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中篇小说]壶里乾坤
作者:罗 萌

《十月》 2002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
       效老那把紫砂壶,多年以后我查过中国紫砂壶谱才知道该叫“大掇球壶”。当初我却一直叫它“程寿珍壶”。表面看来,比起那些各具雅韵的宜兴紫砂壶,它除了更普通,更平常外,似乎没什么别具匠心之处。我也就没看出它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
       效老却容不得对他爱物的不敬,每觑到我的眼神儿稍有疑惑时,总会睥睨眼睛道:“爷们儿,这是名壶,当年上海沪申银行总裁三姨太送梅先生的,梅先生又转送给了我——梅先生,听清没?再说,这是民国初年紫砂壶大师程寿珍先生的杰作,以其端正古朴的造型和壶口绝对严密的工艺获得过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杂牌壶可是有根基多了。爷们儿,别有眼不识金镶玉!那叫棒槌(梨园行话,外行之意)!长点儿见识吧,您哪!”
       我赶紧赔笑,深深一躬。“承蒙见教,顿开茅塞。”
       他便也释然,并扬起右手,照准我的“殿”(我们团某领导对“臀”字的创造性读法)部亲昵地一拍,“爷们儿,戏班里做人最忌的就是欺师灭祖!”
       我知道他又在借题发挥“惭愧,惭愧,效老金玉良言白,并双手抱拳,一躬到地。一抒胸中块垒。便趁势响应他:晚生记下便是。”用的是京剧韵
       “孺子可教也厂他也是韵白。然后,底气十足地仰天一串长笑。当然也是那种戏中的笑法。
       效老雅讳张效梅。自幼“富连成”坐科,原功青衣花衫,兼功刀马。因功底扎实又天性聪慧,常代人救场“钻锅”,久而久之,成为科班里公认的大师哥。梅兰芳先生喜欢他造诣超群,出科后邀他合作,打那儿起,他便一直傍梅兰芳先生唱贴旦。将原艺名美香玉也改为“张效梅”。梅先生的演出,都由他担当“剧务”,从定戏码、号活儿(分配角色)、“挂水牌”(公布角色分工表)都由他一手安排。每场演出之前,也均由他代梅先生给剧组成员说戏,这让梅先生省却不少心神,颇感得力。
       那年,梅先生在上海天蟾大舞台首演《生死恨》,迷醉了满场看客,沪申银行总裁的三姨太当场献上名贵的“程寿珍”紫砂壶。并要求同梅先生合影一张。梅先生不喜欢这位忒俗气的女人,也不愿使用这把壶,便把它转赠给了效老。从那以后,这把壶始终作为效老的心爱之物,陪伴他走南闯北,浪迹江湖。
       “我这壶历尽劫难,愣没损坏一根毫毛!你说邪不邪?”效老经常端着他的宝贝壶显摆。“看来,老玩艺儿就是好,就是与众不同——这叫姜是老的辣!”他经常这样借题发挥,执拗劲儿有时甚至到了可笑程度,不免让人暗暗捧腹。但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他很不喜欢我辈称他“张先生”,而要我们称他“效老”。他说:“同辈人可以称我先生,或者效公,你们小字辈儿要称我效老才对。”
       效老是六五年秋来我们团的。开始说是来探望徒弟——我团男旦团长筱香玉,每天吃在筱家,借住在我团后台,和我做伴。后来,有人说他是被X X省京剧院开除的,因为有同性恋癖,常对小伙子们有性骚扰行为。也有人说,是因为爱“攮腋”(梨园行话,爱说尖刻话语),把X X省京剧院女演员中靠和院长、书记床上情谊而走红当上主演的人,统统戏呼为“床上红派”。把有淫乱行为的院长、书记统统戏呼为“唱踩(彩)旦的”。因此得罪了权贵,打了饭碗。虽说法不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筱香玉团长在效老没打招呼便贸然来投,且一赖下来逾月不走,万般无奈情况下,暂时收留他做了编外演员的做法,乃是因为情面难却,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所以,他在我们团乃属于非在册的临时工。待遇只按演出场次计算——每场两块二,不演出就没工资。这种有辱效老英名的不公平待遇,据筱香玉团长的专傍小生骆子初说,也是靠了他的面子才争取到的。
       没留用效老前,我心里很同情,却无力帮他。作为剧团里的底包阶级,我只有跑龙套的本分,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只能借与他同住后台一角的“近邻”关系,在沏茶倒水、打扫卫生方面略尽晚生之劳。
       每晚打住戏后,园子里喧闹归了寂静,后台也人去堂空。我便去锅炉房打回满满两暖壶开水,一壶送给效老,另一壶自己冲油茶面用。每逢这时,他便从天幕后边钻出来,将“程寿珍壶”里泡了一天的残茶倒掉,然后从塞在床下的一个旧挎包里悉悉卒卒摸出个皱皱褶褶的牛皮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左一层右一层的包装纸,一点一点地拨出极细极碎的茶叶末,用很俏皮的“兰花指”捏进那壶里,回手把剩下的茶叶末重新一层层包好,很神圣地送回挎包中,再将挎包重新塞回床下。然后转回身擎起暖壶,轻轻揿开壶塞,将开水仔细注入“程寿珍壶”。并且,总要把注水的手反复提高、压低三次,说这叫“凤凰三点头”,是冲泡“高末儿”的标准动作。说完,嘴里就轻轻哼唱起来:高末儿,高末儿,又苦又涩,人生况味,耐人琢磨……尾腔往往拖得很长很长,十分哀婉,若断若续,细如游丝。我不忍听他这啮人肝肠的吟叹,便自顾低头去冲油茶面——每月三十四块五的工资,戏后夜宵仅此而已。
       他低吟浅饮。
       我轻嘬慢食。
       不同况味,都溶解在灯下的静默中。
       我问过效老:“不宵夜不饿吗?”
