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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罗锦绣女士的青春
作者:路 也

《十月》 2002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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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锦绣每天早晨起来,头不梳脸不洗就趴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她用那种多油的黑色碳素颜料笔在一张白纸上写“罗瑾秀”三个字,罗瑾秀罗瑾秀罗瑾秀,一口气写上五十遍罗瑾秀。晚上临睡前她还要照样写上五十遍罗瑾秀。
       她已经这样坚持写了半年多,草纸积达一尺余,照这样写下去,著作不能等身,这种神经兮兮的写满名字的草稿纸倒可以等身了。她的好朋友宁双过一阵子就会跑来检查检查她到底写了没有,是否保质保量地完成了任务,她会再三嘱咐,“你可不许偷懒,否则就不灵验了!”宁双无条件地相信一切神秘不可测的事物,比如星座,比如血型,比如手相,比如属相,等等等等,这种人是不配摘自然科学的,也就只配去学学中文。
       春天的时候,宁双硬拖着罗锦绣去找过一位懂周易和名字预测学的老先生,据那位老先生讲,名字跟人的面容一样,也是有相的,老先生把罗锦绣三个字拆开来看了看,认为这个名字的相就不算好,其笔画和结构里是不含桃花运的,如果改成同音异形的“罗瑾秀”,她就能遇上她想要的男人。既然改名字不好改了,那就坚持每天写一百遍“罗瑾秀”吧,写上整整一年,爱情就会自动找上门来。另外,在那位老先生的建议下,罗锦绣还找人刻了三个“罗瑾秀”的印章,一个是隶书的,一个是小篆的,还有一个是楷体的,就像诗里写的那样“把名字刻人石头,想不朽”。罗锦绣每次写完“罗瑾秀”,都要拿起其中的一个章子,蘸上浓浓的红色印泥,在每一个黑色碳素笔手写字体的“罗瑾秀”上再加盖上一个红色印章的“罗瑾秀”,似乎这样就具有了法律效应,成了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天早晨罗锦绣像往常一样做完了这一切,她望着那张白纸,觉得那上面好像是五十座郁郁葱葱的小山上分别升起了五十颗红太阳。她想,如果坚持这样写上整整一年的话,那就是写上36500遍,一共写109500字,差不多相当于她正在写着的那篇关于“逆境种植”的博士毕业论文的字数了,粗略计算一下,恐怕要用去五六十只碳素颜料笔,要用去十八盒印泥。她还想,如果自己这样写上整整一年还不能见效的话,那她就干脆给自己改名,直接叫罗桃花算了。
       罗锦绣正准备出门去生物系试验室的时候,在这套两室一厅另一间里住着的历史系教师童金铃正睡眼惺忪地出来上厕所,罗锦绣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发出咚咚的响声。
       童金铃是一个以美女先驱自居的小资,她一出门或者一醒来就得化妆,否则就无法面对自己和别人,她是将整个世界当成了舞台,一睁开眼睛就要粉墨登场。童金铃总是固定地用着同一种牌子的香水,名字似乎跟什么街道有点关系,据说那香水很名贵,由她美国的亲戚定时按期捎来,国内是很难买到的,那味道在罗锦绣闻起来,轻的时候是一股烂地瓜味,重的时候就成了敌敌畏味,罗锦绣认为自己常常害头疼并非与此毫无关系。另外据童金铃宜称,连她和丈夫用的避孕套也都是日本进口的,十元钱一只,他们从来不用国产货,罗锦绣听了不禁大为感慨,怪不得人家夫妻感情好,原来有这么高的成本呢。
       此刻童金铃正穿着滑腻闪亮的丝绸睡衣穿过门厅,那睡衣的上好质地正好衬托出她瘦削的脸上和脖子上的起伏绵延的皱纹,让人想起中学地理课上讲过的褶皱山脉。
       童金铃是从外地调来的中年教师,跟远在宁波的丈夫两地分居着,因为住房紧张,学校就安排她暂时和罗锦绣这个学生公寓里盛不下而多出来的博士生在教职工宿舍区的这套单元房里合住在了一起。
       童金铃伸了个柔媚的懒腰,很高贵地假咳了一声,笑着跟罗锦绣打招呼:这么早又要去实验室啦,你们理科生真是用功。
       教职工宿舍区和校园区仅隔一条不宽的马路。
       两个区域的大门和传达室都是正对着的,教职工宿舍区这边的传达室里有个来自安徽农村的小伙子,来了半年多了,个头不高,看上去顶多二十岁的样子,他每次见罗锦绣走过来,都从窗子探出脑袋来,忽闪着一对大眼睛,格外热情地打招呼。有一次停水了,他自告奋勇提了两大桶水给罗锦绣送到六楼上去。罗锦绣得知小伙子叫庞延宝,庞延宝告诉罗锦绣他还有三个哥哥,分别叫庞延招、庞延财、庞延进,爹妈是希望这四个儿子能够给他们招财进宝。
       罗锦绣见庞延宝今天穿了‘一身保卫处的蓝制服,很威风地站在电动门旁边的圆形台子上。见罗锦绣远远地走过来了,他赶紧低下头去拉扯了一下衣服的下摆,整了整皮带,干咳着清了一下嗓子,接着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抬起头来,姿势比刚才更加笔直地站立着。罗锦绣走到他跟前时,他声音很洪亮地说:你早,有课啊?罗锦绣微笑着说:你早,今天值班啊?
       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澄澈的秋风从海面上刮过来了,越过了校园那边的小山,吹过杨树林,吹过枫树林,吹过石榴园,拂起人们的衣袖。罗锦锈觉得丝丝凉意从脚踝产生,沿着裤管上升,蔓延至全身。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光着脚丫子穿皮鞋呢,于是经过学校超市的时候,她顺便进去买了一双纯棉灰袜,当场脱下皮鞋来把那袜子穿到脚上去了。她每次都买同一型号同—款式同一颜色的纯棉袜子,这是为了两只袜子中有一只一时找不到时,情急之下可以从屋子里随便摸上一只别的袜子来配对。
       实验室里高高低低地摆满了盆盆罐罐瓶瓶碗碗,里面参差不齐地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样品。沙土的腥气和叶绿素的气息迎面而来,这是罗锦绣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味道,闻起来十分亲切,她甚至觉得她的身体如今也散发着这种气味了。
       罗锦绣所研究的课题说白了就是种草种树,进——步说就是在不能种草种树的地方种草种树。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从—开始就毫不含糊地选择了这一课题,她几乎完全是凭着直觉做出这个选择的。她是一个梦想家,她梦想着有朝一日让地球上所有沙漠荒滩都变成绿洲,让地球除了海洋是蓝色的之外,其余部分全变成绿色,待地球上的荒漠改良完之后,再试着到月球上去种植。
       罗锦绣先查看了沿海沙质海岸的固沙植物,给木麻黄固定了一下营养砖,又给一大块培养基上的单叶蔓荆以及它周围的毛鸭嘴草、肾打碗碗花、还有筛草、石沙参什么的浇了浇水。后来她又去查看高寒荒漠植物驼绒藜和阿加蒿,沙质沙漠化土地里的梭梭、甘草、红豆草和发菜,给一棵刚栽上不久的小胡杨测量了高度,做了记号,还把一大盆荒漠草场常绿植物绵毛优若藜搬到太阳底下去,让它在阳光照耀下发出银红色的光芒。最后她来到盐碱地植物群落,给土壤测定PH值和含盐量,并给一棵小柳树浇灌了硫酸亚铁溶液。
       罗锦绣做完了这一切的时候,还没有一个同学来试验室。她向窗外望去,窗外是一道长达两公里的山涧沟壑,这个校园就建在这条山沟的两侧,靠两座大桥把学校连为一个整体,整条山沟蓊蓊郁郁,生物系的试验田就在那里,分成好几片的各种模拟土壤里分别种着沙棘、薄皮木和杨柳什么的,罗锦绣和她的同学经常到那里去,像老农一样在那土地里劳动,挥汗如雨。现在那些植物在秋光里抑制了生长,显得有点落寞。
       她望着试验室里的所有花花草草,突然觉得它们是多么的苦命啊。它们要么生长在空气稀薄的寒冷的高原上,要么落脚于渺无人烟的戈壁滩,要么寄居在大风飞扬千里暴晒的沙漠上,要么苟且偷生在低洼贫瘠的盐碱滩涂。它们多么命苦啊,它们真像是从终生监禁的大牢里萌发出来的一点点活下去的愿望,它们几乎全都叶片窄小,有的长着茎刺和角质层,凡是能开花的,都是开小小的花,一点也不艳丽——那是生命里仅有的一丝安慰,像漫漫孤寂之中忍无可忍的爱情。真是奇怪,在这世界上有的植物生长在水草丰美的地方,莺歌燕舞地活过一生一世,有的植物生来却偏偏是为了受苦受难,得流放到遥远荒僻的地方去,简直跟十二月党人一样。
       实验室墙上有一张世界地图,罗锦绣常常对着那张世界地图发呆,然后拿起铅笔来在每一处荒凉瘠薄的版图或区域轻轻地写上已有的植物名称以及可以尝试栽种的植物名称。这次她又站在了这张地图前面,当她的目光停留在非洲东海岸的肯尼亚时,她漫不经心地笑了,她拿起铅笔先是在那块版图上写上了“除虫菊”,紧接着又摇摇头,用橡皮擦了去,一不做二不休地写上了“狗尾巴草”,让肯尼亚长满狗尾巴草吧。她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体态方正的男人骑在一头骆驼上,在这版图上缓缓而行,行进在一丛丛剑麻和咖啡之中,他的脸上带着有毒的笑意,忽然那些剑麻和咖啡全都变成了狗尾巴草,那个骑骆驼的男人陷在这狗尾巴草的汪洋之中,一望无际的狗尾巴草在风中嘲弄地摇来摆去,并且越长越高,高过头顶,戏谑地拂弄着这个男人。
       想象的画面中那个骑在骆驼上的男人叫甘星河,每当罗锦绣填表格填到个人履历部分时,都要把他的名字写在“配偶”一栏里,也就是说甘星河是罗锦绣法律上的丈夫。
       应该说,罗锦绣对甘星河还是有爱的,每次家里需要更换灯泡时,罗锦绣都是一边扶着摞在椅子上的板凳一边对正站在上面操作的丈夫干叮咛万嘱咐,要他加倍小心,她惟恐甘星河触电而死,让她成为寡妇。甘星河的英语比汉语还要好,他在婚外有一个情人,想必那女人也是外语学院毕业的,所以他们的情书统统用英语来写,一丝不苟地手写或打印在那种办公用的严肃的信笺上,所以当罗锦绣第一次在汗牛充栋的地下室里、在旧书报和杂物围成的墙角旮旯里看见它们时,竟把它们当成了一些过期不用的外文资料,罗锦绣过了很久才发现那些可不是普通的外文资料,而是情书,那甚至不是一大堆没有生命的文字,而简直就是一座活火山。于是罗锦绣只要有空儿就偷偷地搬着一本《牛津英汉双解辞典》到地下室里去攻读那些情书,那是长达五年的情书,有来有往,从日期上看,那恋情几乎从罗锦绣和甘星河刚刚结婚那时候就开始了,一直持续了下来。当罗锦绣窝在地下室里用半年的时间把那三百多封情书全部通读完毕,她感到自己的心像在冰箱的冷冻室里存放了千年,再也难以融化,与此同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英语水平已经十分了得,于是干脆就趁热打铁地去报考了生物学博士研究生——如今考博士说白了就是考外语,外语只要过了就万事大吉。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决定了一件事情。她把那些情书从地下室里搬上来,打算把它们一页一页地都张贴到他们那三室一厅的房子里。她踩着椅子从起居室贴到书房,从书房贴到客厅,从客厅贴到门厅,从门厅贴到凉台,从凉台贴到厨房,从厨房贴到盥洗室,一直贴到厕所里去,贴来贴去那些情书还是没有贴完,她又进一步计划用它们来糊天花板。不到三岁的女儿圆圆问,妈妈你在做什么呀?罗锦绣回答,我在给你爸爸布置洞房。甘星河回到家里,看到家里铺天盖地的都是自己和情人的情书,不禁大惊失色,他朝罗锦绣咆哮:你这个疯子,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罗锦绣提着一塑料桶胶水拿着刷子,站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不温不火地说:说这话的应该是我。甘星河一气之下决定远走高飞,正好那当下就有个合适的机会,他通过他所在的那个外事单位报名参加了外交部的一个考核,很快被借调到外交部并派往中国驻非洲肯尼亚大使馆工作三年,走之前他奉命到防疫站打了若干种传染病疫苗。几乎同时,罗锦绣也收拾行囊,南下攻读博士学位。
       当罗锦绣乘坐着列车离开东北老家时,她望着开阔的辽河平原,还有平原上的大豆高梁,脑子里响起的竟然是那首《九·一八》的旋律,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进步的青年学生,正怀着满腔悲愤和忧伤离开。
       罗锦绣本来是要和甘星河离婚的,但被她妈妈坚决制止住了,认为不该这样草率地去把婚离掉,婚姻大事不可凭一时冲动来做出决定,老人家还气得犯了心绞疼,罗锦绣只好打退堂鼓。
       罗锦绣的妈妈自己就饱受离异之苦,觉得有资格现身说法,最后她竟变得痛心疾首了:想当年我年轻气盛,和你爸爸离了婚,把你扔给你姥姥,我一个人跑出去考学,现在你也那么倔,又要离婚,把女儿扔给我来带,自己出去念书,兴许将来你女儿长大了也要离婚,把她的女儿留给你不管了,一个人跑出去,我们家这是怎么了,你这个搞生物的要研究研究这个问题,莫非是基因出了毛病?!
       罗锦绣的妈妈觉得自己已经为女儿操够了心。先前是催着女儿找男朋友,女儿迟迟不行动,眼看年龄一天天大起来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开始心慌,只要有人肯帮忙介绍,只要是个公的,她就替女儿答应着“行啊,行啊”,后来是替女儿操办婚事,再后来是伺候月子,现在又要千方百计阻止女儿离婚,替女儿带孩子,维持女儿的家庭。她活了六十年了,不曾信过命,现在却被整得不得不迷信起来,她怀疑女儿的命相出了问题,她打听到离家二百里之外有一个算命高手,就带着女儿的生辰八字坐上长途汽车前去拜访。罗锦绣的命算来算去,各方面都还是蛮不错的,最后算命先生说了一句“六十六岁重服”,意思是说罗锦绣在六十六岁上穿孝服,死父母。罗锦绣的妈妈推算了一下,女儿六十六岁的时候,自己才能死,也就是说自己要活到九十四岁。想到自己要不得不为女儿操心操到九十四岁,禁不住大为悲恸。她在返家的长途汽车上为自己的不幸哭了整整一路,为女儿当牛做马没完没了了,要到九十四岁才能算完。
       罗锦绣听说了以后,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啊妈妈,你这么高寿。
       现在那个仍旧被称作自己丈夫的人远在肯尼亚,在西半球,在印度洋沿岸,在赤道穿过的地方,在乞力马扎罗山下。丈夫这种东西,如果不能用了,又轻易废弃不掉,那么处理或解决的办法之一就是把他派到非洲去。
       老师和同学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大家聚在一起讨论植物授粉的问题,试验室里的植物样品根据不同地理条件和生长环境,有些适宜风媒授粉,有些可以用昆虫授粉,为了增加繁殖率和杂交出更优良的品种,有的植物可以考虑人工授粉。
       罗锦绣坐在那里开始走神。那些植物开出的小小的花儿其实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于是她看到在这个实验室里有一个又一个生殖器,成千上万个生殖器,粉嫩的,绛紫的,宝石蓝的,鹅黄的,还有水红的。它们头脑简单,不懂得维护童贞,裸露着身体最隐秘、最柔弱、最敏感、最羞涩的部分,它们渴望着蜜月,但同时又对自己的这种欲望并不十分知晓,那张开来的样子仿佛在用很轻很轻的淫逸之声说:快来爱我吧,我是一朵花儿,快来爱我吧,我正在开放。
       罗锦绣想,如今,我在给这些植物的花们授粉,可是谁来给我授粉呢,我能接受谁的花粉呢,谁能把他那雄蕊上的花粉传到我这雌蕊的柱头上来呢?
