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听者有心]听吆喝
作者:胡廷武

《十月》 2002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白马镇高的街的中段,有一条小巷,巷内有一家人家姓许,世世代代专门做豆腐卖,这条小巷因此而得名,叫豆腐巷。读小学的时候我有一位同学叫许民生,是许家的后代,我们不时地到他家去玩,豆腐巷印下了我们许多的足迹。我们曾经丈量过豆腐巷的深度,它有二百七十六步,现在换算成公制,大约是一百三十八米。豆腐巷很窄,又是南北向,一天之中只有一小会儿可以晒得到太阳,在我的印象中,它是一条阴凉而潮湿的小巷,它的镶着碎石板的巷道,就像蛇皮一样,腻滑而有着好看的花纹。
       许家在豆腐巷的最北边,再往北便是往下走的坡地,坡地上布满梯田,有一道叫做高石坎的台阶,约有五六十米长,从巷尾一直通到山谷底下。据说这条路原先是土路,狭窄弯曲,到了雨天,泥泞难行。后来,许家祖上一个叫做许择善的当家人,花了十两银子,在原先的土路上镶上石条,虽然不十分整齐,但是四季畅通,人们赞扬许择善,说他真是择善而行,这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许家的祖上,是从南京高石坎柳树湾迁徙来的,其年已不可考,但据说传到许富的父亲许文治,已经是第十代。他们家在南京就做豆腐卖,到了白马镇还是做豆腐卖。做豆腐是一个费水的行当,过去凡做豆腐卖的人家,必有一眼自家的水井。许家的祖宗迁到白马镇时,首先是请风水先生选打井的地方,先生选的地方正是后来豆腐巷的巷尾,一打,果然有水,于是起房盖屋安了家。不料那井水用来煮饭咸涩而不可吃,用来煮豆浆则还未开涨就浑浊沉淀。这井水连喝也无法喝,味道就跟点豆腐用的盐卤一样。祖宗想,何不用它来试点豆腐呢?结果点出的豆腐又白、又嫩、又鲜,比在南京做的还要好吃,这就成了许家的一绝。他家做的豆腐品种,有豆腐脑、板豆腐、臭豆腐、卤豆腐、包浆豆腐、暴腌豆腐、五香豆腐、酱豆腐,还有豆腐渣。臭豆腐、卤豆腐、包浆豆腐、暴腌豆腐、酱豆腐和五香豆腐可以随时到他家里去买,放在木板上卖的板豆腐,还有豆腐渣则只有在上午的菜市上可以买得到。
       豆腐脑是挑着走街串巷卖的。我在白马镇生活的那些年月里,每天下午大约五点钟,就见许民生的父亲许富,挑着两只装满豆腐脑的木桶在街上边走、边吆喝、边卖:
       “豆腐脑——”声音拖得老长。
       在屋檐下聊家常琐事的老婆婆、小媳妇们一听见许富叫卖豆腐脑,就说:“卖豆腐脑了,该烧晚饭火了。”一面就站起来,烧火煮饭去了。也有的赶快回家去,拿了碗来买。许富把盖在木桶上的白布掀起,用一把又浅又大的勺,把豆腐脑舀进伸过来的各种各样的碗里,一面跟她们说着笑话。生意做完,又挑起担子,高叫一声“豆腐脑——”继续往前走。
       许豆腐家的每一代传人,都有一副好嗓子,据说他们家在南京时,当时的一位祖宗,一声叫卖可以传遍半个南京城,我们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是我父亲说起过许富的爷爷许亮,说他的一声“豆腐脑——”全城都可以听得见,他要是站在全城最高点的玉皇阁下吼一声,连石丫口都听得见。石’/口是白马镇对面一个山头上的村子,两地空中的直线距离,不下于三公里。石丫口的人,每六天一次到白马镇来赶街,这个话是他们说的。许文治的嗓子不如他的父亲,但他的像滇剧花脸一样的鼻音共鸣,又有些沙哑的一声“豆腐脑——”,也是声震全城的。近百年来,小镇不知遇上过多少的战乱灾变,但许家卖豆腐脑的吆喝声从未中断过,这成了小镇上的一种传统,一种文化。
       从许家祖上修的这一条高石坎下到山谷底,有一条水渠。艳阳当空的下午,水渠两边净是镇上的姑娘和小媳妇们,她们是来这里洗衣裳的,搓衣刷刷,捶衣嘣嘣,水渠里流动着歌声和笑声。水渠下游大约一里的样子,是一个水库,不知建于何年,面积有一二百亩,当地人称之为海子,周遭种着杨柳,中间建有一座二层的水阁,叫望海楼,是小镇的一处风景。可惜由于年久失修,望海楼已经破旧不堪,从岸边搭进去的木桥,面板已陆续被人抽去,两根圆木做的桥棱也只剩下一根搭在桥墩上,成了独木桥。早在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就没有人到望海楼去观赏风景了,只有一些赌徒或是为了清静,或是为了躲避家人,才到望海楼去,在那里赌博,这其中就有青年许富。
