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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磨坊
作者:陈全伦

《十月》 2003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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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种特殊的房子,房子盖得又宽又高,空旷,敞亮。里面安放着各种类型的大石磨,有磨麦子面的,有磨玉米面的,有磨豆面的。水道婆的磨比一般的磨宽,也比一般的磨厚,因此水道婆的磨就不用毛驴拉,毛驴拉不动水道婆的磨。水道婆的磨是用骡子拉的,每一盘磨前都有一匹高大剽悍的骡子,磨道里就日夜响着骡蹄的踏踏声,十分雄壮。
       水道婆在炕上喝足了茶水之后便到茅坑去尿尿。水道婆尿尿的声音很响,也很张扬。那液体冲击着乌罐的声音不仅充满了茅坑,也充满了院子,满院子都响着水道婆尿尿的哗哗声,像一道山溪流过。水道婆尿完尿之后,边系着裤带边走出来,水道婆不爱在茅坑里系裤带,尽管在茅坑里弄出的声音很好听,但乌罐里反冲出来刺鼻的臊味儿却是水道婆忍受不了的。水道婆系着裤带走出茅坑,就见到鬼里鬼气的老井台直直地站在茅坑边上。老井台嬉笑着脸说,水道嫂,你尿尿的声音大得很,就跟那老粹牛尿尿差不多。老井台在茅坑边等了好长时间,水道婆尿尿的声音他听了个自始至终。水道婆系好了裤腰带,就朝着老井台骂开了,呸!放你妈的狗臭屁,你妈尿尿才像老椁牛哩,听人家女人尿尿,真他妈不要脸。挨了臭骂的老井台脸上高兴得放着光。他喜欢水道婆骂着,他荣幸水道婆骂着,他觉得被水道婆骂着那实在是一种福分。以前就是在水道婆骂着的时候他才钻进了水道婆的被窝,而水道婆笑着的时候他却不敢想被窝的事。老井台说,水道嫂,不说笑话了,给三合馆的面磨好了,你去过过目。水道婆这才想起三合馆的五百斤麦子已经送来十天了,按原定的时间今天应该去送面了。水道婆便迈着大脚板跟着老井台来到磨坊。
       水道婆走进磨坊的一盘磨前,一匹骡子被蒙上了眼睛,正昂首阔步地向前拉着,机械地沿着磨道转圈儿。磨声很响,很沉重,有如天边的闷雷。磨顶上放着一个如水桶样的漏斗,里边盛着满满的麦子。从半空垂下一条细麻绳,系着一个大铜环子,围着磨漏子转,准确地把漏出来的麦子带进磨眼里,磨每转一周,铜环子就碰撞一下磨眼,发出“当”的清脆声,伴随着磨声和骡蹄点击磨道的声响,仿佛在演奏一支悦耳的交响乐曲。于是磨托盘上就有白色的面粉混合着麸皮子从磨缝里流泻下来。在磨坊的另一边是筛面的地方,十几个男工女工在那里筛着各种不同的面粉。每个人的面前就有一个大笸萝,笸箩里放着一个支架,一种特制的面筛放在支架上来回滑动,咣当——咣当——,像火车行走的声音。在这不停的咣当声中,麸皮与面粉就被分离开了。筛面人的身上都落着一层面尘,不仅如此,面尘还落上了他们的眉毛和睫毛,连脸上的汗毛也被面尘勾勒得清清楚楚,像一棵棵经霜的小树苗儿。空中有一挂挂的灰网,也被面尘染上了一层白色。那网儿张得很大,弧垂得很厉害,随时都有坠落下来的危险。老井台就管着磨坊里的事儿,他把给三合馆磨的面粉已经装在面袋子里,水道婆用手抓了一把,一看,又白又细,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就对老井台说,去,把小舜叫来,往三合馆送面。
       水道婆的儿子小舜正在磨坊外甩他的鞭子,夸夸——很是响亮。听到老井台的吆喝声,赶紧跑过来,猴里猴气地问,妈,找我有事吗?
       水道婆就没好气地说,你老舞弄那鞭子有什么用,车赶得好与不好,还在鞭子上吗?
       小舜对水道婆的话不以为然。小舜说,人家黄四的鞭头能扪·下一千斤的磅砣呢,赶大车就得练个好鞭头。
       水道婆说,你永远也赶不上黄四的,黄四那是赶了一辈子大车,你才吃了几碗干饭。快把面装上车,给三合馆送去。
       小舜把骡马牵来,很快套上了车,自己向车上扛着面粉。
       老井台却站在水道婆的身后端量着水道婆好看的腰身。他十分感谢水道婆在被窝里给他的温情。这样的腰身是光光的让他搂着的,现在他就在透过衣服想像着水道婆的腰身,痴痴地竟忘了干活。
       水道婆说,你这个老井台,你想把我儿子累死啊。
       老井台这才想起这个时候想像水道婆的腰身实在不是个当口,他如梦初醒般跑进磨坊,与小舜一起往车上扛着面粉。
       这时就有早春的阳光从磨坊的天井上刷刷地不停地泻落下来。泻落在院子里的阳光就向四外溅去,并顺着门口、窗棂溅进磨坊里去,使磨坊里形成了一道道斜斜的光柱。磨坊里的粉尘就像细曲一样在这光柱里游动,跳跃。这样的阳光却给了老井台和小舜以很多的闩:水,两人很快就把四百多斤面粉装上了车,驾辕的骡子两只前蹄使劲的扒着地面,它已经有些急躁了。小舜并不急于开路,他说,妈,还有什么事吗?
       水道婆说,面粉送到三合馆后,先让逢掌柜的把加工费结了,然后再到县衙找老何,把县衙那一千斤麦子拉回来。就这些,滚p巴。
       小舜便吆喝了一声,着·——驾——松开了马车的手闸。马车急不可耐地离开了磨坊,向抱龙河桥上奔去。日光就紧紧地追在马车的后面,把马车后的烟尘照得很是生动。直到马车转过弯,像一道影子一样消失在街巷里,水道婆才迈着大脚板向屋里走去。可这时她的下腹又有些鼓胀,水道婆便骂,他娘的茶水。她便又一次向茅坑走去。
       尿完尿的水道婆又回到屋里喝茶。她知道喝了茶又要尿尿,但她仍然要喝。她想,他娘的,尿吧。你有尿不完的尿,我有喝不完的茶。水道婆感到喝茶实在是一种很好的事情。她的父亲就很喜欢喝茶。父亲是个买卖人,父亲做完买卖回到屋里,就双腿盘在炕上,眼前放着一只大个头的宜兴紫砂壶。紫砂壶的提梁是铜的,已被手摩得熠熠生光,父亲掀开了那精致的壶盖,将茶叶装进去,然后向里灌水,灌满滚烫的开水后,把精巧的茶壶盖盖上,就听得壶里开水与茶叶发出的搏斗声。呼噜呼噜,茶叶是不爱被开水浸泡的,但茶叶又是抵挡不住开水的,最终还是被开水泡开了。后来茶叶又表现出一种服从的意思,发出了滋滋的响声。就像初婚的女人开始力图拒绝着男人,等她知道抵挡不住男人后,又变成了一种主动的服从,像小鸟依人一样的拥着男人甜甜入睡了。父亲几次掀开壶盖看,察看着茶水泡的情况,他还会把茶水倒进杯子里,又把杯子里的茶水倒进茶壶里,父亲说这叫冲茶。冲了几次之后,父亲认为茶沏好了,就倒在杯子里喝。没有小菜,没有食品,连小盘花生米也没有,父亲就那样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地喝了。喝一口,嘴便嵫的一声,那是一种滋味很好的表达。父亲的茶一杯杯地喝,很快一壶茶水就喝光了,水道婆便亲自把滚烫的开水倒进茶壶里,水道婆常常给父亲干这样的差事。父亲喝得脸上都冒出了汗,还是喝,喝足了茶,父亲就到茅坑,就听到茅坑里响亮的尿尿声。水道婆当时听到了父亲的尿尿声就脸红。水道婆现在那响亮的尿尿声大概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尿完尿的父亲仍然回来喝茶。水道婆就问父亲,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茶水?父亲就说,你不懂,喝茶水可以解困、提神、明目、通络、清胃、健脾、保肝、养肺,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儿。父亲喝茶喝多了,茶壶里就长出了一些珊瑚一样的结晶体,父亲说那叫茶山,涮壶时千万不要涮掉,那可是宝物啊,有了茶山,即使不装茶叶,也能沏出很好的茶水来。以后在给父亲冲茶的时候,水道婆也会轻轻地抿一口茶,好苦。抿过几口之后,就觉得苦涩中有几分清香。水道婆就觉得父亲喝茶是可以理解的。
       水道婆嫁给水道后,开始也没怎么把茶当回事。自从水道出了事之后,水道婆便喝起了茶。那是光绪十八年的事。在这个县城的抱龙河边上,水道家的磨坊正兴隆着,凭着良好的信誉,在水道的苦心经营下,总算在诸多磨坊的竞争中站住了脚。那几盘大磨日夜不停地转动着,抱龙河边就回响着轰轰嗡嗡的磨面声。随着石磨的转动,水道家里就有了可观的进项,水道婆就跟着水道过着温饱有余的小康日子。然而,忽然那么一个晚上,水道婆平静的生活打破了。水道好赌,常常彻夜不归地在外面赌钱。水道婆曾多次规劝,水道始终不听。水道婆就找到了水道的父亲,希望他能劝说儿子一下,谁知水道的父亲竟然说,赌点嫖点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男人只要能挣钱养活老婆孩子就行。水道婆心想,怎么能有这样的父亲,每每看着水道去赌钱只好在灯下暗自流泪。在一个晚上,水道赢了,赢了八十多两银子。天傍壳的时候,水道捧着白花花的银子来到了家里,向炕上一撒,人便倒在一边呼呼地睡着了。水道婆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心里便害着怕。果然天亮以后,一具尸体挂在了水道的门上,那是昨晚输得最惨的一个赌徒。死赌徒的家里来了许多人,亦不做声,把尸体抬在了水道炕上,下面用猛火烧着炕,炕顿时像炒锅一样热,死者的尸体在高温作用下急剧地膨胀,最后尸体嘭的一声炸裂了。水道婆的那间屋子里便溅满了那些污秽物,一股腥臭味破窗而出,弥漫在整个磨坊的天井里。来者仍不罢休,便自动生火做饭,吃完饭,便在水道婆的家里睡。老井台看不下去了,拿起一根棒子,怒睁圆目,叱道,你们想找死啊:刚说完就被来人围打在地。水道已经躲出去了,水道婆静静地观看着这一切,她紧张着,但不害怕,担心着,但脚步不乱。她与老井台采取的态度截然相反,她不但不呵斥来人,不驱赶来人,还帮助来人做饭,帮助来人铺被,一张笑脸,一席温言,就像对待家里来的亲戚一样。五天之后,来人坚持不住了,要走,水道婆就把水道赢的那八十多两银子还给了他们,又帮助他们把死者炸裂的尸体收拾好,埋葬了。
       水道躲了一祸,却逃不出一劫。水道在一个夜晚被人绑了票,三天内杳无音信。三天后有人捎来口信,让水道婆半夜里到香庵寺外的老腊树底下交上三百两银子赎人,否则撕票。水道婆凑足了银子,和老井台一起来到了香庵寺外的老腊树底下进行了交割。此时,水道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老井台把他背回来,没过几天,水道就死了。水道死了,水道的父亲也死了,天塌下来了,塌下来的天就被水道婆撑住了。水道婆就成了磨坊的主人。那些日子,水道婆就睡不着觉,水道婆也不想睡觉。水道婆就喝茶,一杯杯地喝茶,一壶壶地喝茶。喝了茶的水道婆眼睛瓦亮,精神振奋,干劲充足。有一个晚上,水道婆和老井台从三合馆算账回来,在三合馆两人都喝了些酒,老井台就想钻水道婆的被窝,水道婆就让了。老井台弄水道婆的时候显得很老到,他并不急于脱水道婆的衣服,他从水道婆的桌子上拿来一壶酒,用壶嘴向嘴里倒着,每倒一口,嘴里就咂巴一下,说,好酒啊,好酒。水道婆便骂,鬼东西,你要弄就快弄,不弄老娘就睡了。老井台仍不着急,说,我再说个谜语给你猜,肋巴对肋巴,他爹压他妈,他爹就使劲,他妈就掉泪。水道婆笑道,鬼东西,谁不知道那是推磨。老井台又喝了一口酒,鬼里鬼气地说,嘿嘿……我要推磨喽。遂将自己的衣服脱掉,又像剥葱皮一样一层一层地剥去水道婆的衣服。水道婆那白白的、嫩嫩的、油油的、香香的身子就被老井台剥了出来,老井台将自己的身子像一扇磨一样地压了上去,于是上下两扇磨开始互动了。两扇磨经过剧烈的磨合之后,老井台累了,老井台先停下来了。老井台搂着水道婆汗漉漉的身子说,水道嫂,我愿意为你而死。水道婆说,不能为我而死,要为我而活着,把磨坊管好。
       小舜很/顷利地把三合馆的账结了,却没有把县衙的一千斤麦子拉回来。水道婆问为什么,小舜说,昨天一批革命党人攻进了县衙,把知县岳宝深赶跑了。县衙的人财物全部被冻结,管食堂的老何躲到凉水湾老家去了。水道婆说,革命党人进了县衙就不吃饭了吗?我明天就去找老何。小舜说,我亲自到凉水湾找过老何,老何说这几天时局动荡不安,听说登州府正在调集清兵围剿革命党人,等过几天时局平静了再说吧。老何也说,无论谁进了县衙,总是要吃饭的,面总是要磨。
       水道婆站在磨坊外望了望天,天边正有一大片乌黑的云压过来,天光显得暗了许多,水道婆就觉得这时局与天象有些相似了,变得晦暗起来。关于革命党人这个名词,她也不觉得陌生,听说老井台的侄子琦珠就是革命党人。琦珠在县城南关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念书念得最多,又留学到了日本,回来后在县立高等小学教书,在学校里成立了一个什么会,好像与一个叫孙中山的人有联系,并经常到南关一带来活动。这些都是老井台在被窝里跟她说的。想起这事儿,水道婆就感到这时局不知要做怎样的变化。但不管怎样,水道婆的磨坊是不能停的,磨坊一停,水道婆就没法过了,磨坊是她的生命,她的全部,她的所有。
