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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油坊
作者:陈全伦

《十月》 2003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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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里的县城被雪压着,人也被压着,压死了。而真正被压着的是油坊里的碾盘,碾盘上的大豆、花生。那不是一个碾,是很多的碾,整个抱龙河边上的那一片房子里都是那样的碾。那是鞠先生的碾,鞠先生的油坊。
       那是怎样的碾哪。那碾砣宽八尺、厚二尺八,像一张巨大的烧饼,由剽悍强壮的骡子拉着,在碾盘上滚动。碾盘也似一张放平的巨大的烧饼,“烧饼”上凿有一道沟槽,沟槽里放着大豆,或是花生。那竖立着的巨大的“烧饼”就沿着平躺的“烧饼”上的沟槽滚动,在滚动中,大豆、花生,瓦解了,离散了,零乱了,破碎了。于是油工们就把它取下来,去蒸,去踩,去压,去挤,最后榨出了香香的绵绵的色色的豆油、花生油。那样的大碾是不会没有声响的,何况还有骡子的脚步声,还有蒸坯的风箱声,还有踩坯的哼唷声,还有打油桩的号子声。于是鞠先生的油坊里就不单单是轰轰隆隆的碾动声,是一种混合的复杂的模糊的迷离的声音,这种声音与抱龙河河水的流动声,与县城钟楼上雄浑的钟声很有些合韵…… 此时的鞠先生却没有听到油坊那浑浊的声音,而响在他耳边的却是秦皇大帝君临这蕞尔之邑的车辇声。那是公元前219年,秦始皇扫平六合,统一宇内后开始东巡。“始皇车行郡县,上邹泽山,立石,与鲁诸儒生仪,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于是并渤海以东,过黄睡,穷成山,登芝罘,立石,颂秦德焉而去。”东巡的秦始皇路过这里,官员们向他汇报这里民风朴实,民情醇厚,人们崇尚文化,文人雅士居多,秦始皇听后十分高兴。他将文人雅士召集在威登山上,吟诗作画,纵论古今,为秦朝歌功颂德。秦始皇走后,后人便在威登山上筑起一台,名曰“召文台”,直到现在还矗立在县城东边的威登山上。鞠先生从追忆中走回来之后,才听到了油坊的声音。 该编一部县志了。鞠先生想。 这个地方叫威登县。远古时候称东夷之地。夏、商时为青州地。周时为莱子国地。春秋时期先后为齐国莱地和牟子国地。战国时为齐地。秦代置郡县,威登为齐郡睡县地。西汉时,威登属青洲东莱郡东牟、不夜、昌阳三县。东汉时,省不夜人昌阳,威登属昌阳地。三国时,威登属青州长广郡昌阳县地。北齐天统四年(568年),析牟平、观阳地置威登县,因威登山而得名,属光州长广郡,于威登山之西半公里,建县城。唐武德元年(618年)威登县一度因处登州府所在地成为州治,然而自唐如意元年(692年)随着登州府西移牟平之后,威登县一直作为县治不变。
       这么一个悠久古老的地方,从北齐天统四年设县,迄今已有1332年的历史,竟没有留下一部县志。鞠先生感到这是个缺憾,很大的缺憾。前世的文人墨客、地方官吏都干什么去了?现在已是光绪二十五年,单是清朝就过了256年,还能再等吗?鞠先生忽然觉得这件事情应该由自己来做,因为自己是个秀才,是个拔贡生。
       鞠先生确是个秀才,确是个拔贡生。
       鞠先生是同治三年考中秀才的。鞠先生考上秀才不是靠运气,是靠真才实学,靠拼搏努力。关于这个油坊,鞠先生是知道根底的,但祖上的人不让说,因为祖上的人怕丢人。鞠先生的祖人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更说不上书香门第,也离县城远远的。祖上的两个兄弟好赌,而且常常输钱,也常躲债。这一年,兄弟俩又输了钱,年关里又在外面躲赌债。那也是在一个冬日,兄弟俩躲赌债躲在了村边的一个石窝子里。冬日里的阳光,有时很温和的,也很明亮的。兄弟就在石窝子里蹲着,那时北风避过他们的身子从头顶上刮过,冬日的阳光又那么亲热地照着他们俩。哥说,再也不干这赌钱的事了。弟说,肚子里很饿。哥说,我们要好好地当家立业。弟说,饿得头发昏。风又在头顶上狠狠地刮了一阵子,弟的眼睛忽然一亮,弟看见前方的水湾子里有奇异的光彩,在太阳的反射下有一种金碧辉煌的感觉。弟以为真是饿昏了,眼发花。猛地擦了擦眼再看,仍然是那种光彩,金翅金翎的,宛如一只火凤凰。弟说,哥,你看那湾。哥也看到了,那光彩正刺着他的眼呢。于是兄弟俩扑向了那水湾,从湾中捞出了金沙。晚上,兄弟俩回家拿了粪篓子,拐了两粪篓子金沙。金沙换了元宝,元宝换了地,有了地就有了富裕,以后就在县城开了油坊。鞠先生的爹那时已是县城里很大的一个油坊主了,当然县城里还有磨坊主、粉坊主、酒坊主、染坊主。当然油坊鞠先生家是最大的,整个抱龙河北岸那一大片房子都是鞠先生油坊的。本地的油料已经满足不了油坊的加工需求,鞠先生的爹就雇船到东北运回大豆来,在县城南面六十里地海边的姚山头码头上还专门建了一个货栈。鞠家的油坊几乎控制和垄断了全县油料的加工和销售。也创出了鞠记豆油、鞠记花生油和鞠记香油等一系列响当当的牌子。
       但鞠先生的爹一直隐藏着两粪篓子金沙发家的那段历史。鞠先生的爹知道,以后不会再碰到两粪篓子金沙了。要读书,要让后代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鞠先生终于成了油坊第一个读书人,鞠先生也争气,于同治三年考中了秀才,后来,又被荐举为拔贡生。拔贡生本来是可以直接考进士的,但鞠先生始终没有考上进士,鞠先生就成了永远的拔贡生。鞠先生本来也可以选为教谕的,但心情懊丧的鞠先生就打消了做官的念头,留在了油坊;鞠先生的爹死后,鞠先生就接过了油坊,鞠先生接过油坊后并没有认真地管过油坊,他把油坊的业务交给了管家徐掌柜的,那是他爹用过的人,他认为很可靠。徐掌柜就把油坊管得井井有条,头头是道。前几年,徐掌柜死了,鞠先生又让大儿子接过了油坊,大儿子管得也不错。鞠先生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研究学问上,放在了社会公益慈善事业上。他出资修缮了威登山上的“召文台”,他鼓动知县在县城办起了“文山书院”,他联络县城绅士们捐助贫寒子弟读书参加科考。总之鞠先生尽办好事善事,慢慢鞠先生就有了名声了,被人称为“威登县第一绅士”。鞠先生不但满腹经纶、一身仁德,而且字写得很好,县城的人都以求得鞠先生的字为荣。但鞠先生的字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求得到的。他的字主要写给穷人和有德有学问的人,有些名声不好的人鞠先生一般不写,即是写了也是变着法儿奚落他。抱龙河南岸一户毕姓人家,新开张了一个店铺,请鞠先生给题写个店名,鞠先生略加考虑后,挥笔写了“毕炀帝”三个字。店主家问何意,鞠先生说,隋朝有个皇常叫隋炀帝,你店名叫“毕炀帝”,也跟皇帝沾沾边,难道不好?店主连声说好,如获至宝地接过字拿走了。回家后别人告诉他,鞠先生那是骂你。什么“毕炀帝”,那是X养的。后有人问鞠先生,为何要骂他,鞠先生说,他做买卖经常坑人,他也配我给他写字。以后县城凡德行不好的人便不敢找鞠先生求字了。
       鞠先生决意要编撰一部县志了,只是不知知县对此是什么态度。编撰县志,没有知县的支持是不行的,最起码知县要写个序言,或是跋,这是定例。可是上一任知县由于抵制洋人在县城传教,被洋人告了御状,调走了,新的知县还没有上任。新知县会支持自己修县志吗?
       就在鞠先生为修县志的事颇费思量的时候,油坊的院子里响起了两个女人的吵闹声。一个女人骂道,你这个小骚货,仗着年轻x嫩,就天天搂着俺老头子不放,你就依仗着你儿子是油坊主啊。另一个一点也不示弱,骂声更高,你这个老骚x,俺还没找你了,你把俺老先生夜夜号着,三个晚上不到俺房里来。俺儿子当磨坊主怎么了,有本事你叫你儿子从东北回来当呀。那个女人又道,你用不着猖狂,我早晚用剪子铰了你那小骚x。另一个女人也骂,你也不用泼,今晚上我就用刀子把你那老骚x劐了。
       两个女人的叫骂声,像两团怪火,在油坊院子的上空碰撞,碰撞了几下,就落下一些光怪陆离的渣子来。鞠先生出现在院子里,他怒视着这两个女人。鞠先生说,你们俩都给我听着,这三天我谁的房里也没去,我就睡在我的书房里,我要编县志。你们这两个不知羞耻的泼妇,你们若再胡闹,你们就给我离开家门。两个女人像挨了棒的狗似的蔫蔫地悄没声息地走了。
       鞠先生扑打掉身上的雪,回到书房,长叹了一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心里就有了许多的不快。鞠先生是有一些遗憾的,鞠先生既遗憾县里没有县志,也遗憾自己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给他说了这么两房母夜叉般的老婆,时常为争男人打得不可开交。好在这两个母夜叉给他生了两个如狼似虎的儿子。
       鞠先生至今恼恨的是他这两个儿子不爱读书。他想油坊的发家史尽管不太光彩,但毕竟自他开始有了读书人。他想自他开始应该把读书的香火续下去。油坊可以不开,但书不能不读。油坊是暂时的,而读书是永久的。而偏偏这两个儿子都不爱读书。他的这两个儿子是由两个老婆生的。鞠先生本是不想娶两个老婆的,因为第一个老婆不给他生儿子,鞠先生的爹就给他娶了第二房老婆。而就在第二房老婆生下一个儿子时,大老婆竟也奇迹般的生下一个儿子。这样,鞠先生就有了分属于两个妈的两个儿子。然而,任私塾先生的戒板如何猛烈地打在手上,两个儿子皆不读书。鞠先生问为什么不读书。大儿子说,读书有什么用?小儿子说,读书能当饭吃?鞠先生说,读书做官得天下。大儿子说,古代得天下的都是武将。小儿子说,读书人永远是挨打的命。鞠先生问,你们不读书喜欢干什么?兄弟俩就说喜欢习武,长大了当楚霸王、关云长、张飞、赵子龙。鞠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Jb里道,鞠家真是怪事,祖上出了一对好赌的兄弟,如今又养了一对好武的兄弟,难道他们也会拾到两粪篓子金沙吗?罢罢罢,我就叫他们习武吧。鞠先生就找两个武师教兄弟俩武术,于是油坊里就日夜响起了棍棒刀枪的劈打声。在这样的声音里,鞠先生就皱着眉头读起了书。
       夫子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在武师的精心调教下,兄弟二人终于学成,骑马射箭,棍棒刀枪,无所不能。特别是大儿子马上功夫十分了得,可以在马的奔跑中飞身上马,也可以马上直立、偏身,甚至于藏身于马的肚脐之下,就像一块黏性极强的皮毛死死地贴在马的身上,任马怎么甩也甩不掉。在马流星般跃动的时候,他忽儿射起了箭,忽儿耍起了刀,呼呼呼,呼呼呼,兜起一阵阵强劲的风。兄弟俩随着武艺长大,鞠先生就把他们俩留在了油坊,让徐掌柜教他们学生意。后来,鞠先生就把大儿子留在了县城,而把小儿子派到东北组织油料货源。为此,大老婆还找鞠先生闹了一场,质问他为什么把她的儿子派到了东北。后来小儿子就在东北与一个很漂亮的东北姑娘好上了,俩人就在东北临时安了家。大儿子在县城的油坊里也日渐成熟,在徐掌柜死后,鞠先生就把油坊交给了他,大儿子就代替鞠先生成了油坊主。油坊主不但很好武,还好色,这令鞠先生很是失望。但鞠先生看了看儿子那野骡子般的身躯,又是一脸青胡,知道这是种里带的,但鞠先生想我是这样的种吗。鞠先生就给他说了两房媳妇,皆是如花似玉,管他弄。而油坊主仍不足心,继续在外面拈花惹草。鞠先生想,我的祖宗,该不是你想超过我,说三房媳妇吧?油坊主最为荒唐的是与他的过继奶奶通奸,成了满县城的头号新闻。其实所谓的过继奶奶只不过是鞠先生族内的一个婶婶,她丈夫早丧,又没有孩子,族人就把油坊主过继给她做孙子。那过继奶奶是有几分姿色的,人又浪,油坊主又是高大威猛的一个须眉,几次眉来眼去,两人就睡到一个被窝里。后来被油坊主的两房老婆知道,就告到鞠先生那里。鞠先生就把油坊主叫到跟前,骂他孽障,竟然跟他奶奶睡。油坊主说,什么鬼奶奶,跟我岁数差不多,她只是个好女人。鞠先生欲把油坊主逐出油坊,油坊主拍马要走,鞠先生的心却软了。儿子走了,油坊交给谁啊。恰在这时,自己的小老婆来求情,鞠先生才就坡下驴。迫于压力,油坊主的过继奶奶上吊自杀了。从此,油坊主的花心也收了许多,鞠先生又读起了他的书。
       孟子曰:“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统,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熬着夜,鞠先生将县志拉出个大体纲目。鞠先生准备从新石器时期就有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写起,然后到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隋唐,一直写到现在的光绪年间。上下五千年,衮衮百代朝,记述县城巨细,评点古今人物,会是一部气势恢宏、洋洋大观的县志了。孔子作《春秋》,左丘明写《左传》,司马迁作《史纪》,班固写《汉书》,司马光做《资治通鉴》,这些都是史家之经典。我尽管比不上他们,但我要学着他们做史书,把威登县志写成一部小《春秋》、小《史记》,让它世世代代流传下去,自己也就成了小孔子、小司马迁了。鞠先生沉醉在一派美好的憧憬之中。
       油坊主却不让他美好,油坊主进来说,爹,昨天晚上红兜女匪又盗了油坊。
       鞠先生说,那么你干什么去了?又去逛窑门了?
