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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南]熊耳考水
作者:郑彦英

《十月》 2003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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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南省省名得之于黄河,因全省绝大部分土地位于河之南。在远古时期,甚至在秦汉时期,流淌在中国大地上的河流密如蛛网,但是只有黄河叫河,其他河流皆叫水。如汉水、淮水、洛水、漳水等等。而且那时候的黄河一出崤山群峰,立即沿中条山和太行山东麓折向东北,河道也就是目前河南省地图上西北到北面的省界线。那时候河北面地势低,加上河北至东海落差很小,难以形成深长的槽形河道,黄河就常在目前河北省地面漫流,将戈壁滩上大风吹进河水中的大量细沙和黄土高原上的沃土冲淤在河北,形成了肥沃而又平坦的河北平原,许多地方淤积的土层甚至厚达100多米。当人们终于发现黄河已在河北造出一块宝地的时候,黄河已改变漫流入渤海的形式,集中成了9条河道入渤海。其中最主要的两条河道,皆名河水,这两条河道之间有一个县,人们就自然而然地冠之以河间县。所以现在的河南省,真真正正在河之南。而目前的黄河河道,是千百年来长期运用的抑北疏南的治理黄河思路所形成的,于是就有了河南省不在河之南而在河之两岸的局面。但也许正因为如此,河南省最得黄河之气韵或气运,国家统理黄河事务的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就设在河南省省会郑州;河南省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是《大河报》;河南省的许多企事业单位和文化团体都围绕着黄河而取名。
       前年夏天我参加了一个学术界的聚会,我的一个研究民俗的朋友也参加了。聚会之后,他把我拉到一边,很认真地对我说:“听说你们三门峡有个地方,人无廉耻之心,不论男女,竟然在车水马龙的国道旁边,脱光了衣服洗澡。”
       我不禁愕然,我知道此人口讷言少,言必有据。所以我仔细想了一下才回答说:“我确实不知道,我回去问一下,我们报社记者满世界跑,他们可能清楚。如果真有,我给你打个电话。”
       但是当我回到我供职的三门峡日报社,还没来得及向记者们询问,却接到了他发给我的有关马路边裸浴的E—MAIL,摘录如下:
       聚会上所问裸浴问题,略显唐突,其实我也仅是耳闻,既然兄长期在三门峡工作,都不知此情,我就怀疑传言者是否有据,但回校后寻他几次而未见,又想到我在聚会中使用了无廉耻之心的话,颇感不安,便查询有关裸浴方面的资料,全然没发现有关三门峡的,却查到了中国东北某地正在建设一个天然裸体浴场的新闻。报道称此浴场男女分开,互相不可见,并号称可以以此增加旅游收入。读者对此大发议论,认为抬眼都是同性身体,别扭!认为这根本不是什么回归自然!仅仅类似一个露天的大澡堂子,并无什么新奇之处。既然这种隔离状态的露天洗浴都已经引得舆论哗然,我之所问可能是以讹传讹了。
       另有意大利有关裸浴的新闻,题目:意大利也有了裸体海滩12000年5月25日,意大利罗马市奥斯蒂亚(OSTIA)利多拉奈阿(LITORANEA)海岸线9.4公里处的卡普考塔(CAPOCOTTA)海滩被正式承认为裸浴海滩。虽然在此之前,意大利的法律禁止人们在公共海滩上裸浴,但是卡普考塔海滩早已是半地下的裸浴天堂。“意大利裸浴者协会”一直在为使裸浴成为合法而努力工作,他们终于盼来了这一天。鉴于裸体海滩可以为罗马带来经济效益,罗马市政府官员与“裸浴者协会”会员一同参加了25日的开业仪式。但有意思的是,海滩上的男女平等表现在:女子半裸是合法,男子全裸是违法。于是男子们大为不满,提出抗议,此抗议促成今年3月意大利高级民事法院作出一项规定:从今夏开始,男子不得全裸暴露在公共沙滩上,而女子也只能半裸上身。这样,男女平等也就体现在意大利的沙滩上了。既然露天无遮拦的裸浴在思想观念极为开放的意大利都如此难以实现,我看在贵地三门峡,更不可能有此习俗了。
       看罢此信,我不禁叹服该兄治学之严谨,自然也就将路边裸浴一事撂到了一边。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去年夏天,我得到准确消息,在我们三门峡市所属卢氏县熊耳山区,确实存在着路边裸浴的习俗。这就不禁使我想到了我的那位朋友所说的不知廉耻的评价,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便决定实地考证一番。
       卢氏县政府领导知道了我的想法,就派了一个精干的小伙子小C带了一辆车来接我。车到时已是中午,那天三门峡天气奇热,小C一身大汗地走进我的办公室,我当然立即递上一条擦汗的毛巾,端上一杯解渴的清茶,然后就问:“确实有那风俗?”我不想直接把“裸浴”的字眼说出来。
       小C边擦汗边回答我:“嗯。”似乎漫不经心。
       我就只好再往下问了:“衣服,”我嗫嚅片刻,“脱到啥程度?”
