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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有关啤酒鱼的回忆
作者:陆 离

《十月》 2002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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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红和小明还没下火车,便被“野马”盯上了,“野马”一眼就看出他们是来桂林旅游的,举目无亲。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那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男人就是“野马”。“野马”把他们安排在卧铺车厢。天哪,硬座又挤又脏,卧铺车厢却那么干净漂亮,一节车厢里只有四五个人!小红和小明马上“占据”了两张下铺,把鞋脱掉,把枕头放在背后,靠在铺位上,听“野马”给他们讲桂林的种种:
       “桂林是个旅游城市,坏人很多,你们可要小心。”
       “等下了车,你们跟我走。我们列车有对口的旅店。从火车站直接有面包车过去。”
       “真的是国宾级的待遇啊。”“野马”走后,小明对小红说。
       “抓紧时间睡会儿吧。我不行了。”
       公元1992年,18岁的小红和小明第一次出门旅行,别提有多兴奋了。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住店时几乎没遇到什么障碍,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每一分钟。他们已经玩了不少地方,却还觉得意犹未尽,火车路过衡阳,他们临时决定下车,当场买了十分钟后发车去桂林的票。
       “你觉得这次去桂林会怎么样?”小红问。
       “一定棒极了。”
       “那我算一卦吧。”小红的表姐事事都要算上一卦,小红新近跟表姐学的本事,正在学以致用的兴头上。
       “怎么样?”
       “还不错。”
       “说说具体的。”
       “太阳太晃眼了
       小明笑了。小红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到桂林后,他们住进了“野马”安排的旅店。小红和小明进屋后,“野马”跟了进来。小红和小明开始讨厌“野马”了,“野马”像一头苍蝇叮着他们。“野马”跟他们聊了半天,最后问他们要不要游江的票,他可以买到便宜的,才90块钱。907小红和小明惊呆了。这么贵?
       “那我们商量一下吧。”看“野马”没有走的意思,他们俩只好走到门外去,他们才觉得“野马”并不是一个好心人。
       “他不停地让咱们花钱呢。”
       “咱们自己去买吧。”
       “说好了,自己去。”其实小明还是有些担心,“野马”说90块是最便宜的,他们自己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拿到这个价钱。小红坚决不买“野马”的票,他也没办法。结果是,他们拒绝了“野马”,“野马”又在他们屋里磨蹭了半天才走。“野马”走后,小明把屋门插上,现在他们安全啦。
       “你爱我吗?”
       “我爱你。”
       “咱们永远在一起。”小红把脑袋趴在小明肩膀上,小明闻到一股橘子的清香。于是小明有了关于橘子清香的记忆。
       “你记不记得在下牢溪?”小明想起了什么突然问。
       “下牢溪。”小红默念着,怎么能不记得呢?她扬起头来,天哪,小明看见小红的瞳孔里映着自己,小红的瞳孔变大了,小明突然感到恐惧,他听小红说:
       “真的,我当时害怕极了。”
       小红和小明在宜昌逗留了一天,他们一起去下牢溪划船,下牢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小溪,小红却觉得这条溪的名字挺美的,特别是当那三个字念出来的时候。
       “我们在‘下——牢——溪’。”小红对小明说,她特意把那三个字咬得重重的。住在城市里小红和小明第一次到这么一个幽僻的地方,他们好奇地东张西望,妄图发现点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偶尔能听见鸟叫。一个人也没有。
       “开始什么事也没发生。”
       “是的,什么事也没发生。”小明同意。他们都不再看对方子,他们沉浸在回忆里。
       “可是,真的吓坏我了。”
       “我也吓坏了。”
       “那条溪水清可见底。我真的没想到。我以为溪水是绿的,那种浑浊的……”
       小明接着说:“我突然什么都看见了,水草,长得那么高,黄褐色的,有些狰狞。水突然变得透明了。”
       “各种各样的水草,奇奇怪怪的。在前一秒钟,我还什么都没看见。”
       “突然,就看见了。——只知道害怕。”
       “我的心跳都停止了。”小红让小明摸自己的心跳,小明摸到一个软软的半球。小红的心跳得很快。
       “我的心跳才快停止了呢。”小明说。“小巫婆。”他这样叫小红。
       “我一下子什么都看见了。”小红说。
       小红和小明买到了船票,才79元。他们在象鼻山上了船,风景越来越好了。天上飘起了丝丝细雨,雨雾朦胧中的桂林山水真的像画一样。船上的游客都在拼命地照相。小红和小明没带相机。临走前,他们犹豫要不要把相机带上,小明的爸爸有个“奥林巴斯”,最后小红提议:
       “咱们用眼睛把风景一幅幅地照下来。”
       现在他们在用眼睛照相,更确切地说,他们在摄像,所有看得见的东西都被他们拍下来,只是不知道最后能留住几幅画面。
       “你猜,”小明说,“你能留住哪一幅?”
