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散文]旧宅院中的老朋友
作者:臧小平

《十月》 2003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去年金秋十月,是父亲臧克家九十七岁寿辰。为老人 送土-——份生日礼物,是我的心愿,思忖多日,嘱托善解人意 的女儿代表病中的我,细心挑选了一件精致的工艺品:一 方窗檐下,两只小雀比肩而立,嘴儿微张,似在争先恐后地 轻声诉说着什么;探出的小脑袋,…齐专注地凝视前方。这 晶莹剔透的小玩艺儿,后来被父亲置于床头,日日相对。大 约他已会意我们母女的用心:请这两只期盼中的客人,为 年近期颐的寿星,带来老朋友们的祝愿与思念。这意外的 惊喜,定会宽慰他心中那份驱不走化不开的深情。
       这些被父亲久久怀念着的老朋友,就是一群日日光临 我家院落的小麻雀。
       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开始,我家一直住在四合院 中。在这已有八、九十年历史的老宅院里,父亲接待过多少 挚友与宾朋,这儿又发生过多少感人动人的故事,我已无 从,计算并将其大部分淡然遗忘,但是,随着日月的流逝却 愈来愈深刻地感动着我的,是父亲暮年对这群鸟儿的一腔 共‘隋。
       整整四十个寒来暑往,人类大约都已备尝世事变更、 人情淡漠的况味,但这群麻雀却,—代代痴心不改地依恋着 我家的小小庭院。每天清晨,曙光初照,它们叽叽喳喳的欢 闹,便打破了院中的寂静。在这些小生灵的眼中,这朴素的 旧宅院无疑是它们美好的天堂:这儿有翠竹摇曳,这儿有 鲜花怒放,这儿有可供嬉戏的园地和倚偎歌唱的枝头,这 儿更有我的父亲珍爱呵护它们的一片深情。正是这位可敬 的老人,怀着那颗善良挚爱的心,·与麻雀们结下了一段历 经长久的不解之缘。多少年来,不畏风霜雨雪;不论多忙多 累,不管身体好坏,年迈体衰的父亲,每天必亲自按时为他 的朋友们送食送水:细心地掰碎一日三餐从自己口中省下 的馒头米饭,撒在鸟儿们容易发现的地方;再将天天更换 的一碗清水,弯腰放在翠竹掩映的黑土地上。天降大雪,老 人怕麻雀看不到食物,便小心翼翼地用扫帚一下下扫出一 片空地;暴雨倾盆,父亲打着那顶半旧的塑料雨伞,将“饭 场”移到南房檐下的青石台阶。这些原先一见到人影便 “呼”地四散而飞的麻雀,渐渐地,遇人只是不再惊惶地闪 进东屋窗前的竹丛,打个转转,像是害羞的小姑娘暂避片 刻,随即便依然故我地落在地上,寻寻觅觅地蹦末蹦去。到后来,一到“开饭”时间,它们就像嗷嗷待哺的婴儿一般聚拢来,不等喂食的父亲走开,便迫不及待地从屋檐上、绿树间飞下来,饱餐一顿。“酒足饭饱”之后,它们亲热地围着老人飞翔,无忧无虑地游戏在花丛中,放歌在绿叶间。因为,这儿是它们的乐土与家园。望着这些成为老朋友的小小生灵如此欢乐,父亲饱经沧桑的脸上,便会浮现出由衷的笑容,这群徜徉在旧宅院中的小客人,为父亲忙碌的晚年生活,带来多少生机与情趣。
       鸟儿们与我们成了老朋友,可老朋友也有闯祸的时候。我的母亲喜爱养花,辛勤的劳动将我们的家变成了大花园,一年四季鲜花不败。父亲曾不无赞叹地赋诗日:“座上高朋抒壮志,窗前小朵缀青柯”,“秋来不用登高去,自有黄花俯就人”。就连院中那架枝叶繁茂的葡萄,也年年为我们带来收获的喜悦。但是,馋嘴的麻雀却置“好花共赏,人人爱护”——这父亲曾亲手书写的号召于不顾,在一些好花的嫩芽与蓓蕾初绽之时,便毫不客气地将其啄食干净,真真是开了吃“鲜花宴”的先河。就连我们眼巴巴候其成熟的半酸不甜的青葡萄,也被它们叨得大洞小眼,惨不忍睹。母亲看着心爱的花儿遭此浩劫,心疼无比;我们眼见到嘴的美食化为乌有,气愤填膺。对于恶习不改的麻雀,不免口足并用地驱赶几下。于是,分别视麻雀与花儿为心头爱物的一双老人,便产生了小小矛盾,儿女们对鸟儿的无理行径,也颇有怨声。但是,这些都丝毫不影响父亲的爱鸟之心。虽然,他也对老朋友的过失无奈地摇头,望着老伴儿精心培育、但如今却再也开不出好花的空空枝头,惋惜地叹气。唉,鸟非圣贤,孰能无过呢?最后,化解遗憾与矛盾的方法,是在黑土地上插了数根不高的竹竿,系上随风飘动的彩带,以此驱逐麻雀。当然,那效果,是可想而知的了。
       父亲对麻雀们的爱是发自内心的。他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有人喜欢将小鸟关在笼子里,用精美的食物喂养,以博得它们动听的歌唱。但是,在我听来,这歌是悲歌!是失去自由后悲惨的歌哭!”我至今还记得这样一件事:十多年前,还在上小学的女儿,在院中发现了一只蹒跚试飞的雏雀,缺少玩伴儿的她,欢天喜地地准备了一只大盒子,想把这只小麻雀养在里边。父亲看见了,严厉地制止了悲剧的发生,当下就三令五申,不准家中任何人惊扰这只可怜的小鸟。老人轻手轻脚地在它藏身的花丛边撒了食物,搁置了清水盆,关切地站在卧室里的窗前,向外眺望雏雀的动静。直到下午,连午觉也没睡好的父亲,亲眼见到焦急的老雀将自己的爱子带飞回巢中,才放下心来。父亲的心与鸟儿们的心是相通的呵!
