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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开口说话
作者:陈继明

《十月》 2002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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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垒子”不像网名吗?叫“化学反应”、“风之子”之类才像?可我这人一贯不爱动脑筋,喜欢简单,所以没有另外起网名。我的全名叫韩小垒,人们都喜欢叫我垒子。我再有两个月就整十七了,快有选举和被选举权了。你有志于做一个网络作家?那我今后就多多给你发E—mail,讲讲我经过的那些破事。
       2
       垒子是我四岁后的爷爷叫出来的。是的,四岁那一年我的一切都变了,包括名字。四岁前我姓张,叫张小垒,小名叫垒垒。我出生在石嘴山,在石嘴山长到四岁。我父母都是老师,我爸是教体育的,我妈教什么我忘了。
       我这次来石嘴山,就是打算找见我爸我妈的——尤其是想找见我妈。巴掌大的石嘴山,没几所学校,找见他们是容易的吧?但是,我已经在石嘴山闲晃了两天两夜,我的欲望已经远远没有当初那么迫切了,不知为什么,我又不想见他们了。我和他们分开已十三年了,我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了,我爸我妈也应该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况且,在我离开石嘴山前,他们两个已经散伙了。我爸我妈大喊大叫地闹离婚,差不多是我四岁前的惟一记忆。对了,另外我还记得,奶奶——是四岁前的奶奶,带我坐火车去北京的情景,硬卧车厢里,乘客们把我心疼得不得了,抱上抱下的,争着给我好吃的,还争着摸我的——牛牛,别笑,我说的是实话,我四岁前的记忆太有限了,不好省略!我还记得北京的公共汽车上人们都伸长胳膊,抓紧头顶的吊环,各种各样的胳膊,黑的白的粗的细的,就像一片小树林一样。从北京回到石嘴山后,爸爸妈妈来车站接我和奶奶,我记得妈妈看见我时,眼泪哗哗哗地往下流,而爸爸却有些不冷不热。一回到家爸爸和妈妈就开始吵架,爸爸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骂我是野种——原来,奶奶和爸爸早就怀疑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是因为他们认为我长得不够像爸爸,于是奶奶带我去北京探亲的时候,特意去医院验过我的血,事实证明他们的眼睛有多毒!——关于在北京抽过血的细节以及被针扎疼过的细节,我后来却丝毫记不得了,没有一丁点记忆,使劲想也想不起来,真他妈的奇怪。在事实面前,妈妈埋头不语。爸爸抓起地上的一把黄色塑料椅子——我的小椅子,向妈妈脸上砸去,妈妈没躲,小椅子准确地砸在她脑门上,碎成了几瓣,我没管妈妈,而是扑向爸爸,抱住他的腿子哭叫:“你给我赔,你给我赔!”而爸爸一脚蹬开我,喊:“赔个屁!”
       四岁前记忆大概就这么多了。
       3
       从四岁离开后,我这是第一次回石嘴山,比预想的好多了,有很多网吧,有几家迪厅,女孩们穿得很性感,满街都是吊带衫,情侣们搂搂抱抱,倒不令人反感,一对对少年情侣们也都大大方方,亲密无间,男孩们普遍穿着中性化的衣服,有些背着吉他,女孩们都染了发描了眉,会喝酒会吸烟,和银川那边一个样。
       说实话,我都不敢多看你们石嘴山街上的女孩,生怕她们喜欢上我!真的,我没吹,我也不是在幽默,我这人,天生挺招女孩子的,原因嘛,大概是因为我长得还行,浓眉大眼,有一脸茂密的黑胡子——几天没刮了,满身是毛,不过,我并不喜欢穿短衣短裤,说实话我挺烦自己“满身是毛”的,它总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四岁那一年爸爸用塑料椅子砸妈妈的情景,总是让我不知不觉地沦为“可耻的人”——“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张楚的一首歌里是这么唱的,你肯定知道?不过,我绝不是故意装孤独,我想不孤独都不行——不知为什么,女孩子就喜欢这一点,好像这样才算“酷”。从小学到中学,喜欢我的女孩子不计其数,有很多好听的故事,以后慢慢给你讲。今天上午去一家超市购物时,一个收银的漂亮姐姐盯我,眼睛都直了,估计把一百当十块找出去了!
       所以,咱们也别急着见面哟1
       4
       我突然就不是爸爸的孩子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么我是不是妈妈的孩子呢?如果也不是妈妈的孩子,那怎么办?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叔叔阿姨们,是不是都跟着变了?我想,我一定是想过这类问题的,我记不清自己是否问过妈妈,反正,妈妈和爸爸离婚后没过多久,更大更大的变化就发生了。
       那是1988年的冬天,发生在银川的一起家庭爆炸案你也许知道!一家三口:全国劳模、化肥厂厂长韩移山和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六岁的儿子,以及扔炸药包的人,共四人,当场被炸死。据说当时是晚上,韩移山和儿子二人正在卫生间里洗澡,他妻子正在客厅里看电视、打毛衣,包里藏炸药包的小伙子敲门进去后,要求见厂长,他妻子说厂长不在家,包里藏炸药包的小伙子就要坐下来等,意思今天非要见着厂长不可,于是他妻子就要把小伙子推出去,小伙子一气之下拉响了炸药包。
       这情景不知是谁看见的?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仔细一想,现场情况应该是个谜才对!能说清的只是,四个人都死了,楼顶掉下来了,楼板也陷下去了,到处都是被炸成碎片的人民币,人民币是从冰箱和床垫里飞出来的。
       你也许猜到了,韩移山正是我亲爹!我是我妈和他某一次快活的结晶。爆炸为什么跟我有关?是因为我亲爹本人就是我爷爷的独生子,我亲爹的儿子也是独生子,而两人都死了,我这个野种就像是特意为四年后预备的!
       5
       离开石嘴山的那天,是个大冷天。
       妈妈收拾好我的衣服和玩具,塞进一个大包里,带着我,从石嘴山乘车去银川,一路上,妈妈紧紧地抱着我,生怕我长出翅膀飞上天似的。我能感觉到妈妈有多不安,身体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抖动,我就猜将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在银川的一间很漂亮的大房子里,我见到了我四岁后的爷爷,我的亲爷爷。
       爷爷面前的桌子像一张双人床那么大,油亮亮的,铺着厚厚的绿地毯,他把我拉进怀里,盯着我的脸,目光热热的,看着看着竟流出两滴老泪来,把我一下子搂紧,跟我妈说:“太像了,像神了,看见的和看不见的都像我儿子,我这就认了。”我听见我妈用低哑的声音在我身后说:“最好还是去做个鉴定吧。”爷爷说:“不用了不用了,我相信我的眼睛,第一眼我就认出,这小东西是我儿子的种。”接下来,爷爷又把我稍稍推远,进一步端详着我,问我什么名字。我似乎是想暗中配合妈妈,想表现好一些,说:“我会写我的名字呢!”爷爷对周围的人说:“快,笔墨伺候。”
       我在纸上十分认真地写起来。
       我还没写完,爷爷就惊叫:
       “看,他还是左撇子,我儿子也是左撇子!”
