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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盘瓠
作者:玄 武

《十月》 2002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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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霆般的信义,东方道德的美,我要讲到一个民族的起源;仍然涉及蚕,涉及人与另一种物达成的默契,仍然有战争、牺牲,性和繁衍,那没有目的、永不休止的厮杀,说到东方另一个神秘的少女,依然没有名字,伟大而被漠视,说到面目模糊的老王。时光混浊,事件以地上的王的名义发生。这是帝喾的时代,他是传说中的帝王,在传说中又是黄帝的子孙。那给亚洲的大地建立秩序者,井的发明者,地上的人第——次大厮杀的发起者和终结者:黄帝,他如此显赫,致使他的子孙、曾经同样显赫的喾,名字黯淡,事迹湮灭。喾又称高辛氏,一个意义失去的名字,与现在东方人的高姓和辛姓并无关联。他做过什么,想过什么,都已经无从得知,他留下一个故事,让我们感知一个人在时光中的无奈。这无奈从远古开始,横亘到时光消失。他已高迈,孤独地坐在他的王宫,忧愁而悲伤。杀伐不休,他已高迈,已不能发动事情,也不能阻止发生。他抓住世界的干枯的手越来越无力,他感到了世界崭新的力量的生发,源源不绝,生气勃勃。
       地上的人逐渐老去的无助、昏聩,充满了他的心。他感到阴冷,想念阳光,他站起来,在宫中走动。他是地上的人古老的王,他的宫殿还不曾广大,他拥有的妇人还算不上多。这时候事情正在发生,年轻的力量正在聚集,形成。一只犬,他没有名字的女儿,他们之间注定要发生一个故事,故事注定要被流传。
       时光缓慢,我们也要从容;他们需要从容,一点一点开始他们的故事。帝喾的妻子,像他一样衰老,一个很老的妇人,一个神巫,年老使世界的声音离她而去。她在宫里发出诅咒,她大声祈祷,她听不到她的声音,听不到古老的帝王在她身后的脚步和沉重的叹息。她只听到她的疼痛,她耳朵的疼痛,耳朵的叫声,像有一只犬昼夜不停地吠叫。她闭上眼睛,看见那犬,它在黑夜的旷野眼睛发出绿光,它发出声音,唔儿唔儿的尖吠,撕扯着她的耳朵。她尖叫着堵起耳朵,它被堵在里面。它的叫声堵在里面。她眼睛睁开,发出昏昧的光,她看见了月圆之夜的祭祀,那犬狂吠着撕扯着月亮,吞噬它,大地复归黑暗,人民惊恐的眼睛黑暗。
       她曾是帝喾的妹妹,他的情人;她是他的妻子,他的王国的后。他抱住她同样衰朽的躯体,感到自己的疼痛,她的疼痛。他说:医要来了。但是她不能听见,她是巫,她拥有让狂躁的男子安静的草,已经干枯的草,不能够使疼痛消失;她拥有让安静的少女疯狂的草,鲜嫩的草,不能够使耳朵里的犬吠停止。她睁开眼睛,发出昏昧的光,她在她的药草中间摸索;她抓住一根草走向火种,她叫它筮。燧石的击打声不能进入她的耳朵;火苗在跳跃,她感到耳朵里烧灼的疼痛。她点燃筮草,看见幻象。她发声,说出含糊不清的句子,她说:“一个人从东面来。一只犬向南面去。一个女人生下人民。一只犬成为勇士,成为丈夫和地上的王。”
       医从东来,他曾是炎帝的子民,炎帝的承继者,他承继人民生死,高于王位。他带山间的草、树根、隐秘的泥土和昆虫的皮蜕,站在后的面前。他举起针灸,从后的耳朵里掏出一只虫子,他叫它顶虫,或者金虫。