       这个磨坊是从水道的爷爷那里传下来的,在这个县城里很有些名气。庄稼人虽然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一盘磨,那是自给自足的家庭用的,官家商家和大户人家就不一定自己备磨,他们吃的面就需要有一个专门的磨坊来进行加工,水道婆家的大磨坊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在这个县城里,应运而生的还有油坊、粉坊、酒坊、豆腐坊等等,仅磨坊就有好几家,但水道婆这家磨坊是最好的。水道婆家的磨坊,规模大,信誉好,县城里几家大的官家和商家的活儿都承揽下来了。水道婆的磨坊面磨得好,经营做得也活,既加工面粉,又经营面粉。她加工的面粉,面是面,麸是麸,亏耗少,面粉精。她经营的面粉不掺杂使假,不缺斤短两,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享誉一方。特别水道婆为人豪爽,交友侠义,更为磨坊增得了信誉。在三合馆,人们吃饭的时候要问+用的谁家的面粉?店家就说,是水道婆的,客人们吃着便感到津津有味,如果换了一个牌子的面粉,客人就有了许多缺憾。
       水道婆的磨坊在城中抱龙河的南岸,这一带地方称南关,是一个庞杂纷乱的居民区。在这片居民区的南面,有一座小山包,山包上有一个古老的建筑,叫召文台,是秦始皇东巡路过这里留下的遗迹。居民区的中间,有一条著名的小街,叫鸭湾街。这里地势比较低洼,下雨街面就积满了水,像一个鸭子湾。但这一条鸭湾街却有着极旺的人气和极浓厚的商业气氛。人们都喜欢到这条小街来经商做买卖。炸油条炸麻花的,烙葱花小饼和大油饼的,蒸驴肉包子的,开羊肉锅的,杀老牛的,烀猪头下货的,烧茶水炉卖豆腐脑的,理发剃头钉破鞋的,卖布衣鞋帽针头线脑的,开酒馆开赌场开牌局开大烟馆开窑子铺的,缝豁口割脚鸡(鸡眼)治漏疮(痔疮)疗梅毒的,占卦算命看相卖狗皮膏药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人群混杂,空气污浊,环境脏乱。但人们似乎喜欢这样的污浊空气,从四面八方一个劲地往这里拥。卖者尽情地卖,买者尽情地买;骗者黑着良心地骗,被骗者稀里糊涂地挨骗;饥饿者大块大块地吃肉,嗜酒者大碗大碗地喝酒;喜赌者挥金如土,喜嫖者狂放淋漓。一日下来,卖方和买方,消费者和被消费者皆大欢喜,各得其所,在落日的余晖中人们才恋恋不舍地从这条肮脏的小街上离散。水道婆见这里人气旺,就租了一爿店面卖面粉,面袋上印着“水道记面粉”,竟也见了些小利。水道婆也常到鸭湾街来溜达,她沿着鸭湾街来回穿了两趟之后,就在她的水道记面店前对面远远地望着,当她看到有人付了钱扛走了一袋面粉之后,她心里就感到无比的惬意,无比的舒坦。她觉得这真是一条很好的小街,一座很好的县城。
       柳营街包子铺的王掌柜让人捎信去拉麦子,水道婆就打发小舜去了。水道婆打发走小舜后,就把老井台叫到屋里。水道婆问他侄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革命党人?老井台说,是不是革命党人不敢说,但肯定是参加了一个什么组织的,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不准,因为他这个念大书的侄子好多事都是背着他这个当伯伯的。水道婆就让他转告他侄子,还是小心一点为好,免得惹出事来。老井台答应一声,又回到了磨坊里去了。
       水道婆又坐回了她的炕上,嘴里依然喝着茶水,心里却不是十分的坦然。这革命党人是从何处冒出来的?要革谁的命?现在是清朝宣统年间,天下已经很不太平了,百姓的日子过得极是辛苦,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天灾人祸接连不断,人们知道离康乾盛世已经越来越远了。难道这批革命党人要革清朝的命,要改朝换代?对革命党人是好是坏,她不敢妄下结论,但现在革命党人进了县衙,她的生意受到了影响,这是她不愿看到的。她的磨坊每年都要给县衙里磨数万斤麦子的面呀。她不能眼瞅着断了她的财路,她要千方百计挽回她的损失。于是,在头上的乌云有些淡薄了的时候,水道婆便迈起她的大脚板向城东凉水湾走去。
       这是一片早春的阳光,每年的早春都是这样的阳光,满城里看到的都是这样的阳光。在城里看不到早春的山野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只能看到这样的阳光。但磨坊门前那柳树梢上开始发芽了,与到处都是泄落在灰沉沉旧房屋上;;勺阳光有了些别样。水道婆怔怔地望着那柳树上点点的小黄芽儿。老井台过来说,水道嫂,有一盘磨麦子大磨已经合口,磨出的面碴子很粗,好换一盘新磨了。水道婆仍在望着那柳树芽儿,说,好了,知道了。水道婆眼睛看着柳树芽儿,心里想起了油坊旁边的伍老大,换新磨的事应该请伍老大帮忙了。
       油坊就在县城的北面,一条抱龙河穿城而过,把县城一切两牛,抱龙河的南岸叫城南,抱龙河的北岸叫城北。一座抱龙桥把城南城北连结起来。油坊在城北,隔着抱龙河与水道婆的磨坊遥遥相对。伍老大的家就在油坊旁边。伍老大在县城里也是个人物,他控制着县城加工石头的活儿。在城北三十里地有一个采石场,它出一种高档次的石料,比如油坊里用的碾,碾棚里用的碾,磨坊里用的磨,都是这里加工的,而经营这个采石场的业主是伍老大的远房亲戚,伍老大是这个采石场在县城的总代理,县城里所有石料加工的活儿都需经伍老大的手来定做。伍老大干这个营生是祖传,他的爹,他的爷都是经营这个行当的。在这个县城里,凡是日子过得比较富足的,都是吃祖传的饭。水道婆磨坊里使用的磨都是经伍老大的手联系打造的。伍老大不仅垄断了这个行业,而且还有一手绝活——赶碾。碾是油坊里用的,用来碾压花生米子的,那是一个状似烧饼的庞然大物,八尺的直径,二尺的厚度,重约四千多斤。完全用人工把它从三十里外的采石场滚到县城,叫做赶碾。赶碾那是很技术,很危险的一个活儿。那个巨大的石碾完全是用木杠子把它复杂地支架起来的,让它成为一只石轮子在人的驱动下向前滚动,它要上山,要下坡,要过沟,要趟河,全凭着力气加技巧。最危险是下坡了,如果控制不住,这个庞然大物会像一头巨兽一样,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山下冲去,不但赶碾的人要被它碾死,它自己也会在冲到山谷中之后被撞得粉身碎骨。而这一切的把握就在一个赶碾人的身上,即赶碾的总指挥。伍老大就是县城里惟一一个能够指挥赶碾的人。伍老大正是因为会赶碾而威震一方。因特殊的原因,伍老大甚至被人神化。赶碾被认为是一件十分吉利的事,每次赶碾,油坊附近的人出来迎接,碾架上挂满了彩绸,碾赶回来之后,彩绸全部由伍老大收管。以后谁家生了孩子,就向伍老大讨要一块,缝在衣服上,就标志着这孩子好养。满县城里的人谁身上没有挂过伍家的彩绸?不但县城里的,乡下人也来县城里讨要,伍老大就被人们看作是吉祥的化身,平安的象征。
       此时,水道婆的大脚板正走在抱龙河的石桥上,向抱龙河的北岸走去。刚过了河,就听到城北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水道婆想,什么事这般热闹。她便加快了脚步向城北走去。只见半城人都出动了,人们簇拥着伍老大和十几个赶碾人向城外走去。原来伍老大又要为油坊赶碾,赶碾人都是清一色的壮年汉子,人人扛着木杠,木杠上缠着绳子,系着彩绸,雄赳赳,气昂昂,像要出征打仗的样子。最出风头的是伍老大,他高高的个子,不胖也不瘦,穿一身绛色的丝绸衣裤,一条辫子油光瓦亮,刚被剃过的前额泛着青光。他身披一条绶带,双手抱成拳向欢送的人们作揖行礼,精神焕发,神采奕奕。水道婆看得心里痴痴的,在这样的场面,水道婆是无法与伍老大单独交谈的,她只好随着人们把赶碾人一直送到城外,这是历来欢送赶碾人的规矩,傍黑还要在这里迎接。水道婆听说迎接赶碾人比欢送赶碾人的场面还要热烈,还要隆重,还要壮阔,她决计傍黑也来参加欢迎赶碾人的仪式。
       水道婆随着人们回到了城里,而水道婆的心却留在了城外。
       水道婆以前听说过伍老大,也接触过伍老大,但看伍老大赶碾还是第一次。没想到伍老大竟是如此英雄,人们对他会如此尊重与崇敬,人活到这份儿上也算够数了。我水道家的一天到晚还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比起人家伍老大咱还算个什么人物?什么人物也不是。自己这个磨坊主只能在磨坊工和骡马中耍耍威风,而人家伍老大是怎样的风光,怎样的展扬。水道婆就觉得自己以前很有些夜郎自大,很有些井底之蛙,现在又很有些自卑。相反倒觉得伍老大很可爱,很值得崇拜,水道婆就十分急切地盼望傍黑时刻的早点到来。
       水道婆发现自己的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于去见一个男人,那个魁梧健壮的赶碾的男人。她不明白自己如此年龄的一个老太婆竟然生发出如此奇妙的想法,难道自己爱上了这个老鸡巴东西不成。于是水道婆便有了自水道死了之后除了老井台之外对第二个男人的欲念。水道婆把磨坊里的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便开始了梳妆打扮。自水道死了之后,多年来,水道婆是疏忽了打扮的。其实水道婆并不老,水道婆才48岁,她的皮肉还鲜嫩着呢,她身上的血流得还迅猛着呢,她还没到舍弃男人的时候;事实上她也没有舍弃过男人,老井台就常常钻水道婆的被窝。水道死后,好多人劝水道婆改嫁,水道婆一概拒绝。一方面,水道婆已经成了这座磨坊的主人,她离不开磨坊;另一方面,水道婆眼界很高,一般的男人,水道婆是看不上的。水道尽管赌钱很惹水道婆反感,但水道做买卖搞经营还是很有一套的。水道婆和老井台睡,那并不是说水道婆看得起老井台,或者说爱上了老井台,在水道婆的眼里,老井台是根本不够档次的,那实在是老井台钻了空子,钻了水道婆肉体饥渴的空子,也可以说是水道婆对老井台关键时刻忠于主子的一种酬谢吧。水道婆可以和老井台睡,但水道婆是永远不会爱老井台的。那只不过是水道婆对老井台一点小小的垂怜吧。水道婆决计日子就这样过下,可是她看到了伍老大,看到了伍老大去赶碾那隆重的场面,看到了伍老大那气贯长虹的英雄气概,水道婆的心有些摇动了,她觉得伍老大是值得自己倾慕和敬仰的人,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新新鲜鲜,光光亮亮,去目睹伍老大赶碾回来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也希望自己能引起伍老大的注意。
       装扮好的水道婆是随着人流拥向城外的。赶碾的人果然如期而至。夕阳已经开始西坠了,它坠落时把城外的山野涂得一片辉煌。锣鼓声、鞭炮声已经开始响了,人群也有些躁动不安。这是怎样的一个场面啊!那个巨大的烧饼一样的石碾已经被木杠子架起来了,木架子挂满了彩绸,木架中间多了一个轴子,似维持着石碾的转动。木架子的四周是那十几个彪形大汉,他们把辫子盘到了头上,像顶着一条条黑色的蛇。光光的脊梁上涂着西坠的阳光,汗珠就在阳光下闪烁,如同撒了一层玻璃碴儿。此时的伍老大依然是那身绛色的丝绸衣裤,那条油亮的辫子依然好看地垂在脑后,以显示他的与众不同。他双手背着,神闲气定地走在前面,像在背书,或在思考,后面的赶碾人都紧紧地跟随着他,吃力地驱赶着那只烧饼,那个怪兽一般的庞然大物,一步一步地向前滚动,一步一步地向城边靠拢。在它碾过的地方,地面凹陷,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辙沟。有人开始发出了啊啊的声响,人群中就随声附和起来,锣鼓声和鞭炮声就适时地敲响了,炸开了,人群就陷入了一片沸腾。人们都疯狂地喊着,伍老大——碾啊——碾啊——伍老大,水道婆受气氛的感染,也跟着喊了起来。伍老大便双手抱拳向人们作揖行礼。赶碾工亢奋了,有人就领起了号子,嗨哟——嗨哟——十几个人都像被压抑已久的火山口,终于找到了喷发的机会,便畅快淋漓地一齐喊起号子,他们的号子声在城外的田野里激荡。水道婆看着这幅情景,眼睛润湿了。
       正像水道婆说的那样,不管谁进了县衙,饭总是要吃的。革命党人占领了县衙没有几天,老何就被叫回去了,依然管着他的食堂,而且革命党人对老何还十分不错,老何不但在水道婆的磨坊里磨面粉,而且把以前的加工费都给清了。水道婆很是高兴,水道婆就觉得革命党人其实是很好的一伙子人。
       五月的天光亮亮的,太阳明暖暖的,磨坊前的柳树早已是千枝百叶,葱绿一片。燕子从抱龙河边上衔来泥,在磨坊的屋檐下筑起了窝。那用泥巴和草垒筑起的窝,尽管原始、简单,但却有一种粗粝、朴拙的美。水道婆见外面暖和,就着人把小桌搬到院子里,自己坐在小桌边喝起了茶。燕子衔泥衔累了,就停在窗台上,向着喝茶水的水道婆唧唧地叫,水道婆望着那些可爱的小生灵,心里好生喜欢,就举起茶杯对燕子说,乖东西,你们馋茶水了吗?来,喝一杯。燕子似乎听懂了水道婆的话,从窗台上飞到了院子中央的豆犁子树上,望着水道婆叫得更欢了。水道婆看清楚了,这就是去年家里的那群燕子,也是前年家里的那群燕子,更是大前年家里的那群燕子。多年来,这群燕子一直就生活在水道婆的磨坊里。秋去春来,这些可爱的小精灵恋着旧巢呢。今年的燕子除了老的以外,似乎也增加了一些新的,是它们的孩儿?还是带来的新朋友?不管怎样,今年来家的燕子是比去年多了一些。有人说,燕雀望着旺处飞,是不是这回事呢?