       我终于写完了“我叫张小垒”几个字。
       爷爷竟然不认识“垒”字,我妈做了解释之后,爷爷直说:“好,这名字起得好,小垒,就是一点一滴地垒,财富就是这么垒起来的,越垒越多。那就叫垒子吧。不过,以后可不能姓张了,以后就是我韩家的人了。”
       说实话,我当时朦朦胧胧地以为,我马上就能见到我亲爸爸了,我甚至误以为爷爷就是我亲爸爸呢,我心里又喜又急,喜的是我终于又有爸爸了,而且他戴着金边眼镜,皮鞋擦得贼亮,肯定比我原来的爸爸有钱,急的是,他显得有些老和丑,肚子那么大,而且连“垒”字都不认识。可是,我还来不及多想,一个漂亮阿姨就把我拉走了,说要上街给我买好东西。等我们在一个好像比石嘴山还大的热乎乎的超市里转了一圈,提着一堆“好东西”回来时妈妈已经无踪无影了,一个字都没留下。我的那包鼓鼓的东西倒还放在沙发上。我心里有些紧张,但我没有哭,因为我眼前有那么多让人眼花缭乱的好东西。我从来没拥有过那么多好东西,都是我平时特爱吃的,有些还是平常没吃过的。况且,我不相信妈妈会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的,很多天后我依然不相信!
       特伤感,不讲了。
       6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妈妈。听人说,爷爷给了妈妈二十万。这一点我不怀疑,爷爷有的是钱,爷爷最不缺的就是钱,爷爷在陕北有十几口油井,天天往外冒油,一口比一口旺,在银川有家羊绒加工厂,机器昼夜不停地转。
       我还听说,爸爸的化肥厂厂长就是爷爷用钱买的,这我也信。爷爷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小学都没毕业,没多少文化,一不小心成了富翁,人很精明,但一点都不复杂,生活信条无非是几句谁都知道的民间谚语。第一条便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遇到什么事,爷爷首先想到的办法就是花钱,事实证明,花钱也确实是最省事最有效的办法。对于“官员腐败问题”,爷爷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腐败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大润滑剂,有了它,办事效率才会大幅度提高,否则,一件事情按机关的行政程序办,再加上老爷作风,一等就是几个月,谁能耗得起呀。商人追求的就是效率,所以,商人不得不行贿,而官员不受贿也不容易,因为,官员也需要行贿。总之,叫我说,爷爷虽然小学没毕业,却一点都不笨。换句话说,他不知道的东西——即便是很多很多东西,对他来说倒是无关紧要的,并没有影响他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每每和那些社会显贵们在一起,爷爷丝毫不掩饰他的无知,常常自己主动承认:“我小学都没毕业,两手写不了一个八字。”而那些客人们也往往会对他交口称赞,似乎愈加觉得爷爷神奇了。有一次,我也在座,爷爷问大家:“我孙子的学校,下学期要分文理科,文科和理科有啥不一样的,你们给我讲讲。”在座的人,就真的像对小学生那样,细心地讲什么是文科、什么是理科,而爷爷愈加像小学生一样问了很多问题,都是简单得像“一”的问题。回到家,他才告诉我,他是装的,他再没文化,总知道文科和理科的区别吧。我问他好好的装啥大傻呀?他说:外面不是流传我连我的名字都不会写吗?
       我爷爷的故事你可能不感兴趣?
       还是想听我个人的故事?
       7
       刚才下了一阵雷阵雨,你没有淋到雨里面吧?我虽然没被淋湿,但是,我现在还有点惊慌失措呢,不知为什么,近来我不太喜欢雨天,尤其不喜欢——甚至是害怕雷阵雨,电闪雷鸣的天气总是令我心神不宁,总是令我想起“五雷轰顶”这类字眼。娘的眼下却正是雷阵雨多的季节——石嘴山雨多吗?接着讲故事吧:后来我知道真情后,一直替妈妈遗憾,觉得她只向爷爷要了二十万,太客气了,我估计我妈妈当时胆子再大一些,要四五十万都没问题。爷爷的资产不是几百万能打住的,而爷爷已经是五十好几的老头了,再生一个儿子的可能性不大了。不过我逐渐长大后常想,爷爷是有条件再要一半个孩子的,奶奶如果不行,豆豆阿姨总可以吧?豆豆阿姨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带我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好东西的那个漂亮阿姨,其实,我当时觉得她是一个漂亮姐姐。她是爷爷的助手兼秘书兼翻译,还兼情人,爷爷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是和豆豆阿姨在一起的,奶奶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事听多了,没新鲜感是吗?不过,我得替爷爷说几句好话。一直以来,爷爷在外面只和豆豆阿姨一个女人好,都好了许多年了,不容易吧?奶奶那边,爷爷也会时不时过去看看的,“糟糠之妻不下堂”是爷爷信奉的另一句民谚,而且毫不动摇——这正是爷爷的一大特点,信奉的东西,总是信奉进骨子里的。
       8
       你认为我和豆豆阿姨会有故事吗?
       坏人一个,那你就耐心听吧——到银川之后,豆豆阿姨就成了我实际上的妈妈,一个阶段里她的主要任务就是照看我,而我也很快就离不开她了,身前身后,总是像跟屁虫一样缠着她,别的任何人都领不走。有一次,她和爷爷出外有事,把我送到了奶奶家,我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奶奶把我的屁股都打红了。第二天爷爷和豆豆阿姨来接我,看我眼睛是肿的,屁股也是肿的,爷爷差点把奶奶揍一顿,我伏在豆豆阿姨怀里久久不抬头,抬起头时却发现她满眼泪花。
       回到住处,豆豆阿姨轻轻摸我的屁股,我喊了声“疼”,她的眼泪再一次流下来了。那之后我就完全把她当妈妈了,说实话,我亲妈也没有像她这样疼过我。我妈我隐约记得,脾气挺大的,动不动就要大声训斥我,而豆豆阿姨从来不说我一句重话,豆豆阿姨也能讲很多很多故事,每晚入睡前她都会给我讲故事。我有单独的房子,但是,只有睡在豆豆阿姨的被窝里我才觉得安全。即使爷爷在的时候,也是如此。我坚持要和豆豆阿姨睡大床,爷爷只好去另一间屋子睡了。有一次我睡着后,被什么声音吵醒了,抬头一看,爷爷肥胖的身体正压在豆豆阿姨身上,我好奇地支起身子,问:“你们怎么了?”爷爷急忙滑下去,豆豆阿姨转过身哄我快睡觉,我不依,非要让爷爷离开大床去另一间屋子才行,爷爷离开的时候哈哈大笑,我翻过身放心地睡着了。又有一次,我是被豆豆阿姨的哭声吵醒的,翻起身,却不见豆豆阿姨的影子,原来声音是从另一间屋子传来的。我光着脚悄悄走过去,透过半开的门缝,看见爷爷在不停地用肥胖的身体击打着豆豆阿姨,而豆豆阿姨显得痛苦难当,不停地哭叫着,我推开门冲过去,抱住爷爷的大屁股把豆豆阿姨救了出来!也就在这个瞬间,我无意看见了爷爷的那个东西,又黑又丑又大,令我大为吃惊,甚至把我吓着了,我很久都忘不了那个情景,并开始对爷爷,包括对豆豆阿姨,微微有些反感;心里隐隐有这样一个怪念头:长大是没意思的,长大是不能令人接受的。
       9
       这次该讲讲荞儿了。
       荞儿是豆豆阿姨的女儿,比我小三个月,平时在她爸爸那儿。我后来知道,豆豆阿姨离婚,是因为她前夫先有了外遇,她一气之下才“傍了大款”。她和前夫是大学同学,因为爱情才放弃留在北京随前夫来银川的。
