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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哈尔哈拉河的刀子
作者:肖克凡

《十月》 2003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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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攀登着哈尔哈拉河畔的那座无名小山。无名小山不高,好像人里的矮子。矮子也累人呢。他走得气喘吁吁,一眼瞥见自己的汗珠儿落入草丛,立即被吸干了。他中途几次气馁,想放弃又不忍心,便大声咒骂着。他不是咒骂山高,山高也不是什么错误。他是咒骂自己力衰。当年的锐气荡然无存,如今就连这座无名小山也攀登不得了。男人五十,日过午,精力明显不济。他随手扯了几片草叶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他咀嚼草叶子的表情很夸张,似乎在模仿老马吃草。是啊,味道变了,草叶子已然没了昔日清香。似乎什么都变了,没变的只有黛色的哈尔哈拉河继续流向前方,宁死不回头。这才是内蒙古的河流啊。他因此感到欣慰,左脸的刀疤仍然保持着纯正的紫色。他喜欢紫色。人的颜色是不可以随意改变的,紫色就是。
       一块乌云飘来,粗暴地抹去了满天阳光,无名小山顿时失去光泽,窘迫起来。他知道这不光是草的逆境,人也一样。于是他增了志气,大声吼着冲上山顶。冲上山顶之后他呼呼喘着粗气,分明感受到乌云正在从自己肩头掠过,不怀好意地朝着山谷滑去。山谷里一派逶迤,流淌着的哈尔哈拉河水被乌云弄得改了颜色。那是多么沉重的颜色啊,使人想起生锈的刀子。山谷里水草丰美,散布着五颜六色的旅游帐篷,挺鲜艳的,远远望去好似童话世界里一只只彩色蘑菇。他宁可叫它们帐篷而不叫它们蒙古包,那是因为它们属于张术。张术这家伙一颗红心扎根边疆三十多年不返城,喝着哈尔哈拉河水渐渐成为大肚子。大肚子是当地土话,就是北京人说的大款。每逢消夏季节大城市的大款们千里迢迢跑到哈尔哈拉河谷,纷纷驻进张术旅游公司的冒牌蒙古包里,休闲度假。天长日久,大款们废弃的避孕套成为这里的惟一的橡胶制品。当地的孩子们以为这就是于瘪的节日气球,含在嘴边使劲儿吹着,往往听到——声声沉闷的爆裂。据说张术听到这种爆裂声总是嘿嘿笑着。
       他身穿皱皱巴巴的土色西服,肥大的军绿裤子,褐色破皮靴,一派典型的民工扪‘扮。站在山顶远远望着山谷里布满彩色帐篷的度假村,他心情挺复杂的。就说张术吧,二十多年前知青部落的那条大土炕,他睡炕头,那家伙睡炕梢儿。如今人家成了当地首富,就连当年知青部落遗留的三间土房也修建成“张术故居”,走进院子首先看到著名书法家沐沣先生题写的匾额,四个大字金光闪闪。
       他内心是自卑的。尽管他的洪炉在哈尔哈拉河畔无人不晓,尽管他打造的“匹恰克”已经成为当地旅游名牌产品,尽管他走遍方圆百里处处都有奶茶和笑脸,他还是觉得没劲。当年我在这里插队落户,但后来返城了。当年返城进厂我当了锻工,连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但后来下岗了,就连妻子也跟了别人。大城市的时尚生活根本不需要铁匠。他只得承认自己是多余人。五十岁了,只身重返记载着他青春岁月的哈尔哈拉河畔,丁丁‘当当打铁谋生。