       水道婆清楚地看到老井台去了茅坑,老井台去尿了。水道婆想,老井台,你不喝茶水,你老尿什么尿啊!但老井依然尿着,老井台尿尿的声音—…点儿以不好听,太直朗,太粗鲁,完全没右水道婆尿那样有一种轻松舒缓的音乐感。老井台尿尿就像下雨天房屋漏了,一根雨柱直射进—个破罐里,水道婆听了这样的尿尿的声音就感到反感,使她喝茶水的愉悦的心情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尿完尿的老井台踅到了水道婆的身边,,老井台知道磨坊里最近生意很好,水道婆的心情好着,他的心情也好着,,但他不敢坐在水道婆身边,尽管在被窝里他敢摸水道婆光润的身子,敢捏水道婆肥硕的奶子和另一个谁也不敢动的地方,更敢凶猛地把水道婆压在自己的身底下,但在被窝外,他不敢坐在水道婆的身边,他只能立在水道婆的身边。因为水道婆是主子,他是仆人,主仆是不能平起平坐的,这是天下的规矩。水道婆并没有因为老井台尿尿的声音难听而冷淡了他。她问起了他侄子的情况。老井台说,也没有什么情况,革命党人攻进县衙,他侄子也参与了。现在他侄子已不在县立中心小学教书,在县衙当了一名文书,一切都平静。听到这里,水道婆就感到心里释然。前几天她还嘱咐老井台让他的侄子当心一点,现在看来这种嘱咐是没有必要的。人家不但没出什么事,而且还在县衙混上了官儿,看来以后还得用着人家呢。比如说凉水湾的老何,一旦有了说不算的时候,就可以去找老井台的侄子。水道婆就觉得这世道上有着许多永远说不清的事儿。老井台又提出换磨的事,水道婆告诉他,已经找伍老大定做了,三五天就可以打造好。老井台忽然觉得水道婆今天穿得很少,很薄,一些应该凸的地方都凸出来了,身体显得丰满着。尤其水道婆喝着茶水,连那脖颈上都渗出了汗,老扑台就顺着那脖颈儿往下看,他已经好长时间没看到脖颈以下的那一部分了,他很想看一看那一部分,也更想触摸那一部分。水道婆大概觉得老井台的眼光不对,就说,你那眼又走神儿了,赶快到磨坊里忙活去吧。 老井台走了。燕子歇够了,也飞去了。院子里只剩下水道婆,她在呼噜呼噜地喝着茶。
       晚上,抱龙河北岸县衙那里响起了枪声。那时,水道婆正在睡觉。水道婆近来心情很好,心情好睡觉便香,枪响了好几阵子,水道婆才听见的。这时,老井台也被枪声惊醒了,满磨坊的人都被枪声惊醒了。磨坊与县衙那边只隔着一条抱龙河,县衙那边响了枪,不应该不警惕啊!老井台总是比磨坊里任何一个人都有警惕性,他在枪响的第一声就爬起来,他没有去惊动水道婆,他觉得在事情还没有十分清楚之时就去惊动水道婆是十分不明智的举动,应该让水道婆多睡一会儿。他就手扦一根木棒子,在院子里巡游,以防万一。后来,他看到水道婆的窗户亮了,他知道水道婆必定是听到了枪声。他走到了水道婆的窗跟前,说,没什么事,你睡吧,水道嫂。水道婆问,哪里的枪声?老井台说,是河对岸,好像是县衙那边。等有了什么事,我就叫你。水道婆说,难为你操心了。又把灯吹灭,躺下了。
       不久响起敲门声,啪啪的敲门声响得吓人。老井台身上一激灵,手中的木棒扦得更紧了,他急急地走到了街门前。
       啪啪啪,敲门声像一阵急风暴雨。
       老井台从门缝里向外问,谁?你是谁?
       外面就有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大爷,是我呀,琦珠。外边的人知道,第一个出来开门的肯定是老井台,他的伯父,他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
       老井台也听出了是自己侄子的声音,他把门开了,琦珠像影子一样闪了进来。老井台朝外看了看再没有别人,忙又把门关死了。
       老井台把琦珠领进了自己的屋。他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这个侄子。琦珠从日本留学回来后,自己只见过一面,瘦高个子,留着分头,戴着眼镜,很洋气的一个小伙子。那次是在弟弟家里见过的,以后琦珠就显得很神秘,行踪飘忽不定,当然他就见不着了。关于琦珠的一些事,只能从兄弟的嘴里得知。水道婆让他侄子小心一点儿,他也只能通过兄弟转告。今夜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闯到磨坊里来了?联想到刚才枪声,他想,琦珠必定是与那枪声有关。老井台借着灯光细看,琦珠果然衣服零乱,身上还有斑斑的血迹,神色十分的紧张,老井台就有些害怕了。
       水道婆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屋里,老井台对琦珠说,琦珠,这就是你水道婶。琦珠上前一步,叫了一声水道婶,水道婆很客气地点了一下头,示意琦珠坐下,自己回身把门关上。水道婆问,孩子,是怎么回事?
       琦珠的眼睛躲在镜片后,但琦珠的眼睛却雪亮着。琦珠说,你们是知道的,我是革命党人,也是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的,我们的目标是驱除鞑虏,推翻满清政府。前些日子我们举事了,占领了县衙,驱走了知县岳宝深,光复了威登县城,建立了新的政府。今天夜里,登州知府纠集清兵开始了反扑,他们包围了县衙,开始了大肆捕杀革命党人。他们兵多势众,我们抵挡不住,就四散逃走了,我不敢回我的家,想在磨坊里躲避几天。琦珠说完就两眼直直地看着水道婆,看水道婆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如果水道婆不同意,他将立即离开磨坊。
       水道婆就立刻表现出了她与众不同的大家风范,她把巴掌一拍,说道,孩子,我不管你们革命党人做的事对还是不对,你是咱南关的人,又是老井台的侄子,我不能见死不救,你就藏在我这磨坊里,藏几天都可以,但你要听我的话,哪里也不准去。
       正说着,外面又响起了枪声,而且混杂着大批人马跑动的声音,由河北岸向河南岸逼近。显然,清兵过了抱龙河桥,向这边搜捕来了。水道婆显得异常镇静,对老井台说,你把琦珠藏在地瓜阁子上,有人要来,我对付。说完,一口吹灭了灯。
       过了几天,时局就平静下来了。清兵复辟成功,革命党人被赶出了县衙,一部分革命党人被杀害,一部分逃散了。县城人觉得像看了一场小戏,匆匆开场,又匆匆收场了。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种地的依旧种地,做工的依旧做工,做买卖的依旧做买卖,鸭湾街依旧人头攒动,生意兴隆,天空的太阳依旧早上升起,晚上落下,抱龙河的水依旧自西向东慢悠悠地流淌着,只是河边的柳树,在五月阳光的照射下,叶子比以前多了,颜色比以前浓了。
       琦珠在磨坊里躲了几天,见没什么事,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离开了磨坊。临走时,水道婆给了他一些银两。水道婆问,孩子,在县衙当不成差了,还去教书吗?琦珠说,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但有一条,我们这些人都是盟过誓的,不推翻满清政府,我们是不肯罢休的。水道婆巴掌一拍,说,孩子,是个好样的,不过要多加小心。琦珠点了点头,一闪身消失在黑夜中。水道婆对在一旁抹着眼泪的老井台说,你这个侄子是个人物,将来你看着吧,或是个盖世英雄,或是个刀下鬼,总之不一般。
       伍老大很快把水道婆定做的石磨加工好了,水道婆让儿子小舜把石磨拉了回来。石磨做得很好,水道婆很满意,也很感激伍老大。这些时日,水道婆就经常去伍老大那里去。伍老大对水道婆也很热情。伍老大就想睡一睡这个半老徐娘。在伍老大看来,睡一个女人其实跟喝了一碗水一样稀松平常,伍老大到底睡过多少女人,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他睡年轻的女人都不是困难的事儿,何况水道婆这样一个半老徐娘。伍老大想睡水道婆实在是看到水道婆身上有股特殊的女人味儿,这是年轻的女人所没有的,更是一般女人所没有的,到底特殊在哪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伍老大就是觉得水道婆特殊,这个臊老婆子。而水道婆却不想轻易地让伍老大睡。她要诱一诱伍老大,吊一吊伍老大的胃口,让伍老大有一股欲望上的企盼,感情上的煎熬,也叫做爱一爱自己吧,不能把自己当成一头母猪,他做公猪的一旦生情,就从后身趴上去,粗鲁生硬地发泄一通就完蛋了。他想得倒美,不知我想他的时候有多么的难受。那天,水道婆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伍老大家里,伍老大就张罗了一桌酒菜招待水道婆。伍老大是海一样的酒量,那天他就用那大花碗喝了八碗酒。喝完酒他就把水道婆放倒了,那杆老枪就要向水道婆开射了,水道婆却用胳膊堵住了他的枪口。水道婆说,伍老大,今儿不行,俺身上那个还没好哪。等俺好了就叫你。伍老大便扫兴地收起了枪,说,你这个老臊X的真会开玩笑,驴百岁了,还那个,那个的。我听你的,什么时候叫咱咱就去。水道婆就从伍老大的身下逃去了。
       老井台这些日子极想那个事。水道婆已经好些日子没让钻她的被窝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是水道婆老了,不想那事?还是嫌我老井台活儿干得不好?老井台不止一次地观察过水道婆,水道婆并没有老,天天用茶水滋润着的水道婆依然鲜嫩、丰腴,水道婆尿尿的声音依然响亮,水道婆的眼神依然顾盼生辉,水道婆的脸依然红润,,水道婆还来着月经呢,水道婆真的没有老。水道婆也不是对自己干活儿不满意,老井台总是勤勤恳恳地干着磨坊里的活儿,水道婆近来几次当面夸赞过自己。可就是不让钻她的被窝。有一天晚上很晚了,水道婆把老井台叫到了屋里,老井台高兴极了,心想这下有戏了,水道婆肯定已把被窝铺好。然而水道婆问了几句话就让他走,水道婆说,听说又杀了一批革命党人,不知有没有琦珠?老井台就说,不知道。老井台嘴里说着,眼睛就老往水道婆身上看。水道婆早巳看到了老井台那饥渴的目光,她也知道老井台想被窝快想疯了,但她最后还是让老井台走了。老井台失望极了,悲观极了。老井台就觉得离水道婆那温暖的被窝,离水道婆那丰腴的身子越来越远了,那种令他快乐、令他销魂的夜晚也许再也不会有了。水道婆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她心里又有了一个人?而水道婆这样的人物心里是应该有个人的。他忽然想起,水道婆这几天往伍老大那里跑得很勤,水道婆心中的那个人必定是伍老大。伍老大那真是一个人物,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是一个值得水道婆崇敬,值得水道婆爱的人物,与伍老大相比,自己算个鸡巴?简直不能在一个秤盘上称。自己钻水道婆的被窝完全是玷污了那个被窝,而那个被窝给伍老大是般配的,老井台就觉得自己这样的分析很有道理。
       那个暮春的晚上,伍老大果然来了,是水道婆邀请他来的,其理由是请他来看看磨坊里的磨。那磨打造得很好,而今后还要他打造更好的磨。伍老大来了,伍老大风风光光地来了,由于伍老大的到来,似乎整个磨坊里都增了光,都有了一分风采和幸运。水道婆就领着伍老大看了一间磨坊又看了一间磨坊,伍老大也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尊者身份,认真地察看,不断地评头论足。看完了,水道婆就开始张罗饭菜。老井台从没有见过如此丰盛的饭菜,也从没有见过水道婆如此地高兴。那笑全都跌落在脚步上,轻快密集的脚步声把水道婆心中的笑演绎得淋漓尽致。饭菜张罗好了,水道婆就陪着伍老大喝酒。老井台也能喝酒,老井台也真希望水道婆让他去陪酒,但水道婆没有下达这样的指示,水道婆自己陪着。老井台记得水道婆是不能喝酒的,可今天看样子水道婆很能喝,把伍老大陪得不时发出狂朗的笑声。亦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直到很晚,饭菜才收拾了,而伍老大却没有走。老井台就警惕地在窗外观察着,他看到灯灭了,他听到水道婆噢噢的叫声,这种噢噢叫声是十分放浪的,而水道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放浪的叫声,他知道水道婆干的那事达到了极致。老井台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明白,自己企盼已久的那个温暖的被窝今晚被另一个男人占去了,自己渴求日久的那个丰腴的身子今晚被别人搂着了,而且水道婆发出了那样兴奋、痛快、刺激、放浪的叫声,这是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所从来没有过的。一块巨石就黑暗中沉重地向老井台心口上压来,压得老井台几乎要窒息。他想推开那块巨石,双手却缺乏足够的力气。正在这时,院子里的那只狗跑到了老井台的身边,咬着老井台的裤腿向后拖,好像不让老井台在水道婆的窗前做那般的观察。老井台觉得平常那么熟悉的这条狗也要欺负自己,心中就有了一股怒气,便满院子追打着这条狗,狗被追打得汪汪直叫,但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水道婆那噢噢的叫声,她正幸福着呢。
       小舜是极爱舞弄他那枝马鞭的。一闲下来,他就将那长长的鞭绳拢在手里,捋了一遍又一遍,像一个姑娘捋着她那根油亮的辫子。