       “洗澡么,”小伙子看着我,眼光很纯净,“就得脱得光光净净才行。”
       看来一切都是真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我想,虽都在山脚下,肯定有树木掩蔽,或有山石相遮,不可能一览无余,否则……我不禁又想到了我的那个研究民俗的朋友的“人无廉耻之心”的话,遂从办公桌上拿起照相机,“你喝好。”
       “喝好了。”小伙子一口气将杯中水喝完,“咱走?”
       .
       “走。”
       许是天太热,车里的空调呼呼叫着却未让我感到凉快,反倒汗津津的。将近两个小时后,汽车驶入卢氏山区,小C就叫司机把空调关了,然后打开车窗,随着车玻璃徐徐下落,清爽的山风就由小到大地扑进车内,我顿时感到呼吸舒畅,体内的’燥热之气立即去了,皮肤上的汗湿虽还可见,,却已无了黏腻的感觉,自然而然地就有了欣赏景致的情绪。只见公路两旁的山冈,全被茂密的森林笼罩着,阳光似乎照不进密林,只能照在林梢,但林梢参差不齐,阳光也就在林梢高低凸凹地跳跃流动。耳边突然“忽喇喇”一声响,一只拖着长长的五色尾巴的雉鸡从车头前面飞过,同时响起司机一声惊喜的呼叫,叫声未落,又一只尾巴很短的雉鸡从车旁飞起,扑棱棱越过车顶尾随那只长尾巴雉鸡去了。小C告诉我,卢氏全县4000多座山峰,最高海拔2057.9米,是河南省面积最大、平均海拔最高、森林覆盖率最高的深山区县,所以野生动物非常多,加上近年来县里封山禁猎,高山深沟密林,就成了野生动物的天堂。刚才飞过的是一对雉鸡,尾巴长颜色漂亮的是雄鸡,另外那只是母鸡。雉鸡也是一夫一妻制,不论昼夜,“夫妻”相随。我的眼睛一直跟随着那对雉鸡,就见它们一前一后扇动着翅膀,在丛林上的阳光中飘一般地一旋,就融进莽莽苍苍的密林了。极目所见,全是绿色森林,森林上是阳光,却没有一户人家,这就使我对森林有了浩瀚的感觉。
       走了很长一段路后,路边才渐渐有了房舍,再走,就有了村落,村落渐渐稠了起来,拐过一个弯,县城就出现在我们眼前。
       小伙子说晚饭最好在县里吃,晚上就住在县招待所,“明天一早,去熊耳山温泉看……”说完后立即改了最后一个词,“考察。”
       我当然敏感地觉察到了小’伙子的心态,但我还是想快点到达熊耳山,“不要紧,小伙子,”我说,“我也是农家出身,粗茶淡饭能吃,土炕地铺能睡,咱直接去看。”我有意把他改过来的“考察”又改成“看”。
       这时候太阳已经远远地偏在西边,我知道温泉所在的熊耳山在伏牛山腹地,担心天黑以前赶不到,就让司机加快速度。 。
       司机却看了小C一眼。我注意到小C对着司机欲言又止,遂回过头来,“害怕你颠……”稍顿:“前面山路还陡。”
       “不要紧。”我说:“我坐过安2飞机穿云,上下一颠就是几十米。”’
       小C这才朝司机点点头,汽车速度也才明显加快了。
       几天之后当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小C才告诉我,其实他这时候想让我住在县城和让汽车放慢速度就一个原因,他以为我是想看女人洗澡,而女人洗澡是在明天,今天是男人洗,所以没必要赶。