       它其实就是一只蚕。我们触及蚕的另一个源起,那神奇的蚕,华美而凉爽的丝绸的生发者;事物神秘的源起,像蚕丝一样透明,纤细,不可捉摸。医已经消失,现在医没有方向地消失,后的耳疾消失,现在我们将进入伟大的传说。
       年迈的妇人看着虫子,它是她老朽的血肉所化。它可能是金黄的颜色,发出光芒,照亮妇人昏花的眼,照亮一个妇人的眼,让她记起生殖的欲望和悸动,养育的莫可名状的快乐。她可能感知到它将发生什么,感知到它的变化和力量的聚集。我们已经记下妇人的智慧,那置于黑暗之中、仍无人揭晓的本能,那本能对世界做出的推动。
       它在蠕动,浑身金黄。她触摸它,感到手指的干枯,血液和力量的枯竭,感到手指下面的颤动,初生婴儿皮肤的娇嫩,皮肤下清澈血液如山间小溪般的流淌。她抖颤着手指触摸着,捉起了它,那手指已熟谙捕捉和感知力量。它在她指间蠕动,首尾盘起,让她觉得瘙痒。
       她把它放人瓠篱,那是半只干透了的葫芦;覆之以盘,我们不知道那盘是什么。它所以有了名字,就叫盘瓠,一条盘蜷在葫芦中的虫子。
       它将变化,变成另外一种物。传说里这一切时间很短,叫做俄顷,只有一瞬间便已完成;这金色的虫儿在葫芦里蠕动,爬行,它生长,伸展,变成了犬。它在老妇的眼里发出五颜六色,老妇的耳朵听到它吠叫。它仍叫作盘瓠;它是第一只进人人的庭院的犬,第一次为人喂养,将成为勇士、丈夫和地上的王。
       这犬被地上的人呼叫名字,在人的呼喊中发出吠叫,在奔跑中长大。它可能参与浩大的狩猎,人吹响兽角,射出箭镞,张开网罗。它在旷野里遇见它的同类,它们朝着月亮尖声吠叫,肚腹急促地起伏,眼睛里发出荧荧绿光。它们诱惑着它,呼唤着它。它远远地畏惧着,颤抖着,离开了去。它以人为类,将爱上人的少女。它可能感到孤寂和沉重,因为负载伟大的使命,因为它将为这一切做出准备。它可能捕捉过野兔,追逐狐狸火一样跳动的皮毛,咬啮山间猛兽的腿爪,也目睹人的厮杀,石斧迟钝地砍进头颅,腥味浓重的血四下里喷溅。目睹人的爱情,他们在月亮下燃起篝火,舞蹈、同声呼喊,他们的眼睛在月下温柔,在月下看见心中俊美的男子,心中姣好的女子。它缓慢地学习人的一切,人的勇敢,人的智慧,人的忠诚、信义,人的爱情。
       年迈的妇人在宫中安详睡去,她年轻的女儿即将成熟,即将成为圆满的传说中最重要的一环。她喜爱那犬,它见到她时总是喜不自胜,它总是凌空向她扑来,将她扑倒,轻轻咬啮她的皓臂,那咬啮的力量连一朵柔弱的花都不能够衔起。年迈的高辛王在宫中忧愁,在一个老人的昏瞽中忧愁;他感到世界的力量正在浩大,那些莫名的不知方向的力量,日益盛大,在黑暗里侵蚀他,威胁他。他曾拥有的青春和荣光已经远去,力量远去,他已经不能够生发事和物,亦不能阻止。杀伐不止,争战不休,国家的敌人此起彼伏。他的军队在不断失败,他不断梦见没有头颅的战士,因为国家有了强有力的敌人。他是彼国的王,房国的王;他从西面来,击溃守卫边境的军队,杀死他们,他听见他剥下他们的皮蒙成的鼓敲击,发出沉闷的声音,命令进攻的声音。这可怕的敌人日益临近,占领土地,烧毁屋舍,杀死男婴,抢走庄稼和多产的妇女。他危险的声名使人民慌乱,力量匮乏,国家的勇士匮乏。这年迈的王发出叹息,像一个卑微者一样发出叹息。他在故事里发出声音,低沉,衰老,无奈却又威严,在国家的土地上回响,被地上每一个子民听见,被他的女儿听见,也被妇人耳朵所生的犬听见。他说:“请求天赐我勇士,他已经被国中妇人所生;请求赐我勇士,他已经被妇人养成。请求神赐我勇士,他已经在天地间站立,他得知我的忧愁,听见我声音,听见敌人声音。他将使敌人恐惧,在恐惧中失落头颅;我将赐他子女,赐他财帛,赐他广大奉美的土地。我将把我的女儿赐他为妻,为他生子,使他荣耀。”