       油坊主便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
       鞠先生说,你真是越来越没有出息了,你恨不得把天下的女人都吃掉哪。我可告诉你,那女人可不是什么蜂蜜罐,那是刮髓的刀啊!
       油坊主将那个红肚兜放在鞠先生面前。
       红肚兜是一个人心形状的红色布饰,上面绣着一朵马蹄莲。鞠先生看着它像看到一摊血。
       鞠先生是不止一次地看到了那摊血的。这也正是缠扰他的一块心病。从前年开始,这个红肚兜就在县城出现了,这是盗匪的一个标志,一个记号。一般的盗匪盗抢了财物就悄悄地溜走了,而这伙盗匪却留下了记号,留下了鲜红的红肚兜。这说明这伙盗匪胆子很大,而且似乎想张扬什么,更有点与被盗者与官府公然作对意思。更离奇的是,这伙盗匪满县城不盗别人家的专盗油坊的。这引起了鞠先生的思考,然而聪明的鞠先生却百思不得其解。鞠先生就让儿子报了县衙,县衙查了几次皆无结果。染坊主便满县城宣扬,说鞠先生得罪了天界,是天界派人下来抢劫油坊了。鞠先生听了这些话,便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他想,染坊主你这个恶绅,专门落井下石啊。尽管染坊主如是说,满县城的人都不认同,满县城的人都认为鞠先生是个好人,是个善人,是个仁人,是威登第一绅士,鞠先生是犯不着天上什么事的。县衙也认真进行了查办,终于查出了下落,原来是个女盗匪,既是山匪,也是海盗,居无定所,行踪飘忽。听说在回龙山上有个窝,也听说在海中的海驴岛也有个巢,大部分时间在沿海一带活动,主要是偷盗抢劫地主渔霸不义豪绅及大户人家的财物,对平民百姓,不动毫厘,而且常将盗来的东西暗地里接济贫穷百姓。官府追剿了几次,皆无收获,几任知县都为之头痛。
       再次见到这个红肚兜,鞠先生心里有些沉重了。光绪二十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翌年,在威登县北面的威海卫,中日海战再起,中国惨败,北洋海军全军覆没。在这次海战中,威登县城还出了个英雄王国义,英勇杀敌,建立奇功,县城人为之骄傲。此后,西方列强纷纷侵入中国,分疆割土,强租强夺,威海卫已被英国租去。与此同时,全国民变已甚,山东、直隶等地义和拳闹得正凶,并向全国蔓延。威登一带,更不太平,已不仅仅是红兜女匪一处匪患了,盗匪蜂起,风声鹤唳。更为严重的是,东南海面上又出现了倭寇,频频袭击近海渔船和来往东北的商船,油坊到东北运送大豆的商船也曾被抢劫过。大清王朝的内忧外患已是很严重的了。由此看来油坊里丢点油实在是算不了什么。但鞠先生对为什么红兜女匪单单光顾油坊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略略沉静了几时的鞠先生对油坊主说,盗则盗了,算了吧,女匪也是难为其生计啊。
       油坊主却说,奶奶的,不行,她这是欺我无能,我非掀了这娘们儿的老窝不可。
       鞠先生说,贼走抡担杖,真有本事,油坊就不会被人家盗了。
       油坊主便有了几分愤愤然,眼珠子冒出了火,就说,爹,你瞧好吧。旋即离开了鞠先生的书房。
       县城终于从冬天中挣脱出来,它没有被雪压死,它活过来了。但县城活得还是无奈,县城被一圈城墙围着。本来这个县城是很好的,县城位于县域中部,东母猪河支流柳林河、抱龙河交汇于西,威登山、峰山耸峙于东,北依香山,南望棋盘山、豹山。处在这样一个极好位置的县城偏偏就有了城墙。城墙原来是土墙,明洪武元年(1368年)莱州卫镇抚韩整督军修葺。城围3.5公里,高8.33米,厚3.33米,楼堡15座。设三门,东为望海门,南为新建门,西为昆嵛门。因城墙北依香山,故无北门。城濠宽10米,深2.67米。嘉靖年间知县胡景华、张先相继修葺。万历八年(1580年)知府刘自华定改建石城之议,同知韩屏主此事,知县郭包田同丞簿监工,3年落成。周2.6公里,高6.67米,厚3.33米。清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知县佟国珑,咸丰四年(1854年),知县赵敏功先后重修。这样县城就被这个石墙死死地围困住了。县城变成了一个大猪圈,所有的房屋、人口、车马都被圈养着。只有抱龙河圈不住,它从东面的城墙底下钻进来,在县城里摇摇摆摆地走了一趟之后,又从西面的城墙底钻出,飘然西去,仿佛与城墙开了一个玩笑。城墙尽管束缚了县城的生命力,但县城里还是有着很好的景致的。县城有它的布局,城内为仁和坊,城厢分县前隅、东南隅、西隅和东北隅。城内有学宫、文昌阁、魁星阁、崇圣祠、名宦祠、乡贤祠、莲花院、香岩寺、关帝庙、准提庵、古塔等。在香岩寺,有一尊一丈二尺高的铜佛,每到下雨之前,铜佛浑身出汗,县城人就叫铜佛为汗佛,并用之求雨,十分灵验。而关帝庙前则有、株巨大银杏树,高约十几丈,粗约八人合抱,县城人将此树尊为树神,传说树神在京城开了一家药铺,十分兴隆。人们就将各种彩绸挂于树上,一年四季彩绸飘扬。望海门上有一钟楼,钟楼内悬挂一口巨大的古钟。古钟的声音沉重、浑厚、宽阔、雄奇,像一种爆炸的声音,不但满县城轰响,并且震荡四周十里之远。抱龙河两岸尽是一些作坊,油坊、磨坊、粉坊、酒坊、染坊都在那里。鞠先生的油坊就在抱龙河的北岸,与油坊相对应的是抱龙河南岸江家的磨坊。
       此时的鞠先生正在春天的油坊里,在油坊的书房里坐着。他的县志已经开始了前期的准备工作——收集资料。前几天他走访了县城内的几个老学究,都为他提供了很珍贵的资料。他又于日出日落时分登上城门楼观赏体验县城八景中的一些景致。现在他正在将所闻所见的这些资料进行整理。在整理中,他就想,新知县该来了吧,已经是春天了,新的知县再不来,就耽误政事了。新来的知县定会支持自己撰修县志,新来的知县是应该支持撰修县志的。
       就在这样的念叨中,县衙的书办走进了油坊。书办告诉鞠先生,新的知县明天到任,要鞠先生明天早晨以本县第一绅士的身份到昆嵛门外迎接。鞠先生忽然就感到油坊里充满了阳光。而此时的油坊里又确实有着早春阳光的,那阳光不但照射在油坊里,而且还照射在油坊边上的抱龙河上,于是河面上就有了金色的波光在跃动,在碰撞,在闪烁,悠悠的,暖暖的。
       鞠先生兴奋着,兴奋着的鞠先生几乎一宿没睡。第二天早晨,他穿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把那已经稀疏了的辫子梳了又梳,最后才把那顶瓜皮帽戴上。自从鞠先生成了这个县的第一绅士后,每次迎送知县的仪式他都是参加的,每次参加他都将自己认真打扮一番,让自己体体面面,以一个真正绅士的身份去参加这样的政治活动。
       按照规定的时间,鞠先生来到了昆嵛门口。这时就有遒劲的北风从城墙底下吹来。这样的北风带着很重的寒意,它提醒着人们,不要以为春天已经来了,冬天还没有完全收拾好行装呢。寒冷的北风中,就有很多的人站在城门楼下,而且鞠先生最不爱看到的那染坊主也来到了城门下。这个染坊主鞠先生是最清楚的。他开着一个很大的染坊,在抱龙河南岸,紧挨着江家的磨坊,比鞠先生的油坊一点也不小,甚至还要大。它控制着全县的印染业,也可以说垄断着全县的印染业,谁也无法跟它竞争,谁也竞争不过它,对抗不了它。染坊主曾口吐狂言,要把县城染了,要把全县都染了。也不知染坊要把全县染成个红的还是染成个黑的。但染坊主确实是染了一些人,那不是用颜料染的,那是用钱染的,用酒染的。染坊主家里就纠集着那么一些不三不四、不仁不义的人,不但在县城称霸一方,而且暗地里同官府对抗,每任知县都遭过染坊主的暗算,都遭到他的排挤。在染坊主看来,任何一任知县都是外来者,都需要把他排挤走。上一任知县本来干得好好的,就是因为抵制洋人在县城传教,染坊主便串通洋人上京城告御状,把知县排挤走了。尽管染坊主把这一切做得无声无息,但县城人都知道他做下的那些事,都知道染坊主的厉害。最令鞠先生不能容忍的是染坊主对他威登县第一绅士的蔑视。染坊主曾对别人说,鞠先生算得什么第一绅士,他不过是个迂腐的老朽而已,他那字给我擦屁股我都不用。鞠先生听后便气得鼻孔眼里冒火。这样一个人也配来迎接知县,是书办通知的,还是他自己赖着脸皮来的?鞠先生实在有些不明白。
       鞠先生与人们简单地打了招呼之后,就站在那里向西眺望,北风吹动着鞠先生的衣袍和胡须,鞠先生颇像古代的一个隐土。
       这时,西面的官道上出现了一顶轿子,那是知县的轿子,一颤一颤地向这边移来,像水中的一个漂浮物。官道两边的田野里还是一片苍黄。远处的昆嵛山及其大小的山脉正在官道的尽头朦胧着。官道像是一根绳子,想把那端的昆嵛山扯过来,但扯不动。昆嵛山好重。
       轿子漂到了昆嵛门口的城墙下,果然是新来的知县。在别人都争着前往寒喧的时候,鞠先生却没有去凑这个热闹,他要看一看新来的知县是个什么样子,他要端详一下,也就是相一下面。鞠先生不但有学问,还会看相,还懂中医,还会接骨,总之,鞠先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让鞠先生管理油坊实在是委屈了鞠先生,辱没了鞠先生。鞠先生看到了知县,那并不是一个有着天生官相的高大威武的人物,相反却是低矮的,瘦弱的,甚至连那身官服都撑不起来,看样子是南方那边人。但他眼里的光却是锐利的,刚硬的,倔犟的,并散发着幽幽的余光,像一种蛇,使人见了害怕。鞠先生一看便知道这是一种外虚内实,外柔内刚,外软内硬,外弱内强的人。这种人城府深,智谋高,阴毒老辣。鞠先生看了这样的目光心里就有说不上的滋味,也不知道这样的目光会不会对县志有兴趣。
       别人都接见寒暄完了,书办才把鞠先生介绍给新来的知县。书办说,这是鞠先生,拔贡生,一肚子学问,是威登县第一绅士。知县就向鞠先生抱拳作揖,口中说道,以后还请鞠先生多多关照,多多关照。鞠先生便说了,愿意效劳,愿意效劳。鞠先生差一点儿说出了县志之事,多亏及时闭住了嘴,这哪里是说县志的时候。
       寒暄完毕,书办便要知县上轿去县衙。知县不上轿,说是要同大家一起走着进县城,顺便看看县城的模样。大家都说县台大人真是没有架子,便同知县一同进了城门。
       县城的街道上这时就有了许多的人,推车的,挑担的,抱孩子的,空手走的,一个个灰灰的,与灰色的县城相比没有什么两样。行人见了这么多的官人、衙役、士绅在路上走着,都纷纷躲避,百姓现在敬的是官,怕的也是官。知县一行人迤逦走上抱龙河桥,知县见一条清亮小河穿城而过,两岸杨柳成行,河两边的房屋还映进河里,可惜河中没有船,不然的话,就如同江南水乡一般。知县看了看这样的河和桥,就有了一种亲切感,忙停下来,手抚桥栏杆,问书办,此河叫伺名?书办说,此河叫抱龙河,县城北面还有一条,叫柳林河。知县又问,因何叫抱龙河?书办这——这——,竟一时答不上来。有人便说,请问鞠先生。知县便招呼鞠先生上前,请教河名。鞠先生说,这条河原本叫清水河,据说是明朝万历年间,县城一女子在河边洗衣,偶感有孕,其后怀胎三年,生下一龙子。那龙子生下便喊着要父亲,那女人便抱着龙子来到河边洗衣处,告诉龙子说,我就是在这里受孕生下你的。说完便抱着龙子跳下河。原来那龙子是东海龙王的幼子。回到东海龙宫后,他定期回威登来耕云播雨,造福百姓,确保这里风调雨顺,人们就把这条河改名叫抱龙河。道光十八年,山东巡抚郑大人,奏请敕加神龙封号,奉旨封“溥惠佑民”四字,神龙遂列祀典。现在河的南岸建有龙庙,并有抱龙女的塑像。
       听了鞠先生的介绍,知县十分高兴,沉吟了片刻,又说,听说你们县城没有北城门,又是怎么回事?鞠先生发现染坊主就在跟前,就望着染坊主笑了笑,说,请你说给县台大人听听。染坊主脱口就说,当时就没有建北门口嘛,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旁边的人就在暗暗发笑。知县就摇摇头,显然对染坊主的回答是不满意的。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鞠先生。鞠先生瞥了一眼染坊主说,染坊主说得也不错,当时确实没有建北城门,原因是城墙北倚陡峭的香山,城门无法洞口,城门自然就无法修了。知县连声夸赞鞠先生学识渊博,敬佩敬佩。正欲行走,忽见一丑陋汉子在桥上挡住了去路。丑汉在知县面前扑然躺下,裤子脱掉,露出了一个肥大的屁股,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知县问,你是什么人?丑汉说,在下姓李外号李骨头。知县说,你这是干什么?丑汉说,前来试试大老爷的刑法。
       知县勃然大怒,知道是地方无赖前来给眼色的,看一看是个硬知县还是个软知县。知县觉得当然要做个硬知县,这是没有什么可选择的。知县大喊一声,来人哪,衙役其实就跟在——边,是书办提前安排的。听到招呼,便喊道,有。知县说,来,将这个无赖重打四十大板。知县本想吓唬一下,无赖就会跑的。谁知无赖竟将屁股高高地撅起,像女人送上一张樱桃小嘴等待亲吻。衙役的板子下来了,就如同农家秋天场院上打豆的裢枷,噼啪——噼啪——,板杖落在肥硕的皮肉上,发出好听的声响,这声响将抱龙河两岸的人召拢过来,抱龙河桥上形成了一个人丛。
       四十大板下来,丑汉不但不求饶,竟然要求再打四十大板,知县命再打四十大板。又是四十大板下来,丑汉的屁股已经开了花,血顺着屁沟汩汩地流着。丑汉却在地上痴痴地笑,笑完又偏头对知县说,大人的板子好舒服,请再来四十。知县的脸上已是青青的,汗水已沁了出来。知县知道碰到了硬茬子。但他要做个硬知县是不容置疑的了。还要吩咐再打,鞠先生发话了。鞠先生说,县台大人,此人是无赖小人,不可再打了,再打影响你的官声。其他人也都上前来劝阻,知县便命衙役收起板杖。知县一行人绕了丑汉,向桥那边走去。赖汉却仍在后边痴痴地笑,并大声喊道,大人的板子很舒服。