       山路弯弯曲曲,不断可见沟壑之间,清澈的山泉水涌淌而出,或飞泻,或急流,潺潺有声,山风越来越清爽,风中已带了湿润的水汽。汽车刚刚爬上一道山梁,就见马路右边,立着一方青石,上书一行醒目的大字:
       进入长江流域
       我立即叫司机停下车,向那方青石走去。
       我在三门峡供职将近5年,虽然知道卢氏县是全国最古老的几个县之一,该县山区横跨长江、黄河分水岭两麓,处于暖温带至亚热带的过渡地区,但是真正到了分水岭的分界地区,我心里还是很激动的。这时候西边的太阳很是明亮,虽还是夏日的太阳,但由于山间的凉风和水汽,阳光也变得温柔起来。我站在青石旁边,心想我的脚往南一跨,就进入了长江流域,往后一退,则又到了黄河流域,一步之间,横跨中国最大的两条水域,心中自然升腾起许多豪气。
       豪气在心里冲撞,竟然弄得不知双手如何摆放才使豪气更足,便将一只手放在了标志着分界线的青石顶端,情不自禁地抚了抚,就像抚着两大流域的边缘。
       抚了几下也就将手收了回来,想拍掉手上的尘土,没想到手掌上一尘不染,这就说明青石顶端千千净净。这里当然不会有人擦拭,只因为这里没有扬沙天气,没有飞扬的尘土,满眼都是青山净水,连风都清凉纯净,才有了这般干净的界石。我不禁在心里感叹:大自然本就应是如此洁净的!
       许是车停人静的缘故,林间便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出,动静越来越大,这声音终止了我的感叹,并吸引了我的目光,就看见几片棕色在林间闪动,我便弯下腰来,想透过林间缝隙看个清楚,没想到反而惊动了野物,又是一阵响动,声音却朝着远处去了。
       小C见我有些失望,便告诉我,“刚才过来的是鹿。”
       “鹿?!刚才是鹿?!”我很喜欢这种动物,所以声音里肯定带着惊喜。“就是鹿!”司机在一旁补充,“两只。一到这儿,这种东西很多,常能看见,咱走吧?”
       一个“走”字提醒我太阳已经在老远的西边,我们处于赶路期间,必须赶在太阳落山以前到达目的地。我看了看小C和司机,他们会不会认为我太情绪化了,甚至有点大惊小怪了?这当然是不能问的,我便赶紧上车,心想既然已经过了分水岭,离熊耳山应该不远了。
       大约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汽车驶入一条峡谷,我本以为山上风大,山下风会小些,没想到峡谷里的风比山顶的风更有劲,但是风依然是凉的,是舒适的,是湿润而又洁净的。这时候太阳已经依在了西边山顶上,因为太阳的本来面目已经看不见了,阳光从山顶端的林间斜射过来,一条条阳光在山顶端还呈现出光柱的状态,看上去很明亮,还透出很多种颜色,但到了峡谷里,光柱们就溶在一起,颜色也只剩下了金黄,照在东边的山体上,谷底也被照亮了,只有西边的山底下,反倒略显灰暗。许多鸟儿在山顶上飞翔,呜叫声也就多种多样,我就想起了一句古诗:“斜阳浮远水,归鸟下疏林。”
       汽车刚刚在峡谷里拐了一个大弯,峡谷就变得窄小了,离公路还有一段距离的河流陡然地就挤到了公路跟前,于是就有哗哗的流水声响在耳边,水依然很清净,一只不知是鹰还是鹞的鸟儿突然从天空中冲刺下来,瞬间入水出水,嘴里叼着一条鱼,朝天上飞去。
       我的眼本是随着飞鸟向上看的,小C的一句话将我的视线拉了回来,“你看看那座山峰,”他的手朝左前方指着,“像个啥?”