       但是地缄默。传来风声,风声中隐约有敌人呐喊,人民在风中缄默而畏惧,年迈的高辛王发出叹息,一个卑微者一样的宿命的叹息,它被风声传得很远,让边境的战土消失勇气,消失力量,让国家的敌人、那可怕的房王,发出咆哮一样的笑声。这叹息声被叫做盘瓠的犬听见。它从妇人的脚下站起,它从少女的手臂间挣脱,它从老王的膝下跃起,它吐出长舌,龇出尖利交错的牙齿,它连声狂吠。
       它就要成为勇士,经历血和死亡成为勇士……这神秘的隐喻我们无法洞悉。它可能原本是一个人,一个卑微者,一个奴隶,一个育犬者,在偶然的契机下挽救了国家,成为另一个国家的主人,故事的主人公;它可能是王者被遗弃的后人,相貌丑陋怪异,生有獠牙或者毛尾,或者生它的妇人卑微;它的故事也可能说明,犬进入人的生活曾做出的牺牲,一个少女;它还可能就是敌国的象征,因为国家最危险的敌人、西部的房王,所率领的民族就叫做犬戎,国家付出代价,以和亲换取和平,平息纷争。但是现在它进入另一个传说,另一个民族的传说,多少年后他们仍唱着关于它的古歌,它是他们古老的帝王,叫做狗皇。
       它绷紧了身体,像张开的弓弩;盘瓠飞奔而去,像发出的誓言,像射出的箭镞。它在风中终止了它的吠叫;它消逝在西方,那里的地在敌人的脚下渐渐坍塌。
       这是夜晚,火光推开一点山谷里的黑暗,使黑暗处恐怖,光亮处狼藉。火光里人影幢幢,呼喝声杂乱,这是敌人的栖息地。火光映着房王的脸,它何其狰狞,它映在一只犬的眼里,是一只猛兽的脸。他正在撕扯手中的肉,他锋利的牙齿咬碎兽骨,也许是敌人的腿骨,发出咔嚓的声响。这时他肌肉松懈,赤裸的腰身却依然孔武可畏。现在他咬啮的牙齿停住,他看见一只兽,它畏畏缩缩,走近火光;它盘蜷着,它蹲在自己腿上。
       他发出低沉的威胁的吼声,但这兽不动,它伸出舌头,不动。他捡起火把扔过去,它轻捷地跳开。
       它是一只犬,不是畏惧火的野兽;那捆绑在一边的生虏无人看守,正被群鼠咬啮,却不曾被它撕扯。它感到饥饿,在等待人残余的骨头。这为敌人恐惧的房王夜鹰一般发出笑声:“是一只犬。”
       众人围拢他的身边。他撮起他可怕的嘴唇,那噬血的嘴唇、包围着咬碎骨头的利牙的嘴唇,发出尖啸,招呼那犬。它一点一点挪过来,望他手中的骨头。他扔过去,它在空中跃起,接过。他走近它,它犹犹豫豫,想躲了开,却继续啃食骨头,他的手抚上它的背,它没有停下,耳朵僵硬地竖起,突然一惊。众人发声,狂呼:“是高辛王的犬。”
       众人狂呼,众人狂呼停下,凶恶的房王狂笑不止。他就要成就一个勇士,成就一个丈夫,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成就一个接近完美的传说;在即将逼近的传说里他将成为无辜的道具,可耻地单调地缺乏意义地死去,成为一只犬的猎物和获取世界的诱饵。但他无法感知这些,他的巫无法感知这些,疯狂和得意将他淹没。他环顾四周他的战士,他们在暗和火中阴影幢幢;望他的生虏,他们发出微弱的哀声,那哀声不能安慰流血的伤口、饥饿的肠胃,以及渺不可知的命运。他看脚下他似乎已经拥有的犬,他发出骄横的最后的声音:“高辛氏必将灭亡,他的犬感到饥饿。他的妇人将为我怀胎,禾黍流人我的谷仓。他的力量已经干枯,他的犬知道。它远奔而来,在我的面前摇动尾巴。你们的脚将像泛滥的洪水一样漫过他的土地。你们的王将成为所有地的王,人的脚踏过的所有地的王,人的眼所见到的所有地的王!!”