       这时就有一个蓬头道人敲着木瓢匆匆而过,口中唱道:刀笔随身四十年是非非是万千千。一家温饱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紫绶金章今已矣,芒鞋竹杖任悠然。有人问我蓬莱路,云在青山月在天。
       油坊在抱龙河的北岸,但紧贴着河边的并不是油坊,河外边有一道河坝,河坝外边又有一条大道,大道的北边才是油坊。油坊有着一个很大的院落,那是只有油坊那样的大户人家才有的院落。那院落广阔着,恢宏着,威风着。那个巨大的院落是一个整体,整个油坊都圈套在这个院落里。而院落内又被切割开来,分解成许多的小的院落。有作坊的院落,有仓储的院落,有货栈的院落,有生活的院落,有牲口车辆的院落,有油工的院落,有主人的院落。这些院落既相对封闭,又互相连通。但是其他的院落都是相对的院落,因为它们的空间太拥挤,太污浊。而主人的院落,那才是真正的院落,那才叫院子。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油坊主人的住宅在这里,鞠先生的书房在这里,油坊主的练武房也在这里。有了这么多房,院子依然很大。院子中间还有一棵豆梨子树,在早春的寒风里,豆梨子树上还见不到半点绿意。此时油坊主的衣服就挂在豆梨子树上,油坊主在豆梨子树下练武。尽管有练武房,但春天来了,就没有必要在练武房里练武。油坊主将上衣脱了,露出了很雄健的肩膀,肌肉都向外张着,像是急于要得到刀棒的刺激。油坊主将辫子盘在头上,刚剃过的前额泛着青光。手下人斗儿在一旁说,掌柜的,开始吧,我的手都痒痒了。油坊主就平地里一个鹞子翻身,随着一道寒光闪过,他就在半空中舞起了他的大刀片。刀片带着寒光,也带着呼啸向所来之物切割着。其实那时并没有什么好切割的,敢于迎着刀片走来的只有阳光,早春的阳光。于是刀片就切向阳光,把阳光切得七零八落,片片点点,纷纷扬扬,溅落得满院子都是,连旁边的斗儿都听到了切割阳光的嚓嚓声和阳光溅落的嘭啪声。
       油坊主是个武人。油坊主在私塾先生那里只识得了几个字之后,便知道这个世界是武人统治的世界,是被武人改变的世界。文人是为武人服务的,学问是经不起刀枪砍杀的。他崇拜项羽、韩信、曹操、关羽、张飞、赵子龙那样的人物,他觉得做那样的人才有点意思。于是他和他弟弟就不爱读书,就习武,就成了武人。油坊主在把油坊打理好之后,在油坊这部机器正常运转之后,便要去习武。当然油坊主也好女人,但油坊主不可能一天到晚伏在女人的肚皮上,那只需很短暂的时间。油坊主习武喜欢两手,骑马和耍刀,这两手练得都很精熟,县城人轻易是对付不了他的。油坊主骑马不能在油坊的院子里,油坊的院子太小,跑不开油坊主的马。油坊主骑马是在城东威登营驻军的教练场上,那里从明朝就开始驻军,抗倭名将戚继光曾几次来视察过,还留下过威登营的诗,诗曰:“冉冉只帆度海涯,晓烟低护野人家。谁将春色来残堞?独有天风送短笳。水落尚存秦代石,潮平不见汉时槎。遥知百国微茫处,未敢忘危负岁华。”这首诗就刻在教练场旁边的一块石碑上。在威登营的教练场上,油坊主就疯狂了,人和马一起飞扬起来,教练场上腾起一阵阵黄色的烟尘,油坊主和马就淹没在这黄色的烟尘中,连驻军的兵士们都看得目瞪口呆。油坊主除了在教练场上练习时骑马,平常出门办事也骑马,而且总是骑着他那匹乌龙驹。从县城到南海边姚山头油坊的货栈,六十里地路程,只需一个钟头的时间。那条官道上每每响起如急风疾雨般的马蹄声,那必定是油坊主的乌龙驹。
       而此时的油坊主却正在油坊里练刀,在练切阳光,把阳光切得七零八落。油坊主的刀片尽管快、猛,但并不狠,它俏着呢。油坊主也并不是在切着阳光,他心里正拥着阳光,这阳光是个女人,是红兜女匪。油坊主正想着她。
       自去年开始,红兜女匪已是三次光顾油坊了。特别第三次,盗得最多,盗得最为巧妙,而时间上把得又十分准,正是油坊主去窑门的那天晚上。如果油坊主不在窑门,如果被油坊主碰见了,恐怕红兜女匪是·不会轻易得手的。油坊主影影糊糊地有一种感觉,红兜女匪是专门瞄住油坊的,而且醉翁之意不在酒,好像目标不一定是油,而是他这个人。因为他是个武人,而武人对付不了一个女子,那其实是武人的耻辱,而油坊主是彻底感到了这种耻辱的。他把牙根儿都咬碎了,他想,奶奶的,红兜女匪,老子坚决要掀你的老窝,将你切成肉片,像油坊里碾下的坯料一样细。
       尽管父亲鞠先生不主张去搭理红兜女匪,但油坊主不听父亲的,他认为父亲鞠先生本来就是个读书人,现在又老了,变了,父亲成了一个书呆子,一个老学究,一个怪人,他早已撑不起这个油坊了,油坊是要靠他来支撑,来振兴的。于是油坊主就开始私自打探红兜女匪的下落。引起油坊主打探红兜女匪下落兴趣的不单单是复仇的心理,更有对女人的好奇。他想,一个女子为匪,必不是一般的女子,或丑或美,或妖或怪,就像一块肥肉远远地挂在树上,极大地诱发着狼的食欲。听说红兜女匪的窝点在海中的海驴岛和陆上的回龙山一带,油坊主就安排手下人斗儿布置眼线到这一带打探,然而几天过去了,竟然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油坊主心里就有些烦躁,骂斗儿白吃干饭。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是回龙山下一个长年为油坊收花生米子的胡仁疤子向油坊主送来的情报,说是红兜女匪又到了回龙山,并告诉他匪窝的具体地点。原来胡仁疤子的一个亲戚在红兜女匪队伍里。油坊主重重地赏了胡仁疤子一些银两,却没有急于动手,他在做着进一步的谋划。他通过胡仁疤子买通了他那个匪亲,定好某一天去抄袭回龙山,里应外合。偏偏胡仁疤子的匪亲又反悔了,向红兜女匪做了汇报,红兜女匪便有了准备。当那个春夜里,油坊主带着几个手下人劫取红兜女匪匪窝时,却落在了山寨门前的陷阱里,油坊主束手就擒。当喽哕们押着油坊主进屋见红兜女的时候,油坊主却惊呆了,红兜女竟是个年轻的绝色女子,而且用一双勾人的眼睛迷迷地看着油坊主。在这强如电光的目视下,油坊主的骨头就酥软了,仿佛拿刀的力气都没有了。红兜女既没有刑罚油坊主,更没有杀油坊主,而是把油坊主留在山寨里,天天好酒好菜款待,后来就把洁白如玉的身子给了油坊主。红兜女说,我是敬佩你这个威猛高大的男子汉的,也爱慕你这一身武功。当油坊主问起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偷盗油坊时,红兜女却说,我喜欢你这个油坊主,却恨你们这个油坊。于是红兜女便讲了一段凄楚的故事。
       原来红兜女的姥姥曾是油坊主爷爷的小老婆,因为与油工私通,被油坊主的爷爷赶出了油坊。后又将油工打死。红兜女的姥姥回到了南海边生下了与油工的女儿——红兜女的妈妈。红兜女的妈妈长大后嫁给了一个渔民,并生下了两男一女,这女子便是红兜女。后来红兜女的爹在一次出海中遇风浪船翻人亡,红兜女的妈便自己拉扯着三个孩子过日子。红兜女的伯父是个有些财产的大渔户,红兜女的大哥就想租伯父的船出海打鱼。伯父以他交不起渔租为由拒绝租船,却把渔船租给了外姓人家。大哥与伯父争执起来,被伯父打了一顿,大哥一气之下去海驴岛当了海盗,并伺机回来报仇。有一年大哥带着几个海盗回村来找伯父报仇,事不机密,伯父已有所准备,组织看家护院的人与海盗搏斗,结果大哥被乱棍打死,红兜女的母亲痛失一子。大哥死后,二哥又去了海驴岛。几年后又回村找伯父报仇,老奸巨猾的伯父又买通了海盗,半路上将二哥杀害,红兜女的母亲又失一子。红兜女的母亲气红了眼睛,一怒之下领着红兜女人了海盗。由于她为人侠义,处事果断,后来竟成了海盗的头儿,可是在一次回村复仇的行动中伯父告发了官府,被官府捉拿,斩了首。红兜女的母亲死后,红兜女便做了海盗的头儿。红兜女卧薪尝胆,精心策划,终于漂亮地拿下了伯父的人头,为母亲和两个哥哥报了仇。此后红兜女就飘忽不定在海驴岛和回龙山一带打家劫舍,杀富济贫,做起了海盗山匪。
       油坊主听了这段故事,便什么话也没有说。当晚又与红兜女睡了一觉,才带着几个完好无损的手下人匆匆下山。
       第二天,油坊主打发赶车的王老七送了一车油给胡仁疤子,让他转交给红兜女,并告诉他,以后每月定期送一车油来。
       此时,油坊主虽然刀片在切割着阳光,但心里却极想念着红兜女。他想,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她一面,什么时候再能拥着她的香体睡一宿。想着这些事,油坊主的刀法就有些乱了。
       风向终于掉过来了,北风变成了南风,这时县城里才有了真正的春天的暖意。抱龙河两岸的河坝都栽满了杨柳,密密层层的,像两排侍候河流的仕女。那是早年一位知县主持栽植的,为县城增添了一·道景致,县城人很是感念这位知县。好看的时候是五月,那时杨柳不但开花,而且扬絮,那些薄若鸿羽,细若游丝,晶若蝉翼,轻若云气的花絮就细碎地轻浮地在抱龙河的上空飘洒着,游动着。当然也飘洒到抱龙河两岸的县城。一些文人就沿着河坝吟起了柳咏的词。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觉绿娇红姹。装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天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树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阳,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
       此时,河坝上的杨柳并没有扬絮,但离扬絮毕竟不太远了。阳光、和风、杨柳、水面,构成了很好的诗景。鞠先生就在河坝的杨柳中,捧读《尚书》。
       大战于甘,乃召六卿。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
       先王惟时懋敬厥德,克配上帝。今王嗣有令绪,尚监兹哉。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无轻民事,维艰;无安厥位,惟危。慎终于始。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
       鞠先生已经脱掉了厚厚的棉袍,换上了薄一些的夹袄,瓜皮帽也没有戴,但辫子却梳得极认真。鞠先生的辫子从来都是梳得认真的。他认为,辫子既受之于父母,亦受之于朝廷,是一个朝代的标志,马虎不得。鞠先生朗读着《尚书》,意绪就流向了远古。他觉得那真是个很好的时代,混沌初开,民风朴实,君王以德治天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啊!
       鞠先生最近心情不错。红兜女匪盗油坊,对他来说,像一阵风一样飘去。当然他不知道,儿子与那红兜女已经有了离奇浪漫的经历;更不知道,儿子已经背着他暗暗为红兜女供应油料了。他觉得儿子把油坊管得还好,他没有必要再为油坊操心了,他操心的应该是县志。他写了一封信,让县衙的书办转给了知县,不知知县是何想法,但不管怎么样,知县是应该有个话的。
       也就在这个时候,县衙的书办竟悄悄地来到了河坝上,他是怕惊动鞠先生读书,所以没敢大声招呼。是鞠先生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一转头发现了书办。鞠先生很有些惊讶,忙躬身作揖,连声说,书办你好,书办你好。
       书办说,鞠先生真是个学问人,读起书来这样专心。
       鞠先生说,夸奖了。我一个秀才,不读书便是辱没了秀才的名声。
       书办说,鞠先生,你写的信我转给了县台大人,县台大人现在就请你去,走吧。
       鞠先生听了就很有些激动,眼泪几乎都盈出来了,他盼望了几天的事儿终于有了回音。
       鞠先生说他要回油坊换换衣服,书办便跟着他进了油坊。鞠先生在重新装扮了一番之后才跟着书办进了县衙。
       知县是在书屋里接见鞠先生的。知县穿着一身便服,脱了帽子,辫子油亮油亮的。鞠先生估计知县大约四十露头的年龄,这正是人生的好时候。知县对鞠先生很客气,也很说实话。知县说,他是江苏武进县人,出身寒微,光绪十年考中秀才,光绪十五年中举,光绪二十年考中进士,中二甲进土,后人翰林院,为庶吉士。这次作为“老虎班”带缺出京任知县他是很不情愿的,但他性情耿直,不善曲迎,又厌倦官场那一套俗气,就只能下来任职。知县说,我尽管不爱下来任职,但听说到山东威登县来,知道这里的人很好,我又高兴了。
       鞠先生听他这么一说,眼睛一亮。
       知县说,乾隆初年,有一位江苏巡抚徐士林是你们威登人,他处事公正,为官清廉,不畏权势,体恤百姓,在江南一带很有威信,享有“徐青天”的美誉,至今在江南一带还流传着徐大人的一些传说故事。徐大人倡行的“徐公宴”现在已成了江南简朴的标志。我自小就对徐大人十分敬仰和崇拜,决心将来要做官就做徐大人那样让百姓爱戴的好官。这次能到徐大人的故里为官,也是我的荣幸,是我学习徐老前辈做人为官的一个好机会。
       鞠先生听了知县的话就十分感动,对徐士林这位先贤他是知道的,县城人、全县人都知道。徐大人是县城南面爬山脚下徐家村人,康熙五十年中举,五十二年登二甲进士。雍正五年授江南安庆知府,十年擢江苏按察使。乾隆元年升河南布政使,五年升江苏巡抚。由勤政廉政而闻名。因终年劳累,积劳成疾,于乾隆六年病逝于致仕还乡的途中。徐大人死在古运河的船上,遇有盗贼上船抢劫,见行囊中仅有书籍和旧衣,盗贼愤然离去。徐大人死后乾隆皇帝给予了“卓然一代之完人”的高度评价,命厚葬于家乡,并人京城名宦祠。这样一位光彩照人的人物谁会不知道呢。如今来了一位决心以威登先贤为榜样的好知县,威登县不是该好了吗?威登的百姓不是有福了吗?那么他的县志不是就更有希望了吗?