       2
       罗锦绣收到一个小型的邮政包裹专用纸箱,是从大西北寄来的,里面放着一个又一个信封,信封里分门别类地装着这样那样的植物种子。
       已经连续三个年头了,在没有任何约定和许诺的情况下,每年深秋她都会如期收到这样——个籽实累累的包裹。
       给她寄包裹的人是一个叫赵良蛙的地质工作者。
       那年初秋,罗锦绣博士研究生刚刚入学就有机会跟随上一级同学去西部采集植物种子了。她为了采集到白花假龙胆的种子,一个人固执地往远处走,在青海省海北州的野外迷了路,幸好遇上这个赵良蛙,用吉普车把她送回了同学们在县城的驻地。罗锦绣回到东部沿海的学校大约一个半月以后,有一天忽然收到了一个小型邮政包裹专用纸箱,里面就是这样满满地盛着她想要的各种各样的西部植物的种子。包裹里没有信,只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但愿它们能发芽。罗锦绣第二年深秋又收到了这样一个装满种子的邮包,里面仍旧没有信,还是只有纸条一张,纸条上只有一句话,这次写的是:但愿它们能开花。
       这是第三个深秋了,装满种子的邮包如期寄到,罗锦绣这次一边在箱子里寻找纸条,一边想,那纸条上写的一定是:但愿它们能结果。
       可是她找来找去,片言只语也没有找到,禁不住有点惆怅起来。最后在她已经认为不可能有什么的时候,竟在箱子最下面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夏季的草原一望无边,上面没有人,只有风景。这张风景照的画面语言在罗锦绣理解起来就是:你看,我给你寄去这一小箱植物种子就等于寄去了这样一大片草原啊。
       那个长年在野外漂泊的人,那个被高原的太阳晒得黝黑闪亮被西北的风沙磨砺得棱角分明的人,他没有出现在照片上。
        罗锦绣记得两年前,那个秋日黄昏,夕阳像流苏一样缀在西天上,他们坐在吉普车里,从一个光秃秃的山坳缓缓地向外面驶出去,那似乎是一辆无人驾驶的汽车,无声无息地走着,车里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很少说话,他们刚刚相识,彼此陌生。那个男人手握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有时候低头看看右腕上的手表,那是一只表盘呈长方形的蓝色手表,宽宽的银色链子箍在一只男性十足的手腕上。那个女人问,几点了?男人答非所问地说,还不算晚。车子不久就进入旷野,开始加速,草原尽情地铺展开去,偶尔有不高的白颜色小花摇曳在视线里,又很快消失,“格桑花!是格桑花!”女人惊讶地喊出声来,她把眼前看到的植物的外部特征跟书本上的描述做了对应,认出了它们。那个男人侧过头去笑了笑,承认了女人的判断。吉普车奔波了一个多小时,终于驶上了窄窄的柏油路,落日变得越来越惨淡了,后来暮色降临,远处出现点点灯光,那像是这个星球上最后一座小城的灯光……
       这就是全部——关于那个叫赵良蛙的男人的全部,也可以说,一个叫赵良蛙的男人和一个叫罗锦绣的女人之间的全部。当然,如果说全部,或者还应该加上三个邮包的植物种子。
       别的女人有男人送珠宝送香车送豪宅送玫瑰花,而她罗锦绣有男人送植物种子。这礼物真是特别,一粒一粒的,无论黑的、灰的、白的、红的还是有花纹的,全都亮亮的,纯真无比,这就相当于有男人赠送了有生命的珍珠玛瑙钻石吧。这些颗粒的内部是漆黑的,包裹着一棵草或一株灌木的原欲动力,它们还可以看成是一个个超微型的炸弹,会在适宜的环境下引爆,喷射出绿色的焰火。
       罗锦绣抱着那个盛满种子的邮包走在校园里,在这晚秋时节,她却嗅到了春天里初发的嫩嫩的青青的草香,这草香熏染了她的衣裳、肌肤和头发,还有周围的空气,以至整个的天空。
       罗锦绣突然想起“情种”这个词,她觉得装在邮包里的每一粒种子都是情种,成千上万粒情种。
       3
       罗锦绣在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童金铃,她正急匆匆地赶去买菜。她很不好意思地对罗锦绣说:我老公来了,刚到,是出差路过,你看我也没办法,我们已经两个月没见面了,我知道你出去住也不方便,真难为你了,其实你就是不出去也行,本来嘛你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天经地义的,也没侵犯我们什么,不过,我们,我们真的是怕妨碍了你……
       罗锦绣马上打断了童金铃那番冗长的解说或申请,很干脆地说,我晚上还是出去住吧。
       童金铃马上喜出望外,竟像少女一样娇羞地笑了,拥抱了罗锦绣一下,轻快地跑开,跑远了又回转过身来,朝罗锦绣送上一个飞吻。
       罗锦绣闻到童金铃身上的香水味比往常更加浓烈了,也许会吸引不知内情的蜜蜂前来采蜜,她沿着童金铃走过的路线往宿舍走,一路都能闻见那种固定牌子的香水的粉腻的气味,直到她爬上宿舍楼六楼楼梯拐弯处,那空气中还能闻见那种属于童金铃的特有味道,一闻就知道童金铃曾经来过这里,罗锦绣想,要是这个女人作了案,仅凭气味就可以破案,而且连猎狗都不需要。
       童金铃经常向罗锦绣以表面埋怨实则炫耀的口气谈论到丈夫长期不在她的身边,于是不断有异性打她的主意,昨天是谁今天是谁明天是谁后来又是谁,还有谁和谁为了争她而相互吃醋了,罗锦绣发现她所讲的这些异性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从二十几岁一直到八十几岁一网打尽,横跨半个多世纪,当然啦占绝大比例的追求者还是文化圈里的老头子,大概男人一上年纪身体各种感觉——包括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心灵感觉——均变得迟钝了,只有像童金铃这样浓妆艳抹的涂满化学制剂的女人才能激起他们的生理反应。可是被一百个老头子哪怕是著名的老头子爱上又能怎样,能抬高自己的价值吗?每当童金铃又向罗锦绣汇报又有哪个新的男人对她想入非非了,看她的眼神又不对了或者摸她的手了,罗锦绣就禁不住恶作剧地想象着,也许这个叫童金铃的女人私下里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每当有一个异性对她有点意思,或者她自以为人家对她有意思,她就赶紧在那小本子上划上一道杠杠,作为记录,那上面一定像民主统计选票一样写满了“正”字了——罗锦绣进一步恶作剧地想,为了在这方面超过这个叫童金铃的女人,自己打算将一切和自己有接触的男人——只要是打过电话的或者借过书的——统统算上,记载到追求自己的队伍里去,列到账本上,那数目想必会相当可观。
       童金铃的老公一来探亲,他们就久别胜新婚,整整一套房子,包括公共的门厅厨房和厕所都洋溢着浓郁的性的气息。那是一种正在凋零的天竺葵的气息。尤其是晚上他们能制造出很大的动静,使得整套钢筋水泥混凝土构造的房子都仿佛处于了亢奋和风雨飘摇之中。一方面声音制造者会由于隔墙有耳而不能完全放松和尽兴,必定感到遗憾,另一方面墙那边独居的芳邻同时也会受到这原始声音的刺激,使得夜晚变得漫长和难熬。既然这样住在一套房子里对谁都不利,那么双方都还是希望其中有一方能够暂时回避一下的好,于是罗锦绣就扮演了这个回避者,,童金铃的老公一来,她就要责无旁贷地住到好朋友宁双那里去了。
       同样是和丈夫分居两地着的女人,瞧人家童金铃活得多么多姿多彩呀,既有自己的丈夫宠着,又有丈夫以外的无数男人仰慕着追求着,简直就是十全大补了。而自己呢,罗锦绣自嘲地想到了自己:我活得多么高尚,对性不感兴趣,只热衷于实验室,满脑子都是做诱导培养基、分化培养基、继代培养基、壮苗培养基——3%蔗糖,0.8%琼脂,PH5.8,在137.3kg压力下灭菌,培养温度(25±2)°C,光照度1000—1200 lx,每日光照lOh或在暗中培养,等等等等。也许宁双说得不错,数羊的女人都是独守空房的命,远的比如慈禧太后,她就数羊,咸丰死得很早,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周围又都是一大群太监,近的嘛就是她罗锦绣了,丈夫固然健在,但虽生犹死。
       童金铃的老公叫徐钟,对罗锦绣分外热情,她刚进得门来,他就赶紧拿出千里迢迢带来的千层糕让她吃。
       老徐是个专门研究鸳鸯蝴蝶派的文人,他有一个重要发现,那就是鸳鸯蝴蝶派小说中的女主角大都没有妈。他以此为课题专门写过论文。他第一次见到罗锦绣时就对罗锦绣大讲《玉梨魂》,那是一部从头到尾都眼泪涟涟的哀情小说,男女主人公最后全都殉情了。每每讲到激动处,徐钟就用他那只白白胖胖的大手拍一下罗锦绣的肩膀,拍的轻与重是根据那情节使他激动的程度而定的,就这样讲了两个小时,因是初次相见,罗锦绣出于礼貌,不好打断他的话题突然离去,但右肩已不堪重负,第二天睡醒觉起来觉得很不舒服,只好贴上了伤湿止痛膏。这个徐钟第二次见罗锦绣的时候,送过罗锦绣一本他刚刚出的专著,翻开书来是他的两张照片,放在前面的那张居然是打了朦胧灯光的半侧面的艺术照,灯光暗影刚好遮住脸上的皱纹和缺陷,看上去不像他这个老徐钟,倒像国际影星克拉克·盖博,紧接着在后面一页上的另一张他自以为得意的照片就不是艺术照了,因毕竟是原汁原味地照出来的,露出了他本人的真实面目,跟第一张影星照相去甚远,把这么两张照片放在一起,说明了他还是不够聪明——这后面一张照片把前面那张照片给解构了。再说那专著的最后还有一个附录,是作者的生平年表,从出生之前写起,分别追溯父系母系祖上,确定了有印尼和满族血统,某年某月某日正式出生,出生时天气如何,某年某月上什么什么学,某年某月参加了什么重要学术会议,某年某月某日见到什么要人,某年某月出访欧洲……罗锦绣粗略计算了一下,这个生平年表写了至少有八千字,而此书不过才五个半印张,当罗锦绣看到连出生时的天气情况也写上了,不禁恶作剧地想在那后面再替他做一下补充,写上“出生时电闪雷鸣,哈雷彗星的尾巴扫过天际”之类的话。
       罗锦绣到洗漱间里洗手,准备吃千层糕。
       老徐见她拿起一块蓝色雕牌洗衣皂往手上擦,就说,我们宁波女孩子是绝不会用这种肥皂洗手的。
       罗锦绣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却想,你们宁波女孩子就算是用上好的、一流的,甚至是专业的洗手肥皂洗了手,把手保护得娇嫩无比,来给你这种男人看,也是没什么意思的。
       罗锦绣在门厅里吃着千层糕的时候,徐钟忽然提起了《花月痕》。罗锦绣吓得赶紧找了个借口躲到自己屋里去了,她怕他再讲起来没完没了,把她的肩膀再拍得去贴伤湿止疼膏。在罗锦绣看来,这个男文人,或者说这个文男人,是挺要命的。
       傍晚罗锦绣提前写完了那五十遍手写体罗瑾秀,并一一盖上了红印章。然后她就扛起被子和枕头出了门,朝宁双那里走去。
       罗锦绣走在教职工宿舍区和校园区之间的那条马路上,两旁的银杏树正在落叶,在傍晚的风里闪烁着金箔一般的光芒。
       银杏,裸子植物,雌雄异株。罗锦绣一边负重走路,一边下意识地在心里这样念念叨叨。
       忽然前面走来了庞延宝,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哼着“伤心总是难免的”。
       庞延宝看见罗锦锈这样扛着枕头和被子走在大街上,像一头小毛驴驮了一座大山,禁不住惊讶地问,你屋里那个女的欺负你,把你赶出来了吗?还没等罗锦绣回答,他就勇敢地说,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我从小就爱打架。
       罗锦绣被他的骑士风度逗得哭笑不得,赶紧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只是我需要到一个朋友那里去住一晚。
       庞延宝马上把罗锦绣的枕头和被子抢了过来,很光荣地扛在了自己身上。他扛着它们大步向前,一直把罗锦绣送到宁双的楼下。
       宁双是自由职业者,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闯荡了十年了。她为改进生存处境立志考研,考了四年都没考上。她和罗锦绣是通过罗锦绣所在大学的家教中心认识的。罗锦绣工作多年之后重新做学生,这使得她收入锐减,在经济上是经历了鲁迅先生所说的那种由小康到困顿的全过程的,等积蓄用得也差不多了,她又进一步发展成为赤贫,所以她就到学校家教中心报了名。罗锦绣在宁双第四次考研之前给她辅导过两个月的英语,宁双的英语水平不仅没有提高,分数反而考得比往年更低了,罗锦绣一分钱也没挣到——两人一见如故,在一起几乎光聊天不学习。但是两个人都觉得收获颇丰,她们脾气相投,彼此都得到了一个好朋友。宁双发誓不再考研,把所有参考资料都当废品卖掉了,这样那样的英语书更是片甲不留——她为自己不再学英语做了理论上的辩护,她认为自己的汉语自我过于强大,一学英语,汉语就会跑出来和英语吵架,于是大脑里就有一个厮杀的疆场,两种语言交锋,刀光剑影,起初总是英语必败,可要是长此以往就未必了,两种语言会变得势均力敌,真怕英语未学好,汉语能力也削弱了,最后不得不落个邯郸学步的下场。接下来的日子,她弃明投暗,开始写作,以在报纸副刊上发表散文随笔为生,她写的文章全都是诉说未婚女子的闲愁和苦闷的,里面有的是纯情的憧憬,她在里面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向读者流露了自己的情况,诸如年龄身高学历性格业余爱好饮食口味等等,还漫不经心地暗示了自己的通讯地址,那些文字其实就是变相的征婚启事,由于包裹着一层散文随笔的外衣,刊登在了文学副刊版上,不但不付广告费,还能赚稿酬。宁双希望自己赶紧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她说自己属鸡,找丈夫不能找数猴的,杀鸡给猴看,多吓人哪,她说要找就得找数蛇(小龙)的或属龙的,鸡就是凤,数鸡的女人和属蛇属龙的男人在一起才能龙凤呈样。宁双在文章里把自己装扮成个爱情至上的女子,而在现实生活中考虑来考虑去的是怎样把自己好好地嫁出去,连本带息地打赢一场婚姻。宁双自己向罗锦绣解释说,此法或许应该叫做“抛玉引砖”法,玉是爱情,砖是婚姻,即抛爱情这块美玉以引出婚姻这块砖头,用爱情这一手段引出婚姻这个目的,就像引老鼠出洞,引蛇出洞。宁双想找一个像余永泽那样的男人,大学时代老师在课堂上讲到《青春之歌》的时候,宁双就认为如果她是林道静,她会十分景仰卢嘉川和江华,但她不会爱上一个老是向自己传授革命理论在自己心中撒播革命火种的男人,这样的男人随时可能入狱,上刑场,让自己守寡,即使她自己也投身革命,那她也不愿总是担着为革命而守寡的风险,过日子还得选择像余永泽那样多谈问题少谈主义的实用型男人——当时老师在课堂上慷慨激昂地讲着,宁双在下面不服气地想,余永泽有什么不好,他体贴,知道心疼人,会哄人,能挣钱养家,学问又好,前途无量。
       罗锦绣和宁双彼此欣赏,都把对方看成一朵花。在宁双看来,罗锦绣这朵花已经插在了一堆叫甘星河的牛粪上,在罗锦绣看来,宁双这朵花正在急着找一堆牛粪往上插。
       宁双租的房子在罗锦绣所在大学的附近,在一个什么干休所里,那里面住着的基本上都是离退休老干部,出出进进都是些老态龙钟之人。
       宁双一开门,罗锦绣就连被子枕头带人一起滚了进来。
       宁双说,他们又要过性生活了?
