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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淮北往事
作者:巴 一

《十月》 2003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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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九八七年农历九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对高占平来说意义非 凡。这是他的二十五周岁的生日,而一年前也是这一天,他从大学 法律系毕业后,分配到细阳县司法局上班报到。高占平决定,九月 二十三日回他的老家高楼村去。
       高占平所在的基层管理股只有三个人,股长汪月琪是位五十 几岁的女同志,还有一位也是今年刚从学校分来的小郑。去年高 占平刚分到司法局,汪股长就慈眉善目地对他说:“等你熟悉一段 时间,我这个股长的位子就让给你。如今,都是年轻人的天下啦。” 高占平冲着汪股长笑笑,没有说话,可心里面直觉得好笑:汪股 长,你也太小看人了,你以为你那股长的位子神气啊?凭我的才 学,当个局长也绝对够格呀!高占平没有说,他也根本不会对任何 人谈起他的雄心壮志。不过,他倒由此对汪股长的平易近人和蔼 可亲顿生敬意。在平常的工作中,高占平不用股长提醒,总是冲在 前面。下乡指导乡镇司法所的普法宣传,检查乡镇法律服务所的 民事案件调解情况,以及对乡镇机构的治保主任、调解主任等人 的法律辅导等等,类似这种在乡下一呆就是十几天的差使,高占 平这样一位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科班出身的大学生,完成任务游 刃有余。每次回来,他都要写出——份文字材料呈放在汪股长的办 公桌上。汪股长总是笑眯眯地拿起材料,溜一眼标题,便直奔局长 的办公室汇报去了。
       因此,当一大早高占平向汪股长就提出请假三天的时候,汪 股长便不假思索地答应道:“管管管,你小高请假我绝对允许。”话 还没说完,鲍副局长进来了。听说高占平要请假,鲍副局长的眼睛 盯着高占平:“怎么?小高想媳妇啦?”“没有没有。”高占平一下子 脸通红,连连解释,“我都两个星期没回家了。这几天,地里正收庄 稼,割豆子、刨红芋,我知道家里人忙不过来,所以想回去帮帮他 们。”鲍局长收敛了笑容,没有再说话。点上香烟,在屋里踱来踱 去。高占平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鲍局长的老家也在乡下,虽然老婆孩子在城里,可他的父母仍在田地里劳作。眼下是一年一度的秋收季节,他一下子想到了父母在秋野里忙碌的身影。“鲍局长,我要不要写个请假条请您批准?”高占平走到桌子前撕了一张纸。鲍局长摆摆手,又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说:“不用了,我和汪股长都在,就行了。难得你这份孝心,快去快回吧。”高占平十分感激,连连向鲍副局长和汪股长点头致谢,夹起桌子上的手提包,匆匆忙忙奔向楼下的自行车棚。
       细阳县城离高占乎的老家高楼村,大约70里,出了城往北,又宽又直的柏油路,骑自行车两个小时足够了。高占平归心似箭,几乎是屏着呼吸挤出了熙来攘往的人群,他骑着自行车离开县城的时候,贴在身上的衬衣已基本上湿透了。
       九月的淮北乡村虽已是深秋时节,但晌午的太阳依旧暴烈得烫人。早上凉得像冬天一样要穿两件上衣,中午穿个背心照样不凉快;到了晚上,又冻得让人打哆嗦。高占平在辅路上停下车,脱下身上的制服和衬衣,但他舍不得将制服叠出皱褶,于是又穿上,扣上下面的两个扣子,跃上自行车,猫着腰风驰电掣般往前骑着,那两片猩红的领章在秋风里分外耀眼夺目。他身上的这套警服向路人昭示,他不是个农民,而是一个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司法干警,是一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国家干部。80年代的公检法,老百姓只认识公安。司法局干部和公安干警的制服是一样的,老百姓常常把司法局的人误认为是公安局的警察,可只有“内行人”知道,制服虽是一样,但工作性质及范畴,是大相径庭的两码子事:公安干警负责的是刑事侦察,而司法干警则是负责调解民事纠纷,代理民事、刑事诉讼,更主要的职责则是负责法律的普及宣传工作。难怪很多次,穿着制服的高占平每次到了乡下去村人们都说:“派出所的人来了!”为此,他常常心头一阵窃喜,在司法局工作并不亚于在公安局工作,那就是在大众心目中,都是一样的威风和威严,尽管他只是个刚走出校门不久的法律工作者。
        马路两边的田野里,农民们挥汗如雨忙收割,高占平望着他们忙碌的身影,顷刻间心里怅然若失,那一丝自豪感渐渐消失了。虽然他已在县城里的“政法机关’工作,但他的父母、妻子和所有的亲戚,仍在高楼村,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农民。他在县城偶尔还能在酒店里享用美酒和佳肴,、他的所有的家人亲戚邻居均还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一日三餐不见荤腥。想到马上又要回到那低矮的砖瓦房里,想到马上又要见到佝偻着脊背的父亲和满手老茧的母亲,想到马上又要见到整天对他怨气满腹的妻子,高占平的心禁不住咯噔一下沉了下来。
       考上大学之前,高占平就曾暗暗下决心,考上大学分配工作后,他要把父母接到城里去,让父母也像城里的老年人一样,早上打打太极拳,晚上拎个鸟笼子在公园里散散步,而他则与爱妻手拉着手,幸福地走进电影院……可是,如今他都已经毕业工作整整一年了,每月40元的工资,不仅不够用,还欠了同事们300多元的债务。每次在食堂打饭,高占平根本舍不得打八角一份的荤菜,从来都是买一份炒青菜和一个馒头。如果哪天实在是太累了,他也只舍得买一份六角钱的红烧丸子。他常常为没能让父母也搬到城里来住而愧疚、自责。但是高占平的心中时时燃烧着希望:自己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迟早有一天,他会实现他所有的梦想!
       前面出现满目的翠绿,那是待一段时间才能收割的“二茬”薄荷,它在入冬时节方可“熬油”。另一片被晨露和秋霜肆虐过大片的墨绿色,是农村人一日三餐的主食——红芋。冻蔫了的红芋秧横七竖八地交织在一起,在阳光的照耀下,滴淌着露珠,无力地遮盖着仿佛要破土而出的红芋。早巳脱落的抑或挂几片黄叶子的芝麻秆上,饱满的芝麻摇摇欲坠,似乎稍稍碰撞便能抖落一地;雪白的棉花,在稠密的早已支撑不住的枝丫间灿烂开放;大豆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已经被晒得爆裂,发出此起彼伏的“啪啪”声……这一切,高占平太熟悉太亲切了。目睹这丰收在望的秋日景象,他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兴奋。庄稼人最渴望的就是这收获的季节,尤其是这深秋的晴朗天气,“打豆子”、“磕芝麻”、“刨红芋”等一系列的秋季农活堆积到了一起,必须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收到场里,才能安心。村人们称这个时节为“秋收”节气。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用八个字形容村人的忙碌再准确不过。
       高占平推着自行车走进村子里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他的父亲,拉着一板车红芋,吃力地往家里挪动着脚步。高占平急急跑过去,拦住了父亲的去路。
       “大,我来拉吧。”高占平把自行车扎稳,伸手去抓他父亲的架车把子。
       他父亲惊讶地停住车子,说:“哎哟!占平回来啦。”
       高占平朝他父亲笑笑,一把夺过了挎在他肩膀的汗渍渍的“车绊”,不容商量地对父亲说:“大,你推着自行车吧。”他用力压了一下两边的车把;待装满红芋的架车子平稳后,往前一拱,便朝家走去。村子里几户忙着拉红芋的男男女女看见高占平父子,便用夸奖的语气跟他们打招呼。有的说:“老电,你儿子回来了,这下子有帮手了。”有的说:“占平这孩子当官了,还不忘回来干农活,真不劣。”
       听到这些话,高占平的父亲高云电心里乐滋滋的。高云电在他儿子的架子车后面,推着自行车,跟过往的村人们招呼着,时不时盯着儿子的自行车,眉梢眼角荡漾着喜悦。是啊,儿子占平现在是穿着警服的国家干部了,全村一千多号人啊,就出了他高占平一个大学生。从儿子接到高考录取通知书那天起,老汉高云电就有了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从那天起,高云电心里才感觉到自己活得像个人样,多年来禁锢在心里备受欺辱的感觉伴着村人们的祝贺声,渐渐地消失了。高占平要去省城合肥读书的前一天晚上,高云电和老伴整整一夜没睡·,煤油下,他抽着旱烟袋,一窝接着一窝,又和老伴一起转到屋后,一把一把地量着那棵桐树。那棵大桐树原准备给他的老母亲留作棺材用的,他实在想不出办法给儿子凑足路费,为了不耽误儿子的学业,他前几天瞒着占平已把这棵大桐树卖给了别人。一觉醒来的高占平发现父母亲都没在屋里,便骨碌下床到处喊叫起来。他父母赶忙回屋。高占平见父亲、母亲的眼眶都噙着热泪,就急问究竟。当他的母亲把事情的原因告诉占平时,高占平也哭了,回到屋里把300元钱拿出来,死活往父亲兜里塞。“大,如果你不把这钱退给那个买树的,我明天就不去上学了。”高占平非常执拗,父亲只好听从了儿子的央求。“到学校没钱咋办呢?”母亲用衣襟擦拭着眼泪,担心地瞧着儿子。高占乎踌躇满志地说了句文绉绉的话:“娘,你放心,车到山前自有路。儿子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 高云电两口子打心眼里疼爱他们的这个大儿子。四个孩子当中,占平排行老大,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虽然都还在读书,但他们对占平寄予的希望最大。好在高占平天生就是读书的料;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目不识丁的高云电两口子从来没有过问过。占平这孩子争气啊!为他辛苦些也值得。转眼间,四年的光景过去了,高云电在家卖猪卖牛卖粮食,总算支撑到了儿子大学毕业,眼下又工作快一年了。去年高占平在老家结了婚,娶个媳妇身材又高又大,庄稼活样样精通。一个在城里上班吃“商品粮”,一个在乡下干活有“自留地”,这种叫做“一头沉”的殷实的婚姻,是村人们最羡慕的。高云电老汉心满意足。
       高占平的家和他父亲的家是紧挨着的前后院。高占平一结婚就和父母亲分家了,但他的媳妇雪瑛除了睡觉在前院里外,吃饭还是和父母弟妹们在一起的。平常都在地里忙农活,根本不像其他家庭那样,既然“分家”了,就当然地盆是盆罐是罐的各用各的,有时还为一勺子猪油吵得全村人不安。雪瑛从过门到现在,从未和占平的家里人闹过别扭,更没有为家庭琐事与她的公爹公婆吵过。
       高占平随着父亲出现在自家红芋地里的时候,全家人都丢下了手中的活计。妹妹、弟弟、母亲不约而同地从地中央往高占平走来,惟有他的媳妇雪瑛一手抓着红芋秧藤,一手握着镰刀,怔怔地伫立在原地,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突然走过来的这位在城里工作的丈夫。
       “娘!”高占平喊叫着,一阵跑步过来。脚下刨出的红芋堆鲜澄澄地被他踩去一层层嫩皮儿,割下的红芋秧藤被他踩得冒出乳白色的汁液来。
       母亲笑着,打量着好久没见着面的儿子,连连说:“你回来了啊,你回来了啊。”
       高占乎一把抓住母亲因拧红芋泥而黑乎乎的手,盯着母亲的眼睛,环视了站在一旁的妹妹弟弟,说:“回来了回来了。我知道家里这几天忙,就请假回来了。”母亲转过脸去,对着雪瑛喊:“他嫂子,你就回家做饭去吧!啊??听到母亲的喊声,雪瑛如梦初醒般“噢”了一声,才挪动脚步走了过来。她的眼睛和高占平的眼睛对视的刹那间,目光移向了别处,嘴角动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累坏了吧?”高占平走过来,两手不自然地插进了裤兜里。雪瑛立刻又正视着占平的眼睛,说::不累,就这几天忙些呗。”
       “占平,回去吧,和雪瑛一起回家做饭去吧。”父亲抡起一把抓钩,“砰”的一声刨起红芋秧子,抖落着泥土,头也不抬地朝儿子喊着。高占平没有应承父亲的话,他向雪瑛示意了一下,也拎起了抓钩,瞄准红芋棵之间的空隙,刨了起来。
       ,
       、
       一家人见高占平没有回家的意思,也就不再做声,各忙各的活去了。
       :
       高占平干农活,和读书、写作、干工作千样投入,他总是那样认真,总是那样一丝不苟。就连刨红芋也不例外。他抡起抓钩,准能让钩齿“稳准狠”地一下翘出埋在地下的红芋。不管是大是小,他总会刨光刨净才专心地转向另一棵。他刚刚蹲下身来,准备拉出一个硕大无朋的“露头青”红芋时,忽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阵急切的声嘶力竭的吆喝声:
       “截——住!”“截÷住!”
