子改短。这可不行……”他见她忽然笑一下,让他担心他脸没准碰上番茄酱了。“哎,这张支票,是你写的?怎么写这么大一笔钱呢?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他把银行的月底结算单和一张兑了现的支票推到她面前。他很想用食指在她眼前晃一晃,叫她不要走神。
       她眼睛看着支票上的数目“16,000”。会是个不错的家,会有两间卧室,一个餐厅,一个客厅。路易的酒店常拍卖旧家具,很便宜就能把房子打扮起来。九华和洪敏都很肯做事,细细经营,它不会太寒伧。寒伧也是一块立足之地。晚江想,我正做这样大一桩事呢。这样一想,她就笑了。所有做大事的人都像她这样与世无争,疲惫而好脾气地笑。
       “他需要这么大一笔钱做什么?”支票背面,有九华的签名。
       晚江渐渐悟过来。第一个反应是痛悔:她怎么不长脑子呢?她若按时查邮件,银行的文件就不会落到瀚夫瑞手里。接下来的反应是怨恨:这瀚夫瑞简直防不胜防,稍慢一点都不行,就替她做主。拆邮件也要做她的主。
       “他急需用钱。”她说,样子是漫不经意的。连她自己也听出这话就是一句支吾,等于不说。还不如不说。不说不会这么可疑。“他一时周转困难,跟我挪借一下。” “没问他做什么用?” “他就说很快会还我。” 晚江觉得什么都被瀚夫瑞识破了。她忽然心里一阵松快:好了,这下该说清的就说清,说谎捣鬼都免了。你再逼问,我就全面摊牌。你说我伤天害理缺德丧良,就说吧。你认为我和前夫玩了一场长达十年的“仙人跳”,就算是吧。你觉得冤有头债有主得送我上法庭,就去找个法庭吧。我全认。
       瀚夫瑞看见中年女人两眼闪光,不知什么让她如此神采焕发。什么事这样称她的心?他慢条斯理地说:“按说我没权力过问你们之间的事。是你的钱,是你的儿子,对不对?你心里很难,母亲嘛。”他自己触到了什么,眼神忽然痛楚了。
       晚江给这话一说,鼻腔猛的一阵热。她心里说着不掉泪,不掉泪,泪还是掉下来了。瀚夫瑞怎么说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
       “你把钱给自己儿子,按说我没话可讲。我要讲的就是,苏的问题一开始就出在钱上。第一次我发现她酗酒,就是她跟我借钱。那年她比九华小一岁。”
       这一听,她一下子没了泪。她使劲一吸鼻子,看定瀚夫瑞:“你拿九华跟苏比?”
       “借钱的人有几个不是拿钱去干蠢事的?”
       “我们九华这辈子不会沾酒。”晚江说,“我们不是那个种,也没那个福。所以你放心,这辈子你别想看九华吃喝嫖赌。”她伸手将那个信封拿起,又把银行的结算单折起来。动作弄得纸张直响,什么骂不出口的,这响动中都有了。
       “好吧。”瀚夫瑞看着她:十年的她是她的原形,还是眼前的她是她的真相?“请他下月把钱还回来。”
       “这是我的钱!”晚江手指重重戳在那张支票上,“他还不还是我的事厂
       瀚夫瑞就像没听见,说:“下个月,他必须还上这笔钱。”
       晚江给他的自信和沉稳弄得直想哈哈狂笑。她知道自己在瀚夫瑞心目中的形象一直不错,而此刻她在毁那形象。她今天连胸罩也没穿,头发也没洗没梳,一切都合起伙来,毁那姣好形象。
       “钱是我的,脑筋不要不清楚;高兴了我就是烧钞票玩,你也看我玩。”
       瀚夫瑞就把目光平直地端着,看她比手画脚。十年中他和她也有过争吵,可从来不像这样暴烈,叫徐晚江的女人从来没像此刻这样彻底撕破脸过。一定有了一桩事情,瀚夫瑞苦在看不透那桩事。
       “是啊,你的钱是你的。”瀚夫瑞说,“连我的钱都是你的,房子,车,也都有你一半嘛。”
       晚江想,何苦呢。话说得这么帅。你其实在说:既然我的钱我的财产是你的,你的一切也就是我的,敢动一个子试试。
       晚江事后非常懊恼,怎么就哑口无言地把瀚夫瑞最后那句话听下来了。狠了半天,把最后那句话让对方说了去。她擦洗锅台时,路易悄悄走过来。他见炒锅洗净擦干搁在水池边,便将它放回顶柜去。动作鬼一样轻,每个细节却都有小小亮相,让你看到。他回眸笑笑,说今天的小鱼蒸蛋鲜美极了。晚江柔弱地看他一眼,明白他实际说的是什么。他实际是说:我看出你哭了,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她说:主要是鱼得鲜活。他也明白了她没说出来的话:别问了,问我也不会告诉你。他说:有件事我偷偷地进行了,本来想成功了再告诉你。她却听懂了他的怜香惜玉,他的善解人意。她同时也懂得,他的情愫甜美是甜美的,却不顶什么用。不顶用,就不如不去懂它了。她笑笑说:是吗?他说:我们酒店要举行“美食美酒节”,我推荐了你。她说:谢谢。
       她斜出身体去够角落的一只碗,忽然“哎哟”一声。路易问她怎么了?她皱眉笑道:老了。他问:是背痛吗?她左手去捶右面的背,他说:别动别动。他的手上来,挤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这儿,她说是的。他说:很好办,他的手指一用力,她不自禁地呻吟一声。
       他又动几下,问她是不是好一点。他说他按摩是有两下子的。他请她到起居室去,到长沙发上趴下来。
       这绝对是不成话的,她想着,一面自己搓揉着腰,脚步拖拉,尽量延长走向起居室的时间,指望自己急中生智想出什么借口来谢绝他。他一脸一身都是好意,看去真的像是无邪的。路过餐室,见瀚夫瑞和仁仁在谈什么。地下室传来苏为鹦鹉卡美拉米亚放的语言教学录音。“……sood mo卜inS,sood mominS,……”到起居室门口了,她把灯捻到最亮。路易马上又把它调暗,说幽暗光线使人放松。他指着长沙发要她伏卧。她想,好了,这下真没体统了。仁仁不知为什么大笑起来,远远看她的侧影,她头发垂洒在椅背之外,椅子向后仰去,危险地支在两个后腿上。晚江突然瞄一眼路易,发现他也在看她,眼巴巴的,似乎对这么个青春欲滴的女孩,他只能望梅止渴。
       晚江果决地往长沙发上一趴,说:“来吧。”
       路易一醒,调回头,来看女孩的母亲,女孩的出处和起源。“我手可能会重一些。受不了就告诉我。”他说。
       她点点头,展开身体,脸贴在沙发坐垫上。沙发的熟皮革贴在皮肤上,有体温似的。路易单腿跪在沙发边,手在探问痛处。位置对的,她点头。他手下得不轻不重,是把伺候女人的好手。他手下的这具女体是熟皮革了,带一股熟熟的气息。
       路易跪在沙发旁,搓着她揉着她,每一记都让她无声地呻吟一下。他全神贯注于她了。她身体还残余些青春,跟仁仁虽不能比,但也说得过去。路易是个实惠人,不会老在那儿望梅止渴。他问她舒服吗?她说不错,路易你够专业的。
       一万重不可能使她和他十分安全。发生的只是肌肤和肌肤的事;肌肤偷着求欢,他们怎么办呢?肌肤是不够高贵,缺乏廉耻的,它们偷了空就要揩油。肌肤揩了瀚夫瑞的油,是怪不着他们的。
       晚江闭上眼,让肌肤展开自己。她听见自己的呼吸,也听见路易的呼吸;他的呼,便是她的吸。
       路易的体温进入了晚江。十年前她在他空荡荡的卧室就嗅到过他。冰冷的天伦隔不开体温,你总不能来管体温与体温厮磨吧?
       晚江感觉到她的雌性健康都被路易嗅去了。瀚夫瑞,看看你儿子对你干下了什么?
