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新干线]蚕马
作者:玄 武

《十月》 2002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我要讲到东方道德的美,雷霆般的信义,严厉的惩罚,灵在物与物之间奇妙的转合;它可能涉及地上的人的征服,征服两种动物的过程,雄性的马和雌性的蚕。轻微地触及物的灵性,灵对灵做出的隐秘承诺和牺牲;它可能暗合地上的人对自己的征服,地上的男子和女子,他们之间永恒的战斗,达成默契,之后的背叛,仇恨,奇妙的结合和高处的颤栗,那神秘的意会不可言传。
       地扬起烟尘,地愉快地颤动,发出节奏,发出声音,急促,内敛,令地上的人兽振奋;将改变东方缓慢的时光,由远及近,神骏的马儿从远方飞奔而来。在密集的雨线中卷起滚动的烟雾,在古老的月亮下飞奔,像月亮下正在开放又衰败的花朵,如此安静,却又爆发。它在黎明熹微的天光中伫立,人在火堆旁梦到它遥远的身体,它在光中飞扬的马鬃,在奔驰中飘逸的尾。嗅到它喷出的热烫的鼻息,听到它高昂的嘶鸣;它周身的汗发出雾气,人的手伸了进去,触摸到它神秘的毛发,毛发下气韵流动的身体,不可思议的力量的源头。
       人以黑夜的颜色比拟它,以神圣的火来比拟它,以伟大的土地比拟它。它可能是一匹黑马,腾空,鬃毛飘扬,像人在暗夜里不可遏止的冲动;它可能是红的颜色,犹如林间大火,可怕地燃烧,无以抵挡,可怕地向前,向四个方向奔驰。黄的颜色,一条遥远的大水的颜色,不知疲倦地翻滚奔流;白的颜色,白色的秋风,漫卷过人的头顶和脚踝下的黄土。
       它愈来愈频繁地进入人的梦境。从四方而来,从潮湿的丛林而来,从无边际的草原而来,那草原上面明月高悬;从河边尚没有名字的草丛而来,泅过寒冷的水徐徐而来;它奔下高山,它曾在那里低垂修长的脖颈,饮用冰凉圣洁的雪水,那众水的源头。它正在进入人的庭院,庭院正在形成。
       庭院在建,缓慢形成;马儿徐徐而来,缓慢地经过它,远离它。马儿不断地徐徐而来,它在风中渐渐进人人的庭院。它正在进入人的庭院,让庭院拥有它的美,它爆发的力量,那力量尚不知如何约束。它畏惧地上的人围拢的火,明亮的火和暗淡的火,畏惧人进出的通道:正在形成,将叫做门。它在畏惧中渐渐安静,却依然站着入睡,在黑暗里绷紧它蕴含力量的肌肉,风一样滚动的鬃毛遮掩了这些。
       它不知很多年后它将与血有关,与人无休止的杀伐有关。地上的男人在它背上不断消失,地上的女人不断老去。它如此善良,只食用肥美的青草;拽起它们,这些大地的根须,它神秘的力量与它们有关。很多年后地上拥有大智慧的人想念它,那时候它还未进入人的庭院;天高而远,风高而远,风围拢它,又被冲破。怀念它自由的美,沉静的美,它的美蕴含的善,蕴含的真,它不受羁绊的没有方向的奔跑,它时缓时疾时而消失的蹄声,像美本身一样没有意义。他怀念没有庭院的大地,道路不曾约束它的节奏,道路在它蹄下·自由延伸和消弭。很多年后地上美丽的女子想念着它,等待着它;失望地捕捉它的声音,马蹄声声由远及近及远,她哀愁的容颜渐渐模糊。瘦削的男人为它写下诗句,它将拥有众多的名字,的卢,赤兔,黄骠,汗血;将拥有因它命名的人的名字。模仿它的石头沉默站立,永远站立,守卫帝王阴暗中的魂灵。地上的王在它背上建立起国家,那国家的边界仍在它的奔腾中延伸;地上的人做着英雄的梦,关于铁马秋风,关于宝马美人,关于宝马雕车和满路的香尘。
       但这一切尚不曾发生,或者说,所有的还不曾完全失去。它进入庭院,它现在正在缓慢地进入庭院。没有蹄铁,没有羁縻,没有臀部的烙印,它缓缓进入庭院,沉静地等待,等待在这里发生它的故事。它和地上的人将发生最激烈的冲突,发生血、性、死亡、死后的重生。这是地上的人关于它最古老的故事,男人、女人,蚕和马,承诺、背叛和接受惩罚。马儿已经嘶鸣,大地在等待着声音。