       这是一座苍翠的山峰,山顶的两端有两处突出的山尖,山尖上依着一片云,山腰中间,还缠着一条似云似雾的带状水汽,水汽在夕阳的映照下朦朦胧胧的,灰绿色和白色不停地流动变化着,我知道这是风、水汽和阳光几方面作用的结果。山底下就是马路边的这条河流。“像啥呢?”我在心里问自己,眼睛就上下端详着这座山峰,当我的视线在山顶端的两个山尖稍作停留后,我心里怦然一动,脱口而出:“熊耳山?”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再看这座山峰,山顶端的两个山尖还向中间歪斜着,俨然两只熊耳‘“那……温泉呢?”我禁不住问道。
       “那儿!”小C指着山脚下。
       “噢……”我叹了一声。在我的想象中,这山区的温泉应该是天然状态的坑池,没想到还有一条长长的廊亭,离廊亭不远处,还有一座类似于公园中的凉亭的亭子,沿亭子到大路的河流中间,是一只只蘑菇状的石桩,石桩与石桩的距。离有半步,若即若离的石桩错落有致地呈现出波浪形,石桩下端是流淌的河水,上端显然是供人们从大路到达廊亭的。而且注释我的想法似的,就有两个人在这蘑菇桩上走,显然是去洗澡,因为一人手里拿着毛巾,一人手里端着脸盆。后来我知道,当地人把这条造型别致的桥叫“卧波桥”,我倒觉得太斯文了,还不如叫“蘑菇桥”好些,既有乡间特色,又言形易记且上口。
       司机就在蘑菇桥连着大路的地方停下车来。“你看,都是男的在那儿洗,你看不看?”
       还没待我回答,小C说:“要不先到宾馆休息,明天再……再考察。”
       “不不。”我说,“咱现在就看。”我又把考察变成看,然后就拿着照相机下了车。
       小C随我下了车,“今天是男的洗,咱可以过去……看。”他终于把考察说成了看。
       “哦,过一会儿。”我说。我站在河边的夕阳里朝那边看去,也许是阳光明丽,廊亭里洗澡的人们的身形状态清晰可见,就连人们的说话声也依稀可闻,因为流水声很响,人的声音只能杂于流水声中。
       这时候不断有车辆通过,大都是货车,许是来往的司机看惯了这里的景致,所以车速还是很快,偶尔有司机歪一下头,朝山那面看一眼,就轰隆隆开着车走了。只有一辆载人的中巴车到这里放缓了速度,而且越来越慢,开车的是个中年男子,声音很大地说:“女同志好好看看啊!”
       我注意到车内立即起了一阵骚动,有几个胆子大的年轻姑娘,竟然将头伸出车窗,朝廊亭那里观看,而车内大部分女性,只是迅速朝那里瞅一眼,回过头,又迅速朝那里瞅一眼。
       廊亭里洗澡的人中,有老有少,但大部分是青壮年男性,他们显然注意到有一车旅客朝这里看,但他们毫无顾忌,若处无人之境,依然轻松自如。
       虽然汽车一直缓缓而行,但渐渐地还是离这里远了,便见车窗口那几个姑娘,已经收回了头。我想,她们肯定觉得没看清楚,一来车虽缓行,却还是在动;二来毕竟隔着一条小河,河面虽窄,却还是拉开了距离。,
       这样很好,我在心里说,这条小河就像一条轻纱,遮在洗澡的人们面前,让过往的行人能看清楚他们,却不像面对面那么清晰,反而增加了美感。人们常说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就因为多了个琵琶,且半遮面孔,才使得面孔多了妩媚,如果将脸膛光光地挺在人们眼前,一览无余反会让人感到索然无味。
       这时候太阳显然已经到了西边山顶下面,因为只有熊耳山上半截,还有直射过来的太阳光,而那里云雾缭绕,阳光很难反射下来,所以峡谷底部的光线,明显昏暗下来。小C提醒说,乡领导在宾馆等着我一起吃饭。司机接着说,要看咱们明天来看。
       吃饭两个字一下子勾起了我的食欲,肚子立即咕咕叫起来,但我还是觉得意犹未尽,我指着两三百米外那片房屋,“那儿是不是汤河乡乡政府?”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叫小C他们两个先去,“给乡领导说说,我一会儿就到。”
       “你想过去考……看看?还是想洗洗?”小C问我。司机立即接上话说‘:“宾馆里就有从温泉通过去的温泉水,在房间里一样洗。”