       瀚夫瑞朝起居室里瞄一眼,这幅家庭和睦的画面没任何破绽。只要心灵不认账,什么都好说。
       晚江跑到目的地,看见九华正在启动车。她加快脚步追上去,问他这么早急什么。九华便熄了引擎,打开音乐。晚江早就留心到,九华和仁仁虽然很少沟通,但某些东西暗中是同步的:都爱听亚洲女歌星俗里俗气的歌。
       她问房子买下来没有。九华“嗯”一声。她说能住先凑合住,搬进去之后,再慢慢修。九华又“嗯”一声。她说,气味可以请清洁公司去除一除,清除老房子的气味,有两三百块钱就够了。她问:你跟你爸,一两百块钱凑得出来吧。她说窗帘先别买,等她去看了房子由她来配。九华犹豫一下,又来个“嗯”。
       她说,想出个招她从瀚夫瑞那里脱出身来,一定去看看那房。九华不“嗯”了。她看他一眼,觉得他今天苗头有点不对。她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左右为难的事。果然他说洪敏要他再向她借一万块钱。顿一会儿,她说:“你爸在搞什么鬼?”
       他飞快看母亲一眼,说:“爸让我告诉你,别急。买房置地不能急。”“买房置地”九华不会说,是照搬洪敏的。
       “你爸把钱拿去赌了还是嫖了?”
       “没,没有!”九华身体猛一躲,烦他母亲似的:“瞧你这点素质!”九华在华人的圈子里混长了,口气老三老四的:“我爸说借你的钱年底就还上。
       “他到底拿我的钱干吗去了?!”
       “你那点钱哪儿够买房?得先拿那钱投资!”九华启蒙似的对母亲说。
       “投什么资?”
       “投资你都不懂?”
       “你爸串通了你来骗我的吧?你跟我说实话!”
       九华身体直躲母亲,而母亲一路直逼,非追杀出实情来不可。
       “我爸说投资收回钱来,买个好房,给你装个大浴池。”
       “那你告诉我,他投资投的是什么玩艺。”
       九华说了半天,晚江还是听不明白洪敏的“投资”是怎么回事。说是老女人之一介绍了大家去一家投资公司去投资,说是投资公司不是你想投就投的。要凭关系,走内线,没内线的,你想投也投不进去。晚江朝九华眨巴着眼睛,她明白九华也不懂他自己在说什么。投资这类词属于瀚夫瑞、路易,以后还有仁仁。投资给九华一讲,就很古怪,很滑稽。九华见母亲一脸迷糊,嘴巴一咂,把脸朝外一扭,意思是:你是没希望了,我都说得累死了,你还明白不了。“这么告诉你吧:你投一百块钱,一年之后,一百就变了两百!我要有钱,也凑一份。”
       晚江似乎明白了:钱赚钱比人赚钱省事也快当。就得有机会。现在老女人们把机会找来了,给了洪敏。原来洪敏并没有白陪老女人们混。大好的投资良机,若是没人里应外合帮你,门也没有。美国的确遍地良机,但两眼一抹黑你很可能把机会踩个稀烂一路膛过去。圆乎乎的老女人们等于一群灯笼,把黑暗中闪光的机会照给了洪敏。
       快半夜的时候,晚江听见车库门响。路易回来了。她装着口渴,下楼到厨房倒了杯水。这样就成了一场巧遇。路易抬头,晚江也是个不期然的抬头。晚江说真巧啊,我有句话要问你。路易五雷轰顶地笑一下。到了女人胆子大的时候,男人就吓死了。路易拐进门厅的洗手间,立刻从里面传出漱口的声音。再出来,路易口腔清凉芬芳,喘息都带留兰香的淡淡绿色。他在以防万一。美国可是遍地艳遇,一个不留神就碰上接吻。路易这样就放心了,可以谈一口好闻的话,万一接吻,也是清香的吻。
       晚江跟他隔一条窄窄的酒吧,坐在厨房里。晚江说,路易,你不错啊,真把我的背揉得见好,谢谢了。
       路易说哪里,我也是瞎揉的。很高兴你见好了。
       晚江说你倒会心疼别人。这些家务活,看看不起眼,一天也要做七八个钟头呢。
       他立刻说,可不是嘛。我自己是做酒店的,其实酒店就是放大的家,做的也就是放大的家务。有没有想过雇个钟点工?
       她说想过的;用了钟点工,省下我这么个大活人,又去做什么呢?
       路易说那还用愁?可做的太多了!比如,你可以省些精力烧菜。
       烧莱不就跟玩似的?我可以闭着眼烧。
       路易说,给你出个好主意:写一本有关中国莱的书!保证赚钱!
       路易笑起来,打出的哈哈果然很好闻。顺理成章的,晚江把话转到了金融投机上。路易不知道她满嘴的英文词汇全是刚从字典里查到,在唇齿间热炒出来的。两人谈得火热深入,谈到了下半夜。连瀚夫瑞一觉醒来,起身来看,两人都不受打扰地继续谈。他们只对瀚夫瑞扬扬手,“Hi”了一声,又埋头谈下去。瀚夫瑞倒了杯冰矿泉水,拿出几块无糖蛋糕,心想这下好了,晚江这样灵,不久就该够格做路易的清谈客了。路易的清谈包括投资、球赛、美酒美女。谁想跟路易谈得拢,就跟他谈这三样。这三样永远可以谈下去,永远没有把关系谈近的危险。
       瀚夫瑞把蛋糕搁在他俩中间,他们看也不看便拈了一块吃起来。瀚夫瑞说打搅一下,要不要来点酒?晚江一听便明白,瀚夫瑞是要她上楼去。路易伸了个大懒腰,兴头尽了。
       那夜晚江一夜无眠。她得忙起来,替洪敏凑钱。半年后这钱便是一栋体面、温馨的房,院里栽郁金香和栀子花,门前一棵日本枫树,楼上一个按摩浴池,窗帘要奶白色……可是钱呢?哪里再能弄到一万块?她突然想到那只钻戒和貂皮大衣,又想到瀚夫瑞以她的名义买的债券,是仁仁将来进法学院的投资……她从没认真想过钱。在一个样样丰富,又事事不当家的家里,钱对晚江,有没有无所谓。这么多年来,荣华富贵耗去了晚江对于钱的所有热情。她的荣华富贵是被动的、无奈的,她被置于其中,一切建设、设计都不需她的参与。这一夜,辗转反侧的晚江头一次觉得自己竟也爱钱。赚钱原来是很有味道的,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地去赚,去扣,去攒,原来有这样美的滋味。因为钱的那头是一座房,那房里洪敏和九华将吃她做的百叶红烧肉,清蒸狮子头,八宝炒面,他们不会爱吃她给瀚夫瑞、路易、仁仁做的这些健康、高雅的菜。那房子一定和这房子不能比,一定简陋得多。而正是它的不完美才给她的建设以充分空间。正是那长久的建设过程,才给她美好的滋味,是眼下荣华富贵败掉的好滋味。
       她有了一项娱乐:看免费的售房广告。坐在厨房p巴台上,看着一座座老旧的或崭新的房屋,设想她在里面的一番大作为,真是美味无穷。对于晚江,生活便是滋味,好或不好,都该有味道。她受不了的是无滋味,是温吞吞一锅不开的白水,你得把温吞吞当滋味。
       得到消息时,晚江正在翻看她的小保险柜里的最后老本,珠宝和债券。她已跟她的一位女客户暗地商量好,怎样把它们“走私”出去。电话是洪敏打来的,接电话的恰是瀚夫瑞。瀚夫瑞像以往一样温和多礼地盘问,洪敏耐不住了,打断盘问便说:“你也甭问我是谁了,这儿都要出人命了——就告诉一声他母亲,九华出车祸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瀚夫瑞想,这个人好无礼,“再见”总可以说一声吧?“再见”居然都不说的无礼之人。他起身拉过厚实的起居袍,看一眼桌头的小闹钟:6:50。他想起刚才打电话人的又一个缺陷,冒冒失失来告急,竟把最重要的事忽略了:他怎么不讲清医院地址呢?他上了楼,发现晚江在储衣室里。没门可敲,他敲了两记柜子,问道:“对不起,可以打搅一下吗?”
       晚江做了个“请讲”的表情。瀚夫瑞觉得她刚藏了个什么。他说:“九华出了一点事情。”
       晚江问:“什么事情?!”她一手撑在腰上,手心里是她所有的家当。瀚夫瑞淡化情绪一向淡化得很好,因此听完他冷静、简明的转达后,晚江并没有溃不成军。她立刻接受了瀚夫瑞的行动步骤:首先请警方帮着弄清今早出的交通事故中,那个中国受伤者进了哪个急诊室。路易手里晃着车钥匙,脸上的悲哀不太有说服力。
       路易把晚江送到医院,对她说他等在咖啡铺里。晚江走了几步,路易又追上来,拍拍她肩上说:“什么都会好的,会没事的,啊?”
