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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者有心]听雨
作者:胡廷武

《十月》 2002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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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虽说出生在云南开化地方的白马镇,但是从六七岁开始在校读书,十九岁到昆明求学,以后就在外面工作,因此故乡的许多地方我并没有游历过。1979年,我受派参加农村工作队,我们这个团恰好分配到开化,于是我得以走进一个叫做绿冲的地方,那里离白马镇40公里,也算是我家乡的一部分。
       绿冲这个名字,在我们那里是绿色的山箐,或是绿色的田湾的意思,它意味着浓密的、荡漾着绿阴的树木,摇曳多姿的竹林,还有碧水一般从山廓间逶迤流过的庄稼。但是那天下午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情景,却完全不是这样。这里的山几乎寸草不生,裸露着褐红色的土地,仿佛一个个被随意放在那里,又被忘记了的高梁馒头。没有水的响水河,从山间曲折地穿越出来,懒洋洋地横躺在村子外面晒大阳,而河两岸干涸的土地,则散发着热气,像是被谁放在炉子里烤过一样。万里无云的天空显得异常高远,并且它不是纯净的蔚蓝色,而是淡淡的、觉察得出来的紫色。这里的气候如果要用两个字来概括的话,那么这两个字无疑是:干,热。
       放下行李,我们到镇子里去转悠,想尽快地熟悉一下工作环境。绿冲这个小镇建在一面山坡上,据说过去总共只有三条街,两条横的一条竖的,形成一个干字,干字的一竖正好通向河边。五十年代,一个风水先生悄悄说,这不吉利,会伤及响水河,导致干旱,当时谁也不在意,不料过了十年,果然响水河水越来越少,到了冬春两季,就干脆断流,这事弄得人心不安。
       当时绿冲大队的支部书记王新民,是一个能干而精明的人,小镇边上的一些人家早就想搬进镇里来居住,他就让他们在河边建房子,于是沿河就成了一条街,起名叫河边街,小镇的街道就有了三横一竖。可是又有人说了,这不是王新民的王字吗?他是想当一辈子大队支书吧。王新民就又在河边街的街脚打了一眼井,解决冬春两季小镇人家的吃水问题,大家说,小镇的街道成了一个玉字了。这是大队办公室主任老周,带着我们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时,说给我们听的。我们站在水井旁边一看,果然如此。
       我们走累了,见街边有一家卖凉卷粉的小吃店,嘴里沁出了口水,就进去花二两粮票两毛钱,买一碗解馋。不料碗里的卷粉,除了盐巴和干辣椒面,再没有第三样作料,真是有愧于“云南美食”的称号。我们难以下咽,老周也很尴尬,他说现在粮油供应紧张,小食店自己没有指标,买不到肉,所以本来应该很好吃的凉卷粉,也就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时候我看到,在我们之前,小食店里还有另外一位顾客,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正在吃同我们一样的凉卷粉,吃得有滋有味。老周对他说:“来雨,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吃独食?”叫来雨的孩子说:“我大爹给我的钱和粮票。我吃一半,给我妈留一半。”说着他指了一下他旁边的一只大碗,那里面盛着半碗凉卷粉,看来那是要端回去给他的母亲吃的。老周对我们说:“这孩子有孝心。”孩子走了以后,老周告诉我们说,这孩子是一个私生子。他妁母亲亓彩凤是一个瘫子,从未结过婚。他的父亲就是他说的大爹,是三队原来的队长王泰阳,本来干得很不错,但出了这件事,只好把他撤了。这都是文革中的事。工作队一听,把一个残疾妇女搞了生孩子,这是多么恶劣的事,这是王泰阳给我们的第一个印象。
       我是我们这个工作队的秘书。工作队的队部,设在大队部的院子里,队部就我和老秦两个人,与大队部合署办公。我和老周共一个办公室,平时就是我们两人负责处理大队的日常事务;因为我是报社的记者,还给我附加了一个任务,就是负责整个大队的宣传。我和老秦没有地方吃饭,同大队所在地生产一队的两个工作队员搭伙。工作队员每人每月供应半斤猪肉,第一个月,我们分两次买了瘦肉来炒吃,肉吃完之后,就吃咸菜和清水煮白菜,肠子像被刮过一样地难受。第二个月开始,我们就买肥肉了。我们把肥肉洗净,什么作料也不放,放在清水里,盖上锅盖煮很长时间,捞起来放在砧板上,这时候这块一公斤重的、煮得很扒的肥肉,就像一大块豆腐那样,微微地颤动着,闪耀着诱人的油光。主厨的人用筷子在肉上轻轻地划一个十字,就把它分成了四块,然后用菜刀从砧板面上入手,分别把四块肉铲进四个盘子里;我们又自己用筷子把它分成若干小块,这就是我们一餐的菜肴。小心翼翼地拈一块(不小心会夹烂掉),在用酱油、干辣椒面、葱花加上味精做成的蘸水里蘸一下,往嘴里一放,舌头和上颌一抿,肉就化掉了,随着下咽的一种腻腻的、滑润的感觉,一股特殊的香味就在口里泛散开来,冲向鼻子,甚至眼睛、耳朵,于是人的整个身心从里而外,就被一种美食浸透了。我小的时候曾经亲眼看见一个人,据说是龙云的一个侄子,吃过一公斤肥肉,当时觉得不可思议,认为他一定很痛苦,却原来是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们把这道菜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玉皇豆腐,也就是天上的美食的意思。在绿冲的九个月时间,我们是在昆明的家庭的资助下,还有在我白马镇老家的帮助下度过的,要不然,在一月一次饕餮玉皇豆腐之后,我们就将一个月见不到油荤了。
       我还不应该忘记老周。老周原是当地的一个小学教师,他是一个博闻而乐观的人,他有很多办法来改善和调理生活。那时镇上杀猪虽说是定量供应,但是猪的下水即内脏是不在定量之内的,我和老周于是不时地凑钱去买猪肝、猪肚或是猪的肠子来吃,每个月可以改善一两次生活,我们因为担心影响不好而不敢多买。猪肝和猪肚是用来炒吃,而猪大肠是用来煮着吃。煮猪大肠虽然很简单,但洗起来却颇费事,这往往要花上老周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做的猪大肠,还残留着一种特殊的味道。我说:“老周,你这大肠还没有洗干净啊。”他说:“洗得大干净,一点大肠的味道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吃头?”