       高占平兰惊,直起身来,朝着喊叫声放眼望去,从孙楼村的红芋地里跑过来一群男男女女,有的拎着抓钩,有的挥着镰刀,还有四五条狗在人的前面朝着同一个方向狂奔着。“截住!”“截住!”此起彼伏的呐喊声由远而近,一下子吸引了方圆几里所有人的眼睛,大家全都停止了劳作,聚精会神凝视着同一个方向。高占平还没醒过神来,他的身后突然窜过来几个赤着膀子的小伙子,也拎着抓钩和镰刀,吆喝着:“截——住!兔子!”高占平恍然大悟。原来,人们在追赶着一只野兔子‘
       九月,是淮北农村一年四季中生活“寡淡”的季节。因为“农忙”,家家户户抽不出空来“赶闲集”买点儿猪油猪肉类的东西改善生活。“红芋茶(晚饭)红芋馍,不吃红芋睡不着。”这是一句带有戏谑性的民间谚语,意思是说一日三顿,除了红芋主食,还是红芋饭菜。比如将红芋切成条丝,伴上葱花或者加上几根葱丝,蒸着吃、炒着吃;再比如将红芋切成厚片,一片片放在锅里蒸着吃……日复一日,吃红芋吃得让人胃里直泛酸水,家人们一个个喊着“作心”(呕吐)的时候,一家之主才舍得让主妇们煮顿面条,或者从盐坛子里扒两个早已腌得冒油的鸭蛋来,换换胃口。也有时,累了一天的村人们回到家里,把红芋浆磨出来的“粉面”拌成浆糊,用油煎一下,那锅里“吱吱啦啦”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很远便能听得见。这时候有的人闻着了香气,鼻子狠狠吸了几下,望梅止渴般陶醉在香味里,然后不怀好意地冒一句气急败坏的话来:“嗯,这是谁家的屁股掉锅里了?唼?”
       自小时候起,高占平就没能饱尝过吃“好面馍”(白面馒头)的滋味,更不用说吃肉了。一向节俭得近乎苛刻的高云电,向来教育他的子女吃苦耐劳,不要讲究奢侈。总而言之,就是家里太穷,实在是没钱给孩子们割上斤把肉解解馋。高占平直到高牛毕业的时候,还在学校寝室里啃着从家里带来的黑乎乎的“红片子面馍”。、
       一年中,只有在九月‘里,各种秋庄稼都在收割的时候,野兔子才无处藏身,在村人们的喊打声中,拼命狂跑,死里逃生。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追得上这急于逃命的野兔子。有时候,碰上好运气,谁能逮着个野兔子尝尝肉食改善生活,一家人准是欢天喜地。
       高占平看清楚那只被追赶得走投无路的野兔子朝着他跑来的时候,心里一阵惊颤,他迅速从雪瑛手里抢过镰刀。说时迟那时快,当那只黄茸茸屏着双耳的野兔子已经跑到他的跟前了,高占平用力将镰刀向野兔子砸去,只听见“唧哇”一声,那小动物的生命终结了。拎起还在蹬着四腿的野兔子,高占平的身边一下子聚集到了几十个陆续跑来的喘着粗气的男女老少。还有几只早已将血红色舌头伸在嘴外的黑狗白狗。人们在争论着这只野兔子在哪片地里掉头往这边跑的,也有人叙述着他的抓钩怎么样仅差一点距离就砸住这只兔子的屁股的。大家比划着、咋呼着,争先恐后地挤过来端详着这只小动物的模样。抚摸着软绵绵热乎乎的野兔子,高占平直庆幸自己今天运气好,心中不禁泛起层层叠叠的成就感来。是啊,这是天意啊,那么多人渴盼得到的东西,我高占平怎么就在有意无意之间就得到了呢?这是上帝恩赐给他的二十五岁的“礼物”,这是苍天对这个贫困农家的施舍。
       太阳将最后一缕亮色扯进云层,天变得昏:暗起来,偶尔吹来的凉飕飕的晚风里,弥漫着从土壤深处卷来的泥土气息。蓝蓝的天际,没有—丝云彩,偶尔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星星i ·
       该是收工的时候了。
       高占平的手掌心里,已被磨得火辣辣的钻心般疼痛,两只皮鞋里,已灌满了尘土,头发里的碎土勾下头抖落一下,撒得衣领上到处都是。弟弟早等得不耐烦了,他拎着个野兔子,一次又’一次地催着母亲快点回家“烧茶”(做晚饭)。母亲一边答应着,一边一个劲地住车子上堆红芋。雪瑛披上她的花格子外罩,催着母亲说:“你和弟弟先走吧,俺们装好拉回去就是了。”母亲拉起弟弟,望了望他手中的野兔子,问:“啥时候给你煎吃?”弟弟答:“就今天晚上吧。”母亲说:“不管不管。这野兔子肉腥得很,得用盐腌泡几天,拌上辣椒面再煎才好吃。你急那么狠弄啥?”
       弟弟不高兴了,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叫俺哥说,是他逮的,他说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
       母亲笑了,连连说:“对对对,你哥说了算,啊,趁天没黑咱们先回家吧。今个,是你哥的生日,就是不煎兔子肉,也给你们煮几个咸鸭蛋吃。”
       满满的一车红芋装好了。高占平伸手压车把,他父亲也去压车把。压了好几下,父子俩也没把车把压下来,是后面装得太多车不平衡了。他们又把车后的红芋往前撂。高占平拖平车把,挂上车绊,父亲和大妹妹在一边推着车帮扶手,雪瑛和二妹妹在车帮扶手的另一边往前推,由于装载的红芋超过了负荷,加上刚刨翻的红芋地太松软,没移动几步,架车子又深深地陷进车辙里。停下来,高占平喘了口气,准备憋足劲再前行时,雪瑛急忙过来,一把抢过高占平手中的车绊和车把,说了声:“俺来拉吧。”
       她将丰韵的身躯在两个车把中间稍稍跃起,两颗饱满的乳房上下跳动着,一用力,车子便往前挪动了。高占平的心里禁不住对这位“力大无比”的妻子生出敬意来。
       鸡叫头遍的时候,高占平和雪瑛才从后院的父母家出来,一起回到前院自己家里。
       打开堂屋门,雪瑛划着火柴,点亮了罩子灯,还没容高占乎环视一下离别很久的屋子,雪瑛已扑进了他怀里,嘤嘤地哭起来。他一把推开她,大惑不解:“哭啥?哭啥?”
       ‘哭啥哭啥,你说哭啥?!雪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擦着眼泪,洪水咆哮般倾泻着压在心底无处诉说的怨愤。“自打跟你结婚那天起,总共跟你见过几次面?你自己说说,咱俩是不是两口子?结婚一年多,你回来过几次?你自己说说。唼?你心里有没有这个家?唼?说起来你也是大学生哩,吃商品粮哩,在县里工作哩,这一年多你给家里拿回来多少钱?唼?就去年过年时你拿回来36块钱,其他你啥时候拿回来钱过?你的工资呢?你的钱呢?都贴给哪个相好的了?唼?我跟咱娘辛辛苦苦织布卖的钱,还有卖那个猪的钱,还有卖两囤玉米的钱,都跟你还贷款了。你上个鸡巴大学欠了一屁股两肋码骨的烂账!现在好了,你工作了,你上班了,挣的钱呢?!种麦买化肥没钱,咱大咱娘急得哭,到处借不到一分钱,你连管都不管有没有你这样的男人?再说,你在县里吃辣的喝香的,咱们家里人是谁到你那里吃碗肉丝面啦?如叫我们去县里玩玩看看的话,俺也不寒心,你连句大话都不敢说啊!”呜呜,呜呜,雪瑛千口气数落着,哭声越来越响了。
       ’
       高占平被雪瑛一顿痛骂后心里复杂极了,半天没回过神来。雪瑛的话句句都是事实,但说他把钱“贴”给哪个女人了这一句,深深刺痛着他。一阵阵心火压抑不住,刚要争辩,雪瑛那冷嘲热讽带芒带刺的粗话又辟头盖脸地向他砸来:
       “你穿着警服,坐在小包车里面,到处查看,还真像模像样的。可人家知不知道你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扔下全家人不管不问?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到,了你回来的这一天,你不给我们扯二尺洋布不说,你也总得买二斤白糖或者二斤猪肉香香嘴巴吧?你的心真狠呀你真狠!你瞧瞧人家,咱村上也有在县里、在区里工作的,他们哪家的庄稼不比咱家的好?他们哪家的猪不比咱家的肥?那猪跟人一样,整天不见油腥,咋能上膘呢?连买几斤麦麸子的钱都没有,咋叫它长膘卖钱?靠你的嘴吹吗?我瞧你能把它吹肥去?前天晌午,娘叫我到集上称盐去,我说好,可到了集上,我身上就六角钱,买了一包卫生纸,就剩4角钱买盐了,一大家人吃饭,顿顿饭离不了盐,你说能撑几天?唼?——这些事你管过没有?你问过没有?唼?!”
       “你哕嗦完了没有?”高占平听着实在有些不耐烦了。
       雪瑛“嚯”地从椅子上站起,眼睛瞪着双眼冒火的高占平。
       万籁俱寂的夜晚里,惟有这个家庭里还亮着灯光。
       鸡叫二遍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睡,雪瑛仍气鼓鼓地站在门口,呜呜地哭,一阵一阵的。
       高占平走过来,轻轻晃了晃雪瑛的肩膀说;“睡吧,别再生气了。过去的事别再想它了,等以后我有了钱,会好好补偿你们的。”
       雪瑛转过身来一把推掉搭在她肩上的手:“别碰我!俺这老土别沾你手上灰了!”
       高占乎这下笑了。是一种自嘲般的苦笑,是一种无可奈何又莫名其妙般的冷笑:“我是老土啊,我也是农民啊!”
       “你是老土?你是农民?”雪瑛机关枪一样的声音又叫了起来,“我看你才不像哩!”
       “那,我像啥?”
       “你像个城里人,像个变种!”
       ,“你才像个变种广高占平紧跟着还击了一句。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脆响,雪瑛重重的一巴掌已击在高占平白皙的脸盘上。恼羞成怒的高占平猛扑过去,一把揪住雪瑛的头发,厮打起来。有几次,高占平煽出去的巴掌都被雪瑛挡了回来。她撕着他的裤腿,没折腾几下他便倒在了地上。雪瑛一手摁住他的右手,一手紧抓住他的裤裆,疼得高占平连喊“救命”。后院里的父母听到喊声,披着衣服急忙赶来,若不是父母拼命拉开雪瑛,高占平恐怕真的要被她掐死了。
       雪瑛的嘴角挂着鲜血。高占平的裤子、上衣已被撕破,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高云电厉声朝雪瑛喝问:“咋回事!这是咋回事!”
       母亲的两手扣着扣子,浑身打着哆嗦,来到儿子身旁,痛怜地反复问道:“咋回事?咋回事?”她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高占平没有吭声。雪瑛的两手擦着隐隐作痛的嘴角,看到手掌上沾满了鲜血,她“哇”的一声哭叫起来:“咋回事咋回事,你问问你儿子去!” ,老汉高云电自知没趣,便来到了儿子身旁,依旧是严厉的语气问他怎么回事,怎么被打成这个样子。
       嘟哝了半天+高占平也没说明白。他不想在父母面前再陈述属于家庭琐事类的夫妻争吵,他不想在两位老人和妹妹弟弟面前重复那些乏味、无聊的争吵过程。
       终于,雪瑛沉不住气了,两眼冒着泪花和火星,厉声道:“他外边有人!”