       许富到望海楼,要从水渠边上走过,在那里他认识了姚莲花。姚莲花生在城边上,一个以种蔬菜为业的人家。她生来娇媚温柔,属于个子偏矮,小巧而又丰满的那一类女孩子。姚莲花的眼睛细细的、长长的,像两把闪亮的梭子,姚莲花的双唇随时带着矜持的笑意。她高高地挽起袖子在渠边洗衣裳,两只手就像两节莲藕一样,莲藕一样的颜色,莲藕一样的丰肥,莲藕一样的水灵。许富从渠边经过,常被姚莲花吸引。他在她的旁边蹲下来,他发觉她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味。那时候越南还是法国的殖民地,地处中越边境的白马镇,通过小商贩,买得到法国人的东西,包括香水,所以许富以为姚莲花是搽了法国香水。
       “你一定搽了法国香水。”许富说。
       “胡扯!”莲花抄水攉他。许富带着一身的水跑了。
       可是下一次他又来了,莲花不怎么搭理他,可也不反对他在她的旁边短暂的停留。十六岁的姚莲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胡里胡涂的。
       那个年代,小镇上著名的赌徒除了许富,还有王骏杰、黄贵、曾友生、火生等人。王骏杰家是镇上的一大商贾,他是有名的纨绔子弟;黄贵和曾友生则是王骏杰的跟屁虫;火生是一个孤儿,在替人家帮工,偶尔参赌,也只是心不在焉地随意玩玩儿。真正有赌瘾的是许富和王骏杰,他们赌技既精,野心也大,据我父亲回忆,这两个人都觊觎着对方的家产,所以他们两人聚在一起,就斗得像猛兽似的。最轰动的一次是许富赢钱,他不是赢了一小点钱,而是赢了六百吊大钱,有人用谷篮从王骏杰家把钱挑到许豆腐家,整整挑了六挑。钱倒在许豆腐家堂屋里,堆成了一座金山。许富的父亲许文治听见响动,从豆腐房里出来一看,当场就气晕了,舞起一条扁担要打死许富,可是许富腿快,早巳跑得不见踪影。许文治心想,这下不把街坊得罪了吗?王家可是得罪得起的吗?就叫来人,原样把六百吊大钱,挑回王家去,自己亲自押送并且给人赔不是。
       许富听见钱被父亲退回去了,以为没事了,就回家来,不料正被他父亲逮了个正着。
       我的父亲说,那天下午惊动了许多人,许文治的老婆柳氏甚至把我的外公也请到了现场。我外公是一位私塾老师,教过许富,虽然许富不是一个好学生,但师生之间毕竟有感情。父亲说,那天在许富家,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这些人有的是许文治的老婆请去解围的,有的是闻风而至的。
       许富家的院子,就在高坡边上。进了院门,总共是两格房子,左边是住房,右边是豆腐房。豆腐房再往右,是一片空地,这里是许富的母亲簸豆子,以及挑找豆子里的石子、渣子的地方。他的父亲干活累了,有时也到这里休息,吸竹筒水烟。院子的后面,有一个菜园子,园子里有十多棵梨树,其中有一棵在树干中间横出一根巨大的丫枝,像一只长长的手臂,我们到许民生家去玩时,把这棵树取了个名儿,叫独臂将军。挨近后围墙根,还有两畦菜地,当闲地种着白菜、葱和韭菜。这里是许富童年时代的天堂,他在里面听鸟叫,逮青蛙,捉蟋蟀,看蚂蚁打架,有很多时候,还爱爬到将军树上去玩耍。那天下午,许文治就是把许富牢牢绑在这棵树上,又把他的左手绑在那根大丫枝也就是将军的独臂上。
       那年许富十九岁,十九岁的许富泪流满面,可是没有求饶,一副坦然就义的样子。
       人群中也有女人,姚莲花站在女人群中,一面为许富担心,一面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不关我的事。
       我外祖父和其他的乡亲们不停地为许富求情。可是许文治急疯了,根本听不进去,他手里拎着一把磨得雪亮的菜刀,对在场的人们说:
       “各位父老乡亲,我许家在白马镇做豆腐卖,已经六代、上百年了,承乡亲们看得起,爱吃我家做的豆腐;全城的女人都已养.成习惯,每天挨晚听一声‘豆腐脑’,然后去烧晚饭火,这是我们许家祖祖辈辈的光荣啊!可是如今家中出了这个许富,他不好好读书,又不愿继承祖业,整天赌博,不仅害我全家,而且再过几年,祖业一断,乡亲们也将没有豆腐吃,女人们只好或早或晚地去烧晚饭火了。我对不起乡亲们,我今天,剁了这不肖之子的一只手,向大家谢罪!”