       他眼睛拼命往晚江眼里看。她突然一阵怨愤,觉得他怎么这样不合时宜?她叫他别等了,她会有人开车送她回家的。他说他等等亦无妨。她说谢谢了,不用了,天知道得多久。他说他不放心。她说谢谢了,请回吧。 他还是要追上来。她说,行个好吧,别让九华看见你。她抽身走去,脊背十分冷漠。
       她已上了台阶,他还站在那儿。她想,你自讨的,路易。
       找到九华时,九华满头打着绷带还在昏睡。晚江对健康完整的路易就更充满怨愤了。她坐下来,知道洪敏肯定出去抽烟了。她向一位护士打听九华的伤势。护士说要等所有x光片出来才清楚。
       洪敏这时进来,眼睛四下搜索,一面问:“仁仁呢?”“什么时候了,还丢下儿子去抽烟?!”“这小丫头,连来看她哥一眼都不来?”
       晚江不再理他,盯着九华,想到他的老实巴交,又想到他的笨口拙腮。世道就是不给九华一条生路;瀚夫瑞、路易、仁仁、包括苏,都不给九华一条生路。她“哇”一声哭起来。
       九华给母亲哭醒了,苍白地微笑一下。洪敏和晚江凑近他,他眼睛点数了一下:还缺一个人。洪敏看一眼晚江。晚江对他说:“妹妹上学去了,下了学就来看你,啊!"九华却仍盯着她,像是晚江的句子没有完成。她只能往下说。她说九华你想吃什么?想吃葱花烙鸡蛋饼吗?妈给你烙好不好?九华眼里没“好”,也没有“不好”,他就是直直瞪着母亲,等她把话说光。晚江便只能不停地往下说,九华你想叫妈给妹妹打个电话吗?……叫她请假马上来,是不是2……不是?那你想叫妈做什么?
       九华还是那样睁着眼,眼里没有“是”,也没有“否”。目光柔软光滑,毛茸茸的。目光舔着晚江的手背,舔得忠实而温厚。九华的二十年生命就是这样的,既给不了多大报效,也从不愿添一点麻烦。他看着母亲,意思是他麻烦她是不得已的。
       晚江便坚信九华是馋他小时最爱吃的葱花鸡蛋饼。她跑到医院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包面粉,半打鸡蛋,一小捆青葱。她没忘九华小时候白面粉紧俏,饼里总要兑掺三分之一的精细玉米粉。这掺兑使葱花、鸡蛋、油的香味一下浓郁许多,比净白面诱人多了。九华从小就那么知足,那么知好歹,偶尔吃一回葱花饼,会长久地领情。她想到这里,由衷觉得自己欠着这个儿子,这世道都亏欠了她这个心直口笨、没多大本事的儿子。她跟医院小吃部的经理好说歹说,经理总算同意她用小吃部的灶和厨具烙几张饼。小吃部经理是个越南女人,她被这个中国女人讲到“我儿子”时的绝望震住了。所有雌性生命中都有这股深深的、黑暗的绝望。越南女人太知道它的力量了。
       晚江站在灶前,那套原以为生疏的烙饼动作,竟马上娴熟起来。
       “需要用炉灶,再来。”越南女人正在准备开张午餐,对着匆匆离去的晚江说。
       “不需要了。”晚江说。她突然想到自己这句话说得很糟糕、缺礼数,也似乎是个诅咒。
       万一九华应了这诅咒呢?……等她回去,九华说不定已经走了。知趣、明智的九华,在他知道自己再不能给谁添任何好处,连一瓶滚热的鲜豆浆也不能带给母亲了,他就干脆走了。以后的长跑路线上,再没有一个端热豆浆的九华等她,她跑起来会怎样?或许会心里踏实。九华的死完成了场输局,输得很痛快,输得风度很好——脸上排出一个灰白的微笑。那微笑是他打出的求饶白旗:放了我,别再指望我,别再拿我跟仁仁、路易去比,我很乐意给他们永远比下去。
       晚江想,我为什么不放过九华?人们为什么不放过九华?九华就一点乐子,熬夜看几盘俗不可耐的肥皂剧。就为这点乐子,我也跟他过不去。凭什么有个路易,就得按路易的活法去活?有个仁仁,就得拿仁仁作样本去否定九华?九华能认输,也是勇敢的啊!……
       瀚夫瑞来了,路易和仁仁也来了,就像他们把九华当过人似的。她冲上去,抓起瀚夫瑞的衣领,说你这下满意了?!路易上来拉,她抓起什么劈头盖脸朝他打去。抓起个什么呢?药水瓶子?玻璃杯?还是台灯?或许是手里正端着的这一摞烙饼……
       她晃了一晃,把烙饼放在床头小柜上。九华仍像她离去前那样躺着,呼吸像是有了点力量。刚才她想像的“九华之死”,使她如从暴力噩梦中醒来一般精疲力竭。
       近中午时,九华醒来,眼睛又清点了一遍人数。
       葱花饼已冷硬,暖烘烘的可口气息,早巳消散。洪敏见晚江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便端起塑料饭盒,小声对九华说他去热一热烙饼,一两分钟就回来。九华的左手猛一动,意思是拉住父亲。
       晚江替九华实现了这个动作,把洪敏拽住。两人飞快对视一眼。晚江顺着九华的意思,完成着他沉默的心愿:坐下,就这样好好坐一会儿。九华灰色的嘴唇吐出不够热的气流,气流潦草地勾出一些字眼,洪敏不懂得它们,晚江便试着去讲解——九华是说,我们要能还做一家人多好。一家子,天天吃葱花烙饼,也很好;葱花烙饼我们永远吃得起。晚江不住地点头,是的,葱花烙饼才值几个钱?她很想对九华说,我答应你,只要你别走,我答应你,咱还做一家子,在一块吃葱花饼。她还想说:儿子,你是对的——人兜出去这么个大圈子,去吃尽山珍海味,末了还是发现葱花饼最可口,一个大圈子最终还是要兜回来。
       既然九华没有生命危险,日子还得照原来的样子过下去。晚江告诉洪敏,她去打个电话给仁仁,叫她中午不必来了,等九华好些再说。洪敏点点头。他懂得晚江的心思,怕万一路易送仁仁来,对洪敏无法介绍。
       刚刚出门,仁仁已从走廊那头小跑过来,后面果然跟着路易。做什么打算都迟了,晚江只能大喊一声“仁仁,这边!”好让洪敏早作准备。
       洪敏果然做了准备。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了张英文报纸,像是读得很入神。
       仁仁丝毫没注意到他。她淡淡地跟九华说了些安慰和鼓励的话,便两手插在裤兜里,站到一边去了。路易对九华讲他曾经一个月内报废过两辆车,听上去他的车祸也出的比别人豪华。他跟九华火热得让洪敏对着报纸目瞪口呆。最后他握了握九华的手,说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九华成了他酒店的贵宾了。路易随便到哪儿,镜头都是他的。
       谁也没想到他来这一手,忽然转向报纸后面的洪敏说:“请你多关照我兄弟!”
       洪敏不禁站起身,手已给路易握住了。
       然后他谢幕退场,向身后的四个人挥挥手。他当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成全了这一家四口十多年来的头一次团圆。
       从医院分手,洪敏再见到仁仁,是两个月后了。这天瀚夫瑞打高尔夫,晚江把洪敏约到一个中餐馆里饮午茶。仁仁是问一句答一句,只在洪敏不看她时,她才狠狠偷瞅他一眼。并不是瞅他的面孔,她时而瞅一眼他被烟熏黄的手指,时而瞅一眼他脖子上颇粗的黄金项链。瞅得最多的,是他的头发。那完全和九华一模一样的头发上了过多廉价发胶。洪敏总是和她讲那几句话:“仁仁还记得吧?那次在西单商场,爸把你给丢了!”“仁仁还记得吧?……”
       女孩当然是什么也不记得的。
       后来晚江发现瀚夫瑞打高尔夫球,日子是早早就定了的。只要在卧室的挂历上留一留神,就能发现他圈下的下一个高尔夫日。
       这天他们的见面地点是个快餐店。洪敏忽然说:“仁仁头发好好的,干吗染啊?” 仁仁耸耸肩。 “你那些同学,有的打扮得跟妓女似的。”洪敏说。
       仁仁又耸耸肩。晚江见洪敏脸上是一副逗乐表情,问道:“你怎么知道?”
