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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错在马年
作者:段 威

《十月》 2002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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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小年儿,一大早儿天上地下就扯起了铺天盖地的雪帘子,风刮得呜呜的。大陆娘早就把二米粥馇上了,炕边上还用毛巾裹了两只煮好的笨鸡蛋。可大陆就是不想起,光着膀子裹着被子抽烟。娘昨晚就嘱咐他今天得早起先把酒席订了,再过七天,是马年了,按老话说,马年无春不能结婚,怎么着也得在年前把订婚宴办了。大陆不是不想跟美卉订婚,可一想起这档子事,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大陆属马,大年正月初一的生日,地地道道的马头。就因为是马头吧,他从小就当大。提起他十六七岁那会儿的威名,到现在还有人觉得脚下的地发颤呢。他的大名是打架打出来的,流血流出来的,义气换回来的。二十年过去了,经了不少的事,可大陆觉得自己没多大变化,脾气是改得慢了点儿,可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连订婚都提不起精神吧?大陆躺在热炕上,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订婚的事就像别人的事似的。
       拖着拖着天光就大亮了,大陆揣着笨鸡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推开自家的屋门,雪早就把屋门堵死了。他走向自己的出租车,用木板子刮掉车上厚厚的积雪才露出原来的红色。他把两桶热水浇进去才打着了火。趁着热车的功夫,大陆就拿了铁锹给老娘铲出一条出门的路。好几年没见这么大的雪了,大陆看看远处被雪埋了严实了的坡路叹了口气,他戴上棉手闷子,把两个后轮拴上铁链子哗啦哗啦地上了路。
       红英和美卉是高中同班同学,她跟大陆关系也不一般,从两岁起就管他叫哥了。其实红英有个亲哥哥叫霍赛,可从不叫他哥,直到现在也张口闭口地叫他的外号——活塞。大陆和活塞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就在一个班,从没分开过。可是他俩不对付,除了打群架的时候对骂过,二十多年两人也没说过几句话。大陆觉得名这东西真有意思,活塞跟自己是冤家,他妹妹居然要帮自己成就姻缘。
       刚开始红英给大陆介绍美卉的时候,他不愿意见。后来,红英牵着拽着才让大陆套上了驾。大陆老说:我比你们整大一轮,又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们那么大点的孩子就像是长辈对小辈,哪谈得上谈婚论嫁的事啊?可红英却说:像你那岁数的人,孩子多半都会打酱油了,哪还有现成的等着嫁给你啊?再说了,前前后后介绍十来个了,和你年纪差不多的也不少,不是哪个也没成吗?所以红英说,年龄不是问题,再说活塞、嫂子、我和你大陆哥都是属马的,再加上个属马的美卉,两家人多有缘分啊,就这么着吧!让红英磨得没辙,大陆也就只好答应请红英和美卉吃顿酸菜粉,可他事先说好了,千万别提相亲的事!
       美卉一见大陆就挺乐意的,催着红英再帮他们约见面。大陆第二回没推脱,他不是觉得美卉好,他是受不了红英的誓不罢休的劲头,他知道这次再不成功,红英还会一如既往地给他介绍下去。大陆累了,他也不愿意再让红英累了,反正也说不出人家美卉哪儿不好,就这么继续交往下去吧。一来二去的,还没两个月,大陆娘就去见了美卉的爹娘,两家老辈挺投脾气的,当即就把订婚酒宴订在了年根儿下的腊月二十九。大陆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他总觉得这事跟做梦似的,不着天不着地的。
       大陆开出租都五六年了,可到正阳居门口的时候,还是攥了两手心子的汗。饭店门还没进,老板就亲自迎出来了,一听说大陆是来订婚宴的,二话没说就打了个八八折。
       大陆站在饭店高高的台阶上,看着白茫茫的世界,觉得自己是个已婚男人了。人真是奇怪,没落听的时候想落听,落了听了又觉得不甘心。不管咋样,总算是个了结吧。对老妈、对红英、对美卉还有对自己,总算是有了个结果。大陆使劲吸了口冷冷的空气,然后向自己宣布:打今天小年儿起到马年的正月十五彻底歇了!从十五岁爹死的那年,大陆就只跟老妈两个人过年。大陆想,到了马年就好了,有了美卉再加上她一大家子十几口子人一块儿过年,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红红火火地喝酒吃饭,一直折腾到正月十五再说!
       大陆正盘算着放在老妈那儿的存折能不能禁得住这么折腾呢,就看见一辆桑塔纳从眼前晃晃悠悠地开过去了。大陆觉得不对劲儿,还没等反应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桑塔纳朝着自己的捷达车直顶过去。大陆喊得脖子都直了,桑塔纳也没停住车。大陆三步两步地冲下高台阶,急忙凑过去一看,自己的捷达车整个右门子都瘪进去了!大陆真火了,拉开桑塔纳的门子就想把那小子给提溜出来教育教育,可还没等动手他自己就乐了,开桑塔纳的那家伙吓得眼睛都直了,看着大陆就说:“不是我撞的,真不是我撞的!”
       “行,行,行,不是你撞的,它他妈的自己瘪的!你说怎么着吧?”
       “等警察行吧?”桑塔纳哆哆嗦嗦地问。
       “行!怎么着都行!可谁来也得你赔呀!我没工夫跟你扯,痛快点,赔多少?”
       “警察说多少就多少。”
       “行,小子,你就等警察来罚你吧!”大陆懒得和他纠缠,转悠了两圈就又回台阶上抽烟去了。桑塔纳连忙关紧车门上了锁,钻进去成了缩头乌龟。大陆此时的心情很平静,仿佛别人的车撞了,他只是个围观者,在看一个热闹。雪停了一会儿,开始有闲人围着两辆车指指点点,大陆就远远地看着,他觉得这是老天把他连人带车误在大雪地里等着活塞来。
       活塞就是霍赛,一个是大名,上学用的;一个是外号,捣乱用的。上学的时候活塞和大陆是并驾齐驱的人物,人称“南北双雄”。他们两个隔着浑河扯起了河南、河北两面大旗,河南的都听活塞的,河北的没有不服大陆的。大陆能网络一大帮子人靠的是仗义,能替朋友平事,活塞靠的是做事公平,言而有信。他们俩组织过几十次大规模的阵地战,其中少说有五六次称得上是“经典战役”。两伙子人打架的由头很简单,有时候是为了抢顶新军帽,有时候为了一个不服气的眼神,有时候就是为一口吐沫吐错了地方,有时候干脆什么他妈的也不为,纯属就是憋的。从初中到高中一打就是好几年,始终也没分出个上下高低。高中毕业之后,两个人走了天壤之别的两条道:大陆受了七年牢狱之苦后一直找不到活干,托门子送礼才干上出租;霍赛部队一转业就分到交管局,现在是全局最年轻的支队长。活塞和大陆从小就是用拳头说话的,可有红英这么牵着,他们俩的联系也没断过,谁让他们都是红英的哥呢!大陆总觉着自己的命和活塞的命是连在一块儿的:他们在同一天没了爹,他们在一天开始了打打杀杀的日子,甚至他们在同一天爱上了同一个属马的丫头——曼珠。本来大陆以为他们俩一辈子都是得这么揉下去了,可在监狱的时候,活塞娶了曼珠,大陆觉得这一辈子都输给活塞了。过了十来年,大陆也要结婚了,他觉着今天对他们俩都不是一个寻常的日子。今天是小年,今天他定亲,今天是两个男人心照不宣的日子。大陆心里想:有这么多的理由凑到一堆儿,活塞一定会来的!
       可时间过了很久了,也不见活塞的影子。风夹着冰凌子打在大陆脸上,他觉得疼。快一个点儿了,还不见警察到事故现场。桑塔纳开始不耐烦了,他从车里露了下来,仰望着高台阶上快成雪人的大陆,说:“私了吧,你出个价。”
       大陆蹲在那儿,顶着一身的雪说:“你是男人不?既是男人就得一言出口,驷马难追!你说的等,我连车都不拉了陪你等,现在又说不等了,你想咋的就咋的?我还告诉你,就是等到天黑也得等!”
       桑塔纳的头又缩回去了。
       其实大陆也开始犯嘀咕了,这么老半天不到现场,可不像活塞办的事。天又阴开了,四周的人都散了。桑塔纳想溜,大陆冲下高台阶,一屁股坐在桑塔纳的车盖上,他回头看看驾驶室里头,那小子被热风吹得脸都起雾了。大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抽烟,火星子溅到机器盖上,那小子也没敢吭一声。
       等啊等啊,等到大陆觉得屁股都快粘在盖子上了,才隐隐约约听见由远而近的警笛声。大陆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活塞来了!大陆从机器盖上下来,走到自己车边上。活塞的摩托车不偏不斜正停在两辆车中间。活塞帽檐儿压得挺低,耳根子上都挂着雪霜子。大陆没说话。活塞先敬礼,就像不认识大陆似的,公事公办地说:“对不起,事故太多耽误了。”
       桑塔纳踮踮欠欠地凑过去,点头哈腰地磨叽着。活塞仔细检查了两辆车,询问了情况,然后写罚单。桑塔纳看了罚单就乐了,大陆觉得他有点毛病。桑塔纳凑过去看活塞开给大陆的单子,一下子就更乐了,那笑声让人厌烦:“还是警察好,各五十责任,公平合理!”
       大陆接过单子,看着桑塔纳得意的样子,冲着那狗尿就是一拳。趁他满地找牙的空,大陆举着罚单站到活塞面前,活塞直视着他,还是公事公办地说:“你违章停车在先,有一半责任。”活塞把车本还给大陆,大陆没接,他咬着牙根子说:“行,你留着吧,当个念想。大不了我不干出租了,你还能把我怎么着?”
       这时候那个狗厥捂着半边脸找活塞评理,活塞上了摩托车,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冷地说:“挨打找派出所去。”然后又转过身来对大陆,“如果你对我的处罚有异议,可以到交管局提出申诉。”
       大陆最受不了的就是活塞这公事公办的德行。今年大陆在环岛四周遇见活塞四回,算上这回是第五回,就被活塞罚了五回。环岛就是大陆的青松岭,一到这儿大陆就管不住自己地想违章。原来活塞的岗就在环岛东侧的红绿灯底下,无论阴晴雨雪,活塞都是一丝不苟地站在安全岛上指挥南来北往的车辆。这个岗是全市车流量最大的,加上活塞的死较真儿,他就成了全市最累的警察。环岛就在城中心,大陆一天怎么也得过个五六回,有事没事他就转悠转悠地跟活塞斗斗法,找找茬,这么着大陆就有了和活塞对峙的机会。说是对峙,阵势远比不了小时候打的阵地战的时候畅快淋漓。可较了二十多年的劲儿,想松也难了。大陆时不时地就想去环岛折腾折腾活塞,让他在岗上站不踏实,要不然一天的日子就缺了内容。其实大陆也明白这种较量是不对等的,活塞在明处,自己在暗处,充其量也就算个偷袭。所以大陆常常大摇大摆地挑衅,他不是狂妄,而是觉得这样公平些。无论怎样大陆都是胜利者,因为他占主动。只要他想找茬,活塞想躲也躲不了。以活塞现在的脾气,下班以后大陆就是打他一拳,他未见得还手。可他只要穿着警服站在岗上,大陆只要违章他就必须得纠正。开罚单的是活塞,胜利的是大陆。因为每次处罚完,活塞都觉得心里欠着大陆的。最麻烦的是扫尾工作,大陆常常摔了车本就走,害得活塞老得想辙还他的本。大部分时候是求妹妹给大陆送回去,哪次还都得搭上一条烟。大陆还老是得便宜卖乖,让红英捎话回来,让他少克扣点儿司机的烟。其实哪次都是活塞自己掏钱给大陆买的烟。后来活塞升成支队长了,不再站岗了,大陆想逮他可就难了。为这,大陆好一阵子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后来大陆听说环岛站岗的小李子是活塞亲手调教出来的,过去他也是个三青子,要不是活塞手把手地管他,现在他能不能留在人民警察的队伍里还是个问题呢。大陆又来劲了,他又开始到环岛折腾了。他知道小李子会把对他的怨恨原原本本地告诉活塞,这样他就又跟活塞有了一种变相的较量。可是大陆觉得不过瘾,小李子必定是太嫩了,完全不是对手。看着他终日神情紧张的模样,大陆居然生出几分爱怜。大陆有时候也想不明白自己成天较着劲这是干啥呢?
       可今天不比往常,大陆没想找事,他想试着体验一下已婚男人的第一天。这一天可过得太不太平了。大陆最气的是明明有理也变得没理了,他觉得这是一种屈辱,尤其对手又是活塞。所以这回他是真动了气,当围观人的面,他吼了一句:“今晚上你小子乖乖地把本给我送家去,要不然,你就别想过去这个年!”