       还是讲荞儿吧,荞儿长得特别像她妈妈,尤其是那种娇柔的气质,那种似乎总是口吐兰气的样子。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至少有半小时,互相间谁都不理谁,但两人一边各玩各的,一边偷偷注意对方,我记得我脸皮绷得紧紧的,羞得抬不起头来。后来爷爷来了,豆豆阿姨还把这事当笑话对他讲了。
       随后我们就成好朋友了,荞儿把我叫垒子哥哥,我把她叫荞儿妹妹,荞儿像追随明星那样追随着我,我对她稍有不客气,她就伤心得不行,哭着向豆豆阿姨告状。我有时倒是故意不理她的,因为,她总是想独占豆豆阿姨,总是要显示出在豆豆阿姨面前,她和我是亲疏有别的,这令我很不是个滋味,我也总是在这种时刻,忽然会特别想念我妈妈,远在石嘴山的妈妈,有时想着想着就掉泪了。有一次,我独自在角落里抹眼泪,豆豆阿姨发现了,问我原因,我老实说,想我妈妈了,豆豆阿姨就把我紧紧搂进怀里·,久久不出声,不过,我也不想让豆豆阿姨伤心,她一伤心,我就难受,我就像个男子汉一样尽量要装出懂事的样子来。
       接着讲我和荞儿吧,我们两个每次见完面就舍不得分开,心想待在一起多好呀,两个人在一起玩,多快乐呀,但是,到时候却必须分开——就像是太阳必须落山一样,谁都挡不住。太阳该落山的时候必须落山,天要黑的时候必须黑,我和荞儿该分开的时候必须分开,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是不可改变的。
       你看我又深沉了,没办法,想不深沉都没办法,记得高一的一个女同学曾递给我一张纸条,写着:韩小垒,你深沉的眼神能把人迷死。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深沉,我多想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傻瓜蛋呀,不瞒你说,我曾经羡慕过学校旁边一家文具店墙上的石英钟,整天沿单一的轨迹转来转去,不用想问题更不用吃喝拉撒。你猜我最喜欢看的电视剧是什么?是英达导的《我爱我家》,那种情景喜剧我最爱看了,一家老小,不缺爹不少娘,忽出忽进的,整天耍贫嘴、闹着玩,多让人眼馋呀,我是集集都不落,重播时再看,从头到尾合不拢嘴,像个傻逼。
       这次就说这些,饿了,想去吃东西了。
       你们石嘴山的小吃又丰富又好吃。
       10
       不久,我和荞儿都上学了。我们在不同的学校上学,每周周末能见一次面。见面后总是由豆豆阿姨一手拉着一个逛公园、游泳、吃肯德基,剩下的时间我们两个自己玩,打牌、看动画片、玩游戏机、下围棋,反正我们两个在一起,玩什么都觉得开心。有这么两件事情挺有意思的:一次我正在厕所尿尿,荞儿悄悄推门进来了,我命令她出去,她说:“我看,你怎么尿尿?”她拧着脖子看了后,说:“我怎么没有?每次尿尿都得蹲着,麻烦死了。”这话也勾起了我的兴趣,我问:“你怎么尿尿的?让我也看看。”她立刻就脱掉裤子蹲下来,低头一边指一边说:“你看,我的尿是从这儿出来的。”看完之后,我觉得那个地方就像是还没长好一样,挺奇怪的,看了还不如不看。不知又过了多久,荞儿告诉我一个秘密,她异常神秘地说:“我们班的李乐和张婷都谈恋爱了!”“怎么谈的?”我问,她说:“他们两个偷偷亲嘴,让一个同学看见,告老师了。”我问:“老师批评了没有?”她说:“当然了,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你们两个谁先亲谁的?李乐哭着说,是她先提出让我亲她一口的,张婷急了,说,才不是呢,是你硬要亲我的,还说就亲一口!说着说着两个人在课堂上打起来了,老师拉都拉不开!”讲完后,我们两个都沉默下来了,过了一会儿,荞儿问:“垒子哥哥,你想不想亲我?”我毅然答:“不想广她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的心开始跳起来,说:“亲嘴有啥意思!”她说:“咱们来试试嘛!”于是,我就匆忙抱住她的头,亲住了她的小嘴,过了大概有五分钟,荞儿还想亲,我推开她跑远了,荞儿并没有追过来——事后,我却回忆不起亲嘴的滋味来,荞儿的嘴里热热的,是不是有香气,则丝毫没有印象。这次和她亲嘴,与第二次和她亲嘴竟间隔了好几个年头,也足以说明这次尝试是多失败。
       11
       谈点正经的吧?比如,我的学习。
       我的学习一直很臭,小学,一开始我算不上后进生,但也够不上中等生,主要是我上课喜欢开小差,听着听着就想远了,就像有脑细胞的地方,就有润滑剂一样,一不小心就滑远了。豆豆阿姨多次说:“你不笨,你的问题就是不专心。”对,不专心,问题不大,却没法根治,几乎成条件反射了,上课铃一响或目光一碰到书,就魂不守舍了。不在课堂上或不碰书本的时候,倒不这样。
       其实,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有可能转为进步生的。在豆豆阿姨的耐心帮助下,我上课渐渐可以专心听讲了,成绩也渐渐上去了,一度闯入前十名,快赶上优秀生了,同时,我还决心改掉不爱说话和消极散漫、不关心班集体的缺点,积极参加班里的各项集体活动。为了让班主任表扬一次,我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歪点子——事先问爷爷要了一张一百元的新票子,放学后和同桌——名叫王苗苗的女生去楼下抬水时,她在前面,我在后面,看到周围没人,我故意把一百块钱撇在台阶上再拣起来,并虚张声势地喊:“谁的一百块钱?”放下水桶,我举着钱,跑到班主任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师,我拣到了一百块钱!”第二天,班主任果然表扬我拾金不昧,但是,同学王苗苗却站起来揭发:“老师,那一百块钱是韩小垒自己的,昨天下午课堂上他拿在手上玩,我看见了!”当时我头上直冒汗,根本掩饰不了,老师问我:“韩小垒,到底怎么回事?”我站起来时,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本来,我就是一个特殊的学生,全班同学都知道我亲爸爸被人炸死了,我是我爷爷用二十万买来的私生子,这样一来我就更特殊了,我为了赢得老师表扬竟弄虚作假——我的成绩一下子又他娘的一落千丈,我几乎是一个垃圾生了,我没办法不成为垃圾生,没一门课能考过五十分。但是,某一次期中考试,我的数学破天荒考了一个八十分,是豆豆阿姨在家里补习的结果。数学老师却不相信我能考八十分,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把那份卷子重答了一遍,结果我得了七十五分,把一个题的加号当成减号了,数学老师什么也没解释,不阴不阳地说:“你去吧。”我就走了,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我这人,有时敏感,有时却很麻木,更多的时候是麻木——像木头人似的,就像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一文中提到的中国人。说到这点,我再举一个例子:有一次全校搞庆祝什么多少周年的书画展,我的一幅画到了展厅里却换上了我班班长的大名,我的名字不见了,看完后我没什么反映,回去给豆豆阿姨讲了,豆豆阿姨气得满嘴脏话——她可是很少说脏话的,她当时就要冲出去找班主任算账,被我拉住了,因为,我怕班主任和班长报复。第二天见了大班长,人家脸不变色心不跳,服了!