       我说:“你们去吧,我想过去,说不定来了兴趣,就会跳下去洗洗。”说着返回身,打开车门,拉开随身的包,拿出了装有毛巾、香皂之类的旅行洗漱袋,“你们去吧。”
       小C却没有去,叫司机先去说了,他随着我,一道朝廊亭温泉走去。
       蘑菇桥一朵朵“蘑菇”之间虽然只有半步的距离,“蘑菇”柱下面的水流也很清很浅,清澈见底,但走上去还是让我感到胆突突的,所以就走得很慢。小C走在我的前面,很有经验地对我说:“你朝前面看,看着我的脚后跟,大胆走,没事的。”我应了一声,见他只和我隔了一朵“蘑菇”,就照着他的说法走,果然很灵,步子一下子轻捷起来。片刻之间,就走到了廊亭里。
       洗澡的男子们正在说笑,一见我们到来,一个壮年男子就热情地打招呼:“来洗吧,这儿的水治百病。”
       “他说得对。”小C就告诉我,“这水里含有氟、硫、钙等二十多种微量元素,常来洗,能治关节炎、皮肤病,还能促消化、提精神。”
       我点点头,就见池中的每一个人,身上确实都很光滑。我就说:“温泉水一般都,含硫,能治皮肤病,还有许多目前人们无法认识到的一些元素,不说常洗,就是常泡泡,人都会得益。”
       池中的一个小男孩说:“说得恁好,你还不脱了衣裳来洗?”
       一个老者立即制止了小男孩:“你没看,人家是山外面的干部,少多嘴!”
       从他们的脸上和言语之间,你能感受到他们的纯真朴素,在这样的裸体环境中,我这个惟一穿着衣服的人反倒显得不自然了,似乎是有一只手推着,我很快脱了衣服,但还是没有完全放开,将脊背对着马路,而且脱完衣服以后,立即溜下水池。
       许是溜得快了,水显得有些烫,弄得我身子一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没事儿,”那个打小男孩儿的老者说:“马上就不烫了。”又朝前面一翘下巴,“我过一会儿还得去那儿泡呢。”
       原来那儿是温泉水的出口,是一个天然石头环抱着的池子,水温显然很高,已经是盛夏了,还热气蒸腾的。却已经有人在那里泡了。
       “这儿泡泡,那儿泡泡,”老者对我说,“你就不会有病。”将胳膊伸到我的面前,“我都七十多了,啥病都没有,还能上山采药呢。”说着上了水池子,朝温泉出口处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在心里感叹:“七十多的人了,行动还这么利索!”
       这时候我已经感到身上不是很烫了,就朝马路那边看去。夕阳已经照到了熊耳山的山尖,山下的光线就暗了许多,但是路上的行人,还是清清楚楚,行人大都是当地人,或拉车、或挑担、或荷锄、或挎篮,还有骑牛的孩童,他们来去匆匆,根本不朝这里看。来往车辆还是不少,但大部分速度依旧,只有个别车辆,放缓了速度,我想他们肯定是朝这里观看呢,就不由得将身子朝水里缩了缩。
       这时候接我的那辆汽车又开过来了,停在蘑菇桥那头,接着从车上下来两个人。小C立即从水里站起来:“乡领导夹了。”
       我知道不能再泡了,就从水中站了起来,当然还是背对着马路。身子这一出水,就感到凉飕飕的,突然觉得,泡在温泉水里头,真是舒服。
       乡领导晚上陪我吃了饭,菜都是山上的莱,吃着味道很鲜,特别是那炒鸡蛋,黄澄澄的,似乎还透着些许红,吃在嘴里,让你不由得想起一句广告词:“味道好极了!”却又说不出是哪种好,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美妙。
       吃完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小C和乡领导陪我在街上散步,晚上风小了,吹在脸上,很舒服。山间的流水声潺潺的,似乎在为我们的散步伴奏。一位乡领导对我说:“你别看这儿是深山区,但电视也是用卫星接收下来的闭路电视,清楚得跟城里一模一样,也有卡拉OK厅,宾馆饭店也不差,就差个电影院。”然后问我,“晚上安排点啥节目?”