       罗锦绣一进来就发现宁双的住处墙上门上家具上都贴满了英语单词,录音机里正在播放英语磁带,书桌上床上书架上全是新买来的英文书,杨宪益和戴乃迭合译的英文版《红楼梦》像里程碑一样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似乎在鼓励自己有朝一日看懂它。屋子里真的是一本中文书也见不到了。这时候宁双指了指床底,罗锦绣弯腰往床底下看去,原来中文书全都在床底下,塞得满满的。
       宁双竟然又开始学英语了,看得出这次的决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惊天动地,为了避免汉语自我的干扰,干脆把中文书都塞到床底下去了,英语要彻底打败汉语了。
       罗锦绣刚要问,宁双先开口了:我才不考研了呢,我要好好学英语,争取去美国,我舅舅当兵时候的一个战友现在全家都在美国旧金山,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未婚的医学博士,美籍华人,那人一门心思要在中国大陆找女人结婚,据说我舅舅的战友最近刚刚把我的通信地址给了对方,那个男人也同意把他的网址让舅舅的战友转交给我,下一步很可能就要开始书信或网上交流了。
       好好学英语,去美国做太太,去做美籍华人。
       原来这就是宁双重新学英语的动力,带着如此辉煌的目标去学习,相信英语定会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罗锦绣说,可喜可贺,祝你成功,这个时代余永泽们大都移居国外了。
       宁双紧接着表示,这次不管那男人怎样,就算他是瞎子,是瘸子,是聋哑人,是侏儒,或者长了满脸麻子,六指,甚至有先天的性功能障碍,她都不会拒绝这门好姻缘,这次一定得答应下来,反正一切都等出去了再说。
       罗锦绣和宁双在同一张大床上就寝,宁双总在喋喋不休地谈论去美国的事,兴奋得无法入睡。因为已经熄了灯,罗锦绣看不见她脸,但能想象得出来她脸上一定是痴人说梦的表情,她人在中国,在用微薄的稿酬租来的破旧而狭窄的老式楼房里,躺在一张油漆剥落、一翻身就吱嘎乱响的棕藤床上,想象着自己在美国的豪华浪漫生活,她谈到了别墅,以及别墅必带的花园,花园里应该种满玫瑰和郁金香,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剪几枝玫瑰花插在花瓶里,摆在窗台上,她每天自己开着一辆鹅黄色的奔驰车带着狗去超市购物,偶尔因为车速太快收到警察局的罚款单,她定期打电话预约园艺工人上门修剪草坪,黄昏在自家的游泳池里游泳,晚上喝着咖啡坐在窗前翻阅《纽约客》杂志,偶尔也看看英文原版的艾米丽·狄金森的诗,还有冬天去佛罗里达度假,夏天就去阿拉斯加,把皮肤晒成棕色,她还想生上一对龙凤双胞胎,男孩长大了去竞选总统,女孩长大了去好莱坞做影星……
       罗锦绣真想大喊一声“stop”,想提醒她现在她和那个美籍华人可是还没有联系过呢,彼此连对方的片言只语都没收到过呢,怎么就扯出这么远去呢。
       可是宁双忽然开始叹气了,她担心自己去了美国天天吃西餐受不了怎么办,她说: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想念大白菜和豆腐的,我还会想念这个城市里的粽子、八宝饭和豆浆,还有梅菜扣肉,还有烤地瓜,我会想念它们的!
       宁双说着说着就动了感情,看来她把自己已经当成了一个美籍华人,她声音低沉地告诉罗锦绣,她在那边会怀念祖国,独在异乡为异客,她会在有月亮的夜晚,遥望太平洋,想象在大洋彼岸的沿海,某个城市里,街上正走着她最好的朋友罗锦绣,她正穿着她最喜欢的宽幅大摆的花裙子横过马路——她去了美国一定会害思乡病,还会因此写出许多的怀乡诗来,像余光中的《乡愁》那样的诗,她打算在诗里这样写“乡愁是辽阔的太平洋,我在这端,祖国在那端。”
       罗锦绣终于受不了啦,迅速地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哈哈大笑起来。她觉得宁双太可笑了,简直就是个疯子,人还老老实实地在自己国家领土上呆着呢,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还没影儿呢,她已经计划着去了那边写写诗抒发乡愁了,就像中国古代的文人盼着老婆死了好让他写悼亡诗一样。
       罗锦绣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她问宁双,你想没想过,那个美籍华人要是属相既不是蛇也不是龙,那可就没法和你龙凤呈样了。没想到宁双有点轻蔑地笑了:到了美国谁还论属相这些土玩艺,到了美国要论星座,我的星座是摩羯座,天不怕地不怕。
       两个人到黎明时分才睡着。
       宁双梦见在美国举行婚礼,她披着洁白的婚纱,缓缓地步上红地毯,而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的新郎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本放大到具有一个男人身体那么高那么宽的美利坚合众国的护照,上面的“USA”字母闪闪发光,婚礼进行曲接近尾声的时候,宁双觉得那身婚纱礼服忽然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当婚礼进行曲最后一个音符升起又落下的那一刻,她蓦然发现她身上的婚纱礼服竟变成了外科病房里用的那种白色绷带,把她裹得像个蚕茧,她看上去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重伤员。
       罗锦绣则梦见去了中国的大西北,她和赵良蛙骑在同一匹马上日夜兼程,赵良蛙策马飞奔,罗锦绣手里拿着植物种子一路播撒,凡他们所到之处,哪怕是蜻蜓点水式地经过的地方,无论荒漠还是戈壁,瞬间全都长出了绿草和灌木,在山坳里长出了乔木,他们马不停蹄,一口气抵达中国最西部的国境线,在国境线上才不得不勒住了马的缰绳,停了下来,最后他们在最西部的城市喀什住’了下来,在那里罗锦绣撒出了手里的最后一包种子,那最后一包种子恰好是相思草,于是他们开始相爱。
       4
       罗锦绣几乎整整一个冬天都窝在屋子里写她的毕业论文,像孵小鸡一样。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
       她窗口的灯光常常彻夜亮着,如果是在海边的话,简直都可以做夜航船的灯塔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多么用功。其实她大白天浪费时间,打着写论文的旗号睡大觉,到了夜里就只好表演凿壁偷光或孙康映雪了。再说就是夜晚她也干不了多少活。她写得很慢,差不多每写上三行,就忍不住用鼠标点一下电脑屏幕上的工具栏,找到字数统计一项,去数一数字数,这样她会充满成就感,觉得自己劳苦功高,她数字数的时间加起来比写论文的时间还长,数完字数她就要奖励自己去看一会儿电视,电视剧里的夫妻关系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似乎都在忙着分居和离婚,罗锦绣看了就感到十分欣慰,如果遇上极少数的那种夫妻恩爱家庭美满的片子,她就不爱看,觉得编剧和导演变态。渐渐地她看电视的时间越来越长,以至于超过了数论文字数的时间,更超过了写论文的时间,有时候能占去前面三分之二个夜晚,这样她就感到很愧疚,后半夜赶紧去写论文,由于愧疚,她恨不得把失去的时间一口气补回来,于是写作效率大大提高了,一下子写出了不少字,比她想象的要多,令她得意洋洋。她就这样没规律地睡懒觉,无节制地看电视,不断地自我拷问和反省,最后是坐在电脑前赎罪,字数终究是在增加而不是减少,渐渐变得可观起来。
       罗锦绣喜欢自己的专业和课题,但实在不喜欢写论文这件事。
       每写完一个章节,罗锦绣就要慰问和犒劳自己一下,她总要叫上宁双一起去下趟饭馆。在去吃饭之前,罗锦绣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学生就在脑子里习惯性地列出一道考试选择题:“今天为了庆祝又写完一个章节,允许你下馆子,那么你想吃”,紧接着她自己在这未完的话的后面提供了四个供选答案:“A海鲜;B涮羊肉;C西餐;D韩国烧烤。”最后她稍加思索,在四个答案中选了一个,在脑子里给那个答案打上个对钩。
       罗锦绣对宁双说自己能吃能睡,简直就是一头猪。宁双马上补充道,不过是一头会写论文的猪。
       罗锦绣如今惟一的社交活动就是和宁双一起出去吃饭,去吃饭之前,她总是对镜梳妆,穿上她自认为最好看的衣服,女为悦己者容,罗锦绣如今是为谁容?为满桌美味佳肴而容。再说宁双,情绪很好,已经和美国那边联系上了,最近她经常一个人跑到海边,找一块大礁石站上去,对着大海的那一边遥望,还要大喊上几声“San francisco”,这是旧金山的英语称呼圣弗朗西斯科,她查过地图,说这个位于太平洋东海岸的城市跟我们这个位于太平洋西海岸的城市基本上处于同一纬度,也就是说两个城市真的是隔海相望呢。宁双的英语学得越来越地道了,汉语反而变得有些夹生,说开了英语化了的汉语,和罗锦绣说话时动不动就用上一个老长老长的句于,大从句里又套着好几个小从句,弄得跟一列火车那么长,罗锦绣听起来觉得很累。
       她们俩有一次吃海鲜的时候,餐馆里的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则新闻,说的是一家动物园的一个名字叫莉莉的大熊猫自上个月月底以来食欲不振,卧床不起,这个消息惊动了国内外的专家,牵动了亿万人的心,于是一个设备和业务均堪称一流的专门医疗小组很快成立了,对这只大熊猫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紧张抢救和特别护理,B超、CT、心电图、X光透视,各种仪器检测均表明莉莉的器官已经全面老化,从上周末开始莉莉在她居住的宽大明亮的玻璃房子里进入了弥留之际,虽然专家们全力以赴地救治,从美国调来的医学专家也乘机赶到,但亲爱的莉莉还是不幸于昨天夜里22点51分去世,享年34岁,动物园、世界动物保护组织以及热爱熊猫的人们无不沉浸在悲痛之中。紧接着这则电视新闻又用相当篇幅和镜头回顾了莉莉的一生,她出生在哪里,如何天生丽质,生前去过哪些地方,哪一年曾为促进交流与和平出国巡回展出,她有什么爱好,曾经在专家指导下跟多少只公熊猫交配过,产过几胎,她虽然去世了,但生前的倩影仍然留在人们心中。新闻在最后又补充道,据说这只熊猫是目前为止世界上寿命最长的一只熊猫。
       宁双看完新闻,对罗锦绣说,这只熊猫还跟你同岁呢。
       罗锦绣说,我可没有它好,它生得富贵,死得荣耀。我生病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孤苦伶仃地熬着,无人问津。
       宁双说,我也没它好,我在陌生的城市里漂泊,为五斗米折腰,它多好呀,活着全世界人民都宠着它,死了名字还能载入史册,另外,她还出访过那么多国家呢,它小时候就去过美国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竟有点伤感了,都开始为自己生为人类感到不幸,认为如果有来世,那就一定选择做一只熊猫。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列举了做熊猫的好处:做熊猫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能无比挑食无比偏食.就是这样也能得到满足:可以拥有面积很大的住房,里面有空气调节器,冬暖夏凉;做熊猫不用动脑筋,可以吃了睡,睡了吃;做熊猫出国的可能性也大;不仅可以享受百分之百的公费医疗,而且级别待遇极高;做熊猫可以无条件地讨人喜欢,受到关注,成为吉祥物,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名利双收;做熊猫安全系数最高,谁要是胆敢伤害国宝的身心健康,那就得判死罪;还有呢,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做熊猫有充分的性自由,人们会把异性主动送上门来请求熊猫进行交配,熊猫也绝不会因此败坏了名声,相反,它们一直美名远扬,是动物界的正人君子,道德楷模。
       那天罗锦绣和宁双谈论完了熊猫,条件反射似的萌发出去逛动物园的念头来。
       于是这两个三十岁的女人就真的乘上公共汽车去动物园了。
       “我们一起去动物园看大熊猫,每人手里再举上一枝糖葫芦。”
       她们在公交车上这样对自己不断地自嘲着。
       由于不是节假日,天又阴冷,所以动物园里冷冷清清。
       她们先是怀着嫉妒的心情去参观了熊猫馆,再去看别的动物时,发现在这样的数九寒天,动物们都躲在窝里的某个角落取暖睡大觉,很难看到它们的踪影或者全貌。
       于是她们就决定去动物园的游乐场坐海盗船或者摩天飞轮。她们向往惊险和刺激,起初她们都感到有点害怕和犹豫,可是她们很快地自己说服了自己,还互相鼓励和激将起来,她们说人上了年纪一般都是要患心脏病和高血压的,我们应该赶在衰老和身体出现问题之前在这个世界上找找乐子,要不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
       罗锦绣说,宁双,我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你敢坐我就敢坐。
       宁双也说,有你陪着,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轮到她们上摩天飞轮时,乘坐的只有三个人。罗锦绣和宁双并列坐在一个车座里,还有一个留长头发的男人紧挨着坐在她们后面。
       飞轮隆隆地开动了,在。几秒钟内就达到极高的速度,整个飞轮装置形成的圆圈与地面垂直相切,呈360°大幅度急剧地旋转,瞬间将人无情地抛向顶点,瞬间又将人狠狠地甩向深渊,罗锦绣和宁双惊叫着,在地球和天空之间翻转,体验着残酷的快乐,罗锦绣大叫着,这是法西斯!宁双则已经浑身瘫软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
       忽然谁也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当她们被抛向空中那个最高点时,摩天飞轮突然不动了。
       “线路出现故障:临时停电了。”她们听见下面的工作人员在说话,在她们听起来简直就是从阳间传到阴间来的声音。
       罗锦绣和宁双,还有那个长头发男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悬在那空中最高点上,头朝下脚朝上,倒控着。
       这时罗锦绣和宁双都吓得直想哭,她们忍了一会儿,终于没能忍住,眼泪都出来了,但眼泪不是顺着脸颊淌下来的,而是从眼眶出来,经过上眼睑,流到了额头上,从发梢那里又降落到近二十米远的地面上去了。罗锦绣心里想,如果这次能活着下去,我一定要热爱生命,好好地生活,那个博士学位不要也罢,甚至忍辱负重地和甘星河过一辈子也无妨。宁双则想,只要能活着,在大地上平平安安地活着,在哪儿不是一样,为什么非得去美国不可呢?她们渐渐哭出声来,向下面喊着,快来救我们呀!下面的工作人员仰着脸安慰着半空中的那三个人,说正在修理,只要安全带系好了,扶手抓紧,就是安全的,请不要害怕。
       三个人倒悬在空中,产生了生死相依之感。
       坐在罗锦绣和宁双后面的那个长头发男人这时候说话了,他头朝下,眼看着前面那两个女人的后脑勺说:经常头朝下练练倒立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尤其对大脑有好处,可以增加大脑供血,从而改善脑部缺氧状况,缓解类似头疼头晕等症状。
       罗锦绣和宁双听了这话都没理会他,他接着又自告奋勇要讲个笑话给她们听,不管对方有无反应,他就开始讲开了:从前,有一个地主,这地主有一个女儿,长得奇丑无比,地主家有一大片玉米田,这年快到收获季节了,成群结队的乌鸦赶来玉米地里偷玉米棒子,地主扎了很多个稻草人竖在田里,也吓不跑这些乌鸦,他为此大伤脑筋,后来他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来,他让自己的女儿代替稻草人站到玉米田里去了,你们猜怎么着,效果非常之好,乌鸦们吓得再也不敢去偷玉米棒子了,甚至有一只特别胆小的乌鸦还把从前偷去的玉米棒子又悄悄地送还回来了。
       故事讲完了,宁双和罗锦绣都笑起来,为那个胆小的乌鸦送还玉米棒子的结尾。
       讲完笑话,那男人又要背诗给她们听,他背道: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低头无法泪沾袍,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从此三年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我的所爱在闹市,想去寻她人拥挤……
       这时摩天飞轮忽然又动了起来,谢天谢地,来电了。
       飞轮顺时针方向旋转了180°,使三个人降落到最低点,变得头朝上脚朝下了。摩天飞轮及时停住。三个人全都憋得脸面紫红腿脚空虚,感到天旋地转,他们又在车座里坐了好长时间,直到血液在地球重力之下重新回旋至全身每一个角落,这才从飞轮上下来。地面踩上去多么踏实平稳呀,大地是值得歌颂的,人一旦离开了大地之母的怀抱,就是不安全的。
       她们和那个坐在她们后面的长发男人很快就熟络起来,三个人称得上是患难之交了。
       那个男人叫毕非索,听起来仿佛他是毕加索的堂弟。恰好他也是搞油画的。
       5
       罗锦绣一直保留着赵良蛙给她寄植物种子的那些小型邮政专用纸箱,那种中国大地上任何一个地方的邮政局都能提供的纸箱,统一规格和型号,上面有绿色的标志图案。纸箱上面的收寄名址是用签字笔写的,字体又高又瘦,颇具骨感,颜色是黑的,看上去就像赵良蛙本人。罗锦绣常常把那些纸箱拿出来看,一看就是大半天。她伸出手来抚摸那些字,一笔一画地抚摸,抚摸它们的胳膊和腿,它们的头和躯干,她觉得这样不停地抚摸下去,那些字们就要变活了,就要动起来了,就像小时候玩过的那种挂在墙上的可以用线牵动的纸板活动人形一样。她有时候会把小箱子突然地抱在怀里,把脸长久地贴在上面,一动不动,跟睡着了一样。
       罗锦绣闲暇时就在脑海里温习与赵良蛙邂逅的那个秋日黄昏。她温习了一遍又一遍,温习方式差不多相当于在心里拍摄一部电影,通篇采用散文式结构,镜头用抒情蒙太奇、隐喻蒙太奇和情绪蒙太奇,画外音或内心独白低沉舒缓,似轻轻拨动的琴弦,偶尔出现字幕,文字极其简洁而含义丰富。她默默地把这部电影放映给自己看,每一遍都像是第一次播映,充满激活和原生性,观众就是她自己,每次都能被深深打动。这电影起初还比较忠实于生活这部原著,但也许是回忆本身就具有再创造的特点,要不就是漫漫寂寞为臆想提供了充足的养分,总之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内容逐渐发生了偏离,随着这偏离的不断加重,这种回忆最后竟变成了一种大胆的艺术创作,影片中的夕阳、山坳、吉普车、男人手腕上的石英表、草原、格桑花、暮色、柏油路、小城的灯光全都变得越来越意念化了,这创作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修改、补充、润色加工,越来越丰满起来,那个大西北的黄昏具有了一种歌剧吟诵般的格调,最后成了这样的:
       影片开映,变焦长镜头中莽莽苍苍的中国大西北,辽阔,荒凉,干旱。随着全景变成近景,整体感觉由阳刚一点一点变得阴柔起来。
       同时打出影片乎写体标题,标题翻白:大西北之恋。
       夕阳很辉煌,像流苏一样缀在西天上。
       一辆吉普车正冲着夕阳行驶过来,逆光中,观众透过车窗正面的玻璃看不清楚车上的人,望去只是模糊的两团物体。后来那两团物体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是一张女人的脸和一张男人的脸,男人的肤色能让人想到紫外线和风,他神情很专注;女人正对着夕阳的那张脸有点跟年龄不太相称的幼稚,她的表情是目瞪口呆的,落日如此壮观,没法不让人目瞪口呆。这种目瞪口呆的感受会同时出现在观众的脸上。
       女人的一切都给人一种远道而来的印象。
       画外音:(应为女声,但音质中性,听上去音调客观,感情很克制。)那是秋天,那是一个黄昏。
       吉普车是从一个光秃秃的山坳缓缓地向外面驶出去的。它把好几个土黄色山丘抛在了后面。[那种光秃的土黄色山包包,每一个看上去都是独立的,并不给人以“连绵”之感,但由于彼此挨得很近,所以看上去很像联袂演出,这是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交界处特有的一种地貌,这种山表面是一层被大风吹得十分瘠薄的黄土,底下里面全是石头,加之降水量少,所以寸草不生。]
       那似乎是一辆无人驾驶的汽车,无声无息地行驶着。
       车里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很少说话,他们刚刚相识,彼此陌生,但车里的气氛却是温馨的,还有点暧昧,仿佛随时都要发生什么了,可是发生什么呢,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以及观众,都不大清楚。
       那个男人乎握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有时候低头看看左腕上的手表,那是一只表盘呈长方形的蓝色于表,宽宽的银色链子箍在一只男性十足的手腕上。
       下面是关于那个男人的乎的特写,那两只乎放在方向盘上,手很大,肤色挺深,骨节粗大而均称,皮下的蓝色血脉十分清晰,手指上略微有汗毛,这两只手粗犷,同时又文质彬彬。
       镜头摇到吉普车后面无人的车座上,那里堆放着地形图、标尺、支架、望远镜什么的,暗示出这个男人是个野外工作者。
       那个女人问,几点了?