       这也算是小舜的一个爱好吧。小舜小的时候就喜欢驴呀马呀的这些玩意儿,他和孩子们从抱龙河的河滩上弄来一些泥巴,捏着一些牛驴骡马,还捏着一挂马拉的大车,极像的。捏好这些泥玩意儿就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干了他就让它们奔跑,然而它们哪里能奔跑得起来呢?小舜便一只手托着马,一只手托着大车,驾驾地喊着口令,尝试着让它们运动。由于两只手用力不当,马和马车就折成两截了。一旁的孩子就拍着手笑。小舜不笑,弄来泥巴重捏。水道婆见了,就骂,没有出息的东西,将来顶多是个车把式。小舜说,长大了我就当车把式,还用泥手在水道婆面前做了一个挥鞭的动作,嘴里喊了一声驾——,水道婆就笑嘻嘻地打了他一个腚板子。长大一点儿,小舜就再也看不起那些泥捏得玩意儿了,他对拉磨的骡子产生的兴趣,他便让老井台教他役使它们,后来胆子大了,就要骑骡子。小舜当然是骑不了骡子的,老井台便背着水道婆,把一头驴牵到抱龙河边上,让小舜骑着玩。于是,老井台牵着驴,小舜骑着驴,就在抱龙河边上奔跑起来。骑在驴背上的小舜快乐得简直要疯了。小舜不满足,他不要老井台牵,他要自己骑着驴跑。老井台开始并不同意,但他拗不过这个磨坊主的宝贝儿子,就松开了手中的缰绳,毛驴撒野地跑开了。骑在驴背上的小舜嫌驴跑得慢,不断地拍打着驴的屁股,让它加快速度。毛驴大概觉出了骑在自己身上的是一个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孩子,在沿着抱龙河跑了一段之后,忽然来了个侧身,头朝河面,两只后蹄亮起,将屁股高抬,使背上的小舜顺着毛驴的脖子滑向了河中;,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毛驴急溜溜地跑回了磨坊。老井台吓坏了,赶忙跳人河中,把小舜救了上来。回到磨坊,老井台向水道婆下跪以承认错误。水道婆没有责怪老井台,拿起一根棉槐条子,狠狠地抽打小舜。奇怪的是,小舜喊都没有喊一声。水道婆问,再敢不敢骑驴了?小舜说,敢。水道婆忽地拍了一个巴掌,说,我的儿子,你一辈子与牲口打交道的命。小舜长大成人之后,水道婆问他,你想干什么?小舜说,什么也不想干,只想赶大车。水道婆就感到这是前世定下来的事。正好磨坊里的车把式老苍也老了,水道婆就让老苍把马鞭子交给了小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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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舜接过了这枝鞭子就高兴得了不得。这是他盼望日久的事,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他接过了这枝鞭子就觉得接过了一份家业,接过了一支队伍,心里神圣着,豪壮着。但他嫌老苍的鞭子不好,老苍的鞭杆儿过于松散,老苍的鞭绳儿过于粗劣,这那儿像一个车把式的家什。小舜便把老苍的鞭子改造了,改造后的鞭子精致着,鲜亮着,飘逸着,潇洒着。小舜登高将鞭头一甩,咔嚓一声,在晴空里脆响着,小舜就觉得心里无比恣意。当然鞭子响还不是标准,还要有力,鞭头有力才是真正的车把式,城北油坊里赶车的黄四,鞭头有千斤之力。一根水杯粗的树权,他可以用鞭梢轻轻地切断,一块菜墩子大的青石,一鞭子下去,可以击得粉碎。而骡马听到了那样的鞭声,肝胆都吓碎了,那简直是一枝神鞭。许多车把式的鞭子都达到了五百斤,而经过一冬的苦练,小舜的鞭头已有二百斤的力量,差得远哪!于是小舜便站在磨坊前的高台上日夜不停地练起了鞭子。磨坊的上空就久久地回荡着那清脆的鞭声。
       小舜终于出息成一个出色的车把式,他的鞭力也突破了五百斤的界限,他的目标是赶上并超过城北油坊的黄四。小舜车把式的成熟并没有使水道婆高兴起来,小舜仿佛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倾注在赶大车上,磨坊的别的事他概不关心。上有水道婆,下有老井台,他管得什么事啊。然而他却没想到水道婆会老,老井台是外人,这正是水道婆所忧心的。水道婆只生下小舜这么一个孩子,水道婆不应该只生这么一个孩子,当水道婆准备生下更多的孩子时,水道死了,水道婆就轰轰烈烈地撑起了这个家业。而且水道婆再也没有找,她也不想找。磨坊像一条锁链锁住了她,那永远走不到尽头的磨道把水道婆圈在了里面,水道婆走不出去了,水道婆就再没有找人,水道婆也不想找人,这样就让老井台偶尔钻了空子。然而水道婆明白自己会老的,自己老了,这个磨坊交给谁?毫无疑问要交给小舜,可小舜偏偏就对磨坊的事不感兴趣,他的心里只装着那挂马车,只装着他那枝鞭子,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
       这一日,小舜到县衙里送面粉,很晚还没有回来,水道婆有些急,就让老井台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老井台就急急地过了抱龙河,赶到县衙,找到凉水湾的老何,问小舜来过没有。老何说,面粉卸下来早就回去了,两趟三趟也回去了。老井台就去了三合馆,去了包子铺,去了水道记面店,去了小舜平常拉麦子送面的地方,皆不见小舜的马车。一向沉稳老练的水道婆也坐不住了,她的儿子无缘无故回来这么晚,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这小子,难道是遇上了强人被抢了去,还是犯了事被官兵抓了去。水道婆做着种种不祥的猜测,在煎熬中度过了一分分的时光。
       小舜总算回来了。那是申时的时候,静静的夏夜最初飘来了清脆的马铃声,紧接着疲沓的马蹄声传到了磨坊,然而却听不到小舜的鞭声。而昔日里,小舜的鞭声总是脆脆地响在这些声音之前的,这显然是一个不正常的情况。是老井台最先听到那马铃声,他是站在门口的高台子上等候的。他毫不置疑地判断出这就是磨坊的马铃声,他对那辆大车各种声音的熟悉如同对水道婆身上每个部位的熟悉。他欣喜若狂地朝院子里喊了一声,小舜回来了,狂跑着向黑暗中的马车迎去。
       小舜回来了。然而小舜却一句话也没有,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默默地卸下牲口,拉到槽头上喂草料,喂好草料,便来到自己的炕上,身子向后一张,倒下了。
       水道婆和老井台都站在炕前,怔怔地望着倒在炕上的这个奇怪的人儿。然而,任凭水道婆怎样发问,小舜死活就是不发话,只是脸对着墙壁,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老井台在一旁干着急没有法儿。无奈中的水道婆忽地拍了一巴掌,好哇,我的小祖宗,你是不想让你妈活了,你不让你妈活,你妈就去死!水道婆说完就走。
       小舜终于坐起来了,他把事情告诉了水道婆和老井台。
       下午,小舜早早把面粉送到了县衙,看看天还早,没有什么事,就想起油坊的黄四,想跟黄四讨教一下鞭力,就赶着马车到了油坊。黄四教了他一会儿鞭子,却不让他走,晚上弄了一顿小酒给他喝,喝完酒后,又让他陪着赌钱。开始小舜是赢了几回的,后来慢慢地就没有他赢的份儿了,越输越大,小舜把身上的银子全部输光了,还不够,还欠着账,一直输到三十两银子,小舜说什么也不干了,黄四就让他写了欠账的字据,这才放小舜走。
       水道婆的脸气白了,手颤抖着,竟一时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忽然想起了水道,想起了那凄惨的往事,想起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她看到灯影里的小舜极像水道,样子极丑陋、极可憎。她有一种预感,她预感到自己辛辛苦苦支撑下的这个磨坊,有可能要败在这个人儿的手中。于是水道婆激动了,水道婆愤怒了,水道婆那只如同扇面的手重重地落在小舜的脸上,啪的一声,在夜里显得极D向。
       水道婆打了小舜之后,就到她的炕上呜呜地哭,老井台还是第一次听到水道婆的哭声。
       夏天的雨,一场接着一场。鸭湾街成了真正的鸭湾街,低洼的街道上始终汪着一层水,来往的人们不停地趟着水,就像在稻田里行走,污浊不堪,泥泞不堪。有人就说鸭湾街是水中的生意,是肮脏的生意;但鸭湾街的泥浊从来不会影响鸭湾街的生意。人们愉快地趟着浑水,忙忙碌碌地做着生意,公公平平地进行着交易。鸭湾街真是一块宝地。抱龙河的水涨了许多,水变成了黄色的,浑厚的,汹汹涌涌的,河床就感到有点容纳不了它的滋味。时常有人下网,下到河里网鱼,但也有人鱼没网着,人倒落在水里淹死了。夏天的县城远没有乡村凉快,显然那是树木稀少的原因。太阳落下光来,县城不能吸纳,只有反射,那密密的房子,那空空的街道,那挤挤的人群,都成了太阳的一个反射体,把县城反射成一个闷热的大火炉。
       水道婆由于担心鸭湾街的面店过水,就亲自过来察看,结果面店的老板很尽责任,面店一点事儿也没有。水道婆放心地走了。水道婆走到半路上碰到了黄四,水道婆就大骂黄四不是东西。黄四说,小舜要跟我学鞭头,又不是我找的他。水道婆就说,放你妈的狗臭屁,学鞭头有什么不好?可是赌钱又是他要跟你学的吗?黄四说,我只不过是教他玩玩,再说,一个男人家不会赌,那活着还有什么滋味。水道婆说,那你就天天教你儿子玩吧,别拉俺家小舜下水。黄四说,哎,小舜还欠着我三十两银子呢,他写了欠条,这是必须还上的。水道婆说,三十两银子还你,今天下午你到我家里去拿,这事就算两清了,以后再拉俺小舜去赌钱,老娘町饶不了你,老娘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黄四说,可小舜仍要我教他鞭头呢。水道婆说瞎(少)了黑驴唧(鸡巴)还不能吃黑菜了。说完就走了。
       水道婆骂了黄四一通很是解气,她感到心里舒坦多了。她觉得小舜输这三十两银子太冤屈了,有心不给他,但赌场有赌场的规矩,不给人家是没有道理的。她觉得当务之急是给小舜物色一个人儿。细想起来,小舜已经二十多岁了,应该给他找一个人儿啦。自己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怎么就把这个大事儿给忘了呢。平心而论,小舜还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但眼下这社会不好,人慢慢都会变坏的。现在的男人,有几个不吃喝嫖赌的。大凡一个男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总会产生野性的。一个男人有了野性,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女人管着他。现在的小舜沾上了赌钱,这是刚刚有了一点野性,等他又赌又抽又嫖,这匹野马就收不回来了。现在还不晚,要马上给他找一个媳妇,要管住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走他爹那条老路。水道婆就觉得人生真是一件苦恼的事,有着做不完的文章,管了他上一辈子,还要管他下一辈子,尤其自己还是一个女人,女人!
       水道婆的脚板就这样离开了鸭湾街,不知不觉走过了抱龙河,向县衙方向走去。她要去找老何。那次在老何家里她见到了的闺女,一个长得很秀气的姑娘,她就觉得应该去试一试,看能不能给自己做一个儿媳。老何尽管在县衙里混事,但老何毕竟不是知县,不是县太爷,老何充其量是个管食堂的,也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自己尽管没混个官差,但也是一个大磨坊的主人,在县城里也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这样想来,两家也算般配。于是水道婆就很有信心地朝县衙那边走去。
       水道婆很快赶到了县衙,一打听,老何不在,回家休假去了。水道婆就向县城东门走去,她要直接到城东凉水湾找老何商谈此事。水道婆来到城东门,见城门下聚了许多人,人们纷纷抬头向城门楼上看。见城门楼上伸出了五根竹竿,每根竹竿上挑着一个竹笼,竹笼里各有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水道婆对另外几个人头是不熟悉的,但其中一个人头有些面熟,似乎有点像琦珠,又不敢叫硬(肯定),忽然听旁边有人喊,这里有布告。水道婆便急忙去看那布告。水道婆是识得几个字的,一看布告,是县衙最近处决了一批革命党人,其中有一个就是琦珠。布告中说,琦珠等这五个人是前几天在城西北胡家庄抓到的,他们是死硬的一批革命党人,还准备继续举事反清,昨天被砍了头。旁边有人就说,官府处决人犯历来是在秋天,怎么这批人夏天就杀了呢。另有一个人就说,这帮人闹得很凶,大概等不得秋天了。水道婆看完布告,又抬头望了望城门楼上的人头,中间那一个果真是琦珠无疑了。天哪,那就是琦珠,那就是老井台的侄子,那就是在她磨坊的地瓜阁子上藏了几天的琦珠。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儿,现在只剩下这么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时太阳的光就很强烈地照下来,照在了城墙上,照在了城墙外的护城河上,照在了城门楼上,照在了城门楼的人头上,也照在了水道婆的身上。在这强烈阳光的照射下,水道婆感到一阵眩晕,差一点儿张倒在后面,而她没有张倒,她掉转身,又走进了城门,急急地向磨坊走去;
       水道婆好长时间眼前总是晃荡着那个血淋淋的人头。她饭吃不下,但茶水却大杯大杯地喝。水道婆不能不喝茶水,水道婆的生命是要靠茶水支撑着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么一个年轻小伙子就被砍了头,而那个年轻人是在他磨坊的地瓜阁子上藏了好几天啊!她和老井台就把这些讲给小舜听,小舜气得牙根儿咬得格格响,把长长的鞭子一甩,骂道,操他妈,等着吧,我要去杀鞑子。老井台听了忙说,你可不能胡说啊!