       有一回全大队的工作队员集中,当天晚上要杀一只羊聚餐。工作队开会到了下午五点,我下楼来一看,只见羊还在院子里吃草。我急了,找到老周说:“今晚要吃羊,你没有忘记吧?”他说:“你别急,到时候一定让你们吃上羊。”我说:“你该不是让我们吃生羊肉吧?”他拍拍胸脯说:“我保证让你们吃上扒羊肉,行了吧?”下午六点,散会下来,见院子里已经支起了一口大锅,锅下柴火熊熊,锅里冒着热气,显然羊肉已经煮上。我找来筷子尝了一下,果然是扒羊肉了。我是一个好美食的人,而且自诩为一个业余厨师,但我却不知道老周用什么魔术,在一个小时之内杀一只羊并且把它煮扒掉。吃过饭以后,我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向他请教。他笑着说:“你随我来。”就把我领到院子后面,后面有一间简易的房子,地上铺着几块木板,木板间有五寸宽的缝隙,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坑,这就是公社的厕所;隔壁是猪厩。在靠近板壁的木板上,有厚厚的一层像晨霜一样的东西,那是小便的积淀物,俗称为硝。他指指那东西,又向我亮了一下他的小指甲,他的小指甲养得很长,像一把小匙子。他说:“我就是舀了一点那东西,放在锅里。灵得很,半个小时就扒了。”听他这样一讲,我差点没把吃进去的羊肉吐出来。我说:“老周你怎么能这样做?要让工作队知道了,你这不是一个态度问题吗?你也太不懂事了!”老周看我真急了,赶忙说:“我是同你开玩笑的。放是放的硝,但是食用硝。”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打开让我看,果然里面是白色的粉末,我这才放下心来。可是若干年后的今天,当我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又犯踌躇了,我想:老周用他的小匙子,把那积淀物事先舀在瓶子里,不也是可能的吗?
       绿冲是一个炎热的地方,我才一到下,老周就给了我一个大木盆,说是用它洗澡。用它洗澡是不可能的,但可以用它盛水擦身。夏天,吃过晚饭,在木盆里盛满水,用毛巾反复擦一擦汗淋淋的身体,使全身凉爽而通泰,然后同老周一起去散步,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小镇的街道不是组成一个玉宇吗?大队所在地,正好在玉字最上面一横的左边,我们从那里开始,一直走到玉字最后的那一点,即水井的旁边,在那里往水井里看一下水的深浅,据老周说,那可以分析出下不下雨,我至今没有学会这门学问。他一路跟我谈着当地的轶闻琐事,同时也谈工作,我觉得都十分有趣。
       这些就是我在那个贫困的地方的难以忘怀的享受。说起来,这都是穷欢乐,会让那些真正会享受生活的人笑话的。
       事实上我们那时是很艰苦的,不仅生活艰苦,工作也十分艰苦。我们进村的时候、正是春天的雨水节令,眼看就到了育秧和插秧的时候,可是接连一个月,一滴雨也没有下,而且天上根本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所以农民愁,工作队更愁。我们每天一有时间,就像望天狗一样地往天上看有没有积雨云。连晚上睡觉都竖着耳朵,只要风从屋顶上扫过,瓦片上一有沙啦沙啦的声音,我们便会立刻警觉和兴奋起来,甚至一跃而起,去推开窗子,看是不是真的下雨了。有一天晓土热得厉害,大家都说肯定要下雨,全大队,的人都在自家的屋檐下等着,可是到了深夜一点,还没有丝毫动静,只好不情愿地上床睡觉。睡了不知多少时候,忽然一阵嘀嘀嗒嗒的声响使我惊醒过来,我定神一听,果然是下雨了。我忙不迭地拉开房门对着工作队长的宿舍大叫:“老秦,下雨了!”老秦说:“知道了!”原来他已经下到楼下,站在院子里。他要我通知各生产队,立即组织有经验的劳动力,赶快到田里去堵水。可惜那是一场过山雨,等到人们闹嚷嚷地跑到田里,它却停了。
       过去我这个人不大喜欢雨,因为下雨会使人行动不便,经久不息的秋雨,会引人无端地烦恼。我读过的古人写雨的诗词,多数是与愁字连在一起的,李清照词“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是写雨的名句。可是到了绿冲之后,我却喜欢起雨来了;不仅是喜欢,简直是在时时盼望着它的大驾光临。在临近清明的那几天,我经常在心里叨念杜牧“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我希望来一场绵绵细雨,哪怕下几天几夜也无所谓。当然最好来一场瓢泼大雨,下得洪水泛滥,河翻水涨,这样田里就可以灌上满当当的水,谷种就可以按时撒下去,再过一会儿,插秧的山歌就会满田满坝飘飞起来。人的情感的转变,真是奇妙的事情啊!