       还没容鞠先生提出县志之事,知县又说,到任以后摘了一些察访,发现本县有两大问题,一是民众中赌风太甚,二是乡村水利设施太差;农民多为干旱所苦。我决心把这两个问题解决好。
       鞠先生想,如果再不提县志的事,就没有机会了。正要提,知县又说,你的信我看了,你的想法很好,县志由你来编,我作序言,再找个名流作跋,写好后,我想办法刻印,为咱们威登的后代做件好事。
       鞠先生听到这里,扑通一声跪下,说,县台大人,老夫代表威登的百姓谢谢你啦!
       知县赶忙上前,将鞠先生扶起,连连说道,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呀——
       正在这时,听到衙门外有人在喧哗。知县和鞠先生便前去观看,只见上次在抱龙河桥上耍无赖的那个李骨头赤裸着上身喊道,知县狗官在家吗?老子李骨头是专门来讨板子的。上次在抱龙河桥上打得太痛快了,老子太受用了,但狗官只打了八十板子,老子嫌不过瘾,还想再来讨八十板子挨挨——来呀,狗官出来打吧。李骨头说着就又将裤子脱掉,屁股上的板伤还没有好利索,上面还浮着一层薄薄的板痂。立时,县衙前就有许多的人围拢来看热闹。
       刚才还是心平气和的知县,立时就怒发冲冠了,正要吩咐衙役前来杖板,鞠先生却适时地劝阻了他。鞠先生说,这是县城有名的无赖,又有着一身十分了得的功夫,一般人没有敢惹他的。这次主动讨板子打,必定有些来历,如果县台大人再去打,便是上了他的当,不如先着人把他轰走,以后再做计议。知县听了鞠先生的话,觉得有道理,便吩咐衙役将李骨头拖走了。知县又与鞠先生说了一些治政安民的事,鞠先生就告辞了。
       鞠先生离开县衙回油坊,在三合馆门口却碰到了磨坊主。磨坊主硬要拉着鞠先生到三合馆里吃饭。鞠先生因为县志的事有了着落,心情正好着,便没加推辞,进了三合馆。磨坊主点了几个菜,就与鞠先生喝起酒来。磨坊主说,鞠先生你行,你是威登县第一绅士,今天知县又召见了你,是不是衙门里吃的油都让你包下了,揽了一大笔买卖。你能不能和知县说一说,把衙门里吃的面都让我来磨。鞠先生本来以为磨坊主请他是随便叙叙旧谊,没想到是让他帮助揽生意,他忽然就觉得这个磨坊主很俗,俗不可耐,真是小人喻于利。自己油坊的事与知县只字没提,怎么能向知县提这些事呢。
       鞠先生便不想再喝下去了,找了个理由辞别了磨坊主。鞠先生走出那间雅座后,一转身看到了李骨头正和染坊主在一起喝酒。划拳猜令,好不热闹。鞠先生想,李骨头怎么和染坊主搅和在一起,难道李骨头闹县衙之事是染坊主在后面支使?
       油坊主身上永远流淌着那种男人的强壮的血液。这种强壮的血液过于黏稠,是需要女人来进行稀释的。按说油坊主有两房老婆,足以给他稀释的,但这两房老婆稀释不了油坊主的血液,只有野女人才能稀释他的血液,于是好多女人就被油坊主碾一样地压在了下边。可是自从油坊主与红兜女睡过之后,所有的野女人都便没有滋味了。油坊主感到红兜女不是来偷他的油,而是来偷他的血,偷他的精血。这真是老天爷配备给他的妖女人。在这样的女人面前,油坊主由钢化成了水,而女人却由水变成了钢。油坊主像一摊烂泥,由着女人挥舞着铁棒在烂泥中搅动。然而当油坊主再想变成烂泥的时候,红兜女却不见了,像一抹轻云似的飘走了。油坊主就找回龙山下的胡仁疤子帮助打探红兜女的下落,胡仁疤子说见不着。不管怎么说,油坊主还是定期着王老七把各种油料送给胡仁疤子,让他想办法转给红兜女。
       长时间见不着红兜女,油坊主心里就忧郁着,烦闷着。但他不想再去找别的女人,他再也看不上别的女人。油坊主就去威登营驻军的教练场上去跑马,直到把马跑了一身汗,他也跑了一身汗,才停下来。斗儿
       说,掌柜的,再练会儿刀吧。油坊主说,走,到姚山头
       央。
       威登县南面是临着海的。那是一片很大的海域,近处是内海,远处是外海,朝鲜、日本都在外海那边。县城的抱龙河、柳林河出了县城向西便汇人了从昆嵛山脉流下来的母猪河。母猪河在丘陵间经过曲曲折折的流动之后,便在姚山头那边人了海。在母猪河的人海口,由于是两种水的汇合,水质独特,就出产一些特殊的海产品,虎头蟹、姚虾和蠓子虾。虎头蟹并不大,只有茶杯大小,蟹盖上有斑点,蟹头也极像虎头,有一种凶恶威猛的样子,蟹肉和蟹汁都是黄色的,味道极特殊,极鲜美。同样,姚虾和和蠓子虾也都极不一般,用姚虾加工的虾米和用蠓子虾加工的蠓子虾酱,其味道都无可替代,“姚米”还成了进贡朝廷的贡品。姚山头因此名声大振。姚山头建有一个码头,既停泊渔船,也停泊商船。有了码头,饭馆、客店、货栈、商行、赌场、妓院也就随之建起来,因此,这里就成了一个极繁华的商埠。到了晚上,腥气、酒气、灯光、火光、歌声、笑声这些互不相干又离散不了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混合着交织着一起向海里倾流。鞠家油坊很早就在这里占了一席之地,建了一个货栈,主要存放从东北运回来的大豆,也销售各种油。这个货栈对鞠家油坊十分重要,它是油坊的一根大动脉,大股的血从这里流进来。鞠家油坊专门委托了一个姓吴的掌柜在这里经营货栈。
       油坊主和斗儿的两匹马在春天还有些泛黄的田野里跑着。跑了一气,油坊主的情绪有些亢奋,迎着风喊道,红兜女——我想日你!斗儿在马后问,掌柜的,你喊的什么?油坊主忽然哈哈大笑,他说,小子,我想给你说个媳妇。斗儿感到莫名其妙,便打马追了上来。
       油坊主的马像风儿一样旋到了姚山头,就见到很多人向海边跑,边跑边喊,龙兵过了——龙兵过了
       斗儿是首先听到人们喊龙兵过了的。他将那匹小灰马凑到油坊主的马旁,说,掌柜的,龙兵过是不轻易能碰上的,咱们看看去。
       在马背上颠簸过来的油坊主心里正兴奋着,听说海边又出现了难得一见的龙兵过,便更是来了兴致,对斗儿说,算你狗日的有福,走,看看去。
       龙兵过是海中鱼类迁游的一种自然奇观,由于难得一见,就被老百姓渲染得神乎其神,每遇龙兵过,渔船不得出海,沿海渔民都停在岸上观看。
       油坊主和斗儿来到了海边,将马系好,找一高处向海眺望。这时海边的人已是成千上万,大家都把目光死死地盯住海面。龙兵出现了,波平浪稳的海面上,有一列长长的鱼队,鱼队前头由形似海豚的鱼组成,一对一对,一会儿跳出水面三米多高,带出白白的浪花,一会儿又潜人海底,不见了踪影。它们训练有素,动作一致,与后面的大鱼群间隔着一段距离,像是一队仪仗。中间由大鱼组成,成队排列,行进速度缓慢,游动时齐头并进,一片黑黑的鱼脊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最后由小鱼群组成,大概是年幼不甚懂得规矩,队列显得不够整齐划一,时而有小鱼跳出水面,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又落入水中。鱼群在行进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叫人听了害怕。这便是鱼队的一个方阵,而整个龙兵过是由无数个这样的方阵组成的,一直要过三天三夜。
       看了一个时辰,油坊主要走,斗儿还没有看够,油坊主就轻轻地搡了他一把。斗儿说,俺可看到龙兵过了,俺死了也值。
       油坊主嘿嘿一笑,说,看个龙兵过就要死,真他奶奶的没出息,你还没说媳妇呢。
       斗儿说,俺才不说媳妇呢,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跟着掌柜的骑马耍刀多有意思。掌柜的要是可怜俺,就领俺去逛一会儿窑姐。
       油坊主哈哈大笑,说道,好哇,斗儿,你也知道想女人了,有出息,奶奶的。
       油坊主和斗儿离开海边来到了油坊的货栈,吴掌柜向油坊主介绍了情况。吴掌柜告诉他,海上最近极不太平,倭寇活动十分猖獗,抢劫渔船和商船的事几乎每天都发生。前几天,一艘运盐的船去东北,被倭寇全船劫走,船工们全部被杀掉。油坊主嘱咐吴掌柜要多加小心,要多雇佣几个保镖,保证从东北运大豆的商船不能出事,因为油坊里存的大豆已经不多,威登营的兵营里又需要大量的豆油。吴掌柜诺诺称是。
       油坊主和斗儿在货栈吃过中午饭便向回赶,路过张家渔行的时候,忽见到院前树上有一块红布迎风猎猎飘动。油坊主眼睛一亮,停马细看,竟是一个红肚兜。油坊主便让斗儿下马询问张家渔行出没出过事。斗儿一会儿回来说,渔行张掌柜私通倭寇,昨晚被红兜女杀了,还带走了渔行的小少爷,渔民们都在拍手称快呢。
       油坊主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往树上一甩,红肚兜便被割了下来,款款落入油坊主手中。
       油坊主又看到了那摊血。油坊主把红肚兜看作是一摊血与鞠先生看作的一摊血是不一样的。鞠先生看到的那摊血是猩红的、肮脏的、丑恶的,而油坊主看到的那摊血是肉红的、鲜活的、香美的。尽管油坊主与红兜女狂乱的时候并没有将红兜女弄出半点血来,但油坊主还是认为红兜女是一摊血,是那摊血稀释了他的血,溶化了他的身体,令他神魂飘荡,忘乎所以。而今这摊血又出现了,但出现的不是那摊血,而是那摊血的血迹。这血迹更引起了油坊主对红兜女的渴念。这妖女真是一个飘忽不定、神来神往的人,如今又在哪里呢?奶奶的。油坊主就这样痴痴地想着,哀哀地骂着。胯下的乌龙驹却耐不住主人这般缠绵,四蹄躁乱地在地上弹来弹去,并不时发出几声嘶叫。
       斗儿也有些着急,说,掌柜的,走吧。
       油坊主这才猛然一醒,仰天喊了一声,奶奶的,走啊。旋将红肚兜咬在嘴上,与斗儿策马奔县城而去。
       油坊主的嘴上像甩着血。
       鞠先生怎么也不会想到知县会亲自到油坊里来。已是夏天了,县城里像个大火笼,而油坊则是个大蒸笼。这样的天气有谁还愿意到处走动呢。但知县却不嫌热,知县冒着酷暑走来了。鞠先生埋怨书办为什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他好到门口迎接。书办嘿嘿一笑,说,县台大人不让我提前讲,我怎么敢。知县笑容可掬地说,我就讨厌出门前呼后拥的,能简从尽量简从,何况我是拜访威登第一绅土的,怎么能兴师动众呢。听了这样的话,鞠先生心里又是一阵感动,这些年来,他接触的知县多了,像这任知县这样敢说敢干又谦逊平和的官却不多,心中便有了几分尊敬。
       知县说,水利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前些时日,我走了威登不少地方,发现威登的农业是怕旱不怕涝,缺水是影响农业的主要问题。而西母猪河的水一年到头就白白地流走了。我决定在威登西部开挖两条干渠,把西母猪河的水引上来,干旱的时候浇灌西部的土地。另外,我还了解到在姚山头母猪河的人海口,经常发生海水倒灌,淹没粮田,要修筑一条挡浪坝,消除这一灾害。这两件事都已安排人员进行勘察规划去了,明年春天就要开工。到时,要奏明朝廷,请求拨些银两,你们这些地方绅士也要捐助一些。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农事不可小视啊。当年蜀中的李冰父子就是通过兴修水利为民造福的,我们应该引以为楷模。
       鞠先生听罢,对知县又增了一分敬意,忙说,请县台大人放心,到时候我这油坊里带头捐一些银两。知县听了很高兴,夸赞说,鞠先生果然是一个开明绅士,仁义之人。鞠先生要倒茶,知县却不让,他要看看油坊。他说,他从来没见过油坊,江南吃的油都是菜籽油,不知道北方的大豆、花生是怎样榨出油的。鞠先生就领着知县和书办进了油坊。
       先是到了碾坯的作坊。那是一排很高大很宽敞很空阔的房子,里面堆放着成堆的大豆、花生,一盘盘巨大的石碾就参差地布落着。那些巨大的烧饼一样的石碾在剽悍的骡子的拉动下缓慢地转动,远处看似一架架风车。骡子的眼上皆蒙上了黑布,额前挂着铃铛,走一步,铃铛就响一声,干千的,脆脆的,很是好听。骡子并不安于这样机械、枯燥、永无止境的圆周运动,它轻则哼一下鼻子,以表示自己的厌烦,重则不自觉地停下来。但都没有用,只需碾坊人用鞭杆在屁股上重重地一敲,骡子便无奈地继续向前走动。有时这一敲竟然敲出一串骡屁来,与原本身上就有的那种牲口味混杂在一起,又生硬地去与花生、大豆那种来自田野的香味相融合,于是油坊里就有了一种浓烈的强硬的张扬的粗蛮的味道在流荡。匹匹骡子都在这样地走动,盘盘石碾都在这样地转动,于是充斥在油坊里的就不仅仅是味道,还有声音。这声音是沉闷的低调的浑浊的,然而却是深厚的强壮的巨力的,像是天上滚落下来的声音,又像是地下喷发出来的声音,极有重量的,极有底蕴的。这声音给了知县以心灵上的震撼,他从这声音里听到了劳动、百姓、社会、历史。而这是他在翰林院读书时所听不到的。