       许文治说完,举起刀就向许富的手腕砍去。
       许富从小就爱玩博彩游戏,而且每玩必赢。春节期间,镇上的孩子玩一种“丢钱”的游戏,先放一枚铜板,或者大钱,或石头在前方作为标的,孩子们先后向标的丢出一文钱,谁的钱离标的最近,谁就赢得所有的钱。许富玩得很精,几平每一次都是他的钱离标的最近,他甚至可以把他的钱丢了压到作为标的的铜板或大钱上去。他每次总能赢上七八文、十文钱,柳氏笑着对人说:“这个鬼精灵,给他的压岁钱会越用越多!”有一回他赢回两棵甘蔗,柳氏把它们砍成小截,用来招待客人,为此许文治狠狠骂了柳氏,又转过来骂许富说:“以后不许再出去和人赌博!小心我把你的手砍掉!”但是许富是三代单传的独儿子,他的母亲宠爱他,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父亲为工作所累,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管教他,所以他依然不能拒绝赌博的诱惑,还是要出去和小朋友玩博彩游戏。这是他小时候的事情。
       长到十四五岁,许富的赌瘾越来越大,常跟一些成年的赌徒在一起赌博,而且总是赢多输少,成了镇上小有名气的赌徒。他那时玩的还是小赌,诸如输赢一二吊铜钱,输赢一件衣服、一顿饭局之类,因为他只有这点本钱。黄贵教他说:“你父亲有那么大一个家业,迟早还不是你的?你为什么不用它来做赌本?反正你又不会输!”他认为黄贵说的有道理,自此赌注越下越大,一次输蠃总在二三十吊上下,这在我们那个小镇上,已经算得是豪赌了。许富一心只在赌博上,慢慢地,书也无心读了。
       那年的春节,我的外公把许家送来的束惰奉还回去,对许文治说:“贵公子聪明过人,无奈老朽实在无能,教导不了他,你们另请高明吧!”许文治望子成龙心切,又把许富送到低的街关帝庙里的公学去。我的爷爷是那里的三个教师之一,许富就拜在了我爷爷门下。那时候的公学,虽然已经有一些新课程,但依然还要读四书五经子曰诗云,许富去了不到半年,心思又回到赌博上去了,而且这以后越赌越大,我爷爷也拿他没有办法,他也不比我的外公高明。
       关庙的门外,有一片树林,树虽然不多,但俱是老树古柏。那天中午我爷爷背着手站在一株树下,看满树的鸟儿飞来飞去,啁啾唱和,忽然听到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转头一看,见一个少年骑着白马,从关庙旁边的、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上飞驰而过,奔很远的街头而去。我的爷爷,他这时蓦然想起李白的一首《少年行》:“五陵年少金市中,银鞍白马度春风。”他刚吟了两句,还剩两句没有吟出来,只见那马儿又跑回来了,而且一直跑到他的面前,从马上跳下一个人来,原来是他的学生许富。
       许富一面往树上系马,一边同我爷爷说:“老师,我从南山赶来上课,没有迟到吧!”南山是白马镇南边五六公里的一个村子,平常只有那里的人进城赶街,没有城里的人到那里去。
       我爷爷说:“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许富说:“遛马呀!”
       “谁的马?”
       “我的。”
       “你哪来的马?”
       “我赢来的。”
       我爷爷当时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到开始上课的时候,他忽然宣布要处罚许富,让许富扑到一条长凳上去,令另外的学生用大板鞭笞,原因就是他违反了戒律。那时这个简陋的学校为学生制定了四条戒律是:戒烟,戒酒,戒色,戒赌。许富违反的一条虽然排在第四,但由于是豪赌,所以尤其恶劣,要重责。第一个学生同许富有同好之谊,不忍心使劲打他,我爷爷就换另一个学生执罚。这个学生素来听老师的话,又不满许富的作为,就按照老师的意思痛责不贷。我父亲是许富的同学,所以当时在场,据他的回忆,那一天责罚许富,先后换了三个人。到许文治在街上喊“豆腐脑”的时候,许富已被打得皮开肉绽,气息奄奄,最后是被抬着回去的。
       许家一见孩子被打成这样,非常震惊,许文治和他的老婆柳氏奔我家来,说是找我爷爷论理,实际是兴师问罪。许文治卖豆腐脑的嗓子,叫得像在我家里打雷一样。柳氏则呼天抢地,口口声声说要把许富抬到我家来养伤。
       白马镇只是弹丸之地,一件事情发生马上就会传遍全城,所以此事马上就惊动了县长王开阖和乡绅刘老太爷,他们到我家里来的时候,许文治夫妇正在同我爷爷争吵不休。我爷爷说:“岂不闻古训之‘教不严,师之惰’乎,贵公子违规豪赌,还炫耀于师门,我严以教导,何错之有!”柳氏则说:“‘言语教到’,不是用言语教吗,为什么要往死里打呢?”