       可是清明节来了,雨却没有来,人心就像晒干了的土地,焦渴难耐。绿冲所有十个小队,只有三队在清明第二天撒了谷种,其他生产队都还在等雨。工作队和大队部召集所有生产队长,在三队开现场会,大家一看,原来三队的做法是:在干河中间掏了一暖:井,实际是个大坑,用木制的龙骨抽水机,把井里的水抽到河滩上的一个大掼盆里,再用另外一架抽水机把掼盆里的水抽到秧田里。三队队长黄有是一个口讷的人,说了半天,讲不出个道理来,最后他说:“这个办法是王泰阳想出来的,请他说吧。”王泰阳已经不是生产队长,没有资格参加现场会,他同另外一个人是在秧田边上理沟。老秦,和大队长就让王泰阳说。王泰阳说:“这没有什么好说的,除了用掼盆做临时蓄水池这一点之外,我们这个办法并不见得有多先进,关键还是一个力气活,为了把全队的三丘秧田灌满水,我们不停歇地抽了三天三夜。”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生得肩宽腰细,浓眉狮鼻,眼睛很小,嘴唇很厚,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形象。大概是因为熬夜的缘故,他的眼睛像牛眼睛一样通红。现场会之后,老秦让我留在三队蹲点,继续总结他们的经验,向全大队推广。他又交待说,看来老黄这个人能力有点弱,你要多帮助他。
       三队所在的村子叫大树脚,离绿冲小镇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也不消搬行李,再说还有工作队队部的工作也还要做,所以所谓蹲点也者,不过是多花一些时间到那里调查研究而已。因为谷种刚刚撒下去,也没有什么农活好干,第一天黄有和工作队员小范就陪我在村里村外转一圈,好知道三队是多大一个范围。一边走,老黄和小范一边向我作介绍,从他们的介绍里,我发觉三队的许多事物,都和王泰阳有关系。
       绿冲这个地方,生态破坏十分严重,大多数的村子里都没有什么树,偶有一株两株,也常被人畜糟蹋,显得枯枝瘦叶。惟独大树脚不一样,村子里的房前屋后,遍布树木,田边地角,也有一些成行的树,可以供干活的社员歇气,也可以赠予远方的来客一片绿阴;进村子的一条小路两边,两行黄槐树枝繁叶茂,开着黄金般的花朵,绿阴遮蔽着的道路,像被水浇过一样凉气宜人,整个村子像沙漠中的一片绿洲。黄有说,这些树,是十多年前王泰阳带领大家种的。村中间的那一株大榕树,是这个村子得名的依据,据说已经有一百岁了。这株树的树冠很大,夏天村民们在下面纳凉;晚上如果开社员大会,村里来了放映队放电影,也在它的下面。这株树是村里的风景,也是村里的会议室和大礼堂,平时被村民们尊为神树,常有人在树下烧香祭献。文革中红卫兵来破四旧,围着这棵树不走,说有人在树下搞迷信活动,要把这棵树锯倒。这时王泰阳作为三代贫农的后代、生产队长,他给红卫兵们讲了一段革命故事,说解放战争时期,红军(实际是云南的地方革命武装“边纵”)的一位连长,曾在这株大树下给村民们讲革命形势和革命道理,他讲完之后,这个村子里立刻就有三位青年参了军,所以说这是一株革命树。黄有又说,第二天王泰阳就叫会计做了一个牌子,上面写了“革命树”三个字,在大榕树的树干上敲颗钉子挂起来,从此造反派再没来打这株树的主意。
       我们那一带农村里,对牛十分爱惜。到了春耕大忙时节,因为要拼命干活,人要补充营养,也给牛补充营养,补充营养的方法是吃肥腊肉炖白云豆。白云豆是一种很大的豆,籽实有拇指那么大,传说有大补之功。一般人家都是这样:把白云豆和头年冬月间腌制的肥腊肉,一起放在沙罐里煮,大约煮三个小时左右,然后把肥腊肉捞出来,按全家的人数,加上牛的头数,切成手巴掌一样大的厚块,每人、每牛一块。过去生产队里有积蓄,每年都由公家买肉来喂队上的牛,这几年队上穷得几十元钱也拿不出来了,春耕前牛吃的腊肉,都是王泰阳拿出来的。小范笑着说:“今年的肥腊肉昨天才喂过,队里的五头牛每头一片,吃得那些牛直向王泰阳表示亲热,把他的衣襟都蹭油了。”
       老黄和小范不断地向我介绍着队上的情况,但许多事都说到王泰阳,好像是在蓄意介绍他一样。诸如,沟上有一块长石板搭的小桥,黄有说那是王泰阳在山上錾好了石料,叫上年轻人一起抬下来架上的;一家人家正在火灾后的废墟上盖厨房,黄有又说那一天晚上危险极了,要不是王泰阳爬上屋顶把瓦片全部掀掉,大火要烧掉好多人家,等等之类。听了老黄和小范的介绍,王泰阳在我心里成了一个矛盾的人物形象。一方面,他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另一方面,他好像又是一个处处为村里着想、为他人着想的人。我素来认为:从历史的角度说,一个居民点,那里的人们所以能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条件下,不溃不散,它的历史和文化所以得以保存和发展,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要有一个或几个甚至一批杰出的、以乡梓的安宁、富裕为己任的人。王泰阳是这样的人吗?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把这些事情连同我心里的矛盾,向老秦作了汇报,他要我在群众中不动声色地作调查,看是怎么回事。