       他含糊其辞:“食饱不如水饱。”
       便不再问。
       少顷,我吃完油茶,效老似乎觉得该说些什么,便把“程寿珍壶”擎向我,说:“你尝尝我这茶。”
       我没客气,接过壶咕咚咕咚连饮了几口。
       “哎哎哎,慢点儿,慢点儿,品茶不是灌茶,要文饮,不能武饮。”
       我讪笑着,把壶还给他。奉承说:“这茶味道不错。”
       “敢情。高末儿!北京捎来的。”他果然便有了笑容。接着又不无夸张地长叹一声,道:“不过,和我过去喝过的好茶比,这高末儿就不值一提了。”
       “您都喝过什么好茶?”我故意凑趣问。
       “嗬!提起这话,那可让我有吹的啦——这么说吧,凡是中国有的,什么绿茶、红茶、乌龙茶、白茶、黄茶、黑茶,凡茶中极品,我全喝过。”
       “还有白茶、黄茶、黑茶?”我听得愕然。
       “当然。白茶里的‘白牡丹’、‘贡眉’和‘白毫’,黄茶里的‘蒙顶黄芽’、‘君山银针’,黑茶里的‘云南普洱’、‘湖北老青’我这茶壶里全部都泡过。”边说边用兰花指将壶很戏味十足地擎到我的眼前,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极潇洒地一弹,眉飞色舞,得意之极。
       “喝过龙井吗?”我调动有限的茶文化知识与他搭讪。
       “那还用说?绿茶之尊嘛。不过,我喝龙井不喝雨后的,只喝明前的。”
       “什么叫雨后、明前?”
       “不懂了吧?”他睥睨着眼狡黠着笑容,尾音拉得很长地反问,却又不等我接话,径自说下去,“‘雀舌未沾三月雨,龙芽先占一枝春’,——知道这副对儿不?”他先卖关子。
       我干瞪眼睛,不知如何作答。
       “茶庄的门对儿呀!上海豫园湖心茶室、校城望湖楼茶室、你们沈阳的中街茶庄、哈尔滨道里的茶庄,门口两边都是这副对儿!”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这副茶庄大门的对联,与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雀舌未沾三月雨’就是指春天的鸟儿还没叫来谷雨的雨,‘龙芽先占一枝春’是说龙井茶树的枝头就发了新芽——这种芽,发在清明以前,正是万物萌生、地气最旺的季节,所以最得天地精华,也最有味道。世称明前龙井。而过了谷雨再发的新芽就晚了三春,差了节气,味道远不如明前龙井好喝了。”他终于回答清楚我的问题。然后,又很饱学地呷了一口茶。接道:“所以,我当年喝龙井,绝对不喝雨后的,只喝明前的。这和演戏一样,也得讲派头儿。”
       “喝茶也讲派头儿?”