       在大陆乱吼的同时,风声就着警笛声一块儿响了,谁也没搞清活塞听见没有。就看他的摩托车扬起一路雪花开远了。大陆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不该走,只有张着嘴发呆,这时几片雪花飘到他嘴里,他的心被冰得哆嗦了两下。
       在年根儿底下,话不是随便说的,想起自己早上对活塞说那么狠的话,大陆心里别提多别扭了。整个下午都在修车,大陆都快给冻挺了。天是真够怪的,漫天扬着雪片子,太阳还挂在西天上。雪落了一层又一层,太阳一晃,路面就变成了冰镜子。出租车差不多都收了,大陆掏干净兜里的钱,还差个反光镜没修上。他犹豫着是不是再拉一会儿活,红英就没完没了地呼他了,大陆知道红英又是问酒席的事。他就奇怪了,一个没成家的大姑娘怎么净关心些用不着的事呢?红英就是有点儿不着调,到省里学的师范大学幼教专业,毕业分配挺好的,可她就是不愿去。她说自己还没长大呢,哪有道理误人子弟呢?她整天东游西逛的,不知道忙乎些什么。霍赛拿这个妹没辙也就不管她了,大陆反倒时不时地教育她几句。按说大陆和活塞这关系,当妹妹的总该站在亲哥一边儿吧,可红英偏偏和大陆更能说到一块儿,大事小情都愿意和他聊聊。聊归聊,大陆只有听着的份儿。红英早就放下话了,他秦大陆一辈子也逃不过小英子的手掌心,老婆必须在她介绍的人里头定,将来有了孩子也必须认她当干妈。大陆有时候也奇怪,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让一个比自己小一轮的丫头指挥得团团乱转呢?可只要红英让他往东,他的腿就往西迈不开步子。
       大陆好不容易找到个公用电话,一听红英说话就知道她是闲的,“你订婚的事儿我还没告诉活塞呢,他要知道了准高兴。可我说不清我嫂子高兴不高兴。你肯定挺难受的吧,以后你就没资格惦记我嫂子了。”
       大陆今天的火实在是冲到头了,想憋也憋不回去了,也不管对的是准,火带着风就直接喷出来了:“你闲的瞎扯哪门子呀?小小岁数怎么那么俗气啊?你把我和你嫂子说成什么了?我们一块儿长大的,你有什么说话的份儿啊?我告诉你,我秦大陆就是再下作,也不会干那些扯犊子的事!”
       大陆还想说几句,红英那边一声没吭就把电话摔了。大陆知道火力发错了地方,可收也收不回来了。大陆知道电话那边的红英肯定哭了,想到红英抽抽鼻子的样子,大陆心里就后悔了,他最见不得红英哭了。二十多年前大陆头回见红英她就是在哭,那时候她两岁。大陆还记得那天的日头是黑的,煤矿上警笛叫得让人心颤。突然四面八方响起了哭喊声,震得鸟都不敢落了。大陆当时正举着弹弓子寻摸麻雀呢,半天也没弄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远处不知道谁喊了一嘴:“大陆你爸刨出来了!”大陆还是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看见活塞抱着红英一边哭一边往井上跑,他才明白出大事了。井底瓦斯爆炸,一共有四十六个人给捂里头了。大陆他爹是第一个给抬出来的,他妈一见就死过去了。后来陆陆续续地抬出来四十几个人,活塞和红英的爹一直没刨出来。活塞他们就趴在井口守,不吃不喝的。红英先是撕心裂肺地又哭又喊,后来就累了,扬着小手在风里乱抓挠。大陆看不过去了,就过去想抓住她的手。红英一看见大陆就偎到他怀里了。大陆看活塞傻了吧叽的,一时半会儿也管不了他妹,就把红英抱回家,让娘给她喂糊糊。过了两天一宿,活塞他爸才给抬出来,人都泡得没样了。就这样大陆、活塞和红英在一天里没了爹。打那天起到现在有二十二年了,大陆一想起红英扬着小手在风里乱抓挠的样子心里就发酸。
       大陆胡噜一下头发上的雪,他不愿意再想了。又是过小年又是订婚宴的,怎么净整些不痛快的事呢?大陆取了车,算计了一下路线,他想趁下班时间再拉几趟活,把修车的钱挣回来。雪大,路上没几个人,再加上倒骑驴抢生意,一个多钟头大陆也没拉上一个活儿。大陆决定调头收车,让过去的一年就这么过去吧。反正是歇了,把烦心的生计留给马年吧!
       大陆放慢了车速,两眼扫着路边,他又要找电话了,他要给美卉打电话,让她约上红英一块儿吃酸菜粉去!大街成了滑冰场,大陆左躲右闪好几回都差点儿蹭着骑车、走路滑倒摔跤的人。天擦黑的时候,他终于磨蹭到中心环岛,他知道高台阶上有公用电话。环岛的红绿灯关了,警察都下班了。大陆觉得偏要到环岛停车打电话,有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正走着神儿呢,他就看前边路当中围着一大群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大陆真搞不懂了,大过年的,天都快黑了,一大帮闲人干啥呢?车多人多的地方也就是剐了碰了的,屁大点儿的事耽误这么多人的功夫,大陆的火气又有点儿往上顶,他较劲地摇开车窗,把剩下半截的烟屁股从窗口扔了出去。就在他准备关窗的这一刻,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声钻了进来。这哭声撕扯着他的心,他坐不住了。他听不了小孩哭,因为二十年多前做下病了。
       从瓦斯爆炸的那一天起有个把月,人人天天都在哭,大人孩子谁也顾不了谁,只顾自己哭。那些天全矿区的空气都死了,大家见面连招呼都不敢打,生怕惹哭了谁再整难受了自己。全矿的人都快把眼泪哭干了,孩子们从那以后就不哭了,百十来个没爹的孩子都从同一天起成熟起来。大陆从那会儿起就落了病根,自己不哭也受不了别人哭,尤其是受不了孩子哭,他连车都没锁就三步两步冲到人堆儿里,一见那惨状他就发蒙了。一大摊的血,年轻女人倒在自行车旁。汽车是从胸部直轧过去的。那女人的手死死抓住两三岁的孩子,圆睁着惊恐的眼睛。大陆挤进去,一把抱起孩子。大陆没想到,在孩子被抱起的那一刻,母亲的身体也随着向前倾了一下。大陆吃惊地看着母亲残缺的身体,以为她能死而复生。这时他看清了,是当妈的在死前紧紧攥住了孩子的手。大陆的眼泪下来了,他知道她这是不忍心撇下孩子呀!大陆一边掰开她的手指一边叨唠着:“你就放心地走,快放手吧。”大陆每掰开她一个手指,就听见一声骨头断裂的清脆声,可他没有一点犹豫。最后他把孩子母亲的双手放在胸前,脱下外衣裹住她残缺的身体,庄重地说:“我一定把那个畜生抓回来!”
       大陆放下孩子,看着四周一张张冷漠的脸,有了一种自古英雄多孤寂的苍凉。他冲人群大骂了一声:“操!你们也都死了!”可四周还是一片寂静,连声回应都没有,他的吼声好像掉到无边的黑雾里。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荒原里,他没趣地朝自己的车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这时有人敲他的车窗,工人模样的一位中年人把头探进车厢里。
       “来得太快了,大家都给吓蒙了。白捷达,往人堆里乱撞,肯定是个疯子!”
       大陆的神经又紧张起来:“朝哪儿跑了?跑了多长时间了?”
       这时又有一群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向东蹽的!”
       “车牌子最后一个数好像是个‘5’。”
       “不是‘5’,是‘6’!”
       “是‘5’,上边有个泥点才像‘6’的。”
       这肘那位工人兄弟又说话了:“你来的时候他刚开走,我看他摇摇晃晃的还撞树了呢,前玻璃肯定碎了。”’
       大陆真是很感激这位工人兄弟,有他在,大陆就觉得自己不孤单。他感激地说:“大哥你一定等着警察来,把孩子交给他。”那男人把孩子揽在怀里点点头,目光坚毅。大陆扫了一眼破碎的反光镜起步了。一二三,他一下子加到三挡,这时他突然又想起什么,对着人群喊:“来的警察要是姓霍,就告诉他我秦大陆追去了!”
       大陆听不得孩子的哭声,看不得女人在生死瞬间的惨状。都是开车的,轧了人,跑了,大陆最气不过的就是这样的人。他不能袖手旁观,他要把那人抓到,撕了,扯了都解不了他心头的恨。就在他拉开车门的一瞬间,孩子的哭声在他耳边缭绕,这一刻他有了一种悲壮感。
       大陆又上路了。天已经黑透了,车灯打着前边的路就是一层层的雪帘子没个尽头。雪呼呼地飞着,有车灯晃着,像好多鬼影乱飞。大陆也不明白刚才为什么想到了活塞。也许被激情燃烧的时候还是不愿独行。朝东,朝东,一直朝东!满腔的怒火把大陆的车烧得飞快。“狗杂种,你就没娘没孩子?”大陆愤恨地骂着。
       从环岛往东只有一条道,就是出城的路。大陆判断那个疯子连前挡风玻璃都碎了,肯定不敢在城里修车,他一定是要往城外跑,一直追应该没问题。这种天气一般司机也就开个四十迈,五分钟也就出去三四公里,只要自己能把车速保持在六十迈,十来分钟也就追上了,就这么追,出城前应该能看到尾数“5”的影子。大陆作了决定,心里踏实了许多,反正也是个赌,错也得错到底。
       跟大陆同行的车不多,偶尔遇到一两辆白色捷达,大陆就紧迫不放,可都没看出什么可疑的地方。雪地反光,大陆不停地眯眼,一点儿也不敢分神儿。
       “这他妈的天,连狗撒尿都留不下味。”大陆从进了监狱就喜欢自己跟自己叨咕。磨叽磨叽地,大陆还真看出点儿名堂来。大雪天能见度低,大陆听见不远处有车轱辘轧雪的声音,可不见有灯光。什么车能在这样的天气里不开车灯呢?一想到这儿,大陆全身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凭直觉他知道前边就是尾数“5”!当敌情邻近的时候,大陆的心脏又开始没规律地跳开了。他承认自己缺乏当英雄必备的健康的心脏,可他还是均匀加速了。他又想起了活塞,甚至回头瞟了一眼。他琢磨着这样恶劣的路况,警用摩托车的速度跟汽车也差不了太多,如果他刚一离开,活塞就到了现场,现在追上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后边还是没尽头的黑暗,没有任何光亮。
       其实大陆的车速还可以加快,可他始终没这么做,他在等活塞,等他的对手。但是这次完全不一样的是,他从心底是在等一个能并肩战斗的朋友。他相信,他和活塞加在一堆儿,准能对付得了那他妈的白捷达。再往前五公里就出城了,大陆突然听不见汽车的马达声了,他打开车窗,只听见风雪的呼啸声。大陆有点儿犯合计,出城向东就是山区了,那家伙就是再疯也得琢磨琢磨这天敢不敢轻易进山?想着想着,大陆减速了。
       往前三公里,就是城区和山区的分界线,那儿立着块儿界碑,大字刻着三个字:黑山户。继续向东就是崎岖的山路,山下边就是平静的大苇湖。那里就是大陆和活塞命运的分水岭。大陆似乎看见了隐匿在大雪里的黑色碑文,他知道那里有将是他们命运的见证碑。当“黑山户”这三个字撞到他眼睛里的时候,他有一种世事如烟的感觉。
       十七岁那年的年根儿底下,大陆和活塞都要高中毕业了。到了快分手的时候,河南河北两帮子人才想明白:前前后后打了好几年的架,谁也没能把谁打服帖了呀!于是大家都叫唤着再约最后一道,一定分个胜负出来,然后就各走各的路。大陆就想当兵,最好是去野战军开汽车;活塞想赶紧挣钱,给妹妹攒点学费,再过一年红英就该上学了。活塞手下有个叫小五子的想法最有趣,他想学铰头,学成了就给河南的铰个发型,给河北的铰另外一种,省得乱军混战之中打错了人。在大部分人都想清楚将来干什么之后,大伙就沉默了好几天,都琢磨着怎么打这最后一场恶仗。
       大陆和活塞在毕业典礼上交换了血写的宣战书,时间约在农历小年的前一天,地点就在黑山户。大盘子都定好之后,河南、河北两帮子的骨干凑在一块儿喝了回酒,酒桌上的气氛极其融洽。推杯换盏之中,大陆和活塞两位统领当着大家伙的面握了握手,然后小声嘀咕了几句私房话。大陆把他娘交给了活塞,活塞把他妹妹托付给了大陆。小年那天,一大清早就开始刮西北风,日头都刮白了。河南、河北两大队人马在凛冽寒风中站成两排,就在黑山户的界碑前边准备打最惨烈的一架。两边都带了重家伙,大陆这边连炸鱼用的雷管火药都带上了,活塞那边也亮出了火枪、猎枪什么的。两边都动了狠茬子,都下了不分胜负就同归于尽的决心。
       这次少了平常打架时的前奏,没有双方的恶语中伤和情绪渲染,就是大陆和活塞站在队伍前沿,在同一时间向前奔跑然后就撕扒着搅扰在一起。他们俩都没揣着武器,就拼着十七岁牛犊—样的气力和胆识僵持了足有七八分钟。两边的人都没上前就剑拔弩张地看着,不放过每一个可能发起总攻的环节。可是这两个人打得太投人也太规矩了,众人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往上冲。就在这个时候,一股狂风滚过来扬着沙子眯了所有人的眼,完全是本能的反应让在场所有的人都开始胡乱地冲撞,一场混战就此开场了,从早上一直打到中午。直打到昏天黑地,直打到血雨腥风,直打到人人都挂’了彩两边还是没有收手的意思。这时候活塞喊:“怎么着,非得整死个人不可啊?”大陆没接茬儿,他从军挎里掏出了菜刀。还没等动利刃,活塞那边的小五子就在混战中不动了,小五子有个哥也在人群里,他拼命地往上冲,要把他昏迷的弟弟从乱棍之中抢出来,可他就是近前不得。这时候被血肉亲情焦灼的哥哥冲到悬崖边上大吼了一声:“不就是要死个人嘛!留着我弟吧,让他顶我爸的班厂还没等大伙弄明白,他就直挺挺地跳下去了。这时候风都溧了,日头顿时变成了血红。
       为了这桩恶性斗殴事件,警察局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捉拿元凶。大陆躲了好几天,最后找了几个手下,沉痛地说:“警察要抓的就是我和活塞。活塞他爹娘都没了,他要是进去,他妹咋整啊?他们那边都死了人了,再怎么着这事也得咱们这边顶。明天我就自首去,谁也不许跟警察瞎嘞嘞!”