       当时设在关庙里的这个学校,是小镇上的最高学府,我爷爷在其中执教,也算是个地方名人;许家是豆腐世家,在小镇上也有一定的地位;再说这个事情,本身也不能简单地判定谁是谁非,于是王开阖和刘老太爷就说:“胡老先生严以执教没错,但责罚稍重;许富受责虽重,但违规豪赌,理当重责。”听起来是各打五十大板的意思,但从根本上说来还是袒护了我爷爷。许家得到了“责罚稍重”四个字,觉得讨到了公道,也就不想再闹下去,自己去医治许富的创伤去了。
       事实证明我爷爷痛打许富是徒劳的。许富伤好以后,他的父亲也不叫他上学了,也无学可上了,就叫他跟着做豆腐。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其实做豆腐的那一点手艺,他早就看都看会了,现在再经父亲一道道工序反复讲解,又亲手操作,很快就做得熟练了。父亲和母亲对他的长进大为高兴,庆幸儿子终于有了出息。可是他们不知道,许富在做了三个月的豆腐之后,就渐渐感到了孤独和无聊。
       春天百草奋发的时候,许富的心也就开始不安分了,他时常想起与王骏杰他们在一起赌博的乐趣,越加感到做豆腐的枯燥乏味。好在父母对他的约束不是太紧,那天下午他父亲亲自做豆腐脑的时候,他跟母亲说要出去玩一下,母亲自然说可以——十八岁的人了,总不能把他管得像个小孩一样吧——他于是出了门。到哪里去玩儿呢?自然是到望海楼去。他下了高石坎,跨过水渠,沿着渠岸向西走到海子边,又战战兢兢地走过独木桥,到了望海楼上。王骏杰他们正玩得高兴,他抬起头来说:“我就知道你熬不出三个月!”
       许富说:“也不是熬不住,是想跟大家在一起玩儿。我们玩小注的吧。”
       王骏杰说:“可以。”
       于是他们赌一文两文的小注。可是这赌博就跟推车下坡一样,到时候想刹也刹不住,不到十天,他们的赌注就已经没有限制了。大输大赢了几番之后,终于在王骏杰输了六百吊以后打住了。王骏杰的父亲是小镇上有名的大胖子。王胖子虽说是小镇上的富翁,但六百吊大钱对他也不是个小数。王骏杰在家是独儿子,余下的全是姐姐和妹妹,全家人把他宝贝得不得了,哪怕要天上的星星,他父亲也会赶快找人去造长梯子,平时要是输一点钱什么的,根本不会在意,一挥手,十吊百吊的钱就给了他。但是这一次,连王骏杰也不敢自己去告诉他父亲了,是托人带口信去说的。没想到王胖子在听了之后,只说了一个字:“赔!”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当即把家里的钱仓打开,又找来六个人,六对谷篮,把钱挑到许家去。可是等到人走之后,他把大门一关,对他的老婆说了一声:“这个逆种,我死了让他算了!”就昏死过去。等到许文治押着六百吊钱上门来赔时,他还躺在床上,是他的老婆来接收的。
       按理,许富被他父亲绑在将军树上时,王胖子应该来劝解的,但是他因为晕死在家中不能来。站在王文治旁边担任“主劝”的,是我的外祖父。当王文治那一刀砍下来时,我外祖父伸手拦了一下,但是他那点读四书五经的手,实在没有太大的力气,王文治的刀还是终于砍了下来,只是砍偏了一点,没有砍在手腕上,而是砍在了手心里,当场血流如注,把将军树下的土地浇得乌红一片。在场的人七手八脚把许富救下来,又有人去请来了老中医唐怀仁。唐怀仁先把许富救醒,又给他包好止血药之后,对许文治说:“老许,你太狠心了,他手掌心的筋被你砍断了,以后这四个手指头再也没有力气,做不成事了。”果然,许富的伤口好了以后,五个手指就像粘上去的一样,活是活的,但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用一块白布把掌心缠起来,依赖大拇指,可以做一点轻微的活计。
       古人有诗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是形容初雪的句子。实际白马镇的梨树往往等不及春天姗然而至,在冬天的最后一个月里就开放了。这时许富家的后院美丽极了,那一树树的梨花,仿佛一朵朵白云,停在院子的上空;鸟儿在白云间啁啾,浅飞,花瓣像零星的小雨,不时地飘落。早年,我外祖父和一些喜欢风雅的人,每逢这几天,就会到许家后院来赏花,吟诗作对。我的父亲告诉我,外祖父曾有“东君迟未来,春花满树举;霭霭若停云,蒙蒙及时雨”的诗句被传诵一时。但是许富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原先忙赌博,现在忙做豆腐;加上今年里发生了许文治要斩许富手掌的事,我的外祖父以及和他一样自诩为文人雅士的那些人,也不便来赏花了,所以今年满园的梨花开得十分寂寞。
       这天下午,许富正在往锅里倒豆浆,忽然听到有人在院子外面打响舌,打得十分清脆,他一听就知道打响舌的人是黄贵。黄贵是一个瘸子。许富和黄贵从小就在一起玩,稍长则在一起上学、玩博彩游戏,是一对著名的少年赌徒,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儿,一富一贵,连名字都是连在一起的。因为发生了斩手的事,他们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在一起了。奇怪的是,听到黄贵打响舌,许富不是心里激动得怦怦直跳,而是手上一阵瘙痒,就像一些虫子在指头里面蠕动一样,抓不着,拿不掉,连那几个残废的手指也跟着无端地扭动,令人难以忍受。许富终于找了一个借口让母亲替他搅豆浆,自己溜出了大门。
       许富出来的时候,不见有人,往坡下一看,见有一个背影,在沿着高石坎一步高一步低地往下走,那不是黄贵是谁?就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下去。走到水渠,看到姚莲花在水边洗衣服,他走近她的时候,又嗅到了那种好闻的香味。他在她的旁边蹲下来,她身上的香味更浓烈了,他说:“喂!”