       在他卧室外屋檐下筑巢的麻雀,年年添丁进口。乳雀叽叽的稚嫩叫声,疲惫的公雀打食回来喂养子女的动人情景,不仅给父亲带来无限欣喜(他说,有多少次,他是带着欢愉、欣慰的笑,听着乳雀的叫声,酣然入睡的),更使他感悟到生命的永无止息与亲情的伟大。就这样,这些被父亲视为儿孙一般的忘年之交,真成了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成员。不信么y在山东电视台拍摄的获奖文化专题片《诗人臧克家》中,麻雀们的镜头,比身为父亲长女的我还多呢1
       1995年以后,父亲多次重病住院。因为旧宅院阴冷潮湿的环境实在不适于老人养病,父亲出院后,搬到了组织上为他借来的楼房中。一别几载。当年父亲喂养、关爱的麻雀们,早巳繁衍数代、子孙满堂。后来依旧在这块天地中驻足的,大约已经不是旧时的老友了。但是,这些小生命,早已成为父亲心头永远的挂牵。他总是隔三差五地亲自往旧宅院打电话,写便条,询问“麻雀替我按时喂了没有”。即使是在病情危重的时刻,他也忘不了再三嘱托身边的亲人,照顾好他的这些老朋友。每当我从电话筒中,听到他用病弱、苍老的声音,诉说着娓娓叮咛,我的心,便被一种难言的感动填满。更令人动容的是,楼房的阳台上,小窗前,常有麻雀飞来唱歌。每当此时,父亲就会久久地深情地凝视着它们,然后,慢慢抬起头,充满情感地对我们说:“是不是四合院中的老朋友又来看望我了厂今年初,旧宅院终于迎来了拆迁的消息。哪里是麻雀们新的乐园新的家,成了父亲和我们心头的忧虑与牵挂。我想,父亲那颗挚爱老友的拳拳之心,一定在期盼着鸟儿们神州处处可为家的那一天吧!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这些极其普通的小麻雀,既无华美的外表,又无黄莺、百灵样的婉转歌喉;论身份地位,它们是鸟类家族中最不起眼的平头百姓,父亲何以在人们提出“热爱鸟类,热爱大自然”号召的数十年前,便开始对它们倾注了如此厚重的关爱与真情?后来,在我目睹和联想起父亲曾经对那么多的人和事,付出过那么多同样的真情与爱心,我懂得了,老人的这些行动,这份情感,是他人生本色的自然流露,来源于他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热爱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整个世界妁胸襟!
       这几年,已近百岁的父亲多次对我讲,他一直想写一篇关于麻雀的文章,他有许多鲜活的素材酝酿已久。就在不久前,母亲整理父亲的床头柜时,发现了老人用已经颤抖的笔迹,写在稿纸上的这篇文章的标题:
       《天地为笼交麻雀》
       ——解题:“交”,交友也。
       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深情!如果父亲的这个夙愿能够在他笔下实现,它一定会是一篇极其真挚感人的美文。因为,父亲对这群老朋友经久不变的爱,是那样的深。
       但是,年迈多病的父亲,已经无法实现他动笔为文的美好愿望;我们居住了四十年的那所老宅院,也已随着危房改造的推土机的轰鸣而不复存在。于是,数十年耳濡目染之下,怀着一颗被深深感动的心,我不揣文笔的粗浅,写下了这篇小文。我笔下所写的,也许不及父亲那份情感之万一;我的文章,也绝不能与父亲胸中汹涌已久的文思相比;但是,我想把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与一群小麻雀的故事告诉大家,因为,我从中体味到:有爱的世界是多么美好!我知道,虽然时光流逝、世事更迁,但是,这种爱不变,这份情不变。你看,父亲床头的那两只小雀,不正在与父亲倾心交谈,诉说着老朋友心中同样不变的真情与思念吗?责任编辑 邹海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