       仁仁先悟出来了:“好哇——”她指着洪敏:“你这个暗探!一共到我们学校来了几次?”
       “上课玩了一节课的手机!”他转向晚江,“她跟另外几个同学在课堂上用手机胡聊!”
       两人还是一副开玩笑的样子,但晚江看出他们心里都有些恼。她没想到洪敏会到学校去,藏在某一片阴影里,看仁仁动、静、跑、跳,在课堂上做白日梦,在课间挤在自动售货机前买零食,和女生一块作弄某个男生,发出不堪入耳的鬼叫……他看到了最真实、私密的仁仁。
       “你简直是搞恐怖活动!”
       “仁仁不许这样说话!”晚江转向洪敏话吗?”“你像洪敏脸红起来;“怎么啦?正常的父亲做不成,还不能偷着看看?” 仁仁声音尖利起来:“你这个Creep*!” “仁仁!”晚江说。 “她刚才说我什么?”洪敏问。 仁仁说:“说你Creep!” “什么叫Creep?”洪敏看看仁仁。他已是借逗她玩的样子来掩饰真实恼怒了。
       仁仁连掩饰也不要了,眼里有了一层薄薄的泪。她用英文对晚江说:“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他侵犯我的权力!”
       晚江对洪敏说:“以后别去她学校了……”
       洪敏还想保持长辈的尊敬,还想把笑容撑下去。但显得有些厚颜无耻了。“要不偷偷去看你,我怎么知道你挨他训呢y板着个老脸,训仁仁跟训孙子似的!”
       晚江意识到他在讲瀚夫瑞。她息事宁人地说:“不会吧,他从来不板着脸训仁仁……”
       “噢,花了钱,送仁仁上贵族学校,就有资格训我们呀?"洪敏把一个肩使劲往后拧,像他打架被人拉住了。
       仁仁惊讶得张开嘴,露出矫正后的完美白牙。她用英文说道:“简直让我不敢相信!”
       “人家花了钱,就有资格说,‘仁仁穿短裙子难看死了!”’
       晚江想起来了,那次仁仁在校服裙的长度上搞了鬼,被瀚夫瑞看穿了。“瀚夫瑞没说难看死了,他说不太合适。”
       “怎么难看死了?仁仁两条腿不穿短裙,天底下就没人该穿短裙!”
       仁仁哑口无言地看着面孔血红的洪敏。他的样子是受了奇耻大辱,她恰恰感到受辱的是自己。
       晚江仍想把早先父女俩调侃的气氛找回来。她为瀚夫瑞做了些解释,说他老派是老派一些,恶意是没有的,对仁仁的栽培,也花了心血。
       “……要我,调头就走。训谁呀?”
       晚江要他别误会。:*美俚语对变态的下流偷窥者的称呼。 “训完了,还上去搂他,还左边亲一下,右边亲下:!那老脸也配!”“没有!”仁仁突然说道,脸也是通红通红。“怎么没有?我看你亲他的!”洪敏说。“我从来不会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仁仁说。“我明明看见的!”“我从来不会!”晚江觉得圆场的希望已经没有了。仁仁此刻改用英文说:“简直有毛病,不可理喻。”
       洪敏问晚江,她在嘀咕什么。晚江说好了好了,大家闭嘴歇一会。仁仁又用英文来一句,不能相信竟有人干出这种偷窥的事来,还要歪曲真相。洪敏又问晚江仁仁在说什么,他已经在威逼了。晚江说,行了行了,吃饭吃饭。仁仁说,哪有这么不民主的?歪曲了事实还不准我争辩?洪敏被仁仁的英文关闭在外面,不仅恼怒,并且感到受了欺辱。他看着母女俩用英文一来一往地争论,仁仁连手势带神色都是美国式的。她滔滔不绝的英文简直太欺负人了。他插不上一句话,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想,当时他为两个孩子和晚江牺牲了自己,就该得这样的报应?
       等母女俩终于停下来,他说:“当心点,他老人家再敢训我女儿,我看着不管我是丫头养的。”
       仁仁问晚江:“什么叫‘丫头养的’?”
       没等晚江开口,洪敏大声说:“就是王八蛋。”
       王八蛋仁仁是懂的,眼珠子猛往上一翻,用英文说:“真恶心。”
       洪敏说:“我知道你说了我什么。”
       仁仁说:“我说了你什么?”
       “你个小丫头,以为我真不懂英文?"他强作笑脸,不愿跟女儿不欢而散,“你说我真恶心。”
       仁仁马上去看晚江。晚江心疼地看一眼洪敏。再等一等,等买下房,暗地里把东离西散了十年的一个家再拉扯起来,父女俩就不会像眼下这样了。十三这天瀚天瑞问晚江,九华借去的钱是否还她了。她说,嗯,还了。过了一会儿,瀚夫瑞说不对吧,我刚才打电话去银行了,你账上没什么钱啊。她说,哎呀,你放心吧,九华不是才出车祸吗?过一阵一定还上。触及此类话题,气氛往往紧张,而现在气氛却轻松而家常,她的态度不认真,这点钱也值得你认真?几个月过去了,瀚夫瑞又问起来,晚江淡淡一笑,说她拿那笔钱投资了。
       “哦。投的什么资?”
       晚江飞快看他一眼,他并没有拉开架势教训她。他的神态除了关切,还有点好玩。你徐晚江也投资?这世道在开玩笑了。她把洪敏从老女人那儿学来的话,讲给瀚夫瑞听。瀚夫瑞听是好好听的,听完哈哈地笑起来。他很少这样放肆地笑,连仁仁也停止了咀嚼,看着他。
       “我只告诉你一句话:随便谁,跑来对你说他保证你百分之五十的回报,你理都不要理他,调头走开。”瀚夫瑞说。
       晚江心里想。我还没赚多少呢,这儿就有人妒忌得脸也绿了。仁仁欠起屁股,筷子伸到了桌子对面,去夹一块芋头咸蛋酥。失败几次,终于夹起,中途又落进汤碗。
       “仁仁,忘了什么了?”瀚夫瑞说。
       仁仁马上咕哝一声“对不起”,然后说:“把那个递给我。”
       “说‘请把它递给我’。”
       仁仁说:“我说‘请’了呀!”
       “你没有说。”
       “妈我刚才说‘请’了,对吧?”
       晚江说:“我哪儿听见你们在说什么。”
       仁仁嘴里“嗤”的一声,一个“有理讲不清”的冷笑。然后说:“你耳背呀?”她把脸凑近母亲。
       “唉仁仁,什么话?”瀚夫瑞皱眉道。
       “她教我的话呀!”仁仁以筷子屁股点点晚江:“我小的时候,她动不动就说,你耳背呀!喂饭给耳朵喂点,别饿着耳朵!”
       “好了。”瀚夫瑞打断女孩。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讨了很大的无趣。大家静下来,瀚夫瑞说:“仁仁再来一点汤吗?”
       女孩抬头看老继父一眼:“不要了,我快撑死了!”
       “怎么又忘了呢?说不要了,后面该说什么?”老继父问道。
       “说耳背呀?”
       “仁仁!”老继父抹下脸来。
       仁仁却咯咯直乐。
       晚江叫起来:“唉,别把饭粒给我掉地上!回头害人家一踩踩一脚,再给我踩到地毯上去!说你呢,小姑奶奶!种饭还是吃饭啊?!”
       仁仁说:“妈你一涂这种口红就变得特别凶恶。”
       “少废话!”晚江说,“又不是涂给你看的!”她下巴一伸,用力嚼动,存心强调嘴上的口红。
       “那我和瀚夫瑞也不能闭上眼睛吃饭!”女孩转向老继父,“瀚夫瑞你也不好好劝劝她,让她别涂那种口红!”
       晚江说:“那你就闭上眼吧!”