       她说:“嗯。好啦?”她并没有抬起头来,并没有用那好看的小眼睛看他。
       他说:“好啦。”
       这回他没有说俏皮话,她也没有用水攉他。
       这时黄贵已经走远了,他又打了一次响舌。
       许富看了姚莲花一眼,她专心地洗着自己的衣服,没有理会他。他讪讪地站起来,远远地跟在黄贵后边,往海子边走去。走了几步,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见姚莲花正用一种幽怨而悲伤的目光看着他。他犹豫了,但只是犹豫了一秒钟,又懵懵懂懂地往前走去,直走到望海楼边,面对独木桥的时候,许富才猛醒过来似的止住了脚步。
       这时黄贵已经沿着独木桥,向水中的望海楼走去,他的那只带残疾的腿,使得他每走一步,身子就要危险地歪斜一下,但他却始终没有掉下去。当他走到对面的时候,王骏杰、程仁、曾友生一伙人一齐从里面走出来,说:“许富,好久不见了,赶快过来!”
       许富一见到这些人,尤其是在望海楼见到这些人,他就知道他可抵御不住了。实际上他从听到黄贵在他家院子外面打第一声响舌开始,他就一直在抗拒这种诱惑。他假装自己不知道黄贵找自己去干什么,他假装要去察看一下究竟,事实上他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地知道,黄贵就是来叫他去去赌博的,他所以假装,那不过是欺骗自己罢了。那几个同伴的目光,他们的期待的笑脸,使他的手指又开始痒起来。他一咬牙,抬起脚飞跑过去,这一天一直到天黑才回家。久久不摸骰子,一旦在手,觉得格外亲切,而且手气又出奇的好,赢了许多的钱。第二天,他又照样在同一时间赶到望海楼去同赌友们相会。那几天刚好他的父亲到乡下的亲戚家去喝喜酒,他的母亲可怜他被禁闭的久了,让他出去散散心,玩玩儿,没想到他一发而不可收敛,从此天一亮就出去,直到天黑才归家,整日里同那一帮赌友狂赌烂饮。等到他的父亲回来,知道他旧病复发,要来约束他时,已经来不及了。
       但是慑于父亲的威严,并且对一年前斩手的事还记忆犹新,许富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去赌博。白天,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工房里打下手,做豆腐;等到晚上,他的父亲睡了以后,他才到玉皇阁去同赌友们相会。母亲管不住他,又不敢告诉他父亲,所以一面小声地詈骂,一面还得给他留着门儿;好在他第二天早晨要起来干活,因此不超过12点,就一定回来。许富自己有一只怀表,也是赌博赢来的,不敢让父亲知道,悄悄地揣着玩儿。
       小镇的高的街由东向西,越走越高,在它的至高点上,有一座重檐攒山式建筑,叫玉皇阁。玉皇阁有三层楼,金瓦红墙,顶上有个巨大的宝葫芦,三层瓦檐的十二个翘角上,分别挂着十二只风铃,清风徐来,丁零作响。大门头上原有“玉皇阁”三个字的匾额,阁中的大柱子上原也有若干楹联,都已不存,不知所终。三楼上的玉皇大帝的一尊金身塑像倒还在,据说早年间香火很旺,但是到了许富他们这一代就已衰微,连一个守门的人也因为无人供养而改行走了。从此玉皇阁成了一座无人问津的、破败的废楼。有一次,几个人在一起打赌,说谁如果半夜里,不用点灯,敢进玉皇阁并且走上三楼,再出来,可得十块老滇票。一个姓贝的年轻人愿前往一试。这天夜里,当他一个人走进玉皇阁的门洞时,那两扇破大门忽然“嘎——”的一声,自己关上了,他顿时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他颤抖着在里面挪动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楼梯,他刚开始上楼,就听见上面也有咚咚的下楼的声音。他停下来,那声音也停,他再走,那声音又响起,走不到十级楼梯,他已吓得脚瘫手软,从楼梯上滚落下来。这时楼上漫天撒下大把大把的沙子,他大叫一声,冲出大门,从此疯了。贝疯人在我们记事的时候还活着,见人就把他的旧毡帽往地下一丢,说:“十块老滇票!”在他和人打赌的时候,十块老滇票可以买一件中山装,而到他往我们面前丢毡帽的时候,十块老滇票已经是一张找都找不到的废纸了。
       许富和他的赌友们选择的玉皇阁,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他们不在一楼,也不在三楼,而是在二楼,他们把窗户堵塞起来,外面看不见点灯,一有异兆,油灯一吹,谁也不敢进来。俗语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对于生活在小镇的许富来说,最大的赌局已经经过了,他现在真正是来闹着玩儿,过过赌瘾而已,所以只要有手感,一文二文钱的赌注都是赌。而在王骏杰来说,却是一次机会,因为他输给王富的钱被退了回来,他认为他欠了许富一个天大的人情,他要在赌桌上把这个人情还了,因此他老想加大赌注。许富一开始是决不让步的,但不知不觉间,赌注却渐渐在加大,到了三个月后,赌注已经上升到一整吊。再过了半年,他输给王骏杰的钱已经接近三百吊,虽然还不及王骏杰输给他的一半,但已经是许家全部家产的一半。如果这时不是发生了家里为他娶媳妇这件事,许富注定要输掉许家的全部家产,因为王骏杰串通了曾友生和黄贵与他联手,而许富全不知觉,还只怨自己的手残废而丢了运气。这是很多年以后火生告诉许富的。
       这一年许富已经二十一岁,家里开始为他物色媳妇,那些做媒的人听到这一信息,就像觅食的鸟一样往返飞舞起来,一连给许家介绍了七八个姑娘。离白马镇八十里,有一个叫做老马店的地方,也是一个小市镇,据说是那里的山水好,所以净出漂亮姑娘。一个媒人为许富物色了一个少女,大眼睛、双眼皮,眉毛向远山一样淡远而绵长,这是所有介绍的女人中最突出的一个,许富的父母都很满意。
       但是许富对媒人介绍的姑娘都不满意。母亲说:“这个不要,那个不要,你是要娶个天仙吗?”