       高云电不明白雪瑛的话,追问一句:“有人?有啥人?有谁?”
       “有谁?他心里明白。他外边有野女人!”
       “你咋知道?”高云电一下子明白了雪瑛的话,也明白了/也<,,1俩深更半夜打架的缘由了。
       高占平从地上被搀扶起来的时候,屋子里、院子里已挤满了左邻右舍。小孩子们挤不进来,急得直哭,孩子的母亲和父亲哄着吵着孩子,有的干脆抱起孩子,一个劲地伸头往里看。高占平默不作声,勾着头,两手不停地搓来搓去,手心里早已没有了灰垢有湿漉漉滑叽叽的热汗。
       大婶子凑到了跟前,半弯着腰问:“占平,你刚回来,怎么就和你媳妇生气呢?”
       二奶奶拄着拐杖,在地上不断地敲打着,责怪高占平:“你小子现在有本事啦是不是?多长时间不回来,回来就打你媳妇是不是?”
       三叔也挤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对着高占平骂起来:“你也太不知好歹了,雪瑛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在家里为你操持着,你看见没有?你在城里多长时间不回来一趟,啥农活指望你干过一回?别觉得自己大学毕业吃了商品粮就了不起了,其实你有啥?去掉身上那件黄衣裳,你还不如她哩!”
       三叔的骂声真是够尖刻的,并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简直叫高占平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仍是一言不发,不争辩,不解释,任凭这些长辈们一股脑儿地指责和痛骂。
       “占平!占平!”这声音是奶奶的声音。高占平条件反射似的抬起头,快步走到门外,借着微弱的灯光,高占平见到奶奶苍老慈祥的面孔。抓着奶奶的手,他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奶奶也哭了,用她的大襟褂子擦着眼泪说:“算了,俩人生气不能光怨一个人。天底下没有不吵闹的夫妻。赶明个,都消消气,你向雪瑛挖个软泥(赔礼道歉),就算了。啊?再说,俺这个孙子媳妇,也是能干人,她省吃俭用图个啥?还不是想都过上好日子?你在外边工作,挣点儿钱不容易,别不花到正齿子(正事)上,别做对不起她的事就是了。”奶奶说着,向屋里走来,她喊着:“雪瑛,雪瑛,奶奶来劝劝你。”奶奶的喊声所有人都听见了,可很久都没听到雪瑛应声。有人问:“她是不是睡了?”床上没人。茅房里也没有人。奶奶和所有在场的人心头一紧,她到哪儿去了呢?刚才还在院子里跟几个妇女哭着说着,这一转眼咋就没有影子了呢?
       、, 奶奶急了,连忙说,“都快去找!都快去找呵!”全院里的人一个个跑了出去,手电筒射出的光柱在夜空里横七竖八地闪亮着,“咚咚咚”的跑步声,大人小孩的呐喊声,几乎搅动着整个地球。“雪瑛啊雪瑛·,你不会寻短见吧?你不会投河投井自尽吧?要真是那样的话,你可太傻了,傻孩子!要真是那样,你可让俺们一家人咋过呀!”奶奶二遍遍地自言自语着。高占平也急出一身冷汗来,他从柜子里换了件衣服,趿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黄球鞋,也钻进了夜幕里去寻找雪瑛……
       也常常是在夫妻们闹矛盾闹别扭的时候,村人们才谈论起他们相识相恋直到结婚的那段“历史”来;村妇们把这种追忆似的谈论过程叫做“掏老陈秧子”,“说木道子话”(揭老底)。
       这几个和高占平辈分相等的嫂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了如指掌般叙述着高占平认识雪瑛的经过。
       四十几岁的吴秀芝是个大队妇女主任,她对每个妇女们说:“咱们谁也不准回家,就在这屋里熬高占平的油(指灯油),反正天快亮了,等把雪瑛找回来再走。”
       吴秀芝讲起高占平一些“轶事、”来。她说:她刚嫁到高楼村那阵子,高占平才七八岁吧,白胖胖的,光着个屁股,小鸡鸡一点点,撒尿时拎着小鸡鸡画着圈,跑河沟里扎蛤蟆,秫秸秆上缠着蜘蛛网,到处粘“麻格了子”(知了)。一看他那聪明劲,就知道他将来是个有出息的“料”。到了他十四五岁的那年吧,他挎着书包,放了学天天跟着村上那个“择猪的”(阉割公猪)丙子大叔,只要他看见丙子大叔“洋车子”(自行车)上的“红毛缨”迎风招展着,他都会慌忙得“脚底板不连地”跑过去看稀奇。有时候丙子大叔看他“年牙”(执着),跟得“柴”(紧),就送给他两个猪蛋。那猪蛋子才真是纯瘦’肉呀!你瞧瞧,俺这个占平大兄弟干啥事都有股子韧劲。 ,
       记得是他19岁那年吧,咱村里和他年龄一样大的“半拉橛子”(小伙子)都说好了对象,可偏偏就剩下高占平了,连一个给他提媒的都没有。因为啥?就因为全村都知道高云电大叔家里穷,孩子多。俺看不过去,就带着占平去俺娘家那庄,跟几个姑娘见面。几个熊妮子没眼光,有一个长得水灵点儿的女孩子倒是看上占平了,可到了占平家“相家”,摸摸东间的粮囤子里是空的,又摸摸西间的泥囤子里也没粮食,就吹了。为这事,占平气得掉眼泪。我就劝他,别着急,大闺女多的是。第二年,我又给他介绍了一个,有点矮,占乎见一面后,愣不中,一气再也不找了。
       雪瑛是咱村里高天兰这个死老头子给占平介绍的。那会儿,占平正读高中。有一天下午,天寒地冻,河里的冰溜结得很厚,鱼都冻得翻着白肚皮,高天兰在河边上沿着冰溜打鱼,正好高占平过来了。高天兰说,占平,你要是能在河里给我打条鱼出来,我明个就去给你介绍个对象,保证让你称心如意。高占平听到这些,联想到了父母和奶奶整天为他找对象发愁和唉声叹气的样子,一下来劲了,他答应了高天兰的要求。占平沿着冰溜,滑赤滑赤地盯着冰溜里的每一个白点点。咱庄那老鱼池河里的水深,河两边的冰厚,可河中心的冰薄,当高占平沿到河中间时,一条白花花的大鱼就在下面翻着白肚皮。占平一榔头砸下去,整个河里的冰溜“咔嚓咔嚓”地炸开了纹。鱼是捞上来了,可占平掉到冰溜眼里去了,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回到家还挨了一顿骂。
       吴秀芝像说大鼓书一样,有板有眼的说着,笑着,屋里的几个妇女也随着她口齿的启动,一惊一咋着,时不时冒出一句“我的娘呃”表示惊叹和感慨。 ,
       “后来呢?是啥时候占平和雪瑛订的婚?”有人等着急了,追问吴秀芝。吴秀芝掏出手捏子(手帕),拧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和清冽的鼻涕,继续她的“讲演”。
       高天兰得了条“大胖头”鱼后,就到处给占平介绍对象。雪瑛是雪子店镇有名的裁缝的女儿,个子高高的,皮肤又白,笑起来两酒窝,白牙齿露在外面,真叫占平挑不出啥毛病来。可就是不识字,没上过学。咱庄稼人识字不识字又咋样?咱指望的是她能给咱生儿育女,图个下辈人!就这样几劝几不劝,占平就动心了。我也劝过他,家里穷得冒青烟,人家雪瑛又没嫌弃你就是你的福气了。雪瑛来咱高楼村“相亲”那天,咱村的几个老人都把手放在前额头,打着“眼罩子”看哩。占平的一家人看了都说好,样子不差,下田干活肯定有力气。常言说“身大力不缺”嘛!就这样没过多久,就送了“压手”(订婚礼物),送了彩礼。为了送彩礼,高云电大叔硬是卖了…头牛犊子,才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可到了那一年,没想到高古平上大学了。当初有人猜测,占平肯定要跟雪瑛的关系“吹灯”了。几年过去,占平虽也提出过解除婚约的事,可他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为这事儿,老奶奶哭过好几场,她一遍又一遍地叨咕高占平:“人可不能坏良心!雪瑛等了你四五年了,你说不干了,就不干了?那是说不着的话!你读了大学可以‘烧’了,可以‘洋’了,不管使!你上学的时候,雪瑛在庄稼季都来给咱家帮忙,一住就是十几天,咱的家就当成了她自己的家了,你说你还有啥不中意的?我再三给你说:雪瑛这姑娘生是咱高家
       的人,死是咱高家的鬼!好女不嫁二男,就这样算了吧!”老奶奶这一通训斥,占平就没有再提出解除婚约的事了。去年腊月二十九吧,就是占平大学毕业哪一年,雪瑛和他拜了堂,俺也来喝了喜酒,算是“明媒正娶”啊!
       吴秀芝说到这里,邻居王炯的媳妇在插话:“占平在城里见漂亮妞见多了,当然回家来看见雪瑛不顺眼了。”
       “肯定!雪瑛一天到晚守着空房子,见不着男人的影子,年纪轻轻的跟守活寡有啥区别?”东院里的麻棒的媳妇随声附和。
       “这妇女就是贱,不找男人不行吗?”瘸腿单身汉小龙头怪声怪气地自言自语道。
       几个妇女听见了,手指头全都指向他叫着说:“日你小姐,说废话!找男人干啥?那猫还叫春哩!”
       . ,“就是,老母猪急了还哼哼叫呢!” 小龙头还击说:“日你小姐,你们破屁股女人都是大骚货!”
       你一言我一语的笑骂声,缓和了原来屋内的紧张气氛。
       天快亮的时候,找雪瑛的人还没回来。庄外边的河里,村东头的机井里,东塘的河边上都找遍了,就是没找见她的影子,都说:“鲫鱼片,跑不远。”可咋就找不着她呢?
       二
       第四天的时候,雪瑛还没回来。
       高占平十分懊悔这次回老家,更后悔在他生日的那个晚上跟雪瑛顶嘴。他应该同她和颜悦色地探讨那只野兔子的吃法,比如是炒吃还是煎吃。他甚至还后悔,那晚干了一天的活,都那么累了,不该在后院里跟父母说那么长时间的家常话,冷落了雪瑛……后悔有什么用呢,反正骂也骂了,架也打了,弄得全村家喻户晓了。可他心里难受的是,明明是她的过错,明明是她先打子他,还被她揪裤裆揪了个半死不活,反过来全村人都指责都评论是他的不是。冤啊,真冤枉啊。泪,就往肚子里流吧,苦,就自己往肚子里吞吧i谁叫你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呢!