       我每天早上到三队去,吃过晚饭才回来。他们给我安排了一家房东叫杨晋,年纪比我稍大,他的老婆正怀着孩子,快要生了。那天吃过中饭我在村里闲逛,忽然听到一家人家有女孩子的笑声,就冒昧地走了进去,里面的两个女孩子见我进来,一个人端走了桌上的一个筲箕,而另一个马上把桌子掀了起来。我问她们在做什么,她们不答,光咯咯地笑。显然她们刚才是在吃饭,而桌子上摆的不是饭,而是不好意思让我看到的东西。我已经在杨晋那里了解到,生产队这几年的收成很不好,目前有的人家里已经没有粮食,在吃青蚕豆或是麦麸拌野菜。青蚕豆是各家自留地里种出来的,那本应用来做菜吃,或者用豆瓣做成豆闷饭,也非常好吃,但是现在因为青黄不接,只好连壳、连叶掺野菜充饥。
       这家人家的隔壁,就是王泰阳家。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家也正在吃饭,我见他家吃的是包谷面拌米饭,菜有酸腌菜汤和烧干辣椒醮盐巴。两口子吃得满面通红,他们似乎才讲完什么有趣的事,脸上还带着笑容,黄有和杨晋说他们夫妇俩感情很好,看来是真的。王泰阳的妻子叫赵茹宾,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长得丰满圆润,眉目清秀,开朗大方。她给我倒了一杯茶,虽不是什么好茶,但在绿冲地方,能以茶招待客人的人家可是不多,我喝了一口,同王泰阳闲谈起来。我问他,三队要怎么搞,才可以改变贫困面貌;他说一要解决水的问题,二要抓副业。
       我问:“怎么解决水的问题?”
       他说:“长远说当然是要保护森林,必须整条响水河流域一齐治理,但这不是我们绿冲地方可以办得到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
       我又问:“那么现在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短期内见效呢?”
       他答道:“有。我曾经调查过,翻过一架山,有一个落水洞,一条小河流到那里,白白地从地下流走了。打通西边的这座山就可以把水引到绿冲来。”
       我说:“这需要打多长的隧道?”
       他说:“大约三公里吧。这也得全大队一齐出力才行。”
       我说:“好呀,好得很哪!那副业呢?这里有什么副业可搞?”
       他说:“沙呀。现在外面搞建筑都需要沙,满河滩的沙子都可以变成钱哪!”
       我觉得王泰阳的想法很有道理,而且很有水平,我想起民间传说的每遇大事,黄有一定要去同王泰阳讨主意的说法,我相信这是真的。
       当天晚上我就向老秦作了汇报。老秦也激动了,说:“看来王泰阳还真是个人才,你赶快调查落实一下,他同亓彩凤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人为什么会犯错误呢?人们会说,这是因为他的思想没有改造好,觉悟低,或者是意识坏。但是王泰阳不是这样。他聪明能干,大公无私,以地方的安宁和发展为己任;他帮助他人,扶持孤寡,修桥铺路,连犁田耙地的牛也得到他的关怀照应。可是这样一个人,他却犯了错误。我按老秦的意思,找了好些个人调查,也找了王泰阳夫妇,亓彩凤,杨晋,黄有,大队老支书王勤民、办公室主任老周,所有这些人的说法大体上是一致的,王泰阳犯错误这个事铁证如山,案是翻不了的,只是对他的错误的性质略有不同的说法。
       王泰阳的妻子赵茹宾是本地一个小学教师的女儿,有一天在学校里,她发现一个用膝盖走路的小女孩子,她很同情这个带残疾的小姑娘,从此她们成了好朋友。这个小女孩姓亓,叫亓彩凤,低她两年级,家住在大树脚,母亲早就死了,同她的父亲两人艰难度日。亓彩凤是个腼腆羞涩的姑娘,也许那时候她就有自卑感吧,她姓这个亓字多数人不认识,都是赵茹宾告诉人家,她说这个字读齐,齐心的齐。亓彩凤每天来上学,是王泰阳和另外一位高年级的同学背着她来,赵茹宾后来也经常跟着送亓彩凤回去,有时也背上她一段路。两年以后她们结拜为盟姐妹,再过两年,亓彩凤的父亲去世,亓彩凤也就辍学在家,成了队上永久的五保户。
       大跃进那一年,赵茹宾嫁到大树脚,嫁的就是那个背亓彩凤上学的大同学王泰阳。新婚之夜,她把自己的新郎看了又看,结实的身子,忠厚的长相,她自信找到了一个最理想、最可靠的人。在无止无休的絮谈中,他们也谈到了亓彩凤——茹宾的干妹子。这时候,王泰阳已经是大树脚生产队的队长,他想尽办法,尽可能地照顾亓彩凤。冬天,把队上的麻袋交给她补;秋天派她守场;夏天让她坐在田埂上,握着一根竹竿吆雀。惟独春耕大忙时节,没有什么轻松活计好派,有一年亓彩凤跟着妇女们下田薅秧,薅着薅着,后面的水红了一大片,女人特有的那种血,把她的裤子染得很可怕,从此王泰阳再不准她下田。赵茹宾说:“我知道你对她很好,我要你发誓一辈子照料她,啊?”王泰阳说:“我一定!”