       到了中学,成绩一度还差不多,起码还能有几个垫背的,但是,上了高中后我竟光荣地成了全年级八个班里的——倒数第一名,厉害吧!说起来也怪爷爷,他花钱把我弄到了一所重点中学,人家都是“择优录取”来的高材生,我算什么?能不是倒数第一吗?爷爷有一次对豆豆阿姨讲:“别对他要求过高嘛,我对他还是满意的,狗日的起码没吸毒吧!对不对?”听了爷爷的话我惭愧得不得了,我还从来没那么惭愧过,我真想对爷爷说:“爷爷你放心,我绝不吸毒!”
       12
       这次接着从荞儿说起吧。
       和我不一样,荞儿一直是好学生,考九十五就像不及格一样难受,我虽然学习很差,荞儿却一直不轻视我,始终叫我“垒子哥哥”。我们仍然差不多每周见一次面,有时荞儿的爸爸李扬叔叔也在。李扬叔叔挺帅的,怪不得当初豆豆阿姨会跟他从北京来到银川。豆豆阿姨每次跟他见面,虽然双方有说有笑,但并没有什么亲昵举动,距离感还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四人常去野外飙车,总是由豆豆阿姨把爷爷的奔驰开出来,飙车的时候再交给李扬叔叔。荞儿总是要坐在爸爸旁边,豆豆阿姨和我只好坐在后面。我特喜欢李扬叔叔时不时故意弄出的“坡儿起”——顺着一个小坡度,让车子轻轻地飘起来,像飞起来一样,特别舒服,特别爽,而豆豆阿姨这时候总是很紧张,常常要抱紧我。豆豆阿姨每每抱紧我的时候,我会变得很不安、很慌乱,说具体一点,闻到豆豆阿姨身上的某种气味时,我身体里竟不由自主地有了种可怕的羞死人的反映,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有一次车停下来,大家都下去了,我却无法走下车来,因为,令我羞耻的东西依然如故,手上又没东西可以遮掩——同时,事情还在向更坏的方向发展,某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更出格的梦,梦中,豆豆阿姨拉着我的手在鲜花丛中跑,就像他娘的情侣一样,非常飘逸,跑着跑着双双跌倒了,像电影上常有的那样,双双拥抱着滚下山坡,滚进草丛,后来,后来我就第一次流出了体液。不过,有些迷人的那个瞬间,我又觉得,我抱着的并不是豆豆阿姨,而是养儿。这倒令我稍稍安心了些。早晨,我的心情很不好,有些消沉,也很无奈,又消沉又无奈,觉得长大就像从高高的滑梯上滑下去一样,根本由不得自己,人要长大,娘要嫁人,这是没有办法的。我甚至不想上学了,不想呆在银川了,想跑,跑远,到一个永远不长大的地方。我不知所措地赖在床上迟迟不起来,豆豆阿姨几次喊起床,我装作没听见,她揭过被子要像平时那样拍我的屁股,我急忙把被子裹紧,磨蹭了一会儿才匆忙套上裤子溜进厕所。从厕所出来时,豆豆阿姨一边准备早餐一边侧过脸看着我,笑着说:“垒子,我看见了,那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说明你长大了,男孩都一样,以后记住睡觉把内裤穿上就行了。”豆豆阿姨的话——毋宁说她说话的声音,她亲切的微笑,倒是使我大感轻松了,但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个下流坯子,自己和爷爷,和那些,觏着脸玩女人的男人没什么区别,即使“男孩子”都是这样,也是不可接受的。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不过,梦见豆豆阿姨的次数并不多,梦中的女人总是换来换去的,有时只是一个诱人的身材而已,看不清脸面,有时则会是某位有好感的老师,或某个妖气的女生,要么便是平时打死也想不起来的一个女的,似乎总是丑女,平时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吃亏的丑女,甚至还梦见过街头的女傻瓜。奇怪的是,和丑女在一起精神负担要小得多,有时甚至根本没有精神负担!晚上做梦,白天则会不由自主地想像跟某个女人“亲热”。和梦中不同的是,醒着的时候,想像力自己总是有选择的,总是跟美女或妖女在一起的。
       下次再讲吧,今天累了。
       13
       今天中午又下雷阵雨了,雨点子像贺兰山下的马奶子葡萄那么大,雷声令我有一种肝胆欲裂的感觉,好在很快就雨过天晴了,街上立即拥挤起来,人和车全出来了,街面上重新密密麻麻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村味十足的风尘女,都是急不可待的样子,似乎雷阵雨耽搁了他们太多的时间。事实上,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我心里想到的要比眼睛看到的多十倍,比如,我就想起了张楚的话:床单很白,城市很脏。有趣的是:我还不由自主地在匆匆掠过的人堆里找长得像我妈的女的,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妈的真实样子,因为妈妈并没有给我留下照片。
       但是,见我妈的欲望真的不强烈了。
       我想离开,来了,然后再离开。
       你问过我——为何怕雷阵雨?
       你认为,我和豆豆阿姨间必有恋情,而我始终把豆豆阿姨视作母亲,所以,在我心里,我们有“乱伦”之嫌,于是我才会怕雷阵雨,因为中国民间传说里的雷王爷代表正义,“雷王爷摘头”是一个常见的咒语!
       我不会上你当的,我只讲事实。
       我真的说不清,自己对豆豆阿姨是否有别的感情。我特别特别爱她,这是不用怀疑的,我愿意看到她幸福、快乐,如果需要,我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偶尔——比如梦境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固然对她产生过邪念,但是,我认为,那不是真实的自己——况且谁能禁止自己胡思乱想呢?
       我一直觉得,豆豆阿姨和她的前夫——李扬叔叔,是天生的一对,一个漂亮温柔,一个英俊潇洒,看上去实在太般配了。自从我第一次看见他,就禁不住想,他们如果能重归于好,那该多好呀,荞儿妹妹也可以天天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了,他们三个在一起是多好的一家人呀,多令人羡慕呀。而且,听荞儿妹妹说,李扬叔叔和前面那个阿姨早吹了,李扬叔叔后悔了,想和豆豆阿姨复婚,可是,豆豆阿姨一直不原谅他。于是我和荞儿就密谋:多给他们创造见面的机会。
       一到周末,我和荞儿就里应外合,嚷着要去飙车,到了野外,我和荞儿便心照不宣地故意走开,在远处躲好久好久,我们还会时不时地偷看他们——是否在拥抱、在接吻?当看到他们坐在田埂上,中间仍隔着半米的距离时,我们极度失望了。不知荞儿在想什么,反正,成人世界对我来说更加不可理解了,我用尽心思也想不通:两个大人之间那半米的距离,真是那么难突破吗?可是,有时候又不是如此,两个大人——尤其是一男一女,往往一见面就会亲热起来,甚至会一见面就上床,电影电视上常有这样的情节。我和荞儿不得不回去,我看见豆豆阿姨和李扬叔叔身边各有一堆瓜子皮,尖尖的,像金字塔——好多天我都忘不了那两堆用瓜子皮垒成的金字塔,那么多瓜子皮证明他们费了多少唾沫呀,他们说过的话链接起来,差不多能绕地球一圈了吧?可他们之间那半米远的距离为什么无法缩小?