       我就说:“山外有的我一概不在乎,就想见识见识山外没有的。”
       “山外没有的……”这位领导沉吟片刻,“那去钓鱼吧。”
       我愕然:“晚上钓鱼?”在郑州和三门峡,我多次到郊外和鱼塘钓过鱼,白天还很难钓上来呢,更何况晚上,“是在鱼塘吧?”
       “在鱼塘钓算啥本事?”这位乡领导说,“咱去钓野鱼,而且不用灯。”
       “那……”我不信能钓上来,但没说出口,只是说:“真能行?”
       “去了就知道了。”
       其实还是去下午我们的汽车第一次停放的地方,也就是蘑菇桥旁边,蘑菇桥一边是一个斜坡,水就瀑布一般地流淌下来,瀑布下面就形成了一个回水区,乡领导就让我们在这里钓鱼。而且并没有城里人夜钓所用的夜光漂,也不用打灯光,钓饵竟然是我们席间吃剩的肉片,我们站在下午我们朝温泉观望的马路上;打着手电筒把切成碎块的肉片挂在鱼钩上,然后灭了手电,将鱼钩往回水区一撂,就等着鱼上钩。
       这种钓法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更何况实践,但我想肯定能钓上来,否则乡里领导不会让我来钓。这时候山间的夜风凉爽湿润,山上的林木在风中发出和缓的摇动声,不断从林间传来鸟兽的呜叫声,一声与一声之间,似乎有呼应,又似乎毫无关联。加上哗哗的流水声,漆黑的夜晚,宛若置身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我就想,钓上来钓不上来已经无关紧要,晚上到这儿走一趟,站一会儿,就是一种享受。
       就在这时候小C叫了一声,“呀,钓上来了。”
       说话间他已经将渔竿提上了岸,乡里随行人员立即打开手电,就见二条三四寸长的黄色食肉鱼在空中摇头摆尾地挣扎,这种鱼河南大部分地方人叫它“黄咯呀(音)”,取其出水时和取钩时的叫声。四川人则给它取名黄腊丁。这种鱼我过去在山外钓过,是极难上钩的,就是那些在钓鱼比赛中得过奖的人,提起钓这种鱼也没有把握。
       他们手忙脚乱地还没将那条鱼摘下来,我突然觉得我手中的鱼竿被拽了一下,直觉告诉我,鱼上钩了,我就猛然一提竿,同时叫道,“我这儿也上了!”
       果然也钓上来了,依然是那种黄咯呀,而且比小C钩上来的那一条大些,随行人员立即过来往下取,咯呀就“咯呀咯呀”地叫,背上那根刺就直直地竖着。那根刺是它的武器,如果扎人一下,要疼半天的。
       我过去从来没有钓上来过这种鱼,所以真正听到了它的叫声,心里立即觉得很惨,就叫他们把它放了,心想它们回去一“通知”,这种鱼就不会再上钩了。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接连钓上来的几条鱼,还是黄咯呀。我就不忍了,“算了,不钓了。”我说。
       随行人员却说,这是刚刚开始,山里的鱼傻,只要能钓两个小时,就能钓几十条。但在我的坚持下,他们就随我回去了。他们以为我累了,其实我一点也不累,要在城里,这会儿肯定会觉得疲倦,也许是山间的空气滋养人,所以我不但不困,而且很精神。
       往回走的时候我想着乡里随行人员刚才所说的山里鱼傻的话,其实这是一种真实,见了食物就吃,这是动物的本能,只是山外人对动物长期以来的无情残杀,使得动物产生了严重的防备心理。这不由使我想到了这里的人,他们能毫无顾忌地在路边裸浴,就是将路过的人的心理看得和他们的纯朴的心理一模一样。我不禁想到了下午我和他们同浴的情景,他们的心理和语言,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纯真!
       说真的我是很喜欢这种纯真的,但思路一转,担心就来了:到了山外,他们能适应吗?我不由想到了刚才频频上钩的黄咯呀。
       到宾馆住下后,乡领导却没有立即离去,“山里夜长……”后面的话虽没有说出来,我已经领会到了,“咱们说说话吧,”我说,“说说你们这儿的历史文化。”
       乡领导笑了,“要说这,还真有说的,我们这儿出了曹植甫,还有曹靖华呢。”
       我不禁愕然:“曹植甫和曹靖华是你们这儿人?”