       第二天是小年,大陆跟娘送走了旧灶王爷,然后娘俩开火做饭,娘炖了红烧肉,大陆吃得一块儿没剩。然后就给娘跪下磕了个头,还没等娘弄明白怎么回事,大陆已经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雪地里了。他去公安局自首了,一进去就是七年。七年之后,大陆出狱当了出租车司机,活塞已经从部队转业,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交通警察。
       正想到这儿,大陆听见了警笛的呜叫声,他探出身子往远处望,一颗闪烁的红星向他的方向靠拢了。大陆顿时振作起来,他觉得全身的血都流得畅快了。他当不了独胆英雄,他忍受不了那份单挑独斗的没着没落。现在好了,活塞来了,大陆觉得就是这时候光荣了,也不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他不需要活塞做什么,他只需要活塞来,他来,就足够了!大陆觉得心里涌动着无法抑制的激情,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为了孩子的哭声,为了惨死的母亲他知道自己是为正义而战,他觉得很神圣。
       大陆就跟活塞这么摽着开了三四公里山路。活塞的警笛声不远不近,不高不低地这么跟着。大陆开天辟地地觉得活塞是个可爱的人。以前他想见活塞就是寻求对手之间的较量,现在他们竟然成了战友,跳到同一个战壕里了。转过一个山洼,大雪就把路封住了。白捷达没了踪迹更没了响动,大陆不得不停车了。他划着了火柴想抽根烟,就这么个光亮晃了屁大点儿一块儿地方,大陆居然看见一棵山松下面猫着一辆白色捷达车!前风挡玻璃全没了。毫无疑问,它是尾号“5”!大陆噌地着了车,一把轮就把捷达别在山洼里了。捷达没打灯,大陆也没看清司机的脸。要是就这么僵,用不了三两分钟活塞就到了,要是两车夹击,尾号“5”未见得有胆铤而走险。可大陆到这节骨眼上就少了冷静,他发了狂地喊:“我让你跑!”其实白捷达已经像条快冻僵的虫,它没劲跑了。可大陆的怒火偏偏把它激活了。捷达一下子开亮大灯,连连猛晃,然后把油门踩得轰响,拉出一股不要命的架势。
       “反了你了!”
       大陆绷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肉,准备迎接铁与铁的碰撞。
       其实到这时候尾号“5”还是没豁出去玩命,要不是大陆也把油门轰得山响,要不是活塞突然把警笛调到高频,要不是大陆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摇开车窗扯着脖子大喊:“撞沉吉野!撞沉吉野!”也许捷达根本就不会亡命徒似的撞过来,大陆也就不会躲闪,他也就不会迎头撞在树上,顷刻间山崩地裂般地倒下了。
       大陆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马年了。
       开始他没觉得疼,就是发蒙,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老娘一看见他睁开眼睛就乐出了声,然后连个过渡都没有就趴在他身上哭开了。大陆不知道妈为什么笑了又哭了,他想抬手给娘擦擦泪才发觉自己整个给捆在床上了。一条腿被吊得老高,一只胳膊给固定在胸前,至于脖子,完全给套在一个铁笼子里。这时候医生进来了,也挺高兴的,伸出两个手指头问他是几。大陆笑了,他不知道医生为什么把他当傻子,他不想回答这么弱智的问题。他努力地摇摇头,这下子可不得了了,脑子里突然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这一搅和弄得他昏天黑地的。这时的他已经无力去思考,去争辩,去抗争了。
       迷迷糊糊地又过了一天,大陆有知觉就是懒得醒。他知道有护士一天扎他好几针,可跟每个骨头都无时不在的疼痛相比,打针就像被蚊子咬了一口。
       最后—次挨针之后,就听护士对娘说明天得去交什么费,娘就深深地叹了口气。大陆也没整明白怎么一档子事。
       到了明天,大陆再想不醒也不行了。大清早,医生刚查完房,红英就一把提拉起他的脖领子把他拉起来,差点儿憋死他。大陆只好睁开了混沌的双眼迷茫地看着她。
       “把我哥还我!”大陆瞪着大傻眼,想了半天才明白红英说的她哥就是活塞,她是让他把活塞还她。“把活塞还你?”“把你哥还你?”大陆磨叨了好几句,脑袋突然像炸裂一样疼他记起了警笛在风雪地里闪着红色的光。
       “活塞,活塞怎么了?他死了?”
       “你盼着他死呢吧?省得我们哥俩合伙欺负你!”
       大陆使劲地想啊想啊,想得脑袋生疼,他终于记起来了,他去追尾号“5”之前跟红英在电话里吵过架,红英还摔了他的电话。
       “那不是说气话嘛。”大陆急得都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你不是说,我哥要是不把本给你送家去,就不让他过去这个年吗?”红英的声都发颤了。
       大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想举起手敲击他肿胀的头,但他做不到。他想用嘴咬碎他多事的舌头,但他合不拢嘴。红英哭得全身颤成一团了,大陆的心不停地抽啊搅啊,眼瞅着就要撕裂了,他想还是让自己的心炸了吧,这样干脆些。
       娘愁眉不展地进来的时候,大陆已经把输液管给拔了。
       娘急了,“是不是医生给你拔的?我再回矿上找找你赵姨去,她昨天说她能跟娘家舅舅淘换点儿,怎么着也得把你的病治好了。”
       大陆明白了妈的腰这些天怎么突然弯了,他的左眼淌下一行泪来:“娘,咱明天就回家。”
       大陆不能不出院了,没车开了,家里就等于断炊了,他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躺在医院里。
       秦大陆在苏醒过来的第三天出了院,医生担心地看着他,递给他一份出院后一切后果自负的保证书,大陆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后让老娘签了字。娘签了字就后悔了,推着轮椅就往病房走。
       “咱不能出院,咱又不是为自己伤的!”
       大陆“啊”的一声喊,生生把一只残腿搬下来,支住了轮椅。娘不敢再往回走了,抱着他打着石膏的腿哭了老半天。
       大陆在急救室的玻璃窗外看见了活塞,他全身都藏在白单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他看见了红英的嫂子曼珠背对外边坐着发呆,大陆的心沉到了冰河里。
       二十年前大陆和活塞是同一天见到曼珠的。那是在个十月天,河水都快结冰了。河南、河北两帮子已经干了好几架了。那天是在浑河桥上动的手,两边列的架子都挺大,搅和了好个回合都没分出胜负。大陆打得不耐烦了,从军挎里掏了一把军刀,大声嚷嚷:“动家伙!”活塞一见,连忙举起菜刀,可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大陆这边五六个人已经把活塞死死围住了,活塞真够能挺的,挨了好几下四处都喷血了,还是不倒。大陆火了,举起军刀冲着活塞的肚子就杵过去了,这下要是中了,活塞的命就只有天知道了。大陆杀红了眼,手底下一点儿没软。就在刀碰到活塞之前,大陆手里的刀被一鞭子打掉了!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老半天,也没整明白哪儿的这么一鞭子。这时一个穿兽皮坎肩的丫头收了皮鞭。大陆死盯着她的眼,她一点也没躲闪。在她目光的威慑下,大陆服了软,眼瞅着河北的人把活塞拖过了浑河大桥。
       第二天那丫头就转学来到大陆和活塞在的初三七班。她叫曼珠,是满人,祖祖辈辈都住在赫图阿拉山里当猎户。他叔叔是全家惟一离开大山的人,在矿上当工人。他叔叔跟大陆和活塞的爹一起死在那场瓦斯爆炸里了。曼珠他爹顶了他叔的缺,带着全家人来到了矿上。打曼珠转到七班那天起,大陆就不吃狗肉了。后来他听说活塞也不吃了,还带了一伙子人围着操场立了十几根竹竿子,架上喂食盆养起了乌鸦。狗和乌鸦都曾救过皇太祖的命,被满人奉若神明。大陆和活塞在见到曼珠的那一刻就同时喜欢上这个猎户的女儿,可谁也没说过。后来大陆在监狱里听说曼珠和活塞结婚了,他觉得自己熬不到出狱的那一天了。
       现在大陆看见曼珠痴呆呆的样子心就揪到一块儿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过,好像是他把活塞弄成了这个样子,他就是拿命顶上也还不了欠他们一家子的债。他赶紧闭上眼,看也不敢再看。娘站在他身后说:“曼珠是个明白人,她说你们都是为抓罪犯受的伤,她谁也不怪,只怪命。”大陆还是紧紧闭着眼,他要把眼泪死命地咽回去。
       曼珠坐在那儿发呆,她在想刚才主任来查房时说的话,他说霍赛已经脱离危险期,明天就可以转到观察室了。他说霍赛的身体状况不错,按正常计量给些抗生素就可以了。曼珠觉得主任的意思就是霍赛的抢救治疗告一段落,他脱离危险了,可下一步怎么治疗呢?他们总不能看着霍赛就成了一个活死人吧?曼珠追出去拦住了主任。主任说霍赛同志的主治医会跟你们家属商量下一步的治疗方案,现在主要任务是防止病人感染。曼珠就问霍赛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主任没有直接回答,他说保证病人病情稳定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康复锻炼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曼珠没话说了,他就坐在霍赛的病床旁发呆。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倒就倒了呢?曼珠看着蜷缩在纱布里的丈夫,好像从来就没见过,她已经不认识他了。但是清醒一下之后,曼珠还是不得不含着泪承认眼前的事实。
       如果不出这档子事,故事的发展就是另外一番模样了。小年儿一大早,红英就说有喜事,晚上再告诉活塞和曼珠。曼珠看红英说话的神秘样,还以为她找着对象了呢。兄妹俩这两年老闹别扭,曼珠劝过好多回了,哥俩都说没有调解的可能。按霍赛的话讲这是世界观的不同。这么大的分歧,曼珠可就为难了。她听红英说有喜事的时候就想:要是红英找个好对象,肯定能跟霍赛合得来,要是人家改口叫哥,红英叫肯定能喊霍赛一声“哥”。曼珠心里高兴就盘算着晚上给哥俩做什么吃的。曼珠在清洁车辆队当队长,手下有二十多个男司机,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曼珠之前几任队长没有呆长的,都是敲锣打鼓地来,臊眉搭眼地走。曼珠来了之后,干在前边,拿在后边,愣是把一大帮老爷们给感动了。三四年的功夫,车队从个烂摊子变成了环卫局的先进单位。本来就够忙的吧,曼珠还嫌不够累,又去电大文学系读大专。这下子可好,一天就没几个小时在家里了。曼珠和霍赛商量把儿子皮皮寄宿在邻居王奶奶家,这样两人还轻松点,就是苦了孩子。
       今天曼珠早回家。上午电大开结业式,曼珠一大早打电话到车队,把扫雪车撒盐车都打发出去了,然后就直接去了电大取了毕业证。三年电大,曼珠一堂课没落过,都是霍赛管家。曼珠觉得亏欠了霍赛和皮皮。她琢磨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屋子收拾了,把被褥都拆洗了。然后做顿韭菜饺子,等霍赛和红英晚上回来宣布好消息。转过天再把皮皮从王奶奶家接回来,过了年再说送不送的事。雪大得不得了,曼珠一路上滑了三四个跟头才到家。天冷,小厨房里的水龙头都冻了,曼珠拿开水随用随浇,到了中午好歹是把被褥都洗了,挂了一院子白单子。曼珠也没吃午饭就开始剁肉馅,想先把馅煨上,晚上他们回来一块儿包。正忙叨着呢,霍赛抽不冷子回来,一见曼珠在家就高兴得不得了。他说:“我老婆舍家三年了,这回好了,回家就有热饭吃多幸福!”