       一条小路曲折地通往山谷。山谷其实是河谷。哈尔哈拉河蜿蜒而来蜿蜒而去,留下山对水的回忆,也留下水对山的回忆。山山水水互不相忘,最没记性的动物是人。人,什么也记不住,只记住钱和女子。这样想着,他看到虚张声势的乌云远去·了。河谷里的景色重新灿烂起来,没事儿似的。这就是坚若磐石的哈尔哈拉河谷啊。他沿着小路,下山了。人朝高处走,一鼓作气冲上山顶就是了。人往低处走,就难了。李丽茹就是这样摔死的。
       三十几座彩色帐篷,分布在鲜花盛开的哈尔哈拉河谷里。野玫瑰花的香气扑面而来,令人猝不及防。游客们因此受到强烈刺激。这就是哈尔哈拉河谷的野玫瑰花,花香杀人,花香杀人不眨眼。住在度假村里的大肚子们几乎人人愿意被香花杀死,他们在彩色帐篷里这样唱着,不是倾诉心曲而是消化着肠胃里的狍子肉。
       进入小盆地,他迈着大步走过一座座不伦不类的彩色帐篷,心里充满抵触情绪。他知道这里是张术旅游公司的度假村,自己只是打造哈尔哈拉河刀子的铁匠而已。河谷里野玫瑰花的香气迎面扑来,掺杂着游客们带来的法国香水味道。他苦笑了,迎着无奈的夕阳。
       . ,黄昏时分,远处的篝火便燃烧起来。这显示了大肚子们急切盼望夜生活降临的焦灼心理。白天似乎太长了。他拖着自己长长的身影走向那座破旧的蒙古包。这座蒙古包不是有钱人聚会的地方,因为这里没有五粮液和人头马。这里只有哈尔哈拉河水酿出的真正好酒,人称烧刀子。他总也弄不明白烧酒为什么叫烧刀子,难道酒是刀子?是啊,酒有时候就是刀子。男人有时候是磨刀石。
       走进蒙古包他看到几个汉子喝着烧刀子,表情从容。烧刀子这酒,味道醇正,德行很好。酒也是有德行的,跟人一样。他跟汉子们打招呼,知道他们都是小生意人。汉子们都认识他,叫他刀子。他当然知道自己叫刀子。他在哈尔哈拉河畔打造各种铁器,包括马蹄铁,然而最出名的还是刀子。他打造刀子总是夜间淬火,很神秘。
       蒙古包里的汉子们挪出位子,请他落座,说喝酒。天色暗了,他的心情却晴朗起来,伸手端起大碗喝了一口。烧刀子毕竟是好酒,一路直人肺腑,中途不用倒车。这时蒙古包外面热闹起来,他知道这是马头琴来了。马头琴带来歌声,就是那首好人唱坏人也唱的《天堂》。
       蓝蓝的天空,青青的湖水,绿绿的草原,他闭眼听着,很陶醉。洁白的羊群,奔腾的骏马,还有你美丽的姑娘。一曲终于唱罢,他睁开眼睛朝着蒙古包外面大声说,还有哈尔哈拉河的刀子。
       蒙古包外面没人应声。蒙古包里几个汉子哈哈笑了。一个汉子摇头表示反对,说天堂没有刀子。他想了想,认为这汉子说得对。天堂那么美好,根本用不着刀子。他这样想着,自卑起来。天堂既然不用刀子,我这铁匠还能去天堂吗?不能。他低头喝酒,不说话了。
       不声不响走进来几个姑娘。汉子们立即容光焕发,纷纷笑着腾出座位欢迎她们光临。他知道这是张术旅游公司推出的服务项目——小姐陪酒。他不大适应这种场合,继续低头喝酒。
       身旁的姑娘伸手给他添酒。他看见她手腕上戴着铁镯,惊异了。他侧脸看了看姑娘,问她铁镯哪里来的。这姑娘消瘦的脸庞,丹风眼,显出几分营养不良的样子。他抓住她瘦弱的手,注视着。姑娘慌了,挣脱着。他继续追问这只铁镯的来历,姑娘起身跑出了蒙古包。汉子们哄地笑了,那意思是笑他有花心没花胆。他沉着面孔解释说,那只铁镯真是好手艺啊。汉子们还是哄笑着,七嘴八舌撺掇他去追赶那陪酒姑娘。他气极了,嘭的一声将那只大碗扣在小桌上。蒙古包里的空气猛地充满硝烟味道。一个汉子表情紧张,伸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插在皮靴里的刀子。
       他突然残忍地笑’了,说你这刀子杀不了人,只能宰鸡。汉子们不敢笑了,一起盯视着他左脸的紫色刀疤。这刀疤,很像哈尔哈拉河谷野玫瑰花的颜色。他告诉汉子们,他只想知道那陪酒姑娘手上戴的铁镯是什么人打造的。一个汉子怯了,小声告诉他,那陪洒姑娘名叫小晴,小晴从小没娘,黄连苦命。 他不言语了。 这时,张术哈哈笑着走进蒙古包,一双小眼睛里放射着酒精的光芒。胖胖的张术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一看就是保镖。张术叫了一声刀子,径直走上前来拍着他肩膀说,穆先生要见你。