       许富心里是有一个天仙,但他不敢说出来,这就是姚莲花。他想起她每次看到他去望海楼时候的不满的、怨恨的目光,想起自己四个软弱的手指,他就勇气尽失。然而她的容颜,尤其是她身上的那种神秘的馨香,又使他难以忘怀。于是他对父母说:“去说说姚莲花吧,如果她愿意,我就娶她;如果她不愿意,我将终身不娶!”
       姚莲花家住在城边上,在近百年前就是以种菜为生的菜农。姚莲花的爷爷生养了四个儿子,一个姑娘,她的父亲姚树良在“善、良、勤、俭”四兄弟中排行第二,但是他的品性和口碑却是几兄弟中最好的。几十年后,他们家庭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是他出头来作了最后的了结,我的读者将在我另外的作品中,了解到那件事的始末。
       姚树良的老婆赵氏在许家来说媒的时候,第一句想说的话就是“不行!”她想许富这小子,不好好读书,那也罢了,家里明明有一份祖传的手艺,还不好好学,更不能容忍的是,他赌博成性,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姑娘嫁给这样一个败家子呢!但是她没有说出口,街里街坊的,不能这样直截了当地不给人面子。就回答媒人说:“我们老两口要想一想,同时也要听听莲花的意思。”
       媒人走后,姚树良和赵氏把莲花叫出来,把许家提亲的事告诉了她,听她的意见。莲花说:“自古儿女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事也请父母做主吧!父母若是要把我嫁给许富,我倒是愿意的。”
       赵氏对莲花的话感受到大为惊讶,而姚树良则沉吟不语。他在年轻的时候,也同许富一样是飞天神玩的,但是成了家之后却成了四兄弟之中最能干的,他不认为许富是一个不堪造就的人。
       莲花素来喜欢许富的英俊潇洒,同时也看重他家有稳定的收入,“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这在她们那一代妇女是很在意的。她当然也不满许富的赌博,但是满街的青年人,有几个不赌的呢?再说他赌博是赌博,但是他不坏,也没有危害乡里;他的父母对他管教也严,现在他不是已经不赌了吗?莲花不知道许富晚上偷偷去赌钱的事,所以从侧面一个劲地为他向自己的父母说好话。她碍于男女大防不敢说的是,许富向来就对她很好,他其实早在她心里了。
       俗话说,一颗小草头上顶着一颗露水珠。世间的男女,都会有人去爱,不过各人所爱不同罢了。在《红楼梦》中,贾宝玉显然是最优秀的,而庶出的贾环是最没有出息的,但是偏偏就有一个彩云来爱他;宝玉想同她套近乎还套不上。莲花之钟情于许富大概也有点这种意味吧。
       姚莲花得到父亲的支持,又说服了母亲,终于促成了她和许富的婚事。当她知道许富说过非她不娶的话以后,很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而且相信他会疼爱自己一辈子。
       像许富这样一个有名的赌徒,按理说人们是愿意远离他,尤其是不愿让自己的子弟与他亲近的。可是他同莲花结婚那一天,街坊上意外地来了许多人,请客吃饭的桌子,把豆腐巷都摆满了,这是因为许富虽然顽劣,但并不危害他人,同时两个家庭都在地方上有好名声的缘故。
       乡亲们都按照地方上的风俗送了礼,王胖子送来的礼单上写着“铜钱三百吊”,随后就有人用谷篮挑了沉甸甸的三挑大钱到许家的收礼处去。王骏杰也私下塞了一张礼单给许富,并且对他说:“不要让我父亲知道。”许富见上面写的也是“铜钱三百吊”,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这一天,嘉宾们一直庆贺到很晚才陆续回家,等到许富送完客人,走进洞房,悄悄掏出怀表来一看,已经夜间两点了。洞房里弥漫着他所熟悉的那种神秘的香味,莲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边上,已经等了他很久了。他轻轻地走过去,小心地揭开莲花头上的盖头,莲花抬起头来,脉脉含情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洋溢着喜悦的光彩,而丰满的嘴唇却矜持地抿着,圆圆的脸,粉红的肤色,头发在后面结成一个硕果似的鬏儿,鬏√L上插着一朵淡红色的小花。妈曾说:“你是要娶一个仙女吗?”眼前这个在氤氲的香阵里坐着的人儿,不就是仙女吗?