       幸福总是有缺憾的。王泰阳、赵茹宾夫妇的生活非常美满,可是他们在结婚三年之后仍然没有孩子,吃了许多药不见效果,他们就到州府所在地的开化去检查,结果是赵茹宾天生没有生育能力。农村里是非常注重生育后代、养儿防老的,可是他们并不在意,而且到亲戚家要一个孩子来扶养,以备将来到老时有人照料,这也是很容易的事。谁知晓得这个消息以后,最着急的不是他们,倒是亓彩凤。原来早在她和赵茹宾在做姑娘的时候,就曾经提到过这件事,因为她认为这一生她是不可能结婚生子了,所以她,同赵茹宾约定,如果赵生两个孩子,就过继一个给她。赵茹宾结婚之后,亓彩凤就天天盼着她生孩子,现在这个希望落空了;要说同别的亲戚要一个吧,像她这样一种情况,哪一家会让孩子从小来跟她一起受苦呢?
       有一次,亓彩凤叹了一口气,同赵茹宾开玩笑说:“唉,要是我能代你怀孕就好了!”从此以后,两个女人在一起经常议论这件事,开这个玩笑。终于有一天,亓彩凤对她的盟姐说:
       “姐,我有一个想法,说出来你不要骂我。”
       赵茹宾说;“说吧,我不骂你。”
       亓彩凤又说:“我说得不对你不准生气。”
       赵茹宾说:“快说快说,我生什么气呀!”
       亓彩凤说:“我想生一个孩子。”
       赵茹宾说:“你偷偷和人相好了?”
       亓彩凤说:“没有。”
       赵茹宾说:“没有那你同谁生孩子!”
       亓彩凤说:“姐,我想同姐夫生一个孩子。”
       赵茹宾被吓蒙了,说:“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亓彩凤咚的一下站在地上,扶着赵茹宾的膝盖说:“姐,你可怜可怜我这个残废的人吧!你不可怜我,我这一生怎么过啊……”说完就大哭起来。亓彩凤是一个没有小腿的人,她这样也就形同跪在了赵茹宾面前。
       赵茹宾也被她哭伤心了,想起自己答应过她,若生了两个孩子,则过继一个给她的承诺,现在因为自己不能生育,这个承诺是不可能兑现了;当时三年困难时期虽然过去,但是绿冲地方还是很穷,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王秦阳和赵茹宾尽管想照顾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说,即便能给她一些吃的和穿的帮助,但是到老来,饮食起居,病痛,又由谁来照料呢?如果她自己有个孩子,日子总会好过一些的吧;而想到孩子,她又觉得亓彩凤的想法肯定是不行的。这可怎么办呢?赵茹宾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也陪着亓彩凤哭起来。
       在一个更偏僻的乡下,赵茹宾有一个远嫁到那里去的姨妈,现在已经是孤寡一人,而且天生是一个哑巴,哭了一阵,赵茹宾想起她来了。她想,如果亓彩凤怀孕之后,自己陪着她到那里去,等孩子生下再回来,对外人就说是自己生的,凭什么说不过去?过得两年,把孩子过继给亓彩凤也就是了。她把这个想法同亓彩凤一说,亓彩凤破涕为笑说:“行,这样准行!”
       赵茹宾说:“我答应你,是因为我的心被你哭软了,问题是你姐夫是不会答应的,我只能说说看。若说不通,我们还得想别的办法。”
       一个男人如果深爱着一个女人,是经不起她缠的,即便是缠着他跳悬崖,他也有可能答应。王泰阳就是一个例子,他居然愿意照赵茹宾的话去做。他对赵茹宾说,他做好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事情如果败露了,不当共产党员,不当生产队长。当然后来他说,他当时想得大狭隘,好像除了他王泰阳夫妇,就没有其他人会帮助亓彩凤了似的,其实,有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有其他的共产党员,有广大的贫下中农,大家是不会眼看着一个残疾人没有饭吃,无人照顾,而不管不问的。