       瀚夫瑞不断摇头。他不懂她们这样忽然的粗俗是怎么回事。他更不懂的是仁仁可以在一瞬间退化;他对她十多年的教养会幻灭般消失。有时他觉得仁仁是个谜。近十五岁的女孩多半时间是他的理想和应声虫,却在偶尔之中,你怀疑她其实是另一回事。她其实一直在逗你玩。你一阵毛骨悚然:这个女孩其实在逗一切人玩,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她不是存心的。就像她此刻,闭上眼用筷子去扎盘子里滚圆的芋头酥:“好,让闭眼咱就闭B艮。” “少给我胡闹!” “你把口红擦了,我就不胡闹了。” “你以为你是谁?小丫头片子!” “唉,可以啦。”瀚夫瑞脸已经抹到底了。他很奇怪,她们最近讲话怎么出来了一股侉味。他辨认出来了,那侉味是她们十年前的!是他十年里一直在抹煞的。
       瀚夫瑞讨厌任何原生土著的东西。像所有生长在殖民地的人一样,他对一切纯粹的乡土产物很轻蔑;任何纯正的乡语或民歌,任何正宗的民俗风情,在他看就是低劣,是野蛮。没有受过泊来文化所化的东西,对瀚夫瑞来说都上不得台面。因而晚江和仁仁居然在台面上讲这样地道的中国侉话,实在令他痛心。他想弄清,究竟是什么样的影响暗中进入了他的领地。
       “真让人纳闷,妈,你干吗非把自个弄成个大盆血口?”
       “是血盆大口!”晚江想憋没憋住,敞开来咯咯笑。
       “不对吧?大盆血口听着更对头哇——瀚夫瑞,你说咱俩谁是错的?”
       瀚夫瑞忍无可忍,用筷子脆脆地敲了几下桌沿。
       “听着,”他改口说英文,气氛中的活跃立即消失,“仁仁我们刚才在说什么?”
       仁仁用汤匙舀大半勺汤,无声息地送到嘴里,全面恢复成了一个闺秀。瀚夫瑞突然想起,曾打电话来报告九华受伤的男人,就说一口侉话。
       “你说‘不要汤了’。下面呢?”
       “不要汤了,谢谢。”
       “很好。请给我递一下胡椒。”瀚夫瑞对晚江说。
       晚江把最后一个芋头咸蛋酥夹到仁仁小盘里。仁仁说:“谢谢,不过我吃不下了。”
       瀚夫瑞说:“你还可以说:这样菜你做得太精彩了!我刚才已经用了很多,我真希望我能再多吃一口,可惜力不从心……”
       他话音未落,仁仁已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字正腔圆,有板有眼。
       晚江笑笑,说:“仁仁快成‘卡美哈米亚’了。”
       瀚夫瑞看着妻子,等待她解释。
       “卡美哈米亚是苏的鹦鹉。”仁仁说。
       晚餐斯文地进行下去。瀚夫瑞看看晚江,说菜做得真好,谢谢你。晚江说别客气,你喜欢就好。她笑得醉迷迷的,他却觉得她不在和他笑,也不想他来打搅她的笑。他想这母女俩在玩什么花招,是偷着用他的信用卡花掉了一大笑钱?还是又把家里废弃的家具或电器走私到九华那里去了?还是帮着苏隐瞒了一桩劣迹?
       这时听见后门轻轻一声。是苏。很快听见她的脚步伴随酒瓶相击的声音往地下室走去。瀚夫瑞叫了一声:“是你吗,苏?”酒瓶和脚步一下子全停了。瀚夫瑞又问道:“能请你过来一下吗?”
       “……这就来。”
       脚步过来了,酒瓶却没有。她当然是把它们留在门外了。
       苏出现在门口,一扬小巴掌,对每个人晃晃:“Hi!”她的样子给人错觉她心情不错。在美国人人都会做这个“心情不错”的动作。
       “好久没看见你了,苏。”
       “可不。”
       苏不像一般美国女人,麻木地和任何人拥抱。她从来不主动拥抱瀚夫瑞。
       “你过得好不好?”
       “还好,谢谢。”
       瀚夫瑞想,不刺穿你了,连遛狗员的差事都常常误。苏和瀚夫瑞平心静气地问答,眼睛却打量着晚江和仁仁,她不相信瀚夫瑞会好端端地会对她嘘寒问暖,多半谁又告诉了他什么,她眼睛飞快向酒柜瞟一下,心里“轰”地爆炸了——那高层的几个瓶子好像给动过了。肯定给动过了。她后悔自己的大意,哪怕兑些水进去也好啊。晚江免不了四处揩揩抹抹,发现几万元的酒给人偷喝是迟早的事。她一走把这个秘密叛卖给了瀚夫瑞……
       “我们家最近发生的事,你都知道吗?”
       你看,来了。苏摇摇头,十多年来壮起的酒胆一下子都没了。
       “发生了几件大事。第一,路易要当今年‘美食美酒节’的司仪。第二,仁仁通过了考试,要在下一个圣诞的‘胡桃夹子’里跳群舞。第三,九华出了车祸。不过现在已经康复了。”
       苏嘴里深深叹一声:“真抱歉。”其实她是庆幸。幸亏还有个九华,不然她和仁仁、路易并列,对比多么惨烈。她等着瀚夫瑞说下去。几十个酒瓶在她眼前晃起来,十几年的酒意一下子涌上了头。
       “……还没吃晚饭吧?”
       苏听瀚夫瑞这样问道。她不知道说了什么,见晚江起身拿了一副干净碗筷。仁仁起身告辞,说苏,少陪了。直到仁仁的钢琴声在客厅响起来,苏才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坐在餐室。她觉得自己累垮了,刚才那一点家庭生活消耗了她那么多。不由地,苏同情起这家里的所有成员来,他们每天都得这么累。她想到世间的所有人,都一样要无活找话地交谈,要无动于衷地微笑,要毫无道理地拥抱、握手,说“我很好!谢谢!你呢?”“我也很好!“甭管她和他如何的满心地狱。苏同情他们。苏从不累自己。她眼下只操心上哪儿弄笔钱,买些劣酒,灌到那些空酒瓶里去。
       十四
       大老远就看见那一大截白脖套。据说九华得戴它戴一年。晚江慢下脚步,甩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伤好后的九华又高了两公分。
       九华今天没在原处等她,迎出来至少一里路。
       “爸让我给你这个。”他把一封信递给她。
       十多年没看洪敏的字迹了,比她印象中还丑,还粗大。晚江还是心颤的,想到这些粗大丑陋的字迹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的情景。那年她十七岁。她从来没有纳闷过,这个形象如雕塑般俊美的男人怎么会有如此不堪人目的手笔。信里讲到他急需一笔钱,否则前面投入的钱就等于白投。
       “怎么白投了呢?”她问九华。
       “好像叫‘Marsin call’。就是让赶紧补钱进去。”九华说,“补了钱进去,赶明得好几倍的钱。”
       “你爸这么说的?”
       “啊。”
       “不补就等于白投了?”
       “那可不。”
       “那要是没钱补呢y”
       晚江瞪着九华。九华往后闪着身,意思说,我瞪谁去?
       她要九华把她带到一个公园,找了部公用电话,一拨通号码,她就说:“咱们认倒霉,就算白投了!”
       洪敏那边还睡得很深。夜总会上班的人不久前才吃的夜宵。半天他听出是晚江的声音,问道:“你在哪儿呢?”
       “没钱了!大衣、钻石全投进去了,还拿什么补钱啊?”
       洪敏叫她冷静,别急。又问她站的地方暖不暖和,别着凉。晚江这边听他沉默下来,明白他在拿烟、找火,又打着火,点上烟,长长吸一口,又长长吐出来。
       “投资你不能一点风险都经不住。”他说。
       “他们不是担保没风险吗?”
       “是啊,他们是担保了。可现在风险来了,你顶着,再坚持一把,就赢了……”
       “没钱你拿什么坚持?”
       “这么多年,你没存钱?”
       晚江觉得给洪敏看破真情似的一阵难堪:我洪敏牺牲也罢了,可也没给你晚江换回什么呀。晚江你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时不时还要伺候伺候那老身子骨,也太不值啊。
       “我存钱有什么意思?”她说。她想说,我活着又有多大意思?
       洪敏不吱声了。他完全听见了她没说的那句话。过了几口烟的时间,他说:“那你看怎么办?”
       “就认了呗!谁让你信那些骗子!”
       “可我认识的人全靠这样投资发起来的!有些人九华也认识,不信你问九华。”
       “就算咱们运气坏……”
       “那房子呢?”
       晚江马上静下来。是啊,她刚刚知道有钱多么有意思,在入睡前和醒来后假想家具的样式,庭院的风格,餐具的品位。她听见洪敏起身,走了几步,倒了杯水。洪敏也听见她在原地踱步:向左走三步,转身,再向右。
       “那还需要补多少钱?”