       他拿起她头上的花儿闻着,以为那香味是来自这无名的小花,而这小花却没有气味,他把小花放置一边,莲花照样散发着香气。这香气来自哪里呢?他想。直到他们都除了衣服,进入到鸳帐里,许富闻遍了莲花的全身,才终于发现,她身上的馨香来自她的腋窝、那羊绒似的汗毛棵里、那一片湿润而神秘的地方。那天晚上,许富在莲花的腋窝里拱了一夜,嗅了一夜,就像蜜蜂醉入花丛一样,从此他再也离不开这香味儿。
       第二天,莲花天不亮就起来去帮母亲干活,令母亲不解的是许富也起来了。莲花去哪里,他去哪里,莲花干什么,他也干什么,他不时地嗅到莲花身上的气味,感到非常幸福。母亲也乐意见到小两口感情好,常分派他们俩一起干活。许富推磨,就让莲花喂豆子;许富搅豆浆,就教莲花调剂灶里的火;扛豆子之类的重活,莲花不能一起干了,就在他于完之后,用一块毛巾为他拍打灰尘。从此以后,他俩就形影不离地守在一起,耳鬓厮磨的日子让许富忘记了外界的一切。一天上午,许富去菜市上卖板豆腐回来,一进门,闻不见莲花的气味,就问:“莲花呢?她到哪里去了?”母亲说:“我让她带一点臭豆腐给她娘家去,怎么你才一进门就知道她出去了?”许富笑而不语。
       虽说许富出生在豆腐世家,可是他以前却没有认真地学过做豆腐。小的时候承膝撒娇,还不会留心母亲在做什么、怎么做;上学之后一半心思在读四书五经,一半心思却在赌博上;到发生了斩手之祸,不得不在家里悔过时,为父亲或母亲打下手,才边看边做地学会了做豆腐的手艺。把莲花娶进门来,他的心思都到了莲花的身上,他追逐她身上的气味,犹如蝶之恋花,因为莲花一门心思要学会做豆腐的手艺,他要亲自教她,才对做豆腐真正发生了兴趣。
       点制豆腐是豆腐行业的绝活。人们都以为豆浆加一点盐卤,就成了豆腐,殊不知这里面学问多着呢。比如说,盐卤的多少、浓淡,火候的早迟,都有许多讲究,更不要说点卤时那装卤水的盆子在锅里晃动的姿势、出水的厚薄了。这个活计,在许家一直都是当家人自己来操作的,但是许富为了让新媳妇看看他的能耐,他在父亲的指点下,点出了第一锅豆腐脑。许文治挑着许富点的豆腐脑到城里去叫卖,一声“豆腐脑——”喊得格外洪亮。人们来买豆腐脑的时候,他说:“今天的豆腐脑是许富点的,比我点的一点也不差!”
       现在中国的菜市场上,到处都有臭豆腐卖。周作人先生许多年前在北京居住时,也写过臭豆腐,说是既经吃又便宜。这些年我有机会在各地小住,吃过北方和南方的许多臭豆腐,可是那同我们小镇上许豆腐家生产的臭豆腐,有很大差异。把许家做的臭豆腐装在碗里,上面佐一点葱花、姜末,一点油辣椒,放在甑子头上蒸出来,用筷子一搅,化得像猪油一样,有点香,有点甜,又有点滑腻,那味道是什么菜也不具备的。周作人先生说的是臭豆腐“杀”饭,而用许家做的臭豆腐拌饭,是把你的一碗饭都变成美味佳肴。把在锅里点好的豆腐舀在布口袋里,滤去水分,放在方盘里用石板压上,冷却之后就成了板豆腐。板豆腐可以加工成臭豆腐、卤豆腐、包浆豆腐等许多品种。以前许富家的臭豆腐是由他母亲来做的,莲花过门之后,母亲就教她做,而许富要充当老师,母亲也就乐得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先在特制的木箱底上放上薄薄的一层干燥的稻草,然后在箱子里放上一层层小竹片,两块竹片之间的距离约一厘米。把板豆腐切成三厘米见方,一厘米厚的小块,整齐地排列到竹片上去。最后周围也放上稻草,盖上盖子。要是在夏天,一个星期打开来,豆腐的皮就变黄了,上面长满了一寸来长的白色的绒毛,这就是臭豆腐。要是在春天,焐的时间要稍长,而在冬天,则需把放臭豆腐的箱子放到暖和的地方去。许富小两口一边干活儿一边说着话儿。
       莲花说:“你说这豆腐也怪,原先没有毛,怎么一焐,它就长毛了呢?”
       许富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人小的时候没有毛发,被子焐许多年,不是也就有了毛发了吗?倒是臭豆腐这么臭却大家都喜欢吃它,才怪呢!”
       莲花看了一眼远处坐着的柳氏,压低了声音说:“更奇怪的是,还有人把狐臭当奇香,像苍蝇逐臭一样地追逐呢!”