       小舜第二天亲自去了东城门,看了挑在城门楼上的五个人头,五个血淋淋的人头。他特别看了琦珠的头,那个头是最小的一个,也是最瘦弱的一个,但小舜却感到那是最熟悉的一个头,最亲切的一个头。在琦珠藏在磨坊的那几天里,小舜跟他见过几次-面,也坐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他对琦珠说不上是好感还是反感,他总觉得眼前这个瘦弱的年轻人知道的东西太多,讲的道理太深奥,琦珠还批评小舜什么也不管,只知道赶车,他说你这样赶车,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的。小舜说,咱不赶车还能做什么呢。琦珠就说,参加革命党啊。小舜听了就笑了。当然这些话是琦珠跟小舜单独谈的,水道婆和老井台都不在场,后来琦珠就走了。磨坊依然在磨面,小舜依然在赶车,他对琦珠的印象慢慢就模糊了。而现在这么一个人就被砍了头,血淋淋的头,也就是说,他再也不会看到琦珠,看到这个革命党人了。小舜看着阳光下的那个头,寻找着那个头上的眼睛。他终于找到了那双眼睛,那是藏在高高的颧骨下深眼窝里的眼睛。尽管脖颈断裂了,血脉不通了,但灵魂还在,精神还在,思想还在,因而那眼睛还睁着,还瞪着,那双眼睛也在寻找,也在搜索,终于从城门楼下那么多围观的人中找到了这个年轻赶车人的眼睛,于是两双眼睛相遇了,两双眼睛说话了,两双眼睛交流了。小舜完全听到了,完全明白了琦珠在说的什么。小舜带着很坚实的思想离开了城门楼,回到了磨坊。他就怔怔地坐在他的炕上,小舜以前从来没有想那么多,他不愿想那么多。而现在,他却要想了,而且想得那么多,他觉得自己以前真是过的混蛋日子,赶的混蛋车。自己活得窝囊、萎琐、平庸、卑微,简直算不上个男子汉。而琦珠的眼睛里却教自己做一个男子汉。小舜把那根精致的鞭子扔在了一边,并狠狠地踩了一脚。再一看,磨坊也显得很矮小,好像有点容纳不了他,再听那嗡嗡的磨面声更是难听,像鬼在哭,像神在唱。这时的小舜就对磨坊产生了深深的厌烦。
       上午,凉水湾的老何来了。老何是来告诉水道婆,他和他的女儿都同意这门亲事的,也顺便来磨坊看看。水道婆就把小舜叫到了跟前,水道婆说,小舜呀,你老何叔的闺女长得可俊了,比你强八帽,而你老何叔又是很好的一个长辈,你这兔羔子算是烧着高香啦。小舜却说,人长得俊与我有什么相干。水道婆一听愣了,说,你这个小兔羔子,你说的什么鬼话,怎么能说与你不相干,这是给你说的媳妇呀,你这个小兔羔子。小舜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为什么要说媳妇?我不想说媳妇,小舜说完就走了出去,老何、水道婆和老井台都愣在了那里。 这些天来,小舜的神情总是怏怏的,赶马车的时候再也听不到他那清脆的鞭声。水道婆心里就疑问着,莫不是黄四又诱他去赌了钱?就着老井台去问黄四。水道婆最近又让老井台钻了一回被窝,老井台的劲就格外大,他就到油坊里骂黄四。黄四说,你妈的老井台,我最近连小舜个鸡巴毛都没有见着,你这不是赖我吗。我听说,小舜最近到十里头赵天河那里学鞭头,哼,他那鞭头——黄四伸出了小拇指。老井台说,反正你这届玩意儿不是个东西,你是硬诈了俺东家三十两银子。黄四说,怎么是我诈的,那是小舜输的。老井台,水道他老婆不就是让你钻了几回被窝吗,你就那样替他说话,真是条好狗!老井台气得呸了一声,离开了油坊。老井台回到磨坊,见小舜仍怔怔地坐在磨坊前的高台子上,老井台就问,小舜呀,我的少东家,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小舜说,我想去做革命党人。老井台吓得差一点墩在那里。他侄子那血淋淋的人头他是看见了的,那是用刀割下的人头啊!老井台说,小舜,你不是发烧说胡话吧,县里的革命党人都被清兵抓尽杀绝了,你到哪里去找革命党人,你这不是去送死吗?小舜说,我要替琦珠报仇。老井台说,报什么仇,那是他自找的。好好的书不教,举什么事。你妈,还有我早早地就劝说过他,他就是不听嘛。小舜说,好啦,我要到十里头赵天河那里学鞭头去。老井台说,你跟赵天河学可以,你千万别再找黄四学了,黄四那个人是一肚子的坏水。
       小舜并没有去十里头,他出了城向南走去。在城南有片山,那里叫丛家茔,是县城南关村丛姓的茔地。琦珠的尸体就掩埋在那里。掩埋的那天,小舜也参加了,他知道那个地方。
       已经是很热的夏天了。城外的山野景色很好,到处是葱茏一片。山上的树密密的,绿绿的,完全看不到山体。庄稼地里,所有的庄稼都呈现着一种颜色的青绿。特别是那玉米地,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小树林。有人说的青纱帐,指的就是玉米地吧。头上的蓝天,完全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一片片云丝,像不经意留下的。这样,太阳热光就可以不受任何阻拦地一直抛落下来。在这样的热光里,近处的树上就有许多的蝉在撒泼般地号叫。回头望,县城就像一个灰色的老鳖趴在那里,显得一点劲头都没有。小舜很快来到了丛家茔,很快找到了那座坟。坟堆得不是太高,因为坟的周围有他前辈的坟,它不可能比它们高大。坟已经被那种叫熟草的草盘满了。这是一种野地里生命力极强的草,它就像水中的鱿鱼一样,四周都是触须,伸展着长长的须蔓,以尽可能多地吸取地下的水肥和接受空中的阳光。小舜就呆呆地站在琦珠的坟前,他看到熟草长得如此旺盛,比任何一个坟头的熟草都旺盛。他就想,是不是琦珠的血太肥了呢,还是琦珠的灵魂活着,他变成了草。他是应该活着的,尽管装在棺材里,埋在坟包下的是一具无头的尸体,但是这样的尸体也是应该活着的。因为在城门上的眼睛是活着的,既然眼睛是活着的,尸体也应该是活着的。一只蜥蜴从草丛中钻了出来,爬在了琦珠的坟头上,一只彩色的蜥蜴,很难见到的,只有炎热的潮湿的葱绿的夏天才容易见得到。它趴在坟头不动了,抬起头望着小舜,眼睛很亮,水汪汪的。小舜就觉得这双眼睛很有些熟,只是小一点儿,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这只蜥蜴,这只彩色的蜥蜴。
       小舜离开了茔地向回走,走到了护城河边上,后边传来了一阵威武的人声。他回头一看,是一群清兵押着一个人犯。个个清兵虎着脸,手中的刀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头顶上的红缨子像一摊血。尽管清兵个个如狼似虎,小舜却并不害怕。他想,又抓了一个革命党人吗?明天的城门楼上又会挂起一个人头吗?小舜随着清兵进了城,他却没有回磨坊,他去了一家药店。
       小舜又向县衙送了一车面粉。小舜从车上单独拿出两袋面粉,对老何说,何叔,磨坊最近买了一个新面筛,筛出的面特别细,也特别白,这两袋面粉就是用新面筛筛的,何不送给知县吃。老何说,好啊,你这小子学会巴结当官的了。我一定送到县太爷家里。卸完面,老何就想让小舜多坐一会儿,女儿与小舜的婚事没成,老何总是不死心。可是老何也不好过分地直接提及这个事,说了不多话,小舜就走了。老何感到小舜是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对说媳妇这件事就这么不通情达理呢。难道他偷看了自己的女儿,嫌女儿不好,不中他的意?
       水道婆感觉到小舜这一段时间表现很好,精神高多了,干活又勤快,除了赶大车外,磨坊里外的活他都帮着干。特别是自那次赌钱输了后,再从来没有到过黄四那里去赌钱。水道婆就对老井台说,这孩子一下子变了,怪着呢。老井台说,孩子大了,慢慢会变好的。老井台瞅别人看不见,摸了一下水道婆的奶子,嬉笑着说,今晚——水道婆说,去,别老想好事啦,告诉你,我可要嫁给伍老大了。老井台说,你嫁给伍老大我去送客。
       老井台说这话并不是开玩笑的。老井台原来是有家有口的,他给水道婆的磨坊干活只是帮帮忙而已。但是老井台的老婆老是想过不切合实际的锦衣玉食的日子。老井台说,嫌跟我遭罪,你去找一个有本事的人吧。关东来了一个红脸大汉,说他在高丽做生意如何有钱,老井台的老婆就跟了那个人去了高丽,还带走了他的一个女儿。从此老井台就以磨坊为家,成了水道婆的一个忠实的管家。他知道水道婆是不会嫁给他的,水道婆必须嫁给一个高她一头的人,而伍老大就是水道婆的最佳人选。而且那晚他还看到水道婆在伍老大身下是何等的幸福。他现在是真心希望水道婆嫁给伍老大,如果水道婆需要,他愿意给她当一辈子奴仆,但再钻水道婆的被窝那是不会的。
       一群清兵是什么时候来到磨坊的,老井台事前一点预感也没有。他们仿佛是从天而降,也可能是破地而出,总之他们是没有弄出过多声音的。他们来了十几人,穿着威武的兵服,大刀闪闪发光,他们极迅速地包围了磨坊。他们将磨坊里的人驱赶出来,然后关上门,贴了封条。他们又准确地跑到了上房,将正在喝茶水的水道婆五花大绑。他们似乎还要绑老井台,但他们只是向老井台亮了亮绳子,就拥着水道婆走了。这一切看得老井台眼花缭乱,就像看了一段折子戏,直到清兵走了以后,老井台才醒过劲来,只是嘴里喊着,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人却束手无策。
       
       下午,老井台便去托人打探信息,信息终于打探上来了。原来是县太爷的太太吃馒头中毒死了。后来发现做馒头的面粉里竟有砒霜,顺藤摸瓜,查到了县太爷家的面粉是老何送的,面粉又是水道婆磨坊磨出的面粉。当查到面粉中的砒霜是如何来的时,油坊的黄四便恰到好处地报了案,说是亲眼看到水道婆的儿子小舜从药店里买了一大包砒霜。这样老何和水道婆就被关进了大牢。老井台弄清了这些事情回到磨坊时,已是浑身松软,偏偏小舜又不在,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老井台就感到天塌下来了,而天塌下来他这个软包是无力支撑的。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软包。他就在天井里呜呜地哭。磨坊里磨声停了,却有了一个男人的哭声,那是很凄楚的。
       老井台的兄弟赶来的时候,老井台的哭声已经弱了许多。兄弟说,哥,你怎么这么没有用,你哭有什么用?这是哭的时候吗?老井台说,水道家又遭了大难,不哭又有什么办法?兄弟说,你去找伍老大,伍老大神通广大,与知县又有着一层特殊的关系,县城里谁都知道的事。于是老井台就感到有了救星一般,跌跌撞撞地来到伍老大的家里。伍老大正在屋里抽着大烟,他永远是那副气宇轩昂的样子。伍老大早已知道了这件事,但没想到老井台会来求他。老井台就跪在伍老大的跟前,哭着泪儿说,伍老大,你要救救水道嫂,你要救救水道嫂……伍老大说,事情是她做下的,我怎么去救?老井台说,事情不是她做下的,是我做下的。伍老大一惊,怎么是你做下的?老井台说,官府杀了我的侄子琦珠,我就对官府恨之人骨,我决心为侄子报仇,我就让小舜去买了砒霜,掺进面粉里,又让小舜去找老何,让老何把面粉送给了县太爷。伍老大将烟枪一扔,站起来问,你说的可都是真的?老井台也站起来,将手拍着胸膛,说,半句假话没有。伍老大说,你敢跟我到县衙里去认罪?老井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杀头不过碗大的疤。老井台说这句话就像作了一句诗,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间胆子比牛大,而且说话还如此流利。伍老大将两只手掌轻轻一击,说,想不到你老井台也是个英雄人物,走,跟我到县衙。于是,这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就匆匆地朝县衙方向走去。
       水道婆自绳子向她身子绑缚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这是大难临头了。水道婆倒没有几分惊慌,她已经经历过世事的大起大落,她心理上就有了这样的适应,她感到自己这样的人是必定要经历这样的事的,只是不明白这次的事端是发自哪里,竟让官家动如此大的干戈。她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革命党人的事情上,琦珠曾在磨坊的地瓜阁子上藏了几天,琦珠是革命党人,这也许能算个窝藏革命党人的罪名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是个孩子,是和自己一个村里的,又是老井台的侄子,能见死不救吗?只是不知道这罪是砍头还是蹲一辈子大牢。这都无所谓,只是磨坊完了,小舜还没有说媳妇,老井台也没了生计。她就想着这些事儿进了大牢。牢里的饭还可以,水道婆就大口大口地吃,狱卒就用惊奇的目光看着这个丰腴的婆子。
       第二天,牢门打开了。水道婆知道要过堂了。水道婆对戏里过堂的场面很熟悉。水道婆想,他们要问我为什么要窝藏革命党人,我就说,他是个孩子,怪可怜的。就这些,他们再想干什么,随他们的便吧。说不定还要挨板子、压杠子、喝火油、灌辣椒水,那滋味可不好受,水道婆忽然有了一丝的害怕,觉得倒不如一刀砍了痛快。正在想着这些,狱卒却说,老婆子,没事啦,你回家吧。水道婆说,你开我的玩笑吧?狱卒说,这里是开玩笑的地方吗?你快走吧,少跟我磨牙。
       水道婆想,怎么这么简单呢,堂还没过就放人。但毕竟是狱卒催她走,她的双脚也是什么束缚也没有。于是她就走出了大牢,走上了县城的街道。