       “我不知道。”
       “小巫婆,你可以算一卦。”
       对呀。小红终于有办法了。她仔仔细细地算了一遍。小红的眉头并没有因此舒展开来,自从靠近了桂林,她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这里起雾了。”她说。
       游船下午两点才到阳朔。因此要在船上吃一顿饭。先点菜的桌上已经摆上了菜,这里的特色是啤酒鱼。小红和小明翻了翻菜单,太贵了,一个菜要二三十元,小红和小明决定不吃了。小红和小明溜到了船舱外。看到别人埋头吃饭,他们才觉得肚子饿了。
       “要不,我去买两瓶啤酒吧。”
       他们靠在飞着雨丝的船栏边喝酒,很久都没说话。小红看着秀丽的景色在身后渐渐’隐去,突然感觉到什么,她脱口而出:
       “我将记住现在这幅画面。”
       小明也说:“我刚刚拍了照。”
       淋着雨,喝着啤酒,小红觉得身上有些冷,但她还是不愿意回去。她想,阳朔就是这个样子了。
       到了阳朔以后,一般的游客都直接坐车回桂林了,小红和小明留了下来,在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旅行中,他们都觉得阳朔是最美的地方。他们想多停留片刻,而且他们的肚子咕咕叫了。他们走进靠近码头的大排档,这里的啤酒鱼果然便宜多了。
       “老板,来一条啤酒鱼。”
       “再来点什么?”
       “……”
       “要不要来一碗南瓜花汤?”
       “好吧。”
       小红和小明来自北方,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大排档,顶上盖着棚布,棚布下挤着无数家小店,菜都切好了,摆在案子上,老板在眼皮底下炒菜。所有的桌椅都那么袖珍,人坐在小板凳上,每张桌上放着一卷手纸。
       他们看见老板从水盆里捉了一条鱼,摔在地上。鱼一下子就昏过去了,直挺挺的,好像从来就没活过。老板剖鱼,把锅架上,放油,放葱姜蒜,把鱼放进油锅,炸了一会儿,又放了一些作料,然后从摆着莱盘的桌子底下拿出瓶啤酒,咕咚咕咚倒了半瓶,才把锅盖盖上。
       公元1992年夏天中的某一天,小红和小明看见他们的啤酒鱼被放进一个铁锅,锅子底下的火苗烧得正旺。此时,在小红和小明的右手边桌子也坐着一对情侣,看样子比小红和小明略大几岁,他们已经在吃着一条啤酒鱼了。女孩吃鱼的样子很斯文,她用手把刺一根一根从嘴边取出来,放在桌子上,刺很细,所以小明和小红看不见,只是从她的动作判断,桌面应该有几根发光的刺。男孩的吃相就要差得多,他夹起一大块鱼肉放在嘴里,然后吐出来一团白花花的东西。他们吃饭时静静的,互相不说话。
       “他们老夫老妻了吧。”在小红和小明看来,他们很老了。小红和小明相对一笑,小红在心底下把小明的笑脸收藏起来了。
       “你想不想每年来这里一次。”
       “明年咱们再去别的地方。”
       “这里留下了咱们的痕迹。咱们在这张桌子边坐过。”
       小明笑,“凳子上热乎乎的啦。”