       一个少女显现在庭院,她是一切故事里美女的雏形。阳光盛满庭院,有花有草,有鸟啼鸣,有一棵大树,它叫做桑,有一匹不知颜色的公马静静站着。鸟儿们相互追逐,落在马背又飞起,消失在大树枝叶密处;花在开放,薄风吹送而至的花粉使它们陶醉,一边开放一边凋谢。还没有狗,它们仍在黑夜的旷野传来嗥叫;没有猫,它们在房屋周围的阴暗处磨着利爪。这大概是暮春将夏,一阵暖烘烘的热风拂过,漫野的青青麦黍黄了颜色,树林里青青的桑椹红了颜色。石头的镰刀将刈割丰盈的禾穗……禾穗盛在怀中,那未成年女子芳香的胸怀,成熟妇人浸出乳汁的胸怀,以及衰老妇人干瘪的胸怀。
       但现在还不到时候,石头的镰刀不曾握在少女手中,禾穗不曾靠拢少女的胸。她在庭院里站立,纺车弃在一旁,她在阳光里柔媚着,马儿在不远处感到躁动,喷出沉重的鼻息。或许她唱起了莫名的古歌,一边纺车一边唱歌,关于女娲的歌,盘古的歌和精卫的歌,没有人,只有她一个。女伴们上山采葛,成熟和衰老的妇人采摘卷耳,她纺着麻,她穿上纺成的麻。阳光涌向她,她端详着阳光里自己美丽的影子,没有人看见,只有她一个和一匹马。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女儿,她一边唱歌一边想念,想念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在远方征战。她的歌声停下,她感到饥饿,站了起来。
       她走向大树,树阴浓密,树的枝杈被她轻轻地晃动,成熟的桑椹掉落下来,弹在地上,溅出汁液。她轻巧地攀援在树枝间,树枝乱颤,惊走飞鸟,桑椹染红了她鲜嫩的唇。马儿在院落里焦躁地甩动长尾。
       她感到马儿的饥饿,扳下树的枝叶,一跃而下,走近马儿。马儿向她走近,踏动蹄子;它伸过长长的脖颈,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她感到奇痒,咯咯地笑,然后快乐起来。
       她抚摸它的腰背,光滑油亮。她的父亲曾跨在马上,在光和风中飞驰;她的父亲曾抱着她坐在上面,奔跑过四季的田野和家园。她的父亲,部落的酋长,在远方征战,她不知道那里野人的狂暴和残忍,不知道血从胸腔里喷溢而出。她突然感到不快,又感到了突如其来的忧惧,像深夜里惊醒她的马儿的嘶鸣。它嚼着树叶垂下头颅望她,若有所思。那是一双温柔的眼睛,温柔却有力量,她梦到过这样的眼睛静静注视她,来自一个看不清长相的男人,像她的父亲,梦到过她在目光下垂下脖颈,羞红了面颊。
       但它只是一匹马,一匹骏美的公马,甚至比一个人完美,比一个健壮的拥有青春的男人完美。她从它清澈的眼睛里望见深情,望到她自己的身影,如此姣好,让人怜爱。她在它眼睛里静静地梳头,舒展腰肢,感到寂寞,感到忧愁和思念。“要嫁人了,”她抱住了马儿的脖颈,听见了自己的自言自语,像一声叹息,却就要落地生根,付出代价,成为牺牲,“父亲要嫁我出去了。他已衰老,愿他安全;愿我现在看到他安全,看到他正在衰老的身体站立,愿我怀抱的是他的身体。愿有谁将父亲安全带回,终止我的思念,我便愿意他做我的新郎,与他欢爱。”
       周围安静。马儿绷紧了脖子上的肌肉,她感到了怀中它的力量。没有风,树叶在头顶簌簌颤抖,树的影子在光里颤抖,光的刺芒在微微颤抖。周围安静,惟有她的声音低低作响。她有些害怕,突然又觉得好笑。“是的,我将嫁给他,做他新娘,献给他初夜。有谁能够?我愿他享受我甜美的身体,甜美的爱情。谁能?马儿你能吗?”