       鞠先生又领知县来到了榨油作坊,这更使知县眼界大开。这是一个什么场所啊,这是一个什么境界啊。首先是浓烈的油香味扑鼻而来,使你想排斥想拒绝都不行,像一个浑身散发着奇异香水味的妖冶女人直愣愣地扑向你怀,推也推不开,使你刚进入作坊就被油香陶醉了。紧接着,作坊里迷蒙的水汽、雾汽和油汽向你扑来,暗淡的光线下,使你看到是一个朦胧的空间。在这朦胧的空间,知县看到了一幅画,那是一群男子汉美丽健壮的裸体画。他们一丝不挂地大汗淋漓地蒸坯、踩坯、上桩、打桩。知县从来没看到这么美的画,从来没看到这么美的男子。他想,远古时代的人大约也是这般劳作的,但是远古时代的人没有这么美,他没有看到远古时代的人。鞠先生却恼怒了。油坊里人不准光着屁股干活,鞠先生当油坊主时是这样规定的。他觉得眼下是很不体面很不光彩很不道德的一种场面。然而谁知儿子接着油坊主之后就开了禁。更令鞠先生惊奇的是,儿子也在其中,儿子也光着屁股,儿子那像野骡子一样高大威猛的身子就格外地引人注目。
       儿子油坊主在打油桩。那是在装满饼坯的笼圈一层一层地摞叠上油桩之后,便用一根横木杠子固定起来,然后加上木楔子。这时就有两个大石锤从空中垂吊下来,在油桩的两面紧紧地对应着。石锤上有一个木柄,油坊主就和对面的一个油工握住木柄将石锤狠狠地向木楔子撞击,像和尚撞钟。随着斜状木楔子的深入,横木杠子向下挤压,笼圈中的饼坯开始收缩,开始聚拢,开始痛苦,开始死亡。在它们绝望的呻吟声中,油开始汩汩流出来了,像饼坯的眼泪。而打油桩的油工却不痛苦,却不呻吟,他们豪壮地卡着锤柄,狠狠地向木楔子撞击,而且痛快地喊着号子。那是一种宣泄,一种爆发,一种快乐。油坊主尽管是个油坊主,但时常到油坊里干活,油坊主干活不干别的,只干打油桩,他爱干这样的活,他喜欢这样的活,他感到只有干这样的活,才能释放他一身的力气,才能适合于他那野骡子般的身体。此时油坊主正光着屁股卡着锤柄在猛力地撞击着木楔,胯下的那个玩意儿不安分地上下摆动着。此时的场面更看得知县如醉如痴。
       鞠先生却看不下去了,鞠先生火了。鞠先生说,都穿上衣服,穿上衣服。然而没有人听他的,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即是听到了他们也不穿,天这么热,谁爱穿那鬼衣服。鞠先生登上一个高台,把嘴张得大大的,声嘶力竭地喊道,无法无天了,你们这些家伙。县太爷来了,你们竟敢这样无礼。人们听到了,赶紧把扔在一边的裤衩穿上,向着知县跪下了。有人并说道,我们不知道县大老爷来了,县大老爷饶命。知县乐得哈哈大笑,忙躬身说道,快请起,你们又没犯什么罪,饶得什么命。油坊主见知县如此平和,便说,县大老爷进油坊,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鞠先生说,这就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如今他管着油坊。要是我,才不至于出这样的丑呢。
       知县说,听说你有一身好武艺。
       鞠先生说,我不知道怎么养了这么两们儿子,都不爱念书,爱习武,长了一身的牛劲,又是没有办法的事。
       知县说,动荡年代,身怀绝技,会派上用场的。
       知县察看完油坊又随鞠先生回到了书房,他让油坊主也跟了来。知县说,查禁赌博的事已有行动了,前几天在南海边抓了一些豪赌的渔民,都装进木笼子里放在县衙门前示众。近日发现了县城一大赌窝,就在染坊里,今晚前去查禁,惟恐对方猖狂,对付不了,听说油坊主武艺高强,特请你去帮帮忙。
       没等鞠先生表态,油坊主已是跃跃欲试了。一是他早就对染坊恨之入骨,二是想在知县面前露上一手,便愉快地答应了。
       知县又忧心忡忡地说,最近南海上倭寇十分猖獗,我这县令是不好当的。
       .
       威登县的赌风如此猖狂,这是一般人所想像不到的。赌博似一场瘟疫,从县城蔓延至乡间,从山地蔓延至海边,生意人赌,庄稼人赌,渔民赌,连县衙里的个别衙役也在暗中赌。赌风之下,有人悬梁,有人跳海,有人典房卖地,有人抛妻舍子,有人亡命他乡,有人为匪为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面对这样猖獗的赌风,几任知县都束手无策。新来的知县是决心抓抓这件事的。知县安排衙役摸查赌窝,亲自前去抓赌。抓住的赌徒不打不骂,而是把他们装进木笼子里。木笼子的大小高矮是根据赌徒的大小高矮现时做的,高大的人就做大木笼子,矮小的人就做小木笼子,身在木笼子里,头在木笼子外,把人卡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活动的余地。然后放在县衙前示众,任凭风吹雨淋,烈日暴晒。装在木笼子里的赌徒们便会叫苦不迭。搞了这么几个回合,全县的赌风刹住了很多。但有几个大赌窝却无视禁令,依然豪赌。染坊的赌窝就是一个,知县是决心端掉它的。
       到染坊抓赌,那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夏夜总是一个发生故事的时节,夏夜里乘凉的人们说得最多的也都是一些离离奇奇的故事。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叙说过去故事的时候,现时的故事就在他们身边发生了。
       这个夏夜。
       染坊主也是个秀才,他是与鞠先生差前不后中的秀才。以后染坊主没有中举,也没有被举荐为贡生,因为染坊主的德行不好,而贡生必须是德才兼备,是秀才中最优秀的人。染坊主就永远在染坊里染着。但染坊主却看不起油坊主(老油坊主),他觉得鞠先生尽管有学问,但鞠先生一生都在沽名钓誉,鞠先生甚至是个不务正业的人。鞠先生的沽名钓誉,不但有了行动,而且有了结果,鞠先生成了威登县第一绅士。狗屁,徒有其名,你鞠先生算个什么绅士,你还拥有全县第一大油坊呢,你也是个势利小人。你如果真正是个绅士,你就应该散尽钱财,接济贫民。而你没有,你依然让你的儿子把油坊管得轰轰烈烈,连东北的大豆都整船地运过来呢。染坊主心里就不服气这样的鞠先生,他就想找个机会作践一下鞠先生,让他的名声扫地。如果整败了鞠先生,那么他染坊主也许能成为威登第一绅土。他开着一个大染坊,他有钱,他也会拿出点钱去装装样子做点社会公益的事情。更令染坊主气盛的是,他的一个姨表兄正坐着山西抚州的一个知府,而且山西巡抚大人正向朝廷举荐他做山西的按察使呢。有了这一层,染坊主就很有些狂妄了。他好赌,并在染坊里设了一个全县最大的赌场,他通过赌场,纠集着县城的一些恶势力,强男霸女,为非作歹,甚至屡屡为知县惹来麻烦。因此,在全县一片禁赌之声时,染坊主的赌窝却没有半点的收敛。
       然而,知县毕竟领着抓赌队进来了。知县通过眼线准确地掌握了窝点,并得知染坊主此时正在三合馆喝酒。抓赌队进了染坊就直奔染坊西南阁楼而去,那里是存放备染布料的地方。
       当抓赌队如天兵天将地出现在赌窝的时候,赢红了眼和输红了眼的赌徒们竟浑然不觉。书办让他们放下手中的麻将,赌徒们不听。书办说,县太爷来了,赌徒们说,一边去,撒得什么谎,依旧赌。抓赌队员们只得将衣衫掀开,露出了明晃晃的刀片,赌徒们才吓得跪下来求饶。然而当知县押着赌徒们走出西南阁楼的时候,却有人挡住了去路。
       是李骨头。
       李骨头是第三次见到知县的。知县第一次的八十大板他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屁股上的板痂刚刚干落,还痒痒着呢。第二次去求知县挨打,尽管没有打成,但知县硬是着衙役如狼似虎地把他轰走了,他心里正气着呢。
       李骨头说,’知县狗官,你敢闯进染坊来,你胆子不小。
       知县一声冷笑,便明白了这无赖与染坊主有干系,便对抓赌队员吩咐道,拿下这无赖!
       抓赌队员们便从怀中抽出刀片,向李骨头扑去。
       李骨头并不惧怕,从怀中抽出三节鞭,当空舞动起来,队员们根本近身不得。李骨头的三节鞭像毒蛇一般向队员们扫来,有两个队员已被它打得头破血流,紧接着三节鞭又直向知县飞来。早已按捺不住性子的油坊主挥着刀片横空劈过,然而咔嚓一声,刀片砍在三节鞭上,崩溅出一片火花向四周飞去。此后,二人便一会儿战在地上,一会儿舞在空中,杀来杀去,不见个胜负,把队员们看得目瞪口呆,知县心里也有了几分胆怯。
       正在这时,一位蓬头道人从染坊大门的屋顶飞将下来,先在院子的一边静静地观察一番,然后悄悄地运足气力,一个鹞子翻身,直奔李骨头而去,从李骨头的背后连击几掌,李骨头踉跄几步,扑然倒地。蓬头道人见旁边有一碌碡,将昏迷中的李骨头抱起,将其一条腿放碌碡上,轻轻一按,只听咔嚓一声,李骨头叫了一下,昏迷过去。蓬头道人仰天一望,口中说道,惩恶扬善,扶正祛邪,吾道之本也。说完跃上屋顶,飘然而去。
       知县带着抓赌队离开染坊,赶回了县衙。知县查禁了油坊的赌窝,惩治了赌徒,封了染坊,在县城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产生了巨大的震慑力,全县的赌风终于被禁住了,知县在全县就有了很高的威望。但油坊主心里却难受着。那天在染坊里他本来是胜算在握的,他也极想露一手,但战来战去他只是与李骨头战了个平手,最后对手竟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空空道人制服了。联想到与红兜女的败事(尽管与红兜女有了那么一回事),他感到这两件事都给自己丢了面子。自己还是个武人,武人。油坊主心里就有了一种很沉重的耻辱感,于是他就想寻个女人排遣一下。他终于又去了一趟窑门,身子压着那个柔弱的江南女子狂放淋漓了一通之后,他才蔫蔫地进了油坊。路过父亲鞠先生书房的时候,他看到李骨头在父亲的书房里。油坊主心里一惊,这个无赖怎么跑到油坊来了,那天交手,几乎败在这个无赖的三节鞭下,油坊主心里就有一股子怒气上升。他想,交手的那天多亏是晚上,自己又用布蒙着脸,这才没有使染坊的人认出,也没有被李骨头认出,不然的话不就丢人死了吗?油坊主就悄悄地走进了鞠先生的书房。李骨头恭敬地站在鞠先生的跟前,哀求道,鞠先生,你就行行好吧,把我的腿给接上,我以前受了染坊主的支使,做了些混事,我保证再不做了。再说自那道人砸断了我的腿之后,染坊主就不供我吃喝了,他娘的。
       
       鞠先生会接骨。鞠先生是跟一个江湖郎中学会接骨的。那是一个寒冬,一个虚弱的江湖郎中饿昏在油坊外,被鞠先生发现了。鞠先生就将他背回了油坊,让他在油坊里住了几天,江湖郎中便好了。鞠先生又给了些银两,打发他走。江湖郎中就教给他一手祖传的接骨技术。鞠先生的接骨技术很奇,每有患者送来,他将患者平放在病床上,自己却在不远处轻松运气,只听得骨折处发出嘎巴嘎巴的奇异响声,患者会感到身上有一股凉凉的风吹过,一阵怪怪的味飘过,患者就眩晕了,患者就幸福了。接着鞠先生又用手在患处捏几下,抚摸几下,骨头就接上了。然后再服上几服草药,很快就恢复了。于是鞠先生在威登县又赚了个神医的美称。
       鞠先生听了李骨头的话,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理了理胡须说,你躺下吧,李骨头便乖乖地躺下了。
       油坊主想,此时正是下刀的好时候。
       鞠先生便在李骨头的腿上轻轻地抚摸着。
       油坊主想,把那个头颅割下来,县城便少了一个祸害。
       李骨头躺在那里,感觉不出腿有什么变化,就说,鞠先生,听说你接骨用气功,还会嘎巴嘎巴响,怎 么不给我用。
       鞠先生淡然一笑说,我是先减少你的痛疼感,不 要着急,慢慢来嘛。鞠先生说完,就运起了气,李骨头 的腿就嘎巴嘎巴地响,响得很怪。响过之后,鞠先生 便说,好了,好了。
       李骨头一个鲤鱼翻身爬起来,说,好了吗,腿怎 么还痛?
       鞠先生说,过几天就好了,伤筋动骨一百五(150 天)嘛。
       李骨头一脸迷茫地望了望鞠先生便一拐一拐地 走了。
       在经过堂屋的时候,油坊主狠狠地瞪了李骨头 一眼,心里骂道,奶奶的。
       油坊主走进了书房,说,爹,你给他接上了吗?
       鞠先生说,他的腿好不了啦。这个恶人。
       油坊主就觉得父亲做了一件很智谋的事。油坊 主又向父亲说了一下油坊的情况。鞠先生说,油坊我 是不管了,也管不了,你好自为之吧。咱祖上传下来 这么一份家业,败落在谁的手里都是祖上不能容忍 的事。
       油坊主又与父亲说了一些话,就回到油坊里。这 时,斗儿将一封信送到油坊主的手里,说有人从大门 口扔进来的。油坊主拆开信一看,是红兜女的,心中 一喜,以为又是约他去见面的。可是看了一会儿,眉 头却皱了起来。原来红兜女批评他失信,上次在回龙 山答应的每月给一回油,然而两个月没见到过油。油 坊主就纳闷了,每月他都让斗儿安排赶车的王老七 把油送给回龙山下胡仁疤子那里,让他设法转交给 红兜女,怎么红兜女就两个月没收到油。油坊主便带 着斗儿到马班房找王老七。此时的王老七正蹲在马 车后拉屎,见油坊主来了,屎没拉完就急忙提起了裤 子站起来,两个眼角上各有一堆眼屎。
       油坊主把面孔板得严严的,喝道,王老七,油坊 里难道没有茅坑?