       狂热渐渐消退;他们在狂热消退的疲倦中沉沉睡去。叫盘瓠的犬的眼睛里映见他们沉沉睡去。凶恶的房王伸展了四肢,雷鸣般的鼾声从肚腹不断发出;他赤裸着胸膛,风吹拂他浓密的胸毛,那胸毛又被犬嘴里的气息微微吹动。轻轻向上靠拢,靠拢,接近那可怕的头颅,头颅之下,那生出巨木的山冈一样坚实的肩膀,停顿了片刻。
       一道闪电一样的白光闪过;一道喷涌而出的红光闪过;一道黑影一闪而逝。失去头颅的身躯丑陋地扭动,咕喽咕喽发出低声,像一声悲哀的失败的叹息。血溅射出很远,落在暗燃的火里,嗞嗞作响,火苗不时啪地炸开。
       那叫盘瓠的犬,第一次卷入地上的人的纷争的犬,衔着头颅悄然离去。山谷里的人仍在沉睡,黑暗和让人安静的梦覆盖着他们,覆盖着山谷,也像裹尸布一般,覆盖了那失去头颅的王。有一个梦他只做了一半,梦就被撕裂,在梦里他和那叫盘瓠的犬嬉戏,他感到脖子的凉爽,脖子里的风,风中自己的流动和远去。他的头颅在盘瓠的牙齿间仍在找寻,它要找见那梦的一半,他的眼睛没有睁开,在等待着噩梦惊醒,在等待中失去睁开的力量;那头颅感到下坠,没有肩膀可能倚靠,在无尽的下坠中静止。他的耳朵再不能听和听见,他的嘴不能发出惊叫,不能发出哭泣和祈祷,他嗜血的舌头已经僵硬,即将腐烂。
       这只是短暂一瞬,那叫盘瓠的犬没有吠叫;它伸出贪婪的长舌,接近那飞溅的血又迅速收回,这只是短暂一瞬。那热腾腾的血,让它发狂的血,让它忍不住咬啮和舔食的血,召它返回爪牙和兽的本能的血。只有一瞬,它衔着头颅悄然离去,跃过熟睡的人,在梦中发出呓语的人,那些梦中的磨牙者、放屁者、打鼾者和梦游者。衔着头颅,它在黑暗里凌空而起,它在空中展开它柔韧的四肢,奔向天亮之处。沉默的大地看到了它柔软的腹部,那里急剧收缩、松弛,发出热气,感到了它的脚爪落下,在上面迅疾地一弹。
       时间在它身上迅速闪过;这一幕经过了多少年?可怕的嗥叫离它远去,狼群固执、永不屈服的野性离它远去,那成为它在火堆旁短暂的梦,为它仇视和尖吠的梦。它想念那毛发褪去的动物,那直立的动物,想念他们抚摸它的脊背,呼喊它的名字;想念那少女身上雌兽的气息,那气息在远远的风中进入它的鼻息,令它耸起毛发,四肢颤抖,令它生发咬啮和撕裂的欲望。
       时间在它身上迅速闪过。人接纳了它,发出诺言,它成为人的生活的一部分。它接纳了人,接纳了人的诺言,人成了它的生活。但我们无法揣度这牺牲的含义:一只兽付出的牺牲,地上的人付出的牺牲,人为兽做出的努力和一只兽的巨大回报。但也可能是其他,那已经永远消失、那总是被造物遮掩起来的其他;在冥冥之中指引的因,那在过程中渐隐的因。
       它将归来,那叫做盘瓠的犬将要归来。一只兽的狂野被使命感收拢,被一个诺言改变。它背负巨大的使命,那使它的野性收拢;它完成巨大的使命,将从此永远穿行在人群,停留在火边。它返回人群,让人叫它的名字,它就要取走人的诺言。
       敌人的头颅衔在齿间,它不能吠叫;穿越丛林,它不能和野兽搏斗,也不曾被它们抢走那血腥的味道。它在奔跑中饥饿,没有咬啮那头颅,不曾损害自己的光荣——地上的人将要记下这些,在诗篇里悠久地吟唱它’。
       它蒙受荣耀,也使它怪异的母亲,巫、国家的后和老迈的妇人蒙受荣耀。它使国家和人民获得拯救,也使衰败的王短暂地停止迅速的衰败。它在进人人群的过程中做了这些,让地上的人悠久地吟唱它。