       “酸文假醋的跟谁学的?你肯定在外边学着讨女人喜欢了。”
       “我们队全是大老爷们,我找谁酸文假醋去。”
       霍赛从后边搂了曼珠的腰,曼珠全身都热了,连手都没洗就被霍赛抱到床上。屋里的火还封着,不太暖和,活塞还是把警服脱了放在高桌上。所有的被罩、床单都在屋外冻着,曼珠找了老半天,连个铺的盖的单子都没有,霍赛把她扑倒在棉花套上,曼珠就酣畅地笑着叫着,她觉得霍赛是世界上最强健的男人,他有本事有气力带她到最幸福的地方去!曼珠激动地淌着泪,霍赛笑了。他说:“我给你世上最好的!”
       小李子叫霍赛去队里开会的时候,曼珠和霍赛都粘了一毛衣毛裤的棉絮,两口子还都挺不自然的。活塞临走的时候把大陆的驾驶本交给了曼珠,让她交给红英给大陆送家去。他之所以让红英去送,是因为这么多年了他和大陆的关系都靠红英维系着。两个大男人总是硬碰硬地抗着,没了红英在中间调和他们还真没多大余地进退。红英就是他们联系的纽带。大陆出狱没工作,还是红英撺弄他哥愣让出租公司安排了。当时红英才多大,可她就是能把这两个哥指挥得团团乱转。尤其是大陆,红英让他往西,他决不敢往东。去年年底验车本的时候,红英居然把两个哥约在一起吃了顿涮羊肉,尽管是不欢而散,大陆和活塞还是借着酒劲说了点掏心窝子的话。所以今天开会之前霍赛把大陆的车本递给曼珠说:“大陆的牛劲儿又上来了,也就是红英能对付他。真也怪了,一物降一物。”
       小李说:“我恨死他了,干脆把他执照吊销了算了,省得他成天找事儿。都是队长你惯的,你欠他的呀?一个老犯,能让他开出租就不错了!”
       “老犯和老犯可不一样。你小,好多事跟你说你也不懂。”
       一提秦大陆小李子话就多,曼珠一边说了小李子几句,一边给霍赛找吃的。
       “什么事那么急啊?你霍哥还没吃饭呢。”
       “刚接到通知,分局领导下午两点来现场办公,事故贼多。”小李一边帮霍赛揪毛衣上的线头,一边说。
       “小李,等会儿你开摩托,你霍哥值了一宿夜班,到现在还没睡呢。”曼珠有些不放心,她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吃的,结果连碗方便面都没找到,他塞给霍赛两个凉馒头,心里挺过意不去的。霍赛接过馒头往嘴里塞着,他拍拍她的肩:“我先垫补一下,攒着晚上一块儿吃饺子。”霍赛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不知怎么着就打了个趔趄,曼珠的心忽悠了一下。活塞笑笑说:“今儿真邪行!大平地的,连个石子都没有。”霍赛走后,曼珠特意到门口那儿看了看,有门楼遮着,一点儿雪也没有啊。
       “这就是命啊!”曼珠看着霍赛毫无生气的脸,她怎么也解不开心里的疙瘩。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就物是人非了。曼珠还是不相信眼前这—切竟是真的。
       大陆出院之后做得最多的动作就是摇头,他混混沌沌的头让他自己摇来摆去的,从早到晚都昏沉沉的。固定颈椎的铁架子还在脑袋上罩着,让他觉得摇头的时候老是背着千斤重担。可他能做的只有摇头,他没话可说。他的脑袋里是战场,杀得人仰马翻的,可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像个弱智的孩子。
       事故科的,刑警队的警察来了一拨又一拨,问题越问越像审讯。大陆最后连头都不摇了,他闭上了眼。
       尾号“5”开着白捷达跑了,现场让大雪埋了,霍赛已经成了植物人不可能讲话了。就算警察相信大陆是见义勇为的英雄,为维护社会治安、惩治犯罪光荣负伤,致使右腿永久残疾,可谁来证明呢?况且,能证明大陆不服交警处罚,扬言不让霍赛过不去这个年的大有人在。那位老工人是挺身而出说大陆告诉他去追罪犯,他也证明大陆请姓霍的警察去支援他,可他又没去事发现场,有什么证据证明大陆是被罪犯撞伤的呢?负责调查这事的是小李子,他始终没给大陆一个好脸,大陆也不计较了,谁让自己有理说不出呢?
       小李恨大陆恨得牙根儿疼。霍队是他最钦佩的人,是他的榜样。可这个秦大陆让他心中的榜样倒下了,也许永远也立不起来了。所以小李子负责调查这个案子是负有使命感的,他要让大家知道霍队伤得重如泰山。小李子记得很清楚,出事那天,分局领导走后,霍赛就吩咐大伙再坚持一下。报警电话多得接不过来,家里没什么特殊情况的,都多加会儿班。小李子正在现场处理连环追尾事故,队里就通知他去中心环岛。本来是应该小李子去的,可霍队看他焦头烂额的样子就骑着摩托车自己去了。小李子当时还喊:“霍队,现场离你家近,处理完就直接回家吧,嫂子等你吃饺子呢!”霍赛回头说:“大人的事,你少管。”
       小李子还跟科长说呢:“我要是能找着霍队那么好的媳妇,肯定不加班。”
       小李子老觉得霍队是替自己成了植物人的,可这一切后果都是他秦大陆造成的!谁知道那小子是不是打击报复。就说不是他干的,他也肯定是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要是两人包抄,白捷达不可能两次得手。小李越想越恨,尤其是恨秦大陆不跟他配合!根据霍队摩托损坏的情况来看,霍队是车前先撞击,然后翻滚到山下。但山上的事故现场完全被大雪覆盖,找不到一点儿线索,霍队的摩托车好像根本就没到过。既然无法作出具有说服力的现场勘测报告,就只有靠目击者的证词判断了。又因为秦大陆与霍队在事发当天发生过争执,他的证词就没了做人情证词的可能,就更显得至关重要了。可这个秦大陆不知安的什么心,他就坚持说自己还没等霍队到,就光荣地昏倒了,根本不知道以后发生的事情。小李子几次问秦大陆,霍队是不是说了征用他的出租车追赶罪犯。大陆就知道摇头。小李子没辙了,就暗示大陆说:假如霍队说了征用你的车追赶罪犯,那你秦大陆就是协助警察执行公务,交管局就会根据国家法律折价赔偿你报废的那辆出租车。小李子可不是想帮他,他恨他还来不及呢。他是想让秦大陆提供一些细节能证明霍队在追赶肇事逃逸犯时的一些英勇表现。因为这样才更符合他的想象。其实也不是想象,小李子坚信霍队在面对生死关头的时候,一定是气势恢弘无所畏惧的。他的伤也就会显得更悲壮些,更无畏些,更值得些。这符合他对霍队人生观的理解。霍队是那种为了警察的职责,为了警察的荣誉随时准备献身的那种人,这份荣誉是他应得的。可是这个秦大陆就是坚持说他根本就没跟活塞说上话,霍队也没征用他的车,是他主动先追的,霍队是他找人带话后追来的。小李子不知道秦大陆是傻了,还是没安好心,他简直就觉得秦大陆比尾号“5”更可恨。他让秦大陆在笔录的每页都签上字之后,就再也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可没过几天,大陆妈来找小李子了。她请小李跟交管局领导反映一下她家的困难。大陆残了,不能开车了,出租公司天天催他赔报废的出租车,折钱五万五千元!大陆妈哭了,她说医药费还没还清呢,家里实在没钱还出租公司了。大妈说这时候只有找警察找国家了,一定请领导解决一下。小李子这会儿才有机会把憋在心里好几天的气都抖了出来:“多大的难处都是你儿子自找的,谁也帮不上他!”
       大陆妈当时就哭了,她说:“我儿子不是为自己伤成这样的,怎么是他自找的呢?”
       小李子心里的话也不能往明白说啊,他只能后找补一句:“我的意思是说,只要有人能证明你儿子是见义勇为,不管到什么时候国家都会替你们解决问题。要不然,只能等我们抓到罪犯核实情况以后才能解决,现在您只能先自己克服了。”
       看着大陆妈出门摇摇晃晃的样子,小李子的心也软了。可一到医院看见霍队蜷缩在被单里的惨状,看见红英流不干的眼泪,小李子就又恨起秦大陆来。大陆知道活塞在支队的威望,他挺替朋友自豪的。所以无论小李子对他什么态度,他都能忍受。可红英来家里说的那些话让他再也躺不住了。
       从医院出来个把月后的一个晚上,红英万般不情愿地来到了秦大陆家。大陆家还住在矿区的小山包上。从大陆家的小土坡往下看,密密麻麻方圆有两三里都是这样的土坯房,一眼望不到头。这里祖祖辈辈住的都是煤矿工人。大陆家的房从他爷爷那辈盖好就没动过,有七八十年了。房子是用土坯夯的,一排三间,中间是灶房,两边各一间正屋。红英小时候就住了好几年,连墙角哪儿有耗子洞她都清楚。她在门口转啊转啊,就是不愿意进去。小李说了,大陆十有八九是说谎了,他哪儿是撞逃犯受的伤啊,车头扎在树上,车尾没有明显撞击的痕迹,他怎么能说得清是不是临阵脱逃自己撞树上的呢。红英不愿意相信大陆会见死不救,临阵脱逃,可现场勘查的证据确实对他不利呀!红英苦恼极了,她觉得自己在一天里同时失去了生活中两个最重要的人——两个哥哥!她发过誓,在没有抓到肇事司机,澄清事实之前,她不再见大陆了。可是今天她不得不来。她在门口转得头都晕了,才赶上大陆妈出门倒脏土,硬把她拉进了屋。
       红英不看床上的大陆,她别着身子递给大陆美卉的信。信里的内容红英知道,美卉就是说让大陆别误解她,别以为她提出解除婚约是因为他残废了。她美卉不是那种势利小人。她不得不这样做是因为她妈在家里寻死觅活地逼她分手,她实在不能看着自己的亲妈在眼前绝食饿死。大陆看完信挺平静的,他对红英讲:“要是我先退婚就好了,多亏还没领证。你有空就多安慰安慰美卉,告诉她毁婚:约的人是我,不是她,让她别多想。”
       红英没吭声。大陆也就不言语了。过了足有三四分钟,大陆妈沉不住气了,她问红英:“你嫂子还好吧?”
       “您说出这么大的事,谁好得了?”
       大陆妈给憋回去了,再没问出第二个问题。大陆看着妈为难的样子,看着红英无助的样子,心里的伤比身上的伤痛多了,他吭哧瘪肚地说出了三个字:“相信我。”
       这一下子红英可爆发了,她憋在心里多少天的话就着泪水呼噜呼噜地冒出来:“我凭什么相信你呀,谁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啊?反正是我哥跟死了差不多,你还活着,我们大家伙只能听你一个人说。你说你没跑,怎么是车头撞树啊?你说你没见着我哥,那他干什么去了?现在我什么也不听了,我要疯了,你要是想让我们相信你,就自己找辙证明去!”
       红英完全不给大陆解释的机会,一连串的质问彻底把大陆击垮了。他傻在那儿了,大颗的泪珠子没出息地往下掉。大陆妈看着儿子脸都扭了,她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就说:“红英啊,你大陆哥没止痛药吃,受了那么多的罪,一滴泪也没掉过,你看他真是难过了,就别往他伤上戳了。”
       红英也哭了,她一下子冲到门口,就在撩帘出门的那么个空,她突然止住了眼泪,脸冲着门,连余光都不扫大陆一眼冷冷地说:“我嫂子有点儿神经了,到处寻医找药的,连土面子都顺着鼻管给我哥往里灌。医生说了,她再这么着就让我哥出院,医院负不了这个责。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嫂子吗,那你就去劝劝她,省得她让我哥受罪!”