       14
       上课的时候,是我公开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发觉,我总是把自己幻想成李扬叔叔,在原野里向豆豆阿姨下跪,豆豆阿姨不说话,就长跪不起,直到天荒地老,要么就打自己的耳光,最简单的办法是:强行拥吻豆豆阿姨。想像中,豆豆阿姨的嘴闪来闪去,但是,最终还是被死死地吻住了,然后,豆豆阿姨流泪,我(李扬叔叔)也流泪,于是两人久久地抱在一起,重归于好——李扬叔叔是个大学教师,太温文尔雅了一点!我甚至很想哪次见面时偷偷教他几招。
       在上述幻想中,我觉察到,自己内心越来越复杂了,自己其实并不希望豆豆阿姨和李扬叔叔复婚,自己又自私又下流——想独自霸占豆豆阿姨!不瞒你说,我甚至想过谋害我爷爷,起码等到他死,他已经六七十岁了,离死不远了。豆豆阿姨和李扬叔叔不复婚,爷爷再一死,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重要的是,我并不像早先那样习惯于责难自己并对长大抱有戒心了,我眼下的想法是:
       为自己爱的人守身如玉。
       男人说自己“守身如玉”你第一次听吧?
       不骗你,我真是这样想的。
       那大概是初三吧,班里很多同学都谈恋爱了,早恋的事迹越来越多,乖宝宝们越来越少,说“我爱你”就像放屁一样随便。而我丝毫不羡慕他们,况且也不是没人爱我,很多女生都想接触我,时不时用带电的眼神盯我,甚至还有两个女生因为我而打架,但我的“信念”丝毫不动摇——同桌王苗苗曾借过我五十块钱,快一学期了都不给我还,我也不打算再要了。但是一天放学后,她说要给我还钱,让我跟她去她家取,她家就在学校后面,我刚好想买《夜行神龙》的碟,身上一时没钱,就跟着她去了。她家没有别人,屋里很乱,满屋子酸奶变质的味儿,到处是报纸和烟头,地上还有蒸发干的痰和鼻涕——我记起她父母离婚了,她跟着爸爸过,她爸爸好像是司机。王苗苗点了支烟不慌不乱地吸起来,说:“我没钱还你怎么办?”我转身就走,却怎么也打不开门,王苗苗笑着说:“别急着走呀,我确实没钱还你,用别的东西顶替行吗?”我转过身老实池说:“那就算了,我不要了。”她用食指极有风度地打打烟灰,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就用别的东西顶替吧?”我急着要走,不假思索地答:“行,你想顶就顶吧。”想不到她捻灭烟头,开始解裤带,我腿子都吓软了,问她:“用什么顶?”她脸一红,故作老练地答:“反正是好东西。”我基本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已经光着两条细腿向我走来了,我用余光看见身旁有个大衣柜,便毫不犹豫地拉开钻进去了。幸亏衣柜里没挂几件衣服,我缩身进去后,听见王苗苗笑得死去活来,边笑边喊:“操,韩小垒,你都把我笑死了,笑得我,笑得我——子宫下垂了!”我已经恢复了一点镇静,就把衣柜微微推开一条缝,鼓足勇气说:“王苗苗,你他妈的别胡来,快去把衣服穿上。”她站着不动,问:“操,韩小垒我问你是不是男人?”我不接她的茬,半是哀求地说:“你快穿上衣服。”她果然退回去了。我看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就出来了,然后转身准备整理一下衣柜。她恶狠狠地说:“你别管。”于是我一步三个台阶地跑下楼。第二天一早,我们两个一见面都脸红了。她把书包往课桌上一扔,还没坐稳,就在我耳边嘀咕了三个字:大衣柜!以后她就总是把我叫“大衣柜”,不过总是只让我一个人听见,而且她没把初三上完就“走向社会”了,听说在你们石嘴山这一带做三陪,我也许能碰着她的,不过最好别碰着,想起她我的双腿就打颤,后遗症还在。
       15
       你笑话我钻衣柜?你就笑话吧,我已经钻过了,这没法改变了,历史是没法改写的,除非撒谎。当时如果没有衣柜,我很可能会钻到她家床下去,后来每每想起时,我头上都汗津津的,但是当时的我只能做出那样的选择。我后来给爷爷讲起过这件事,他笑着说:“你是傻瓜嘛,连占便宜都不会吗?”我真不知道,那是一个占便宜的机会,那时候我对女人的见识等于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不过,对当时的我来说,重要的是,我仍然可以自以为是“纯洁无瑕”的,可以继续守身如玉,可以继续用自己干净的身体去等待一个人。
       你知道我说的是豆豆阿姨。
       我有点羞于直接说出她的名字。
       我有时更想偷偷地爱她,永远不说出这种爱。我还是觉得,她应该和李扬叔叔复婚,既然李扬叔叔已经是一个“进步生”了。
       又有一次,我们四人开车去贺兰山原始森林里玩,中途我和荞儿还是心照不宣地躲开了,并保持对他们的“监视”——我们终于看见了那一幕:李扬叔叔靠在一棵又粗又直的松树上,紧紧把豆豆阿姨搂在怀里!
       再看荞儿,她先是笑,接着是哭。她泪汪汪地扑进我怀里。可是我却有些无动于衷,有些麻木,其实是心如刀割,那个瞬间,我想起蒙在鼓里的爷爷,想起我自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这下子,爷爷和我都完了!
       我们两个奶奶的都完了!
       我想推开荞儿,可是她不放开我,她扬起头哀求:亲亲我。我只好亲她,没过脑子地亲她,狂乱地亲着她,她闭紧眼睛,全身发抖,我仍然不乏清醒,要推开她,可她像春天的藤条一样缠绕在我身上,怎么推也推不开,我只好在耳朵边吓唬她:“你爸你妈来了!”这一招真灵,她急忙松开了我,退后一步,左看右看,并没看见她爸她妈的影子,就扑上来用两个拳头连续敲打我的胸脯,说:“你坏你坏!”我感到有些疲乏,还有些天旋地转,便坐在一块石头上,装作深沉的样子。荞儿蹲在我旁边说:“我好幸福好幸福!”我心不在焉地答:“我也是。”荞儿又语气严肃地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要为我负责的。”我这才意识到,接个吻如此事关重大,不过,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这不是意味着我以后想亲她就可以亲她吗?想在她身上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吗?不过她刚才的口气很有点像教导主任,我把这话对她说了,她说了句“不理你”,就观察她爸她妈去了。
       “你来你来。”荞儿叫我。
       我过去了,看见那边也偃旗息鼓了。
       李扬叔叔在安闲地抽烟。
       豆豆阿姨在补口红。
       16
       之后,一切如常,豆豆阿姨向爷爷撒娇,我上学,荞儿和她爸爸在一起,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这实在有点超出了我的预想——这个世界再一次以它冷漠和坚硬的外表教育了我,而我又说不清自己获得了什么。
       豆豆阿姨并没有提出要离开爷爷,而爷爷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常常带着豆豆阿姨和另几个有钱人搓麻将,每次说好只打三个小时,爷爷向来只提供赌资,坐在豆豆阿姨身旁傻乎乎的只满足于袖手旁观,满足于看豆豆阿姨秀长的手指在麻将堆里翩然出没,满足于听她时不时得意地喊:“胡了,胡了!”这样的场合,我看见过多次,我挺喜欢听豆豆阿姨把“东风”叫“长腿”,把“白板”叫“没毛”,把“发财”叫“发愁”,把“一万”叫“万一”,诸如此类。豆豆阿姨每次“胡了”,收钱的动作极有观赏价值,手指开合有致,准确而迅速,输钱的时候,一样落落大方,从小抽屉里取出一沓子百元大钞,刷刷刷数给人家。爷爷总是看一看就犯困了,一边说:“太费脑筋了,太费脑筋了。”一边走远——常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豆豆阿姨如果不幸输干了,就会喊一声:“老头子,快给银子。”爷爷就淡淡地翻起身,从包里面抓出一沓子还没拆封的新票子,轻轻一扔,票子就知趣地像波音747一样飞过去了。豆豆阿姨的“牌风”很好,再三地输干也不失淑女风度,笑微微的,而赢了呢,就连同赌资一并收进自己的腰包,笑得就更甜更媚了。
       我担心豆豆阿姨是离不开这样的生活的。
       也就是说,豆豆阿姨是离不开爷爷的。
       李扬叔叔是穷教授,还是副的,能给她什么?