       ·、
       地里的红芋都出回来了,堆在院子里,一家人坐在小板凳上在揪掉红芋蒂,准备洗干净“打粉”。这几天的时间,父母亲也没好好搭理高占平,高占平也深感愧疚没有多多地同父母说话;雪瑛至今还没回来?一家人心里悬吊吊的。
       高占平怯生生地对父母说,他的假期到了,要回县里上班了。父母没有阻拦他。他母亲起身在池子里洗了手,,到厨房拿了一块白抹布,包好又系上死疙瘩,递到了占平手里说:“拿着吃吧:。”占平问:,(‘啥东西厂娘说:“是你那天回来弄的兔子肉”。高占平笑了笑,坚决不拿。他本想说两句安慰母亲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他默默转过身,骑上了自行车。他母亲止不住哭了,泪眼蠓咙地望着占平骑出村庄。
       —
       回到县司法局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钟。高占平本来不想去办公室,想回宿舍大睡一觉,可一想到几天不在局里,不知道有没有新任务,不禁又把自行车推到了局里的自行车棚。
       拖着疲惫的双腿,刚进“基层管理股”办公室,脑后翘着狼尾巴的小郑就叫了起来:“占平你可回来了!”“怎么?有啥事?”高占平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下。“有事,当然有好事喽。”小郑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大大的塑料袋,放到他的桌子上。高占平并投在意这是什么东西,接着问小郑:“汪股长怎么没在?”小郑心不在焉地答道:·“在,在楼上政法委会议室开会呢。”说着,小郑把袋子里的东西一一往外拿,“这是两条‘山城’牌香烟,这是4袋重庆火锅底料,还有两包‘重庆沱茶’。”高占平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重庆特产?”小郑说:“今天上午有你两位高中同学找你,是他们送的。”“同学?叫什么名字?”高占平在记忆里搜寻着远在西南方向的同学的模样。“好像他们俩是做药品生意的吧,一个叫吴子健,另一个叫啥,我记不得了。他说他们还会来找你的。”
       高占乎想起来了。确切地说这叫个吴子健的人是他的校友,并不是他的同学。1981年,高占平正读高中一年级。语文成绩好,经常向报刊投稿,并且很多习作发表在较有影响的文学刊物上。在学校里,高占平是出了名的“校园才子”。他的作文,经常在同一年级的四个班里被语文老师当作“优秀作文”朗读。“五四”青年节前夕,学校中学部组织出了一期壁报,将各年级的优秀作文择优,张贴在礼堂的墙壁上。其中一篇大红标题为《有趣的电话》的文章,作者署名是初二(四)班的吴子健。高占平读着这篇文章,吃了一惊,这是他上学期发表在《语文报》上的习作,怎么就成了吴子健的作文,并堂而皇之地张贴在壁报上了呢?不折不扣的抄袭!高占平并没有急于把这个秘密告诉其他同学,他来到初二(四)班,找到了名叫吴子健的学生。
       身高一米七八的吴子健看上去有些瘦削,高挑的个子,机灵的大眼,笑起来极不自然,一看便让人感觉到他是属于那类特别聪明的学生。高占平向他说明了来意,吴子健顿时羞愧难当,压低着嗓门说:“高大哥,这事千万别说出去,只要你答应我,今后我一定好好感谢你。”高占平看着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软了,答应了吴子健的请求。
       吴子健和高占平后来成了好朋友。吴子健喜欢打篮球,每次学校中学部举行篮球比赛,吴子健所在的小组准能获胜。但是,吴子健的各科成绩差得一塌糊涂,每次考试都是倒数二三名,用老师和同学们的话说,那是因为吴子健把精力都放在打球上了。
       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下过晚自习后,吴子健在校门口喊住了高占平,拉着他非去一家羊肉汤锅吃饭不可,还说有事要商量。吴子健的大哥在镇医院看病,因为药房的工作人员态度不好,在取药时当众骂了他哥,并且连他父亲吴副镇长也一起进行挖苦讽刺。吴子健原来准备找几个“街痞子”揍那人一顿,可一打听,药房那个女人的老公是镇派出所的民警,不敢下手。吴子健崇拜高占平的写作水平高,请求他写份文字材料,到处散发,把药房那位女人的名声搞糟搞臭。高占平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终还是给吴子健写了一篇措词犀利有力的文章,并协助吴子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贴遍了镇上的每个角落。后来,这个女的受到了严肃处理。但“贴小字报”是一种违法行为,为此派出所调查了很长一段时间。案子没有头绪,最终不了了之。高中毕业后,高占平去了省城读书,而吴子健初中毕业后没有再读高中,听说做买卖去了。眨眼间,六七年的光景过去,高占平从没见过吴子健一面,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高占平急切地问小郑:“吴子健有没有留下他的电话?” 小郑说没有。
       四
       这几天,高占平因忙着赶写今冬明春的普法提纲和新颁布的法律法规的宣传要领,在老家被老婆打了一顿的沮丧感已经荡然无存。他全身心都投入在工作上,夜里经常加班到两三点钟。
       一天上午,堂弟高山从老家过来,对高占平说,雪瑛回来了,是在他离开老家的第三天。九月二十三日那天夜里,她没有寻短见,而是到她二姐家“散散心”去了。事后她很后悔,并当着众多人的面,下了保证,保证今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高占平听了,没有多问,只是“嗯”了几声。他不愿再回忆那不愉快的事情,他不愿那不愉快的事情破坏了他工作顺利的好心情。高山临走时,神神鬼鬼地把高占平拉到一边,小声说:“哥,临来时俺嫂子再三叫我问你,你城里到底有没有女人?”高占平望着堂弟一本正经的样子,瞪了他半天,反问:“你看我像外面有女人的人吗?”
       堂弟走后,高占平的好心情还是恢复不起来。高山的话触到了他的隐痛。事后高占平禁不住一遍一遍问自己:我有心爱的女人吗?周晓青算不算?
       1983年7月,高占平参加高考后,处在渴盼录取通知书的焦灼中,不知该如何打发几乎近两个月的等待。他决定卖冰棍去,减轻点家庭负担。高占平东借西借,终于借够了50元钱。30元钱买了个白色的印着“冰棒”两个红字的箱子,20元钱采购冰棒。高占平还花了3元钱买了一条自行车的“里带”,两头系上挂钩,使冰棒箱紧紧地束在了“洋车子”后座上。
       吃罢早饭,高占平第一个来镇上冰棒厂“批发”冰棒。冰棒厂以一毛钱5个的价钱卖给高占平,高占平卖给别人则是一毛钱3个。纯利润赚2个冰棒,如果一天在太阳最暴热的“晌午顶”能卖出500个冰棒,他就可以赚到200个冰棒的利润,他就可以赚到6块钱。想到这些,高占平骑得飞快,到了4华里外的周家村,他才放缓了车速。见到人多的地方,或是村头有人说话的地方,他就跳下自行车,目不转睛地盯着人们,大声吆喝:“冰棒——冰棒!凉甜解渴的冰棒!”
       高占平的吆喝声抑扬顿挫,或者说有点婉转悠扬的意味,,这声音远比街上那些老头儿的瓮声瓮气的声音富有磁力感。
       “冰棒多少钱一个?”有人在招呼他。
       “一毛钱3个,刚从冰棒厂‘启’(批发)回来的,你看,还冒着热气哩。”高占平将车带松开,打开用一层薄棉被遮盖着的冰棒。
       买冰棒的人五十来岁,模样像个干部。他没有讲价,而是拿出二支冰棒来,把纸剥掉,左右端详着,“这冰棒是生水做的还是熟水做的?”“当然是熟水做的!生水吃了不拉肚子啊?”高占平反应很机灵,脱口而出。“我信你的,今天我请村里的几个小伙子帮我‘碾场’,劳累大家总要表示感谢啊,好吧,就用你的冰棒吧!”他要高占平把冰棒全部送到他家去。高占平抑制不住高兴,连连点头,跟着他走进院子里。
       这户人家和一般的农户不一样。宽敞的大院里,拴着两匹马,一头牛。高楼村里最富裕的人家,都没有喂马的,养了两头母牛就让人羡慕得不得了了。高占平看着两匹马“咴咴”直叫,抖动着光亮的皮毛,意识到眼前这个买主必定是个镇长或县里的干部了。他把自行车扎稳,准备松开车带数冰棒,从屋里走出一个个子高挑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爸,大清早的你买冰棒弄啥?”这女孩看了一眼高占平,迎面向她爸走去。她爸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大瓷盆,准备盛冰棒。
       老同志笑笑,示意高占平把冰棒全取出来。他和女儿说着话,他叫女儿晓青。高占平的脸不知不觉火辣辣地发烫,心口跳得厉害。晓青那双一潭秋水般的大眼睛,宛如一把利箭,直射他的心脏。他在学校里见过那么多漂亮女生,没有一个让他看了一眼就心动。
       高占平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他很想先从冰棒箱子里取出一支来,送给她吃。可他不敢,一五一十地给她爸数着冰棒,可心里早将她的名字刻骨铭心般记在了心里:晓青!
       冰棒数完了,整整60根,付钱的时候老同志对高占平说:“你晌午顶再来一趟,我怕不够分的。”
       晓青忙问她爸:“你要请多少人呀?”
       她爸说:“趁我这几天在家里多找几个人,把那一垛玉米碾好算了,不然让你妈一个人干到明年也弄不完。”
       高占乎应承着,眼睛看一下她家的两匹马,又大胆地盯了一眼面前这位亭亭玉立的晓青。他心里在想,晓青生活在这样富裕的家庭里,真不知道有多幸福!推车准备走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怯生生地问晓青:“你,你那是,看的啥书啊?”晓青先是一愣,之后看了看书,说:“噢,是小说《人生》。”高占平还想说点什么,嘴张了半天没说出来。
       走出了大院,高占平没有急于蹬上自行车,心里惦记着的是晓青那双美丽得让他心跳的大眼睛,还有她手里拿着的那本《人生》。路遥的小说《人生》他读过两遍,主人公高加林的遭遇以及他和刘巧珍纯真的爱情,牵动着他的魂魄。当年高加林进城卖馍那个故事,不正是他高占平今天的翻版吗?只是高加林在进城卖馍,的时候,惟恐熟人看见,东张西望畏葸不前,而我高占平今天卖冰棒却丝毫没有见不得人的感觉,并且还理直气壮。我是凭我自己的劳动辛苦地赚取学费,根本不存在熟人见了有难为情的窘迫,这种比四处乞讨般向别人借钱光彩多了。但和高加林不同的是,他有位纯朴善良的刘巧珍爱怜着,可我高占平没有这个福分啊!如果真有这个福分的话,那么,这个晓青便是值得他为之付出一切的一个人。不过,机会都是创造的。今个中午还要给她家送一箱’冰棒来,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与她谈谈,话题完全可以从《人生》开始。
       到了晌午顶,高占平带着满满一箱子冰棒,如约赶到了这家大院。门紧锁着,他拍了几下,无人应声,只听见院子的两匹马在“咴咴”地叫着。高占平犹豫着,一个老太婆蹒跚着脚步走了过来,从老太婆口中他知道了这家的主人是县二轻局的周局长,他的女儿周晓青也在县里读初中,听说今年也毕业了。他家的土地不少,平常只有周局长的爱人一个人在家干农活。高占平遵照老太婆的指点,径直到村西头的场子里去找周局长。
       在半路上,高占平一眼便认出了往家走的周晓青;他飞身跳下自行车,停在了她的面前:“你爸在哪儿呢?我又给你们家送冰棒来了。”
       周晓青定睛看了看他,笑着说:“你真的又送来啦?”
       .
       高占平一个劲的“嗯”着,想不好下一句该问她什么话。
       ’
       路边的孩子们见高占平推着冰棒箱子,便不约而同地围拢了上来,纷纷掏钱来买冰棒。高占平就是不卖。惹得有两三个小孩哇哇直哭。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拦住高占平,指责道:“卖冰棒的!怎么给你钱都不卖?唼?’’高占平忙解释说:“不是不是,这箱子冰棒是周局长一大早就订的。”那中年男子更冒火了:“周局长的钱是钱,我们的钱是纸?是不?!”没等高占平继续解释,周晓青走到了那中年男人的面前,满脸赔笑说:“大叔,你别生气,这冰棒是俺家全买的,你想要,就先拿几个给你吧。”说着,他示意高占平打开冰棒箱,急忙从箱子里抓出几支冰棒递给那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不但不领情,反而把拿在手中的冰棒“啪”一声全摔碎在路上,两眼凶狠狠地瞪着高占平。高占平先是尴尬继而升腾起怒火来,极想与这个不讲道理的男子争吵一番。周晓青马上对高占平说:“对不起,走吧走吧。”周晓青一句甜甜的劝告,高占平再没勇气跟那男人吵架了。
       “你是哪个村的?”周晓青问他。“高楼的。暑假没事挣点学费。”高占平回答,一点儿也不激动。“你在哪个学校?读几年级。”周晓青殷勤般的眼睛闪动着惊喜。高占平告诉了她,同时,他也知道了她在县二中已初中毕业,不准备再读高中了,就报考了地区的药剂学校,准备将来做个药剂师。高占平的心间倏忽生出一丝惆怅: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家庭条件又这么好,怎么不再读高中上大学而读中专技校呢?