       “有三万就行。”
       “马上就要?”
       “尽快吧。”他不放心起来,“是不是跟谁借?”
       “你放心,美国没人借钱给你。”
       她挂了电话想,在跑步回家的半小时里,她得想出一个方案:怎样取出瀚夫瑞为仁仁买的教育债券去兑现,怎样从瀚夫瑞鹰一样的眼睛下通过,在最短时间内完成这桩事。
       早餐后晚江安排的一场戏开演了。先是瀚夫瑞接到一个电话,说自己是吴太太,半年前约了刘太太去给她和一帮太太们讲烹调课的事,刘太太是否还记得。瀚夫瑞把电话交给晚江,听她一连声说“Sor叮”,最后说:“那好吧,我随便讲讲。”她挂了电话自言自语地翻日历:“糟糕,我当时怎么没记下日期呢?……”瀚夫瑞问她是否需要他开车送她去,她说不用了,吴太太开车来接我,大概已经到门口了。两分钟后,门铃果然响了。进来的是小巧玲珑的吴太太和大马猴似的王太太。趁晚江还在楼上换衣服,瀚夫瑞盘问了两个给拉皮术拉成相同笑面人的太太。来不及发现什么破绽了,晚江已一溜小风地从楼梯上下来,给两个太太裹挟而去。
       由于事情来得突然,瀚夫瑞来不及拿到吴太太的电话和住址。于是在晚江来美国后的十来年里,她的行动头一次出现了长达四小时的盲区。瀚夫瑞想,好了,到此为止,事情绝不能就此失控。他知道人们把这盲区当作自由,一旦赋予它如此神圣的名义,人们就要不择手段地来扩充它、延长它、捍卫它。他做了几十年的律师,深知人是不能在自由盲区中好好做人的。
       晚江下午一点钟回来,发现瀚夫瑞没有上楼去打盹。他问了问她示范的菜肴,原料是哪里采买的?效果理想不理想?太太们的基本功如何?比如刀功……晚江温婉自在,回答得滴水不漏。他心里冷笑,明明听出我在盘审,她却一点抗议的小脾气也不闹,如此乖巧,如此配合,显然把一件预谋好的蠢事完成了。
       第二天早晨,瀚夫瑞居然跟着晚江长跑了。他跟不上,就叫晚江停下,等一等他。跑不了远程,他要晚江陪他一同半途折回。晚江看汗水湿透了他整个前胸后背,心里既怜悯又嫌弃。她想,你跑吧,看你能逞几天的强。一个星期下来,瀚夫瑞竟跟上她了。多么伟大的、奇迹般的疑心!
       晚江从此连那半小时的独立与自由也失去了。她渐渐虚弱下来,长跑一天比一天显得路途遥远,不胜其累。那个“一九O”又遇上她,见她和一个老男人肩并肩,跑得稀松无比,惊愕地挑起眉毛。等“一九O”跑回程时,又偷偷对晚江使了个眼色。他过去常见晚江和九华“约会”,现在又见她和老头儿长跑……哦,明白啦。“一九O”感叹:丑恶的故事是时常发生的。那对女同性恋也从晚江和瀚夫瑞身上得到启示:看看他们这个荒诞的男婚女嫁的世界吧。
       这期间晚江接到洪敏一个电话,叫她甭管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她说什么叫“甭管了?”
       “就是叫你别操心……”
       “我能不操心吗?老人家分分钟都会发现!”
       “肯定在发现前钱能回来。你别操这个心。”
       “万一要查起那些债券……”
       “钱说话就能回来。”
       晚江给洪敏说定了心,便又回到他们日常的甜蜜废话中去了。这时她在客厅里,借着监督仁仁弹钢琴而摆脱了瀚夫瑞。洪敏说他真幸福,听女儿弹琴又听老婆说悄悄话。晚江身体一扭,说谁是你老婆。
       回到起居室,九点了。瀚夫瑞从楼上下来,身上一股香气。只要他在上床前涂香水,晚江就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了。这种“发生”并不频繁,一两个月一次,因此她没有道理抗拒。
       昏暗中晚江暗自奇怪,她身体居然打开得很好,也是身体自己动作起来的。她惊讶这欲望的强烈:它从哪里来的?……它从无数其他场合与对象那里吊起胃口,却在这里狠狠地满足。它从刚才和洪敏的通话中吊起胃口,也从上楼前跟路易的一瞥目光邂逅中吊起了胃口。它此刻在满足那永远不可能被满足的,它那所有无奈的、莫名的、罪过的胃口。十五
       路易穿黑色礼服显得很清俊。他那一团火的热情也成了一种淡淡的冷调子。总之晚江给他的另一副形象弄糊涂了,不知该怎样同他谈话、微笑才得当。她的菜上场后,路易很快来到厨房,恭贺她的成功。他要她穿上礼服,参加最后七位厨师的谢幕。“我头发一塌糊涂吧?”他问她她说正相反,很帅气。
       “那你这么瞅我,我以为我做了一晚上的小丑呢!”
       “……你怎么那么不像你了?”
       他笑起来,说:“我上班就这样啊。”
       她心里突然一阵悲哀:洪敏要能这样上班就好了。
       谢幕时路易一一把厨师请到台前,接受大家的掌声。晚江是惟一一位女厨师,路易便一手搀着她,如同搀“天鹅湖”中的女主角那样优美高雅地将她搀到人前。她向四面鞠躬,路易眼睛闪闪地看着她,王子——般充满胜利的骄傲。
       仁仁上来献花时,她才看清老王子瀚夫瑞更加是充满胜利的骄傲。然后由路易做东,他们四人去楼顶酒吧跳舞品酒。仁仁和潮夫瑞跳时,晚江抽身出去,用公用电话给洪敏的夜总会拨了号。那边说洪先生正在工作,请她留口信。她说请洪先生半小时后在电话旁边等待。
       她回到酒吧,瀚夫瑞刚下场,眼里少了一些他惯有的冷静。这是我最安全的时候,他以为一家三口都在帮他看守我呢。她挨着他坐下来,他拿起她的手,像十多年前一样吻了一下。她有些感动,也有些触痛。忽然抬头,见仁仁和路易搂在一起,那么青春美貌。她想好哇路易,你精心铺垫了一晚上,全是为最后这一招。原来她从来没有把火从仁仁那里引开,她一个半老徐娘怎么可能引开那样的火呢?看那火现在烧得多好,多美妙,十个半老徐娘豁出命去,也救不了那火了。
       瀚夫瑞把酒杯递给她。她一口饮尽。然后她没听见瀚夫瑞说了什么,便朝舞池中央走去。路易的嘴唇几乎碰到仁仁的太阳穴了。人家才是一对花儿与少年。半老徐娘想,顶不顶用我都得试试,仁仁是她最后的、最后的希望。
       舞曲正好结束,母亲从女儿手上接过这个男·青年。血统含混、身份不明的叫路易的男青年握起晚江的手,托起她的腰,下巴正对着她的额。她穿着低领的黑长裙,应该不那么明火执仗。
       “你今晚太美了。”路易说。
       “哼,对每个女人你都是这句话。”
       路易面皮一老,笑笑。她的胯贴了上去,他马上感觉到了,手掌在她背上试探一下,又把她向怀里紧了紧。她感到他的呼吸热起来,蒸腾着她的头发。她身体已经不单单在跳舞了。他马上感觉到那种内向的舞蹈已在她体内起舞。他是个喜欢讨人欢心的人,女人的欢悦更能引起他的欢悦。他看到自己使一个女人颤抖不已的时候,他才感到最大程度的满足。他觉得怀里的女人正一点点走向那个境界,只是更深层的。他们表面上做的、听的毫不相干,从女人的小腹动作,他也知道她实际上在做什么。
       “我是对每个女人都讲这句话,但一半是假话。”
       “你的女朋友听得出她们属于哪一半吗?”
       “得看哪个女朋友。”
       “我怎么从来没见你把她们带回家来?”
       “我疯啦?”
       “忘了,你是开旅馆的。”
       她没意识到两人的谈话已相当放肆。但她感到自己成功了。仁仁保住了。至少是今晚。保住一次是一次。她看见瀚夫瑞和仁仁跳得一样活泼可爱,心想这美食节多来几次多好,让节制一生的老瀚夫瑞也失一失态。
       “你看,仁仁今晚多美。”她下巴在他肩上一努。
       “没有她的妈妈美。”
       她笑了,白他一眼:“不是真话。”
       “有什么区别——真话和假话在这个时候?”