       可怜的荞儿,也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我?我倒有些冷眼旁观的味道了。
       17
       关于和李扬叔叔见面的事情,豆豆阿姨曾向爷爷解释过:主要是为孩子着想,让荞儿觉得父母虽然离婚了,仍然在自己身边,尽可能减少对她的影响。豆豆阿姨还说:中国人实在该提倡提倡“离婚文明”的,离了婚,不要伤和气,哪怕只是为了孩子也应该保持一定来往,比如一起带孩子吃吃饭,甚至一道旅游。爷爷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而且也总是直话直说:“你们见面我不反对,不过我担心你们三碰两碰,碰出火花来,那可咋办?”想起爷爷的这句话,我再一次深信,爷爷对事物的认识常常是切中要害的。豆豆阿姨和李扬叔叔在林间拥抱的那一幕证明爷爷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而且,爷爷为什么总是要求,豆豆阿姨每次都带上我呢?我恍然大悟,我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如此说来,我理应把看到的一切告诉爷爷!事实上我却做不到,不光是说不出口,我甚至不允许自己有“告密”的念头。别看我五大三粗,汗毛很重,像一个大男人,但我的内心却有些“发育不良”,特别胆小怕事,不愿看到生活因为我的“长舌”而变得动荡而混乱。况且,豆豆阿姨表面上显得跟过去并没什么两样,没提出要与爷爷分手。这虽然让我看到了豆豆阿姨“人性的另一面”,但比起她离开爷爷和我,去与李扬叔叔复婚,要容易接受得多。
       18
       今天,我还是忍不住去找我妈了。
       我妈早就离开了石嘴山,到南方去了。
       我爸——当然是四岁前的我爸,在操场中间抱着胳膊,脖子上挂着哨子,打着哈欠,像是没睡醒,一个班的学生正围着他在跑操。他个子挺高的,脸上白白净净的,并不显老。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和四岁前的那个爸爸联系起来。而且,想像四岁前我曾是他的宝贝儿子,被他抱着或架在头顶满校园转,就觉得特遥远,特不好受。这样的想像,就像课堂上老师出给大家的一种又费解又生硬的智力游戏,令人全身发麻。后来我的注意力被那些跑动中的漂亮女生吸引了,有趣的是,跑操的女生看上去个个性感,且易于受伤害——甚至个个已经被深深伤害过了,个个不再是原来的自己。我突然极度地替她们伤心,甚至要落下泪来。我断定,她们全都开始用乳罩了,学着街上那些老女人的样子,无论有没有必要——这一点他妈的也令我难过。跑动时,乳房——或者只是乳罩,都是一抖一抖的,像一群即将放飞的鸽子。某个瞬间,我甚至强烈地认为,让女生跑操简直是不人道的。
       带着这样一个怪念头,我走了。我甚至害怕多看四岁前的爸爸一眼,脚步匆匆地向远处走去。我想我来石嘴山的任务已经完成。
       我该走了,要么明天,要么后天。
       19
       回忆一下我第一次做爱?
       妈的这成什么了?命题作文呀!好在所有的课程里,作文是我最不怵的,哪怕是命题作文,不对不对,有两个题目我是怕的: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我的母亲》。这两个题目,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至少做过十遍。好像所有的语文老师都喜欢这两个题目,像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似的。我想起来了,第一次写作文,题目就是上述两个,让学生自选一个。半堂课过去了,我才选定要写《我的母亲》。但是,下笔的时候才发觉,记忆中的母亲根本写不进作文里去——都是些灰色消极的内容,我天生就明白这个作文原则。最后,只好胡编乱造:我妈妈非常漂亮,眉毛里有一颗痣,说话声音特好听,诸如此类。完全是按豆豆阿姨的样子写的。结果,老师还表扬了我,使我尝到了甜头,后来作文一直还行。
       还是快点解答你的问题吧——说老实话,这个问题,还得回到前面去,顺着荞儿那条线往下讲。你别急,估计很快就讲到了。
       我和荞儿这次在森林里接吻,和老早以前的那次不同,这次,这次总是令人回味无穷。我承认,自己有些——不是有些,而是很,很爱荞儿了。觉得她就是自己的人,想天天跟她在一起,明确地说,想跟她单独呆在二人世界里永远不出来。星期一下午一放学,我这个“乖宝宝”却没有回家,坐车赶到荞儿所在的学校,在门口等她。果然,她和两个女生朝校门口走来,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喊她:“荞儿。”她看见我,脸一下子红了,显然根本没想到我会来。她脸红的样子美得一塌糊涂,把我感动坏了,那个瞬间,我想,我这辈子只能爱她,爱死她!她给两个伙伴介绍:“这是我哥哥。”然后就走过来,牵住我的胳臂。在公园里,我们一时找不到背人的地方,便只好在一伙“夕阳红”爷爷奶奶的窥视下抱在一起接吻。
       吊吊你喂口,剩下的下次再讲。
       20
       之后,我们开始频繁接吻,如果可能,想嘴对嘴永远不分离。当然是不可能了,那就频繁写信,天天记日记。大概接吻超过三次,就觉得光接吻是不够的,还想像成年人那样上床做爱什么的——正像你急着要知道的那样。但是学生毕竟是学生,乖宝宝毕竟是乖宝宝,或者是,胆小鬼毕竟是胆小鬼,我们再怎么冲动,也知道,这世界是成年人的,而不是屁孩们的,所以,我们再怎么冲动,也没有——其实不过是没敢“捅破”最后“一层纸”!起码,我是有些责任心的,我想应该更多地替荞儿考虑,人家不像我,触底却不反弹,人家可是学习尖子,成绩掉下来一点,人人都惋惜,况且我们也担心——怀孕,妈的成年人似乎永远不管这个,而且,好像有个规律:只要一担心就肯定要怀上,不可能不怀上。于是,我们只好一遍一遍地发掘亲吻的魅力,那种疯狂劲儿,倒是接近做爱了,那就叫“准做爱’’吧,每次都会出一身汗,直到我终于哼哼叽叽地流出几毫升可怜的体液为止。
       但是,有一次,我们两人都变得欲海难填了,不在乎一切了,各自脱光了衣服。那一刻,我恨自己是个没出息的老实疙瘩,我也恨自己每到关键时刻就妈妈的由不得自己——开不完的小差,我就像要跟过去的自己告别一样,百里冲刺般地向目标杀过去。结果,一点窍门没有,比想像的要复杂十倍,一时半会儿进不去,后来刚感觉进去了,身体梦一般的“轻”了一下,我突然却——爱开小差的毛病看来是不可能改掉的——突然却刹车了,坚决地退出来了。荞儿翻过身子趴在床上哭的时候,我羞愧难当,但是我就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家伙,我拿自己没办法,我甚至根本没生自己的气,默默穿上自己的衣服,然后把像是停满露珠的光身子的荞儿扶起来,把衣服塞进她怀里,自己给自己开脱:“荞儿,咱们两个别急,你给我留着,我也给你留着,无论如何不能影响你的学习,再有两年,你就要考大学了。”几分钟之后,荞儿才被我的话所感动,说:“垒子哥哥,我听你的!”亲我的时候更疯了,似乎更爱我了。通过这件事我也认识到,人能干什么,就能不干什么!我这句话特精辟是不是?