       “或者隔几年再来一次。”
       “那倒行。过上几年。”
       “让我来算一卦吧。”小红又开始她的游戏了,她闭起眼睛想了一会儿。
       “怎么,能看清楚吗?”小明问。
       “等啤酒鱼上来,我就差一点了。等啤酒鱼上来。”
       公元1997年,苏红一个人来到月光岛。她出差到了桂林,公务很轻松,于是她想去阳朔看看。冬季水少,船只能开到月光岛。她在月光岛上了岸。月光岛是个小镇,出了码头是一溜店铺,那些香烟杂货店具有小红所在的城市二十年前的面貌。饭馆一律敞着门。苏红在一个饭馆门口停下脚步,有啤酒鱼吗?有,有。饭店门口有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在晒太阳,苏红的到来使他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老头站起来,挪到苏红的另一边。苏红把手遮在额头上,月光岛的老街那么漫长,不如就在这里吃饭吧。
       饭馆就设在民居里,进门右手是厨房,塑料桶里装着米线,一个指甲长长的年轻女孩正把一把米线放在锅里,锅里沸腾的水一下就平静了,聚起的白沫向四边散开。墙角的木盘里挤满了鱼,它们静静地呆着,好像光盘被插在光盘架子里那么整齐。苏红挑了一条。饭馆的桌子还没收拾,堆满了吃剩的鱼头,眼窝都被掏空了,鱼的骨架完整地保留着,像年代久远的化石。苏红让服务员慢点收拾,不用着急,她重又站到饭馆门口。
       老头依旧在晒太阳,这次苏红只挡住了他的一半阳光,他动了一下,并没有像刚才似的绕到苏红的另一边。
       “第一次来啊?”老头跟苏红答腔。
       “啊。”苏红有些意外,“第一次。”
       “这里就叫月光岛?”苏红问。这是一个看不出任何浪漫的有月光气息的地方。
       “九七年我去了月光岛。”小红对小明说。
       “噢?月光岛?”
       “月光岛在桂林到阳朔的途中。”
       小明想了想,“我不记得刚才经过那么一个地方。”
       “我在月光岛下了船。”
       小明笑嘻嘻地盯着小红,小红根本就不理会他。
       小明问:“你在月光岛下船干什么?”
       “我不知道。”说到这儿小红仿佛遇到了什么困难。她皱了皱眉。
       “小巫婆,挺会编故事的。”
       小红生气了,“你不要这么冷嘲热讽的,我是在回忆。你没听出来?”
       啤酒鱼端上来了,放在一个搪瓷盘里,鱼身上摆了西红柿、葱花,煞是好看。小明一口咬下去,嚼了几下,却把鱼吐了出来。老板,小明叫。什么事?老板,你连鱼鳞都没刮。老板听到小明这么说却笑了,露出得意之色,不是这样的。我们这里吃鱼都不刮鳞的。你尝尝,这个鱼炸过。你瞧,鱼鳞都竖起来啦。鱼鳞是脆的。啤酒鱼的鱼鳞可是最好吃的啦。
       “九七年,我到月光岛吃啤酒鱼去了。”
       小明吃了一口带鳞的鱼,细细品味,还真的很不错。谁说吃鱼一定要刮鳞呢!
       “那九七年你知不知道吃啤酒鱼不用刮鳞呢?”小明随口问道。越吃越好吃,他已经被啤酒鱼深深地吸引住了。
       “九七年?”