       水道婆刚回到家里,就见到小舜在屋里焦急地走来走去。见水道婆回来了,小舜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喜。小舜说,事情是我做下的,可井台叔替我认了罪。水道婆让儿子细说,小舜这才把事情的根末说了清楚。水道婆又是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了小舜的脸上,她觉得小舜做下的这件事比他赌钱还荒唐。小舜却不后悔,他要去把老井台再替换出来,水道婆就觉得这件事有必要再请教一下伍老大。于是水道婆就到了伍老大那里。伍老大听水道婆一述说,就说,让小舜去替换老井台,这可万万使不得呀,那样只会再搭进一条人命。案子已经定了,秋后就开刀问斩,老井台是个义气之人,他死后你多烧点纸吧。水道婆默默无语,眼里就有了一些泪花在滚动。
       抱龙河到城西边拐弯的时候,就不经意地向外大大地甩了一下,甩过之后,又按既定的路线向前流去了。经过这一甩,就在那边形成了一大片宽敞的河滩。河滩是沙子的,也有鹅卵石。河滩很平坦,很松软,躺在上面会是一种很好的感受。夏天就有很多孩子在河里洗完澡,躺在河滩上晒太阳,全身光光的,一丝儿也不挂。河滩上面是一片密密的柳树林,柳树林里有数不尽的野草和漂亮的鸟儿。孩子们晒完太阳就到柳树林里捉鸟儿。不知什么时候官府看好了这片河滩,就把犯人拉到这里砍头,每年都砍很多的头,河滩上就有了一摊摊鲜活的血和个个滚落的人头,孩子们便不敢到河里玩了,更不敢在河滩上躺,因为河滩上躺过死人,怪吓人的。
       水道婆听了伍老大的话,再没到县衙去节外生枝,案子就这样定下来了,老井台判了杀头之罪,老何放出了大牢,但被县衙开除回家,不在衙门里混事儿了。秋后,老井台果然要开刀问斩了。在处决的前夕,水道婆一夜没睡,她心里老想着老井台的事儿。她没有想到老井台竟是这般英雄人物,她后悔没有嫁于老井台,只是偶尔给他解了几次馋,还常附带了不少呵斥,现在想想,以前确实把老井台看低了。天刚蒙蒙亮,水道婆就开始做菜,做了很多菜。她知道做这些菜是没有用的,但她仍然要做,老井台即使不能吃,看一眼也好。天亮后,她把菜都做好了,她就把这些莱装在一个木头盒子里,然后又装了一坛子酒和一只大花碗。早饭后,水道婆就让小舜拐着这只木头饭盒子一起走出了城西门,朝西河滩走去。
       ,
       西河滩上已经站满了人,人们都在等待着另一颗人头落地。尽管多少年来这个河滩上不知有多少人头落地,但人们依然想看看今天的人头落地。听说今天这个犯人是投毒谋杀县太爷的,县太爷没有毒死,县太爷的太太给毒死了。县太爷是一县之最高长官,县里的小皇帝,犯人有多大胆子敢去毒杀县太爷。听说是县城南关磨坊里的一个人儿,莫不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胆长了三头六臂会着七十二变?人们就是带着这样的疑问与悬念来到刑场的,因此,今天来的人就格外多。水道婆以前也来过西河滩看行刑,那是来看热闹的,看完了就完事了。这次可不同,这次是来给自己的人也可以说是亲人送行的,那心里就像刀绞一般痛。水道婆和小舜来到了离行刑地点很近的地方,在这里他们才能看到老井台,才能争取和他说句话儿,敬一杯酒。在这里,她看到了老井台的兄弟和老井台族内的许多人,他们已抬来了棺材。他们是准备来收尸的。水道婆和他们只是眼神碰眼神地打了一下招呼,再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们只等着那骇人时刻的到来。
       开道的大锣敲响了,行刑队驱着人群向这边走来。老井台被装在一个笼子似的囚车里,囚车行了一段,停下来,清兵将老井台从囚车里拉出来,插上亡命旗,押着往前走。老井台的身子直直的,头高昂着,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直往前看,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水道婆感到时机到了,推了小舜一把。小舜立即掀掉饭盒的盖子,将坛子里的酒倒满一大花碗,然后拐着木盒子飞快地向老井台跑。清兵忙予阻挡,喊道,干什么的,干什么的。小舜说,我是他儿子,敬碗酒好上路。清兵知道这是规矩,也是情理中事,也没再阻拦。小舜在老井台面前跪下,将那只盛满酒的大花碗双手举给老井台,嘴中说道:爹,你喝了这碗酒,上路吧。老井台望了小舜一眼,似乎感到惊奇,又不感到惊奇。由于双手被绑着,无法接酒,只好点了点头,张大了嘴。小舜就站起来,把一大碗酒灌进了老井台的嘴里,又极迅速地在饭盒的几个盘子里挨个搛了几筷子菜送进老井台的嘴里,当他准备再多搛几筷子时,清兵制止了,押着老井台继续前行。
       小舜又回到了水道婆的身边,刚才的一切她都看到了,她很满意,她没想到小舜会喊他爹,她感到小舜真是长大了,真是成熟了,将来把磨坊交给他是没有什么问题了。小舜既然当着那么多人喊了老井台爹,这事也算是公开了。她一度曾想嫁给伍老大的,她现在不想嫁给伍老大了,她要嫁给老井台,一心一意地嫁给老井台,回去以后就摘个仪式。老井台死了,就和老井台的魂儿结婚,反正要满县城的人们都知道她是老井台的人,以后死了,也要和老井台埋在一起,两人的魂儿就在地下天长日久。
       行刑的时间到了。也没容得老井台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话,可能他也没准备喊,刀起刀落之间,老井台的头就掉了,而且还喷了血。能不喷血吗?那血红红的,很快就有一片河滩被染红了,这一幕,近处的人都看到了,有人的还为刽子手喝彩,好手艺。这狗日的,小舜就看着了那喝彩的人,是黄四。
       事情是这么复杂,又是这么简单,偌大的一个案子,一刀就解决问题了。行刑队走了,瞧热闹的人走了,河滩上又变成了空落落的一个河滩。只有丛家的人没有走,只有水道婆没有走。老井台的兄弟是第一个扑到尸体上恸哭的,他边恸哭边把老井台的头往脖子上安,旁边的人便开始准备入殓。水道婆跑到河边,拿出一条手巾,放到河里湿了湿,然后跑回来,从老井台的兄弟手里接过老井台的头,用湿毛巾擦着脸上的血。她对老井台的族人们说,他是俺的丈夫,是俺孩子他爹,俺来给他拾掇。族人们就很感动地看着水道婆,看着这个磨坊主。小舜就呆呆地立在一边,水道婆就喊,小舜啊!你还愣着干什么?你快过来帮忙呀,这是你爹,可是为咱们死的呀。小舜赶快过来帮忙。那时老井台的眼睛还睁着,怔怔地望着河滩上的蓝天和蓝天中的白云以及白云中飞翔的鸟儿,他大概感到这是一幅很美的画儿,他还没有看够这幅画儿。水道婆就说,他爹,你还有什么心事儿吗?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回到家里就跟你结婚,以前我跟你睡了,那不算,我这次要正式举行婚礼,请十八桌子客,让你们丛家的人都参加。你要用三抬大花轿把我娶过去,你要双手把我抱回你的家,咱们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夫妻同拜,咱们要喝了碰杯酒后再喝交杯酒,喝了交杯酒之后,我们再醉着人洞房。我知道你是不能来的,但你的魂儿要来,人结婚还不是魂儿结婚?魂儿结婚比人结婚更重要,有了魂儿就什么都有了。过些日子,我再让小舜把老何的闺女娶过来,小舜我也不让他再赶车了,我再重新找一个赶车的人,我要让小舜管着磨坊,当一个好磨坊主。咱们俩都老了,不行了,你和我就享享清福吧。不对,我不能享清福,你一天到晚地躺着,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但我不能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我没有那个命,我是个必须担事的人,所有的事就让我担着吧,你就放心地睡吧。孩子他爹,我说的你都听到了吗?你如果听到了你就闭上你的眼放心地睡吧。众人便都看老井台的眼,老井台瞪着的眼便慢慢地合上了。
       河滩上起风了,是很遒劲很肃杀的北风,使人们感到透心地凉。老井台装殓已毕,人们抬着棺木向城里走去。走到城门口的时候,见伍老大高高地停在那里,伍老大对着老井台的棺木鞠了三个躬,说,老井台英雄人物,敬佩!敬佩!又递过一包银子给水道婆,说,水道家的,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伍老大说完便悄然离去。
       水道婆的磨坊虽然说揭除了封条,但县衙不再在这里磨面粉,这就使得水道婆的磨坊减少了很大的一块儿业务。但水道婆不在乎,她说,西头黑了东头亮,老天爷饿不死没有眼的野鸡。她便迈动着她的大脚板在县城里奔走,终于把柳营街新开业的饺子馆的磨面业务揽过来了。磨坊里又隆隆地响起了那动听的磨面声。水道婆就站在磨坊前的高台子上,扦着腰朝东眺望。水道婆说,他娘的,只要老娘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这磨坊停下来。
       水道婆一转身,看到了站在身边的小舜,小舜脸上是一副很严肃的神色。小舜说,妈,我想到凉水湾老何叔那里去一趟。水道婆一听小舜这么说,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水道婆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小舜已经越来越懂事了。水道婆说,小舜啊,你是该去看看你何叔了,你可让他吃了挂累了,差一点儿丢了命。他现在被县衙辞退,心情很是不好,你确实该去看看他了。小舜说,我还想去看看他的闺女,我想把她娶过来。水道婆双手拍了一个巴掌,几乎是欣喜若狂了。说,我的儿啊,你早该这样了,你何叔的闺女,我见着了,好俊的一个闺女哪,人性儿也非常好,真是十里八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你快,快,我给你打点礼物。水道婆颠着屁股跑回屋里去了。
       于是,小舜换了一套很新的衣服,带着妈给他打点的一大包礼物,顶着秋日炎热的阳光,向城东走去。
       小舜是决心要去看何叔的,也是决心要娶何叔的闺女的。他本来想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的,毒死知县狗官,毒死一些衙役,为琦珠哥报仇,为革命党人报仇。没想到事情会出现这么一个戏剧性的变化,县太爷没死,差役没毒死,还搭进了老井台,牵累了老何叔呢。尤其老何叔,在衙门里谋得一件事做是很不容易的,可是因为自己的莽撞,砸掉了饭碗,弄得现在生计都很艰难。这个时候不去看看老何叔是没有道理的,也是不应该的。老何叔的闺女原本也是定给自己做媳妇的,而自己却一直坚持不娶,惹得妈很是不高兴。老井台死后,妈明显地苍老了,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了,但妈还坚强地支撑着这个磨坊。应该为妈娶回一个儿媳了,应该为妈添一个帮手了。于是小舜就决定要到凉水湾去一趟。
       小舜依然在县城里走着。县城很大,不是三步两步就能走出了县城的。小舜经过了一个叫洋灰道的地方时,看到一座很漂亮的二层楼,那是一个新开张的妓院,叫梦春院,楼上飘着很多彩绸,五颜六色,很是耀眼。梦春院的门前有很多人,也有很嘈杂的人声,有男子的嬉闹声,也有女子的浪笑声,小舜就好奇地向那边走去。问问别人,才知道今天新来了一批江南女子,正在请有头有脸的人捧场呢。小舜就骂了一句,他娘的。刚要走,见黄四从旁边的一个旧妓院里钻出来,带着一种刚刚作完乐的满足感走出来。黄四没有看到小舜,小舜却看到了黄四。小舜看到了黄四就像看到了仇人一样。黄四吃喝嫖赌什么都干,小舜是知道的,县城人都知道,就像知道黄四的鞭头厉害一样。但小舜不知道黄四坏到害人的程度。他去买砒霜,是黄四报的官府,硬是害了老井台一条性命。西河滩上刽子手行刑的时候,黄四还喝了彩。当然黄四教他赌钱赢了他三十两银子的事他也不会忘记的。看着黄四那副嘴脸,小舜就恨得咬牙切齿,他感到是黄四杀了老井台,是黄四砍了老井台的头,而黄四的头也是应该被砍掉的,就像一个西瓜那样滚落在西河滩上,而砍黄四头的就应该是自己。怎样才能砍掉黄四的头呢?黄四拿鞭子的时候是无法下手的,他那鞭头有千斤之力,比刀子还有力量。在窑门倒是个地方,黄四是不会拿着鞭子到窑门的,而刚刚睡过窑姐的黄四身体肯定是虚的,身上一定没有多少力气的,这是下手的最好机会。小舜就想像着割黄四的头是从左面下刀还是从右面下刀,在黄四离开很久以后小舜眼前还是晃动着黄四粗粗的脖子。
       小舜来到凉水湾老何家里的时候,老何正病着。老何蹲了几天大牢又被开除回家,老何就病下了。水道婆曾来看过他一次,老何心里感激着水道婆,但老何没想到小舜会来,因为,小舜不愿意跟他的闺女结婚,他就觉得家里有着小舜不满意的地方。然而这次小舜却亲自来了,老何就觉得有些意外。小舜温温顺顺地坐在老何的炕边上,小舜说,何叔,是我连累了你,我向你请罪。老何说,我不埋怨你牵累了我,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向面里下毒?小舜说,你是知道的,琦珠被官府杀了。琦珠是我们南关人,是老井台,不,是俺爹的侄子,他被官府杀了头,也就是被知县狗官杀了头,还挂在城门楼上,我就痛恨官府,我就想把县太爷,把狗官们毒死。没有想到只毒死了一个娘们儿,没有想到。小舜说着这些就有了一种慷慨激昂的感觉,拳头也攥得紧紧的。这时就有一个女子在那一间房里静静地听,她是老何的闺女,她叫何菱儿。老何听后,长长地嘘叹了一声,他觉得眼前这个青年有着一个很大的心胸,有着一个很远的志向,而以前却只把他看成是一个爱舞弄鞭头的赶车人。老何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想结婚呢?那边的何菱儿就觉得爹极不该问这一句的,这样的事能是问的吗?谁知这边小舜却极痛快地说,何叔,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想结婚,我现在就想结婚,只要你老人家愿意,我就早早地把何菱儿娶过去,好好地过日子,也好好地照顾你老人家。那边的何菱儿却小声说道,哼,你愿意还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愿意呢?话虽那样说着,手里却一针一线地纳着小舜的鞋垫。一不小心,针扎了自己的手,她把手指放在嘴里轻轻地咬着。