       光在涌动,从四面八方,涌向庭院的中心,突然分开,暴风迅疾升起,旋舞,发出严厉的声音,旋近了她,裹住了她,收去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她的誓言。她失声惊叫,披散的头发遮住了美丽容颜,环绕着马的胳臂无力地分开。马儿仰起了脖颈,前蹄腾空,发出嘶鸣。它的力量在瞬间爆发,身体流动,挟风绝尘而去,它高亢的嘶鸣在很远的风中响起,将她惊醒。
       她起身,走进屋子,关紧了房门。莫名的不安和惊恐渗透了她。她在等待,却惧怕来临。她在梦中醒来,梦见了马,它浑身被汗水浸透的皮毛,它低垂了脖颈埋在她双乳之间;她在黑暗里竖起耳朵静听,无边无际的风声时起时歇,隐约有马儿的嘶鸣响起或消失。她沉沉睡去,梦见了马儿,梦见了马儿庞大的身体,它光滑的脊背,梦见了马儿周身飞扬披拂的毛发和充满力量的腰背。它在飞奔,蹄打大地,它永远在奔跑,她似乎感觉到了大地被蹄打的疼痛。她等待着,惧怕着,沉默着,事情在来临,在逼近。庭院里桑树的阴影日益浓厚;红得变紫的桑椹已经消失,嫩绿的桑叶舒展,宽大,黑绿发亮。她渐渐在恐惧中变得安然。像一个成熟妇人那样,在等待中,以委身的姿态接受降临的宿命。
       马儿在飞奔,大地凌乱地呈现,草木山河慌乱地向后退去,急促地迎面而来又一闪而过。那疯狂擂动的蹄声焦急而仓促,不舍昼夜,如此坚定,不曾恐慌,如此狂热,如同怀抱赴死的决心。它曾经自由,无所羁绊地飞奔,如今,负载着隐秘的使命和落地生根的诺言。它的步伐不曾紊乱,力量不曾枯竭;一个野心的人怀抱拥有世界的梦想,为之亡命,被称为英雄,而它现在就要拥有一个世界。一个人,一个女人,承诺给它一个世界。这英雄的马儿奔跑寻觅,如此漫长,却又短暂,高山不能阻挡它坚强的四蹄。它同时向地上所有方向腾空而去,飞掠过地上伸展开的四个季节。它泅过望不到边际的水,那水里连羽毛都不能浮起;它泅过毒瘴缭绕的水,那水中潜藏着吐火的蛟龙。它穿过沼泽,踏碎成群鳄鱼咬啮的巨头。它越过皑皑雪山,那里冰寒千年,飞雪大于它的身体,大于庭院,它从山上飞越而下,快于坠落深渊的巨石。它从无法穿越的森林走过,那里的藤蔓密过夜间最稠密的黑暗,密过少女的心思和她的满头乌发。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接近它的宿命。
       它踢踏着脚步停了下来,它粗大的鼻息停了下来,它在风中竖起了它的耳朵。风吹来遥远地方的血腥,人群的呐喊和厮杀声,箭镞尖厉刺耳的呼啸。陌生而又熟悉,它嗅到阔别已久的主人的气息。