       她想说,什么时候?大家借酒消愁、借酒撒疯 的时候?但她看见他眼里真有了什么。痛苦?怅惘? 他难道在说:由于我和你的一万重不可能,我说真 话又能改变什么呢?……他微仰起脸,不再继续走 漏任何心思。
       不管怎样,晚江今晚是成功了,为仁仁赢了一个安全的晚上。
       她朝公共电话走去时,心里十分得意。
       洪敏如约等在那头,嗓音很哑地问她怎么神 出鬼没这时打电话。她说她在报上看到两处房产 广告,价钱、地点都合适极了。她问他投资什么时 候能有回报。他叫她别急,合适的房越看越多,越多得越多看……
       “我天天看!特别了解行情!你能拿出一部分钱来也行,先付定金。”她说。
       “现在拿不出来。”
       “为什么!”
       “投资又不是活期存折,你想什么时候拿就什么时候拿。”
       “五千块的订金,总拿得出吧?”
       “拿不出来。”
       她听出他想挂电话了。“你瞒了我什么?”
       “瞒你什么了?”
       “你把钱又丢了,是吧?”
       “没有。”
       晚江停了一分钟,什么都证实了。她说:“再也没钱往里补了。你趁早别指望我。”
       他一声也没有。她心疼起来,说:“是真没钱了。债券都卖了。老人家问起来,我就得跟他挑明,我犯了错误,误投了一笔钱。他不能把我怎样……”
       “晚江,那我们就没那房子了。”
       “等我攒了钱……”
       “我们死之前,也买不了房。”
       晚江不说话了。
       “我跟人借了点钱。”洪敏说。
       “什么?!”
       “我跟两个老女人借了钱。”他压低声音。,
       “你怎么能借钱?拿什么还?!”
       “她们有的是钱,说什么时候我有,什么时候还她们,不用急。”
       “你明天就还她们!”
       “为什么?”
       “……你现在怎么学会借钱了?过去我们那么穷,也没跟谁借过一分钱!”
       “在这个国家,借得来钱,就是好汉,老人家一辈子借过多少钱?你问问他去卜….”
       “那也不是你这个借法!你什么也不懂……”
       “我更棒,连利息都免还。看你急的,我保证尽快还上,好不好?投资一回来,我马上还,行了吧?”
       “那是什么狗屁投资公司?快一年了光往里吞咱的钱!我告诉你,你这回再收不回本来,我向警察举报他们!”
       “好,举报这帮兔崽子广
       她回过头,见瀚夫瑞站在男厕所门口,正看着她:“你在给谁打电话?”
       “一个姓朱的太太。我忘了今晚是她生日,跟她说声‘生日快乐’。”她心里太多头绪,看着瀚夫瑞想,爱信不信吧。
       十六
       圣诞节之前,九华突然上门。他眼睛越过替他开门的瀚夫瑞说:“麻烦你请我妈出来一下。”
       瀚夫瑞说:“请进来吧,有什么事进来谈。”
       “不了,谢谢。”
       瀚夫瑞心想,这小伙子一派冰冷的礼貌倒颇难周旋。无意中倒是他把瀚夫瑞这套学去了。
       晚江嘴里问着伤痛还犯不犯之类的话,跟九华向前院走。瀚夫瑞明白,她昨晚一定烧了一堆的菜,要九华假装顺路来取一下。行为不够高尚,出发点不失伟大;要过圣诞了,母亲不能没什么表示。
       他从窗纱后面看见九华和晚江在激烈谈话。他猜不出什么事让晚江神色那样严重。他爱莫能助地由他们去了。
       晚江问:“……哪几家报纸?”
       “旧金山每一家大报都登了。这两个华人正在被联邦调查局通缉。你去找报纸看,我又看不懂英文……”九华说。见母亲发呆,他说他是送货路上赶来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客户还在等他的货。
       九华走后,晚江回到客厅。路易早上看的报还摊在那里。她读了头版的标题,马上证实九华的消息属实。洪敏投资的那个公司是个大诈骗案,两个主谋挟带几千万资金昨天晚上失踪。绝大部分的投资者是家庭主妇和低薪移民,包括保姆、清洁工、园丁。
       再也别指望洪敏的钱回来了。
       下午那位大马猴太太打电话来,客客气气地请晚江想想办法,替洪敏把三万块钱还给她。一小时后小巧玲珑的太太也打电话来,哭哭啼啼,说她先生逼得她活不了了,问她跟夜总会舞男搞什么狗男女勾当,竟敢借两万块钱给他。晚江哄她说,这一两天一定把钱还上。晚江此刻站在后院。她食指捺断电话,看着剪得秃秃的玫瑰丛林,心想,都冲我来吧。她知道瀚夫瑞在起居室看着她的脊背,但她哪里还顾得上和他哕嗦。
       圣诞节除夕,瀚夫瑞终于发现苏喝空了他所有的名酒珍藏。他并没有大发脾气或当众羞辱苏,他只对苏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该拿你怎么办。
       瀚夫瑞是和戒酒组织联合起来收拾苏的。节日后的一天,早上八点戒酒组织的车来了。苏知道顽抗是死路一条,便女烈士一样挺着胸走去。在门厅里,她从容地穿上鞋,把长年蓬乱的头发梳直,又往嘴上抹了些九角九的口红。她的酒糟鼻不十分刺眼,目光也清亮。她大义一笑,说一切交给晚江了。泅出嘴唇外的口红使苏的笑血迹斑驳,非常的惨。晚江突然不忍睹地避开目光,两手冰凉的给苏握着。她说她把她的动物园托付给晚江了。晚江要她放心。苏告诉晚江,她的四只兔子是终日躲藏的,只管往食槽里添萝卜缨子。她还说两个猫一般不会打鹦鹉的主意,但绝不能对猫丧失警惕。
       瀚夫瑞站在门边,等苏哕嗦完,说苏,上车啦。苏在上车前还在交待:一只猫食欲不振,体重减轻,拜托晚江多给它些关照。她说若是猫需要进医院,去向路易借钱。你这时认为苏就是一位女烈士,而刽子手是瀚夫瑞。不止瀚夫瑞一人,连晚江都插手了杀害。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盼望穿红色绒衣的苏快给结果掉,包括仁仁和路易。
       晚江看着苏给塞进戒酒组织的车。她的红绒衣是仁仁十二岁扔掉的,黑色皮包是晚江用腻的。处理苏就像处理一块疮。九华自己知道自己是这家的疮,自己把自己处理了。苏却浑噩地存在,不时作痒作痛,令人们不适。
       你什么时候处理我呢?晚江看着瀚夫瑞太阳穴上的老年斑,明白他要一个个地收拾大家,苏只是个开头。他肯定已查看过貂皮大衣和债券。
       长跑中晚江不再理会瀚夫瑞的“等一等”。她说这样跑她窝囊死了,对不起了,今天她得痛快一次。她撒开两条优美纤长的腿跑去。
       她知道瀚夫瑞不久就会放弃。果然,他放弃了。没什么可怕的。
       还怕什么?昨天她给瀚夫瑞写了封信,将洪敏、投资、买方一一向他摊牌。你看,我就是这么一只雌蜘蛛,暗中经营一张大网,毫无恶意地猎获了你。收拾我吧,瀚夫瑞。信的结尾她说,很抱歉,瀚夫瑞,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我还是带仁仁走吧。
       她让仁仁把信挂号寄出。仁仁说,让信在邮局打一转再到瀚夫瑞手里?你们在搞什么鬼?她指的“你们”是她的亲父母。晚江说,过两天你就明白了。
       跑到目的地,晚江面朝金门大桥坐下来,看着一辆辆车驶过桥去,她希望能看见九华那辆新卡车。不经意地转脸,她吃了一惊,瀚夫瑞竟远远地追来了。
       她不知怎样已下到坡下,向一辆计程车招手。估计瀚夫瑞已上到了坡顶,正东南西北地搜索她。他以为只是个不巧的错过,等他回到家,晚江和早餐都会十年如一日地等在那里。他怎样也想不到,等他回到家,晚江已到了洪敏的住处。
       晚江途中让计程车在公共电话旁边停下。铃响了十多遍,洪敏却不在。她立刻明白了:所有躲债的人都会拔掉电话线。她又打电话去夜总会,从那里得到洪敏的住地。
       看清门外是一身运动服的晚江,洪敏才惊魂落定。她若不扯嗓子叫起来,他是绝不开门的。问都不必问,她也看出老女人逼债逼得有多紧。她要他拿上钱下楼去,计程车司机还在等她付车份。他从挂在椅背上的裤兜里摸出钱包,嘴里却说,好像是没钱了。似乎怕她不信,他把钱包打开,给她看见里面惟一一张一圆钞票和三个角子。她说那就快去银行拿吧。他笑笑,说银行也没钱。两人就站一会儿,她说,去邻居家借一下,五十块就够了。
       他出去后,她看一眼他的皮夹,里面是她二十岁的一张照片。她从来没来过他的住址,但这气味她熟极了。窗帘似曾相识。她想起来,她曾从瀚夫瑞车库里找到它,又把它偷运到九华住处,显然再由九华那里淘汰到此地。窗下的写字台上放着几个外卖饭盒,里面还有干得十分难看的肉和菜。一个巨大塑料碗是盛泡面的,现在里面盛了足有半斤烟头。躲债的人烟瘾大得吓死人。
       她推开壁橱,见里面放着两套旧高尔夫球具,挂着五六件高尔夫裤。还有一套马球装和马球棒,一堆靴子。他在跳蚤市场上买来这些阔佬们的垃圾,指望哪天投资发了财,也会些阔佬的娱乐。
       她走进浴室。浴缸旁边有许多块旅馆的小香皂。洗脸台上,也堆满小香波、小润肤露,一次性刮脸刀、一次性梳子。要这些小破烂有什么用呢?大概她徐晚江在十年前也会干同样的事,贪占小便宜,积攒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小东西,最后就把它们搁在这儿落灰。假如不跟瀚夫瑞生活,恐怕她今天还会像洪敏一样。可洪敏居然宿过这么多廉价旅店?!……她读着一把把梳子上的客栈名称,心想,或许老女人们把这些破烂当礼物送他的。她绝不追究他。她徐晚江难道干净?