       听了小舜的话,老何就觉得病好了许多,他就朝那边房间喊道,何菱儿她妈,你跟何菱儿过来,小舜愿意了,小舜同意结婚了。
       何菱儿听到爹的叫声,却拔腿向外跑,身后还飘着哭声。 水道婆愉快着,兴奋着。小舜终于把何菱儿娶回家了,第二年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小舜不再赶车了,他把十里头的赵天河雇到磨坊赶车。他接替水道婆开始了磨坊的全面经营,水道婆就退到二线,喝着茶水,暗地里为儿子掌着舵。县里的衙门又被革命党人占领了,清兵被赶走了,听说紫禁城里的皇帝也退位了,这一档子事被叫做了“辛亥革命”,有一个叫孙中山的人好生了得。老何又被请回了县衙,管着伙房,衙门里又要小舜的磨坊给加工面粉,但老何说,以后再不叫衙门了,要叫县公署,知县也改名了,叫县知事。不管叫着什么名字,总之他们是来这里磨面的。看着这春光一样流来的日子,水道婆就有一种不敢相信的感觉。这时她就想起了老井台。埋葬了老井台后,水道婆真的举行了一个和老井台结婚的仪式,搞得很张扬,很铺排,成了县城里一大新闻。听说一个修县志的解元(乡试举子第一名)还把水道婆这件事写进了县志,放在了趣闻轶事栏目。她在屋子里摆上了老井台的牌位,吃饭的时候摆上老井台的碗筷,睡觉的时候,放上老井台的枕头,连茅坑里也放了两只尿罐,那只细细的高高的乌罐就是老井台的,有时她就隐隐约约地听到老井台哗哗的尿尿声。在她的心目中,老井台没有死,她回忆起了老井台的很多好处。以前,她尽管让老井台钻过被窝,但她心里总是没大看得起老井台的,她觉得老井台活得有些萎琐、窝囊。现在她觉得老井台活得不萎琐,不窝囊,他活得有声有色,顶天立地,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只可惜让他钻被窝的次数少了些,如果知道老井台会死,那就天天让他钻被窝。她觉得老井台真是值得她爱的一个人,而且是因为爱了老井台,她才对原来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伍老大渐渐淡漠了,而偏偏伍老大就不让她淡漠。
       那天傍晚的时候,伍老大来到了磨坊。剪了辫子的伍老大依然魁伟着,风光着。水道婆是受着伍老大的恩惠的。水道婆定做石磨,伍老大帮助过;当年解救水道婆出牢,伍老大帮助过;装殓老井台,伍老大帮助过;争揽柳营街饺子馆的磨面生意,伍老大帮助过;水道婆的孙子生下来,水道婆去讨要彩绸,伍老大给了两块。水道婆的心里是深深地感激着伍老大的。水道婆也曾经爱过伍老大,也和伍老大睡过觉,伍老大睡觉时的那般手段使水道婆异常销魂,简直让她快乐得喊爹喊妈了。但现在不能说不爱伍老大,是不敢爱了,但心里依然崇敬着伍老大,依然感念着伍老大。伍老大的突然造访,既使水道婆意外,又令水道婆兴奋。水道婆就做了很多很好的菜肴,陪着伍老大喝酒。伍老大很好的酒量,水道婆也很好的酒量,但水道婆陪不过伍老大。在喝酒的时候,伍老大说,油坊的黄四被人杀了。水道婆说,被人杀了?伍老大说,被人杀在窑门外,头整个被割掉了,像是个刽子手干的。水道婆说,有这种事?伍老大说,你难道不知道?伍老大就拿眼紧紧地盯着水道婆,好像水道婆知道是谁杀了黄四似的。盯了一会儿,伍老大又喝酒。伍老大说,黄四这个人是很坏的,其实杀了也解气。不过,县知事对这件事很重视,亲自查办此案,满县城搜查呢,这可是人命关天啊!水道婆说,是谁与黄四结了如此大的仇恨?
       喝酒喝得很晚了,水道婆真希望伍老大早点走,因为她真有点支持不住了。但伍老大却越来越兴奋。在与水道婆碰杯的时候,他偷偷地捏了水道婆的手一下,说,今晚再来一火?水道婆说,不能了,我现在是老井台的人了,我有人管着呢。伍老大便哈哈大笑,说,难道你真想跟老井台的魂儿过一辈子?我还以为你是做个样子给人家看的呢。我可是真心跟你说的,我可是个大活人,你跟了我,会有你的好日子过的。水道婆说,老大,我不是做样子的,我真是老井台的人了。我生,我的活人就跟他的魂儿在一起;我死,我的魂儿就和他的魂儿在一起,我是铁了心了。你老大英雄人物,英雄气概,应该找一个年轻的。再说,我已有了儿媳,有了孙子,还得做个样子给他们看呢。
       伍老大听了就有些失望。伍老大说,好吧,那就这样,以后有什么难处,仍旧找我。伍老大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走出了院子。水道婆喊道,小舜,快来扶一把你伍大爷。伍老大说,不用,不用,我还没有喝醉呢,伍老大在离开磨坊时唱道:一马离了西凉界……人便溶没在夜色中。
       送走了伍老大,水道婆就把小舜叫到了自己的屋里,问道黄四的事是不是你干的?小舜说,不是我干的。水道婆说,真不是你干的?小舜说,真不是我干的。水道婆一阵酒劲上来,便张倒在被摞上,嘴里念叨道,人命关天啊,人命关天啊……
       小舜一直陶醉在自己所干那件漂亮事的快感之中。他以为一生中只干了这么一件漂亮的事儿。梦春院旁边的那个旧窑门,小舜是提前去查看过几次的。他发现黄四有时是白天去嫖,有时是晚上去嫖,总之,黄四难隔两天便要去嫖一回。小舜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但小舜的刀是准备好了的,他就在磨坊的一个角落里磨刀,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磨刀,连水道婆和何菱儿都不知道。小舜认为,凡要干一件漂亮的事儿,要自己干,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而上次向面粉里投毒那件事就是涉及的人多了。小舜觉得那真是一件愚蠢到顶的事儿。小舜的刀磨得很锋利,在刀刃上,小舜既能看到一种寒光,又能听到一阵冷风,小舜想,任何的头也经不住这样的刀刃了。这天晚上,小舜估计黄四又要去窑门了,小舜就在那等候着。天漆黑着,又飘着小雨,只有旧窑门口闪着昏黄的灯光。这样的天气,正是杀人的天气。小舜像那些黑道上的杀手一样,穿了套黑衣服,又用一块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样子,自己都感到恐怖得很。很晚的时候,黄四才从窑门里出来。他这天晚上大概是喝了不少酒,临出门时,还摇摇晃晃的。窑姐们一口一个黄四爷地把黄四送出了门口,小舜手中的刀就握得很紧。在胡同拐弯的黑暗处,小舜就一个绊子把黄四放倒了,那把刀就那样美丽地在黄四的脖子上旋了一个圈儿,黄四的头就拿下来了。小舜将那把刀在泥里插了几几插,以防滴漏血迹,然后跑回了家,将衣服和刀藏好,才钻进了何菱儿的被窝。何菱儿问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小舜说,出去揽生意了,便搂着何菱儿睡。黄四被杀后,县城查了好长一阵子,终也没有查出个头腚来。县城里人便说,这是个无头案。小舜心里说,当然是个无头案,县城里这么多年来,这样的无头案多着呢。小舜心里也不怕,小舜想,即使是查着了,无非我的头也被杀掉,但我却亲手杀了黄四的头,你黄四却不能亲手杀我的头,你这个混蛋!
       水道婆见黄四的案子与小舜无关,也就放下心来。水道婆想,小舜当然不会去干那样的事,他没那个胆子。水道婆感到高兴的何菱儿真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不仅贤惠,而且精明,看事体,办事儿,竟是一个大家风范。在磨坊的经营上,她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和独到的经营理念。何菱儿提出不能固守磨坊这么个老摊子,应该扩大经营范围,增加经营项目,建议在威登营建一个分磨坊。那里有大批的驻军,他们每年要吃掉大量的面粉,而这些面粉都是在县城几家磨坊里磨的,路途遥远,运送很不方便。如果就地建一个磨坊,既方便了驻军,又能赚到钱。她还建议在城里开一个餐馆,利用水道记面粉这个品牌,发展饮食业,将来一旦磨坊不行了,还有退路。水道婆和小舜觉得何菱儿说得有道理,就按她的设想办了,并把餐馆交给何菱儿去经营。何菱儿就把餐馆叫做水道记饺子王,用水道记面粉做水道记水饺,饺子品种多达几十个,果然一炮打响,水道记饺子王生意异常火爆。水道婆就一手扯着孙子,一手扯着小舜说,小舜,小舜,你找了个财神爷媳妇啊!当年你还不要呢,你这个小兔羔子。水道婆说完就抱着孙子走了。水道婆边走边哼着唱,而水道婆以前是很少哼着唱的。
       然而威登营磨坊经营得不太好。威登营的磨坊是何菱儿的哥哥何有福在经营的。因为水道婆家里的人手不足,何菱儿就推荐自己的哥哥何有福去管理,水道婆就同意了。何有福开始管理得还不错,后来慢慢跟一些兵痞勾搭上了,整天喝酒赌钱,不但面粉磨得质量不好,兵营不满意,而且经常丢失面粉,管理一塌糊涂,弄得水道婆很生气。水道婆就找何菱儿,问她,这是你的哥,你看着怎么办好?何菱儿说,让我去住几天吧。何菱儿便把水道记饺子王交给二掌柜的管着,自己只身去了威登营。一看哥哥搞得不像话,一怒之下便把哥哥赶回了家,自己亲自坐镇指挥,严加管理,不留情面。磨坊很快有了新的起色,水道婆这才安下心来。水道婆想,大概水道家的磨坊就得女人来撑着,她就想把整个磨坊的家业都交给何菱儿管着。小舜尽管干得也不错,但他在心计上比何菱儿总是差一筹。
       水道婆的磨坊真是今非昔比了,在整个县城,它已是一家赫赫有名的大买卖了。谁都知道江家有个老女磨坊主水道婆,也都知道有个新磨坊主何菱儿,而很少有人知道磨坊里有个男人叫小舜。两个女人主宰着磨坊的家业,轰轰烈烈,浩浩荡荡,其事业如日中天。水道婆经营的产业家家红火,个个赚钱,令县城的人眼红得不行。水道婆就在抱龙河边上盖起了一座二层小楼,全家都搬进了楼里。水道婆站在楼上,向北看,抱龙河就在眼下,河北岸就是一大片城区,油坊在那里,三合馆在那里,县公署在那里,柳营街、拐子街、石马街都在那里。抱龙河北岸是县城的中心,偶尔挺起来一座二层楼,就孤傲地雄视着脚下的平房。向南看,是南关那一片低矮的昏暗的平房和那条人挤人,人撞人的鸭湾街。再向南就是城墙,城墙下是护城河,城外就是连绵起伏的丘陵了,丘陵上都沾着斑斑的白雪,显得很威严,也很雄伟。这样的景致就给了水道婆很开阔的视野,她的思想也变得活跃起来。水道婆住在小楼上,就觉得这个事要有个交待了。那一天,她就把何菱儿和小舜叫到跟前,很郑重地说,我老了,我不能干了,这份家业就交给何菱儿吧。何菱儿是个能撑开大事的人。小舜你尽管是个男人,却没有何菱儿那样的肚量,你要辅助何菱儿把这个家当好,不准许拆她的台。听到了吗,你这小兔羔子。小舜对妈把家交给何菱儿当然一点意见也没有,他明白自己的媳妇比自己能着呢。但他不喜欢妈还骂他小兔羔子,他的兔羔子都已经三个了,他怎么还能是小兔羔子。何菱儿就跪下说,妈,我不能当这个家,我也当不好这个家,还是你老人家当着,哪怕你在后面掌着舵也行啊!水道婆说,我主意已定,不可更改。我要专心看我的孙子、孙女,这个活儿也不轻啊!你从今天开始行令箭。何菱儿含泪答应了。
       大年不知什么时候就来到了磨坊,来到了县城。县城忽然就来了精神,到处张灯结彩,鞭炮乱响,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完全不像平日小舜看到的样子,灰蒙蒙,死沉沉,像一只趴下的老鳖。水道婆坐在小楼里闷得慌,就抱着孙子孙女去看京戏。水道婆的爹爱看京戏,水道婆也爱看京戏。她从京戏里学得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她那种遇难不低头,英勇不屈的刚硬性格,有很大一部分是跟京戏里学的。但前些年忙,干磨坊没有时间去看,现在闲了,她就想去看京戏。戏院在抱龙河的北边,离着县公署很近,水道婆就向戏院走去。水道婆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大街上果然热闹得很。走亲戚的、看戏的、观景的、闲逛的、卖冰糖葫芦卖糖瓜的,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有些调皮的孩子把小鞭点了芯子,便向人多处扔,就招来了人们的骂声,小兔羔子,找死啊!水道婆不知道现在是何世道,光听说北京的大总统几天一换,也不知现在换上哪一个了。但从县城的气氛来看,局面还算是太平,但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过多长久,亦不知自己的磨坊能否始终这样兴旺下去,但愿如此吧。想着想着,水道婆来到了戏院,她买了戏票坐下看戏。戏院的掌柜认得水道婆,知道这是个有钱的主儿,就满面堆笑地为水道婆摆上了瓜子、茶水和点心。待她坐好,戏台上的锣鼓就敲响了。戏台上演的是《四郎探母》,看得水道婆热泪涟涟。然而孙子和孙女却听不得这样呜呜呀呀的声音,哭着要走,水道婆就买了些好吃的东西给他们吃,好不容易哄着他们看完戏。走出戏院,天已近中午了。戏院外又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大雪,上午来时还是阳光灿烂的天转眼就变得阴暗一片了。戏院掌柜要请水道婆吃饭,水道婆谢绝了,戏院掌柜点头哈腰地把水道婆送到戏院门口。忽然这时就有几个县公署的办事人员在戏院门口贴着布告。水道婆觉得好奇,就去看那布告,一看就令她大吃一惊,布告说着伍老大与回龙山的土匪勾结,滋扰地方治安,已被捉拿归案,不久便开刀问斩。水道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伍老大怎么能干那样的事情?水道婆便感到脑袋嗡的一声震响,扯着孙子和孙女赶快往回走。她便想起伍老大的般般好处,她想应该去看看伍老大的。如果能把伍老大赎出来,无论花多少钱都行,她有钱。当水道婆走到磨坊小楼的时候,就听到了楼里的吵闹声。原来是何菱儿的哥哥何有福来借钱,他说他家里过不下去了。何菱儿就说,那是你自作自受,一天到晚好吃懒做,怎能不穷。水道婆说,你就借点钱给他吧。何菱儿说,不能,你借给他,他又拿去赌了,让他知道不好好过日子的滋味。最后何有福愤愤地离开了,临走时他说,好一个无情无义的妹妹,你等着吧,你不让我过好,我也不让你过熨帖了。