       21
       没过多久,我们的事情就败露了。这你能猜着,早恋的故事,败露率大概是百分之九十九吧?那有什么办法?谁让大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屁孩们哪是他们的对手?豆豆阿姨和李扬叔叔一定已经沟通过了,而且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一天傍晚,豆豆阿姨不怒自威地对我说:“垒子,你的学习已经没治了,总不能让荞儿也向你看齐吧!荞儿的目标是什么你知道吗?是北大、清华!”
       我吓傻了,低头不语。这时,一个厚信封落在我面前。信封上是我尽量写得端正的字迹。显然,那是我写给养儿的十一封信,第十二封刚刚写好。我的头压得更低了。“你们——没那样吧?”豆豆阿姨低声问。“哪样?”我承认,我确实是呆了点儿。豆豆阿姨干脆不绕弯子了:“你们没上过床吧?”我有些软弱地答:“没——有。”“真没有?”豆豆阿姨提高了嗓门,“真的没有!”这次我的口气坚决了。“没有就好。”显然,豆豆阿姨是不怀疑我的诚实的。而我心里也在庆幸自己“没有”。否则我此刻恐怕是说不出“没有”两个字的,我撒不出谎,不是因为品德好,而是基本没信心撒谎——担心谎言一出,立马被人识破。
       “我希望你们悬崖勒马!”
       豆豆阿姨一急,班主任的口吻出来了。
       这令我多少有些不习惯。
       我不用思考,就单方面同意了。
       22
       豆豆阿姨跟我谈完话之后,我立刻有洗心革面的打算,谈什么屁恋爱,去他妈的,不谈了!况且,谈恋爱也实在麻烦,让人心里老是牵肠挂肚的。当初那是多好的日子呀:每天去学校从早混到晚,回到家看看《我爱我家》、《还珠格格》之类的电视片或《灌篮高手》、《樱桃小丸子》之类的动画片,再打打游戏,上街吃吃冷饮,就这样等着一天天汗毛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粗,真到接老爷子的班——如果再不会冷不丁冒出个接班人的话,如果老爷子不会卷入行贿受贿案的话。但是我发现人的心像河水一样,此时的波纹已经不是先前的波纹了。我的心已经是一颗“花心”了,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而我又没有朋友,我也不吸烟、不喝酒、不染发、不打架、不上酒吧、不去迪厅,你说该叫我怎么办?幸亏我不怎么怕孤独,还有一挨床就能睡着的本事。于是,向猪看齐,吃饱了就睡,睡足了就吃。
       你曾经问我:是否喜欢朋克?
       这里顺便解答一下。其实,朋克是什么,我一直似懂非懂,也一直没问过人,怕被人笑话。有时想,街头的流氓混混可能就是朋克吧?又觉得肯定没这么简单,要么,专指北京的八旗子弟、外国的披头士?再要么,指的是爱玩深沉、爱装孤独的那种人?后来班里有了自称是朋克的同学,偷听他们说话,知道了崔健、张楚、窦唯这些名字,还听到了他们的歌,被唬住了,再不敢狗眼看人低了。现在我想,朋克大概是一种态度吧?比如:失恋了,就说“我才不愿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耐不住寂寞了,就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我自己呢,当然远远不是朋克,我只不过还算喜欢那种劲儿,比如,“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这样的句子,就像是专门给我这号人写的,另外,我还觉得,朋克有时挺实用的,比如,一连几天不刮胡子、早晨上学前故意不梳头都可以显得理直气壮。
       再不敢说了,会气死朋克们的。
       其实,我觉得,有些时候朋克像一个去处,一个突然心情很坏,可以进去撒撒野——或只是看看别人撒野的地方,直说,朋克就是让撒野成为艺术?呀,上当了,根本解释不清,还不如说朋克就是Punk省事。
       23
       我和荞儿见了一面,我们发誓“暂停”谈恋爱,但是要等着,好好等着,把自己给对方留着,留到荞儿考上大学后。
       就差写血书了。
       但是,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甚至不是明天而是“今天”:
       我和荞儿见面是中午,晚上,放学后,爷爷和豆豆阿姨正准备去一家常去的郊外的酒店里玩。我知道,那是一家园林风格的以温泉浴为特色,集客房、全自动KTV娱乐、餐饮、酒吧为一体的三星级酒店。豆豆阿姨笑着说要我同去。我说,我还有作业,我就不去了。豆豆阿姨说:“去吧去吧。”难得她能够不计前嫌,如此热情,爷爷也示意还是去吧,于是,我换掉校服,一同去了。吃饭时,我就坐在豆豆阿姨身旁,别人夸我“帅气”、“有男人味”、“本分”时,豆豆阿姨脸上露出了母亲才有的幸福表情。席间,替豆豆阿姨喝了几杯茅台——有点将功补过的意思。吃过饭,他们就地支桌子搓麻将。我说我想回。豆豆阿姨说:不想洗洗温泉浴?我眨了眨眼睛,意思那就去洗吧,温泉浴,洗完很舒服,身上要滑好几天呢。以前多次在这儿洗温泉浴——宽大的浴池就在套间里,三十九度的温泉水持续从石头缝里流进来,用手一捧,有一丝油质的感觉,沉进去更是说不出的舒坦,令人觉得,多泡一会儿皮肤就变成杨贵妃的了,而且门一关,就完全是自己的天下了,洗累了躺在大床上可以睡一觉,或者看电视、喝茶,多爽。
       我关上门,慢慢浸入池子里。
       几杯茅台使我的头有些重,有一点难以自持的兴奋,浸泡于温泉水中时,精神状态就更如梦如幻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指在抚摸我,起初我还以为那是温泉的效果,可是,我辨认出那竟然是一双手,长长的,只适宜于弹钢琴的手指,是一双我也许暗暗向往过的手?接着,我又辨认出了乳房,两个,白白的,像一对天鹅浮在水面上!一张脸在很近的地方微笑着,噢,是她,这家酒店的一个负责人,我一直叫她李萍阿姨,叫了好几年了,她和豆豆阿姨是朋友,我似乎并没奇怪她怎么在这儿。我只是有点害羞,有点心里没底,我甚至误以为她是我领来的,这家酒店里有太多太多好看的姐姐,有一次,我误揭了帘子,看见角落里挤着十几个性感姐姐,她们全都做出稍稍受了惊吓的样子,我跑远后甚至幸灾乐祸地笑个不停。当然,我从来没“要”过,我知道自己还是学生,尽管学习是差了些,不过,我一直预感我终究有一天会要一个——甚至是挑一个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是爷爷常说的,现在我终于挑了一个,挑了一个虽然老了点但漂亮依旧的酒店经理,管那伙性感姐姐的!温泉水的润滑感达到了极致,使我毫无困难地去了藏在温泉深处的一个地方,但是,温泉水又有过强的浮力,使我——也使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浮,我们只好转移到温泉边上,温泉边上的水磨石又太滑,于是,只好再转移到外屋的大床上。
       不能说得更详细了。
       我挺烦我说这事的口气!
       24
       傍晚,又下雷阵雨了,这次我没太怕,和一伙人钻在公园门口的过道里等雨停,不大的一点地方,挤了二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其中有一个清瘦的背吉他的小子,似乎被我给震住了,因为,我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了,看上去肯定会让假朋克们自惭形秽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你了,你长得好看吗?网络作家我知道几个,有一个叫什么宝贝的?长得还行,好像比写书的作家长得顺眼些,你呢?你真的在石嘴山吗?可别骗我,要不咱们今天见个面?