       他抬头问张术穆先生是谁。张术说穆先生是大城市来的大肚子,他老人家现在就要见你。
       蒙古包里一派寂静。那几个汉子纷纷站起身来,一个个溜出蒙古包。他们为什么突然退场呢?他问张术。张术嘿嘿笑着说小动物见大动物,一般都是要逃跑的。他问谁是大动物。张术说穆先生是大动物。
       他摇摇头,说不见。张术顿时急得红了脸,你来哈尔哈拉河打铁不就为赚钱吗?你要想发财现在就去见人家穆先生。
       他软了,伸手拿起那只大碗揣在怀里,缓缓站起身来说了声走吧。张术嘿嘿笑了,,称赞他是明白人。他跟随着张术走出破旧的蒙古包,远远看见那堆篝火冲天燃烧着,就连夜色里的野玫瑰花的香气也被烧得变了味道,腥了。
       望着远处篝火,他跟随张术走向那座又高又大的红色帐篷。一个保镖跑进去禀报了,——个保镖镇守门外,责令他交出揣在怀里的大碗。他抗拒着,故意说这是一只讨饭碗。张术小声说这是规矩,无论谁来拜见穆先生都要接受安全检查。他板着面孑L,左脸刀疤泛着紫光。
       前去禀报的保镖从帐篷里探出身子朝他努了努嘴,那意思是招唤他进去。这时候张术盯了他一眼。他明白这是嘱咐,小动物去见大动物必须谨小慎微,否则遇到血盆大口就没命。他心情沉稳,铁匠有什么慌张的?这样想着他伸手撩开门帘走进帐篷。帐篷里灯光昏暗。他首先看到一张宽大的皮椅里卧着一个人,然后看到这个人在宽大的皮椅里挪了挪身子,这动作僵化,使人想起干尸。这人就是穆先生?他觉得有点儿可笑,从大地方来的大肚子原来就是这种样子。
       穆先生躺在皮椅里伸出一只手,指着木墩儿让他坐下。他遵命落座,趁着昏暗灯光注视着穆先生干枯的手。这就是大富翁啊,绝对瘦肉型动物。
       瘦肉型动物终于坐起,满头银发,目光炯炯。他心里啊了一声,一下想起父亲。七十三岁的父亲患胃癌去世之前,也是这样满头银发,也是这样目光炯炯,也是这样枯瘦如柴。惟一不同的父亲是穷人,穆先生是富翁。这一贫一富,天地之间。
       富翁说话了,很和蔼。富翁要求铁匠打造一把六尺长四寸宽的大刀,不是藏式不是蒙古式也不是阿拉伯式,而是那种汉室镇宅宝刀。
       牛皮刀鞘吧?他问。穆先生面无表情,说将来到云南的西双版纳去配制蟒皮刀鞘。说着这位大富翁缓缓离开皮椅,伸出枯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使出浑身本领打造这把大刀吧,完工之后我给你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
       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他听罢立即站起身来大声说谢谢。穆先生告诉他这把大刀取名金童。你必须把这个名字刻写在刀身上,三天交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应了一声。穆先生问他知道不知道玉女。他茫然,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穆先生突然笑了笑,说你下去吧。
       他遵命转身走出这座红色帐篷。帐篷门外张术慌忙迎上前来,表情紧张。他说穆先生要打造一把四寸宽六尺长的大刀,大刀取名金童。张术听罢放了心,说有了金童必须要有玉女啊。