       男人答非所问地说,还不算晚。
       [在西部,天黑得要比东部晚,手表上的指针表示时间其实已经不早了。]
       女人内心独白(注意声音要体现出是独白而不是对白):在东部海滨,在四千里之外,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路灯亮了。
       车子不久就进入旷野,开始加速。
       外面的风景看久了就单调了,男人和女人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
       男人: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采集种子?
       女人:采集种子……
       吉普车颠簸了一下,男人有点歉意和体贴地看了女人一眼,示意她系好座位上的安全带。
       女人继续说:我研究“逆境种植”。
       男人:让那些光秃秃的山包包全都长出草和树来?
       女人: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男人:我们的工作其实相去不远,有很多相似之处。
       女人:是的,地质,逆境种植,都跟大地有关吧,一个在大地里面,一个在大地表面。
       男人:都要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到别人不去的地方去。
       女人内心独白(这里再强调一下,为了区别于对白,独白的声音听上去要显得悠远,这句独白其实是重复男人刚才说过的字眼):跋山涉水,千里迢迢。
       看见草原了,草原尽情地铺展开去。
       偶尔有不高的白颜色小花摇曳在视线里,又很快消失。
       “格桑花!是格桑花厂女人惊讶地喊出声来。她把眼前看到的植物的外部特征在脑子里跟书本上的描述做了对应,认出了它们。
       那个男人侧过头去笑了笑,承认了女人的判断。
       这时候车子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莫名其妙地拐了一个弯,沿着一条浅浅的内陆河谷开去,渐渐开到一个相对低洼的地方,突然大面积的野花呈现在眼前,像海洋一样。女人惊喜地欢呼起来,向这个善解人意的男人投去感激的一瞥。
       吉普车停了下来。
       他们下车。
       男人(语调自然而轻松地):把这些花全都送给你。
       男人和女人并肩站着,他们没有彼此相望,他们的目光全都投向那些繁星一样的野花。
       女人独白,声音俏皮:在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一下子送过我这么多的花,送给我一个花的海洋。
       两个人俯下身去采花,越采越多,一束一束地捆扎起来。夕阳越来越浓酽,照耀着这片花海和花海里的人。
       有那么一个瞬间,男人和女人同时停止了采撷,两人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他和她都从彼此的目光里感到了某种挑战的意味。
       像突然接受了某种神启,男人和女人渐渐靠近,终于相拥在一起,他们开始动作,起初还轻轻柔柔的,后来就变得粗野起来。
       他们做爱。
       音乐由弱到强,由悠扬至高亢。
       在幸福的呢喃和不知所措的呻吟里,镜头不再对着这对男女,而是对准了那些花,那些开放到极致的花——湿润是从薄薄的花瓣开始的,深藏而幽闭的蕊张开了,仿佛向着狂风和烈日张开来了。那些花蕊的柱头和花瓣一起颤抖着,沾着的花粉细细碎碎地摇落和飞扬,那些花们看上去既快乐又疼痛,快乐和疼痛难以分开。
       [幸福的呢喃和不知所措的呻吟还在继续。声音像是那对男女发出来的,又像是花们发出来的。]
       女人的内心独白,像叹息一样的声音响起来,听上去非常安详:大西北,我遇见了你,我认出了你,我越走越远,就是为了走失,为了迷路,为了在迷失中找到你;大西北,内心需要多么丰饶才能抵御得住你的荒凉,激情的潮水多么汹涌才能缓解你的干渴,多少平方公里的绿色和温情铺展开来才能覆盖住你的辽阔啊。
       吉普车继续行驶。车里先前凡是空闲的地方现在全都堆满了花,甚至在男人和女人之间也放着两个大大的花束,花束把两个人分开来,他们几乎看不见对方了,也不再说话。
       吉普车颠簸得厉害起来,车里的人、物品、还有刚采的鲜花全都跟着一起颠簸,那些花在颠簸的时候产生了一种如梦如幻的效果,狂乱摇曳的花和男人女人的脸庞叠印在一起。
       终于一条窄窄的柏油路出现在前方。
       落日终于变得越来越惨淡了。后来暮色真正降临了。
       远处出现点点灯光,那像是这个星球上最后一座小城的灯光。
       就到了分子的时候了。
       吉昔车减速,开得很慢很慢,像男人和女人此时的心情,有点抑郁。
       女人内心独白(语调急切,显得有些绝望;语速很快,快到无法停下来):我知道我在大西北,什么也没有见到,除了你,我什么也没见到,在我眼里,你就是大西北,大西北就是你,再过十二个小时,我就要离开,四千里,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茫茫人海,人海茫茫,当我想念你的时候,我只能去地图册上找你,我回到那个东部沿海城市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书店买一本地图册,我要在上面找到这个僻远的西部地区,找到这个县,找到这个秋天的黄昏我们相遇的山坳,我们走过的路线,我要找到那个有花海的河谷,找到我们的肉体一起挨过的那一小片草地,我要在上面用红笔做上标记,我有留下来的理由,也有必须离去的理由,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可是你不能走,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我们甚至会把彼此忘记,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时间在流逝,我们很快就会变老,这一生很快就会过去……
       罗锦绣脑子里的这部电影越来越细腻越来越生动,她是原著作者兼编剧兼导演兼女主角兼灯光兼摄像兼主题曲作者兼音响合成兼制片人兼剪辑兼审查官,还有兼观众,兼评论家,最后她还要亲自给这部片子颁发一个大奖。
       罗锦绣的心思就这样变得绮丽起来。
       她常常像个怀春的古代闺秀那样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灰色树杈,发呆或者叹息。这个冬天多么漫长啊。这个漫长的冬天多么让人惆怅啊。她把长头发编了起来,又试着在辫梢上系各种各样的小饰物。有一天她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发现了一种图案古典色彩缤纷的软陶,圆的、扁的、长的都有,每一个的中央带着一个小孔。她买了一大堆这样的软陶和一些细细的皮筋回来,没事的时候,她就坐在窗前摆弄这些东西,她先是用一根长皮筋把很多软陶穿起来,做成彩练挂在胸前,后来又把长皮筋剪成短短的小截,每一小截皮筋上串上一个到两个软陶,系成环形,以备往辫梢上套。罗锦绣感觉自己是在做女红,一个当代女性的女红,不是缝纫,不是编织,不是刺绣,而是用线串起她认为好看好玩的东西。她明白古代的女子为什么做女红了,除了实用目的之外,这还是她们的心理需要,她们把美丽而隐秘的心思通过某种具体的手工方式表达出来,使精神状态变成了物质状态,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和结果让人感到心安理得。
       当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降临这个海滨城市的时候,罗锦绣开始给赵良蛙写信。她在信里描写了这场大雪,这场大雪怎样降临在蓝色海面上,怎样覆盖了棕色礁石,以及红屋顶在白雪里半露半掩着,有多么好看。最后她说,今年冬天这场雪太大了,都快封住家门了。除了谈雪,其他内容什么也没写。最后她把这封充满景物描写的信塞进了邮筒。
       赵良蛙的回信来得很迟,等罗锦绣收到的时候,差不多到期未了。赵良蛙在信里解释说,近来他们那个地质队一直在进行野外勘测,等返回驻地才看到罗锦绣的信,从邮戳上的日期看,信已经到了半个月了。赵良蛙在信里用很热情的笔调描写了大西北的冬天,跟罗锦绣一样,那也是一封充满景物描写的信。
       他们在信里继续着这种两地景物描写,渐渐地,从冬天描写到了春天。
       他们就这样借景抒情,或者说寓情于景。
       6
       学校里放寒假了,罗锦绣要回东北老家和妈妈圆圆她们一起过年,拿到返家的火车票那天,她去宁双那里辞行。
       一进门她就发现屋子里四处张贴的英语单词都撕掉了,桌上的英语资料也都不翼而飞,英语磁带也都毁尸灭迹,总之有关英语的一切全部消失,完全、彻底、干净、利索,不留一点痕迹。床底下的中文书重新占领了原先的位置。
       罗锦绣什么都明白了。
       宁双的美国梦这么快就破灭了,看来她是没有希望去太平洋彼岸写怀乡诗了。
       宁双主动地说,我去不成美国了。
       罗锦绣轻描淡写地说,那就不去了呗。
       罗锦绣什么也没有问,她觉得没什么好问的,她觉得宁双恐怕也没什么好说的,不就是那边不愿意这边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只因为那个人在美国,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挑我们,只因为我们在中国,就无怨无悔地让人家挑,不去也好,那就留下来好好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吧。
       宁双笑了笑,笑得很踏实,并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看来她真的是没什么好说的。
       宁双的桌上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张温馨的彩色信纸,旁边放着一支笔,远看过去那信纸左上角似乎已经写下了一个称呼和冒号,在罗锦绣进来之前,看来她正准备写信。
       她说,我正准备给毕非索写一封信,就是我们在动物园里认识的那个画画的长头发男人,我和他后来又见过一次,是他打传呼向我借一本外国画家的传记,正好我有那本书,就约好地点把书给他了,我了解到他正好属蛇,比我大四岁半,忙于事业,至今未婚,不仅是个大龄青年,简直就是个超龄青年。
       她又用平静的语调补充道,确切来讲,这是一封求爱信。
       宁双从来都是这样,什么事情也不瞒着罗锦绣这个朋友。
       宁双和罗锦绣一起来探讨这封信应该怎么写。
       宁双认为无论如何她必须在这第一封信里明确表态,写上她爱上了他,她不喜欢拖泥带水,她要一针见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她已经三十二岁了,她无论如何也活不上三个三十二岁,她要节约时间。
       罗锦绣建议回忆一下那天在动物园摩天飞轮上的险情以及由此产生的相依为命之感。宁双认为这是可以的,但同时又觉得此信写得结构复杂了并不好,感情炽烈的人往往在思维上变得简单和直截,偶尔语气还有点颠三倒四,而一封构思过于巧妙、内容迂回曲折、遣词造句精雕细琢的情书往往恰恰会泄露感情的虚伪。
       罗锦绣悄悄地在心里想,在宁双眼里,她和赵良蛙的那些借景抒情或者寓情于景的信该是多么愚蠢呀。
       罗锦绣说,照你这么说,这封信是太难写了。
       宁双说,最好写的往往就是最难写的,最难写的其实也是最好写的。
       忽然宁双眼前一亮说,有了。
       宁双很快从她的书箱子里翻腾出一本旧书来,是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她说,在这里面,达吉雅娜写给奥涅金的信,没有比这更好的求爱信了。
       宁双想把那封达吉雅娜写给奥涅金的情书抄下来,当成自己写的,寄给毕非索。
       罗锦绣只好用无限敬佩的目光望着宁双。
       宁双说干就干,立刻在椅子上端坐下来,开始埋头炮制情书。
       罗锦绣嘱咐她可别把称呼写成“亲爱的奥涅金”,要写成“亲爱的毕非索”才行。
       宁双说,请放心,我没有那么傻。
       信很快就写好了,或者说很快就抄好了。信中除了把“你不愿交际应酬,是不是厌恶了穷乡僻壤”这句明显背景不符的话删掉之外,其余一字未动。
       宁双用真诚的语调把信从头到尾地念了一遍,她的声音很好听,对感情把握得恰到好处,忧郁,纯真,微微颤抖,既大胆又羞涩,既绝望又满含着期待,可以去给译制片配音:
       “亲爱的毕非索:
       我在给你写信——还要怎样呢?我还能说什么?现在,我知道,你可以随意用轻蔑来处罚我。除了写信之外,再没其他办法,假如你有丝毫怜悯之心……我求你不要对我置之不理,我爱你,我不得不向你表白,憋在心里,只落得肝肠寸断,我盼望见你一面,只谈只言片语,哪怕一星期只有一次,好让我朝思夜想,想啊想……直到再跟你遇上……假若没有结识你,我就不会害尽相思之苦……我是你的,注定如此,我见你第一眼,就已经知道,我在心里说:‘是他了,他来了’……求求你帮我扫除疑虑,也许一切都是泡影,是心魔,也许我的宿命并非如此,而且注定了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可是随它怎么样吧!我的命运从现在起我交给你了,在你面前我流着泪……你无法想象,我现在身似飘零,头脑昏沉,我应当默默地死掉的……写毕此信,不忍重读,纵使羞于启齿,也敢向你表白,因为我知你是正人君子……”
       念完之后,宁双踌躇满志地把写满字的彩色信笺塞到信封里去了,找到胶水封好,写上地址,贴上邮票,让罗锦绣陪她一起去邮局寄信。
       去邮局要经过海边,冬天的海边那么静谧,阳光是纯粹的,路面和沙滩干净得都有些困窘了,不远处的小岛上有灯塔,那灯塔在波涛里屹立了上百年了。两个女人在海边疾走,不由自主地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经久不衰永远年轻的老歌使岛城的冬日晌午似乎更加明媚了,她们同时感到身体里那已经接近尾声的青春还是那么激越悠扬。宁双走得很快,在海风里她的衣裳鼓起来,小短发蓬蓬着,整个的人像是在路面上滑翔,罗锦绣要小跑,才能跟得上她。
       罗锦绣在后面追着宁双气喘吁吁地说,这样不太好吧,要是毕非索也读过这本书的话……
       宁双说,哪有这么巧,再说就是读过也记不住的。
       罗锦绣又说,也许这不是好兆头,毕竟,小说中达吉雅娜被奥涅金拒绝了,我的意思是……
       宁双马上打断罗锦绣的话:但是毕非索不会拒绝宁双,不信你等着瞧吧。
       7
       寒假开学返校后,罗锦绣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宁双。她要告诉宁双寒假里的事,甘星河例行公事地在除夕之夜打来了慰问电话,罗锦绣这才想起自己是结了婚的,还有一个丈夫在非洲。那个男人说他自己再过半年多一点就期满三年,就要回国了。罗锦绣发现自己对这个消息有点莫明的恐惧,似乎是一个对自己有过暗杀企图的人被抓进了监狱,现在他忽然打电话来别有用心地告诉自己说他就要刑满释放了。甘星河走的时候圆圆还不到三岁,现在已经五岁半了,因为长期缺乏交流,她对爸爸这个概念理解得比较模糊。只有罗锦绣的妈妈扮演老岳母的角色扮演得很尽力,在电话里对这个女婿说了一筐子温暖的废话。
       罗锦绣一进宁双的屋子,就看到了一张又一张还算别致的油画作品,那些油画的末尾都标着同一个名字“毕非索”,由于签名写得潦草,看上去会不小心认成“毕加索”,不过无论如何也不会是毕加索的画,因为毕加索即使签名,也绝不会使用汉语的。
       那些油画里有不少画的是女人,凡是画到女人,基本上都是不穿衣服的,乳房上翘,乳头像眼睑一样分成上下两瓣地张开来,中间是黑瞳仁和眼白——两个乳头变成了两只明眸善睐的眼睛;还有两只胳膊全都张开来,举在半空中,露出了腋窝里的腋毛,腋毛被画成像小鸟那样正在展翅飞呀飞;再看那腿,每条腿都分别画成了莲藕,上面一截大藕瓜是大腿,下面一截小藕瓜是小腿,两条腿共四个藕瓜。
       罗锦绣看了十来张画,虽然每张的内容和构图都不一样,但是一画到女人基本上都是画成这个样子的,无比雷同,除了这个样子,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别的样子了。她忍不住笑了,对宁双说,这个毕非索真是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
       宁双说,你在说女人是猪?