       但这些还不够。一只兽走近火堆的过程何其漫长;一只兽对火堆的恐惧何其古老;一只兽内心的野性和疑虑何其深远。这些还不够,因为地上的人还将继续吟唱。
       它经历血和死亡成为勇士,做了地上的人所不能做的事,它已经接近人的火堆,已经拥有了智慧和忠诚;它还要经历爱情,那痛苦和甜蜜,才能够成熟、平静;要经历生殖养育的繁琐与艰难,开始一个新的种族。这是一只兽的人性产生的过程,这是一个人的神性觉醒的过程;这是一个王诞生的过程,这是伟大的狗皇古老的传说。
       现在它归来,在国家和人民的惊恐中归来,它衔着敌人的头颅归来。人已经记下对那头颅的恐惧,那头颅曾是国家的噩梦,但国家就要从噩梦中醒来。它从西面归来,从它消失之处归来,那里残余的敌人在恐慌中四散,传说它的名字,不断地梦见它,他们的子孙不断地梦见它。它衔着头颅走进王宫,头颅散发着腐臭的气味;它在地上的人的记忆里一次又一次走进王宫,衔着头颅,头颅散发腐臭的气味。
       那气息被年迈的老王嗅见,他正在忧愁和衰老,以为嗅见了死亡,以为是攫走生命的死亡悄然迫近;它进入他昏花的眼睛,他以为是一个让他软弱的曾经的梦境。在那些梦境里他抓住一根筮草苦苦哀求,哀求马匹、野兽所有生灵全部奔跑而去践踏敌人,哀求石斧飞去劈开敌人头颅,哀求鲜花从敌人眼眶里长出,哀求敌人在惊恐中失去力量,哀求敌人向他哀求。
       现在他从无助中觉醒,像以往那样,陷入更可怕的无助;他睁大了眼睛,但是那梦中的幻觉不肯退去,却更清晰。他看到那犬,他叫做盘瓠的犬,他以为逃逸而去的犬,他无数次诅咒、在诅咒中想念的犬,它在他眼前站着;他的耳朵只是无数次恍惚听见吠叫,但它没有来安慰他的寂寞,他因而更寂寞。它在他的王宫里站着,在它无数次站过的地方站着;他的耳朵边响起它隐约的吠叫,但是它没有吠叫,他看见它浑身精湿,不知道那是汗水、河水还是露水;它狭长的兽脸沾满可怖的血污,它的牙齿咬啮着一颗头颅。
       他听到那头颅被掷在地上发出的回响,恶臭扑面而至,它伸出舌头,他听到它发出沉重的喘息,看到它的肚腹在剧烈起伏,它摇动尾巴,然后他听到了它的欢吠。它扑了上来,像它扑向凶恶的房王那样;它站起前爪在欢乐中疯狂。这欢乐的疯狂,是一个兽多少次的憧憬,多少次在它小小的头颅里重演,而如今真实。
       年迈的高辛王拥住它,他感到眩晕。他如此老迈,那眼睛已不能流出喜悦的泪;那眼睛即将又要被忧虑所占据。
       年迈的妇人在宫中安详醒来,因为传说要她醒来;她已经将她自己完成,那神秘之物的源起和生发,那一开始就被注定了的结局;她年轻的女儿已经成熟,她将成为圆满的传说中重要的一环,像她已经成熟的乳房一样圆满。这古老的巫、年迈的妇人和国家的后,她睁开眼睛,看见幻象,说出模糊不清的句子。她说:“一只犬已经成为勇士。一只犬将成为丈夫和国家的王。一只犬向南而去。一个少女就要成为妇人,生下人民。”
       她就要永久地安详睡去,因为她怪异的儿子已经长成,年轻的力量已经实现;因为它的成长抽走了她的力量。她将剩余的力量,传授给她的女儿,那治服男人的力量,因为女儿已经成熟,为暗夜里她身上流淌的神秘血液惊恐不安。