       他不知道什么是玉女,此时他只知道金童。迎着浓浓夜色他朝着哈尔哈拉河畔的洪炉走去。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我离开城市千里迢迢来到哈尔哈拉河谷打铁,就是为赚钱。穆先生果然不是凡人,打造一把镇宅宝刀竟然出资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这几乎就是九千元啊。穆先生真不愧是大地方来的大肚子。
       坐在哈尔哈拉河畔的大石头上,他注视着沉沉夜色,寻思着。这时候哑娃出现了,不声不响窜到他的身旁,小精灵似的燃起一小堆篝火。这火光,一下照亮了流淌不息的哈尔哈拉河水,也照亮了铁匠左脸的刀疤,紫色的刀疤在火光的映照下颤动了两下。
       哑娃是个来路不明的男孩子。这孩子行动怪异,猫头鹰似的,白天不见踪影,夜间露面。他哑,却总想说话,往往是张圆了嘴巴,有形无声的样子。铁匠心说,哑娃这孩子是想跟我学艺啊。其实哑巴学打铁还是比较合适的,不会说话照样赚钱。
       篝火越烧越旺了。火光里的哑娃递给他一瓶酒,是烧刀子。他接在手里,咬开瓶盖咕咚喝了一口,心里好爽。他知道自己的好心情跟那笔钱有关——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就又咽了一口烧刀子。哑娃抬头注视着满天夜色,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
       他打着哑语告诉哑娃他接了大项目,给大地方来的大肚子打造大刀,大刀的名字叫金童,四寸宽六尺长。哑娃懂得他的手势,连连朝他摆手,表示担忧。篝火渐渐弱了。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的刀疤,笑着告诉哑娃好钢坯子藏在好地方,趁着夜黑无人,现在就去挖掘出来。哑娃马上跑去找来一把铁锹,递给他。
       篝火熄了,夜色更稠了,一股股黏汁似的。他扛起铁锹走向无名小山下的黑松林。哑娃紧紧跟着,分明就是他的尾巴。
       星光黯淡。他走进黑松林深处,这里原名“知青林”,如今株株成材,面临着疯狂的滥砍滥伐。他的好钢坯子就埋藏在那棵大松树下。他急冲冲来到树下伸出铁锹挖掘起来。往事如烟啊。当年植树的时候他正在偷偷跟李丽茹谈恋爱,这株大松树记载着他的初吻。
       他呼呼喘着,铁锹终于咣的一声碰到硬物。他蹲下身去摸了摸,是它。这是好风钢啊,含锰。它埋在这里半年光景,不锈。
       哑娃猫腰抱起钢坯,哇呀一声扛在肩头,转身就走。天色蒙蒙亮了,哑娃扛着钢坯子快步如飞,已经走出了黑松林。他感叹自己老了。当年营造“知青林”,他扛着一捆树苗儿疾步行走,腰不弯气不喘。他回头看着如今的大松树,心里很是感伤。光阴似箭啊,李丽茹死去二十六年了。
       哑娃走远了,想追也追不上。这时他一眼瞥见小山坡上增添了一块石头,心里很惊奇。小山坡不高,他满头大汗朝前攀去,渐渐看出那不是石头,是人。走近了,终于看清是那陪酒姑娘。他想起她的名字,大声叫着小晴,大清早你怎么一人坐在这里呢?小晴一动不动坐在小山坡上,身边生长着单纯的小草儿。
       我听说你从小没娘,是吗?他气喘吁吁问着,注视着她雪白手腕儿上的铁镯。
       小晴眨着一双丹风眼,说我娘当年参加青年突击队上山伐木,半路上摔残了,后来死了。
       他惊讶极了,立即想起李丽茹。你娘是天津知青吧?小晴注视着他,然后摇摇头说,我娘是北京知青,她叫吴建蓉。
       是啊,当年上山伐木不幸罹难的女知青何止李丽茹一人。他不认识吴建蓉,但心里还是沉甸甸的。光阴荏苒,当年知青的遗孤长大成人,做了哈尔哈拉河谷的陪酒小姐。
       你戴的铁手镯是谁给你的?