       “当然了。”乡领导说,“就是我们这儿男女洗浴的时间,都是曹植甫老先生定的。”说着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本小册子,“我们乡的情况,包括两位曹先生的事,这上面都有。”
       我接过来却没有立即看,“我知道曹植甫、曹靖华父子是卢氏人,但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家应该是在县城那里,抗日战争时期,河南省政府曾经迁移到卢氏县城,就想着才子应该出在那种地方。”
       “嘿嘿。”乡领导笑了,“你没有听人说,深山出俊鸟呢。”
       我点点头,我在三门峡时就听说过,解放前,毛泽东见到从苏联归来的曹靖华时,听说曹靖华是卢氏人,就问他认识不认识曹植甫先生,曹靖华微笑说正是家父。毛泽东说鲁迅先生在世时,只写过四个碑水,其中有一个就是写给在卢氏办义学的曹老先生的,遂感叹说鲁迅先生“以不朽之文传不朽之人!”我抚抚那个小册子,“这里面有鲁迅先生写的碑文吗?”
       ,
       乡领导拿过小册子,一翻,“在这儿。”
       这是我很早就想看的一篇碑文,所以就立即接过来,碑文虽然不长,但因是文言文,我还是琢磨了半天,感觉确为不朽之文,故全文抄录如下: 河南卢氏曹先生教泽碑文 夫激荡之会,利于乘时,劲风盘空,轻蓬振翮,故以豪杰称一时者多矣,而品节卓异之士,盖难得一。卢氏曹植甫先生名培元,幼承义方,长怀大愿,秉性宽厚,立行贞明。躬居山曲,设校授徒,专心一志,启迪后进,或有未谛,循循诱之,历久不渝,惠流遐迩。又不泥古,为学日新,作时世之前驱,与童冠而俱迈。爰使旧乡丕变,日见昭明,君子自强,永无意必,而韬光里巷,处之怡然。此岂轻才小慧之徒之所能至哉。中华民国二十有三年秋,年届七十,含和守素,笃行如初。门人敬仰,同心立表,冀彰潜德,亦报师恩云尔。铭曰:
       华土奥衍,代生英贤,或居或作,历四千年,文物有赫,峙于中天。海涛外薄,黄神徙倚,巧黠因时,鹊枪鹊起,然犹飘风,终朝而已。卓哉先生,遗荣崇实,开拓新流,恢弘文术,诲人不倦,惟精惟一。介立或有,恒久则难;敷教翊化,实邦之翰,敢契贞石,以励后昆。
       会稽后学鲁迅谨撰
       这一天晚上我辗转反复,不能入眠。鲁迅先生对山外那些追名逐利者的形容和批判真是太深刻了,“劲风盘空,轻蓬振翮,故以豪杰称一时者多矣(那些追名逐利者,在于趁势乘机,强劲的旋风盘空而起时,枯干的蓬草也能乘风高飞,所以英雄豪杰称雄一时的为数很多)。”说得入木三分,而又富有哲理。笔锋一转,说起曹植甫老先生:“而品节卓异之士,盖难得一(品德高尚、节操出众的人,却很难得到一个)。”于是我想到了这里淳厚的民风,心底洁净、性情朴实的裸浴者,甚至还有那些在回水区被钓上来的鱼,那些出没于山林之间的鹿、雉鸡还有从空中冲刺而下的鹰或者鹞,就是这里纯净的天地山水人群养育和造就了曹植甫和曹靖华父子的生命和品格。本以为在山外,这种朴实无邪的性情在追名逐利、纵横有术的人群里可能举步维艰,而曹植甫先生和曹靖华先生,淳厚的性情随其一生,不也成就了大事业吗,不也成了万人敬仰的大人物吗?曹植甫先生虽然在卢氏深山区为办义学终其一生精力,但已名扬天下。曹靖华先生与瞿秋白等革命者到苏联留学回国后,成了一个名贯海内外的教育家和翻译家,所译《铁流》,被鲁迅先生称之为“为起义的奴隶偷运军火!”解放后,曹靖华先生执教于北京大学,任俄语系主任,享年90岁。可见纯朴淳厚、“品节卓异”,也是走向社会、成为世人公认的杰出人才或者英雄豪杰的条件。正像鲁迅先生所说:“实邦之翰,敢契贞石,以励后昆。”(实为国家的栋梁,所以应该把他的事迹铭刻在圣洁的石头上,以勉励后世子孙)但与他们父子同时代的那些追名逐利、纵横有术、奸巧狡黠之士,也如鲁迅先生在碑文中所说:“巧黠因时,鹦枪鹊起,然犹飘风,终朝而已(狡奸之徒乘势飞起,却似旋风扶摇直上,朝露般迅即消散)。”
       第二天早晨我一起来,天已经大亮了。小C在院子里等着我,说是现在就去看女人洗澡,看完了吃早饭,要快点吃,上午还要上山看一下冰洞。
       “冰洞?”我想到了昨晚从小册子上看到的通天洞,还有那句描写通天洞的诗:“熊耳无墨千秋画,白冰有弦万古琴。”就问:“是不是通天洞?”
