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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姐姐
作者:徐名涛

《十月》 2002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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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上小学五年级埘,眼就开始变坏。起初的征兆是视线里雾气蒙蒙、影影绰绰,直到后来,脚下的草和黑板上的字模糊了,看不见了,姐姐还硬撑着不说,怕增加妈妈的负担,只是偷偷地买来各种眼药水暗地里点,天真地想,会好的。童年的姐姐惟有在企盼眼睛好的时候才流露一种天真,而这种天真恰恰又是非常辛酸的。平常,姐姐像成年人一样沉默寡言。那时,我家很穷,爸爸患病,长期在外地住院,一家五口就靠妈妈和姐姐操持。正当伙伴们的书包里塞着菱角、苹果,欢蹦乱跳地度着幸福的童年时光,姐姐胃里盛的却是穷人家大锅里熬的米汤,弱嫩的肩就挑起了生活重担。放学回家,她书包一撂,大裤筒往膝盖上一卷,便满山遍野地割猪草、拾柴火。常常天黑尽了,她还伸着脖子,勾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在山坡上、丘陵中、小河边挪动脚步。晚上回来若是忙得顾不上做作业,第二天天麻亮,她独自爬起来,对着小油灯拥被扶箱地写。在野外,有时她也很活泼,对着大山唱歌,和小溪赛跑;在班上却沉默得像条可怜的影子。无论多苦多累,无论在班上怎样遭到同学的欺负,姐姐都默默忍受,从不诉说,艰辛的生活使姐姐过早地成熟而坚强了。现在,残酷的命运,又将要剥夺姐姐的光明。
       六八年四月的一个傍晚,姐姐像往常一样背着篼子出去拾柴、割草,却看不见回家的路,在荆棘丛中孤零零地转来转去,一会儿撞在树上,一会儿栽倒在坑里。暮色笼罩着寂静的四野,山风呼呼地刮着。姐姐卧在齐腰深的草丛里哭开了。妈妈半夜才寻着哭声找到了姐姐。之后,妈妈带着姐姐几度出去医疗,卖掉了一些家产,动了两次手术,烧香叩头,抽签卜卦,后来却完全瞎了。“我看不见啦!看不见啦!”抓挠双眼,急跺双脚,姐姐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用头撞着妈妈,撞着桌子、墙壁,撞呀,撞呀,死命地撞……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姐姐落进了无底的深渊。
       在失明的最初阶段,姐姐对以后重见光明抱着不允置疑的希望,根本不相信永远会是盲人。有一次学校的老师同学来我家看望她,她说:“老师,等我眼好了以后,一定要为班上多缝几个黑板擦。以前家务重,一个黑板檫也未为班上缝过。”接着,她拉着同学们的手说:“我还会和你们一起送作业、打扫教室。”几个月过去之后,姐姐不敢再乐观了,心灵深处的悲哀使她反常地平静着,那本来粗糙黝黑的脸膛就像一尊冰冷的浮雕。又过了一段时间,姐姐拿一根竹竿,要我拉她练习走路。于是,我在放学以后拉着她从大门走到后门,又从后门走到院子。有时我俩都摔倒了,我抢着扶她,她抢着扶我,并不断安慰我:“摔痛了吧?弟弟。再坚持一下,我会走熟的。”看着姐姐脸上跌撞得青一块、紫一块,气都喘不过来,我心里直想哭,心想,姐姐的眼要是能看见多好啊!