       许富说:“你骂我是苍蝇,你就不怕苍蝇叮你的脸吗?”说着就要来吻她。
       莲花赶快站起来说:“你敢!”
       柳氏笑了一下,站起来进里屋去了。
       如果是把板豆腐切成臭豆腐一样大而稍厚,就成了做卤豆腐的原料。许家做卤豆腐,一做数百罐。先把所有的罐子洗净并且用酒涮一下,在盆里放上拌和着盐巴和草果、八角、茴香籽等香料的辣椒面,又准备好一盆清酒。把切好的板豆腐在清酒里浸一下,在辣椒面里打一个滚,小心地把它装进罐里,装满时,再倒上一点酒,用两层棉纸把罐口封好,在阴凉处放一个月,一罐卤豆腐就做好了。出售前,他们家还要在罐子上贴上一张红纸,上面用墨写着一个大大的许字。许家的卤豆腐,在开化一带是一个著名的品牌,它的特点是香、软、回甜。小镇上刘老太爷的儿子,是龙云的一个高级军官。他自小爱许家的卤豆腐,每饭必吃,以至于成了一种癖好,每年刘老太爷都要派专人,送几罐有许字的卤豆腐去给他。军队经常转移,转移到哪里,送到哪里,连那年滇军开赴台儿庄同日军作战,都没有断过。在那次战斗中,刘老太爷的儿子负了重伤,住在医院里,家乡的卤豆腐送到时他激动得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有一次,我到许民生家去,正碰上他的父亲和母亲也就是许富和姚莲花在做卤豆腐,那是一个十分壮观的场面,罐子一直从他家的豆腐房外的空地,摆到后院的树林子里,像满世界都堆满了巨大的果子。许民生说,他刚学会走路过后的那几年,每逢父母亲做卤豆腐,他奶奶就要把他带到亲戚家去玩几天,免得他搞破坏,不是撕了大许字商标,就是踢倒了罐子。
       今年春天,我带着我的朋友们在老马店吃过的那一种包浆豆腐,过去也是由许豆腐家专门生产的,很遗憾他们家没有正式申请专利,所以现在已传进千家万户,以至于连我的同学诸葛美眉都会加工出来招待我了。我小时候在白马镇的时候,很喜欢吃这种东西,但是每次都要花钱去买,家里又没有钱。自己做吧:把板豆腐切成一寸五分长、五分厚的方条形,放进香油里炸,泛黄时捞起来,放到一桶水里泡一下——问题就在这里,母亲不知道这是什么水,因此,她不会做包浆豆腐。所以每当被我缠得没法,母亲就牵着我到菜市场上去,买许豆腐家的包浆豆腐。这种用油炸过的豆腐,放在汤里煮熟,一咬一包浆,这对于一个孩子,是多么奇异、多么好玩,又是多么好吃的东西啊!现在菜市场上也还有这种东西在卖,叫做油豆腐,可是煮出来没有浆,只有拗口的一张皮,已尽失原先的风味,不堪一吃。早年在许家,这包浆豆腐的秘方由柳氏直接传给了姚莲花,每次由她来配制,婆婆取的是女人奶水多的吉利。但是到了1956年公私合营时候,这个秘方也就是那一种水的配制方法,却是许富交出去的。当时莲花刚刚35岁,成熟而丰满,比她做姑娘时还要漂亮。有懂得女人的智者告诉我,女人最漂亮、最媚人的时候是30岁到45岁之间,这话或许是真的吧。许富所以要交出做包浆豆腐的秘密,是为了保护他美丽的妻子,因为有人说了,姚莲花再顽固下去,就要开会斗争她了。许富说:“不就是—个方法吗?交就交,就当输了一回钱吧!”于是就交了。那一个秘方其实很简单,原来那一桶泡炸豆腐的水里面,放的是食用碱。
       至于暴腌豆腐、五香豆腐、酱豆腐等等,也都是很美好的食品,做起来也各有奥妙,在这里不能尽述;许富在同他的新媳妇生产这些豆腐的过程中,所享受到的人间乐趣,也是难以用文字来表达的。总之也就是在这一个过程中,许富把他沉迷得很深的赌博渐渐地淡忘了。王骏杰在许富淡出江湖之后,也无心再赌下去,因为他身边的黄贵、曾友生、程仁这些人,不论赌资赌技,都跟他不在一个层次上,跟他们赌博,就像跟孩子玩儿,提不起兴趣。
       许民生是1945年出生的。他之后接着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这些孩子的问世,意味着他们的爷爷奶奶苦到头了,他们肩上的担子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自然地转到了许富和姚莲花的肩上。对于这一个豆腐世家,当家人权力的移交,是从下一辈挑着担子,上街卖豆腐脑的那一天开始的,每一代都是这样。许富是在儿子满月那一天,开始挑着豆腐脑上街吆喝的。他走出巷口吼第一声的时候,那嗓子有点像开叫的公鸡,有点尖,还有点颤抖。但是当他叫了十数声,走到玉皇阁的时候,一声“豆腐脑——”还是让全城听见了。而且大家都说:“这声音又高又亮,不像是许文治在喊,是许富当家了吧?”
       2002年8月23日
       责任编辑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