       何有福走后,水道婆就把伍老大的事说了。何菱儿和小舜都主张把伍老大赎出来,水道婆听了很高兴,说,人就得这样讲义气,明天我就去托人。
       第二天一早,水道婆就走过了抱龙河’桥,她要到县公署去找亲家老何。老何毕竟在县公署混事多年,总能认识几个人吧,让他使使劲,托托人,花点钱,也许能把伍老大赎出来。走在路上的时候,水道婆心里就有许多不理解。她怎么就碰到这么多难事,所有这样的事,远一点,近一点,她都能沾上边。是我水道家太有本事,还是命里就这样苦着的?总之人家别的女人都没有遇到像我这样的事儿,真是他娘的!但不管怎么样,伍老大这次是要救的。伍老大是个好人,是个英雄,救出伍老大之后,再也不管他娘的这些烂闲事儿啦。县城虽然冷,急急走着的水道婆身上却沁出了汗。水道婆熟门熟道地找到了老何。过年了,但老何没有回家,他在值年班。水道婆就向他说了伍老大的事。老何说,伍老大的事听说了,是通匪,罪很重的,恐怕很难赎。水道婆说,你先别说难,先托一托人,现在的朝廷,几天换一个,什么匪不匪的,咱先把钱花上,难道就办不成?反正咱是有钱的。老何说,那就试试吧。水道婆说,不是试,而是要千方百计想办法办,而且要快,可别叫那王八蛋的先砍了头。老何便积极地应承下来。水道婆又问伍老大关在哪里,老何说,关在县城后寺的大牢里。水道婆说,大概是上次关我的那个地方吧,我去看看。于是水道婆的大脚板又急急地向后寺大牢的方向迈去。水道婆向狱卒使了钱,狱卒很痛快地让水道婆见着了伍老大。伍老大对水道婆的到来不以为然,他依然是那副气宇轩昂顶天立地的样子。水道婆说,你这老不死的,难道你活得不耐烦了,竟然去通匪。伍老大淡然一笑,哼,我通匪?那是有人陷害我。水道婆说,如果真是这样就好办,我托人把你赎出来。伍老大说,轻来轻去的钱恐怕赎不出来吧。水道婆说,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赎出来。你在这里挺住,我每天让小舜来送饭给你吃。伍老大看着水道婆那一扭一扭的身段,心里就有了好多的想法。
       水道婆上下活动,花了无数的大洋,终没能将伍老大赎出。伍老大还是被押到西河滩上斩了首。伍老大斩首的那天,满县城的人都去了。满县城的人都觉得伍老大不能死,伍老大是神,伍老大怎么能死呢?伍老大也不应该死,伍老大死了,谁来赶碾?伍老大死了,生下孩子向谁要彩绸?但伍老大的头颅最终还是与脖子分开了。不过伍老大的头颅在离开脖子的时候很是坚硬了一阵子,刽子手砍了三刀才砍下来。脖子口里的血像井喷,喷出了高高的血花,喷了刽子手一脸,眼都喷迷糊了。刽子手就扔下了鬼头刀,用衣服擦着脸上的血,然而刽子手的眼却什么也看不到了,它被伍老大的血给烫瞎了。伍老大的头重重地落在地上,在河滩上砸了一深深的坑,并发出了轰然的响声,而这个响声就与天空雷的响声连成了一片。行刑那天是在三月,三月还处在春天的边缘里,雷声还在春天里孕育着,隐藏着,可这时雷声就来了,猛然一声,在河滩上空轰响着。紧接着就来了雨,从黑色的云层里落下了黑色的雨水。雨水中行刑的人走了,看热闹的人走了。伍老大的亲戚没有走,水道婆没有走,她帮助装殓了伍老大。直到伍老大的棺木离开了河滩,在家族的墓地上人土以后,雨才停下,天空才露出迟迟的阳光。
       也许是处于悲痛,也许是淋了一场雨,水道婆从河滩上回家就病倒了,病得很重。何菱儿请了县城最好的郎中诊治,病才见好。但水道婆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水道婆便整日在楼上休养。躺在床上的时日里,老井台和伍老大的身影就轮着番儿过来烦扰她,赶也赶不走。老井台时常涎着脸要钻她的被窝,而伍老大却气宇轩昂地问她嫁不嫁给他,那姿态仿佛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命令。水道婆想,我大概要跟这两个男人走了。水道婆就把这些想法告诉了何菱儿,何菱儿就说,妈,你别乱想,你活早着呢。就让水道婆安心养病。
       已经三个孩子的何菱儿丰满着,健壮着,精力旺盛着,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何菱儿自己也没有想到身上会潜在着那么大的能量。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何菱儿倒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那时候她只是感到心里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小舜当年不想娶她,她对小舜就有了很多恨意。她想,你小舜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赶大车吗?不就是会耍个鞭头吗?爹怕她心里难过,就劝慰她,何菱儿说,我才不生气呢,我觉得小舜比我差一大截呢。老何便奇异地拿眼望着女儿。后来,小舜亲自到凉水湾表示愿意娶何菱儿,何菱儿竟赌气跑了出去。她想,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是老何把她追了回来,回来后她就当着面把小舜数落了一番,小舜竟然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能出口。何菱儿决定嫁给小舜主要是因为水道婆,她敬仰水道婆,崇拜水道婆,她觉得水道婆是真正的女中豪杰,是她人生的目标。一个女人只有像水道婆那样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才叫有劲。嫁给小舜,起码能天天与水道婆在一起,受她言传身教的机会能多一些。真正地嫁了小舜之后,何菱儿感到小舜是个不错的人,除了脾气有些倔外,其他方面还是很好的,特别难能可贵的是在磨坊的经营上,他能够甘拜下风,全力以赴支持自己,这样她就放开手脚地去干事业了。何菱儿感到展现在面前的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和一道灿烂的景象。眼下,水道婆老了,这块事业就完完全全地由她接过来了。在还很寒冷的春夜里,何菱儿搂着孩子想着这些事儿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有人猛烈地敲着楼房的门,喊道,东家,东家,磨坊起火了,磨坊起火了!何菱儿从楼上向下看,磨坊里果然有一片火光,在黑夜里红得十分耀眼。何菱儿和小舜就飞快地下了楼,直奔磨坊而去。这时,磨坊的守夜人已经敲起了锣,吆喝道,救火哕……救火哕……磨坊周围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挑着水筲来救火。这是县城人一个最好的传统,无论谁家着了火,大家都会主动来救火,哪怕有什么仇怨,火也是要救的,锣声就是命令,火光可泯仇怨。黑暗中人也分不清,脸也看不明,只有人影在晃动,只有水筲在鸣响。着火的是几间偏房,那里有着许多易燃的东西,火光就在房屋里跳动、肆虐,照得屋里一片灿烂的红光,烧得一些木器发出哗哔剥剥的响声,一股焦煳的味儿就随着风儿到处飘散。有人已经站在窗台上专事向屋里泼水,何菱儿赶来,也来不及向泼水人道谢,从挑水人手里接过一筲水向火中泼去,火光把何菱儿映成了一幅英武的剪影。好在抱龙河就在一边,取水方便,那水就一筲接着一筲地向火中泼。何菱儿就感到身后有千军万马在跃动,人的脚步声,水筲的碰撞声,似在奏着一曲雄浑的交响曲。何菱儿就被这阵势感动着,激励着,手中的一筲筲水轻巧地泼向水中。火势渐渐减弱了,消失了,磨坊里又归于黑暗,只有那余烟在见不着光亮的黑暗中飘散。像来时不打招呼一样,人们又不打招呼地走了。水筲声、脚步声渐渐向磨坊外隐去。何菱儿冲着陆续离去的人们喊道,乡亲们,街坊们,俺何菱儿谢谢你们啦!
       救完火之后,何菱儿和小舜来到水道婆的房间里。水道婆很从容地看着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他们两个。何菱儿说,妈,我能猜到磨坊的火是谁放的,是我哥,是何有福。小舜立刻就把牙根咬得格格响,说,我看也八九不离十,是那个熊X养的哥,我去宰了他。小舜想起了藏在炕洞里的那把锋利的刀,它曾割下了黄四的头,而如果要割何有福的头,大概也费不了多少劲。水道婆说,我看你们就别乱猜了,也不要去宰了谁,磨坊里没有大的损失就好,不要再去结仇怨了。你们对你们的哥也有点过分,不应该一分钱也不借给他,物极必反嘛。我这么大年纪,经历过恩恩怨怨的事太多了,过个平常日子吧。水道婆说完便睡过去了。磨坊里的一场火灾,对她来说,如同一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碗,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何菱儿和小舜听了水道婆的话,不再找何有福算账。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年的旱灾如此严重。整整一年滴雨未下,春秋两季,颗粒无收。第二年春天,灾民像蝗虫一样拥向了县城,县城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每天都有饿死的人被抬到城外去掩埋。而这时的军阀正在远方混战。何菱儿的磨坊也冷清了许多,新粮没有,只能断断续续给有些户磨一点儿往年的陈粮。何菱儿便把经营的重点转到了面店和饭店上,然而由于天灾,生意就显得非常冷清,根本见不到什么起色。这一日,何菱儿离开县城,向凉水湾走去,她想去看看爹和妈。她知道爹妈是饿不着的,前些日子她刚送了一些粮食回家,但这样的灾荒,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儿,她有些不放心。在向城东走出三里地的地方,她看到有一群灾民,一群从某一村庄走出来的灾民,衣衫破烂,头发蓬松,身体枯槁,面色苍黄。他们要向县城里走,在他们的感觉里,县城是个天堂,那里有饭吃,饿不着。然而他们走不动了,他们无力地躺在那里,像一片片没有水分的枯叶,春风轻易地掀起了他们褴褛的衣衫,露出衣衫下一根根隆起的肋骨。何菱儿正看得凄楚,忽听得前方传来更为凄厉的喊叫声。何菱儿抬眼望,一只狗正叼着乙个小孩匆匆奔跑,小孩发出的哭声和后面母亲发出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母亲在后面无力地追赶着。显然狗把这群人当成了一群死人,把这个小孩当成了一个死孩,当它发现它叼着的是一个活孩时,它感到了意外的惊喜,它不能放下这顿美餐,要知道,它也饥饿多日了,何况后面还有人追赶。它叼着孩子,严格地说是拖着孩子,带着孩子的惨叫,带着孩子的血迹,仓皇地窜进了春天的山林里。孩子的声音隐没在山林里,母亲眼看着追不上了,轻飘飘地扑倒在山林边上的一个草堰下。
       何菱儿看到了这一幕,何菱儿痛苦地看到了这一幕。她的头简直要爆炸了。她快速地奔向那个母亲,那个母亲已经死了,嘴角流出了已没有多少红颜色的鲜血。一阵春风吹来,掀开了那位母亲的薄衣,露出一双干瘪的乳房。何菱儿向下一看,那一片饥饿的人正在春风里,正在春日下,静静地躺着,像在做着一个共同的梦。
       何菱儿没有去凉水湾,她急急地折回县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水道婆的房间里。而这时的水道婆正病着,病得很重,好像没有多少时日了。何菱儿几乎是哭着说,妈,外面饿死人了,饿死了很多人,我们不能不管啊!水道婆有些吃力地说,好孩子,难得你有那么一份慈善的心,你去安排吧,天下人都是人啊!不能让他们饿死。水道婆说完就闭上眼,睡过去了。何菱儿就让磨坊停下来,在门前搭了很多粥棚,磨坊的人都去熬粥,何菱儿也亲自熬粥。有时让自己的饭店送一些硬饭来,县城里的饥民像潮水一样拥向了磨坊,再没听说有人死去。何菱儿又着人在城东三里地的地方搭了一个粥棚,那里的一片人就从春天的野地里站了起来。何菱儿就感到她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情。
       然而,第三天,何菱儿被县公署抓起来了,理由是煽动民变。这个消息带来的后果是,水道婆平静地死去了。小舜又在磨坊里磨起了刀,他不知要杀谁,但刀是要先磨好的。2002年6月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