       25
       回家的时候,豆豆阿姨兴高采烈,我一看就知道她手气不好不坏,进账万儿八千,凭经验,我们基本可以通过豆豆阿姨笑容的多少判断她是输是赢,以及输赢的数额。豆豆阿姨主动开车,我和爷爷在后面。我歪着头看匆匆掠过的银川夜景,我仿佛从来不知道银川有这么迷人的夜景,街边的垂柳、路灯,各种各样的广告招牌,成双成对的情侣,一切都显示出清晰无比的轮廓,而且还含着从来没有过的甜丝丝的亲切感,这个世界突然就变得与我有关了,这个世界既是别人的,也是我的,这个世界与我个人之间的心理距离——成倍地缩短了。因此,我实在不知道,是否该感谢豆豆阿姨的?她煞费苦心为我安排了今晚的一切!李萍阿姨——我得继续叫她李萍阿姨,这是让生活表面上显得与过去没有两样的前提,她告诉我,一切都是豆豆阿姨授意的,只不过中间有些出入——豆豆阿姨原来让她安排个“好一点的小姐”,李萍阿姨“受不了我的男人味”,就营私舞弊了。豆豆阿姨若无其事地问我:“垒子,你好像有些不高兴?”我有点慌,答:“没有,没有。”爷爷在我头上轻轻拍了一把,说:“回去把胡子刮刮!”豆豆阿姨用调侃的口吻说:“刮了不就没男人味了吗?”爷爷说:“什么男人味?他懂个屁!”豆豆阿姨说:“可别小看我们垒子。”他们说他们的,我装傻,不吭声。
       26
       那晚我失眠了,我反复回忆着洗温泉浴的细节,第一次怎么样?第二次有哪些进步?是的,仅仅两次,我就快速成才了。李萍阿姨实在比我碰到的多数老师优秀,主要体现在她绝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
       我只用极有限的时间来谴责自己,请求荞儿的宽恕——我没把自己给荞儿留下,我们的誓言还没超过12小时。话音未落,我就被“强奸”了。我是强迫自己使用这个词的,以此来减轻自己的不安。整个过程中,我始终在争做一个好学生,这是事实,哪有一丝“被强奸”的味道?
       无颜再见心爱的荞儿了!
       实在对不起她呀。
       你听这些话有多干巴巴!
       27
       三天之内,我没找荞儿,荞儿也没找我,相互失去了联系。这种沉默多少显得有些不同寻常。我不找她是因为我心虚,我觉得没脸见她,她呢?按理说,她再听话也没我听话呀,怎么就没一点声音了?于是担忧,荞儿大概知道什么了?她妈妈会告诉她吗?如果真是那样,我宁可死!想起死这个字眼的时候,我并不怕,我确实觉得,荞儿如果真的知道了,那就死,就在她来质问我以前死掉。因为我是不会撒谎的,我即使撒谎她也能看出来。
       但愿她只是被招安了才不跟我联系。
       她太看重成绩了,所以她是容易被招安的。
       我敢肯定,她被豆豆阿姨招安了!
       28
       第四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正用一个大大的三角尺在黑板上画图,我不知在想什么,身后有人推我,我回头看,身后的同学指指教室前面的门外——我看见爷爷在门口向我招手。
       爷爷的意思明显是要我出去。
       课堂上,怎么能随便出去?爷爷连这个都不懂吗?我有点生气,也很焦急,使劲向他摇头,而他竟直接跨进教室,敲敲半开的门,班主任的双手没离开黑板,侧过头,还算克制地问:“干什么?干什么?”爷爷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是韩小垒的爷爷,有个急事,能不能给韩小垒请个假?”班主任仍然不失克制,说:“下了课再说吧。”爷爷焦急地说:“不行,得马上让他走。”班主任这次从黑板上取下双手以及三角尺,把三角尺往讲桌上一扔,说:“这是学校,不是自由市场!”爷爷不退让:“不上了还不行吗?”
       爷爷开车把我送到了奶奶家。
       在奶奶家,爷爷严肃地告诉我:
       “就在奶奶这儿待着,哪儿别去厂
       详情是奶奶告诉我的:
       荞儿是用刮胡刀片切腕自杀的,血流了一地,枕边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裸体的汗毛很重的我,还有一个裸体女人。
       我不吃饭不喝水,一动不动地呆坐了一中午,决定紧随荞儿自杀。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我惟一该做的事情,一中午我想了些什么现在说不清了,但是自杀的念头从一开始就是坚定的,始终没动摇,骗你我不是人。我终于站起来,以百分之百的决心,光着脚抓住了屋内预先剥开的电线头,并闭住了双眼,后来我不得不睁开双眼——铜质的电线头还在我手里,微微有些冰凉!我以为自己有特异功能却始终没发现,我急忙去拉灯,拉所有的灯,才知道停电’了,那几分钟刚好局部停电——没过几分钟灯亮了,所有的灯都亮了,我却瘫在沙发上站不起来,注视着各处的灯光,全身盗汗,全身上下立即湿透了——似乎,那些灯光的热量合在一起,有七八十度,能把人烤焦烤化!
       其实完全是被自己羞的。
       此刻我又有了一身汗——那以后总是这样,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汗就像是决堤一样,水银般从一个缺口流向全身。一想起自己还活着,就羞得不得了,但是,再没想过死,有时候认为,活着可能才是惩罚自己的最好办法,仅仅活着!不说话,一天最多说三句话,也让他们都难受,让爷爷难受,让奶奶难受,让打听我情况的家伙们听了都难受,包括李萍阿姨!
       豆豆阿姨?已经回北京了。
       我不知道爷爷是怎么打发她的?
       有一天我竟碰见了李扬叔叔,他混在一伙人里走路,胡子拉碴,老多了,把我吓了一跳,最初的瞬间,我误以为我也死了,他也死了,我们死了之后一直在走路,一刻也没停地在另一个世界走路,不吃饭不睡觉,始终在走,结果突然在一个路口碰着了,像是已经过了二三十年!
       29
       我没有再去上学,我无论如何不愿再走进校门,即使没任何人知道一个女高中生的自杀由我弓[起。我把狗日的沉甸甸的书包狠狠踹了几脚,然后扔进了垃圾桶,连同班集体、中心思想这些饶舌的东西。我长这么大,惟一用脚踹过的东西恐怕就是书包了。你大概已经看出,我是一个软弱的爱憎不甚分明——尤其是轻易不憎恨什么的家伙。荞儿转眼已经走了快一年了,荞儿如果还在,应该上高二了,再有一年就能上北大清华了。她走后,我其实一直在养病,我的病不是“没有感觉”,而是全身发冷,骨头缝里时常冷丝丝的,四肢无力,连说话都吃力。除了和奶奶相伴,脚不出户,两耳不闻窗外事,就是偶尔被爷爷领着一声不吭地去陕北看看那几口油井,或去内蒙河北等地的羊绒市场上转转。
       这次又单独来到了石嘴山。
       如果不是在石嘴山,我不会开口说话的。
       怎么样,够写一部小说吗?
       30
       咱们还是别见面的好,我真的怕你爱上我。
       或者仅仅是怕“爱”吧,对不起,又装深沉了。
       那就Bye—byc了——白白。
       2002年7月19日至8月4日
       责任编辑陈东捷
       题  字邬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