       苏红觉得月光岛的街道是空落落的,一会儿站满了人,一会儿一个人也没有了。她的船最后一个停靠在码头,她又是最后一个上岸的。饭馆门口的老头告诉他,你是最后一个啦。锅里油星四溅,然后听到哗的一声响,就平静了,不一会儿,苏红的啤酒鱼做好了。苏红夹了一块鱼肚上的肉,肉上还留着鱼鳞。再看这条鱼,鳞片乍着,像是发怒的样子,连眼睛都瞪出了眼眶。苏红的筷子啪的落在地上了。
       “我不知道。”小红想了想,“也可能是我忘了。当然,到了九七年我就知道了。”
       “五年后。”小明做了个简单的算术。
       小红发现右边桌子的情侣不见了。
       小红和小明喝了五瓶漓泉啤酒,他们又要了几个菜。
       “这究竟是哪顿饭,午饭还是晚饭?”小明问小红。啤酒鱼一点都不禁吃,几筷子就没有了。味道又那么好,他们相约五年后再来吃啤酒鱼。小红喝得脸红红的,她说我才不想去什么月光岛。那么美的名字,那么丑的地方。还不如下牢溪。说到下牢溪,他们又被吓住了。
       “我当时吓坏了。怎么说那种感觉,就像你在平地上走,突然看见脚边的大地裂开,下面就是万丈悬崖。”
       “本来地上就有那么一道裂缝,你却没看见,还在往那里走,等你看见——”小红好像真的看见了什么,“等你看见就晚了。”
       “什么晚了?跟什么比晚了?”小红过于认真的样子让小明觉得好笑,这帮助他从那种害怕的感觉倏地脱身出来。阳朔的夜晚比白天美,能看见星星。他们竟然在大排档里坐了将近一个下午,天黑下来,没有比黑夜更安全的了。
       小明和小红经过和平旅店。他们一看到和平旅店就知道一定是它,好像他们曾经来过,他们无论如何是要住在这里的,就算他们转遍了整个阳朔,他们还是会回到这儿。这是一家家庭旅店,厅堂的八仙桌边围了几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孩子,在打牌。小红和小明惊扰了他们的牌局,他们很快给了小红和小明一个合理的价钱,十分钟后小红和小明就躺在他们的屋子里了。
       “真舒服。”
       小明同意,“一点不热,风很清爽。”
       他们一同看清爽的风,风把窗帘角吹起来一点,小明记下了风中窗帘的样子。
       躺了一会儿,小明牵起小红的手,“咱们去露台怎么样?”
       “走,去露台。”小红积极响应着。
       他们每个人怀里都抱着四瓶啤酒,小明抱得并不比小红多,小红笑话他:“你看,我也能拿四瓶呢。”
       “那你把这四瓶放在我怀里。”
       小红摇摇头,扭身第一个上了露台。
       没想到这个露台这么好,旅店的人没骗他们,就冲这个露台,住在这儿也值得。露台高过周围所有的建筑,他们的脚边就是凌乱的屋顶,远一点能看见漓江,江面上闪着几点灯光,可能是鱼鹰在捕鱼。
       “我们要不要在这里留下点什么纪念?”小明说,“比如小明小红伉俪到此一游。”
       小红咯咯笑着打了一下小明。
       嘈杂的人声从很远处传来,听着不真切,像是天外来的声音;虫子们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叫得很卖力;还有蛙鸣,让人联想到一片池塘;还有潺潺的水声,断断续续,也许是想象中的。小红和小明觉得自己变小了。在天底下,他们只是两个小小的生灵。当他们想要听一听真切的声音,他们就干一下啤酒瓶,“砰”的一声脆响,在瞬间比所有的声音加起来还要大。只是“砰”的一声,过后,另外一些不真切的声音又覆盖了一切。
       “我想长得快一些。”小红说。
       公元2002年,苏红和何文新去张家界度蜜月,他们从武陵源进天子山,他们走得飞快,中午就到了张家界,在金鞭溪旁他们问路,当地人说顺着金鞭溪走两个小时就出张家界了。途中,他们在一处凉亭休息,看见对岸有一对恋人停下来,在那里指指点点。何文新说:“你注意他们了吗?”“注意什么?”苏红问。“你不觉得那个男孩手势特别多,他们交流起来有障碍。”
       这个凉亭是必经之路,不一会儿,那对恋人就到了凉亭。小贩迎上去推销商品。女孩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说话。
       “是个哑巴。”苏红说。
       小贩们还是一个劲儿地围着女孩。男孩看着比女孩年轻,背着一个硕大的双肩背包,女孩手里空空的。