       那一年也如今年这个时候,小秧撒下去了,老天就是不下雨,赵茹宾就催着他去办那件事。那天晚上,赵茹宾陪着王泰阳到亓彩凤家,坐了一会儿,她就走了,留下了王泰阳。王秦阳在灯下看见亓彩凤比原来漂亮多了,她那平时菜色的脸上,闪耀着残留的青春的红晕,本来灰黑又满是裂口的手,现在显得光润而灵巧。王泰阳不知道,亓彩凤为这一天,已经保养自己有一段时间了。她听人说山上有一种草,女人用来熬水洗沐后,有一种清香,能够吸引男人。她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用她的膝盖走上山去,找到了这种草;这两天,她都在用这种草熬水洗沐。闲聊了一会儿,她坐到床上去,那床干净而整洁,她轻声地说:“来吧。”接着王泰阳就闻见一种从未接触过的香味,从她白皙的胴体上泛散出来。他下决心来做这件事儿的时候,他担心自己不会动心,不动心就不行,而这一种香味,却使他迷离而又冲动。天上一声雷响,雨哗地下来了。雨点哒哒哒地从瓦片上飞驰而过,就像从赤热的心上洒过,让人感到无比舒服。王泰阳觉得雨水很快泛滥起来,淹没了天,淹没了地,淹没了他和亓彩风,他们仿佛是两只水生动物,在水里以一种优美的姿势游着、游着,直到游得筋疲力尽……“不行!”过了一会儿,王泰阳说,“我得找人去堵秧田水!”说着他穿上衣服,走进倾盆大雨之中。这是1965.年的事情。
       过了两三个月,赵茹宾告诉王泰阳亓彩凤怀上了,要他给孩子预先取个名字,以图吉利,王泰阳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说:“叫来雨吧。”赵茹宾带着亓彩凤按原先商量好的办法,到她的姨妈家去,可是才去了四天就回来了,原来赵茹宾的姨妈已经去世。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亓彩凤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全村的人,甚至外村的人,都知道亓彩凤怀孕了,可是不论是群众或是领导问她,孩子是谁的,她都缄默不语。在全村的所有男人中,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是一个叫做皮为良的人,他是一个有名的懒汉和无赖,平时有事无事经常在亓彩凤的门前转悠。可是他说:“我平时在亓彩风门前转悠怎么啦,她不理我,连正眼也没看过我一眼。那孩子我不负责!”有聪明的人说:“没有人承认也有办法,等孩子生下来,看像谁谁还能抵赖?”也是老天保佑王泰阳夫妇,亓彩凤的孩子生下来,是个男的,谁也不像,就像她自己。公社和大队只好说,不要追究了。看看这件事情就这样安全地过去,可谁又料到有丁存义想当队长这件事呢?
       王泰阳家三代人,都是贫苦的不识字的农民,到了他,由于时事机遇,得以读到小学毕业,虽然识字不多,可是爱看《三国演义》、《水浒传》一类的书,学会了做一个爱朋友、重义气的人。他的朋友不仅村里有,连县城里都有。平时他自留地里种得有包谷、红薯或是蔬菜,只要进城去,总要送一些给朋友家尝鲜;朋友也不好给他钱,就同样回赠他一些东西,比如茶叶、香烟、糖果之类,知道农村粮油困难,他们也会给他一点肉、油、粮票什么的。这都是他为人仗义得到的回报,村里的朋友来了,他也同他们分享。丁存义就到他家喝过酒,吃过肉,对他的桌子上经常有肉,大葫芦里有倒不完的包谷酒非常羡慕;他也眼红赵茹宾有的卡衣裳穿,尤其是她的干妹子——那一个瘫子也居然有一件,而他的老婆却没有,这使他感到愤愤不平。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王泰阳当队长带来的好处,于是他就同他的叔叔去要队长当。;这时是1967年,他的叔叔沈炳仁那时在公社当副书记,听了侄儿的要求,就问他说:“听说你们队那个瘫子亓什么的私生子,是同王泰阳生的?有没有证据?”
       丁存义说:“有。两年前的一天晚上,有人看见王泰阳从亓彩凤的屋子里出来,屋子里面的灯黑着。算了一下日子,正是那个时候。”
       沈炳仁说:“那个看见的人,敢不敢作证?”
       丁存义说:“这个人不会作证;亓彩凤和王泰阳也不会承认。”
       沈炳仁说:“我知道了。你等着吧。”
       八月的、特别明亮的月亮升起来了。要是在过去那些年,村子周围包谷垛组成的迷宫里,就会处处响起铮铮的月琴声、情人们的恋歌声和忍不住的笑声。可是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这种“资产阶级的情调”就被禁止了。这一天晚上,大树脚村的人民公社社员们聚集在大榕树下开会,将要解决一桩给无产阶级和贫下中农脸上抹黑的坏人坏事。树枝上挂着惟一的一盏马灯,闪着黯淡的光晕。会场前面放了一张方桌,分三面坐着几个领导,一个是公社党委副书记沈炳仁,一个是新上任的绿冲大队党支部书记陈光明,另外两个是公社的保卫干部。王泰阳也坐在上面,他一直闷着头吸竹筒水烟。亓彩凤被安排了跪在桌子前面,低着头,面向群众,怀里抱着她一岁的孩子来雨。
       保卫干部说:“亓彩凤,你说,你怀里抱着的孩子是跟谁生的?”