       高占平随周晓青到她家的场边上送完冰棒,结了账。骑上车的时候,还想再回头看周晓青一眼,还想再跟她谈谈渎小 说《人生》的感受,他找不到合适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他逃也似的飞快骑车走了。路上他想起跟周局长结账时多结了6支冰棒,他还想拐回头来。那6只冰棒是那个男人摔碎的,应该从总数里去掉才对,怎么又加算到周局长的头上了呢?真糊涂!
       五年后,高占平毕业后分到了司法局,而周晓青则分到了县医院药剂科工作。偶尔在一些场合与周晓青碰到一起,两个人的话题总离不开“冰棒”,说着说着,两个人就捧腹大笑。高占平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周晓青后来也有了男朋友,高占平认识他,并且还打过几次招呼。周晓青还当着她男朋友的面说,等他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请高占平喝喜酒。
       高占平心里时时想起周晓青,感觉有许多话要跟她说。单相思时把一切想表白的话都设计好了,可见到她时,仅仅是礼貌地笑笑,无法开口。他很后悔当初没有去找她;当初应该给她写封情书表白一下自己的爱慕。
       ,
       如果像雪瑛所说的,高古平心里有人的话,就周晓青一个人,再没有第二个女人了。可是;自己和周晓青根本不沾边啊!高占平想着气着,气着想着,到底是为什么生气,他自己心里也寻不出答案来。 五
       天阴沉沉的,冷飕飕的北风刀子般刮着,于枯的树枝发出“嚓嚓?的响声。一大早,县城马路上的行人是稀少的,偶尔瞥见有几个推三轮车的车夫们,双手插在袖筒里,不慌不忙地缓缓前行,两眼四处搜寻着行人。
       还没到早上八点钟,高占平便向局里的办公楼走去。大街上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报告本县新闻;第一条,便是他上个星期采写的一篇关于全县开展冬季麦田灌溉的新闻报道。高占平愣了半天,直到播送第4条新闻,才挪动脚步。他在反复揣摩这篇稿子广播站能发多少稿费。是一块?少了;两块,多了。差不多应付一块五吧。他想起这近两个月的时间了,广播站采用了他18篇文章,至今怎么一分钱稿费都没收到呢?地区的报刊和省报每发表他一篇文学作品或者是人物通讯,最多过一个星期就能收到稿费,怎么县广播站会拖这么长时间?他打算一上班就给广播站打电话。
       开了办公室的门,他发现门后的公用水盆里全结了冰,高占平用手敲了敲,全是“嘣嘣”发响的冰溜。他长叹了一声:“又要快过年喽!8点整,汪股长和小郑一前一后准时进了办公室。
       “今天又在广播里听到你写的新闻啦。”汪股长把手提包往桌子上一放,一屁股坐进藤椅里对高占平说。
       ’
       小郑忙接着说:“我也听到了,还是第一条新闻呢。”
       高占平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也常常是别人在报刊上或广播里看到或听他写的文章后,再告诉他的时候,他心里是最愉悦的时候。虽然他有时是故作惊讶地说一声“真的?我怎么没见到”之类的话,可兴奋和得意的表情总是无法掩饰的。也只有在这一时刻,他才觉得他比别人多点小本事,那就是他除了有工资作保障,他还可以写文章挣点儿“外快”。
       汪股长说:“古平,今儿个你可要请客哟,把稿费拿出来,大家嘬一顿吧。”
       小郑也来劲了:“就是嘛,好久没见过高占平请客了。”
       :’
       高占平望望这个,瞅瞅那个,笑了:“说吧,两位领导今天想吃什么?” “随便。”汪股长说。 小郑眼珠儿一转,将搭在胸前的红围脖往后一甩,说:“今天特别冷,看样子要下雪了。”
       “吃什么呀?”汪股长听着小郑转弯子,着急了。
       ‘
       ,
       “吃——火——锅!”小郑眉飞色舞道,“上个月,高占乎那个做生意的同学,专门给他送来过重庆火锅底料,是我帮他收的。”她转到高占平的办公桌前,“是不是舍不得让我们尝尝!”
       ,
       小郑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高占平,抽屉下的柜子里,还放着那个叫吴子健的校友送来的东西,还没敢动哩。
       “管它呢,送给你就吃了吧。中午咱们一起吃。”小郑快言快语,仿佛这东西是他自己的一样毫不客气。
       高占平正准备将这重庆火锅底料放回柜子的时候,虚掩的门吱一声响了。
       “请问高占平在吗?”
       “我就是。”高占平打量着立在门口的不速之客,站起身来。
       “高占平,我是钟兵啊,和吴于健是一个班的。”
       高占平突然认出了这个有点帅气的钟兵。“吴子健呢?”高占平握着他的手,急问道。
       钟兵转过脸去,喊着:“子健,快进来啊!”
       吴子健高挑的个子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笑眯着双眼向高占平伸出了双手:“老同学,你不认识我了?”
       高占平握着吴子健的手,打量着吴子健潇洒的衣着说:“几年不见,你老弟怎么变得这么英俊啊?一看就是个大款!”
       小郑赶快拉椅子过来,客气地说:“快坐,你们坐吧。”
       吴子健看了一眼小郑,连连说:“谢谢,谢谢!”
       钟兵说:“占平兄,吴子健做药品生意发财了,今个想请你一起出去吃顿饭,地点在哪儿由你来定。”
       ,
       吴子健看了看汪股长,热情而自信地对大家说:“我是高占平高中时的同学,感情不是一般的好。今天中午我请客,各位都来。”
       汪股长和小郑都连忙说:“不不,你们老同学谈谈话吧。我们改天再去。”
       “不行,”吴子健一副认真的样子对高占平说,“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的领导就是我的领导。占平,今天中午把你所有的朋友都请来,我买单!定了。”
       高占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犹豫片刻他对吴子健和钟兵说:“好吧,等下班了我们都会去的。”
       “管!一言为定了。咱们就12点在西大街的天宝火锅城吧。”
       送走吴子健、钟兵二人,高占平回屋便对他们二位说:“走吧,今天算我请你们啦!”
       “我们去合适不?”汪股长问高占平。
       “有什么不适合的?你看看他们两位都穿着1000多块钱一件的皮夹克呢,对做生意的来说,吃顿饭算什么?没想到高占平还有几位大款朋友。”小郑在叽里咕噜地念叨着,高占平的虚荣心又得到一阵满足。
       汪股长马上给隔壁的鲍副局长打了个电话,请他中午一起去。鲍局长答应了。此时,高占平突然想起周晓青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心里暗恋着周晓青,苦于平常没勇气跟她单独见面,今天正好人多,她不会猜疑到请她吃饭的其他想法,何不借这个别人买单的机会把她一起带上?高占平还有一个叫杨皓飞的好朋友,是县医药公司的销售经理,前段时间聘请了高占平为他公司的法律顾问,干脆借这个机会大家在一起吃顿饭也算还他个人情吧。,
       这天中午,高占平喝醉了。
       当4瓶54度的“镜湖大曲”喝个精光的时候,高占平实在坐不住了,两只眼睛里冒着璀璨的金花,全身的血液狂奔得使他有股子压抑不住的冲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坐在他身边的周硗青小声对他说:“平哥,我扶你去卫生间吧。”高占平血红的眼睛瞄了一眼周晓青,点了点头。搀扶着他的胳膊,高占平踉踉跄跄的刚到了洗手间,就喷浆而出,吐得满地都是。
       周晓青一面捶打着他的后背,一面掏出手绢给他擦着嘴角悬挂着的黏液。“平哥,喝点水吧,别再喝酒了。”周晓青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心疼地对他说。可高占平除了胸口发胀有些头疼外,心里十分清楚,他知道自己不胜酒力出了洋相,他知道是周晓青在身边保护着他,搀扶着他。他慢慢站起身来,醉眼蠓咙地直视着周晓青,舌头有点僵硬:“晓青,我爱你。我是——真心地爱你啊!”周晓青忙说:“平哥,我知道了。刚才你在酒桌上说了好几遍了,人家都笑话你了。” “谁笑话?随便他笑话!”
       , “平哥,快喝点水。” ‘ “我不喝!我不喝!”高-占平把周晓青递来的水杯推向一边,踉踉跄跄地回到包房里坐下,又端起了酒杯。
       “吴子健、钟兵两位老同学,我高占平借花献佛,借你们的酒敬你们—杯,感谢你们还记着我……”高占平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一仰脖子,咕噜一声又喝了一大杯。吴子健喝完—杯后,又叫小姐给他满上一大杯,站起采:“老同学,我一向敬佩你的才学,从中学时代一直到现在,仍然感激你。我在生意场上混了多年了,这辈子也就这样混下去了。愿老兄步步高升,在仕途中一帆风顺。来吧,干了!”吴子健一仰脖子一滴不漏地灌了下去。
       高占平正要站起来,被周晓青一把拽住了。她端起酒杯,对吴子健说:“我是平哥的老乡,他高楼村,我是周家村的,一个镇的,我代表平哥,谢谢你们的宴请了。”周晓青的话人情人理,大家安静下来,她连喝了两个满杯。
       包间里响起一片掌声。
       :
       醒过神来的高占平,眼眶里已噙满了泪花,他一字一句地说:“晓青,今天我不是喝醉了才说的话。”高占平停住话,周晓青两腮绯红,亮亮的眼睛似乎在鼓励他说下去。“我心底里想说的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等我将来富有了,我一定要娶你!”
       饭桌上啊声一片,大家的眼睛都期待着周晓青。
       
       “那好哇!只可惜你家嫂子答应不答应?”周晓青轻声说道。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总算把这顿饭吃完了。吴子健和钟兵把鲍局长和众人分别送上三轮车,然后扶起趴在桌子上微闭着眼睛的高占平。“我没醉,我可以走。”高占平说着就要站起身,又一头趴在桌子上。他真的醉了。
       高占平打着哈欠一觉醒来时,已是下午5点多了,他猛喝下床头柜上的一杯茶水,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宾馆的房间里。他为下午没有去上班感到一丝悔意,但一想鲍副局长和汪股长都知道他喝醉了酒,心里也便坦然了许多。吴子健和钟兵还有其他几个人在房间的会客室里呼呼啦啦地搓着麻将,见高占平走过来,他们都邀他也来玩玩。高占平笑笑,谢绝了,其实他根本不会打麻将,也看不懂其中的来龙去脉。他把吴子健叫到里屋来,想跟他说几句感谢的话就回局里去。
       吴子健在他的床对面坐下,抽出一支烟来叼在嘴里,滔滔不绝向高占平讲起他经商的韬略来。 。初中毕业后,吴子健认为自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便跟着他父亲的一个朋友去新疆做倒卖粉丝生意去了。两年前,他听说销售药品利润大,于是又开始倒腾起药品生意来。一开始,吴子健资金不足、,就向钟兵借了几千块钱周转。钟兵现在是一个镇政府的干部,听吴子健说,待一段时间钟兵就要辞职,也要和他一起干。近一年来他跑了几趟四川,终于在重庆联系到几家医院,把药品送到医院使用,长则两个月,短则一个月,医院将药品用得剩下不多的时候就可以付款。如果资金充足的话,可给医院多送些药品,这样利润更丰厚一些。
       高占平不懂药品,也不懂生意经,但产品销售出去就有利润的浅显经营之道他是明白的。但有很多疑问盘桓在他的脑际。诸如重庆那么大一个城市,药厂、医药公司比比皆是,那些医院怎么会买你安徽的药品呢?药品价格全国不都是统‘的吗,怎么会有价格的悬殊呢?药品是一种特殊的商品,那是拯救生命的根本啊,怎么任何人都可以经营呢?高占平的脑海里浮现出电影里÷个个镜头来,那些镜头都是与药品有关联的,惊心动魄。
       吴子健针对他的疑问,耐心地向他作解释:现在是大开放大改革的年代,一切都在翻天覆地的变革中,因此,药品的流通领域也在改革。原来,受地方保护主义的影响,外地药品是不能进入本地销售的,可现在完全可以,只要顾客,也就是医院需要,你就可以卖给他。是的,四川、重庆的药厂,医药公司多如牛毛,他们的药品价格相当高,医院为了增收,自然愿意买价格便宜、让利又高的药品。再说,这药品又不是假药,完全是从正规医药公司、正规药厂直接购买后卖给医院的,仅税收这一块就比当地的医药公司占绝对优势。当地的医药公司要在当地纳税,而吴子健说,他根本用不着缴税,不需要仓储,根据医院提供的购药计划,有的放矢的购买,当然就有利可图了。
       高占平似懂非懂,对这个陌生的并与自己关系不是太大的行当,他想他也没必要去探究得太多。生了病就住院,住院打针吃药是医生说了算,医院的药品是怎么样买进来的,高占平还是第一次知道,可呆子健和钟兵今天请他吃饭干什么呢?