       洪敏回来了。睡眠太多,他脸浮肿得厉害。
       “我要回去了。”他说,“东西叫九华来帮我收拾,完了拿到他那去。”
       “什么时候走?"晚江问。要不是她脑筋一热跑来,他招呼也不打就扔下她走了。
       “明天。”他说。
       “……后天吧。”果然啊,你也躲我的债。
       “票是明天的。”
       “后天走。”眼泪流下来,她视觉中他的脸更浮肿了。
       “……”他摇摇头。
       “后天我就能跟你一块走。”
       他走上来,抱住她。她把脸贴在他肩膀上,呜呜地哭着。她心里清楚她后天不会跟他走的,大后天,大大后天,都不会了。是跳蚤市场买来的高尔夫球具,还是廉价客栈拿来的一次性梳子让她看到了这个痛苦的结局,她不得而知。或许从他借老女人钱的一刹那,结局就形成了。
       “别胡闹,你在这儿好好的……”
       “我要跟你走!”
       “我有什么用?无知、愚蠢……”
       她在他肩上使劲咬一口。他一声不吭。她抓他的脸,啐他,“那你就打算把我们母子仨撇下,自个逃命啊?!冤有头债有主你不知道啊?你跑了要我抵债是不是卜…·要是我不来,你就贼一样偷偷跑了,我们的死活你也不管了!……”
       她明明知道他是无颜见她才打算悄悄走的。
       “我回北京,好好做几桩生意,有了钱,买个两居室。……我们团的陈亮记得吧?公司开得特大,老说叫我去呢……”
       听不下去了,她转身抄起高尔夫球棒,朝他打下去。多年前她动手他是从不还手的。所以他站着,任她打。打得他跌坐在地上。这个高度打起来舒服了,她两眼一抹黑地只管抡棒子。最后棒子也打空了,才发现他倒下了。她喘着气,心想,没什么了不起,我这就去厨房开煤气。要逃债大家一块逃,要走我同你一块走……
       ……她眨眨眼睛,满心悲哀地想,这样壮烈的事,也只能在幻觉中发生了。十多年前,她做得出同归于尽的事。现在只能这样了:抹抹泪,回家。
       洪敏开车送她。一路上两人相互安慰,说只要不死,总有希望。
       十七
       回到家她跟瀚夫瑞说她碰见了个大陆来的熟人,两人去早餐店一块吃了早点。她想,最晚到明天,你就不必费事盘问了,信上我什么都招了。
       到第二天傍晚,那封挂号信却仍没有到达。晚江问仁仁,是不是把信丢了,仁仁说她可以起誓。那么就是她慌乱中写错了地址?粗心的仁仁填错了挂号单?邮局出了差错?仁仁这时根本顾不上和她哕嗦,她一心要去跟瀚夫瑞谈判。
       晚江在厨房旁观“谈判”的进行。
       仁仁抱着苏的一只猫说:“借五百块,不行吗?”
       “不行。”
       “兽医说,只要把肿瘤切除,它说不定会活下去。要不切除,它就会很快死的。”
       “我不担心这个,我担心动手术得花一大笔钱。你认为值得为这只猫花这么一大笔钱吗?”
       “……那是我的事。”
       “借不借给你钱,是我的事。”
       仁仁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体温不足的猫。她抬起眼睛,死盯着瀚夫瑞。“要是我求你呢?”
       “你求求看。”
       “你原来这么残忍。”
       “那是你的看法。”
       “苏的看法一定和我相同。”
       瀚夫瑞忽然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他深深地看着女孩,说:“你看见苏是怎么回事了吧?想想,我会让这房子里再出一个苏吗?”
       女孩一时不懂老继父的意思。她说:“我求您了。”女孩突然妖媚地笑一下,很快意识到这笑有点低三下四,脸红起来。十五岁的女孩从来没有低三下四过。“就算你为我开了大恩。就算你救的是我。”
       “苏来的时候,也四岁。看看,我能救她吗?我什么都试过了,最后我还是把她交给戒酒组织去救。苏可能这辈子没救了。她痛苦吗?不痛苦。痛苦的是她的继父,我。”瀚夫瑞的痛苦深沉而真切。按说他不该向十五岁的女孩暴露这些,但他不愿在女孩眼里做个残忍的人。
       女孩垂下头。当天夜里,猫不行了。仁仁独自守在苏的地下室里。晚江不放心,披着厚绒衣下来陪她。两人一声不响地面对面坐在长沙发上,猫伸直四爪侧卧在她们中间,更扁了。早晨四点,猫溢出一小泡尿,咽了气。仁仁抱着猫向院子走时,鹦鹉醒了,脑袋从翅膀下面钻出来,嘴里不清不楚地咕噜作响。从猫进入病危,它的伙伴,那只三脚猫就不知去哪里逛了。晚江告诉仁仁,是猫就是三分魂灵,三脚猫才不要回来,在它的伴儿身上提前看自己的下场。晚江也不知这说法哪里来的,有没有道理。
       在猫死之后的一天,晚江发现一只兔子下兔崽了。仁仁一下子缓过来,每天回到家就跑到苏的地下室,一双眼睛做梦地看着八只兔崽吧咂有声地吃母兔的奶。她看一会儿,长长叹一口气,接着再看。电话铃响了好几遍,她都醒不过来。电话是个男人打来的,上来就叫“心肝”。晚江听了一阵明白他叫的“心肝”是苏。苏也有把她当“心肝”的男人,尽管她头发擀毡、酒糟鼻子、涂九角九的口红,都不耽误她去做人的“心肝”。正如兔子们,在床底下度日,一样有它们的幸福和欢娱,一样地繁衍壮大。
       挂号信仍没有到。每天傍晚看瀚夫瑞去取信,晚江都像等枪决的子弹那样,有几分无畏,更多的是麻木。等到他坐在吧台前用一把银刀拆开所有邮件,然后问:“晚餐准备得怎样了?”她便知道这一天又过去了,枪决延缓执行。
       九点半她又闻到瀚夫瑞身上香喷喷的。她觉得自己简直不可思议,居然开始刷牙、淋浴。
       隔壁院子几十个少男少女在开Party。音乐响彻整个城市。
       她擦干身体,也轻抹一些香水。洪敏这会儿在家里了,趿着鞋,抽着烟,典型断肠人的样子。
       少男少女的Party正在升温。无论你怎样断肠,人们照样开Party。
       责任编辑 晓 枫
       题字 武元子 题图 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