       红英出去了,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把她自己都吓着了,她不明白自己怎么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呢?也许是多少年的担心在这一刻爆发了吧,她不敢多想,哭着跑下山去了。
       屋里大陆确实被红英的话烧伤了,他艰难地站起来,拖着残腿在巴掌点儿的地上转磨。老娘心疼地也跟着他转。大陆明白红英,他知道红英这么恨他是为了什么。为了这刻骨铭心的恨,大陆在心里发了死誓:不管怎么着,也要找到那个王八蛋,让一切真相大白起来。否则自己生不如死,大陆绝不能这么憋屈地活着!
       红英来家的第二天大陆把自己的右腿搬到轮椅上,让老娘推他去了医院。一进活塞的病区就听见曼珠正跟医生戗戗呢:“我们凭啥出院啊?你们就这么对‘待英雄啊?”
       大陆看见实习医生没说话,手掰着圆珠笔咔嚓咔嚓地响。
       “你们就让他脑袋上顶着个塑料片子就回家啊,他不会吃不会喝的,回家饿死啊?”
       “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医生态度挺好的。
       “你们就把个不会吃,不会喝,不知疼,不知痒的人推出医院?”
       “他恢复知觉的可能性很小,再治疗下去也不会有明显效果。”
       “你干啥绕来绕去的,痛痛快快告诉我一句,你们能不能让他醒过来?”
       “我们把能做的都做了,你们就是去了美国的医院也就用这些药。”
       “我们凭啥去美国啊!我丈夫是中国警察,为中国人民负的伤,凭啥让美国佬救他啊!”
       医生被问得卡壳了,他停了一下又说:“你们可以不出院,但必须配合医院的治疗,不经医生允许不能给病人用外边的药。”
       “你们治不了,还不让我们自己想法啊?”
       “你随便给病人用药,我们就保证不了病人的安全,所以请你立即停止使用院外药物。”
       曼珠还要说什么,大陆把她拉住了。曼珠瘦得都脱相了,大陆受伤的手也能把她拉住。曼珠一见他就哭了:“医院不讲理,他们治不好,还不让别人治。”
       “别着急,活塞大难不死一定能醒的,你也别乱给他灌药了,是药三分毒,他要排不出去咋整?”
       曼珠迷茫地看着大陆,啜泣着:“我可真没路了!”
       “别老往窄处想,好人会有好报的。”大陆说这番话的时候底气不是很足,曼珠以为是他虚弱的。
       坐在活塞的病床前大陆平静不了,也就一个多月,活塞抽抽了不少,原来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现在瘦弱得十分可怜。他脸上的纱布已经摘了,大陆不忍看他皱在一起的五官。
       “你说他这么活着是不是在受罪啊?”曼珠盯着大陆问。
       “别瞎想了,他不觉得。”
       “我是真看不下去他这样,前些天我把他撇在医院里,四处求神拜佛。从抚顺到沈阳,从市区到郊区,不管是佛是道,我是见神就拜,见庙就烧香。我是党员,不该这么做,可我真觉得走投无路了,我不能看着他成个活死人吧厂曼珠呜呜地哭了,大陆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手足无措地坐在轮椅上,脚下较着劲,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在曼珠哭泣的间歇,大陆抢着说上一句话:“别哭了,吵着活塞。”
       “你不是说霍赛不知道吗?”
       大陆立马没词儿了。
       “大陆你说,活塞到底听见听不见?医生说让我多陪他聊天,多给他按摩,可任我怎么摆弄他,他就是没反应,你说我咋整?”
       “还是按医生说的做吧。”
       “可他们也说不清楚活塞什么时候能醒。”
       “那咱们就全当他明天就醒吧,要不然非把活人也整神经了。”
       “要是明天还不醒呢?”
       “那就等明天的明天吧。”
       “明天的明天?太远了吧。”
       曼珠无力地伏在大陆的肩膀上,大陆像座山似的坐得很正,很直。慢慢地曼珠安静下来,居然睡着了,慢慢地发出轻微的鼾声。这时候红英进来了,她轻手轻脚的,大陆也没躲没藏地。三个人就这么着在各自的位置沉默着。大陆不忍心摇醒曼珠,看着她疲惫的样子,大陆就知道她神经绷得太紧了。最后还是红英退出去,门一响曼珠醒了,她马上坐正了身子,脸红了一下,大陆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从医院出来,大陆觉得自己必须站起来,因为他有责任撑起活塞的和自己的两个家。多少年前这两个家就连在一块儿了,现在又遇到大事了,两个家就剩下他这么一个男人,他就是再苦再难也不能逃,他要让两家的人都能有个依靠。想到这儿,大陆觉得自己的生命不光是自己的了。大陆要把他残缺的身体拾掇到一起,从头再拼出个新的自己。新的大陆最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学会走路。在初春乍暖的天气里,在雪化成泥的道路上,缺乏治疗的大陆拖着他残破的身体开始了一生中第二次生命之旅。大陆自己做了根拐杖,然后就一瘸一拐地上路了。第一站要去的是交通队,他要知道抓捕尾号“5”是不是有进展。第二站当然去医院,他常常就是隔着窗户往里看看,看看活塞,看看曼珠和红英。其实一天和另一天是一样的,只是每天看他们一眼,大陆心里就踏实了,就有信心迎接明天和明天的明天了。有时候病房里没人,大陆就进去跟活塞说说话,给他翻翻身子,或者就是点根烟给活塞闻闻,他觉得活塞能闻见大萎烟的香味儿。
       有一天,大陆停在门口没进去,红英在里边。只要红英在,大陆一定会躲开。没证明自己清白之前,大陆觉得没脸见她。因为红英说了,她不再相信他了,她是在一天就把两个哥哥都丢了。但是这天大陆站在病房外没走,他看见红英趴在她哥的身上哭,不知怎么弄的,活塞的胳膊露在布单外边,而且还搭在红英肩上。大陆看见这情形,激灵了一下子,他以为活塞醒了呢,他差点冲进去,要不是因为红英一直在提他的名字,他还懵懵懂懂地醒不过味儿呢。他听红英说:“哥,你倒是醒一下啊,醒一会儿也行啊,省得大伙儿的心老这么悬着。你们俩当时到底咋整的?你倒是睁眼说说啊,让那帮嚼舌根子的人闭上嘴。小李说你一准是向肇事车撞过去了,然后才滚到山下边去的。我也觉得你做得出这些惊天动地的事。可大陆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肯定是先到的,猫在松树底下等着来着。可你追上来之后,他到底是不是见死不救啊?小李子说他肯定没吱声,要不然罪犯跑不了。我当时也觉得说不定是这么回事,可这几天我老想,大陆要是真躲着不管,他当初干吗单枪匹马地去追啊?可要是说大陆先被罪犯撞晕了,那罪犯受伤也轻不了,他怎么还能撞你呢?真想不清啊!哥,求你了,醒醒吧!”
       红英又哭得说不下去了,她使劲摇着活塞的手。大陆想进去当着活塞的面发誓,告诉红英他绝对不是见死不救,可光说又有什么用!活塞可能永远都醒不了了,自己还有什么脸当着他发誓!红英止住哭,擦了把泪脸又说:“大陆哥也够可怜的,他右腿瘸了,现在被出租公司要债逼得到处躲。”
       大陆想说,我没躲。可是他又一想,说这干吗,红英怀疑他的人品,那些小事还有什么可辩的呢。
       “哥,大陆哥救过我和嫂子的命,嫂子当时不让我告诉你,怕你多想。现在想起他当时豁出命的样子,我就觉得我怀疑他是不对的。你们打那场大架以前,就是小五子死的那回,大陆带着我和嫂子去水库玩。当时好像是你们班谁他爹是水库管理员,他那儿养了两条爬犁狗,嫂子一见就想上。他爹听说嫂子家在山里,从小就会赶爬犁,也就把鞭子给我们了。嫂子甩了个响鞭就赶着二黄和大黑往水库深里跑,急得他爹直在后边喊:‘它们都是生瓜蛋子没轻重的,别跑远了!’我们只顾着玩了,全当没听见。
       “那天得有零下三十多度吧,风刮在脸上像是小鞭子抽似的。大陆哥还说呢,等会儿就凿个冰窟窿扎条大鱼上来,到谁他爹那儿做锅侉炖鱼,热乎乎地吃着多舒坦啊。我当时就流口水了,喊大陆哥当时就凿冰窟窿。正说着呢,两条狗突然叫了一声就不见了,我们还没醒过盹来,爬犁就竖在半空里了。大陆喊:‘曼珠,红英别怕,往远跳!’我当时才五岁,早吓坏了,大陆哥就薅着我的衣领跟我一块儿掉冰窟窿里了。我全身好像都让刀拉开了,疼啊!大陆哥把我抱到冰块上又去拉嫂子。可嫂子的衣裳挂在爬犁上了,两条狗也都套在爬犁上,它们不停地挣歪,嗷嗷地叫,一边叫一边往下沉。大陆哥一手划水,一手举起了爬犁,他一个人跟两条大狗较劲,一会儿就累瘫了。大陆急得没法,他闭着眼扯开嫂子的棉袄,然后用腿钩住嫂子的手往上拉,他的腿当时就让冰划出大口子哗哗流血,他连看都没看。嫂子当时冻僵了,一点劲都使不上,大陆哥就一直钩着她爬了老远。我都看见雪地上的血印子了。大陆哥把自己的棉袄脱了,让我递给嫂子。这时候两条大狗和爬犁都沉到冰窟窿里了,它们临进水的时候一块儿叫了好几声,像跟我们告别似的。我看见嫂子上岸后抱着大陆哥的脖子哭了,大陆哥还给嫂子擦泪来着。后来嫂子让我别把这事告诉你,怕你又找大陆打架。哥,那时候他为了我们连命都豁出去了,现在能见死不救吗?不能吧?小李说大陆喜欢我嫂子谁都看得出来,可我觉得他们之间是清白的。你不也老说嫂子就爱你一个人吗?我也不相信大陆会为了抢嫂子就不救你,大陆哥不是那样的人!”
       大陆听到这儿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他心里难受,红英的话,句句像刀子,一下下地扎在他心里,他的心一个劲儿地往外淌血。他又在心里狠狠地说:不管有多难,一定要找到杀人元凶。让那小子自己跪在地上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否则他一辈子也不得安宁。
       从第二天起,大陆每天早晨八点钟准时站到交通大队事故科门口。开始大伙儿有点腻歪他,谁愿意一大早就让人追着问抓着肇事车了吗?好像每个人天天都得责怪自己工作不称职似的。起初几天,大伙儿一看见他支着棍子站在楼梯口,就都不说话了。大陆像没反应似的,不言不语地捧只大搪瓷杯子,倒满热水跟他们一起进屋,然后就站在角落里不说话。可时间长了,谁也看不下去他残着腿站在那儿啊,就给他让个座。慢慢地,还有人带早点儿的时候也给他捎个油饼、烧饼什么的。大陆特领情,吃得让别人都觉得香。他不愿欠情,有时候就带不少他娘包的大馅饺子,让大伙出现场的时候带上。一来二去,事故科的人就养成了每天向他“汇报”尾号“5”线索的习惯。当然了,“汇报”的内容天天都是“别着急,还没线索”。
       只有小李子还是对大陆冷着脸,他负责调查霍队的案子,一直都没进展。那天小李子一见大陆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冲着大陆嚷嚷:“天天蹲点呢?这是交通大队,你以为是农贸市场,想什么时候进就什么时候进啊?找你了解情况的时候你不说,现在又天天在眼前晃,你小子叫板呢?”小李子越说越气,“见死不救的东西,还好意思舰着脸来,我要是你早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躲着去了!”大陆起初强忍着,后来真急了,扬起拐棍就给了小李子一下子。小李子喊:“你敢袭警,老子打死你!”顿时,科里一片混乱。最后还是刘大队平息了燃烧的空气,“整啥呢?这是人民公安的交通大队,谁允许你们乱来的!有本事抓着尾号‘5’不就都清楚了,在这儿瞎哜哜不是扯淡吗?从今起,小李子就不用排班出现场了,你给我去修理厂,一家一家地过筛子,我就不信了,那小子能飞了?”