       “我能帮上你什么忙?”高占平认为这句问话才是他吴子健最想听的。
       吴子健站起身来,点上香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说:“你在县里熟人多,能不能帮我贷笔款用作周转?”
       高占平心头一紧,天哪!谁会贷款给我啊?再说,刚分到司法局才一年多时间,到哪里认识那些银行的人?我拿什么给银行担保?高占平绝没想到吴子健给他出了这么一个难题。
       吴子健很聪明,他从高占平惊诧的眼神里读到了无奈。“如果不能帮我贷款,你帮我在医药公司赊点药品也行,等医院把款汇回来再还给你,长点利息也行,就恳求你帮忙了。”吴子健几乎是乞求般的声音让高占平心里一震。虽然和吴子健不是同班同学,但在镇中学的时候毕竟有过胜过其他同学的友情,眼下他找到我肯定是暂时有困难,看在友情的份上也该帮帮他。如果从县医药公司帮他赊出些药品,看在他和销售经理杨皓飞是好朋友的面子,肯定没问题。想到这儿,高占平心里踏实了很多。他对吴子健说:“让我试试吧。”
       “那我什么时候再来找你?”吴子健脸上泛起悦色来。
       高占平想了一下,回答他:“后天吧。明天我就去找杨皓飞先说说,不知道能不能行。”
       吴子健连连道谢,弄得高占平还很不好意思。
       ,
       周晓青风风火火闯进屋时,高占平和吴子健都吃了一惊。
       “你怎么来啦?”高占平的声音里充满着惊奇。
       “是啊。你醒了?没事吧?”周晓青的眼睛里写着关心的爱意。,
       “行了,我们先走了。”高占平对吴子健说,“我会尽力帮忙的。对了,需要哪些药品你要不要写个单子给我?”
       吴子健慌,忙伏在桌子上写着药品的名称。
       周晓青好奇地问高占平:“写什么药品名字?你也学会卖药了?”
       高占平摇着头回答她:“不关你的事。”
       走出宾馆大门,大街上的路灯已是流光溢彩。“你想去哪儿?”高占平问。
       “随便吧。”周小青答。
       “请你吃碗‘板面’去吧。”
       “算了,我还不饿。”
       “那你说去哪儿?”
        “随便吧。”’
       这一天晚上,高占平有生以来第次和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子融进了夜色。
       第三天,吴子健和钟兵一起沽口约找到了正在上班的高占平,三人一起坐三轮车找。到了细阳县医药公司。杨皓飞正从医药公司院里推着自行车出来。“怎么?你下班啦?”高占平急忙迎上前去。
       “是啊,我等了你一个上午了。”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杨皓飞握着高占平的手,眼睛环顾着吴子健、钟兵,“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我又跟公司老总磨了半天,好说歹说总算同意了把药品赊给你们。不过,高占平必须要在欠条上签字担保。”吴子健连忙对杨皓飞说:“谢谢!谢谢!一个月后保证把款还上。”高占平问:“一个月有把握吗?”“有把握,一定一定还上!”高占平说:“守信用就行。只要不让杨经理为难;以后需要赊什么货,杨经理肯定会帮你的。”
       杨皓飞折回头来,把高占平三人带回办公室,拿出笔和纸,让吴子健写欠条。高占平问杨皓飞:“总的货款是多少钱?”杨皓飞答: “你交给我的那几个药品目录,公司都有货, 加起来总共是三万七千六百元。你要绝对保 证一个月后把钱付上”。
       高占平听到是这么一大笔数字,心里一怔。他说:“皓飞,你帮了吴子健的忙,也就是帮我的忙。看在好朋友的份上,再多一个月吧。两个月的时间差不多就到过春节了,春节前一定还上吧。”吴子健听高占平这么一说,既激动又高兴,附和说:“就是就是,杨经理,帮忙帮到底嘛,到过春节还款的时候,我会感谢你的!”
       杨皓飞有些为难,但还是同意了赊销两个月的期限。他拿着吴子健写好的欠条,递到高占平面前,说:“签个名字吧,你是担保人。”高占平冲着杨皓飞一笑说:“我签字顶用吗?”
       “当然顶用!你是搞法律这一行的,你比我懂,到时候我找不到吴子健,就找你高占平要钱。哈哈哈。”
       高占平也笑了接过欠条,两行醒目的大宇赫然映人眼帘:
       今欠到细阳县医药公司药品款共
       37600元(叁万柒仟陆佰元整),还款期
       限自今日起两个月内还清。
       欠款人:吴子健 担保人:
       1987年12月8日
       高占平还是头一遭遇见这种事。没想到,我高占平三个字还能值这么多钱。他稍稍犹豫了—下,在担保人的冒号后面写了他的姓名。
       杨皓飞把吴子健、钟兵、高占平他们三人带到后院的西药库房,把欠条和清单交给了库房保管员,交代了一下对他们说:“把货提走吧,今天上午不能陪你们吃饭了,几个外地药厂的客户都在细阳宾馆等我,我要去那里。”吴子健执意要留他吃饭,他还是婉言谢绝了;高占平对杨皓飞说:“你去忙吧。等吴子健把这批货卖出去发了财再请你喝酒,我也来作陪嘛。”
       ,
       高占平见吴子健和钟兵忙着装货,就告辞了,临别前,他再三叮嘱吴子健,千万两个月后准时还款。
       高占平如释重负。吴子健和钟兵在做生意遇到困难时想到他,是对他的一种信任;他出面找杨皓飞,为吴子健赊销药品,且是不小的一笔数目,就签了个名字,杨皓飞就把三万多元的药品交给了吴子健,这同样是一种极大的信任。从内心深处,他感激这些朋友对他的这种信任。他设想过,如果自己不是一名在司法机关工作的国家干部,说不定吴子健他们根本就不会送来礼物,请他帮忙。如果杨皓飞不给自己面子,而是一口回绝,完全理所应当。而现在,杨皓飞冒着风险将这样一笔价格不菲的药品交给了吴子健,万一吴子健赖账,或者有个闪失,我高占乎砸锅卖铁也还不起这笔钱啊!若不是拿了吴子健的礼物,若不是吃了顿吴子健那顿丰盛的酒宴,高占平恐怕绝不会硬着头皮去找杨皓飞的……可是,如果没有吴子健的出现,没有那顿酒宴,他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单独请周晓青吃饭吗?他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周晓青说出埋在心底的话吗?他这辈子还有缘分和周晓青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她约会?所以,他也应该感谢吴子健。
       高占平的嘴角不知不觉间现出了微笑。他想给周晓青打个电话,可又怕这会儿她已下班了。
       他坐进三轮车里,对车夫说:“去司法局大院。”他想回宿舍睡觉,下午好早点去上班,抓紧写完普法宣传材料。
       七
       农历腊月间的淮北平原,早已被锁在阴冷的严寒里。河床结了厚厚实实的冰溜,垂柳上结成的冰嘟噜在寒风中沙沙作响,无精打采地怀念着逝去了的婀娜多姿的倩影。这个时节里,男人们怀念着远去的夏日,怀念着穿一件汗衫或是光着膀子在河里游泳的畅快。女人们则怀念着穿着薄如蝉翼的裙子,夏日骄阳下袒露着雪白的肌肤,·在暖风吹拂下撩得那些男人目光发呆。而冬天,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统统被厚厚的棉衣遮掩着,身材的肥胖和瘦削,身体各部分的轮廓与曲线,已难以区分,还可以辨识的只有眼睛和那冻得泛着红晕的面庞。
       腊月里,是淮北乡村一年四季中最休闲的时节,人们把这段时节叫做“农闲”。赶闲集,提亲说媒,揣着个袖筒在屋檐下三五一团地“骂大烩”、“吃小名烩”,洋洋自得,辛勤了一年,等待着除夕之夜的到来,好好吃一顿扁食(饺子)。偶尔传来一阵鞭炮声,更渲染了乡村的沉寂和空旷,仿佛在提醒人们,真的要过年了。
       高占平的办公室里没有冷暖空调,也不允许点火炉子取暖。冻得两腿发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便站起来蹦几下,搓着手,继续写他的那些永远也写不完的普法宣传材料。他最兴奋的,便是从遥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鞭炮声。又要过年了,又可以好好呆在他的老家高楼村放一串鞭炮,吃上几顿好吃的饭莱,无拘无束地和乡亲们叙旧话新,又可以和那几位同辈的男男女女们在一起胡侃八侃荤得满是油腥的土话粗话了……
       高占平已是好几年没在高楼村老家过“祭灶”了。“官祭三、民祭四,王八祭五贼祭六….‘;”这是一句流传在淮北民间的俗语。也就是说,“当官的”在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晚上“祭灶”,普通老百姓在腊月二十四这一天晚上“祭灶”。这一天,一家老少欢天喜地清扫厨房,用一把大扫帚清除着积存了+年的灶屋顶的灰垢,然后扫去墙壁四周的厚厚的一层灰垢,锅台上、碗笼里,还有堆放在大锅小锅下边灰池子里柴火灰、煤渣灰等等全部清除出去。待到这天晚上“烧茶”的时候,在灶屋里摆一个香炉子,燃着香火,放响三个散炮,算是“祭灶”了。一家人围在厨房里,在明明灭灭的香雾的缭绕下,吃上平常没有吃过的带几片肥肉的细粉汤,啃着平常很少舍得吃的白面馍,享受着温馨和美好。如果哪家没有“祭灶”,在第二年若是家里发生了火灾,那必定是悔之莫及的事情。“祭灶”是过年的“前奏”,不管家庭是舒坦还是穷得光打光,腊月二十三、二十四这两天都会放三个散炮以示迎接新年的到来。
       ’
       高占平准备在腊月二十三这天回老家过“祭灶”的念头,被周晓青送来的一张红彤彤的“喜”字请柬给打消了。
       农历腊月二十二日上午,周晓青在司法局大门口给占平打了个电话。当他知道她就在大门口时,他便立刻放下电话跑了出来。周晓青那条红艳艳的围巾分外醒目,黑色呢子大衣衬托着她青春的面孔,两颗水汪汪的眼睛在料峭的寒风里蒸发着热气。高占平受宠若惊般注视着这双眼睛,不自然地伸过手来。
       “明天祭灶回老家吗?”周晓青从高占平手中收回她的右手,重又戴上那只红底白花的手套,问道。高占平说:“准备明天回老家去。”周晓青问:“一定得回去吗?”“怎么?你有事找我?”“不,如果你非回去不可的话就算了。”“什么事吗?快说。”“不,你先告诉我,明天你到底回不回?”高占平被周晓青突如其来的问话搞迷糊了。他急了,嗓门提高了很多,但语气并不生硬:“到底什么事,快说好不好?”
       周晓青望了一下四周,然后从她斜挎着的皮包里掏出一红彤彤的请柬来。
       “平哥,我想请你明天参加我的婚礼。”周晓青的语气十分平静,“我是把你当作好朋友的,特意来邀请你,你不会拒绝吧?”
       高占平说不清楚为什么一下子心跳得那么狂烈,仿佛全身的血液在纵情地奔涌,以至于他拿着请柬的手都在不由自主地抖动着。他自己已经意识到了周晓青在关注着他的不自然的表情,马上调整了心态,笑着说:“恭喜你,晓青!放心吧,我明天一定来,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也一定会赶来的!”