       亓彩风似乎并不打算回答这些人的问话,只是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然后把衣服扣子打开,掏出白乎乎的乳房,当众奶她的孩子。丁存义看了他的叔叔一眼,站起来领着大家呼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个人手里拎着一根棕索挤到前面来,说:“她不说,不说就把她吊起来!”这个人就是皮为良,大家都知道,他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他对亓彩凤的愤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洗清自己。
       皮为良当众理着绳索,会场上一片嗡嗡声,有人说:“不要这样。”有人说:“唉,怪可怜的,饶了她吧!”皮为良不理会这些议论,他窥了一眼丁存义,就对亓彩凤说:“把你的私娃娃背起来!”亓彩凤惊惶地瞪了皮为良一眼,从孩子嘴里收回乳头,又赶快拉了拉衣襟,把胀鼓鼓的乳房遮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皮为良见亓彩凤不动,一把将孩子夺过来,连同裹着孩子的背袋,放到亓彩凤背上去。这时赵茹宾走上前来,说声:“给我!”抢过孩子,抱到一边去了。孩子尖厉地嘶叫着,根本不理会人们对他的歧视,他的叫声又把别的孩子引哭了,于是大榕树上似乎是一下子飞来许多夏蝉,叫得人烦躁不安。这一会儿工夫,皮为良已经用索子把亓彩凤两只纤细而粗糙的手腕,牢牢地捆在了一起。他说:“给你三分钟的时间,你要再不说出奸夫,就把你吊起来,叫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
       仓库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孩子们都被他们的母亲用悄悄话吓得不敢哭了。全会场所有人的眼睛,像上百颗暗夜中的星星,照耀着一个女人的命运。
       180秒钟很快过去。皮为良说:“时间到了,你到底说还是不说?”可是亓彩凤仍旧不说话。皮为良似乎有些胆怯了,他又窥了丁存义一眼,见丁存义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就把绳子往树丫上一甩,越过树丫又接在手里,现在他只要一拉,就可以把亓彩凤吊起来。这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住手!”接着人们听到咔嚓一声,王泰阳手中的竹筒烟袋裂成了碎片,带着浓烈烟味的、黄色的烟筒水流了一地。他站起来,对着台上的人说:“不要碰这个残疾人!是我!”他把捏碎的烟筒丢在地下,又说:“要捆,要吊,来吧!”皮为良说:“哦!原来你那么关心这个婊子,为的是……”说到这里,见王泰阳的眼睛像两团火似的盯着他,就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陈光明平静地向王泰阳问了几句话,进一步落实了他的口供之后,同沈炳仁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公社来的保卫干部就站起来,掏出一副手铐,熟练地把王泰阳铐起来。
       赵茹宾抱着孩子冲到前面,对两个保卫干部冷峻地说:“你们不要抓他,这个事是我叫他干的,要砍要杀,我去!”说完才哭了起来。吓呆了的亓彩凤也突然大声嚎叫起来:“不是他们!是我,是我,是我求他们这样做的呀!你们不要抓他,要抓抓我呀……”
       王泰阳在两个女人的哭声中,和被弄得莫名其妙的人们的议论声中,被带走了。
       过了几天,县法院来了两个穿制服的干部,找村子里的人调查。最后他们从亓彩凤家出来,一面摇头一面说:“荒唐!荒唐!”回去了。
       又过了几天,王泰阳回村里来了,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按上面的意思,把生产队的大印交给了丁存义。但是丁存义当了生产队长以后,桌子上仍然没有酒,没有肉,他的老婆也仍然没有的卡衣服穿,因为生产队的仓库里,除了几具生了锈的犁耙以外,什么都没有。过了不久,丁存义带着皮为良去城里参加武斗,打死了人,粉碎“四人帮”之后,他坐牢去了。皮为良还在村里,还是那样的懒惰,只是不敢耍无赖了。
       没有当队长以后的王泰阳,日子过得更好,快要变成地主了。人们看见他每逢县城的街子天,他就大摇大摆地背着鸡、鸡蛋,或是自留地里的东西到城里去卖,然后从城里背回村民们所羡慕的那些东西。而别人学着他背去卖的东西,不是被戴红袖套的管理人员强迫着卖给供销社或蔬菜站,就是在黑市上悄悄出售的时候被没收了。
       他们同他开玩笑说:“王泰阳,你的东西究竟拿到什么地方卖?为什么没有被没收?”
       王泰阳说:“没有卖,送朋友了。”
       他们不信,说:“哄鬼的话!‘打办’有你小舅子吧?”
       他哈哈一笑走过去了。
       王泰阳不到亓彩凤家去了,但是他的妻子却照样跑得勤,经常给母子俩送吃的、穿的去。来雨长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十岁了。
       这就是我调查的王泰阳与亓彩凤事件的始末。