       那古老的巫,国家的后,她土地一般广阔神秘的生命,她在夜里莫名的哀愁,她生育的疼痛,衰老时周身的疼痛。这些都与我们有关,就好像那叫盘瓠的犬与她耳朵的疼痛有关。现在水从她里面缓缓流走,土在她里面渐渐寒冷。她的女儿那年轻成熟的少女,那就要变成妇人的少女,伏在她身上低声饮泣,她干枯的手安慰着女儿,那手渐渐冰凉,终于低垂。此刻水已经流走,土已经寒冷,哀愁不在后的脸上,那里平静,安详,不再拥有时间或被时间拥有。但哀愁笼罩了年轻女儿的脸,她哀愁母亲的离去,感到心中的孤独,哀愁自己不可测知的未来。她流出眼泪,她总是流出莫名的泪。那些泪水沉默,发出忧郁的光泽,风将她姣好的脸庞吹干。她在宫里长廊的回风中无声地走。她正在接近她的命运。
       敌人的火种已经熄灭,敌人的头颅踩在脚下,但老迈的高辛王重又陷入忧虑。他不知如何兑现自己的诺言,一个王者沉重的承诺。他重新开始了迅速的衰老,踩住敌人头颅的脚发出颤抖;他在雷霆般的信义前颤抖。一个地上的人总是要卷入纷争,那使智力停滞的纷争,使地上的人混乱盲目。地上的王想到他曾经的忧愁,曾经的无助,他曾经发出的真诚呼告:“他得知我的忧愁,听见我声音,听见敌人声音。他将使敌人恐惧,在恐惧中失落头颅;我将赐他子女,赐他财帛,赐他广大丰美的土地。我将把我的女儿赐他为妻,为他生子,使他荣耀。”
       “但是它是一只犬。一个人怎可以与畜类匹配呢。一个王怎可以违背他的诺言呢。一个女儿怎可以嫁给一只犬呢。一只犬怎可以被欺骗呢。一个地上的王怎可以欺骗他自己的内心呢。但是它是勇士。但是勇土是一只犬。但是信义已雷霆般鸣响。”
       他在寂静中说出折磨他的呓语,说出折磨国家和人民的呓语。这呓语不肯消散,仿佛他已经睡去的后耳边曾经的犬吠;这犬吠现在响在地上每一个人的耳边,不能休止。那叫做盘瓠的犬,发出哭泣一般的尖吠,不能休止,地在声音里痉挛,古老的月亮被声音撕扯。
       它响在那成熟少女的耳边,她已经接近她的宿命,她正在走近她衰老的父亲,惟有她可以使那犬吠消失,使那可怖的幻象消失。世界的巨大转折总由软弱的妇人开始。她丰满的躯体现在站立,不曾犹豫,她吐出芳香气息的嘴唇发出声音,安静,纤弱,简短,却将一个雷霆收进其中:“一只成为勇士的犬应该成为丈夫。它做了人不能做的事,它可以做人能够做的事。我愿它蒙受荣耀,愿地上的人记住它的荣耀。”
       年迈的王恐惧着,忧伤着,沉默着,他的沉默允可了她,允可了那叫做盘瓠的古犬。它将离去,向南而去,却如此沉默。地上的人的忧伤和沉默围绕它,渗入它,它就是他们的忧伤、沉默和恐惧。它缓缓而去,没有声音,地上的人的女儿在后面缓缓跟随;它缓缓而去,走向南方,那里草木茂盛,有着丛林和无边的山峦。它在地上的人无数的梦里缓缓而去,消失在南方。
       牺牲已经完成,地上的人和一只犬的牺牲已经完成,伟大的悲剧已经完成。伟大的悲剧已经完成,它要成为喜剧的开始,那五色的盘瓠将开始说话。血和恐惧没有令它发出人的言语,愤怒和忧伤没有令它发出人的言语,在爱情中它要开口说话。它向那少女,人的女儿,它的妹妹和妻子诉说爱情,诉说它拥有爱情的可能:
       “人的儿子,你的兄长,你的丈夫。我是地所生,你是地所生。我的灵接近你,它开口,说出人的言语。我的身体远离你,却将靠拢你,当灵远去,当地给我力量,当我的灵远去。当我置身于黑暗之中,置身于埋在地下的黑暗,睁眼看见七次月亮出现,月亮消失。我的灵将远去,牙齿不能咬啮,爪子不能撕扯,毛发被地收去;身体不能弹跳,像人初生的婴儿一样爬行然后直立,这身体可以成为人的丈夫,为你拥有。”