       “你们别卖了。她听不懂。”
       女孩见男孩帮他,终于通红着脸,大着胆子说了四个字:“不要。谢谢。”说的是中国话,发音却古怪。
       何文新对苏红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他们起身继续赶路,把不同国籍的一对恋人留在身后。经过他们刚才停留的地方,苏红迟疑了一下,她能看见他们仍然站在那儿,男孩指着溪水,告诉女孩那里有水草,水草中间游着一条小鱼。GRASS,FISH,男孩用蹩脚的英语跟女孩解释。女孩点头,她的英语也刚够听懂简单的单词,不过她不在乎男孩不会日语。
       “那儿有水草,水草中间游着小鱼。”苏红希望自己说的是一种别的什么语言,比如鸟的语言。
       何文新领会得很快:“我早就看见了。”
       森林里空气清新,他们不自觉地做着深呼吸,越走脚步越加轻快起来,他们一路聊着天。说是蜜月,其实已经结婚一年了,工作都忙,到现在才抽出时间来。这几天格外珍贵,他们的话也格外多。
       苏红说:“你觉不觉得咱们到这里就是聊天来了。”
       何文新同意,“咱们都忘了看风景了。”
       风景是什么呢?是一棵棵参天的大树,是一条清澈的小溪。苏红突然走到何文新的内侧,“怎么了?苏红。”何文新纳闷。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有些害怕。我害怕看那条小溪。”苏红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溪水听见了似的。
       “刚才你还让我看里面的鱼。”
       “我不知道。突然,——就那么觉得。”苏红不好意思了。
       下午三点他们就出了张家界,搭乘中巴去张家界市。张家界市叫他们失望,又脏又乱,他们的蜜月旅行计划到此为止,他们怎么利用余下的假期呢?
       “现在咱们去哪儿?”何文新拿出地图册。他翻到湖南那页。“湖南有些什么好玩的地方呢?”
       “岳阳怎么样?”“岳阳楼?”苏红提不起精神。“凤凰呢?’’“古城。全中国都在重建古城,古城我可玩腻了。”
       “那再让我看看,湖南周围,”何文新突然发现了他感兴趣的目标,他的手指顺着湘桂线走下去,翻了一页,“桂林!”
       说实话,苏红对桂林的兴趣不大,对这个地方她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厌恶,她听人说起过很多次桂林,最著名的当然是那句“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小学课本里有一篇关于象鼻山的课文,课本的封二还是封三,就有一张象鼻山的照片,她从来没仔细看过,是幅画也说不定。
       那是一个很南方的城市。他们住在何文新的朋友给他们联系的酒店,游市内的景点只用了一天,七星岩、芦笛岩、象鼻山。象鼻山,和苏红想象中的几乎一模一样,也不知道是课文上的照片太清晰了,还是课文太生动了。象鼻山周围圈了起来,搞成一个象鼻山公园,收门票。
       “在外面看看不就行了。他们要收门票,还不如把象鼻山罩起来。”苏红发牢骚。
       “好容易来一次,进去看看吧,小姐。”
       “我不去。”结果苏红就看着何文新进了公园。确实谈不上是什么公园,只有低矮的栏杆和外面隔离,里面的一切都一览无余。从台阶能下到漓江边上,江边停着竹筏,再花些钱,就有人带你坐竹筏穿过象鼻,在某个地方上岸,有台阶通往象鼻山的山顶。何文新走到水边看了看,又回来了。这个过程不到五分钟。其间有“野马”过来游说苏红去一个什么景点玩,被苏红干脆地谢绝了。
       “有什么好看的吗?”苏红问。
       “江边的风很不错。温柔极了,像女人的手。还有江水的味道,像——”何文新故意停了停,可是苏红并没有在听他说话,她有些不对劲,“你不舒服吗?”何文新心疼起老婆来。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没事。真的没事。”苏红抱歉地说。
       他们在一家旅行社订了船票。一张票200块,包括从桂林市内到磨盘山码头的车、船、午饭、导游。他们原想自己去买船票,没想到所有的人都说即使买了船票,你也到不了码头。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可以利用,出租车司机一听说去码头都漫天要价,除了跟旅行社去没有别的办法。