       王老七说,我拉肚子,跑不及茅坑。
       斗儿说,王老七是吃花生米子吃多了,又喝了凉 水吧。
       王老七的脸一下子红了,嘻嘻地笑,说,斗儿,你 说什么呢,斗儿,东家的花生米子咱自己能随便吃吗?
       油坊主嫌王老七的屎臭,就把王老七拉到一旁问,王老七,这两个月让你送给回龙山两车油,你送到了吗?
       王老七眨巴眨巴眼,说,都送给胡仁疤子了。
       油坊主说,胡仁疤子亲自收的吗?
       王老七见油坊主目光锐利着,就有些害怕,这——这——
       油坊主目光紧逼,并敞开了衣怀,分明露出一把短刀,刀上闪着贼亮的光。王老七知道,油坊主是个武人,又心黑手毒,杀他王老七这样一个人,比杀一条狗难不了多少。王老七扑通一声跪下了,说,上个月我到回龙山去送油,却怎么也找不见胡仁疤子。第二天再去,仍找不见,我就偷偷把油卖了。这个月我没有去找胡仁疤子,直接把油拉到宋村集上卖了。我心想,反正是送给土匪的,和丢了一样。
       油坊主一怒,说,谁说是送给土匪的?
       王老七说,油坊里很多人都知道,而且是个女土匪,漂亮着呢。
       奶奶的,老子宰了你。油坊主拔出短刀向王老七扑去。王老七吓得双手捂着头,躺在那里。
       斗儿上前把住了油坊主握刀的手,斗儿说,别脏了掌柜的刀。
       油坊主吼道,留你一条狗命,你现在马上滚出油坊。
       王老七连滚带爬向外走,快到大门口的时候,他朝油坊主狡黠地一笑。
       油坊主将车把式王老七赶出了油坊,又换了一个车把式,把少给红兜女的那两个月的油补上后,又每月按时送去。那天,油坊主便和斗儿去了一趟回龙山,问胡仁疤子能不能再见一次红兜女。胡仁疤子说,不能见,我也见不着,每次都是红兜女派我那个亲戚半夜里来把油取走的。油坊主说,你让你那个亲戚和红兜女再商量一下,我们再见上一面,在回龙山也行,在油坊里也行。油坊主是太渴念那个蛮野而娇丽的女人了。胡仁疤子说,我知道你掌柜的着急,我也让我那个亲戚传过话,亲戚告诉说,近来红兜女正在海上与倭寇周旋,根本没有工夫想别的事。油坊主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松软无力,骂道,奶奶的,好几车油也换不来一个觉睡。斗儿说,掌柜的,那鬼娘们儿再不来,你就了断了她,抄了她的窝。油坊主说,闭上你的臭嘴,斗儿。
       油坊主和斗儿就顶着很硬的秋风离开回龙山回到油坊,姚山头货栈的吴掌柜正急急地等着他呢。吴掌柜说,油坊损失惨了,油坊损失惨了。
       油坊主说,什么损失惨了,损失惨了,你快说是怎么回事。
       吴掌柜说,昨天的一船大豆在安东口岸外被倭寇抢了个净光,好歹人没受伤,船空着回来了。
       油坊主说,那些船上的人都吃屎了吗?
       吴掌柜说,开始一直没什么事,船上的人就大意了,就聚在船舱里喝酒,大概是酒喝多了,倭寇就乘机上了船。
       油坊主从怀中拔出短刀,猛地插到了桌子上,眼里冒着凶光。吴掌柜和斗儿都害着怕。
       奶奶的倭寇,我倒要看看你们是否长得青面獠牙。斗儿听到油坊主的这些话是从牙根底下挤出来的。油坊主说,吴掌柜,马上再雇一条船,去东北,我亲自去,我要去见识见识倭寇。
       斗儿说,掌柜的,我也去。
       吴掌柜说,不妥呀,你是大掌柜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就不好办了。
       油坊主冷笑一声说,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岂惧生死,何况奶奶的倭寇已经骑在咱脖子上拉屎了。
       第二天晚上,油坊主连父亲鞠先生都没打招呼,带着斗儿和另外几个武艺高强的人乘船去了东北。他走后才让吴掌柜转告了鞠先生。
       油坊主在东北见到了弟弟,兄弟俩亲热地叙了家常,然后装了满满一船大豆离开了安东口岸。
       船行驶在海上,白天无事,晚上也无事。但行了一段,油坊主看到后面老有一艘船不远不近地跟着。油坊主认为那必是倭寇无疑,他心里倒有了冒险的快感。他把船上的人招呼到一起,说,弟兄们,倭寇的船已经跟上来了,都准备好家伙,跟这伙强盗决一死战。船上的人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将倭寇生吞活剥。然而令袖坊主失望的是后面那条船始终没有跟上来,只是相隔的距离近了些,油坊主想,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眼睛便打了瞌睡。
       倭寇的船鬼影一样靠上来。最初是斗儿听到了声音,斗儿大喊,倭寇上船了,举刀便砍,油坊主醒了,大喊一声,奶奶的,挥刀杀了过去。船上的人也都冲向了甲板。
       此时的夜虽然是夜,却不十分黑暗,因为天上有月亮,海水也泛着光,何况船上的灯也没有熄灭,有足够的光亮。因此,油坊主就能看清这些倭寇的嘴脸。油坊主原来以为这些倭寇是长着青面獠牙的,是一些鬼魅一样的人物。抬眼一看,不是这样,竟是和自己这边人一样的模样,一个个皆是善鼻子善眼的,也没有蒙面。油坊主想不通这样的人物怎么就做了海盗,怎么就有了蛇蝎心肠。
       倭寇的船与商船是紧挨着的,倭寇的船小些,大概是为了保持在海上的机动性。倭寇就一个个从他们的船上跳上了商船,跳动起来竟像狼越沟一般轻捷。跳上船的倭寇分成两拨,一拨对付甲板上的护船人,一拨进入货仓抢大豆。
       这时,海上虽然无风,但浪却不小,海水汹涌着,鼓动着,向前推,向后拥,向左拉,向右扯,使商船处于大幅度的摆动之中,为船上的拼杀增加了难度。
       倭寇使用的兵器也是刀片,一个个更是武艺高强,双方就在甲板上拼杀起来。只听得刀片乒乓碰响,火光飞溅,时不时有嗤的一声,那是有人被削掉了脑袋,或被削掉了臂膀,或被开了膛,总之那是刀与肉的接触声,更是肉抵挡不住刀的呼叫声。时而还有扑通的声响,那是尸体或者活人落人海中的声音。过了一阵就有一股气味过来,那是血腥的气味,带着一种热气,也混合着海水的腥气,使人感到温暖,又使人感到刺激。双方都有人死,但倭寇死的人少些,因为倭寇海战的经验丰富,倭寇慢慢就占了上风。油坊主想,我今天要死在船上是无疑了,死便死吧,死之前要多杀几个倭寇,奶奶的。于是油坊主的刀就变成了风,变成了光,变成了雷电,在船上,在海上,在黑夜中呼啸着,闪耀着,叱咤着,倭寇的许多刀片就迎着油坊主这把刀片上来了。
       正在这时,一个鲜红的肚兜被一只匕首送过来,并牢牢地钉在了船的桅杆上。紧接着半空中一道红光闪耀,红兜女披着红色披风款款落下。红兜女挥的是一把利剑,后面还飘着一束红色的缨子。红兜女不是砍,而是刺。那剑带着花儿刺,虚无得如同一道流光,一刺一个,一刺一个,剑锋从肉上穿过,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光在闪。倭寇见了这样的剑,纷纷逃离商船,只剩下一个被油坊主生擒。
       倭寇的船不大工夫便逃走了,油坊主终于看到了红兜女。油坊主想和红兜女说句话,红兜女却扬起披风,又是一道红光,跳上了她的船,将船开向后面,又掉转船头,远远地随着商船。
       东方这时就有了微微的白色。油坊主站在船头,看到了模模糊糊的姚山头。 油坊主成功地押运回来一船大豆,并活捉了一个倭寇,没曾想却丢了父亲。 鞠先生被人杀害了。
       鞠先生的县志写得很顺利。他有着渊博的知识,文笔又好,写起来自然就很顺当。当然,知县的支持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知县的支持给了他一个精神动力。鞠先生决心夜以继日,殚精竭虑,力争用三年的时间把县志写完,后年拿出初稿,广泛地征求意见后,再修改润色,务必在这任知县在职期间刻印出来。因为再换一任知县还不知道支持不支持呢。就在鞠先生踌躇满志编撰县志的时候却被人杀害了。
       鞠先生是被李骨头杀害的。
       李骨头又回到了染坊,李骨头对染坊主说他还愿意为染坊做事。染坊主说,你的腿断了,怎么做事。李骨头说,鞠先生给我接好了。染坊主半信半疑地又收留了李骨头。第二天李骨头的腿却痛得受不了。染坊主从乡下找了个接骨先生看了看,接骨先生说,你这腿并没有接上,而且永远接不上,是高人给你做的。
       李骨头的眼里就露出了凶光。
       染坊主却高兴,他知道作践第一绅士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对李骨头说,不是我不想收留你,是鞠先生不让我收留你,你去找鞠先生。
       李骨头说,我怎么去找他。
       染坊主说,你活着也是个废人,跟死了差不多,而且你也活不了多久。鞠先生是个神医,他是有这个本事的。但鞠先生是个绅士,是威登县第一绅士,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染坊主说完冷笑一声,然后就用阴鸷的目光瞅着李骨头。
       李骨头完全明白了染坊主的意思,他拖着一条断腿,一拐一拐地走出了染坊。
       李骨头回家喝了很多酒,于夜半时候摸到了鞠先生的书房。鞠先生还在聚精会神地写着县志,他大意得连门都没关。红着眼喷着酒气的李骨头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骨头将刀拿在手上,盯着鞠先生却不吭声。
       鞠先生说,是染坊主叫你来的吧。鞠先生并不害怕。
       李骨头仍不吭声,仍用眼看,他想先用眼睛把这个老秀才吃掉。
       鞠先生又说,染坊主应该把你送到门口。
       李骨头将那条断腿放到炕上,说,是它叫我来的,明白吗,老秀才,你并没有把它接上。
       鞠先生说,你不配有条好腿,你如果有条好腿,县城人的腿便好不了。
       李骨头举起了刀子。
       鞠先生并没有后退。他忽然想,不能让血把县志染了。便去收拾手稿,而这时李骨头的刀子就捅上来了。还好,血没有喷到县志上去。鞠先生再去整理一下,李骨头又捅进了第二刀。这一刀很准,大概捅到了心脏上,一股很猛的血就喷到了鞠先生的手稿上,立时,手稿被血泅红了。鞠先生本能地抓起了手稿贴在胸前,依墙而立,岿岿巍巍,没有倒下,眼却鄙夷地看着李骨头。
       看着这样不倒的老人,看着这样高傲的目光,李骨头不知怎么就害怕了,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地,甚至找不到逃跑的路。在他带着血迹一拐一拐地逃跑时,被油坊值更的人逮住了。
       油坊主回来后被这惊天大故弄懵了。在哭过之后,便要去寻李骨头拼命,油坊的人告诉他,李骨头已被知县押进了死牢,知县正在上奏请示处决呢。油坊主便开始筹备发丧的事。
       鞠先生的发丧仪式搞得很隆重,大半个县城的人都参加了,人们心里怀念着这位老油坊主,这位威登县的第一绅士。知县也参加了,威登营驻军的把总也来了,县城的绅土、名流都来了,油坊主甚至在送葬的队伍里还看到了染坊主。晚秋的天,阴沉着,低暗着,在鞠先生的棺木落地的时候,忽然就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拥拥挤挤的,如满天的白幡纸钱。虽然是晚秋,但雪还不至于来得这么早。人们忽然想到,那是鞠先生走得早的原因了。在雪花漫天飞扬的时候,人们听到了钟声。那是县城东城墙望海门上的钟楼里的一只古铜钟,它是与县城一起古老着的。有重大的事情,就被敲响,响彻十几里远。此时的钟声正响着,它沉重着,痛哭着,呜咽着,向这边传来。雪花落得更浓了。
       李骨头的死刑判决很快就批下来了,正好是秋天,马上就可以开刀问斩。那天,李骨头被五花大绑押上了西河滩,西河滩上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当李骨头押过来的时候,人群里就喊,千刀万剐了他,活剥了他,点天灯呀——杀害了威登第一绅士,惹起了众怒,人们就恨透了李骨头。行刑的时候李骨头竟然想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当他刚喊出二十年三个字时,他的头就飞了起来,刽子手骂道,他娘的,你也配做一条好汉。
       鞠先生死后,知县备感失落。他一个孱弱的南方人,由京城千里迢迢来这里为官,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并且有人明里暗里刁难排挤他这个外来人。是鞠先生这样的开明绅士向他介绍县情民意,向他进言献策,帮助他制定治县方略,并联络一批社会贤达为他开展工作提供支持,这才使他有了治水的规划,有了禁赌的行动,下了编撰县志的决心,很快获得了一个好知县的声誉。而正在知县需要鞠先生更大支持的时候,鞠先生却走了,知县就陷入了极度的惆怅之中。
       令知县感到心烦的不仅仅是鞠先生的被害,还有南海的倭寇。南海的倭寇本来就一直活动频繁,甲午战争后,以战胜国为后盾,更加猖狂,不但在海上抢劫渔船、商船,而且登上陆地进行抢掠,南海一带已是鸡犬不宁,人心惶惶。知县组织了几次围剿行动,皆赶了马后炮。知县禁赌树立起的一点威信被倭寇搅和得丢失殆尽。
       好在油坊主上次活捉了一个倭寇交给了知县,知县真想拿这个倭寇做点文章,杀一杀倭寇的威风。可是正当知县要亲自审问的时候,倭寇却被知府派人带走了,说是县衙无权处理这种涉外案件,后来这个倭寇就没有了下文。过了不久,油坊主在押送大豆时又活捉了一个倭寇,据说还是个头目,毫无疑问又被知府派人带走了。后来听说交给了日本公使馆,日本公使馆又将他放掉,不久人们又在南海边发现了这个倭寇头目。经过这两次,油坊主见了知县理都不理。知县知道油坊主生了自己的气了。而南海的倭寇变本加厉,不但上岸抢劫财物,而且掳走民女。有人开始骂知县是无能狗官。知县就被骂得热血进发,知县开始骂人了,日你个奶奶的倭寇!