       小李子当即就拿了卷宗找修理厂去了,大陆也一瘸一拐地走了。
       大陆除了每天去交通大队,另外一个地方就是医院,他天天都盼着奇迹出现,他希望自己再出现在活塞床头时,看见活塞正睁着眼睛望着自己,哪怕是给自己开罚单呢。可这事一次也没发生过。但大陆仍然相信,迟早有一天活塞会睁着眼睛站在他面前。
       这天一大早曼珠就守在病房里不出去,她在等大陆来。大陆天天都来看霍赛,她也是天天在病房里守着,可就是碰不到面。曼珠真是不明白大陆为什么老躲着。昨天早晨她去叫护士换点滴那么大点儿的空儿,大陆就来过了,因为她发现在霍赛的被子底下放了一万块钱。曼珠知道一定是大陆。她听红英说美卉把一万块钱彩礼送回去了。这钱曼珠不能要,因为大陆的日子比她艰难。队里是有人对霍赛的伤议论纷纷,可刘大队二话没说,就按工伤解决了霍赛的医药费,一点儿没卡壳。队里有人说怪话,说谁知道霍赛到山里干什么去了,谁知道是不是自己摔下山的。刘大队为这事专门开了个会。在会上刘大队特别激动,他说:“都是干交警的,谁敢保哪个二把刀司机不往自己身上撞的?现在你是没出事,出了事,大伙儿就这么议论你,你寒心不寒心?说说风凉话,你们有本事着呢,抓罪犯怎么都没道了?你们把乱喷的空儿匀出来都干点儿正事去!霍赛是个好交警,咱可不能让他流了血,哪天醒了再流出泪来!”曼珠知道交通队一定会妥善照料霍赛以后的生活,可大陆的情况就糟多了,医药费和车辆损失费都没着落,她怎么能要他的钱呢?
       曼珠等到中午大陆也没来,她就去传红英,让她有空来趟医院,把钱给大陆送去。
       在曼珠等大陆的功夫,大陆已经搭车向东到了黑山户。他在界碑那儿下了车,点上一支烟。天变暖了,漫山遍野地开着野花,一点儿也看不出小年儿那天夜里还能那么狰狞。大陆四处看看,山间横着一条路,一头向东,一头向西。大陆抬眼看看天,日头在正中间挂着不偏不倚,他琢磨着自己的搜索工作从哪个方向开始。这时飘过一片云,太阳被遮了一下。云迅速就移走了,东边的阳光先射了出来。
       “还是向东吧。”
       大陆向东挥挥手,他在告诉自己。
       打那天起,大陆不再去事故科了,等待还不如出击,不管是否有收获,他心里觉得踏实。大陆每天一大早就揣上一天的干粮,直奔中心环岛,遇到向东开的车他就跟司机搭讪,遇到好说话的就搭车。每次他都在黑山户界碑底下下车,然后和司机道别,然后就问他们啥时候再走这条线,下次还得麻烦人家搭车。目送汽车走远后,他就会站在那儿抽根烟,然后按照计划好的路线坚定地走下去。这成了一种仪式,成了大陆每天生活的全部。
       在事故科的时候,大陆就听交警们议论过,尾号“5”那样的车况,不大修根本就跑不远。小李子汇报工作的时候也提到过,山里有十几家修理厂,他都跑遍了,没查着尾号“5”的修车记录。大陆当时就想过,小李子明里来明里去的,查的肯定都是明面上的,有用的线索一条也别想找着。当时这念头一想也就过去了。要不是在事故科又跟小李子戗戗起来,大陆可能再也想不起来就是这个黑山户,可能藏着能证明他和活塞名誉的重要线索。大陆一想到这一点就再也停不住了,他到劳保用品商店买了厚厚的手套。他知道要走山路,非得四肢并用,一步一挪不可。大陆撇下拐杖,削了根木棍就上山了。
       身体上要受的苦,大陆有准备。可时时刻刻地要遭人冷脸,他可真是没想到。黑山户里的汽修站大部分还是规矩的,可就是这些规矩人让他觉得世事苍凉。他被放狗咬过,他被砖头打过,他被脏水泼过,原因都是一个,他总是要固执地问来问去:“腊月二十九那天夜里你们修过一辆白色捷达车吗?”开始大家满腹狐疑地看着他,后来他就不得不说了,“那辆车撞了警察。”这句话引来的多半是脸色骤变闭口不答,大陆真是摘不懂,简简单单的一个事实怎么会招惹这么强烈的反应呢。后来经过几个星期的碰壁他明白了,合法生意也禁不住细查,不合法的勾当更见不了阳光。不过,大陆的拗脾气是越经磨炼越顽强了,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在黑山户,还埋着盗窃和销毁汽车的一张黑网。要深入虎穴是需要一些胆量的,大陆想明白了,不清不白地活着还不如干干净净地去死,所以他怀里装着把刹车锁,就义无反顾地深入到黑山户的莽莽森林里。他像个便衣似的在那里守候,嘹望。
       两个月之后,大陆的侦察工作已经有了些线索。他惊讶得发现一辆脏车开到黑山户,用不了一天就被拆割、改装、喷漆成了一辆“新车”。就像动物世界里演的,一头牛掉进了亚马逊河,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就会被几公里厚的食人鱼吃光了,连滴血都见不着。这个惊人的发现在大陆脑子里脉络清晰之后,他惊讶得嘴都张大了。他终于明白了,尾号“5”为什么像石沉大海一样无影无踪了。
       红英拿着嫂子交给她的一万块钱到大陆家去了三回。头两回是白天去的,都吃了闭门羹。第三回她晚上九点了还在大陆家住的山坡上等。都快十点了,红英才看见大陆妈摇摇晃晃地回家了。红英挺担心的,她问大妈,天天都这么晚回家吗?大陆妈没回答,笑着把她让进了屋。大陆妈拿出几个玉米莱团子在灶上热了,娘儿俩就边吃边聊开了。红英问:“大娘,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啊?”
       “我闲着没事,就到矿区的饺子城包饺子去了。”
       “一天包多少个钟头啊?”
       “十来个吧。”
       “中间休息吗?”
       “哪敢停啊?一个空儿有好几个家属盯着呢。要不是大伙看我们娘儿俩不容易,轮不上天天都有活干。”大陆妈一边说着,一边左手捏着自己的右手指,“老了,关节都僵了。”
       红英没说什么,她拉过大妈的手,心里阴晴雨雪的。
       红英从小没娘,两岁爹又死了。自打大陆把她领家那天起,红英就把大陆妈当成自己的娘。后来,她五岁那年大陆进了监狱,哥就被大陆妈打着求着送进了人民解放军的大熔炉。
       红英记得挺清楚的。大陆哥自首的第二天,大陆妈就去了家里,一进门就拉着哥往外走。活塞当时挺浑的,可对大陆妈还是挺敬畏的。活塞问大陆妈拉他去哪儿,大陆妈说,到了你就知道了。活塞被大妈连拖带拽地弄到了武装部,红英一直跟屁虫似的追在后边。活塞一看送他当兵死活不干,大陆妈就从怀里拿出一大袋子耗子药。大妈说活塞要是不进去,她就把耗子药吃了。活塞当时就乐了,他说您谁也别吓唬了,修车的王大爷和王大妈吵嘴想不开,吃了两大把都没事,他儿子闺女还敲锣打鼓地往耗子药厂送感谢信呢。大陆妈当时是下定了决心。红英记得大妈当时就把塑料袋撕开了,她说一把不成吃两把,带了一整袋子呢,还不信了,耗子药里全是土面子?活塞扭不过,还是进了武装部的大门。当时刚打完黑山户那场恶仗,活塞全身缠满了纱布。武装部长一见他就说,革命队伍哪儿能让地痞流氓进去啊,坚决不收。活塞当时还跟红英挤眼睛笑呢,谁想到大陆妈给部长跪下了,他说军队不收这孩子就早晚是往靶场上推了。自己一个儿子已经进监狱改造去了,另一个不能再这样了。武装部长拉不起跪在地上的大陆妈,只好应付地说推荐推荐试试再说。后来部长听说活塞不是大陆妈的亲儿子,他感动得不得了,亲手给哥戴上大红花,送上接新兵的大卡车。活塞在部队的三年里,红英一直住在大陆家,直到活塞转业当了警察。
       一想起这些,红英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大娘的手上。大陆娘话不多,孩子们不爱说的事她从不多问。红英只顾自己哭着,大陆妈就帮她擦眼泪。大陆娘不哭,她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红英不想见大陆,她要走,大陆妈也没留,她担心黑灯瞎火的,一个姑娘家走在路上不安全。红英要把一万块钱留下,大陆妈说钱是大陆留的,她不能替他收。红英没办法只得收起来,大陆妈飞针走线地帮她分三沓缝在夹袄的衬里。临走,红英才问大陆天天在忙什么呢?大妈说大陆不说,只知道他天天都去黑山户,找什么汽车修理厂。红英一听心就沉了。
       其实红英走的时候,大陆已经回来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蚂蚁,每天从同一个地方出发,回到同一个地方去。只是出征的距离一天比一天长。为了这多出来的一点点距离,他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他今天回来比往天多费了两个钟头时间,因为他的右腿残了,左腿又让人给打了。黑窝点的人早几天就开始注意他了,今天他还没摸到库房就差点中了埋伏,左腿被人扫了一棍子。多亏有人往树丛里扔了块儿石头,埋伏在那儿的人叫了一声,要不然他再往里走就没退路了。大陆拄着棍子,一条残腿拖着一条伤腿进院的时候,还在琢磨到底是谁给他报的信。走到门口,大陆撩开面门帘,他看见红英正拉着娘酌手在哭,这么多年了,一看见红英哭,大陆就心里头疼啊,他觉得红英一下子长大了。
       大陆在后边跟着红英走,一直送她出了矿区,到了路灯通明的大马路上。大陆暗里觉得红英傻,隔不了几十米就跟着个大老爷们,还拄着棍子不时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她居然一点都没察觉,这么没防范心的丫头让人怎么能放心呢?大陆无端地生出一些忧愁来。他目送红英进了交管局的家属院才转身回家。那天的云挺重的,月亮在云层里钻来钻去的,大陆不喜欢这样的夜,让人心情不畅快。大陆回家都快十一点了,娘正在院门口张望呢,大陆突然觉得自己活得无情无义的。他蹲在地上抱着头,眼泪就随着流了下来。
       第二天大陆没起来,这可是两个多月以来头一回。他觉得所有的关节都疼,娘一早就去包饺子了,灶上热着大米粥,大陆起了好几起都觉得天旋地转的。好歹熬到了中午,他还是起来了。早晨娘忙忙叨叨说了一嘴,中午去接活塞出院。大陆手撑炕沿儿,一屁股把自己给摔到地上了,他努力地往起爬,他想无论如何他也得去医院接活塞回家。
       大陆刚到医院门口就看见交通队的车,后边还停着辆急救车。刘大队和小李子在前,红英和另一位交警在后,很庄严地把活塞用担架抬了出来。大陆艰难地疾走几步,坚决地和红英一起抬起了担架的右后角,红英想躲,大陆的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五个人步调很一致,平稳地把担架安放在急救车的滑轨上。红英和那个交警上了急救车,刘大队示意大陆上自己的桑塔纳,小李子不情愿地伸手要搀他一把,大陆让开了。
       刘大队目不转睛地从反光镜里看着急救车里安置妥当,他伸手把警笛安在车顶,然后庄重地说:“我们送霍赛同志回新家。”然后警笛奏响,警车缓缓地启动了,为后边的急救车开道。一路上没人说话。刘大队的车开得非常平稳,遇到小小的坑洼都会减速鸣笛示意后边的急救车注意。大陆一直背着身注视着后边,他看见红英的双手一直紧紧地扶着担架没放松过。
       曼珠站在宿舍门口等,怀里抱着皮皮,她已经泪流满面了,她身后边站着大陆妈,很坚强的样子。刘大队停了车,警笛依然阴阳顿挫地为活塞而鸣。大陆跪下一条残腿,艰难地蹭下了车。小李子耐心地跟在后边,没有扶他。护士打开急救车,曼珠抱着儿子俯身对丈夫说:“咱们回家了。”这一次大陆和红英在前,刘大队和小李子在后,把担架抬了起来。活塞的新家住在六楼,大陆几乎是一步一跪地在前边扛着担架,红英也尽量压低身子,这样才能保持水平,刘大队感慨地叹了口气。
       曼珠把屋子收拾得非常洁净,北房的窗子底下摆了一只大铁床,这是给活塞新买的。大家数着一二三,几乎同时把霍赛平放在床上。曼珠轻轻拉动窗帘,让阳光照在他身上。曼珠小声地跟活塞说:“咱们分新房了,家里从早晨起就有阳光了。”刘大队叹口气:“霍赛赶紧醒醒吧,睁眼看看你的新家。”大伙的鼻子都酸了,只有皮皮看着大人们乐。
       刘大队把一个信封交给曼珠,他说这是大家凑的,给霍赛买点麦乳精,用鼻管给他每天喂点儿。曼珠手里攥着信封点着头,眼里含着泪没说什么客套话。刘大队又说,肇事司机在逃,很多事情暂时解决不了,请家属谅解。曼珠还是点头。刘大队说霍赛离不开人,头一个月大队交警轮班,每天白天来一个人。曼珠使劲地摇头:“不行,不行!大队一个萝卜一个坑的,霍赛现在不能工作了,他要是明白,肯定不同意因为他影响工作。我跟车队说好了,把队长辞了,请了两个月长假,看看情况再说。”
       刘队见曼珠这么坚决,就说回去跟局里写个申请,看能不能解决个陪护的费用。大陆见刘队跟曼珠谈事儿就先出来了,红英也跟了出来。红英看着大陆消瘦的脸,故意做出不经意的样子:“你每天跑到深山老林里吸氧呢?”