       周晓青从手套中抽出冒着热气的手,向高占平伸来,说:“谢谢平哥!我走了。”
       高占平向她点着头,收回的右手插进裤兜,久久地站在原地,心情复杂地凝视着大门外的车来人往。他脑子里不停地回旋着一句话:晓青要结婚了,周晓青要结婚了……
       怎么可能呢,她怎么这么快就结婚了呢?那天晚上,他和周晓青并肩走在城外的大堤上,追忆着他卖冰棒时第一次见到周晓青的好感和冲动时,还让周晓青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说:“既然那个时候就喜欢我,怎么这么多年没跟我联系?”高占平也似乎有些遗憾地回答:“我不敢,真的不敢向你表白。”
       “为什么?”周晓青突然停住脚步,不解地问他。“因为……因为……我是农村的,你的条件太好了。”周晓青叹了口气,说:“哎呀,我还不是农村的!”想到这些,高占平的心里涌来了幸福。
       几乎是琢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高占平都没有想好到底送给周晓青什么礼物合适。想来想去,他最后还是决定,装个50元的红包吧。50元钱对周晓青来说并不重要,,可要他一个多月的工资啊。他一想到抽屉里还有几张省报寄来的稿费没有取;于是又决定送60元,六六大顺嘛。
       上午10点钟,高占平赶到了细阳酒店。在来宾登记簿上,他签下了他的单位和名字。当全身红色锦绣的周晓青和他的新郎马自亮出现在他的面前时,高占平差点都认不出来了,他忙不迭地道贺祝福。新郎马自亮掏出香烟来,高占平挡住了,说:“对不起,、我不会。”周晓青马上按着了打火机,说:“平哥,咱们是老乡,今天感谢你的光临。这支烟是我和马自亮的喜烟,你可一定要抽一支哟!:’高占平不好意思地接了一支烟,去要周娆青手中的打火机。周晓青说:“不行,,我来给你点上。”高占平望了一眼新郎马自亮,极不自然地把烟叼进嘴里,让周晓青点火。高占乎猛吸了一口,呛得两眼冒眼泪,连连吐着苦涩,惹得身边的人都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参加周晓青的婚礼,可真让高占平开阔了眼界。摆放在酒店门口的一辆辆豪华轿车,陆续前来贺喜的全是县里有头有脸的领导人物,其中还有经常在主席台见到的县长县委副书记的身影,就连他的直接领导政法委书记也在其中。而高占平此时最想见的一个人,则是他卖冰棒时认识的周晓青的爸爸周局长。
       “砰砰啪啪哐哐哐”的鞭炮声响个不停,把唢呐乐队演奏的清脆悦耳气氛热烈的《百鸟朝风》、《喜洋洋》全都淹没了。高占平在簇拥酌人群里寻找着周局长‘。想见到他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感激他当年在卖冰棒时给予他的慷慨的帮助;二是证明他现在已经成为了和他一样的国家干部了,再也不会去卖冰棒了。可是,当周局长和县里的几位领导说笑着向他走来的时候,高占平却没有了勇气,而是很‘陕转过脸去,惟恐被发现似的盯着别处,好在又转过脸来时,周局长一行已走到了主宾席。
       高占平望着喜宴餐桌上摆放着的水果、瓜子、糖果,没有丁点食欲。他拆开一包香烟,燃着后猛地抽了起来。
       如果今天婚礼上的新郎倌是我的话,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心情啊!高占乎心里自己在宽慰着自己。也许,换上他,他要把这个婚礼搞得更浪漫一些,他会和周晓青一起,走进县城的那个教堂里,由牧师、证婚人以及所有的亲朋好友在场,他吻她的手,吻她的前额,然后柔情蜜意地走进新房……
       当然,他肯定不会像今天这样摆出这么阔绰的宴席,恐怕也请不来这些县里的官员们,但是,我高占平有文化、有知识、有志气、完全可以让你周晓青过上幸福的日子。
       然而,这一切只能成为了幻想,残酷的现实仅仅能允许他这样想象而已。
       袅袅婷婷的烟雾中,他的眼前浮现着他做新郎时的情景来……
       三年前的那个腊月二十九日,墙头上卧着的公鸡刚叫了头遍,高占平一家人便全都起床了。他们忙着准备去女方家里抬嫁妆的扁担、绳子,准备给女方家里送去的酒、果子和猪肉等娶亲时用的“重礼”。高占平则是一家一户地跑去叫醒本家族的人到家里来,准备让他们去迎亲,去抬女方陪送来的大衣柜÷方桌、椅子、盆架等嫁妆。单单一个缝纫机,一部自行车都得要四个人抬回来,还不准沾地,否则是不吉利的。
       鸡叫二遍的时候,抬嫁妆的人陆续到齐了,大家每人盛了满满一大碗“杂烩”,吃了一个大白蒸馍,吆喝着,燃放长长的一串鞭炮,浩浩荡荡地去接新媳妇去了。离开村子的时候,只听见“嗵!嗵!嗵!”三声闷响,震得方圆十几里都能听到。村人说这三声响叫做“三杆枪”,是炸药做的,“枪手”是花了30元钱从邻村请来的。如果结婚时不用“三杆枪”是压不住“邪”的。因为它威力大,小鬼小绊都会被震跑,免得日后让新婚家庭不太平。
       高占平穿了件崭新的“华达呢”中山装,里面露着白衬衫的衣领,上面的一个扣子没有扣上,故意敞开着,显得特别精神。脚上的那双皮鞋有些开胶了,但他没有换成母亲给他缝制的“登草绒”棉鞋。他披着一件上班后局里发给他的黄色棉大衣,在那些穿着并不讲究的大都是“囤子袄”(棉袄宽大得像个土囤子)的村人堆里,一看就是个新郎倌。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三杆枪”‘:嗵!嗵!嗵!”又燃放了三下,新娘子雪瑛接到家来了,两个年轻的尚未出嫁的姑娘作为伴娘,把雪瑛扶到方桌前铺好的竹席上,等待着新郎倌过来一同拜堂了。
       ’
       雪瑛面前的方桌上,摆放着一个盛满小麦用竹子编得严密的大“斗”(一种专门盛粮食用的竹子器皿),“斗”上贴着红纸,红纸上是一个大大的毛笔写的“喜”字。“斗”的两侧,是跳跃着火舌的两个大蜡烛,这种蜡烛叫“本蜡”,是农村家庭作坊用“羊油”熬制的,耐燃、火苗旺,不像“洋蜡”那样不耐燃。“斗”的前面,是燃着的一把香火,还有摆好的“贡菜”:烀熟的肉头,炸好的丸子,大酥鸡,还有一条“穿了衣裳”、“系着笼头”的大鱼。高占平被村里几个小伙子推搡着,拽到了雪瑛旁边。这时,一位长者在一旁拖着长腔喊叫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当长者还没将“夫妻对拜”这一声喊出来的时候,小伙子们在“啊”的叫声中簇拥了过来,于是,“乱新媳妇”的时刻开始了。他们将高占平和雪瑛死死地捆在一起。好在高占平力气大,挣脱出了拥挤的人群,跑出来给大家“散烟”来于。
       高占平的大婶子为了不让大家再乱闹下去,就端出一盆炒花生和糖果来,对着空中乱撒,地上落得到处都是,大家纷纷转移了目标,“挤扁头”地去抢地上的喜糖。雪瑛乘机躲进屋里,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东间里的床沿上。
       新郎新娘的床,农村人叫做“大床”,一般用椿树木料做成的,是用红油漆漆得净光,还散发着油漆味。“大床”上,有一张大大的竹席上边,散满了稻谷和小麦。意思是说,让新娘子在睡觉前先在婆家干第一场农活,以后会有丰衣足食日进斗金的好日子。有几个村里的四十几岁的男人过来了,对雪瑛嬉笑着要香烟抽,雪瑛说,她没有烟。“没有烟就让我抱一下!”几个男人一呼即应,纷纷围拢过来。雪瑛站起身来,两手叉在腰间,厉声说:“我看哪个敢过来?”这一声威胁,一下子把那几个人全震住了,没有一个敢往前靠近她。这时候,妇女主任吴秀芝走了过来,拿着一把木梳子和一面方方正正的镜子,对雪瑛说:“兄弟媳妇,你今天算是‘过门’了。按照咱农村的老辈子规矩,来,俺给你先梳梳头。”雪瑛没说话,望了一眼这位大嫂。
       吴秀芝帮雪瑛解开两条辫子,用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着雪瑛的头发,嘴里轻风细雨般念叨着:“一梳金,二梳银,三梳小娃不怄人……”
       “四梳!四梳呢?”围在一旁看热闹的男男女女插话道。
       “四梳四梳,梳你家大姨的腿肚子!”吴秀芝冲着围在最前面的一个小孩笑骂着。
       这个小孩的大哥恰恰在后面,他大声喊骂着以示还击:“五梳吴秀芝的黑X白毛咦!”
       又一个接着笑骂道:“六梳新媳妇的黑毛白毛加绿毛!” 吴秀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日你大妗子的蛤蟆腿!回去问问你大妗子长的是白毛还是黑毛!”全场的人“哈哈哈”“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吴秀芝侧过身来,对雪瑛说:“兄弟媳妇啊,咱乡里人就是这规矩,才结婚三天不分老少,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慢慢就适应了,啊!”雪瑛羞怯地红着脸,想笑但没有笑出声来。
       ……高占平置身于周晓青的婚宴上,目睹着现代文明的婚礼,他不由得对他忆及的所举行过的婚礼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天壤之别啊!也许,这就是城乡差别吧?他羡慕周晓青有这么一个当官的父亲。周晓青找的这个新郎倌挺英俊的,无疑他的家庭条件或者是各个方面应该都是优越的,否则,周晓青也不会和他结婚的。他想,他在默默祝福周晓青,他在默默祈愿着这对年轻夫妇幸福美满。 酒宴开始了。 和高占平坐在一个桌的客人,高占平一个也不认识。他身边仍空着一个位子。高占平正纳闷着怎么没有人来坐的时候,周晓青走了过来:“占平,你看谁来了?”
       高占平站起身来,一眼便看见了县医药公司的好朋友杨皓飞。
       高占平一把拉住杨皓飞,将他按在了身边的空位上。这一下,桌子上的气氛便活跃起来,大家交谈着、议论着。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高占平问。
       “公司开会啊!”杨皓飞回答着站起身来,急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周晓青,“不好意思,来迟了。这是一点小意思,算是贺礼吧。”
       周晓青推让了一下,还是拿在了手里,她连忙说:“谢谢1谢谢你们光临!”她继而将目光转向大家说:“大家一定吃好,一定喝好!特别是占平和皓飞两位兄长,今天不醉不归,啊,再说,今天是喜酒,喜酒不醉人的。’:
       周晓青走了,杨皓飞端起了酒杯,宣布 正式开始。
       全桌人都一一站了起来,共同为周晓青 的幸福干杯!
       大家一饮而尽。杨皓飞还特意“监督”着 全桌每一个人的酒杯里不准剩下一滴酒。 - “占平,我正想跟你说件事呢。”杨皓飞 点上一支烟后,压低着嗓子对高占平说,“你 最近见着你那个同学吴子健了吗?”
       “没有。怎么啦?’”高占平停止了吞咽动 作,一脸疑惑地望着杨皓飞。
       杨皓飞说:“你那次帮他赊公司的药品, 两个月的时间前几天到期了,今天公司开会 就是催我收款呢!”
       高占平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这时他 才想起帮助吴子健在欠条上写的保证还款 的事。
       “两个月的时间真快啊!”高占平像是自言 自语,又像是故意给杨皓飞做个委婉的解释。
       杨皓飞又再重复着他原来说过的话了: “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把药品赊给他 的,你千万别‘夹’我的手哟!”
       高占平连忙说:“这我知道,我知道。”
       “离过春节的时间只有七天了。这七天 内,如果不把这笔款还上来,我肯定挨批评 不算,我全年的奖金真是要被扣光的。”杨皓 飞一脸的严肃,继续说,“到时候,我们家的 年过不好,你也过不安宁啊。你说是不是?!”
       高占平“嗯”着,点了头。他在心里不停 地回想着吴子健和钟兵两人。他们现在在哪 儿呢?