       罗锦绣说,哪里,我只是在说明一个道理,再说,这个毕非索本来也没把女人当成人来画,本来就是当成猪来画了嘛,他大概是精神动脉硬化了,才如此下笔。
       宁双这时突然变得情绪激动起来,大声反驳道,这是艺术,艺术你懂吗?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罗锦绣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于是笑道,祝贺你,祝贺你们。
       原来宁双和毕非索都没回外地父母家,一起留下来过的春节。
       那本立了大功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像圣经一样摆放在枕头边,罗锦绣看到了,嘱咐宁双赶快把它藏起来,千万别让毕非索看到书里面的那封信,即使结了婚最好也别让他看到。宁双对罗锦绣的提醒非常感激,可是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藏书的好办法来,最后决定把那本书送给罗锦绣,认为还是让她拿走最为保险。
       为了庆祝这场恋爱,宁双提出她和毕非索两人,还有罗锦绣,三个人凑到一起吃顿饭。在电话里三个人都争着做东,最后这个机会还是被毕非索抢去了,因为他说:我是个男人!
       罗锦绣在出门之前像往常那样盛装打扮了一番,在门厅的大镜子前面照来照去。
       忽然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产生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万一毕非索看上自己怎么办?或者宁双担心毕非索看上自己怎么办?不管怎么说,自己今天去吃饭,顶多应该作为灯泡的身份而去,不应该喧宾夺主了,并且自己还有责任和义务把自己的好朋友宁双陪衬得更加美丽,让她在男朋友眼里光芒四射,这难道不是最起码的道德吗?
       罗锦绣经过这么一番周全的考虑,最后把穿好的衣服又脱了下来,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件早已不穿的紫色碎花的中式破夹袄,这夹袄旧得已经洗不出来了,无论洗多少遍看上去也是脏兮兮的,它的面和里子早已与中间那层薄丝棉分了家,穿在身上鼓鼓囊囊的,像个莱肉包子。罗锦绣就决定穿上它去参加这次伟大的宴会。
       三个人在约定的餐馆见面了,今天宁双穿了新买的薄呢碎花长裙,仪态像个公主,毕非索精神抖擞,像个异国的王子。罗锦绣觉得相比来说,宁双的头发过短了,就差露出头皮,而毕非索的头发长可披肩,两人要是同时背过身去,不小心会被人将两人性别正好搞颠倒了。
       罗锦绣这身打扮令宁双目瞪口呆。趁毕非索去洗漱间的时候,宁双指着她的破夹袄,恶狠狠地说:就你我两个人出来吃饭的时候,每次你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要去相亲,可是现在有个外人在场了,我们三个人第一次这么郑重地坐在一起,我向毕非索说你是我天底下最好的好朋友,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么重要,却穿了这么一身破衣服出来,都春天了,还穿什么袄,你今天到底捣的什么鬼,想拆我的台就请直说!
       罗锦绣觉得无比冤枉,想把自己的心理活动和盘托出,又不太好意思说出口,于是就破罐子破摔了:宁双,谈恋爱的是你,而不是我,你要讨好这个男人,而我并不需要讨好他,你要是嫌我穿的衣服不好,丢了你的人,我现在就走。
       这时毕非索回来了,两个人赶紧休战。
       在餐桌上,罗锦绣实在找不出多少话来说,只好一个劲地谈那次三个人在动物园的摩天飞轮历险记。宁双往常吃东西抵得上一头小猪,今天不知怎么了,表现得无比文雅,她夹在旁边小碟里的食物一点儿不见少,看上去她只是在跟食物轻轻地接吻,并不真的在吃。罗锦绣都快看不下去了,心想,如果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连吃东西都不敢吃了,那这个女人还打算和这个男人在一起过日子,那不是找罪受嘛。毕非索这次大谈油画,尤其是裸体艺术,还有裸体艺术与人类性意识的密切关联,这使罗锦绣不由得想起了童金铃的老公,那个老徐钟。
       三人聚会过之后,宁双隔一阵子就要向罗锦绣汇报一下她的恋爱进展。她这次说,毕非索带我爬山去了;下次说,毕非索和我去打保龄球了;再次她说,我和毕非索晚上看完电影后,他把我送回了宿舍;后来又说,毕非索邀请我到他的住处去玩了;再后来还说,毕非索送了我一袋百合茶。
       有一天晚上罗锦绣和宁双一起在海边散步,宁双有点迷惑还有点不满地对罗锦绣说:你说,那个毕非索,他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还不对我那样啊?
       罗锦绣说,对你哪样啊?
       宁双说,就是那样嘛。
       罗锦绣故意做出很费解的样子问,你说的那样究竟是指哪样啊?
       宁双生气了,对着罗锦绣大叫,你装什么傻,你真的不知道我说的那样是哪样吗?
       罗锦绣这才做出个好不容易明白过来了的样子,点着头说,我知道了,你是指他为什么不对你非礼,为什么不侵略你,为什么不冒犯你,是吧?
       宁双很认真地望着罗锦绣,点点头。
       罗锦绣说,看来你很希望他赶快对你那样了?
       宁双说,也不是,也不是那个意思,而是觉得认识时间也不算短了,单独约会了不下十次了,他说他很愿意和我结婚,可是他对我却一点也不那样,真的是一点也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罗锦绣说,那好办,他不对你那样,你不会对他那样吗?
       宁双急了,叫着说,我有病啊?
       罗锦绣说,这有什么,他不非礼你,你就去非礼他,这还不好办。
       宁双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勾引他了?
       宁双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很为难地说,可我具体应该怎么去做呢?
       罗锦绣说,我也不知道具体措施,无法向你提供,我是研究逆境种植的,只知道花们要开就开了,开了就有风或者昆虫帮着来授粉了,把雄蕊上的花粉送到雌蕊的柱头上去了,受精之后就接果子了,风和昆虫在这里起了媒介作用。
       宁双踱着步子,在思考一个难题的解决办法,她沉吟着:植物们是那样子的,雄蕊,雌蕊,授粉,可是人类不是植物,人类是动物,动物们想那样的时候,是怎么做的呢,这个人人都应该是知道的,可是有的人也许不是不知道,只是木讷了一些,需要像植物那样,有媒介,或者说启发诱导……
       宁双忽然对罗锦绣说,我似乎有办法了。
       罗锦绣两天之后知道了宁双的办法。
       宁双向毕非索提出来要去逛动物园,她说那是他们初次相逢的地方,他们的爱情萌发在动物园里,他们有必要故地重游。毕非索答应了,于是一起去动物园。这次的动物园可不像冬天时那么冷清了。春回大地,春天的动物园,从一进门开始就能感到躁动不安,蠢蠢欲动,一股荡漾在空中的荷尔蒙气息撩拨着人的心怀,再往里走更是感到整个动物园都在吱哇乱叫地折腾,动物们都在发情:孔雀为了吸引异性在开屏,黄鹂婉转地呜叫着求偶,两只猴子公开地耳鬓厮磨,两只波斯猫正缠绵地搂抱在一起,一只羚羊压在另一只羚羊身上……所有这些都让人看着脸红心跳,呼吸急促,这是多么生动的活的教科书啊!宁双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就把身体倚到了男友的身上,走到一个僻静的小山后面,他们已经靠得很近很近了,像两贴膏药那样粘在了一起,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可是这时宁双感到毕非索有些烦躁不安,他似乎是找了个借口说鞋带开了,就轻轻地推开了宁双。当走到犬类区的时候,一只体形勇猛的狗正急不可耐地追赶着另一只体态婀娜的狗,眼看就要追上了,就差那么一点距离了,追的那只狗兴奋得目光如炬,逃的那只狗目光迷离,不知是得意还是哀怨……宁双实在是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就低下头去并拉了一下毕非索的手说,我们还是走吧。没想到毕非索坚持盯着那两只狗看下去,同时还十分迷惑不解地嘟囔:再看一会儿吧,真搞不懂,它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宁双听了这话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她在心里喊道:完了,老天爷啊,我遇上了天下第一呆,看来这堂课再通俗易懂再栩栩如生也是白上了!
       罗锦绣听了宁双的叙述,被逗得笑个没完,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宁双也跟着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两个人好不容易笑完了,开始忧虑起来。
       罗锦绣认为从毕非索油画上的女人可以看出他要么是从未真正接触过女人,要么就是压根对女人不感兴趣——画上的裸体女人都是概念化的、符号化的,代表的仅仅是抽象的理念,那种要命的雷同又说明了连这种抽象的理念也并非源于作者自己的体验和认知,而是间接地从书本上得来的。
       宁双说,那他为什么还要画女人,还要大谈裸体艺术和人类性意识呢?
       罗锦绣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他认为想做一个艺术家就必须得这样,很多艺术家已经给他做出了榜样,还有,也许,有时候一个人大肆宣扬某种东西,恰恰是因为他想做而永远也做不到,他会把不能实现的具体行为全部转化成闪光的语言和高深的理论,纸上谈兵对于他来说更安全些——其实他对于他所谈论和表达的事物缺乏最起码的感性认识。
       宁双把嘴巴张成了“O”型,眼睛睁得圆圆的:你想说他是同性恋或者性无能吧?可是,他还答应和我结婚呢——你是不是还想说,从小受的教育使他像正常人一样思维,在理论上他认为作为这个社会的一员,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到了年龄就应该去找个女人一起完成结婚大业,可是他的生理和心理状况却与他这理论相悖?
       两个女人越分析越邪乎了。
       这个世界,如今的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越来越多,知识就是力量,对世界的探索是永无止境的啊,最后她们都想找出《十万个为什么》来查一查了。
       8
       为了专心致志地赶写毕业论文,罗锦绣决定不再看电视。她从小型卷筒卫生纸上撕下两道长条纸来,把胶水抹在四个角上,分别呈对角线粘贴在了电视机正面,在屏幕上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叉”号,然后她又在两道宽宽的白纸条相交的地方,用红笔写了个“封”字,下面标上日期“4月7日”,最后盖上了她的私人印章。
       这个把电视机封起来的办法果然奏效,竟足足管了两天半的时间,在这两天半里罗锦锈埋头论文,差不多写出了整整一个章节。到了第三天晚上,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将电视机屏幕上的封条从最下端沾了点水,轻轻地揭开来,撩上去,露出屏幕来,偷偷地看了大半个晚上的电视剧。看完之后,她又悄悄地将撩到电视顶端的宽白纸条交叉着放下来,在末端重新抹上胶水,粘了上去,把电视屏幕重新封上了,然后心安理得地坐回到电脑桌前,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论文越写越长,已经超出了原计划要写的字数,罗锦绣给这论文起了个名字叫“裹脚布”,每当她向别人谈起自己的毕业论文时,不再说我的毕业论文,而是说我的那篇“裹脚布”。
       有一天黄昏,罗锦绣从那篇裹脚布上抬起头来,听到了敲门声。童金铃好像不在家,罗锦绣只好走到门厅里去开门。
       庞延宝站在门口。
       他没有穿保卫处的制服,而是穿了雪白的衬衫和笔挺的牛仔裤,一双黑皮鞋擦得锃亮,衬衫口袋上还别了一只圆珠笔,头发显然是刚理过的,一股新鲜的化纤味和皮革味、还有肥皂气息扑面而来。
       罗锦绣有点惊讶地说,是你呀,找我?
       庞延宝点点头,脸一下子就红了。
       罗锦绣说,那你有什么事,请进来说吧。
       庞延宝摇摇头,脸红得更厉害了,他脸上的红都快把从楼梯天窗映进来的夕阳压倒了。
       看到他那副困窘的样子,罗锦绣不愿再难为他,于是带上大门,自己走到楼梯上来。
       罗锦绣主动地说,庞延宝,你遇到什么事了吗?我能帮你吗?
       庞延宝用一个很英勇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粉红色电影票来,既羞涩又兴奋地说,今天晚上我请你看电影,在新城区的海鸥影剧院,还是武打片呢。
       罗锦绣不解地问,为什么晚上要跑出那么远去看电影呢,咱们学校不是每周都放两场电影么,再说我有电视……
       庞延宝打断了她,很有气概地说,那怕什么,不远的,我用自行车载着你去。
       罗锦绣轻轻叹息着笑了,她说,我不想去,真是抱歉,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庞延宝一下子就把头耷拉下去了,雄心壮志受到了打击。他简洁地说,那我走了。然后就飞跑着,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罗锦绣愣了一下,追着在后面下了几级楼梯,喊道,庞延宝,谢谢你,真的很感谢。
       罗锦绣回到屋子里,突然有种对别人背信弃义的感觉,她觉得那个保卫处的男孩现在一定很伤心。她长时间地发愣,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回忆并检查她刚才对庞延宝说过的每一个字,全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当她十分确定自己没有做错什么的时候,才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一个星期以后的又一个黄昏,罗锦绣从实验室回来,看见传达室门口围了一圈人,大概有什么热闹可看。
       她凑过去,看见一个干瘪的驼背的老头儿蹲在地上,手里正牵了一根粗麻绳,绳子另一端伸到屋里头去,屋子里有一个背对着人群站立的人,绳子结结实实地在那人身上绑了好几道。罗锦绣认出来那个人是庞延宝。
       那个老头儿泪水纵横,一遍又一遍地向大家诉说着:这回我就当是牵牛牵羊,也得把他牵回去,别说一千里两千里,就是上万里,我也得把他牵回去,家里攒这几个钱不容易,砸锅卖铁,好歹算是给他说下这么个媳妇,人长得俊,活计做得也好,可这个孽种,他说什么、说什么也不和人家好,嫌弃人家,人家闺女哪儿孬,还说自己年纪小,才二十,二十还有脸说“才”,他那把差不多大的小伙子谁跟他似的,人家个个都成了亲,有的都给爹妈生下孙子了,我今天一定要把他拴着牵回去,牵不回去他,我就不是他爹!