       旷久的厮杀仍在继续,却将停止;因为一匹马飞奔而来,因为它将卷人人的争斗。它奔向它的主人;它将成为地上的人第一匹战马,因为它的主人,已经经历了短暂的意外、惊喜和踟蹰,因为它的主人缓慢而笨拙,正在跨上它高大光滑的腰背。他将成为喜剧的主角,一个英雄,凯旋而归,获得穿了锁骨的奴隶,妇人、牛羊和谷禾,获得男人的嫉羡和众女子的仰慕,令他的女儿为人崇敬;他又将成为悲剧的主角,一个岳父,一个诺言的推翻者和背叛者,一个阴险不义的凶手,一个承受严厉惩罚的人。这一切他并不知晓;这一切已经注定。现在他充血的眼睛为杀气所蒙蔽,为眼前撕裂的敌人的肉体、进开的鲜血所蒙蔽。
       马儿出现在主人的胯下,它给他背上的人以力量,以速度,它飞跃过遍地的尸骸、燃烧的火和流淌的血,浸了剧毒的标枪和箭镞在腹腰下擦过,它沉重的脚蹄踏过敌人的前额——那里再不能思考,不能祈祷,那里的眼睛将再不能注视。
       他将凯旋。他归来,惟有一匹马,惟有他一人骑在马上。多少次她梦见一人一马踏踏而归,这一切就要结束;多少次风中开合的院门令她心惊,心惊之后失望,没有人,没有人走进来,这一切就要结束;多少次恍惚的马蹄声令她颤抖,颤抖归于平静,这一切终于结束,因为踏踏声渐近,风吹开院门,风后面一人一马缓缓进来。
       她喜极而泣,却又木然,仍凭老父下马上前,拥起了她。她爆发哭声,进出眼泪,进出灿烂的笑。她看着父亲衰老的身体站立,看到他安全、荣耀,看到她怀抱的是他的身体。她环住父亲的脖子,想起了马;她手指缠绕父亲的须发,想起了马儿的长鬃。她嗅到父亲身上马儿的气息。
       马儿仰天长啸,踏踏走近,俯下头颅,埋向她腋下,喷出鼻息。她感到惊悸,迅疾躲开。马儿仰天长啸。
       马儿已经嘶鸣,大地在等待声音。声音已经发出,那是一个少女自言自语般的戏谑;但一切不可更改,大地已经收去:“父亲要嫁我出去了。他已衰老,愿他安全;愿我现在看到他安全,看到他正在衰老的身体站立,愿我怀抱的是他的身体。愿有谁将父亲安全带回,终止我的思念,我便愿意他做我的新郎,与他欢爱。”
       声音已经发出,马儿将接近宿命,背叛即将开始,诺言已被推翻。地上的人不能够明白一匹马的悲哀,它怎么能相信一个人呢?它怎么可以娶一个人呢?地上的人不能够写出一匹马的悲哀,人怎么可以辜负它呢?女人怎么可以背叛它呢?一匹马儿不能够理解地上的女人的痛苦和虚荣,我怎么嫁给你呢?我怎么向人诉说呢?我怎么理解你彻夜的嘶鸣呢?地上的女人不能够理解一匹马儿的愤懑和悲伤,我已经完成你的诺言,你为何食言?为何躲避我行走?为何不肯让我走近,嗅你芳香的气息?为何我不能够诉说我的痛苦?为何你的门窗紧闭,让我难以找寻?