       第二天早上7点40,有车来酒店接,车很新,是辆面包。司机确认了姓名后让他们上车,又去其他酒店接人。辗转了三个酒店,凑了十个人。一路上司机始终没有多余的话。也不见导游。尔后车开进一条小路,正是上班时间,路上塞满了行人、自行车、机动车和嘈杂。车在十字路口附近停下,上来了个满不在乎的女孩,她和司机用桂林话聊了一会儿,才开始解说,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着重介绍了桂林的特产。女孩的侧脸很漂亮,而何文新刚好能看见她的侧脸。
       到码头后,导游去取船票,他们被留在了一家工艺晶商店。苏红神情恍惚,这让何文新很担忧。他担心是桂林过于湿润的气候让苏红不适。他给苏红要了杯茶。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地方。”何文新说。
       “我喜欢,我挺喜欢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10点上船。和火车座差不多的形式,8个人一张桌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已经摆上了茶水瓜子。苏红和何文新的座位背对着,因为隔着一条过道,座位号虽然连着,竟然隔开很远。服务生热情地过来招呼,说这边是一个人,他出去了,等他回来,你们跟他商量吧。不一会儿,来了个中年男子,爽快地把位子让给了他们。然后就不知去向了。
       可能是起得太早,没吃早饭的缘故,何文新也没精神。和他们一张桌子的其他三对夫妇已经寒暄过了,都好奇地盯着苏红和何文新,好像他们是一对刚吵完嘴的小情侣。
       “幸会。幸会。”对面的老头伸出了友好的手,握完手后又递上一张名片。何文新扫了一眼,写着台湾什么。
       “我在大陆做生意,厂子在深圳……如果你们来深圳包吃包住。”
       最后一句话终于打动了苏红和何文新,他们不得不表态以示感谢。后来他们在船头上看风景,苏红突然别过头去问何文新:
       “你老了会不会变成这样?”
       “什么样?”
       “像那个台湾老头。”他们都笑了。
       另外两对夫妇其中一对也是台湾的,另外一对来自佛山。佛山的那对比较沉默,男的简朴,女的花哨,胸口别着圣洛朗的胸针,戴着一对硕大的夏奈尔耳环。苏红对何文新撇嘴:“哼。你是不会给我买的。”
       游船穿行在漓江上,两岸风景无限。导游的声音极其高亢,沿途不断介绍着一处处景点。这些山虽然好看,但真叫不上什么名目,可是被导游描述一番后就不同了,导游说,这个像猴子,叫水中捞月;那个像乌龟,叫金龟拜寿……
       “几十万年前这里是深深的海底呢。”
       “——也不知道那些鱼都到哪里去了。”苏红说。‘“九马画山”是游江途中最著名的景点,在到“九马画山”之前导游已经介绍了很多次,说绝对不容错过,因此“九马画山”刚在远处出现一点影子,游客们就喀嚓喀嚓一张不落地照相。何文新带着相机,可苏红坚决不照,她说:“俗透了。”说完就昂起头,任何文新怎么劝说都没用。欢迎他们去深圳的台湾老头以为他们没有相机,说我给你们照一张吧。苏红却非要给老头夫妇照,于是先给老夫妇照,照完后,老头给他们照了一张。老头把他们俩收到他的相机里就走了,并没有表示要把照片寄给他们。
       “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个不相干的人手里保留着一张咱们的照片。”
       何文新并没有听见苏红的喃喃低语。午饭包括在费用里,很丰盛。吃完饭,太阳照在人身上骨头都酥了。
       “快点长大做什么?”小明和小红每人喝了三瓶漓泉,此刻手中只剩最后一瓶了。夜晚越来越深,周围越来越安静。
       “鱼鹰都回去睡觉了呢。”小红指着漆黑一团的水面。
       “星星还没睡。你瞧。”
       顺着小明手指的方向,小红看见一颗流星划了一道优雅的曲线,然后隐没不见了。
       “我看见流星了,”小红叫起来,“可是我忘了许愿。”
       “还会有下一颗。”
       “真的吗?”