       老头儿说到这里,忽然狠狠地拽了一下那绳子,绳子那边的人倔强地“哼”了一声,同时反抗着使劲拧了一下身子,还是没把头转过来。
       老头儿被儿子的不敬激起了性子,大骂起来:你这个王八羔子,你是想做咱村的王苦瓜是不是,王苦瓜一辈子打光棍,你羡慕他是不是,没人给他做饭,他粮食生吃,老了,别说儿,连个闺女也没有,死到屋里都没人知道,你这个王八羔子,给你找下现成的好亲事你还摆臭架子,我和你妈真是生瞎了你,早知道你这么不孝,还不如当初小时候就掐死你……
       老头越说越气,忽然从地上跳起来,弓起身子,向屋里的儿子猛扑过去,人群里刚要有人上去拦,不想老头儿力气用得过猛,忘了看脚底下,竟被门槛的水泥台阶绊了一下,自己一头重重地栽到了地上。人们一哄而上,去搭救老人。那屋里的儿子这才回转身来,哭着喊了声“爹——”
       庞延宝刚刚转过身来,罗锦绣就匆匆地走了,她觉得这个时候庞延宝肯定不愿意看见她。这个质朴可爱的小兄弟,才二十岁的男孩,他肯定不知道她已经三十四岁了,他总是远远地看着她,没有能够看到她眼角的皱纹,那细细的皱纹记载着她的婚姻和生育。
       第二天早晨下了小雨。罗锦绣从她那有白绿色野菊印花的纯棉薄被里醒来了,她听到了细细密密的雨声,就起身去推开窗子,带有浓重植物气息的湿润空气立刻漫了进来。她深深地呼吸着,并抬头向远处望去。就在这时候她看见在教职工宿舍区和校园区之间的那条两侧种满银杏树的马路上,走着一老一少,她看清楚了,那正是庞延宝和他的老父亲。他们没有打伞,一起提着行李——用塑料布包裹起来的被褥和塞得鼓鼓囊囊的化肥编织袋子——一步一步地向车站站牌走去。两个背影,一个那么苍老颓唐,一个那么挺拔年轻,在飘飘的雨里它们却显得同样地孤寂。罗锦绣看着那个挺拔年轻的背影,以为他也许会回过头来望一望这片绿树掩映的地方,这个他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可是他一点回头的意思也没有,仿佛他对这里从来不曾留恋过,他跟昨天黄昏时候的叛逆模样竟判若两人,他乖乖地走在父亲旁边,偶尔还俯下身去跟矮小的父亲唠叨点什么,那父亲很肯定地点着头,一老一少就这样默契地向前走着,越走越远,终于在罗锦绣的视线里消失了。只有街道空空,只有银杏树在春雨里绿绿的。
       9
       这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春天,可是生物系试验田里那些种在模拟盐碱土壤中的植物群落却集体出了问题。它们看上去无精打采,有的叶子开始发黄。罗锦绣和她的另两位同学不得不每天扛着农具下田去。
       罗锦绣戴着大草帽,穿着平底布鞋,挽着裤角,扛着铁锹和铲子,从桥墩侧面一点一点地往下面的山涧沟壑里走。她看到桥上正走着去上课的学生,那些爱美的女生有的已经早早地穿起了薄裙子,步态优雅,表情时尚,说起话来嗓音莺莺燕燕。跟她们相比,她感到眼下的自己就是一个农妇,一个不得不从土里刨食的健康粗壮的农妇,这个农妇的理想是让所有不毛之地全都绿树成林绿草如茵,让人们跑到树阴下或草地上去谈情说爱。
       罗锦绣他们从学校锅炉房运来了炉灰渣,从校办工厂找来了锯末,从附近建筑工地求来了碎石子,还跑到三十里地之外的一个村庄买来麦糠和稻草,准备用这些材料制作隔盐层,铺设在树穴底层,控制地下盐分的迅速上升。他们脚踏实地地干起活来。
       如果天天在田里暴晒着,就会发现春天的太阳其实并不温和,而是像那种尖尖的小红干辣椒一样非常厉害。干到第三天上,罗锦绣上火了,鼻子上长出来个红疙瘩,疙瘩中央还有一个白点,这疙瘩不断扩大化,以至于看上去竟像一颗小草莓了,中央那白点正好就是草莓上的种子,最后罗锦绣感到自己的整个鼻子都有变成一颗红草莓的危险了,这颗草莓摸上去热热的软软的,已经熟透了,也许马上就要瓜熟蒂落。她于是跑到校医院去开了一大堆消炎药来吃,她没法再拖下去了。
       罗锦绣轻伤不下火线,照样去试验田里劳作。他们终于铺好了隔盐层,并用土层把根系与隔盐层分开来,最后是给那些盐碱土壤中的植物开穴透气,还施改碱肥,总之一天到晚地掘土挖坑。
       有一天午后,罗锦绣正弓着背弯着腰在田里干活,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声喊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来,看到宁双正远远地站在桥上,向下俯瞰着。罗锦绣把手举起来,手心朝下忽闪着,示意宁双下来。宁双则在桥上手心朝上地做着动作,示意让罗锦绣上去。这样重复了好几遍,罗锦绣气得低下头去,不再搭理她。
       一会儿宁双跑下来了,只见她披头散发,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脚和小腿已经在土里和了泥,成了名副其实的泥腿子。
       宁双一来就指着自己的腿脚和罗锦绣算账,你看,你看,都赖你,逼我下来,才弄成这个样子。
       罗锦绣说,这怪你自己,洗完澡不擦,就接着往外跑,还穿拖鞋。
       宁双一屁股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她说,我心烦意乱,才来找你,想和你聊会儿天。
       罗锦绣皱着眉头,哭笑不得地说,现在你看看我,啊,你看看我,我哪有工夫去心烦意乱,你听说过哪个农民什么事情也没有就感到心烦意乱的吗?只有贾府里的贵族小姐才会无缘无故地寻愁觅恨,让你顶着大太阳在这田里干上两天粗活,管保你就什么毛病也没有了。
       宁双把罗锦绣从田里硬拉出来,对她说,出了点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来宁双是洗澡才洗了一半,浑身上下都没来得及擦,就水淋淋地胡乱披上衣服跑了出来的。她在自己屋里烧水洗澡,先是洗完了头发,接着又洗身子,刚往身上抹了一遍肥皂,这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她听见毕非索在外面喊,宁双,是我,快开门呀,我一个人快搬不动了,快来帮我。宁双一边喊着来了来了,一边下意识地找衣服,可身上全是肥皂泡沫,她只好拿起衣服来又放下了。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了,宁双说等一等啊再等一等。可是没想到那门这时自己就开了,大约是从外面顶开来的,原来是门栓没有插好,毕非索抱着个大玻璃鱼缸站在门口,满满的一缸水里养着水草和金鱼。两个人隔着鱼缸面面相觑了两秒钟,宁双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光着身子的,她刚要说对不起,却看见毕非索的双眼像是被一道突然而至的耀眼的白光刺伤了,正承受着剧烈疼痛,瞳孔放大,眼神溃散,紧接着整个人就犹如遭受雷击一样呆在了那里。宁双说,毕非索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毕非索被宁双的说话声惊醒了,浑身猛烈地哆嗦了——下,与此同时传来一声巨响,鱼缸摔到了地上,玻璃碎片满地,金鱼们在地上活蹦乱跳,它们像此时的宁双一样也光着身子。毕非索忽然转过身去,抱头鼠窜。宁双光着身子没法追出去,就从窗子里往下看,并且大声喊他,可是她看到他下了楼跑得极快,恨不得以光速逃离现场,他听不见她的喊声了,他永不回头。宁双随便把身上的肥皂冲了一下,就穿上衣服出来了,她是不可能追上毕非索的,就只好来找罗锦绣了。
       罗锦绣想笑,但没能笑出来。
       事情至此已经有些荒诞,她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宁双苦恼地说,我把他吓着了,是吧,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门上暗锁的拉栓为什么没有插好,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把我当成女流氓了?
       罗锦绣说,他一定是从前在这方面受过什么严重的刺激,天知道,也许精神分析学家可以解释清楚。
       两个人在那沟壑里采了很多野菊,一人抱着一蓬往桥上走。宁双走到桥上,突然把她那蓬花往罗锦绣怀里一塞,两眼发直地说,我要走了,现在就走,我要去找毕非索,我一定要找到他。
       罗锦绣想劝宁双别找了,找也没用,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可是她看见宁双的表情那么严肃,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接下来的日子宁双一直通过各种方式寻找毕非索,她去过他供职的画院,画院不坐班,谁也没法说出别的同事的去向,后来她又去他的住处,敲不开门,对门的邻居说他可能刚刚搬走,搬去了哪里又说不上来,她打过他的传呼,刚开始是不回,以后又是欠费停机。
       宁双差不多整个春天都在寻人。这个城市遍种樱花,它们是这个城市最主要的装饰插图。她走遍了这个海滨城市的每个角落,甚至还坐船去了一趟那个有灯塔的小岛。她的脑子里总是盘旋着过去在大学里诗歌课上讲到的朦胧诗的一个句子:“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如今这句诗正与她茫然的身影和脚步和辙押韵,她恨不得在大街小巷贴满寻人启事,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甚至想张贴公安部门那样的通缉令,将车站机场港口统统封锁,对留长头发的男人一律不准放行。在寻找过程中,她一会儿欢欣鼓舞一会儿灰心丧气,时而感到柔情似水时而又感到肝肠寸断。有一天她走得实在累了,一屁股坐在了一幢欧式小楼前面的台阶上,眼前一棵樱花树开到了极致,正在风里纷纷扬扬像细雨一样地落去,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到这时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爱上了这个叫毕非索的男人。
       罗锦绣认为事情已经荒诞得没了边际。
       10
       五月中旬的一天凌晨,罗锦绣在电脑里给她的这篇长达十五万字的裹脚布标上了最后一个句号。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这个句号意义深远,这是一个真正的句号,它不仅标志着她完成了这篇论文,还标志着她完成了今生所有的论文,以及来世的论文——她再也不想写论文了。
       淡蓝色的晨曦映上了窗帘,不远处的山峦在微明的天光里,有墨笔画出来的效果,四周静悄悄的,这将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罗锦绣关闭电脑,上床就寝。这时她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句话剧台词:“太阳出来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罗锦绣写完毕业论文以后,并没有如她自己想像的那样放松和高兴。对于那篇裹脚布,她发现自己连读一遍的兴趣和力气都没有了,她一看见那些专业术语就想呕吐,她也不想去实验室了,她觉得那里面有股子有机肥味,在那里呆久了,自己身上也变得难闻。
       她不明白,逆境种植,这个曾经寄托着她的梦想的专业和课题怎么会在完成毕业论文之后竟突然一下子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了?
       她感到自己整个的人都干枯了,她觉得自己写论文写成祥林嫂了,眼睛珠子间或一轮,表示她还是个活物,身上的养分大概都被那篇又臭又长的论文给吸收去了,那里面每一个句子都是一条贪婪的根须,曾经深深扎在自己的血肉里。她像患了产后抑郁症一样,成天烦闷不堪起来,她不愿见人,不愿说话,还有一种被世界遗弃了的感觉。
       为了哄着自己高兴起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应该高兴,你马上就要拿到博士学位了,你马上就是Doctor了。”她这样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能让自己高兴起来。
       后来她强迫自己振作,去街上买回不少花布,分别做成床单窗帘和桌布,把那间小小宿舍布置得像热带雨林,她想让自己的心情能够像这些花布一样绚丽。她还去剪短并拉直了头发,让自己这个人看上去删繁就简。可是她这样子只能使自己高兴上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又郁郁寡欢了。
       晚上她常常做梦,醒来就害头疼,最后弄得睡觉比不睡觉还要累。她梦见屋梁上搭着一条又一条的蛇,还梦见过镶着茶色玻璃的电梯在上上下下。宁双帮她找了一本释梦的书来翻看,据那上面分析,蛇表示性诱惑,而电梯上上下下很明显是指代性交。罗锦绣笑了,她建议宁双去摆个小地摊专管帮人释梦,这个小摊要是摆到尼姑庵门口,根据压抑什么就要找渠道释放什么的原理,那么尼姑们的梦连释也不用释了,肯定统统与性有关。
       童金铃的丈夫又来了。
       那个老徐钟这次没带千层糕,倒是带来了茴香豆。
       老徐钟请罗锦绣吃茴香豆,并谈论起自己的最新科研成果。他近来暂时放下了鸳鸯蝴蝶派,转向了红学,在他最新发表的一篇论文里,他仔细考证了《红楼梦》中人物的年龄,并指出薛宝钗的属相是虎,而贾宝玉属兔,林黛玉属龙。罗锦绣觉得这个徐钟他真是学识渊博呀,他一定还知道此刻正在吃着的这种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徐钟问到罗锦绣的毕业论文,罗锦绣马上说,一点意思也没有,土里土气,写的全是种树种草的事。
       徐钟一来探亲,晚上罗锦绣又得去宁双那里避难了。
       晚上九点钟,她抱起枕头和一床薄被往门外走。她刚刚走到门厅里,就听见童金铃在自己房间里对正在洗漱间里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的徐钟酸溜溜地喊:“亲爱的,你还磨蹭什么,我想你了!”