       “是的,我将嫁给他,做他新娘,献给他初夜。有谁能够?我愿他享受我甜美的身体,甜美的爱情。”
       这悲伤的马儿不肯歇息,那惊悸的少女不能够人眠。她感到羞耻,沉默地保持她曾经的誓言,她不再吐露,祈祷它消失。她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地上起了风声,她听着庭院里马儿在风中彻夜哀鸣。它不安地踢踏,它在向风中的大地吐露自己的愤懑和绝望。它在冥冥之中被告知它的命运,但这倔强的马儿不肯屈服,它高亢地嘶叫,它要承载它的大地作证,承载人的大地作证,要人实践他们的信义。少女在黑暗里轻声哀求,惟恐被她的父亲听见。她哀求马安静下来,请求向马儿收回她的誓言——她听到马儿不肯妥协的鼻息。她承诺给马儿巨大的马厩,美丽的花环,承诺给马儿成群的牝马,她听到马儿焦躁地甩动蹄子。在不安的短暂睡眠中她仍然梦见了马,它巨大的身体,梦见它华美的皮毛裹住了她。
       那困惑的父亲不能够人眠。他在黑暗里听到庭院里的风声,听到马儿在风声中间歇的嘶鸣,间或响起,不能休止。他听到女儿的辗转反侧,听到每次马鸣响起她忧虑的叹息;听到她喃喃自语,她在梦中的尖叫和哀求。他走出房门,站在盛满阳光的庭院,看到那马儿的悲伤,它眼睛里的泪滴,它朝向女儿房门的方向,那房门虚掩,他美丽的女儿还不曾走出。
       看到那马儿的憔悴,它不饮不食,皮毛不再光滑,飞扬的鬃毛锈成了团。蚊虻围绕着它,它的长尾低垂。它失去了以往的沉静,站着哆嗦,眼睛里冒出火;那火一会儿就被泪水淹没,一会儿又变得绝望。它浑身的皮毛一震,肚腹绷紧,它看到那美丽的少女走了出来,却不曾望它。它失望地看她走出院门又回来,走进房屋,虚掩了门。那父亲走近了它,抚摸它。但它退躲了开去,梗起修长的脖颈发出嘶鸣。
       这困惑的为父者不能理解一匹马儿的悲伤;不能理解一个少女的缄默,她内心的羞耻,无法向人启齿的折磨她的梦。他不能叩开一个少女的缄默。这是他养育长大的女儿,却感到生疏,她曲折的心思让一个为父,的男人感到心智枯竭,,那是他带回来的马,一匹神灵一样俊美的马,它由他的女儿喂养长大;他熟悉它暴烈的脾性,一匹马可能具有的最暴烈的脾性;熟知它的力量,时常超出人能驾驭的范围;清楚它的鼻息,它的嘶鸣,它奔驰的蹄脚轻重缓急的意义——但现在庭院里陌生的气息让他难过。
       他走出院门。他站在巫的面前。他说起他的苦恼和内心难以启齿的疑惑。说到女儿对马不安的躲闪,马对女儿绝望的追逐。他献上羔羊,献上禾黍,他请求巫的帮助。巫在披散的白发里睁开眼睛,伸出指甲巨长的树枝一般的手指,拨开长发;她如此衰老,眼睛里的光已经消失,但她说看见了一匹马,一匹被爱情捕捉的马。她从长指甲里拔出一根草来,发出乌鸦一样的声音,她说:誓言咬在你女儿的牙齿间。承诺在你女儿和马之间。马和女人之间将有活物成为牺牲。拿去这药草,它让你的马匹获得安宁。
       他站在了女儿的面前,一言不发。她缄默,然后哭泣,哭泣停下来的时候,她说出了对马的诺言,说出那些折磨她的梦。他拿出药草,看着她嚼下,看着她的痛苦归于平静,她沉沉睡去。
       他走出屋子,站在庭院,看到马儿,它望着他,坚定而执著,没有请求,没有躲闪。他看到力量在它身上的汇聚,看到光和风向它的靠拢。他站着一动不动,感到身体里汹涌而至的杀机。太阳在不动声色地移动,庭院里大树浓密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走来,完全遮住了他。
       他走进房屋。女儿在沉睡,她将沉睡过很多个日出日落。他拿出他的石刀在石上磨,日光已经褪去,石刀不断冒出火光。他拿出他的箭镞,伸进一只木制的笼子,感觉到笼里游动的毒蛇嗖地咬住了它。
       他走向月光泻下的庭院。地上马儿的阴影一动不动。它的眼睛在月亮下闪闪发光,望着他,恢复了以前的沉静。一动不动,它等待着什么来临,它安静而执拗地等待着什么来临。他能感觉到它的等待,感觉到它浑身肌肉的松弛。他拉直了弓驽。