       它是我妈妈留下的。我听说那年月没有黄金没有白银只有黑铁。
       他激动了,伸手掏出衣兜里的全部钞票,总共六百多元:一股脑塞给小晴,转身就走。小晴喊了一声,他并不停步,沿着斜坡一口气冲下山去。他跌跌撞撞的身形,很像一只断线的风筝。
       小晴站在小山坡上,大声喊着:知——青——舅——舅。这声音在哈尔哈拉河谷回荡着,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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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小山坡下,气喘吁吁转身望去,仍然听见小晴喊出的“知青舅舅”环绕在山谷里,悠远而绵长。小晴的身影在他眼睛里更像一株小树,随着余音摇曳。他一下被感动了,视线变得模糊。是的,小晴的妈妈吴建蓉是女知青,那么男知青当然就是她的舅舅了。知青舅舅——多少年没有听到这种亲切的称呼了,恍若隔世啊。这时太阳升起来了,照耀着山坡—Lg陌株幼稚的小树,也照耀着他左脸的紫色刀疤。这紫色刀疤记载着他的身份。
       沿着小路他回到哈尔哈拉河畔的小木屋,看见哑娃放在门前的那块钢坯子,笑了。白天他是不干活儿的,白天他睡觉。他打铁往往是在夜间,他认为铁匠的炉火应当属于黑夜,白天的炉火只是用来烧制奶茶。
       今天他好像有了心事,一屁股坐在小木屋门前,倾听哈尔哈拉河的流水。他想起李丽茹,一笑俩酒窝儿,梳着两条小辫儿,还是当年的模样啊。人死了,她的形象也就凝固在你心里了,永远不会衰老。可活着的人却一天天苍老下去,反而不如死人永恒。这时候他眼前又浮现出山坡上的那株小树,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天没有炉火。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黄昏时分,他又来到哈尔哈拉河谷度假村,寻找昨天喝酒的那几个汉子。天色渐渐黑了,还是不见有人走进蒙古包。他觉得奇怪,找小伙计要了一瓶烧刀子,——个人喝着。外面的篝火噼噼啪啪燃烧起来,空气里弥散着无法无天的气味,夜生活又开始了。他感觉左脸的刀疤痒了,起身走出蒙古包。远处的熊熊篝火冲天而起,极其嚣张的样子。远远看见一群姑娘围绕着篝火跳舞,他拎着酒瓶朝那里走去。
       两个身穿保安制服的壮汉突然出现,小山儿似的挡住他的去路,说篝火晚会闲人不得入内。他觉得挺町笑的,这里从来就是野山野水不受管束,今天竟然成了闲人免进的地方。这世道真是变了。
       ·
       张术跑来了,大声催促他回去打铁。他觉得张术神经兮兮的样子,挺滑稽的。张术低声告诉他,今晚穆先生的篝火晚会必须清场,任何人不得打搅。
       穆先生的篝火晚会?穆先生的什么篝火晚会?他追问着张术。张术推搡着说,穆先生的篝火晚会选拔玉女,你赶快回去打铁吧千万不要误了人家的大事情。
       张术的这句话提醒了他。是啊,穆先生的镇宅宝刀既然取名金童,那是必然要选拔玉女的。这样想着,他转身走了。一路上他寻思着,突然想起小晴。穆先生选拔玉女?他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子夜时分。洪炉火光冲天。他看到钢坯子在洪炉里烧得红透,知道是时候了。打铁关键是火候。这时哑娃站在铁砧前面,手持大锤给他充当助手。他伸出钳子擒住钢坯子,嗨哟地一声拖上铁砧。哑娃心领神会哇呀一声,丁丁当当抡锤锻铁。清脆的打铁声响彻哈尔哈拉河畔。他念叨着“四寸宽六尺长”,烧了锻,锻了烧,大刀的雏形渐渐显现出来,真是好火色。哑娃兴奋极了,哇呀哇呀叫着。他注视着渐渐冷却的刀坯,呈现一派青蓝颜色。哈尔哈拉河的铁匠从来不曾打造这样的大刀。这大刀名叫金童啊。这时他的心情又复杂起来。哑娃看出他的心思,不由放下大锤,哇呀哇呀比划着。他故意不睬,抄起小锤叮当叮当敲打着刀脊。哑娃急了,气哼哼扔掉大锤,跑了。