       罗锦绣吓得急忙逃出门去,下了楼。在楼下她忽然想起也许还该带上件睡衣,可是她很快否定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她估计现在自己要是再爬上六层楼去取睡衣的话,一定会惊动那对欲火如炽的恩爱夫妻,会十分地讨人嫌。在她下楼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至少已经拆开了那日本进口避孕套的精致小包装。
       令罗锦绣懊恼的是,她在于休所没有找到宁双,敲门敲不开,打传呼也不回,她想不出她会去了哪里,她晚上绝少外出,一般都是在的。
       她也许不在本市,传呼收不到,难道是回了外地父母家?宁双近来找毕非索找得都疯疯癫癫了,几近崩溃,一个人长大以后,只有在外面走投无路时才会想起自己的爹妈。
       罗锦绣在楼下仰望着那扇黑乎乎的窗子,一直等到十一点。那干休所的大院要关门了,罗锦绣只好离去。
       罗锦绣抱着枕头和被子走在大街上。
       这是夜间十一点钟的街道,人迹稀少,路灯把她因拖着枕头和被子而略显臃肿的影子描画在了方砖人行道上。
       走着走着就起风了,风越刮越大,像一大匹绸缎在翻腾抖动,海浪在不远处发出压抑的吼声。
       这样的时刻在大街上奔走,罗锦绣觉得自己像个流浪者,像个难民,无家可归,身无分文。她想来想去,自己就是什么也没有呀,有一个坏丈夫,远在非洲,有还不如没有,一个小女儿一个老妈远在东北,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自己又漂泊异乡,孤家寡人,这比家破人亡其实也强不了哪儿去。
       罗锦绣在教职工宿舍区和校园区之间那条两侧长满银杏树的马路上,做出了要去住实验室的决定。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实验室了,当她把钥匙插进实验室门上那把三环牌大铁锁的时候,稍稍有那么一点犹豫,那么大一个实验室,黑咕隆咚的,自己一个人敢睡在里面吗?实验室的门打开了,她赶紧去拉灯绳,在那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植物们看上去都不如白天时候那么祥和,竟显得有些张牙舞爪。她把枕头和被子放到门后的沙发上铺好,把两扇门对齐,插上了门后的插销。她刚刚躺下去,两扇门就被风唏哩咣当地吹开了,房门大开,外面是黑黑的夜,深深的夜。她把门重新插上,过了一会儿门又自动打开来了,罗锦绣一下子就回想起了迄今为止知道的所有关于鬼的故事。原来那两扇木门松松垮垮,插销小小的,还是最简易的那种,本来就势单力薄,更何况遇上了这么大的风力,它实在是抵抗不住了。她在实验室里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一只废弃不用了的鼠标,她用鼠标那长长的柔软的电线把两扇门上的把手上串了起来,绕了好几道,使劲地系了个死扣。门就这样关紧了,为了万无一失,她又搬来一把椅子顶到那门上。
       罗锦绣躺下来,却无法入睡。
       外面狂风大作,不断有玻璃破碎的声音传来,远远的天边滚过隆隆雷声,紧接着雨就哗哗地下来了。忽然一道耀眼的闪电把实验室照得雪亮雪亮,那些植物们在那一瞬间看上去无比狰狞,罗锦绣好像还看见了自己那张被闪电映得苍白惊慌得有些发蓝的脸。在紧跟而来的愤怒的雷声里,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得彻头彻尾严严实实,她在被子底下艰难地呼吸。天空释放出了再也无法克制的能量,天空变得凶猛和放纵,大地就在这样的天空下面敞开着、承受着。罗锦绣在这样的夜晚感到孤苦,她强烈地感到自己需要一个伴儿,需要身边躺一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那个人有一个可以让她一头扎进去消除恐惧的宽大的怀抱,同时那个人也可以像此刻的天空一样恣肆,而她就是天空下雷雨中那温柔沉默的大地。
       她突然想起来,今天晚上竟然忘记了一项必做的功课,忘了写那个笔画结构里暗含着桃花运的叫“罗瑾秀”的名字了,这真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可是她转念一想,天哪,现在已经是五月末了,她记得很清楚,她是从去年四月开始写那个与自己名字同音异形的名字的。要求每天写一百遍,坚持写上一年,可是现在她已经把这个据说能给她带来爱情的名字写了一年零一个月还多了,她不仅保质保量地按时完成了任务,而且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可是,可是最重要的是,她想要的男人为什么还是没有来到她身边?写了一年多的每天一百遍的好名字看来是白写了。
       她的心里突然塞满了轻蔑:什么罗瑾秀,罗瑾秀是谁呀,我不叫罗瑾秀,而叫罗锦绣,锦要有金字旁,绣要有丝字旁,永远都叫罗锦绣,坐不改姓,行不改字,我的论文上署名罗锦绣,文责自负,我喜欢这个名字,就是这个名字里充满诅咒我也喜欢它,就是这个名字注定要把全世界的男人都吓跑,我也喜欢它。
       罗锦绣觉得她再改写名字都白搭,与其改写名字,不如直接去动手改写命运,哪怕这命运被改写得一错再错,也比窝在那里浪费纸张去手写那个花哨的、一文不值的不知属于谁的名字要来得痛快。她认识的所有的人都比她好,童金铃和她的老徐钟恩恩爱爱,宁双虽然现在孤苦伶仃,但前面有各种机遇和可能性在等着她,就是庞延宝也不错,现在他一定在老家和那个漂亮温柔的村姑成了亲,慢慢地他会对她好,会爱她,心疼她,他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丈夫。
       罗锦绣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充满荒谬。她研究逆境种植,让大地上的荒漠变绿洲,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她自己的生命却正在渐渐成为一片大沙漠,沙丘正在向最后的田园步步紧逼。很快她自己就是撒哈拉,就是腾格里,就是古尔班通古特了。她这片国土,谁能来调节一下她的酸碱度呢,谁能来封固她的流沙呢,谁又能为她增加一点森林覆盖率呢?她不过是想做一个芳草萋萋的女人,就像歌里唱的那样“芳草碧连天”,她还想成为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海,云雾缭绕,湿气氤氲……
       有那么一刹那,罗锦绣的心底升起来一股无名之火,她真想站起来,打开灯,把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砸个稀巴烂,她还想把她亲手种下的这样那样的植物连根拔起,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
       她再也不想要这种生活了,这是永远不允许出差错的生活,每一天都是这么科学、冷静、客观、公正、唯物、辩证、实事求是,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第八位,用数据来相思,用化学方程式来调情,用仪器来接吻,最后通过写论文来做爱。罗锦绣禁不住怨气冲天了:我为什么不能去犯犯错误呢,这永远正确的人生多么乏味,我最好是去犯个滔天大错,然后再找个机会浪子回头,或者干脆就一失足成千古恨好了。
       罗锦绣躺在那里,想到了那个叫赵良蛙的大西北男人,他对于自己来说那么虚幻,触手可及的只是三箱植物种子和几封充斥着景物描写的来信。突然她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小火花:我要去大西北找他。这个小火花使罗锦绣兴奋不已,为什么不去找他呢,快三年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要去找他呢,对,去找他,见他一面就回来,哪怕今生今世这是最后一次相见了,对一件事物不能总是空想,重要的是去行动,去实践,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
       现在是五月末,今天是周五,赵良蛙似乎在信里提到过,他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六周日都必须要回到他们的地质总局去,总局设在西北著名的H城,记得信封上印着那里的电话号码……
       小火花在心里很快就燃成了熊熊大火,罗锦绣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这么说——
       我要去大西北,去找他,我明天就走,坐飞机去,从前我因噎废食,一直不敢坐飞机,神经质地担心发生空难,现在虽然依然害怕,可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心烦意乱,活得这么不如意,还不如死了算,我不能等了,再也不能等了,我这样活着已经活够了,这样活着就是活上二百年也没什么意思,我要跟我如今的生活决裂,我和它图穷匕见,我讨厌等待,无休无止,温温吞吞,不明不白,自以为是,我要么死要么活,没有第三种答案,我不能半死不活,为什么要等呢,也许哪天就地震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生世界大战了,还有海啸和火山爆发,还有洪水,泥石流,还有艾滋病,还有瘟疫,还有恐怖主义行动,谁知道呢什么时候人的生命就会戛然而止,全球气温上升,南极洲的拉森B冰架已经塌了,威尔森冰架也快了,十至二十年之内,海平面明显上升,脚下这座海滨城市的面积自然就会缩小,也许如此继续下去,一百年以后或更多年以后这座城市就要从大陆上消失了,什么都是暂时的,人的生命也是,为什么要等呢,等,等,等,难道要坐以待毙吗,难道要等到临死的时候突然发现该做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做吗……
       11
       第二天一大早罗锦绣就根据信封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赵良蛙所在的那个地质总局,然后经过一遍又一遍地问寻和接通分机,终于辗转找到了赵良蛙。原来那个叫赵良蛙的男人躲在那么一大堆数字后面。
       罗锦绣对电话里那个男人说,我想去看你。
       她说了这么一个主谓宾结构的简单句,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她听到那边同样简洁地说,我去接你。
       紧接着罗锦绣拨114查到了附近一个航空售票处的号码,打过去查询。
       到今天下午三点钟正好有一班飞往H城的班机,还剩两个座位。
       售票小姐在那边催促道,要订就请赶紧。
       罗锦绣有点吞吞吐吐地说,必须马上订,是吗?我想想,嗯,那么就要一张吧。
       售票小姐听着这边的语气不够坚定,就说,请您想好了,到底要还是不要,如果要,我马上就要把票打印出来了。
       罗锦绣说,要吧。
       她说的像个肯定句又像个疑问句。
       那边说,打印出来,半小时之内我们派人送票,那您就不能不要了,如果不要,就得退票,要收取手续费的。
       罗锦绣说,我决定了,要。
       她硬邦邦的语调听上去很像是在鼓励自己,为自己摇旗呐喊助威,这一刻的她有点四肢发虚,心率不齐,原来想去是一回事,真的就要去了却是另一回事。
       那边说,请说您的名字,要与身份证上一致。
       罗锦绣一往无前地说出了名字,以及具体是哪三个字。
       她听到那边温柔地说,您的名字真好听。
       这话使罗锦绣情绪放松了不少,她轻轻地笑了笑,同时听到了话筒里在啪哒啪哒地敲击键盘,紧接着是针式打印机嵫啦嵫啦地响。
       话筒里传来的机械操作的声音仿佛在公正无私地对罗锦绣说:现在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赶往飞机场的出租车上,罗锦绣一直身子轻飘。
       她像梦游一样来到了机场大厅。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她坐下来开始吃东西,她的嘴一直不停地在吃,吃完汉堡吃烤鱼片,还吃核桃仁,吃东西这件事情可以使她获得真实感。
       电脑屏幕上打出了H城的字样,同时听到广播。
       罗锦绣去买机场建设费、换登机牌、检查行李。她其实没有什么行李,只随身背了一个小包包,她真正的行李就是她这个人。在过安检的时候,马上轮到她了,她突然又节外生枝地想到,也许她还应该自愿买张保险,于是她转身返回,到买保险的窗口买了一张二十元的保险单。那张绿色的《航空旅客人身意外伤害保险单》上注明保险金额为人民币二十万元整,也就是说万一罗锦绣乘坐的这架飞机不幸坠毁了,她的女儿圆圆可以获得二十万元的赔款,这二十万元正好可以作为圆圆将来的教育费用,可以一直供她念完大学,除此之外,买保险对于罗锦绣来说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即自己这次鲁莽出行的后果无论有多么坏,也不至于血本无还,就是她这个人灰飞烟灭了,也还能挣上二十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买了保险以后,此行在浪漫和冲动的底色上似乎又增添了一抹悲壮。
       三十四岁的女人罗锦绣怀揣着一个发电厂那么多的热情,义无反顾地登上了飞往大西北的飞机。这是一架只能乘坐四十七人的加拿大小型客机,远看上去有点像一个儿童玩具,刚刚在候机厅的大窗口望见它时,她在心里暗暗有一丝失望,这次出行的革命性和伟大历史意义似乎因此稍稍打了那么一点折扣,在她的想象中,她乘坐的至少应该是一架波音737才对。好在除去飞机小了,其他一切都让人满意。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天蓝得充满力量和自信,在飞机呼啸着冲向万里晴空的那一刻,她无端地认为这道航线就是为了她的这次远行而开通的。
       她知道坐飞机是对的。如果还有比飞机更快的火箭可以乘坐,那就应该坐火箭。因为她的心在飞,那么高远、快速、敏捷。坐火车无论如何是不行的,首先火车速度跟她那飞翔着的心灵速度不合拍,那差不多等于要在一台486硬件配制的电脑上安装Window98软件,其次这次远行带有极大的突发性和盲目性,长时间旅行可以充分给自己留有瞻前顾后和理性分析的余地,夜长梦多,即使坐上了火车还可以后悔并改变主意,中途下车,而坐飞机就不同了,登上飞机,后悔为时已晚,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后悔,目的地就已经到了。
       罗锦绣透过窗玻璃瞥见飞机的银色左翼在夺目的太阳下反光,那上面有蓝色的“东方航空公司”字样。罗锦绣想到了黑匣子,据说记录飞机飞行状况的黑匣子就安装在翅膀上,万一飞机失事,救援的人们就会寻找并分析黑匣子。也许在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之间,彼此都算得上是对方的一只黑匣子了,罗锦绣是宁双的黑匣子,宁双也是罗锦绣的黑匣子,她们彼此交换并替对方保守着隐私。飞机中途在黄土高原的一个城市降落并停留了二十分钟,在候机室里短暂停留时,罗锦绣萌发出了在IC卡电话上给宁双打汉显传呼的念头,她想告诉宁双自己此刻的去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个人没了,不能让人们在自己的黑匣子宁双那里都了解不到自己的去向或者查找不出原因来呀。她把电话卡插进了话机,拿起了话筒,当号码拨到一半的时候,她却停止拨号,把话机扣掉了。她又改变了主意,她不想把这次远行告诉宁双了,她想让这次远行成为一个秘密,成为一个完全属于她和赵良蛙两个人的秘密。
       千山万水,万水千山,飞机以每小时上千里的速度从东往西丈量着中国的版图。罗锦绣遥遥地俯瞰大地的时候,忽然觉得她这个卑微的人、这个省吃俭用攒足了盘缠去大西北的人、这个从灰暗的生活里悄悄溜走的人其实多么了不起啊。H城,那是当年文成公主人藏时途经并停留驻足过的地方,文成公主西去是为了和亲,那么自己呢,我今天西去的目的是什么?一路上罗锦绣在心里就这样不断地问着自己,当飞机在空中飞行了三个小时,向着H城的机场徐徐降落的时候,她听见自己在心里回答,我的目的是为了挑起一场温柔的战争。
       飞机平安着陆,那二十万元保险金拿不到了。
       12
       H城刮起了沙尘暴。
       太阳原本那么明丽地悬在天上,这时候它来了,沙尘暴,来了,太阳周围有了晕圈,变得昏黄,看上去成了一只发霉的向日葵,在短短几秒钟内,没有铺垫,没有循序渐进,沙尘暴就这么来了,它挺进这城市,偷袭这城市,以绝对优势控制这城市,这城市手无寸铁,放弃自卫,一下子变得神志不清,太阳进一步变成铁窗内囚徒的脸庞,最后竟完全黑下来,街上的路灯亮了,屋里的灯也打开了。
       整整一个沙漠被搅动,被掀起,被抬上天空,然后又从高空一股脑儿地栽下,倒扣在头顶上,那是横吹过来的固体的风,裹挟着数以吨计的愤怒、忧怨、凄怆、惬意、还有乐极生悲,把这个城市埋藏。
       窗前一只白色塑料袋飘起来,高高地、高高地飞翔,一直高过对面十几层建筑的最顶层以及那上面的雷达,又继续朝着天外飞去。
       一个活动的沙漠如此壮观,具有强烈的破坏欲,甚至吞噬全世界的雄心。
       那个肤色黝黑的男人对罗锦绣说,瞧,这就是沙尘暴。
       这个叫赵良蛙的男人在说这话的时刻,他自己就是沙尘暴了,而这个叫罗锦绣的女人就是这城,被肆虐地袭击着的城。
       沙尘暴过去了,H城像刚出土的城堡,树叶因蒙尘变成了土黄色,车辆上顶着一层沙土质地的毯于,连那些关闭着的房间的窗台上也积了一层土,其厚度可以在上面种植小麦。
       据后来的报道和资料表明,H城及附近地区发生的这场特大沙尘暴,降尘量高达1234万吨,竟相当于省内最大的水泥厂十五年的产量。
       许多日子以来罗锦绣以她和赵良蛙那次野外偶遇那一丁点事实为酵母凭着大量空想和虚构在自己脑子里拍摄的那部叫《大西北之恋》的影片,如今显得非常单薄了。
       她没有想到在那部影片里拍摄进沙尘暴。
       可是还有什么比得上沙尘暴,比它更像他们这场突如其来的性爱的狂欢呢?它来势凶猛,昏天黑地,一下子回到远古洪荒,在它过去之后,世界一片狼藉,但是那废墟却透露出了坚不可摧的宁静和欣欣向荣。
       13
       罗锦绣从H城回到海滨城市的第二天早晨,就从电视上看到了从西北H城飞往东部的某架飞机坠毁的消息,跟罗锦绣返回时乘坐的那次航班是在同一天同一机场起飞的,只是时间上一前一后而已。
       罗锦绣觉得自己等于白白捡了一条性命,同时她意识这条捡来的性命其实是那么珍贵,以至于她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她打算等到八十五岁以后——她认为到那时自己活得已经够本了——再敢坐飞机满世界乱飞,到那时候她要每次买上十张航意保险单,万一飞机坠毁了就能给后代留下巨额赔偿金,到那时候,她觉得到了那时候,她买保险单时的心情没准就像买福利彩票一样。