       他提着沾血的残缺的石刀返回房屋,做完了一切,月亮已经隐去。大地完全黑暗。他隐隐有些揪心的懊悔。他听到箭镞没人马儿身体的迟钝的声音;射完最后一箭的时候马没有动,许久之后,它轰隆一声倒了下去。这是惟一的声音,惟一的动作。恍惚他听到了女儿在沉沉的睡眠中的一声叹息。他在月光里挥动石刀,把剥下的带着残血的马皮挂在大树的枝丫。他疲倦地睡去,梦见了马一动不动地站着,它的身上插满箭镞,它望着他。他的女儿梦见了马的死亡,梦见了马血淋淋的皮,它披在了自己青春的胴体上,裹紧了她,使她收缩。她梦见了马的诅咒,梦见了她曾对马说出、被大地听到的誓言:“是的,我将嫁给他,做他新娘,献给他初夜。有谁能够?我愿他享受我甜美的身体,甜美的爱情。”
       她从沉沉的睡眠中醒来,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树叶已经掉光,马皮已经干透。她的父亲慈祥地看着她,她如此瘦弱,眼睛显得极大,发出异光,却又沉静,像一双马的眼睛。她看着她的父亲慈祥地看她,却觉得阴沉和不祥。她走出房门,站立庭院;马厩空空,大树裸露,裸露的马皮搭在树杈上。阳光刺目,她流下泪来。
       她就要出嫁,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穿上她亲手纺织的美丽衣服,她要出嫁。前一夜她又莫名其妙地梦到了马。清晨的院落,她站着,穿着她亲手纺织的美丽衣服,望着那树上耷拉的马皮。它已经坚硬,风干,像一颗经历痛苦以后的心。她突然感到难言的寂寞,如此清晰,像就在昨日;感到莫可名状的依赖和想念,,那像一个人一样完美的骏马。她缓缓走向大树,伸出手去,那手曾被马儿的舌头舔触。她抚摸那坚硬的马皮,感到马皮在她的抚摸下渐渐柔软。她清晰地想起对马儿的誓言,她自言自语地说出曾经的誓言:“是的,我将嫁给他,做他新娘,献给他初夜。有谁能够?我愿他享受我甜美的身体,甜美的爱情。”
       风暴在明亮的庭院里陡然涌起。光在涌动,从四面八方,涌向庭院的中心,突然分开,暴风迅疾升起,旋舞,她听到了马儿的嘶鸣,看到马儿从远方奔驰而来,它踢踏着急促的脚步,来迎娶它的新娘。她的眼睛里迸出泪水,又进出灿烂的笑,它用整个身体拥住了她。温暖,温柔,马皮从树上飞卷而下,缓缓而至,轻轻地、紧紧地包住了她。她和它化成了一个,她变成了蚕马。附:
       身女好而头马首。(《苟子·蚕赋》)
       欧丝之野,在大踵东,一女子跪据树欧丝。(《山海经·海外北经》)
       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无余人,惟有一女,牡马一匹,妇亲养之。穷居幽处,思念其父,乃戏马曰:“尔能为我迎得父还,我将嫁汝。”马既承其言,乃绝缰而去径至父所。父见马惊喜,因取而乘之。马望所从来,悲鸣不已。父曰:“此马无事至此,我家得无有故乎?”亟乘以归。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刍养。马不肯食,每见女出入,辄喜怒奋击,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问女,女具以告父。必为是故。父曰:“勿言。恐辱家门。且莫出入。”于是伏弩射杀之,暴皮于庭。父行,女与邻女于皮所戏,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马皮蹶然而起,卷女以行。邻女怕忙,不敢救之,走告其父。父还,救索,已出失之。后经数日,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而绩于树上。其茧纶理厚大,异于常蚕。邻妇取而养之,其收数倍。因名其树曰桑。桑者,丧也。由斯百姓竞种之,今世所养是也。(《搜神记》卷十四)
       责任编辑 晓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