       老秦是一个决断而又有责任心的人,听了我的汇报之后,他就召集全体工作队员进行研究。大家认为,既然县法院都已经不予追究,只作了行政处分,他还是党员,这就说明王泰阳不是犯罪,是属人民内部矛盾性质。王泰阳的下台,除了他的错误,还同文革中有人想夺权当队长有关,现在这个人由于参与武斗打死人,被判了刑,王泰阳的错误可以考虑作从轻处理。现在刚刚粉碎“四人帮”,正是用人之际,王泰阳这个人才完全是可以用的。再说,如今公社才是科级,大队是股级,生产队长什么也不是,不就是一个带着大家种田种地的人吗?老秦同意大家的意见,他让我写一份关于调整三队领导班子的报告,主要内容是让王泰阳当队长。他说由他同大队领导交换意见;同时也由他亲自向工作团领导作汇报,公社由团领导去协调。但是他补充说:“必须先做通王泰阳的工作,他答应出山之后,再写报告。”做工作的事,又由我负责。
       这一段时间的农活,主要是整田。整田有三道工序,一是由人工把田里的大垡子敲成小一些的土块;二是用耙先干耙一遍,把小土块弄成碎土块;第三是水来了,再耙几遍,直到把碎土块耙成泥浆,这才可以插秧。田地里的大垡子,有的有羊肚子那么大,被一个冬天的太阳晒得像铁一样坚硬,锄头背敲下去岿然不动,往往要敲很多下,才能把一个垡子敲烂。即便如此,耙起来仍然非常惊险,就像在大海中玩冲浪游戏一样颠簸不定,牛在土块中插足行走,有时被锋锐的棱角划痛,就会跳起来,耙田手时常会被颠下耙来。我有一次站在耙上,牛突然跑起来,我顺着牛屁股滑下去,木耙从我的背脊上划过,拉出三道血痕,险些出了大事。古人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真是经验之谈。
       吃过晚饭,我常到王秦阳家去同他聊天,聊得最多的自然是雨,因为那一段时间,全队都像盼新媳妇似的盼着下雨。“要下就该在这两天下了吧”,这样的话在我们的嘴上千百遍地重复过,时不时,我们又会一起走到院子里,抬头望着天,分析云彩的动向。有一天晚上,我试探性地同他谈起,要他出任三队队长的事,他不是一口拒绝,而是绕来绕去,主要就是两句话,一是“我犯过错误,不合适”;二是“我当和不当一样为社里操心”。我正在给他做工作,忽然听到一阵沙啦沙啦的声音,好像是在下雨了,我同他互相看了一眼,一齐冲了出去,一看,原来是几个半大孩子,正在往靠在墙边的包谷秆上撒尿。
       我在同王泰阳谈了许多次以后,虽然没有结果,但是却熟悉起来,我喜欢他的善良忠厚,他错误地认为我有一点学问,于是我们就处得像朋友一样了。有一天下午,我们照样吆牛耙地,收工的时候,他悄悄对我说:“今晚肯定下雨,你到我家来吃晚饭,我们一起等着。”我抬头一望,万里蓝天,虽说有几朵云彩,也不像什么积雨云,但是我又相信他的经验,就半信半疑地答应了他。我把母亲从白马镇带来的红烧肉罐头拿了两瓶来,交给赵茹宾,不一会儿,一桌像样的酒席就出来了。菜有四样,除了红烧肉之外,是油炸辣椒和油炸兰花豆,还有一大钵青菜汤。兰花豆也就是炸蚕豆,赵茹宾把泡涨的蚕豆,在尾巴上浅浅地划一个十字,然后放在冷油里炸至油旺、香味泛出时起锅,划过的蚕豆皮张开来,就像一朵朵蜡黄色的、开成四瓣的兰花,吃起来又香又酥。
       饭菜很可口,酒也很醇,但是雨却一直没下,我怀疑所谓等雨也者,是王泰阳骗我来吃饭的借口。一直到我们把满满一葫芦酒都喝干了,才听到了雨声,这时我们都已经朦朦胧胧,如梦如幻了。但是,雨声我们却是在听着,我们不就是在等雨吗?开始,我仿佛听见是谁在屋顶上撒出一把豆子,接着撒豆子的人多起来,而且越撒越密,好像是在比赛谁撒得多似的。最后,他们大概是性急了,终于向屋顶上哗哗地泼起来。屋顶上盛不下,顺着瓦沟往下流,等流到了地上,却不是豆子而是水。原来不是有人撒豆子,而是上帝向大地的某一个方向撒出一张银色的网,一下子把山川河流,把荒野田地,把在喝酒和不在喝酒的小屋子,都罩在网里了。网罩着的,就是上帝喜欢的了,就有饭吃了;没有罩着的,就继续盼望吧。有人在咯咯地笑,等我醒来,是睡在小范的床上,小范却睡在地板上,昨晚我喝醉了,是被雨灌醉的。
       这场雨,整整下了一夜一天,秧苗总算顺利地插上了。插完秧以后就算是农闲,至于中间要薅秧,那是女人们的事,男人们该干点别的事了。王泰阳往县城里跑了几次,回来说用沙的单位联系好了,就等着生产沙拉出去;而且说这家单位还答应尽量收购他们的沙子,以便供应外地的建筑队。老秦决心把三队当成一个抓副业的点,摸出经验,向全大队推广;等积累了资金,再打隧道引水。可是黄有组织不起人来,到谁家去动员,别人就先向他伸手要工具,要定金。我和老秦商量,这事还非得王泰阳不行,而王泰阳死活就是软顶着,说自己不适合当队长。没有办法,老秦只得亲自出马找王泰阳谈话,到底还是他有水平,居然把王泰阳说动了。老秦对王泰阳说:“你先干着吧,大队的文件很快会下来。”
       那天晚上,黄有在大榕树上挂上一盏马灯,把社员召集拢来开会,由王泰阳向大家讲抓副业生产的事。第二天一早,王泰阳就进城去订做了几十把铁筛,很快三队的家家户户就开始生产沙子了。当王泰阳把第一笔货款收回来,各家各户也都象征性地分到了一点钱的时候,大树脚村的村民心里,升起了新生活的希望。
       老秦也满怀信心,他不断地去催上面批复我们的报告,批复很快下来了,可批的却是:王泰阳不适合再出任生产队长。上面还口头批评了我和老秦,说我们不懂政策,小资产阶级狂热,我们嘴里不敢说,心里不免有些腹非。倒是王泰阳通达,那天晚上,也是在他家吃饭,也是一样地等着下雨,当我按老秦的意思,嗫嗫嚅嚅地向他解释时,他只说了两个字:“喝酒!”
       2002年5月5日
       责任编辑: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