       “是吧。”
       “你手怎么了?”
       “让狗咬一口。”
       “怎么连狗都烦你?”
       “谁说不是呢?”
       “腿怎么了?”
       “摔了一跤。”
       “那么大人了,怎么那么不小心呢?”红英脸冷冷的,还是一副不开和的模样。
       大陆有些局促,他掏出烟纸和烟叶准备卷烟,可手抖得厉害,就是卷不成。红英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卷起个大炮筒子,轻轻用牙咬掉烟尾巴,递给大陆。
       “你还记得呢?”大陆笑了。
       “三四岁你就教我学坏,那还忘得了?”红英也笑了,“队里人说,你在黑山户猫了两个多月了,前几天挨打了吧?”
       “你怎么知道?”
       “我早说过,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大陆一下子紧张起来:“英子,我可跟你说,那帮人心狠手毒的,你一个小丫头不许到山里去!”
       “谁说我去了?我听他们说的。”
       “谁说的?没人知道我进山。”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啊。”
       大陆看着红英晒得发红的脸,他恍恍惚惚地想起来,这些天在山里是好像有个影子老跟着他,他一下子就担起心来,“我可告诉你,你不许上山,要是不听话,我可打你屁股厂
       “谁在这儿撒野呢?又要打谁呀?你敢打她你试试!”小李子铁青着脸抓住了大陆的衣领子,“我还告诉你,别逞什么英雄到处乱钻。霍队受伤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折腾啊?黑窝点是你找的?打草惊了蛇,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广
       大陆还没等反击,红英就说话了:“你找不着还不让人家找啊广
       “你以为他好心帮着破案呢?他就是想表现表现,憋着让交管局赔他车钱!”小李子又转向大陆,“我还告诉你,霍队没征用你的车,就是抓住那小子,那小子说出来是他撞的你,交管局也赔不着你钱!”
       大陆一开始想忍,后来实在忍不住了,突然嚎吼—句:“滚你妈的!我找那个东西可不是为了索赔,我是让你们明白我秦大陆是什么人!”
       小李子噎住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红英接话了,“小李子,还别这么说话,有什么事说什么事,别拐弯抹角地撒自己的火!只要抓住那小子说出真相,我还不信政府不管了!”红英一把拉起大陆,“走,找我同学去,他是省里的名律师,我就不信了还没地讲理了!”
       小李子愣愣地看着红英牵着大陆的手走远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红英态度的突然转变别说小李子吃惊了,就连大陆都觉得摸不着头脑。
       其实大陆早就该发现了,这一个多月红英天天都跟着他。红英的反跟踪是从那天她从大陆家回来之后开始的。那天,红英一下大陆家的小山包,就知道大陆就在后边跟着他,看着他疲惫地拄着棍子,拖着伤腿在后边紧紧地跟着自己,红英心里就疼啊。在那一刻,红英二十四岁年轻的心,被一种母爱缓缓地充满了。她突然觉得自己一直是爱大陆哥的。当然在她每个年龄段都有不同的爱的内容。红英一边在路灯下走一边想,可能这份爱从她被大陆从冰窟窿捞出来的时候就开始了。小小年纪她就知道:只要有大陆哥在,自己就是安全的;后来大陆哥又去替哥哥顶罪坐了监狱,五岁的红英对大惦哥充满了感激;哥哥去当兵了,红英住在大陆家,她在大陆哥的床上睡了四年,红英觉得她的整个童年都闻得见大陆哥留在床单上的味道。
       红英没回头,始终不快不慢地往前走,她怕大陆哥的伤腿走得太累了,太疼了。可她不能停,她只能悄悄地瞟一眼大陆哥在路灯下拉得长长的影子。她知道在大陆哥的心里,男人的名誉比什么都来得重要。在洗刷自己之前,大陆哥只会在暗处默默地关心她,爱护她。红英也只能对自己说,她相信大陆哥是清白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又相信大陆的,红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那回,红英看见大陆哥偷偷钻进病房和哥哥说话的时候开始的;也可能是那回,红英斥责大陆见死不救时,她看见了他眼睛里的绝望的时候;但是也可能是那回,大陆哥悄悄藏起爬山时磨烂的手掌,不让大家看见的时候;也许就在今晚,红英看着大陆顽强地拖着一身的伤,紧紧地跟着她,保护她的时候。红英知道她从小到大,大陆哥是陪着自己长大的,大陆所有的处事原则已经深深地渗入到她的行为准则里。他是她生活里的一部分,他是她的亲人,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呢?
       红英想着想着就走到家属区门口了,她后悔自己走得太快了,要不然和大陆哥这么不远不近地走着,还能多听一会儿他的喘息声。红英一直坚持到进院站到树影里才回头看,她看见大陆一瘸一掂地走了,她真想过去叫他一声哥,告诉他用不着这么苦着自己个儿。可她没动,她知道谁也劝不住他。
       红英跟了大陆三十多天,她眼瞅着大陆受了别人受不了的苦,可她依然躲在暗处。她了解大陆哥的脾气,在没找到证据之前,大陆一天也踏实不了。红英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在暗地里陪着她的大陆哥一起面对各式各样的考验,一起忍受煎熬。红英知道大陆的腿是怎么伤的,因为她当时就躲在一块山石后边。连着几天去那家黑店,人家早就注意大陆了,可大陆还是直愣愣地往里走。红英觉得气氛不对,连草丛里都埋伏着杀机。凭本能,红英一定要阻止大陆哥进那扇大铁门。她不能喊也不能暴露,于是她往树丛里投了一块儿石子,手起石落,“哎哟”一声就从树丛里边跳出个人来,紧接着又蹿出四五个黑影。多亏大陆哥还站在开阔地里有时间逃走,不然的话一定是凶多吉少,红英暗自庆幸。可是,她没发现山石头后边还藏着一个,大陆哥也“哎呀”一声,左腿挨了一闷棍。那小子下手真狠,又照大陆哥的伤腿上打。红英看见大陆哥一手支在地上,整个身子还直立着就是不倒,他冲那家伙笑了,“你打得不够狠。”那家伙给吓着了,自己逃了。红英真想冲出去扶他的大陆哥,那一刻她完全相信他是清白的了。
       大陆连发烧带腿伤躺了几天。这天一大早他就决心要去黑山户。前几天就听一个修车的伙计说最近要来批大活,大陆急着上山看个究竟。临走前大陆先到活塞家看了看。上楼的时候,大陆看见曼珠正和皮皮一起往楼上倒动大米呢。孩子在楼下看着大米袋子,用小碗往小塑料袋里盛。大陆把小袋子里的米倒到大袋子里,一手提起大米,一手拽住扶手,一步一挪地抬上六楼。曼珠跑下来帮着提,大陆摇摇头,“让我来。”
       大陆进屋一看,活塞身上的管子差不多拔干净了,就剩下根鼻管往里灌点流食。曼珠已经学会了打针和打吊瓶,活塞似乎胖了一点儿。大陆帮活塞翻了翻身,然后说:“怎么分个六楼呢?”
       “全大队就挤出这两套。一套给了个老交警,工伤十几年了。咱不能跟人家争。再说刘大队压力挺大的,好多人都说霍赛算工伤都勉强,根本就不应该分房。”
       “放屁!”
       “大陆,我正有事想跟你合计合计呢,队里一个月给五百块钱补助,让找个人帮忙。我想请大娘来,一来是自己人放心,二来比她包饺子收入高点。”
       “谈钱就不让我妈来。”大陆又犯倔了。
       “钱是队里直接给陪护钱,你不要我也不能拿。”
       “那更不能拿了。这么着我娘成啥人了,我们不能让人在后边戳脊梁骨。”
       “咱们活咱们的,谁爱说谁说去!”
       大陆一直都觉得曼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多大的事都压不倒她。大陆说:“钱的事再说,明天就让我娘来,你踏实上班去吧。”
       “大陆,这几天你知道红英干吗吗?每天都大半夜回来,泥一把汗一把的。问她吧,她什么也不说。”
       大陆一听就急了,他知道红英肯定是去了黑山户,这丫头愣得很,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你们家的猎枪还在吗?”
       “出什么事了?”曼珠也紧张起来。
       “没事。”
       大陆拿了猎枪就匆匆奔了中心环岛。
       大陆心急如焚,那天在活塞家的单元门底下,大陆有些惆怅地对红英说:“我知道你还怀疑我,我现在怎么解释也没用。过个三五天我还上山,非把撞你哥的王八蛋抓住摔在你面前,就是豁出去再进去几年我也揍他个结实!”
       大陆记得红英当时就露出担忧的神情:“就为了证明给我看,你连命都不顾了?”
       “我得让我妹妹知道她两个哥哥没一个尿蛋,都是老爷们。”
       “你觉得就是那帮子倒黑车的干的?”
       “少说也是他们修的车,销的赃,要不然那大雪天他往哪儿跑去?”
       当时红英眼里就闪着泪花,嘴里轻轻地叫了声:“哥。”
       大陆一边走一边悔啊,他怎么就没看出来红英拿定主意要上山了呢?现在回想起来,红英当时就说明白了。她说:“我的两个哥哥一个舍了一条腿,一个搭上半条命,你们该做的都做了。”
       大陆就听到了红英说出来前半句,现在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还有后半句,红英要说的是:“剩下的事该我做了。”
       一个丫头,只身一人钻到深山老林里,要是让人闷了去,连个影子都找不着啊。火急火燎地,大陆站在环岛正中间拦车,半个钟头没拦下一辆。后来他真急了,端起猎枪冲着一辆拉煤的大车就瞄上了。那家伙被吓得熄了火,大陆拉开门,一步就蹿了上去。在那一刻,他不瘸了。那家伙一句话没说就按大陆指的黑山户开。大陆问司机:“有手机吗?”那家伙以为他要抢呢,马上就把手机递了过来。大陆哭笑不得:“你把我当劫匪了,我说是到了两个钟头,我要是还不回来,你就报警。”那家伙连连点头称是。
       大陆看看表:“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三分,对表。”
       “对,对,不对,现在是十一点四十四了。”
       “行,一点四十五我要是不回来你就拿手机报警,记住了!”
       大陆取下车钥匙装在自己兜里:“在我这儿放两个钟头。”
       “你要是不回来呢?”
       “跟警察说你的车钥匙在我尸首的兜里!”
       大陆边说边往山上爬去,他被棍子扫伤的左腿基本痊愈,但右腿永久的残疾还是让他有劲使不出来。大陆活了三十六岁,从来没着过这么大的急,他现在觉得红英把他整个的心都占满了。那被红英占满的心剧烈地跳动,马上就要冲出他的胸膛。他奋力地往上爬,但是他越是急切,身子就越是左右摇摆。摇摆的幅度还越来越大,甚至每往前一步都不及一左一右晃悠费的体力大,大陆停下了,手捂住心口跟自己说:“是不是喜欢那丫头了?那就赶紧去救她!只要救下来就跟那丫头说明白。行,别乱琢磨了,好好走路。”
       大陆对自己说完又对着蓝天深吸了三口气。再迈步的时候果然往前走的步伐大过左右摇摆的距离。
       大陆从十七岁去公安局自首的那天起就养成了自己跟自己说话的毛病。当时他冒着大雪从家跑出来,把娘狠心地抛在后边,一边大哭一边往公安局跑。还差一个路口的时候他犹豫了,他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他觉得那几百米长得不得了,几乎走不到头。这时候他问自己:“为什么去找死呢?”想了老半天,他回答:“反正不是我就是活塞,怎么着也跑不了我们两个。红英这丫头没爹没娘的再没了哥可咋活啊。”他就对自己这么一问一答的。他也没数清楚自己跟自己说了多少回才进了派出所的大门。后来他一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就喜欢自己和自己说话。
       这次大陆没对自己说话,他一直念叨着红英的名字,一遍一遍地,他居然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山顶。眼前一片开阔地,大陆呆了。就在他挨打的那个黑窝点门前,一字排开了十几辆警车,警笛闪着可没出声,四周都是人,可没人吭声。大陆胡噜胡噜耳朵,他能听见风声啊,他迷糊了。是不是红英出事了?这念头一出来就把大陆自己吓着了,他开始跑,越来越快地跑,居然有几步都凌空了,两条腿都不瘸了。
       “哥,你来了!”