       夏天来了。
       罗锦绣那篇关于“逆境种植”的毕业论文很顺利地通过了答辩,并且获得了很高的评价。
       宁双终于不再寻找毕非索了。
       那些油画被她扔到了垃圾里。
       那油画上的统一型号和统一样式的裸体女人她再也不想继续看下去了。明眸善睐的乳头、展翅欲飞的腋毛,如今看上去不仅怪异诡谲,而且别有用心,摆在宁双那采光效果不太好的屋子里,望上去竟有毛骨悚然之感。
       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男人长了一张瘦长脸,也许真的有点像余永泽,所以才令宁双这么执著了一阵子,差点忘记了自己那“抛玉引砖”的理论。
       宁双大致估算了一下这场恋爱的成本,从物质上来说,她为了取悦这个男人大量地购买新衣服,花去了两千多块钱,相当于写二十篇随笔挣到的稿费,至少要写上一个半月;从精神上讲,宁双整整一个春天备受煎熬,在外面东跑西颠,皮肤晒黑了不少,心情烦乱导致内分泌失调,在找不到毕非索的时候,曾经用文字来排解苦闷,给这个很可能永远不会再见到的男人写了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已经按毕非索工作单位地址寄出去的全都如泥牛人海,还有几封写完了没寄出去的仍放在抽屉里。总之,无论从物质还是从精神来看,这场恋爱的成本都太高了,最重要的是,最终又折了本。
       当她下定决心不再对这个毕非索抱有任何幻想的时候,她又恢复了英雄本色,她把后来写给毕非索的那些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信从抽屉里拿出来,把左上角的称呼都用涂改修正液盖住了,又在原处写上了大学时代一个至今未婚的男同学的名字,寄了出去。
       做完这些的时候,宁双觉得这才是自己本来的样子,她重新找回了自我。
       14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过去,罗锦绣对自己的大西北之行竟然渐渐地印象模糊起来。相对于过于漫长的人生岁月来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显得太短了。她虽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并能复述出她和那个叫赵良蛙的男人在一起的二十三个小时里的每一个细节和每一句话,但是它们在脑子里的图像不知何故却朦胧得像水中月镜中花了,还不时会有类似影碟中的那种马赛克出来干扰。
       罗锦绣有时候怀疑自己的大西北之行是否只是一场梦,一场暮春时节的梦,现已了无痕迹。
       她还保存着飞机票,她动辄就把它们拿出来瞅瞅,她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看到起止地点上标着这个海滨城市和H城,看到上面的航班号,她这才能够确认自己是真的是有过那么一趟远行。
       夏至那天,罗锦绣一个人在屋子里看地球仪,她看北回归线,看它穿过。了地球上哪些国家和地区,在这个昼最长夜最短的一天里,她感到百无聊赖。
       这时候电话响了,竟是老徐钟从学校门口传达室打过来的,徐钟的声音听上去像刚刚挨了打那样一蹶不振。
       他上来就说他和童金铃刚刚离婚。
       罗锦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恩爱的夫妻竟然也离婚了,就是连进口避孕套也没能保障得了婚姻的坚固和稳定。这对于她这个旁观者不啻为一个打击。
       婚姻原来比她想像的还要脆弱,她对婚姻原本就没什么信仰了,这下子可好,她对于婚姻的最后一点信任感也崩溃了。
       据说离婚原因是远在宁波的徐钟最近和一个一直未婚的越剧女演员好上了,那女人还是童金铃的一个好朋友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徐钟喝了迷魂汤,认为那女人比童金铃漂亮,也比童金铃贤惠,那女人也表达过愿意和徐钟结婚的意思。童金铃最近一次回宁波,发现了这桩婚外情,立即提出离婚,老徐钟竟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立即去办了协议离婚手续。话说徐钟和童金铃离异后,当天就举着离婚证书像举着喜报一样,胸有成竹地跑去找那越剧女演员谈婚论嫁,不想却惨遭拒绝。这老徐钟没想到都要年过半百了,到头来闹出这等青春期的肤浅笑话,真是无地自容,于是千里迢迢又跑着来向童金铃负荆请罪,不想却被童金铃的新男友轰了出去。
       老徐钟被轰出去之后,想见童金铃见不上,在这个城市里已经徘徊了两天两夜了。他望着海上的灯塔,恨不得让那灯塔给自己指引一下人生航向。万般无奈之下,这才决定打电话给罗锦绣。
       徐钟求罗锦绣去当鹊桥,在他和前妻童金铃之间重新做媒,退一万步说,就是看在夫妻旧情面上,看在他是孩子他爹的份上,让两个人见上一面也行呀,他相信现在只要能见上前妻一面,就能有挽回乾坤的可能,他已经准备好了下跪和磕头,老徐钟说到最后,在电话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很鸳鸯蝴蝶派。
       罗锦绣推辞不掉,只好答应试试看,她说,做媒是不可能的,让童金铃答应肯见徐钟一面,也许能行。
       放了电话,从窗子望出去,果然见到徐钟在教职工宿舍区和校园区之间的那条两旁种满银杏的路上站着,驼背弯腰,耷拉着脑袋,像个前来自守请求宽大处理的罪犯。
       罗锦绣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准备去敲童金铃的门。可是这时童金铃那边的房门插销忽然响了一下,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光膀子的高大的男人,他微微腆着肚子,头顶有点秃,脸庞放光,表情很自满,一看就知道是个副处级或处级的小官僚,可以吃饭开发票报销的那种。他从罗锦绣身边走过,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往洗漱间去了,一会儿从洗漱间里传出了小便的声音,声音很大。
       罗锦绣当即打消了为老徐钟求见童金铃的计划。
       一个星期以后,童金铃那里来了一位宁波女客,年龄比童金铃稍微年轻一些,长得很妩媚,像一只狐狸。这位女客和童金铃亲如姐妹情同手足。女客走起路来像在舞台上迈步子,她说话声音很好听,闲着没事就唱越剧,不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就是“青水河畔祝家庄”,唱腔很地道很专业。她在这里住了一阵子,罗锦绣每天免费听戏。
       直到女客要走的那天,罗锦绣才忽然茅塞顿开,莫非这位就是和徐钟相好的那位越剧女演员?那么,如今童金铃和她的友情为何却像万里长城永不倒?这简直不符合人性逻辑!除非,除非……这时罗锦绣想到一个很可怕的可能性,那就是除非这位越剧女演员和童金铃本来就是同伙,漂亮贤惠的女演员不过是童金铃派往徐钟那里的奸细,这个奸细不辱使命,使得徐钟红杏出墙,为童金铃最终能够顺利地得以离婚铺设了一条金光大道,那新男友是早就培养好了的第二梯队……最毒莫过妇人心啊。
       可怜的老徐钟。
       罗锦绣感到悲观绝望,婚姻是什么,看看身边的例子吧,简直就是天灾人祸。
       15
       这是一个能热死人的夏天。
       罗锦绣每天清晨一睁眼考虑的就是“是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这个海滨城市本来以夏季凉爽而著称,现在气温却突破了半个世纪以来的最高气温,达到了近四十度,地表温度六十度。那白花花的大太阳已经歇斯底里。罗锦绣气愤地说,当年后羿射日时真该把十个太阳全部射下来,一个也不留。宁双认为一个太阳不留也不行,万物生长靠太阳,没有太阳便没有了生命。于是两个人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后羿要留下最后一个太阳,但他应该把这最后一个太阳像削苹果一样削去一大半,只留下小小的一块,那样夏天就不会这么热了。
       罗锦绣和宁双在这个热得要命的夏天里各自都面临着重大抉择。
       宁双在她住着的那个干休所院子里认识了一个从台湾来大陆探亲的老头。宁双住在一单元三楼西户,老头住在与其相邻的二单元三楼东户,虽然不在同一单元,两个凉台却只隔一道墙壁紧紧挨着,又都没有封玻璃,两边的人只要把头往外伸出一点去就可以很方便地交流。宁双每天早晨起来就到凉台上去给一小盆芦荟浇水,那边的老头则站到凉台上去远眺。时间一长老头儿就主动地和宁双搭上了话,他很喜欢和宁双说话。有那么几天宁双心情不好,在凉台上又看见那边的老头时表现得不怎么爱说话了,神情看上去似乎也有点抑郁和烦躁,后来她就回外地父母那里去了。于是紧接着后来的一连好几个早晨老头从自己那边凉台伸出头,都没有看到宁双。老头着急起来,他返身下楼,出了单元,跑到相邻单元的三楼去敲宁双的房门,却没能敲开,于是他开始莫明地为这个年轻的单身女子担忧起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最后他决定铤而走险。老头早年当过军人,有那么点功夫,他竟然不顾自己已经七十二岁的高龄,飞檐走壁,从他的凉台直接爬到隔壁凉台上去了。这个老头儿从没关的凉台门里进了宁双的屋子,看到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才放下心来。可是老头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失去了刚才爬凉台的体能和胆量,他没法从这边凉台爬回到自己凉台那边去了。于是老头从宁双屋子里找了纸笔,写了好几封求救信,团成小纸团,从这边凉台往那边凉台上扔,那边的亲戚家人见了纸条以后,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是一日三餐地从凉台上往这边给老头按时送饭,让老头在那边耐心地住着,等宁双回来解救。宁双又过了两天才回来,拿钥匙开了门,看见屋里藏了个人,禁不住大惊失色,差点儿没有夺门而逃,去报警。待看清楚是邻单元的那个老头,这才稍稍稳住了神。宁双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听完了老头的解释,惊奇得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为奇特,这个老头干脆开始向宁双求婚,他说他丧偶多年,一直洁身自好,专心致力于皮草生意,问宁双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台湾。宁双自从把写给毕非索的几封情书改头换面成给一个大学男同学的情书并寄出以后,一直没有收到那人的回音,心里正感到有点气急败坏。她听这台湾老头这么一说,那种气急败坏不知为何又禁不住转化成了类似于黄继光堵枪眼的那种英勇和无畏,于是她非常亲切地笑了,竟没有拒绝这个老头,只是嘟囔着,可是你比我整整大了四十岁呀。没想到老头对年龄差距很不以为然,他言之凿凿:宇宙多么辽阔,星球和星球之间的距离要以光年来计算,你知道光年意味着什么?光的速度每秒约三十万公里,可绕地球两周半,而一光年就是光在一年里所走的距离,想想看,每年有365天,每天有24小时,每小时有60分,每分有60秒,那么算算看,一光年约等于多少公里呢,告诉你吧,十万亿公里!跟这样的距离比起来,我们人类是多么渺小啊,区区四十年的距离算什么,在宇宙的浩瀚无垠面前,这样的距离小到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在罗锦绣看来这个奇怪的世界真是正在一天天地烂下去,人类勇往直前地败坏着自己,臭氧层被破坏,森林被砍伐,汽车尾气大量排放,水土流失,蔬菜农药超标,水果使用催熟剂和细胞分裂素,猪肉注水,海水发生赤潮,口蹄疫和疯牛病流行,卖淫嫖娼,豆腐渣工程屡屡曝光,还有,她的好朋友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四十岁的老头。
       罗锦绣对宁双说,你是想为他养老送终,还是想为他殉葬?
       宁双说,什么都不是,我只是觉得像我现在这样活着,有点腻了。
       宁双笑眯眯的。
       罗锦绣觉得那温柔的笑眯眯里有一种坚硬无比的东西。
       她把老头送她的金戒指拿出来给罗锦绣看。
       金戒指闪闪发光,刺痛了罗锦绣的眼,她把目光挪开去。
       离校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现在罗锦绣有三个去向供她选择:第一,去东北老家一所综合性大学任教;第二,去北京中科院工作;第三,去厦门大学读博士后。
       罗锦绣知道选择第一条路意味着两个月后就与从非洲回来的甘星河团聚。在她心里,甘星河早就不是她的丈夫了,他爱是谁的是谁的,反正不是自己的了,他就是继续用英文给他的老情人写情书,也跟她无关了。当然他是圆圆的爸爸这个事实是永远无法更改的,父以女贵,看在女儿的面上只好暂且留着他,让他尽他该尽的那份做父亲的义务,要休夫那就等到女儿长大成人,等到女儿不再需要他的时候。在罗锦绣的未来规划中是没有丈夫这个人的,她老了的时候,女儿远走高飞,那么她就会是一个孤单的小老太太了,如果遇不上跟自己情投意合的老头,她就养上一只大狗,和一只大狗一起过日子,每天黄昏她要领着它去散步,是的,她宁可跟一只忠诚的狗生活在一起,也不要跟一个背叛自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要让狗在家里替代丈夫的位置,她要管那狗叫做“我亲爱的狗丈夫”。
       罗锦绣否认了第一个去向。
       第二个去向也很快地被否认了,因为北京离老家太近,让她和甘星河只隔着一道长城,她在关内,他在关外,一副随时准备翻墙而过,去开战或者和谈的架势,她不喜欢。
       最后只剩下第三个去向了,去厦门大学读博士后。去厦门意味着离东北老家越来越远,这样她又可以继续躲避,再躲上三年,又可以整整三年天经地义地不和那个叫甘星河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让那桩婚姻在远方静静地溃烂着,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读完三年博士后以后再怎么办,现在无需考虑,那就等到三年以后再说了。她已经躲了三年了,还可以再躲上三年,就这样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地过去,人生也就快到头了,人生到了头,这婚姻也就自然而然地跟着到头了。
       读博士后就得继续研究“逆境种植”,就意味着还要把那些令人作呕的论文写下去,看来自己写完毕业论文之后永不再写论文的美好愿望是实现不了了,在写论文和跟甘星河团聚之间,她宁愿选择写论文,两害相较取其轻,她不得不豁出去了,那就生命不息,写论文不止吧。自己这辈子也许要贡献给这个“逆境种植”的伟大课题了,在自己死了以后,墓地里要种上胡杨、红柳和沙枣树,坟上要栽种甘草或红豆草,墓志铭可以这样写:“她是一棵胡杨,她是一棵红柳,她还是一棵沙枣树,她是一丛红豆草,她是蚕茧黄花,是菘蓝,她生得卑微,死得倔强,她一生都致力于在不可能生存的地方生存。”
       罗锦绣把去厦门大学读博士后的决定打电话告诉妈妈时,老太太用绝望而平静的语调说,你去吧,永远别回来了,我这辈子注定没指望了,我知道我要为你牺牲到九十四岁。
       罗锦绣一边收拾往厦门托运的行李一边对自己说,博士后,那是为既嫁错了郎又人错了行的人准备的。
       16
       秋天的时候,宁双和罗锦绣要分别。
       宁双真的要去台湾了。她一步到位,老公、房子、汽车、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一下子全都有了,什么也不缺,她活了三十年,却抵得上一般人在七八十年里取得的成就。她脸上的表情很怡然,一看就知道已经找到了组织。
       可罗锦绣仍然觉得那怡然里其实包含着一种无比坚硬的东西,她无法确切地说出那是什么。
       宁双去台湾之后当然用不着再卖文为生,她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享受类似于大熊猫的待遇了,但她认为无所事事会催人衰老,于是打算替老公照料一下生意。
       临走前,她让罗锦绣陪她去郊区的一个佛教圣地,她想在那里请一个财神,带到台湾去。
       她们一起去了那个临海的山,海浪拍打着山岩,发出的澎湃之声正好与山顶寺院里的暮鼓晨钟相和。她们在山下一个小摊上买了一尊中等块头的财神,然后两个人抬着那个花花绿绿的瓷玩意儿吭哧吭哧地往山顶上爬,她们要到山顶的兴国禅寺里找法师给财神开光。宁双一边走一边强调必须找法师,所谓法师大约就是有高级职称的和尚,至少也该相当于副教授以上,给这个财神找法师开光差不多等于在医院挂专家门诊号。在宁双的唠唠叨叨里她们爬上了山顶,进了寺院,找到一个胖胖的老法师。在大雄宝殿里,那个穿黄色袈裟的老法师把那个花花绿绿的财神摆到了大佛雕像前面,然后让宁双去烧香磕头,同时老和尚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等开光完毕了,宁双问法师要多少钱。法师说,随便。宁双掏出了五十块钱,老法师拿了。
       宁双和罗锦绣轮流抱着那尊沉重的财神下山去。宁双说,这尊财神这样一开光,就与大街上什么铺子里什么小摊上随便卖的那些财神有了本质的区别,那些没开光的是不顶用的,它们没有毕业证,而我们这尊财神可是颁发过毕业证的。
       罗锦绣拍着财神爷的脑壳说,你要去宝岛台湾了,祝一路平安。
       罗锦绣和宁双走到半山腰,觉得累了,就把那尊财神放到地上,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息。两个人忽然都为即将到来的离别伤感起来。宁双的机票已经订好,罗锦绣的火车票也已买好。两个人就要分开了,曲终人散,再好的时光也会流走,找不到归途,还有,她们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在就要离开的时候,她们发现它格外美丽,她们爱它那穿西装的小楼,那散发着蛤蜊味的街道,还有那孤独的灯塔,那袒露欢颜的沙滩……
       可是等她们抱着那尊财神到了山脚下,在海滩上走着的时候,她们又摆脱了伤感。她们觉得一个在厦门,一个在台湾,其实离得非常非常近,不过是隔了一道窄窄的台湾海峡而已。
       “如今啊,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边,大陆在那边。”
       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她们将隔着海峡相望。她们打算各自买一架高倍数的望远镜,在晴天时就站在海边礁石上朝着对面海岸上看,她们相信一定能看得到对方。
       责任编辑晓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