       那时,我代替姐姐,放学回家,同样书包一撂就出去割草、拾柴。有时我搀着姐姐一道出去。我在河坂,姐姐站在埂上,把手伸在空中,接我割的草,然后堆放一起灵巧地束着结。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她面对煦然的晚风,眼闭一下之后又使劲一睁,似乎在一瞬间会突然看到这熟悉、美妙的大自然:溪水越过涧石铮铮流淌,灿若烟霞的野花散发着清香,夕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在西天燃烧。姐姐回忆着在哪个坝子上摔过一跤,哪一次吃了多少枸子果,把肚子都胀痛了;在哪儿摘了一把野花乱糟糟地戴在头上,那花的颜色是白的,像棉花,不,像雪,晶莹洁白。多少次,我望着站在黄昏的田野上瘦小孤弱的姐姐,想象着她的眼突然明亮了,放出了光泽。
       我上初中时,姐姐已变得爱唱歌了。这期间,门前的苦楝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大雁南来北往一次又一次。随着时间的轮子不停转悠,姐姐那“总有一天会重见光明”的希望完全消失了。消失了希望,姐姐就一首接一首地拼命唱歌。这既是发泄,也是慰藉。我家门前常常簇拥着很多人,是姐姐的歌声留住了他们。姐姐看不见这些人,睁着枯陷的双目敞着嗓子唱道:“啊!喜马拉雅啊/再高也有顶啊/雅鲁藏布江啊/再长也有源啊/藏族人民再苦啊/再苦也有边啊……”当时,很多诉说旧社会苦难的歌儿,曲调哀伤悲凉,如《翻身农奴歌唱党》《浏阳河》《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正好吻合姐姐的心境,姐姐唱得声情并茂,外人一定以为姐姐从旧社会过来,苦大,仇深。
       我虽然知道姐姐绝不是为了控诉地主老财而唱,但对姐姐妁歌声里所蕴含的真正的悲苦,由于年龄和阅历所限,是缺乏体验的。不仅如此,日子长了,晨钟暮鼓地生活在一起,我对姐姐的感情也起了变化。看她生炉子或洗刷锅碗时粘着满脸污垢,不但不愿替她擦,反而来气,有时对她的关心也显得不耐烦。好多事情,在我逐步成人之后才变成对我的折磨。想到那时我对姐姐曾有过的态度,总是愧疚难当,心痛不已。有一次,姐姐终于忍不住了,对我发了惟一一次脾气:“别以为自己了不起,我也是人,别人怎么看我我不管,我不容许你对我这样!”事情是这样的,姐姐年龄不小了,一位好心邻居替姐姐物色到了一位“合适的”,姐姐要妈妈让她好好想想,她还不能立即答应。后来,姐姐终于谢绝了这桩婚事,姐姐拉着妈妈的手说:“这几年,你声音都苦哑了,弟弟妹妹还小,把我拉扯这么大,没享到福,反成了累赘。一睡到夜里我就想,只要找到人家,不管怎样我都要去……可事到临头,我却犹豫了,马奶奶介绍的这个人,我实在不能答应。”我有意无意地嘀咕了一句:“还要挑剔!”姐姐当时没有发作,苍白的脑门上青筋暴露,那一会儿,深深的屈辱在怎样撕裂着姐姐的心啊!我若不是狠狠地挨了妈妈几下鸡毛掸子,一定会事后向姐姐赔礼的,从姐姐一反常态的愤慨里,我明白了对姐姐的伤害有多重。可我被妈妈激怒了,愚蠢的自尊心使我变得倔强,一气之下竟几个月没和姐姐说话。虽然不说话,但那段时间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注意姐姐。她歌唱得少了。在家里拼命做事,锅上一把,锅下一把,桌子、碗橱、缸盖每天抹得溜光锃亮,一堆堆衣服在家里搓洗后又拄着竹竿摸到河边清洗,要是妈妈和我们不在家,那些不能做的事她也硬去做。有一次清扫鸡棚时,她跪在地上用碎瓦片一点一点地刮。姐姐是用这种劳动来证明自己不是累赘。我多想对姐姐说声“对不起”啊,却一次又一次欲言又止。
       这一天,我接到了离家几十里路的一所重点高中的入学通知书。离家的前一天,姐姐默默地替我收拾行李,脸盆、水瓶、被子,开始摆得像个杂货摊,不一会儿就整理捆扎得井然有序。想到最终还是姐姐主动找我讲话的,我对自己充满怨恚和鄙视。晚上睡在床上,心绪翻滚,不同时期的姐姐的形象重复叠映在脑际,驮着背篼的童年,“我看不见啦!看不见啦!”的哭喊和使劲睁枯目所唱的歌谣……这些记忆渐渐化为铅一样沉重的东西压在我的心上,使我无法入眠。半夜时,门忽然被推开了,借着窗外射进的月光,我看见姐姐轻轻进来了,披着一件衬衣,摸到了我的床前。见我未做声,以为我睡着了,伸手在我的头发、脸庞、身上来回抚摸着,随后把捏在手里的一张纸片塞进了我的口袋,后来我知道了,是五块钱。
       我僵在床上,泥塑木雕一般。夜很静,蝈蝈在窗外“瞿瞿”地叫。好一会儿,我才蹿身坐起:“姐,我对不起你……”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我的眼里滚落下来,多日来积郁在心的一声“对不起”终于在这个离家前的月夜里伴着泪水倾说出来了。
       “是我不好,”姐姐坐在床上,温和地说,“残疾人容易发脾气,你要原谅点。”事至如今,姐姐总是那么温柔体贴,几乎没发过火,俗话说“树怕伤根,人怕伤心”,那次我是怎样伤了姐姐的心呵!
