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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父亲的记事本[外二篇]
作者:石舒清

《十月》 2002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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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夜里,偶然翻出一册父亲的记事本来。本子已很陈旧,颜色老屋顶一样,但纸质硬硬的,尚好。前后有许多页都没有了。
       看到父亲在数十年前写的这些字,想着父亲那时候的艰难生计,我的感受一时很复杂,觉得这本小册子于我而言是那样的重要,那样的亲切。我藏有不少世界名著,父亲的这本小册子当然算不上什么,但作为儿子,我想像保存名著那样把它保存下去。
       小册子里面真可谓琳琅满目。
       开篇第一页就是一出独幕剧。被水浸了的缘故,剧名看不清了。但整幕剧还是很完整的。
       第一段是:
       齐:咱们情形一样,
       同来保卫国防。
       独幕剧完了,接着就是如何科学地种小麦、谷子、洋芋、荞麦等的知识。
       抄一小段在这里:
       谷子:0.3—0.5%赛力散拌种。
       58℃稳汤浸种十分钟。
       这实在是很精确的配制了,但不知这种科学种田的方式那时候究竟实施了没有,又不知父亲他们从中得益了没有,毕竟父亲他们大半辈子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关于挨饿的记忆。
       接着是《农村调查》的序和跋。
       先是序,道是:现在党的农村政策不是十年内战时期那样的土地革命政策,而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
       ——这是毛泽东主席的著作么?
       接着是林彪在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做的一个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报告。
       我翻阅着这些抄录得整整齐齐的文字,一再想,我父亲是一个农民,现在的农民不会在自己的记事本里写这些了,我父亲到现在当然还是一个农民,但我父亲现在记事本里也不写这些了。
       接着是一些谚语。
       接着抄录的是《汉语成语小词典》第二次修订本。
       我父亲的记事本里现在也不写这些了。
       还有一些毫无来由地写在那里的东西:
       譬如:分(封)侯非我意,但原(愿)海波平。
       譬如:道在圣传修在己。
       我暗暗揣摸着这些,难道我父亲的思想很复杂么?
        我一直觉得我父是一个平常到有些平庸的人,现在看来每个人的内心世界私密愿望都是不可测度的。
       还有这样一段文字:
       左青龙,右白虎,前漩武,后触角。
       父亲仰仗这十余个宇数十年来或多或少地出了一些风头,当村子里谁身上痒痒,谁皮肤起了麻疹,就请父亲去,用毛笔把这些字写满他的前胸后背,从这一角度言,父亲还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乡村医生吧。
       我最感兴趣的是父亲现在的记事本上还记录的那些东西,譬如我家亡人的去世日期的录记等等。
       父亲是这样记的:
       家中老人归真日期记要,小人所知在内:
       俊义(父亲的名字)爷爷田士魁于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三日归真;
       俊义母亲柳阿舍于一九六五年十月十日归真;
       俊义老祖母高阿舍于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二日归真;
       俊仪的老太太李于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二日归真;
       俊义次子田木核麦于一九七零年狗年九月十四日出生,本年腊月二十四日别故。
       从此记录可以看出,从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十年间,我家亡故了五个人,平均两年举办一次葬礼,而爷爷那时候还在劳改队,作为一大家人掌柜的的父亲才是一个十余岁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父亲受的罪我是不可想像的。