       知县就在这样的怒骂中度过了一个寒冷的秋夜。
       第二天知县出现在南海边的一个渔村。这是倭寇经常登陆的一个地方,知县想悄悄来摸一摸,看能否碰上运气。与他同来的是威登营驻军的把总,这是他的老乡,也是个热血男儿,他手下带着一部分兵土,而知县则带着他精干的衙役。秋夜里就刮起了海风,海风又鼓起了浪涌,海滩上的松树也有了反应,大家一起,呼呼啸啸的,知县就感到这样的呼啸声很有力量,与在油坊里听到的那种碾动声很相近。在这样的呼啸声中,知县心里就有了一种很壮烈的感觉。夜里当然有些冷,把总就从怀中摸出一小瓶酒,吮了一口,问知县来点不?知县接过酒瓶也吮了一口,身上顿感一阵火燎,暖和了。
       忽地,知县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而且满身的酒气。知县问什么人?那人便说是油坊主。知县凑近一看,果然是油坊主,手中的大刀片瓦亮瓦亮。知县问,你怎么也来了。油坊主说,县台大人亲自来剿倭寇,我岂能不来。知县问,是谁告诉你的。油坊主说,还用告诉吗,沿海的百姓都来了。知县起身一看,四周围模模糊糊中人头攒动,隐隐约约中刀光闪闪,似乎还有人向这边蠕动,知县的眼圈就红了,感叹道,好啊,我的好百姓啊!
       后半夜的时候,又下了秋雨,夜就在雨中更黑了。但海边人没有离去。
       就是在最黑的时候,倭寇的船登陆了,上百名倭寇向这边拥来。知县振臂一呼,乡亲们,杀贼呀18,J才还在黑夜里隐藏着的那些头、那些刀片就带着仇恨向倭寇扑去。这时海滩上被一个杀字写满了。
       知县一直念着书,从念私塾到中秀才,从中秀才到中举人,从中举人到中进土,到人翰林院,知县一直都是在念着书,那些个刀刀枪枪、砍砍杀杀的惨烈场面都是在书中看到的,它离自己很远。而今这场面就在自己身边,自己手里正握着一把刀,那拼杀声已经传过来了,那血腥味已经漫过来了。知县感到这真是人生之快事,他挥刀就要跃出,却被人拦腰抱住。知县大怒,问,什么人。那人说,我是斗儿,掌柜的让我来保护你。掌柜的说,你是个文人,不会打仗。知县说,胡说,难道抡着刀杀人我还不会。斗儿说,我不管,我听俺掌柜的。就把知县死死抱住。知县说,你再抱我,我杀了你。斗儿说,你杀了我你就不用做知县。知县便笑了。知县无奈,只好把刀扔了,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厮杀。
       这时,天已经有些亮了,人影已能分得清些。知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上百名沿海渔民或持刀,或持钗,或持棍,纷纷地杂乱无章地向倭寇杀去,他们已没有了死的惧怕,只有仇恨,只有热血,只有胆气。知县就感到周身的血在加速地流动,心底里就有了一股滚滚浩气。他又看到把总,把总不愧是军人,把总的厮杀与民众有着明显的不同,它十分规范,又十分艺术,他抡着一杆像赵子龙那样的长枪,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刺向倭寇,当他把枪尖刺进倭寇胸膛的时候,把总并不急于将那枪头拔出,而是很玩味地在那滚烫的胸腔里旋转一下,然后才潇洒漂亮地抽出,再准确地刺向另一个胸腔。当然,知县也看到了油坊主。而油坊主的厮杀又明显地带着武人的风格,而且带有明显的表演迹象。油坊主善于体现自身的形体动作,他是舞动着身子跳上半空的,在半空中向下挥刀,当他身体落地时,倭寇的人头早已落地了,他落在地上并不杀人,只是把刀做表演状地在头顶划了一个圈,然后又跃上了空中,于是便又有一颗倭寇的头滚落在海滩上。
       在这样各色各样人群的面前,倭寇就像切菜一样被砍杀,人头像西瓜一样满海滩滚。倭寇已没有半点还手之力,纷纷向船那边逃窜,有些人已开始往船上爬。知县忽然觉得眼前红光一闪,一匹马驮着一个身披红披风的女子沿海边驰来,而且后边也驰来了很多这样身披红色披风的女子。驰在前面的女子将手中的剑只点了几下,正在爬船的倭寇便落下来三四个。她掉转马头,又点了几下,爬在船帮上的几个倭寇便全部跌落下来。倭寇再不敢往船那边逃窜,又折回来跑,而这边的刀刃又纷纷向他们闪来,倭寇又折回头去跑,恰恰又撞在那群红衣女子的剑尖上,又一片倭寇倒下。
       这时奇观出现了,东边海天忽地显出了一片霞光,把海映得斑斓一片。而这时的海滩上也正红着,倭寇的血,还有剿倭者的血已经混在了一起,不但染红了沙滩,而且漫流进海,还向天空映着。更为生动的是,那群红衣女子,策马在海滩上驰过来,杀过去,来来回回之中就扯起了一片红影,一阵红风。倏忽间,这种种的红色就连接了,就融合了,就漫洇了。于是海天就红成了一片,红成了一个。知县就被这红色燃烧了,溶化了。当倭寇被全歼的时候,知县又从红色中醒来,他看到最前面的那个女子从怀中掏出一只匕首,向倭寇船的上空一甩,倭寇船的桅杆上便有一个红色的肚兜在风中猎猎飘动,然后便率那群女子策马向西海滩疾驶,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切把知县看得眼睛迷乱。好半天知县才哦了一声,自语道,原来是红兜女匪啊。
       红色褪了,太阳升高了,厮杀也结束了,一百多个倭寇悉数被杀,海滩上就像躺着一片搁浅的黑鲸。知县看着这片黑鲸,心情就很复杂,不知它引来的将是一个什么结果,但眼前只能这么做,他们欠沿海渔民的太多了。
       人们要走,油坊主却喊了一声,乡亲们,县台大人今天亲自来剿倭寇。人们便望着知县跪下,连声说,谢谢县大老爷,谢谢县大老爷。知县大声说,不用谢,以后倭寇上岸,我们就这样对付他们。知县说完,再想找油坊主,油坊主已领着斗儿打马飞驰而去。
       鞠先生的死,好像是一个转折,油坊的状况大不如从前了。
       鞠先生虽然不当油坊主,但鞠先生是一面旗帜,是一块牌子,是一种信仰。有他在油坊里,即是不管事,油坊也会稳如磐石,兴兴隆隆的。然而鞠先生走了,鞠先生不再守望这座古老的油坊了,油坊里就出现了江河日下的迹象。东北运大豆受倭寇的干扰是个方面,油坊主的管理跟不上是个方面,县城里又出现了几家新的油坊是个方面,总之,油坊的情况是向下的,管家的账面显示,收入一月不如一月了,油坊主心里就烦着。
       油坊主的心里正烦着,斗儿却领着王老七过来了。王老七并没有落魄的样子,而且在油坊主面前连以前的卑微感都没有了。
       油坊主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王老七眨巴眨巴眼说,掌柜的,我给你赶了一辈子车,你总不能把我像一条狗一样撵出去算了吧。油坊主说,你想干什么?王老七说,你总得给两个钱吧。油坊主说,你偷卖了我两车油,我还没叫你赔呢。你倒猪八戒倒打一耙。
       王老七说,掌柜的,你这一年供应女土匪多少车油,难道也要赔。
       油坊主听出王老七说话的口气很硬,脸上就有了颜色,说,王老七,你要讹诈我。
       王老七说,掌柜的,通匪可是杀头之罪,你和知县都通匪,只要有人告上去,可不是几百两银子能够免去的灾难。
       油坊主勃然大怒,说,王老七,你这条疯狗,你给我滚。
       斗儿就将王老七向外推。王老七边走边说,掌柜的,咱走着瞧吧。
       王老七走后,油坊主问斗儿,王老七现在何处干事。斗儿说,在染坊里赶大车,正得意着呢。
       油坊主说,怪不得呢oJb里就联想了很多。他知道染坊主多么有势力,而且他有一个做山西知府的亲戚,又有多么歹毒。李骨头就是染坊主养的一条狗,就是这条狗杀害了自己的父亲。现在他又养了王老七这条狗,染坊主是专门养这样的狗,而且已开始放狗咬人了。油坊主就想,大概往后要有一场灾难等着。
       油坊主忽然想起了祖上两粪篓子金沙的故事,心里就有了一种很古老很沉重的感觉。祖上产生了相似的兄弟俩,现在又是一对相似的兄弟俩,如今虽然没有两粪篓子金沙可捡了,但祖上用两粪篓子金沙创下的家业总不能败在兄弟俩手里。油坊主猛地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把这个油坊主让给弟弟。弟弟本来是比自己精明一筹的,自己是因为父亲偏爱小婆才让自己接了这个油坊主的,让弟弟去了东北,而弟弟这几年在东北把事情做得非常漂亮。反过来自己在这几年里却常常做一些荒唐事,比如与过继奶奶通奸,与红兜女睡觉。现在自己已经为油坊埋下了隐患,如果有了天大难临头,油坊可得有个人担着,这个人应该是弟弟,不能是别人。
       油坊主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妥当的周全的。油坊主自己也认为在父亲遇害之后他成熟了很多。于是油坊主就去找母亲商量。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再没有和大婆干仗,但双方都把宝押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当油坊主把刚才自己的想法告诉母亲后,这个暴戾的母亲竟狠狠地抽了油坊主一个耳光,她怀疑儿子是不是让谁给灌了迷魂药。但油坊主仍坚持自己的意见。母亲便又放声嚎哭,她说,你要把你妈往死路上逼啊。油坊主回到自己家里,背着自己的两个老婆,给弟弟写了一封信。他感到事情必须这样做了。
       这时,县衙的书办来了,说是知县召见,油坊主就进了县衙。知县因为与油坊主熟悉,说起话来就很随便。知县说,有人告发你跟红兜女匪有联系。油坊主说,红兜女原来是匪,不过她杀富济贫,行侠仗义,现在又与倭寇相斗,已经算不得匪了。上次在南海边杀倭寇,你是看见了的。知县当然看见了,而且看得眼花缭乱。那个血红的肚兜,至今还在他眼前晃动。
       知县说,不管怎么说,她总是官府捉拿的对象,你与她有联系,是要担干系的。将来出了事,即是我能为你遮掩,上面也是饶不了的。你好自为之吧。
       油坊主知道知县心里是护着自己的,没有说什么话,就退出了县衙。
       在县衙门口,油坊主又看到了王老七。王老七嬉笑着脸说,掌柜的真是县太爷的座上客啊。油坊主说,你果然给染坊主当了狗。
       ‘
       自从那次知县亲自带队剿倭之后,倭寇再没敢上岸来,倒是海上活动仍旧猖狂。过年之前,油坊主就盼望着弟弟从东北回来,弟弟也来信说,带着老婆孩子押着一船大豆回来过年。可是晴天一声霹雳,这船大豆被倭寇抢了不说,弟弟一家也被倭寇杀害。油坊主几乎疯了,倭寇与他真是不共戴天啊!油坊主这时就把油坊看得很淡’了,也把日子看得很淡了。他感到油坊已是走到了尽头,油坊要败落在他的手里,这时,在他的眼前就像日暮之前的天光,尽管还有些亮,但黑暗已是扇动着翅膀从山那边飞来。
       这一天,油坊主带着斗儿来到了威登营教练场。油坊主没有半句话,打着马就在教练场上跑,跑了一圈又一圈,跑了一圈又一圈,跑得马也感到莫名其妙。以前来这里跑马,油坊主或是马上挥刀,或是马上射箭,或是马上马下的翻腾,他会把自己武艺在跑马中表现得淋漓尽致,那样马也很畅快。而今油坊主却像一具僵尸一样压在马的身上,使马感到从未有过的别扭。站在一边的斗儿就知道油坊主心里正痛苦着,正仇恨着。他失去了手足啊!他是通过跑马来排遣心中的痛苦,发泄心中的仇恨。因此,斗儿就不吭声,默默地看着油坊主别扭地跑马。
       油坊主在教练场上整整跑了半个上午的马,最终还是在斗儿的劝说下停了下来。第二天,油坊主又带着斗儿快马到了回龙山,对胡仁疤子说,你让你那亲戚告诉红兜女,我必须马上见她,她要再不见我,我就去死呀,奶奶的。几天后,油坊主和斗儿在南海边被蒙上眼睛登上了一条小船。当蒙布揭开的时候,油坊主已经上了海驴岛。但他却没见到红兜女,他和斗儿被安排在一间大房子里安歇,整整一天一宿,谁也没有来找他们俩。油坊主心中就产生了许多疑虑,是红兜女故意避着不见自己,还是出去与倭寇周旋,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油坊主就感到自己被锁在牢狱中一般,浑身狂躁不安,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有人来叫他了。
       油坊主是喝醉了酒迷迷登登地进入一间大屋子里的。那是一间很特殊的屋子,高度不高却很宽敞,里面布置得十分华美,四周的墙壁都被一层淡红色的布罩着,地上铺着一个猩红色的地毯,空中还横着斜着扯过一条条彩带,彩带上垂着用绸子簇成的花。右边是一张床,床上罩着一只彩色的帐子,中间放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放着一个很大的蜡烛台,台上插着一排红红的蜡烛,蜡烛正流着红泪。这样整个屋子就被一种温暖的醉人的红色填充了,包裹了,使你感到这红色好香,好甜,好鲜,好嫩,要展臂将这红色拥抱,要俯身将这红色奸淫,要张口将这红色吃掉。而油坊主却没有生出这样的想法,他刚才是在郁闷中被酒醉了,而现在又在温馨中被红醉了,他真想躺在这红色中睡下,不醒。
       正在这时,琴声响了,是古琴。油坊主抬眼一望,酒马上醒了,原来在那边有一个袅娜淑女,身着红裙,肩披长发,背朝着他正在弹琴。尽管看不到脸面,但油坊主相信,那会是一幅非常姣好的面孔的。琴弹的什么乐曲,油坊主是听不出来的,他是个武人,又是个粗人,平常是不听乐曲的,也听不懂乐曲。但声音他是能够听得出来的。那琴声一会儿像急风疾雨,一会儿像万马奔腾,一会儿像高山流水,一会儿像秋雁悲鸣。油坊主就被琴声吸引住了,跟着琴声去想像,跟着琴声去神游。正在油坊主痴痴地听着的时候,琴声却戛然而止。那弹琴女子缓缓站起,借着灯光,翩翩向这边走来。直到跟前,油坊主才看清,那向自己飘来的仙女般的人物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红兜女。油坊主有心像猛虎一样地扑过去,又感到了自己的粗俗与萎琐,便僵僵地站在了那里。