       姐姐瘦多了,童年时落下的驼背弯得更深了。眼珠就像枯竭的河底露出来的石子,嘴角边的皱纹辛酸地往下撇着。粗糙的手上被什么东西戳得净是血泡,黏黏腻腻的,有两个手指肿得像红萝卜。“姐,你这手……”我急切地问。
       “没什么,”姐姐抽回手,“今天中午我叫妈整了几双鞋底,我试着纳,开始是有点困难,慢慢就会纳顺手的。眼刚看不见的时候,我不是给学校的老师同学缝过好几个黑板擦吗?还是你送去的呢,你不记得啦?”
       我当然记得。在我送去的黑板擦上印着姐姐手上的血迹,老师和同学们捧着黑板擦哭出了声。开始,姐姐坚定地认为眼会好的,后来不知姐姐是失去信心还是等不及了,便在黑暗里还着她自认为的欠下班级的债务。不过,姐姐还在纳鞋底干什么呢?
       “鞋底纳好了,有人来收购。”姐姐说,“你现在在外面上学,家里负担又重了。以后纳顺手了,争取一天纳一只,一个月就是十五双,十五双鞋底要值十几块钱,帮贴帮贴你读书也够了。”
       后来,在这所中学,当我数着现买的饭菜票,或捏着钱去买作业本的时候,瘦弱的姐姐一针一线地纳鞋底的情景就会浮现眼前。这时,我总是挺挺胸脯,喘口气,把脚步加快。不久,喜讯传来:姐姐结婚了。我从每月二十元的伙食费里挤出了十五块钱,加上姐姐那一天夜里给我的五块钱(我一直没用),替姐姐买了一台半导体,算是送她的结婚礼物。姐夫从小就是孤儿,职业是小贩,老实、善良、体贴。姐姐终于找到了一个再好不过的伴侣。他们婚后生活很幸福。小茅屋虽然寒碜,却充满了温爱。
       金乌东升,玉兔西坠。苦楝树又一次开花的时候,姐姐已有了一个女孩,而在我修改这篇十多年前在新桥中学写的原名为《姐弟情深》的散文时,姐姐最喜爱的二女儿小素患白血病死了已两个月了。那一天夜里,我从南京儿童医院把小素的尸体偷偷装回来,停在姐姐的大门前,久久不敢叩敲姐姐的大门,我从半夜一直在酷寒中站到天明,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姐姐以前的生活又像电影一样闪烁在我的脑际。为什么不幸的人越来越不幸!姐姐正在熟睡。她还一直蒙在鼓里,以为孩子仅仅是患一般的病在南京治疗。寒风呼啸,夜黑如墨。街道上一片沉寂。我听到姐姐在睡梦中的喃喃呓语。让姐姐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吧……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不能战胜自己,从这个角度来说,姐姐是幸福的,她在厄运面前总是一次又一次战胜了自己。失去九岁女儿的巨大创痛,也没使姐姐垮下来,更没有像人们开始担心的那样,姐姐会变疯。前几天,我去姐姐那儿,她忽然问我:“你还记得好多年以前,我交给妈妈的一个小墨水瓶吗?”我的记忆迅速向往事开发,便想起有一年夏天,我家后院里的一小块棉花田用“一○五九”药水来毒虫,一时买不到,妈妈非常焦急,姐姐却从房间的旮旯里掏出了一个满是尘土的小墨水瓶,里面盛着大半瓶陈旧的液体。姐姐递给妈妈时说:小瓶里是一○五九药水。“我记得,那时你说灌那药水保留着是为了毒臭虫,”我有些警觉,“你问这个干什么?”
       “噢,不干什么。”姐姐似乎想露点笑容来掩饰什么,红肿不堪的眼里却又盈满着泪水。
       我心里一惊:姐姐保留那药水显然是曾想喝下去的。
       “姐……”我像儿时一样紧紧抱着姐姐,欲哭无泪。人生的苦难之果如此难以吞咽。就凭那瓶药水,就不该再有什么灾难降临于姐姐了啊!
       姐姐用手在我头上摩挲着说:“不要太为我难过,我还有两个孩子,还有你姐夫,我和你姐夫已商量好了,打算开一个豆腐店,叫他不要再下乡跑了,包干子这些活我也能干,豆腐干子就在当地摆摊子卖,一忙起来伤心事就会慢慢忘了的。”姐姐也许还不知道她保留那药水的秘密已让我察觉。
       我从姐姐家回到单位的第二天,姐姐的豆腐店就正式开业了。妹妹在电话中告诉我:姐姐包干子的手艺还像回事,她忙得很起劲。
       我放下电话,又想起了那个久远的尘封的小墨水瓶,和姐姐漫漫长夜中的人生旅途,不禁眼睛一热,失声喊道:“姐姐……”
       一九八○年初稿于新桥中学
       一九九二年二月改于沈巷
       责任编辑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