       大陆听见了红英的声音,他双腿突然同时落地了。他看见红英惊喜的眼睛,红英的笑凝在脸上了,红英看见他满身满脸的煤灰,嫂子家的老猎枪斜挎在肩上,大陆哥的棍子都跑丢了。红英一下子就扑过来了,一把搂住了大陆的脖子:“他们还有枪呢,今天运来了三卡车黑车,被我们逮个正着!那个管事的家伙交代了,腊月二十九他们修了一辆白色捷达车,尾号好像是‘5’,前边撞得都没样了。连干了两宿才改装成绿色大包围。我问他是谁开的车,他们说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我觉得不对,你不是说司机像个惯犯吗?”
       大陆摆摆手:“甭着急,早晚能逮着那小子。”
       大陆现在确实不着急了,红英都相信自己了,他就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抓住那小子了。小李子没好气地走过来,对大陆还是挺冲的:“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还是得靠我们警察吧。”
       “行了你,要不是大陆哥找到线索,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瞎扑腾呢。”红英扭过头给了他一句,小李子一声没吭就走了。
       不过,小李子还是立了个二等功。刘大队把嘉奖令交给小李子的时候,见他一点也不高兴,刘大队就问他:“你又没牺牲。又没流血的,还想立一等功啊?”
       “不是。”
       “那你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小李子挺伤心的,鼻子有点发酸了。
       “说厂刘大队看不上他娘们似的。
       “秦大陆那王八蛋和红英……”
       “是吗?”刘大队胡噜胡噜自己的硬寸头,“有点意思。行,哭出来吧,为女人落泪,不丢人。”
       自从在黑山户上围剿了黑窝点之后,大陆三天两头地往活塞家跑。尽管肇事车还没找到,大陆可是轻松了好多。赢得了红英和曼珠的信任,大陆觉得看活塞的时候心里也坦然了很多。大陆娘把活塞照顾得脸色红扑扑的,曼珠也能每天安心地去上班了。大陆觉得两家人都开始过上了正常的生活。红英还是天天忙叨,大陆知道她还在寻找线索。红英把能调动的人都调动了,大陆也不明白她怎么有那么大的劲头。大陆的使命好像已经移交给红英,他只能闲得天天在家属院里晃悠,跟大人孩子都混得挺熟的。大家都知道他要抓开白捷达的那家伙,大家也知道他还要亲手打残了那家伙。
       有一天,院里的弱智儿聪聪拉着大陆,咬着大舌头说:“安在旭干的!”大陆冲他笑笑,拍拍他的头。
       第二天,聪聪又对大陆说:“安在旭撞的。”大陆又冲他笑笑。
       驾不住聪聪从早到晚就这么一句话啊,到第三天头上,大陆多问了一句:“谁是安在旭啊?”
       聪聪乐坏了,拉着大陆就往院外跑。也就是在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小区里,聪聪指着车满为患的停车场说:“安在旭,车广
       大陆看见了一辆绿色捷达车,包着大包围!大陆再定睛看看尾号,居然是个“5”!
       等警察把安在旭按在停车场的时候,大陆的拳头实在打不下去了。他的的确确是个孩子!嘴角刚长出小绒毛,吓得直叫:“叔叔,叔叔1”他全身都抖了。
       原来安在旭大年二十九偷开了他老爹的白色捷达车,跟——帮同学吃火锅去了。从中午到下午,他们喝了不少酒。后来他就开车迷迷糊糊地送大伙儿回家,到中心环岛的时候,酒劲就上来了,然后就发生了中心环岛的惨剧。他吓破了胆,一直向东开出了城。他知道后边有人追他,可他到了黑山户就实在跑不动了。连吓再冻,他真是蒙了。后来是大陆给他逼急了,他就想怎么也是一个死,就撞吧。
       “先不用说这段,后来呢?你又撞了摩托车对不对?”大陆眼睛都红了,他一把把安在旭按在地上。
       “没有,没有!摩托车看见出租车撞坏了就走神儿了,他自己滑下去的!真的,车打滑了自己滚下山的!”
       “你他妈的胡扯广要不是警察们拦着,大陆这一拳头肯定打得安在旭满脸开花。
       大陆没告诉红英抓住安在旭了,他怕红英知道活塞的伤法受不了。曼珠看得挺开的,她说:“不管霍赛是被撞伤的还是自己摔伤的都没啥,反正我心里,他就是个英雄。”
       大陆和曼珠一直等着审讯的结果,一等就等了两天。第三天头上刘大队来家了。他看看霍赛半天才说话:“霍赛是冲过来救你的,可惜摩托车失灵了。头一—下撞在石头上,第二下撞在树上,然后就翻到山下了。事故现场我们找到了,离大陆出事的地方不远。他非常英勇,非常冷静,翻下山之前还冲安在旭喊:‘不许动他!’霍赛确实是不顾性命来救你的,可惜了。”刘大队是个爱动感情的人,他的泪流下来,他没动手擦,就那么任它流淌。
       “您别跟红英说活塞的事。”大陆还是不想让红英受刺激。
       刘大队走后,大陆一直把自己关在活塞的房子里。整整一下午没出来。红英晚上回家就觉得大陆挺奇怪的,她扒在门上听,听了老半天,一句也没听清,她拽过嫂子担心地问:“他不是魔怔了吧,老叨叨什么呢?”
       曼珠说:“你就让他和你哥说说话吧。”
       大陆在跟活塞说话之前,做了一大堆的事情。他先用热水给活塞擦遍了全身,然后从里到外给他换了身儿新洗的衣裳,最后,大陆还没忘了给活塞点了一支大蔘烟,放在他的床头柜上。做完这一切之后,秦大陆非常郑重地准备跟霍赛说话了。他张了好几次嘴都没说出来,他就着急了,憋呀憋的,憋得脸都紫了。突然,大陆猛地拍了一下床头柜,柜子上的大蔘烟冒了下火苗子就蹿到活塞手背上,大陆连忙掸,活塞的手背上还是烫了个小红点儿。大陆赶紧去厨房拿了酱油给活塞涂上,于是房子里就有了柴米油盐的味道。这气味把他们俩跟四周隔开了,他一下子就放松了:“活塞,你怎么那么傻呀,我撞就撞了呗,你急什么呀!咱们小时候打架,你他妈的不是号称自己是冷血嘛,怎么越大越抽抽了?你怎么也跟我似的磨磨叽叽地,真他妈的没用!咱们两个大老爷们让个小兔崽子给耍了,真窝囊!”
       大陆开始在屋里走绺儿。
       “想起这马年我就气,你说咱们五个属马的,怎么就扭不过马年这命道呢?红英老说我瞎勒勒,她说咱俩是蛇年年根儿出的事,跟马年扯不着。怎么扯不着啊,要不是谁说马年无春不能结婚,我干吗顶着大雪订酒席啊?要不是订席,我哪儿能碰上那王八犊子撞我的车啊。不撞车,你也就用不着来了,后边的事儿就从根上没了。你说咱们哪儿错了,让马年这么折腾咱?我刚在心里开始想它,就想出这么多的乱子来,真他娘的窝囊!咱们俩伤得太窝囊了!甭说我撞上那小兔崽子,就是我没撞上,等着他撞,也比现在强啊!让人说起来是自己撞树的,这心里啥滋味,你知道吗?你咋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能比我壮烈点儿,结果也强不了多少。追你的就是了,你分个什么心啊,你管我干吗呀!咱们打打杀杀这么多年了,我值得你惦记吗?没用,没用的东西,你杀人不眨眼的英雄劲儿哪儿去了?你说话呀!你他妈的就像个死人似的躺在这儿,就那么踏实?你怎么不跟我列架子了,你怎么不给我开单子了,你不是挺能耐的吗?
       “你他妈的倒是吭一声啊!你不是跟我叫了二十年的劲儿了吗,你不是说咱俩天生就是一对儿冤家吗?你不是说,咱爹娘把咱带到这世上来就是来拼,来斗的吗?现在怎么趴下了?你他妈的一睡就一了百了,害得我腿里装着铁钉子还天天得往山里钻。受得苦受的累就别说,光狗就咬了我四五回,虎落平川啊,我心里苦死了。红英不认我,曼珠疏远我,连个订了婚的媳妇也不要我了,我他妈的过了大半年的什么日子啊?操你妈的马年!你倒好,从马头都睡到马尾巴了,还睡!撇下老婆孩子不管,谁替你管?你不是跟我争吗?你不是说比我更能让曼珠幸福吗?你就让她守活寡啊?你都把她折腾成什么样了,一宿一宿地盯着你看,你连眼都不眨一下,你要熬死她呀?”
       大陆越说越气,他死盯着活塞的脸看,唾沫星子都溅到活塞脸上了,他还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大陆已经留意活塞了,只顾酣畅淋漓地骂,像小时候两阵对骂时候一样。“有种的你就眨下眼,别光听着!”不经意间,大陆居然看见活塞眨了一下眼!大陆不敢相信,他又盯了好一阵子,活塞脸上平静得没一点波澜。大陆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他想再找点儿话说,可接不上茬了。大陆给活塞的鼻管里滴进去几滴水,他又有了话题。
       “昨天皮皮挨打了,曼珠打得挺狠的,院里老有人间他你怎么着了,一来二去的孩子就烦了,别说孩子了,我都烦死了,谁都有事没事地就问一嘴,真关心也成,都拖了快一年了,有几个人是真惦记着的。那个王老太太顶缺德了,见一回问一回,一下午就问了皮皮五六回,孩子烦了,就说:‘我爸死了。’不就是句气话嘛,那王老太太就跟曼珠告状来了,问孩子是怎么教育的,连亲爹都咒。曼珠就急了,劈头盖脸的就把孩子打了。打完了就抱着孩子哭,这都是你拿的她!你要是再这么半死不活的,我真要咒你了,别再折磨这娘俩了!”
       一滴泪,一滴挺大挺浓的泪珠子沿着活塞的左眼流下来。大陆傻了,他就那么看着它从活塞的眼角流到鼻梁,然后流到嘴边。大陆想摸一下那滴泪,他没伸手,他觉得应该马上让曼珠和红英看看,他疯子似的拉开了门,“快来呀,活塞哭了!”
       曼珠傻在厨房里半天没动换,红英恨不得一下就趴在了活塞身上,脸都快贴着脸了,盯着盯着她就哭了:“你骗人,我哥根本就没哭。”
       大陆也迷瞪了,一眨眼的功夫,活塞脸上的泪珠子连个印儿都没留下。
       “这他妈的咋整的?”大陆也傻在那儿了。
       这时候厨房里“哐”的一声,曼珠晕倒了。
       大陆和红英把曼珠胡噜醒的时候,曼珠就哭了,哭得天翻地覆地。她反反复复的就叨唠一句:“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红英扶着曼珠,大陆又回到活塞屋里,他惊讶地发现活塞脸上挂着一个大泪珠子,他没敢吱声,用手指头沾了,在嘴里舔舔,的确是咸的。
       “你耍我呀!”
       大陆拍了拍活塞的肩。
       马年的尾巴,大家过得挺顺的。市里颁布了《见义勇为好市民保护和奖励条例》,大陆是第一个领到证书和奖金的人。他和红英、曼珠商量开了个汽车修理厂—,生意不火不淡的,可老少不了进项;活塞立了个二等功,刘大队和小李子把奖章给他挂胸上了。大伙走后,大陆看见活塞嘴角动了,可惜还是没有旁人在场。后来,曼珠和红英总是缠着大陆问来问去的,大陆就五弥了,他说:“兴许我看花眼了。”曼珠和红英就挺绝望的样子,大陆不忍心了,又说:“兴许我看清了,是真的。”
       活塞哭了?活塞笑了?一个永远争论不完的话题。大陆骂活塞不争气,当着大家的面,再哭几回,笑几回不就完了,省得大家这么争来争去的。可红英说,不争有什么劲头啊,这样不是挺好的吗?觉得每天都挺有意义的。
       又过了几个月,中心环岛那儿开始经常堵车了。开汽车的、骑自行车的有事没事就喜欢停下来看看。他们都说全市第一个执勤的女交警长得还挺顺眼的。大陆也有事没事地过去看看。有时候手痒了,还把别人送来修的车开过来转悠两圈。女警察看见大陆就转过身去装作没看见。她不是不想罚他,是她罚不了他。大陆是残疾了,按交规他不能再开车了。可他的驾照在年审范围内。她跟刘大队说过这事,刘大队哼哼哈哈地说,大陆的本还有三两月就到期了,到时候再说吧,开了七八年,冷丁不开他受不了。
       但是这天,秦大陆有点得寸进尺了。他在环岛停了车,打开车窗,探出头向女警察挑衅。女警察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大方地拿出罚单,在违章停车那栏划个钩,敬个礼就交给他,同时口齿清晰地说:“您如果对处罚有异议,可以提出上诉。”
       大陆满足地乐了,他又有对手了,他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的声音说:“行,小英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红英笑了。
       责任编辑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