       “对。”小C说,“主要是看里面的冰,春夏秋冬都不化,还有洞里从下而上的冷风,就是现在这盛夏天气,风也冷得人要穿棉袄。”遂指着熊耳山,“咱们坐车加步行,一天之内就能赶回来,如果不想回来,就住在山那面的横涧乡。”
       这一天我们看了通天洞,里面的冰和冷风正如小C所述,确实让人不可思议。但是最让我不能忘怀的,还是早晨去路边看女人洗澡。
       我和小C是走路过去的。其实一走出乡政府所在的街道,就能看见洗澡的廊亭,也能清楚地看到洗澡的女人们,但我们还是朝蘑菇桥那边走去,因为那里是最佳观察点,离廊亭最近。
       早晨阳光很好,所以在那里洗澡的女人们清晰可见,像昨天我们所见的男人们一样,女人们照样无拘无束,有的在廊亭里,有的在出水口的不规则形的天然石池里,间或还有嬉笑之声传过来。
       这时候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端着脸盆从马路上走过来,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显然是要去洗澡,看见我们,大方地打了一声招呼:“看啊。”
       “啊啊……”我立即觉得自己脸很热,就将目光移向蘑菇桥下面的流水上,问她们:“不怕我们看么?”
       “嘿嘿。”一个少女笑了笑,另一个少女一扭头沿着蘑菇桥朝廊亭跑去。
       看来这两个少女是常来洗的,她们一到,竟然直接到了出水口那儿的烫水池边,脱了衣服,就到烫水池里去洗。那情景真是美极了,我不禁想到了“天人合一”四个字。
       小C把背着的照相机从肩上取下来,递向我:“照一张吧。”
       我却没有接,“你照你照。”
       小C就将照相机端在眼前,认真地调整焦距,照下来很美的一张照片。就是右边这后来我想,我没有接过去拍的主要原因是我心里还有杂念,害怕别人说自己。在这一点上我就远不如曹靖华的父亲曹植甫。曹先生就一个儿子,还将他送到山外闯世界,只留下儿媳妇在身边。当曹靖华一去十几年音讯全无时,他和老伴也已年迈,有个儿媳妇在身边照应,自然多了许多方便和温暖。但为了儿媳妇的幸福,曹老先生毅然决定,将儿媳妇嫁出去。他亲自为儿媳妇找了个好人家,为了使她出嫁后也被人高看一眼,他在儿媳妇出嫁之前,教她认字算账。出嫁那天,曹先生徒步翻山涉水,将儿媳妇送到新婆家。曹先生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管过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吗?没有,他惟一所想的,是儿媳妇的幸福!在这一点上,曹先生就像那些创造着天人合一·美景的洗浴者,而我正是那种扭扭捏捏的观看者,甚至连照相机都不敢端起来!
       回到三门峡后我立即给我那位研究民俗的学者朋友发了一封E—MAIL,我把我到卢氏所闻所见告诉了他,最后感叹说:“你到此地稍作品味,即知何为‘上善若水’!”责任编辑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