       他感到左脸刀疤又痒了,这是天气预报。哈尔哈拉河谷的气候好似女人的心,说变就变。这时他想起李丽茹,也想起前妻,想起他认识的一个个女人。她们都是苦命人啊。
       封了炉火,他感到夜色立即浓重起来。伸手摸了摸那青蓝色刀坯。真好。不冷不热,好像人的体温。这铁器通人性呢,他感到心头热了。打铁多年,他从来不曾体验今夜这种情感。他使劲儿抱起这青蓝色刀坯,摇摇晃晃走进小木屋,仿佛怀里搂着自己的孩子。
       哑娃跑回来了,推门走进小木屋咿咿呀呀报告篝火晚会的情况。他觉得哕嗦,径直询问玉女评选的结果。哑娃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急了,朝着哑娃吼叫起来。
       哑娃慌忙退出小木屋,跑了。他躺在小木屋里继续吼叫着,我问你有没有小晴?我问你有没有小晴!
       黑夜逝去,白天又来了。白天张术又来了。他领着两个身穿保安制服的汉子,催问打·造大刀的事情。他捧着青蓝色刀坯走出小木屋,当头便向张术询问篝火晚会选拔玉女的情况。
       张术嘿嘿笑了。昨天夜里已经从一百二十个姑娘里评出六名候选人,明天篝火晚会从六名候选人里评出两名,后天篝火晚会二中选一,最终评出哈尔哈拉河玉女。
       这里有没有小晴呢?他怀里抱着刀坯,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小晴?张术想了想,说昨天篝火晚会上没有见到小晴姑娘。
       他的心情立即轻松了。张术却沉下面孔,说穆先生责令他三天之内交活,如果按期交活,酬金从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涨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九分。
       涨钱是好事儿,但他不言语。张术大声叮嘱说千万别忘了刻上金童二宇。他抱着青蓝色刀坯走进小木屋。屋里传出他的大声说话。金童是大刀,铁的。玉女是姑娘吧,肉的。这金童玉女难道就是铁和肉的搭配?不成。铁和肉怎么能搭配呢?绝对不成。
       张术冷笑着说,金童玉女这是穆先生弘扬民族优秀文化。外国人还年年选美呢,咱中国人也不能落后啊。我看玉女的事儿你就不要管了,三天之内把金童弄出来吧。
       说着,张术顺着窗户将一沓人民币投进小木屋,告诉他这是穆先生的五千元订金。
       他躺在小木屋里静静等待着夜色降临,无论你出多少钱,白天他是绝对不打铁的。当年他在工厂里当锻工,常常夜班开炉。他喜欢子夜时分扣‘铁发出的声响,很有-几分世人皆睡我独醒的味道。尤其他从张术嘴里得知篝火晚会选拔玉女没有见到小晴的身影,心里便踏实了。他认为穆先生选拔玉女不是什么好事儿。一把年纪了还选拔什么玉女啊,真是居心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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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夜里他开炉打铁,哑娃继续充当助手。他没有忘记凿刻“金童”二字,这很重要。然而他知道最为重要的是淬火。洪炉锻铁容易,难关在于淬火。而没有经过淬火的刀子就好比没有经过苦难的男人,一文不值。哑娃看得似懂非懂,连连点头。
       他的绝技其实是二次淬火。一把大刀,首先是冷水淬火,然后是油液保温,冷水当然是哈尔哈拉河水,温油是老羊脂。为了给这把六尺大刀淬火,他准备了油槽。他告诉哑娃,冷水淬火,为了坚硬锋利,即所谓宁折不弯;温油浸泡,为了坚韧有力,即所谓宁弯不折。这两者兼而有之,便是宝刀了。
       他顺利完成了冷水淬火。喘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指弹击着钢口,那声音令人满意。他将大刀横在洪炉里烧了一会儿,随即拎出投入油槽,浸泡着。这时他看到浸泡在油液里的大刀像一条大鱼,于是想起当年读过的外国小说《老人与海》,不禁悲喜交集。