       它说出这惟一的言词,在爱情中的言词,惟一一次在爱情中产生的言词,然后归于沉默。它进入沉沉的土里,土埋过它的脚,土埋进它的脖子,土进入它的嘴。它在黑暗里睁开眼睛,看到地面之上的月亮,那月光渗入地下,为它呼吸。它感到大地的微微颤动,感到人的女儿沉重的脚步,焦虑的脚步,它归于地的沉寂,归于沉寂中的萌动,在其中完成一个身体。它在等待。
       月亮第六次出现时我们将记下妇人的罪过;地上的妇人,人的女儿,她总是因为好奇和莫名的担忧触犯造物,产生罪孽。那本能的好奇,浅薄的担忧,无助,无益,加速错误发生,像她们在担忧衰老的泪水中逐渐老去。现在人的女儿,为这担忧和好奇所折磨。月光一夜比一夜惨白,已经是第六次,她的脸一夜比一夜惨白,已经是第六夜。她在恐惧中来到月下,挖开泥土。她在无边的寂静和恐惧中越挖越快,她呼喊着盘瓠,那犬的名字,一个即将完成的丈夫的名字,却没有声音。
       它一点一点暴露,它抖动身上的尘土和黑暗;光照着它,它的变化停止,地的力量中止,黑暗的力量中止。它长着犬的头颅,那头颅的变化永远停止;它长着人的丈夫的身体,在后面摇曳着一条兽的长尾。
       它终于接近一个人的身体,接近一个丈夫的身体;灵离它远去,它张口,向着月亮发声,一声长长的犬的尖吠。它缓慢地站立而起,振动毛发,感到虚空和寒冷。它缓慢地穿上人的衣服,在地上升起火光。它穿越火光,走向人的女儿,为她戴上犬头的冠帽,她将成为妇人。
       它向南走去,它的妇人跟随;它在那里成为人的丈夫,成为父亲,成为东方叫畲的民族的祖先,伟大的狗皇。
       “女解去衣裳,为仆竖之结,着独立之衣,随盘瓠升山人谷,止于石室之中。”我们最后记下妇人的美,成熟的美,成熟的善和成熟的智慧。她生下子女,六男六女,自相配偶,结为夫妇。他们穿着五色的衣服,用树皮纺线织布而成,用草籽的颜色染制而成;衣服的后面,裁有尾巴的形状,模仿他们伟大的父亲,在新婚之夜,戴上饰有狗头的帽子,唱起关于一只犬的古歌,狗皇的歌,他们父亲的歌。一个民族从此诞生,一个民族的神话于是终结,一头犬和地上的人的故事于是终结。
       责任编辑 晓枫
       附:
       高辛氏,有老妇人,居于王宫,得耳疾。历时,医为挑治,出顶虫,如茧,妇人去后,置以瓠篱,覆之以盘。俄顷顶虫乃化为犬,其丈五色,因名盘瓠。遂畜之。
       时戎吴强盛,数侵边境,遣将征讨,不能擒胜。乃募天下有能得戎吴将军首者,赐金千斤,封邑万户,又赐以女。
       后盘瓠衔得一头,将造王阙,王诊视之,即是戎吴。为之奈何?群臣皆曰:“盘瓠是畜,不可官秩;又不可妾,虽有功,无施也。”少女闻之,启王曰:“大王既以我许天下矣,盘瓠衔首而来,为国除害,此天命使然,岂狗之智力哉。王者重言,伯者重信,不可以女子微躯,而负明约于天下,国之祸也。”王惧而从之,使少女从盘瓠。
       盘瓠将女上南山,草木茂盛,无人行迹。于是女解去衣裳,为仆竖之结,著独力之衣,随盘瓠升山入谷,止于石室之中。王悲思之,遣往觅视,天辄风雨,岭裂云晦,往者莫至。盖经三年,产六男六女。盘瓠死后,自相配偶,因为夫妇。(《搜神记》)
       责任编辑:晓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