       父亲是一个非常惜福的人,也是一个很沉默寡言的人,这些都是很有理由的啊。
       在这册记事本里,除了几大段算盘口诀外,还有大姑姑出嫁的时候,父亲记录的一份贺礼礼单。
       也抄录一点:
       出嫁妹子亲友来添香:一九七(后面被水浸泡了)
       马富荣蓝布陆尺
       李兰芬花上衣壹件
       田彦荣袜子壹双
       马德禄贰元
       妥建义手巾壹佃
       李德昌手巾壹佃;肥皂壹块
       我读着,不漏掉一个,我含着泪花笑出声来:哈哈,父老们,一领毛巾,一块肥皂,一双袜子现在是给人贺不成喜了。
       我的拿一领毛巾和一块肥皂去为人贺喜的父老们啊。
       指 印
       又翻出几张契约来。有兑换耕地的,有买卖房屋的,有赊出布匹皮货的。
       字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的,半个多世纪过去,这些宣纸已轻得一点分量都没有,像棉布一样软柔,像蝉翼一样黏附在一起,轻轻揭开一层,又揭开一层,又揭开一层,数层和一层似乎是一样薄厚。那种一层层揭开宣纸的感觉是很奇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几乎像翻揭着一个秘密,像把一页蝶翅奇妙地分成了几百页上千页,然后让你一页页揭开着,由不得有了一种很秘密的气息,由不得生了一种呵护爱怜之心,每揭去一层,字迹都会略略地更清晰一些。等到全面打开,那些封存已久的字都像是从枯枝上飞起来的鸟那样来竟相抢你的眼睛。遽尔又安静了,服帖地趴在枯败的纸上,不动声色地让你看。
       就觉得先人实在是不同于我们,即使一份乡间契约,即使双方往来不过是几卷老布,也是浓墨饱蘸,宣纸铺陈。
       代笔人多是我二爷,二爷的书法文才当时在方圆是有些名气的。
       但其中最短的一个契约却不是出于二爷的手笔,是名叫马如山者立的,很短,只两行,录在下面,也是乡间的一帧文化风景:
       烫条到卅七年古历二月底向
       焉吐山名下取白皮拾张正
       立条人马如山
       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十一日条
       不知为什么,将马如山的“如”字写成了“吱”,很可能是一个白字吧。
       这是一个有些含混的凭条,到马如山处取白毛皮是写清楚了,但谁来取却没写明,大概马如山是个富户,把这条子给谁谁就来取吧。但我一眼看出这分明是我爷爷的笔迹,马如山立的凭据,为什么由我爷爷来写呢?我爷爷和马如山是什么关系?马如山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在凭条的关键几处,都落着手印,数了数,一共四个,都是马如山的么?有我爷爷的一个印么?
       但马如山不知何许人也,我爷爷也已作古多年,问不上了。
       或许这是一张当事者了了,外人都懵懵的凭条吧。
       另一张契约很大,整个展开来有一张饭桌大,是关于两家买卖耕地的。
       除却买卖双方,证人还有一大帮。
       在这张契约上,最吸引我的是那些指印,每人名下一副指印,有的旁边还注着“左手食指”、“中指”等字样。
       我一一看着那些指印,那都是一个个生命密码呀,我细细看着一条条指纹,突然觉到一种异样的恐怖,觉得每一条指纹突然间都活了起来,每一条纹路都开始迅速旋转,每一个指纹都成了一个波涛汹涌深奥难测的漩涡。
       夜深人静,耳廓寂寂,我像看到许多幽暗的饱含着秘密的锁孔一样心跳失序,目光躲闪。
       里面还有我爷爷、二爷的指印。
       我想看看,却又躲闪。
       这每一个留下鲜红指印的人都没有了,他们在深土中早就朽坏了,如此严正、清晰、繁复如花的指印也都一一脱落了。
       便是我的把一份契约也当文章来写的二爷也在几年前去世了,他每天都要练练毛笔字的,练宇时都要就着一杯茶的,但是突然间下起雨来,二爷上库房去给房顶上苫塑料布,跌了下来,就在雨里去了,一大张报纸还不曾写完,茶杯里的热气还若有所思地浮散着,但二爷却不能回来喝完它了。
       二爷是个很有才情、很有艺术情怀的人。
       我似乎尤其害怕看他的指印。
       我掩盖现场一样忙忙将这张布满手印的契约遮上了。
       我不知我为什么那么不敢正视那些已故者的指印。
       我把几份契约都折好装起,又放在箱底,然后就呆坐着,思绪一时竟不能离开那一个个像鲜血又像鲜花的指印。
       指印究竟是一个人的什么呢?