       都已是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怎么就没 有一点儿他们的音讯呢?如果从外地打长途 电话不方便,也该写封信来啊……
       高占平更加没有食欲了。
       他的脑海浮现着吴子健高挑瘦削的身影。 他想,吴子健总不至于骗了我一跑了之吧?
       “你知道吴子健的家住哪儿吗?”杨皓飞略有所思地问。
       “不知道。不过,他的老家我是知道的。”
       “那行。占平,咱们不是开玩笑,这3万多块钱可不是小数字。如果万一有了闪失,你是要负这个责任的哟!”
       高占平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苦读法律专业这么多年,他对《民法通则》中的“担保人”的定义和要素,可以说倒背如流。如今偏偏遇上了这个问题。是啊,离过年的时间只有7天了,在这7天的时间里,吴子健能把这笔款还给杨皓飞吗?高占平想把这问题问给杨皓飞听,但他没有问。他想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这问题应该由杨皓飞来问我高占平才对。
       高占平决定现在就去吴子健的老家。
       :他没有来得及和周晓青打声招呼,就悄悄离开了酒店。
       九 ’
       ’
       天渐渐黑了下来,村外的麦秸垛柴火垛宛如一个个硕大的蘑菇,包拢着进入夜色的村庄。零零星星的炮声在村庄的上空闪烁着耀眼的亮光,从村里飘来的袭人的菜香让人深深感受到了春节将近的气息。
       高占平所想到的是,今年的“祭灶”这一天晚上,应该是和家人依偎在一起享受温馨的,而他却还骑着自行车在凛冽的寒风中奔波,并且是为讨回与自己有关的债务。
       “请问吴子健家是这儿吗?”高占平走进一家大院时,朝着屋里喊。
       “谁呀!”屋里人应声。
       “你是吴子健的爱人吧?噢,我是他高中时的同学,在县司法局上班。”高占平作了自我介绍。
       吴子健的妻子王桂芳十分热情,赶忙把高占平迎进屋来。“我听子健说起过你。你是县里的干部,今儿个怎么有空到俺们这乡下来了?”说着,她忙着倒茶水。
       看着吴子健的妻子贤惠而忙碌的身影,高占平不忍心将对吴子健的满腹怨言在这位贤妻良母面前发泄。
       、
       方桌上面的两只蜡烛跳跃着光亮,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调皮地拿着一支竹筷子,在蜡烛的小火塘里挑来挑去,弄得红色蜡油都滴在了桌子上。王桂芳没去管他,在等待着高占平说明着他的来意。
        “是这样的,我来找老同学吴子健说点小事的。”高占平喝了一口热茶,问王桂芳:“他在吗?”
       “很久都没回来了。瞧瞧,今/阶都过祭灶了,也没有个信儿。”王桂芳一脸的诚实和期盼。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高占平心里一片茫然地问,“他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肯定还在重庆的。以前都是去十几天,现在这次去一个多月了,也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办事不顺利。”王桂芳说到这儿,脸上浮现着思念和牵挂,同时,那语气里又饱含着对吴子健的理解与宽容。
       王桂芳是个健谈的女人。她告诉高占平说,吴子健初中毕业,单就这六间平房而言,在村子里就够惹眼的了,是多少户人家都比不上的。每次她骑着摩托车去镇子上赶集,身边总围过来很多看稀奇的农村妇女。她的娘家人都夸她命好,找了一个会跑买卖的并且是经常在大城市呆的丈夫。吴子健每次出差回来,总忘不了给她买几件城里的新衣裳,有的衣服太现代派了,让她不敢穿出去,她怕村子里的乡亲们说她太“洋味”了。
       自始至终,王桂芳在高占平面前没说她丈夫吴子健一句坏话,也没有因农忙一个人在家里干农活而怨声载道。仅就这些,高占平对面前这位虽识字不多却又容易满足的农村妇女,肃然起敬。
       憋了老半天,高占平也没有把来意说明,只是说:“等吴子健回来,你千万叫他找我,我有重要的事找他。”
       王桂芳答应着,就忙着起身去厨房“烧茶”,高占平尽管饥肠辘辘,但还是起身告辞了。推着自行车上路的时候,又叮嘱了王桂芳一句:“吴子健回来后,叫他马上找我,啊!” ,回到县司法局宿舍,已是深夜了。高占平把车子锁好,决定到大戏院吃碗面条去,他确实太饿了。
       枯坐在大戏院门口用塑料布围着的小吃摊位里,高占平浑身瑟瑟发抖。早被冻僵的两手不停的搓揉着,走到煤球炉子旁,向老板要了一个大份的沙锅羊杂碎。要在平常,他是不会舍得吃这份“荤菜”的,今儿个毕竟是腊月二十三,他没想到一个人在这寒冷的街头“祭灶”了。
       他猜想着吴子健这笔欠款的还款日期,想象着杨皓飞找他催款的焦盼的眼神,他回忆中午参加周晓青婚礼时的热闹场景,想象老家今晚的祭灶是怎样度过的…… ’
       大份的沙锅羊杂碎端到他面前时,他却没有了食欲。他手里的筷子在沙锅里不停地挑来挑去,心乱如麻地看着沙锅,一动不动。
       他在想,吴子健是不会骗他的。自学生时代起,他就无私地帮助过他,为了他,深更半夜里他还写过小字报。这次,又帮助他去求人赊药,他吴子健不会这么没良心坑害他吧?如果吴子健不是故意骗他,怎么这两个月光景过去了,杳无音讯,连打个电话或写封信的解释都没有呢?三万多块钱,对我高占平来说,简直是一笔天文数字。那要上多少年班,卖多少头猪、鸡、鸭,即使连老家的房屋、田地全卖掉,也还不上这笔欠款啊!
       他真是悔恨自己当初不该做这件事,他后悔当初不该答应吴子健的请求。
       他承认,他真心喜欢周晓青。既然这么深地爱着她,又怎么没勇气表白呢?等待,满怀着希望;等待,在恋念中煎熬地等待,梦想着一天能和周晓青走到一起,可如今,一切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她嫁人了,并且我:还参加了她的婚礼……
       他又想到了妻子雪瑛。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次紧紧揪着他的裆部差一点置他于死地的那个女人,就是要和他生活一辈子的:女人。我高占平的长相虽不如高仓健、周润发,但五官端正,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啊。
       虽不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我是凭着寒窗苦读从煤油灯下走进高等学府的,这一肚子的智慧和知识,等待着发挥呢。古人说郎才女貌,应该是周晓青这样漂亮的女性配做我的妻子,可怎么就偏偏娶了雪瑛这样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做老婆了呢?
       他把筷子当啷一声砸在沙锅上,冷冷地站起身来。摊主急忙走过来问是不是味道不好,高占平没理他,交了钱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腊月二十九上午,高占平心事重重地走进办公室。汪股长见了他,第一句话就问:“你怎么欠县医药公司那么多钱啊?”
       高占平一下子紧张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嗨,这事咱局里谁不知道呀?就连政法委领导都知道了?”汪股长面带愠怒地坐在了藤椅里。 高占平没有说话,径自走到办公桌前。汪股长叹着气,语重心长地说:“占平,你是咱司法局里的国家干部,不是街上那些做生意的人,你知道吗?法院民庭的传票送到我这儿来,让大家都不光彩啊!你知道吗?”
       高占平起身问汪股长:“起诉了吗?”
       汪股长从抽屉里把一张盖着有红印章的传票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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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盯着传票,高占平脑海里顿然一片空白,没想到他这个学法懂法的法律工作者会成为被告。法院要求他今天上午必须到庭讯问,汪股长说:“别犹豫了,去把事情说清楚吧。明天就过年了,我看你这个年咋过……”
       高占平无话可说。迈着沉重的双腿走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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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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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局里要求中午十二点以前一个也不准旷工,下午才能放假。其实,自从大清早开始,整个县城的上空里,已是炮声隆隆了。尤其是一连串的鞭炮,“呼啪扑哧哐”的响声,简直炸得高占平的大脑都在嗡嗡作响。他在心里骂这个“年”来得太快了。对他来说,这个“年”没有一丝兴奋和喜悦。
       中午,局里的全体干部在会议室举行了“迎新年茶话会”。同事们一个个笑逐颜开、窃窃私语,台上台下大会小会一起开,完全没有平时开会的严肃和拘谨,领导们也是一副与民同乐的姿态。大家谈到了明年的工作计划,也说到一年来的收获和不足。最后是局长总结,他祝愿全体司法干警新年愉快合家欢乐……高占平木然地坐在那里听着,响在他耳际的不是同事们相互间的一声声祝福,而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的鞭炮声。
       局里给每个人发了两斤果子,两瓶“镜湖大曲”,还有一袋子糖果。茶话会后高占平把这些装在布包里,夹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向老家赶去。
       天大的事,也得过年呀!淮北人对过年是情有独钟的,哪怕是在千里之外,也会在三十晚上之前赶到家的,更何况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就到家的高占平呢?
       下了柏油路,高占平没有从镇上那条大路上直接回去,而是故意选择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路过邻村周家村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少年时代他卖过冰棒,遇见他的心上人的村庄,已模糊成一团团黑影。
       村庄里的鞭炮声不像城里那样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但是不时也有鞭炮的火花蹿向夜空,声音震耳欲聋,渲染着过年的气氛。
       空气里飘来清新沁人b脾的芳香。这独特的香味,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飘荡在淮北乡村的上空,从小到大,一年到头高占平都怀念、渴望这种独特的无比亲切的香味。在这芳香里,他仿佛能看到村人们对新的一年的到来的期盼和希冀。他猜想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里肯定没有这种香气。他固执地认为,这香气也许是上苍对淮北农村父老乡亲的一种恩赐……
       不知不觉间,高占平已到了高楼村村口。他再也挪不动脚步了。扶着自行车把,他久久伫立在那里。扶车把的右手一路冻得疼痛,现在已经麻木。高占平长长地叹着气,索性把自行车扎在了那里,对着两手不停地哈热气,搓揉着。开始是僵硬般的钻心的疼,渐渐热乎后又火辣辣地痒起来了。
       从一户户农家院落里射出来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收回视线,转向别处,忽闪的亮光同样向他射来。他想,今儿个要不是过年就好了,至少,他心里不会这样糟糕。
       他知道,这会儿,全家人都在等着他。奶奶、母亲、雪瑛她们,应该是在灶屋里包着五更里才吃的“扁食”,父亲和弟弟妹妹们在堂屋里,都忙乎着掰开粗粗的成板成板的“本香”,将厚厚的‘:火纸”均匀地分成很多份,准备在“喝汤”(吃年夜饭)前给各路神仙和逝去的亲人们“送钱”。
       从记事时起,高占平最愿意看到的,就是全家人在五更里才有的灿烂的笑脸。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奶奶都会跪在堂屋里的方桌前,祈求祖宗保佑家人平平安安。
       今天,哪怕在方桌前跪着磕再多的头,也改变不了周晓青已经结婚的事实,也无法改变被人催债告上法庭的事实,也无法愈合他心灵上被雪瑛疯狂撕扯所留下的伤口’。
       村子里又响了零星的散炮声。
       他知道这是“关门炮”。把贴着门神对子的大门关上,门旁边插上竹竿杈子和柏枝子,门下边的土堆里插着三根“一路香”,算是一年到头终于平安地闭门呆在家里了。往年,这时候的高占平会和弟妹们来到祖母身边跪下,虔诚地磕三个头算是“拜个早年”了。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说:“别磕头了,再磕就把俺磕老了。”哪怕我个人再多的不幸再多的遭遇,也要给奶奶“拜个早年”——高占平暗暗告诫着自己……
       “鸡——勾——勾——”
       “鸡——勾——勾——”
       村口的路上,没有一个人。家家户户亮着的蜡烛,忽明忽暗,当他看到一户人家屋里的蜡烛在跳动着耀眼的火苗时,他的眼里在流淌着涩涩的泪水。
       歇在树枝的鸡开始打鸣了。高占平如梦初醒般推起自行车,扶了扶后车座上的布包,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责任编辑顾建平
       题字 武元子 题图 赵希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