       生活就是这样。他擦拭着额头汗水,比划着告诉哑娃两道淬火大功告成,明天开始打磨,抛光,涂油,完成这三道工序,就交活儿了。
       哑娃笑了,伸手比划着——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九分。
       他也笑了,又感到左脸刀疤发痒。以往刀疤发痒总是天气预报,今天怎么不见变天呢?如今的天气跟人一样,乱了。
       白天了,他亲手打磨着大刀。哑娃跃跃欲试,他不理睬。这时候张术派人送来两丈明黄缎子,说是用它包裹大刀。他知道这明黄缎子在大清王朝乃是御用物品,民间使用必遭死罪。时代毕竟不同了,穆先生使用明黄缎子包裹大刀,没人感到惊异。
       抛光的时候,天色阴霾了。他专心致志工作着。哑娃求战心切,伸手拿起布轮。他立即制止,不许哑娃插手。
       是的,他认为这把大刀是自己多年锻造生涯的珍品,人与铁之间分明产生了亲情。既然如此,那么抛光就一定要抛得像镜面一样,让刀锋一下照透人心。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把大刀,甚至几次产生据为已有的强烈念头。自从失去李丽茹,他再也没有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情感。这时候他完全忘记了选拔玉女的事情,一心一意给金童涂油。涂满了擦净,擦净了再涂满,如此重复十遍。这把锋利无比的大刀平添了几分玉润珠圆的感觉,达到了平和的境界。
       他动手包裹着大刀。两丈的明黄缎子将这把身长六尺的大刀包裹得严严实实,仅仅露出“金童”二字,铮铮闪光。
       第三天上午,穆先生指派张术取货来了,并且带来赏金。尽管平时酷爱人民币,这赏金却难以引起他的意外惊喜。他不忍匆匆离别,提出亲自送刀的要求。张术只得答应了。
       天阴着。他紧紧抱着黄缎裹身的“金童”跟随张术走向“零公里”。所谓“零公里”是哈尔哈拉河谷的公路出口,也是举行迎送仪式的地方。他迎着小风走着,野玫瑰花的香味扑鼻而来。满地青草纷纷站立起来,瑟瑟抖动不止。他想起当年知青大返城的时候,小草儿们就是这种样子。
       几辆高级轿车停在“零公里”处。一群姑娘手持鲜花,已经做出欢送贵宾的姿态。野玫瑰花的香气里混杂着汽油的味道,怪怪的。终于看到穆先生了。这位西服革履的大富翁精神焕发,站在那辆日本面包车前面,满脸慈祥地等候着金童。, 缓缓走上前去,他依依不舍地将金童递给对方,感觉是将自己的儿子交给了穆先生。这时候姑娘们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的眼圈也湿润了,脸上刀疤随着颤动起来。
       穆先生将金童递给身旁的保镖。保镖抱起金童送进那辆面包车里。张术满脸堆笑朝着穆先生说,玉女上车了,金童上车了,您老人家也上车吧,我祝您一路顺风。
       玉女上车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大步走向面包车。他一眼看见车窗里搭着一只雪白的手臂,手腕儿上戴着那只黑色的铁镯。
       啊?他立即冲向送行的姑娘们,大声问着。玉女是小晴吗?玉女真的是小晴吗?
       姑娘们哭得更响了。一个大眼睛的姑娘抽泣着说,小晴多有福气啊,小晴最终被选中了,小晴跟大肚子到大城市去了。小晴一步迈进天堂啦。
       他惊呆了,脸上的刀疤剧烈地颤动着。猛地转身他冲向面包车,大声喊道,小晴!小晴!
       面包车启动了。他追赶着,近乎号叫着。小晴,你把你的铁镯留给我吧!小晴,你把你的铁镯留给我吧!
       他拼命追赶着面包车。这时候那只铁镯从行驶的车窗里飞了出来,缓缓落地。
       责任编辑 空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