       红兜女却笑盈盈地走过来,扯过油坊主的手,让他坐下。油坊主说,想不到,你还会弹这么好的琴。红兜女淡淡一笑,说,弹琴算什么,我吟诵几首唐诗宋词给你听。接着红兜女先吟咏了一首李商隐的诗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柳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又吟咏了李清照的一首词:
       寂寞深闺,柔肠一下愁千缕。惜春春去,花雨。几点催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苹,望断归来路。
       吟咏完,红兜女又坐下,笑眯眯地望着油坊主。
       油坊主满脸惊讶地说,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啊。
       红兜女说,还有让你想不到的呢。红兜女就从床边的枕头旁拿出一叠绣花的红肚兜。红兜女说,我还有一手好女红,这些红肚兜都是我绣的。
       这时,油坊主眼前就又出现了一摊摊的血,好看,好耀眼。
       红兜女说,你以为我就是土匪,就是强盗,除了杀人越货再什么也不会干,我才不是这样的人呢。在我妈当了海盗头子以后,就把我送到一个大户人家那里去读书学艺,我本来是可以成为一个大家闺秀的,可是天不容我,老天逼着我还是做了山贼海盗。说完,红兜女仰天哈哈大笑,这笑声有几分凄厉,也有几分凶狠。油坊主就怔怔地望着红兜女。红兜女就命人端来酒莱,两人就在那红色中杯 来盏往,又在那红色中滚作了一团,饥渴着,猖狂着 死亡着……
       第二天,油坊主说,我弟弟全家被倭寇杀害了,你要帮我找到杀害我弟弟的那条倭寇的船。
       红兜女说,那天我赶到的时候已很晚了,但我记住了那条船的船号。这些家伙神出鬼没的,很难找的。
       油坊主说,你帮助我找,我也跟着你找,无论如何要找到这条船。奶奶的。
       油坊主和斗儿就上了红兜女的船,日夜在海上游弋。终于在那天晚上,当那条倭寇的船抢一艘渔船的时候,被红兜女遇上了。红兜女就和油坊主杀上了那条船,旧恨新仇加在一起,油坊主就杀得非常痛快,一直杀到只剩下一个人,原来竟是上次被知府放走的那个头目。油坊主才要挥刀将这颗狗头削掉,忽然眼里闪过一道狡黠的光,又把刀放下了。红兜女问怎么了,油坊主说回去再说吧。遂将倭寇的头儿绑缚起来,带上船驶回了海驴岛。
       那天晚上,油坊主和红兜女神奇般地出现在油坊里,出现在油坊的碾坊里。夜里的碾坊依然灯火通明,油工们在打着夜班。碾坊里又是那种气味和那种声音。油坊主就让骡子停下,碾停下,把骡子牵走,人离开。人们都带着一种疑虑的目光离开了碾坊。
       油坊主只留下一匹骡子、一盘碾,那是一盘新碾,是委托伍家刚刚打造的,碾石还微微发着青光。骡子是一匹黑骡,是碾坊里最大最有劲的一匹骡子。油坊主赶了一下骡子,骡子听话地拉着大碾转了一圈。这时碾坊里就很静,河边也很静,整个县城都很静,古老的县城在古老着。油坊主对红兜女说,奶奶的,开始吧。红兜女点了点头。这时斗儿就把倭寇头儿牵进来,油坊主用手友好地拍了一下倭寇的头说,老儿,开开眼界吧。
       倭寇头儿当然听不懂油坊主的话,眼睛却新奇地望着那盘大碾以及碾坊内许多盘大碾。他想,难道要跟我玩点游戏,在这里等着,等着上面来人把我领走。可是没容他多想,就见油坊主的脸色变了,不像那么友好的样子,眼里闪着凶光。接着油坊主又张开了大嘴,说的什么也听不懂,像是向他训话。油坊主说,奶奶的,倭寇,你抢了我的大豆,杀了我的弟弟,也杀了我的乡亲们,你血债累累呀!今天你不要指望能把你再送到县衙,知府再来人领走,你再放回,让你继续在海上作恶,不会的,不会的了。老子今天要叫你见识见识油坊,让你见识见识油坊主,让你尝尝碾坊里的大碾。把你碾碎,榨出你的油来,看看你的油是什么颜色。
       斗儿说,操你妈,把你的油喂了老鳖。
       倭寇头儿始终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像是在念着一道公文,又像是一场游戏的开场白。
       然后,倭寇头儿被油坊主、红兜女和斗儿提起来,放到了碾盘上。倭寇头儿感到像被放倒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只是这床有些硬,有些凉。油坊主又拍了一下他的头,亲切地说,在这里好好地睡吧,老儿。既然是睡,应该解开绑缚他的绳索,让他放松开,舒展开,自由开。然而没有,绳子仍然紧紧地绑缚在身上,勒得肉好痛,他挣了挣。斗儿嬉笑道,老儿,别着急,一会儿就吃只烧鸡爪儿。倭寇头儿想,这孩子样的人说的什么?
       ’
       油坊主又拉了拉倭寇头儿的一只手,倭寇头儿感到这拉手当然是友好的表示,世界上语言不通的人,都用拉手表示友好。然而,他的手却被油坊主放进了碾盘的沟槽里,让斗儿按着。油坊主赶起了骡子,骡子拉起了碾,慢慢地,悠悠地,轻轻地,倭寇头儿的手就被挤进了沟槽,倭寇的头儿发出了鬼一样的嚎叫,他至此方知道这不是在做游戏。
       红兜女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却一闪身,跑到了碾坊的门口,警惕地拔出了剑。油坊主停下碾,又把倭寇头儿掉了一下身子,将另一只手放在碾盘的沟槽里。随着骡子的走动,倭寇头儿又是一声惨叫。接着倭寇头的两只脚又人进碾盘的沟槽。油坊主说,你断了我的手足,我也先断了你的手足吧。倭寇这一声叫得更惨了。
       红兜女向这边转了一下头。最后,油坊主将倭寇头儿的头放在碾砣下。倭寇头儿虽然碾掉了双手和双脚,但人还没有死,心还没有死,意识还没有死。他仰视着这庞大的烧饼一样的碾砣,这是个什么玩艺呢?既像一只大烧饼,又像一只风车的轮子,更像他们海盗船上舵盘。总之,在他以往的生活中从没见过这玩意儿,这或许是一个鬼魔,一个咒符,一个神。当这个巨大的家伙像一座山一样,像一排巨浪一样,像一片乌云一样,轰轰烈烈地,排山倒海地向自己压来时,他感到胆怯了,害怕了,恐惧了。而他十几年的海盗生涯中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恐惧。
       油坊主又过来了,油坊主说,老儿,回你的老家去吧。
       倭寇头儿听不懂,但他感到油坊主向他展示了一张笑脸。油坊主说完又走了。油坊主带着一溜小跑跑到了骡子跟前,喊了声,起啊!骡子就跑起来了。
       这时碾就动了,碾有力地英雄地向前滚动着。倭寇头儿这时就没有喊叫,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听到了天空中隐隐的雷声。
       油坊主把碾碎了的倭寇头儿的尸体装进了一个笼圈,拎着他走进了榨油作坊。红兜女和斗儿也跟进来。油工们忽然看到了这样一个绝色女子,眼睛都直了,停下手里的活,呀呀地望着红兜女。油坊主说,伙计们,快干活吧,有什么好看的。遂将笼圈上了油桩,然后操起石锤打起油桩来。斗儿就到油桩底下去接油。
       整整接了一小桶油,但那不是一桶纯油,有血,有水,分也分不开,浑浑的,紫紫的,稠稠的。油坊主让斗儿带着油桶,和红兜女一起出了油坊。夜正黑着,他们却很清楚地找到了各自的马匹。他们打马出城,先找到了鞠先生的墓地,在父亲的坟头,油坊主把倭寇的血水倒在纸钱上用火点着,然后又磕了三个响头,三人又向姚山头方向驰去。在南海边,他们用倭寇的血水祭了海,便将马放掉,登上了红兜女提前备好的船,向海里驶去。
       从此,鞠家油坊就成了无主的油坊。
       其实雪是从鞠先生下葬那天就下起来的,尽管那时还是秋天,但鞠先生预示着今年要多雪。但是县城人在过年之前却不希望多雪,因为雪会影响过年的。雪还是下了,漫天遍野地下,无休无止地下,下出了气度,下出了韵律。县城又处在一个风口上,雪就格外地大。落雪的县城更像一个猪圈,一个白色的猪圈,一个堆满过年饽饽的猪圈。但站在县城昆嵛门的城楼上向西望,就看不到猪圈,看到是一片莽莽的雪野。远至昆嵛山,近至县城,雪就恣意地扩展着,张扬着,都是一片拥拥簇簇、挤挤挨挨的雪的堆积,雪的流布,这便是县城的八大景之一,昆嵛铺银。鞠先生是把这一景致写进县志手稿里的。
       雪落无声。而知县是分明听到一些声音的,这是什么声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就想起了油坊那声音。那声音是浑厚的,强劲的,雄壮的。那声音曾给了他震撼。正因了那样的声音,他才有了胆量去禁赌,去剿倭。而现在又是什么声音呢,是雪落声,还是油坊的声音?知县就想起了那位自己所敬仰的江苏巡抚徐大人。徐大人曾在自己的官衙门前自撰楹联:看阶前,草绿苔青,咸有生意;听窗外,莺啼燕语,岂无冤民。而乾隆年间山东潍县的县令郑燮也有一首意思大体相似的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徐大人和郑县令都是良吏,都善于从竹声和鸟语中听到民声。看来,一个官吏是应该听到声音的,特别要听到民间的声音,听到民间的疾苦声。前些时日,他正是因为听到了南海渔民的怨声,才亲自前去剿倭,并给了倭寇以重创。现在沿海陆地上怨声是小了,而海上的怨声却不断,这是应该前去平息的,要组织一个船队,一个庞大的船队,到海上剿倭,或将倭寇驱走,或将倭寇杀尽,总之,要让陆地上太平起来,要让海上太平起来,要让渔船安心打鱼,要让商船安全行驶。这个船队应该有威登营驻军的把总,也应该有油坊的油坊主。他自己也是应该亲自带队出海的。知县的眼前就出现舳舻密布,千帆竞发,万人厮杀,血雨腥风的海战场面,知县忽地就把书桌一拍,喊道,叫油坊主来。
       过了很长时间,书办才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带给了知县一个很不好的消息,油坊主和红兜女在碾死了他们亲自捉住的倭寇头目之后,带着斗儿离家远走高飞了。油坊里已经乱成了一片,鞠先生的两个老婆,油坊主的两个老婆,为争夺财产打在了一起。
       知县就被这个消息狠狠地击了一下,他颓然坐下,刚才浮现在他眼前的壮阔的海战场面已是烟飞云逝,只剩下一片空阔的白茫茫的大海。他欲吩咐书办去威登营找把总,可在书办刚迈出门口的时候他又把书办叫了回来了。知县就有了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
       傍午时,威登营的把总却自己来了。把总告诉知县,他刚在上面开了一个会,得知义和团已被朝廷和八国联军镇压下去了,朝廷下一步就要集中对付各地的民变。听到这个消息,知县什么话也汉有说,本来就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中午他把把总留下喝酒,喝了很多酒,俩人都醉了。知县感到很好受,只有醉了才能把什么都忘掉。
       第二天,从登州府来了一群清兵,奉命前来捉拿知县。
       知县平静地让清兵将自己绑缚,然后与书办打 了一声招呼,走出了县衙。
       雪正下着,迷迷茫茫的,知县被押着离开了县 城。在经过油坊门口的时候,知县心情复杂地向油坊望了望。一行人出了昆嵛门向西面迤逦而去。
       走了一段路,知县听到声音,猛然回头,发现不远处一个蓬头道人悄悄地跟在后面。
       这时,县城钟楼上的铜钟响了。那钟声从雪地的上空飘过来,是一种浑厚的声音,雄阔的声音,浩荡的声音。听到这样的钟声,知县的眼睛就润湿了。
       县城越来越远了。
       责任编辑 陈东捷小叶在城市枝头的乱风中颤栗小叶无人说话小叶悄悄地对着自己的耳朵说话抽烟一明一灭的猩红是我下身和心中的痛在闪烁烟圈是灵魂幽幽的梦麻将台是家 麻将台之外我不知 我是谁 身处何处血缘渐行渐远的细流也系不住我们的小叶黄昏 城北 肮脏的小河人们发现小叶面目全非的尸体桥头上 围观的人群叽叽喳喳 指指点点人们啊她是我们的姐妹
       我们走投无路的姐妹身份证是假的警察也找不到她的家人我知道,这条肮脏的小河
       也不能载她返回故乡只有无语的夕阳 照着我 也照着这条斑斑点点 漂满又白又脏卫生纸的小河像小叶的命运 也像这个城市的爱情
       APPlE十岁时吃第一只苹果的味道简直就是天堂不用蛇的引诱循着清甜的香味饥饿也会抓住那果子一只激颤的手不慎滑落苹果隐秘地坠落无意中看见地球滑落的轨迹夜幕中一些优美的弧线熠熠发光成为牛顿定理另一些苹果掉在定理之外一只砸碎了时间玉的碎片割破了天空 雨血 眼泪一滴一滴是历史和事件幸与不幸的图案一滴水晶落在爱因斯坦的手上像一只苹果落在情人的眼里幻化与真实同时进行一分钟的等待是数小时的痛数小时的相拥好似一分钟的存在如果两人相拥五十年 一切会怎样苹果烂了两个波浪会凝成两座沉默的山峰多么困难 两个不同的人各有意志磨成两块垒在一起的砖头 如此黑暗的屋里 只有记忆活着 一只苹果在静静地闪光像月亮结在树上泪水 冰在记忆的脸上Apple 你静谧的光泽源自何方像一种隐秘像疼痛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