       是造物特赐给每一个人的个性和暗号么?你可以拥有,可以运用,可以依循,却不可以破解,不可以更改,也无法逆背。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份图案,别人可据此寻找你,辨别你,你也可以堂堂正正地拿它给你作证?
       而且胜过其他一切证据,而且比其他任何证据都更为固久。
       指印,指印……
       指印是否是造物在他和你之间悄悄订的一份契约?
       这是一份什么契约呢?
       我举起我的指印在灯光里看着。
       我看到那么多的线层层密密围绕了一个核心旋转不休,我有些眩晕,我看不出究理。
       我只知道我可以此来为我作证。
       弹丸之地,方寸之间,真有着一份我们难以索解的大秘密在么?
       我又想起今夜所见的那些如鲜花怒放的指印来。
       我无端地觉得,虽然爷爷他们一个个照例归去了,但他们遗留在案的指印却一呼一吸一吸一呼地活着,即使一千年之后,打开这叠轻得像梦一样的宣纸,还会一眼看到它们莲蓬勃勃毫无倦意地活在其中。
       信  箱
       每天打开信箱,都能看到一堆花花绿绿的广告纸,有传递种种信息推销种种产品的。就觉得我们是乱纷纷密麻麻的游鱼,有很多老谋深算的姜太公务坐在一个高的平台上,心平气和地垂下钓竿来钓我们。
       最多的信息和产品莫过于要给你牛乳和治阳痿了,刚开始看着新鲜,看得面热心跳,渐渐也就烦了,更担心的是孩子,孩子要是天天从信箱里取出的都是这些,可怎么是好呢?
       想了个办法,在信箱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道德良心,切莫乱投。又觉得这样有些迂回,有些费解,于是又改成“敬请勿投乱七八糟的东西,谢谢”。
       但事实证明这张条子是白贴了。想亲口告诫告诫那些前来投递的人——也都是一个个可怜的人,为衣食计,做穷途行——但那又都是一些神出鬼没的人,你专意候他时常候不着,而且你也不能天天守着信箱不动吧,你总还有个吃饭撒尿的事情吧,他就趁这个工夫,就已经把信息给你送来了。
       但你又不能拆了信箱不用,就像你再着恼电话也不能拆了不用一样。
       我常常站在阳台上,看到邻居家的老人打开他的信箱,像野鸡毛一样拿出一大把来,慢腾腾地仔细地一页页看着,还特别地戴着他平时不戴的老花镜。信息不少,加之老人又看得认真,因此往往是要在信箱前站很长时间。悉数看完,老人就缓缓走过去,慢腾腾地撕碎,扔在墙根里的垃圾堆上。
       我不知道老人心里想什么。
       一天,在那花花绿绿的广告纸中忽然显出一小册书来,一看,是一本《使徒列传》。
       我连忙救火似的把它从那一堆乱纷纷的纸中抢出来,而且下意识地向它上面吹了几吹。
       看来我这门口一天到晚是各色人等都来的。
       我就想着我的门口今天究竟来过怎样一,个人,他(她?)是一个布袍草履的传教者么?我的天性里对一切真正的行者、真正的托钵僧有着好感,即使不接受他们的教义吧,这些人来到我的门口也让我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安慰和欣然。
       地上当然是一个脚印也没有的。
       面对这本从一大堆广告中露出来的《使徒列传》,我很是有些惘然。
       我忽然想,要是那传教者已经知道我的信箱里有了这么一堆货色时,还会往里面投他的《使徒列传》么?
       会的吧,他当然清楚这世上不仅仅只有他的《使徒列传》。
       各投各的吧。他一定这么想。
       那么,看来是把一切都交给我们,就看我们如何选择了。
       小小信箱,我们关上是空的,我们打开是满的,我们该如何选择?
       责任编辑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