       “咱们可以再等一会儿。”
       可是等了很久还没有第二颗流星出现。小红盯着蓝黑色的天幕,“我看见两个人朝这边走过来。”
       苏红和何文新找大排档吃饭,码头附近有一个,小镇的另一头也有一个。码头的那个游客多一点,远处的那个本地人多一些。他们决定在本地人多的地方吃。
       “来一条啤酒鱼。”何文新叫老板。
       “再来一个青椒酿肉。”
       “再来一个青菜。”
       他们就坐在鱼盆边上,看老板挑了一条大的。老板用刀把猛击了一下鱼头,鱼就不动了,好像从来没有活过。老板剖开鱼的肚子,把肚肠全掏了出来,苏红看见鱼突然抽搐了一下。老板把鱼凑到水龙头下清洗,水一冲到鱼身上,鱼又猛地跳了起来,跳出了老板的掌心。
       “你还想跳出我的掌心?”老板说。
       看到半瓶啤酒倒下了锅,何文新才消除了对啤酒鱼的好奇,
       “原来啤酒鱼是这么个做法。”何文新凑到苏红跟前,“什么时候做啤酒鱼给我吃,老婆?”
       “你来剖鱼、洗鱼、把鱼放进锅里,我来加啤酒好了。”
       啤酒鱼一端上来,何文新就赞叹,带着鱼鳞的,一定好吃。说完,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好吃。好吃。鱼鳞最好吃。”
       吃完饭他们在西街上散步。江风从他们中间吹过,从他们的牵着的手上掠过去,同时触动着他们。他们在西街上走了无数个来回寻找一家合适的酒吧,他们可以坐下来,享受整个夏夜清风的酒吧。
       他们坐在酒吧外面,木头桌子因为一条腿放在砖石路面上而不平,像他们中间的一个小摆设,后来何文新也挪到苏红一边,这样他们可以并排看街上的风景。照例有许多年轻的情侣牵着手走过去,走过来。他们默默记着数:
       “那对穿情侣装的第四次经过这里。女孩加了一件背心。”
       “那对一高一矮的在那家酒吧坐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出来了。”
       “那个女的,她又找了一个洋人搭讪,让我猜猜她是……”
       “这两个每隔15分钟走一个单程。”
       “……”
       “我看烦了,我不想看他们了。”
       公元1992年夏天的某个深夜,小红和小明在露台上呆了很久,他们下去买了一次啤酒,上了几趟厕所。他们都渐渐陷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小红描述的那两个人像暗房显影液中的照片,在蓝黑色天幕的衬托下,愈来愈清晰起来。小明似笑非笑地骂小红,声音却是轻的:“小巫婆!”
       在就要看清的刹那,小明突然收住了脸上的笑,捂上眼睛。可他依然感觉得到周围的空间在膨胀,在膨胀的那股压力下,他愈缩愈小,愈变愈轻,轻到再也停留不住,然后他被一个旋涡吸了进去,在失聪的最后一个瞬间,小红的呓语飘进了他的耳朵:
       “我告诉你。我没开玩笑。我看得见未来。”
       责任编辑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