       “讲!”他毫不含糊地肯定说,“讲究的才是‘角儿’,将就的那是底包。我当年是谁呀?梅先生的贴旦哪!他演《断桥》,非我傍青蛇;他演《宇宙锋》,非我傍哑奴,这叫珠联璧合——想想吧,爷们儿,那会儿效老可不是眼下这种打野食的臭贼——大名伶啊,您哪。喝茶哪能不讲派头儿?每回往茶馆儿一坐,架子一端,三看、三闻、三品、三回味,那派头儿,大着哪。”
       “三看、三闻、三……什么?”我听得新鲜,却学不上来。
       “三看,头一看就是看干茶的外观形状,是芽茶,还是叶茶;是珠茶,还是条索茶;色泽、质地、有无杂花显毫。二一看,是看茶水的颜色是否清澈鲜亮,是否具有该品种的本色。三一看,是看冲泡后叶片是否细嫩、齐整,有无焦斑、红梗,乌龙茶还要看是否真的绿叶镶红边,两者比例是否合乎七分绿、三分红的行规。”他开始用的是京白,说着说着竟上了韵,俨然念台词儿一般。
       “三闻,就是干闻、热闻、冷闻。干闻闻的是干茶的香型,以及有无霉味儿异味儿;热闻是闻泡开后的茶香类型,茶香分甜香、火香、清香、花香、栗香、粟香、果香等,每种香型又分馥郁、清高、鲜灵、幽雅、辛锐、纯正、清淡、平和等不同成色;冷闻是闻茶凉后留在杯盖或杯底的残香,这时可闻到高温时被众多香气掩盖了的其他香味儿。”
       他说得眉目飞动,口舌开花。我听得七窍大开,意痴神迷。
       “三品,头一品是品茶的加工工艺,主要品火功,看它是老火、足火、嫩火,还是温火,是摇青的还是晒青的。这里大有不同。二品是晶滋味儿,要让茶水在口中流动起来,与舌根、舌面、舌端的味蕾充分接触,以判断茶的味道是浓烈还是沉郁,是醇厚还是鲜薄,是甘涩还是苦涩。三品是品韵味儿。要将茶水含在口中,像含着一朵花一样徐徐品味,看它是云魂雾韵,还是溪魂花韵,有几分日精月华,有几分天光地气,够不够香、清、甘、活,够不够妙不可言。这都要道行,非一般茶客所能分辨。”说着,故意擎壶至口,浅浅呷了一下,微虚双目,细蠕两腮,很行家地轻摇了摇头。我明白他是在给我做示范。
       “三回味,一是品茶之后,回味舌根是否余甘不减,满口生津。二是回味齿颊是否留香持久,神清气爽。三是回味喉底是否滋润通畅,飘然欲仙。都感到很满意了,就没白品一回茶,也没白摆一回派头儿。值了!”
       我从根到梢彻底叹服了。果然是老先生肚囊宽绰,渊博。也便知了效老毕竟见过大世面,有过大风光,不含糊。虽然眼下有点“走麦城”,可终归是有过“过五关,斩六将”的当年,这就足够我羡慕的了。
       便赶紧给他的“程寿珍壶”续水——我已经意识到这把不起眼儿的紫砂壶里乾坤大着呢!
       “。人哪,过什么河,脱什么鞋,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效老颇为感慨地说,“当年的派头哇,摆不了啦。”那语气,透着无限的沧桑,不尽的悲凉。
       二
       我们团所在地是座因煤矿而崛起的塞北小城,观众多为煤矿工人,爱看火爆有哏的戏,团里日常的营业戏也就经常贴演《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孙悟空大闹天宫》之类文武联袂、名伶荟萃的群戏,另外就是团长筱香玉拿手的《西厢记》、《玉堂春》、《十三妹》之类的青衣刀马花旦戏。傍他的小生骆子初乃是他同科师兄,也是他多年的黄金搭档,论“份儿”该是团里的二号台柱,和筱香玉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关系。所以平时主要由着他们过戏瘾。偶然赶上会议包场、工地慰问等公家买单戏时,才会给二流主演和我们小字辈提供一次舞台实践的机会。所以,平时我只能跑龙套,当化装观众,在台上看戏。
       效老刚留用那阵子,团里每天下矿演出,三天一换码头,相同戏码也是一排三天:《天门阵》、《闹天宫》、《西厢记》反复轮回。
       也许是出于对穷途末路老同行的怜悯,也许是对效老资历的敬仰,团里负责剧务的几位老师每场都给效老“号”活儿——不管应不应功,也不管旗牌校尉、家院过倒,还是大兵龙套、武行下手,为了帮他多挣一个两块二,总是设法不让他寂寞戏外。
       《天门阵》自然是筱团长的穆桂英,骆子初的杨宗保。效老则演穆桂英身边的丑丫头。这是个丑角应功的零碎活儿,平时由团里的底包小花脸扮演。通常都是头上“越扮”(越剧风格的古装妇女扮相,由梅兰芳先生首先移植到京剧化装手段中来,成为一种“扮”法)。发髻配脑后撅尾巴辫子,脸上彩婆子脸谱,人中右侧加美人痣。浑身裤袄罩披肩,腰间系单色绸带,脚下花穗彩鞋。上场时,斜背穆桂英的射月雕花弓,手里和女兵一样执短刀。走夸张了的女兵平常碎步。效老的丑丫头当晚也是这种“关中”扮相,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由于他的年龄、身材与所扮演的角色反差甚大,看起来更令人忍俊不禁,也就更让人感到有“彩儿”。我对他在这么不值一提的小角色身上能卖弄什么绝活并不抱希望一一可供他插科打诨的节骨眼儿毕竟太少了。
       开戏后,我却立即改变了态度,这是因为效老的丑丫头明显与众不同。除了穆桂英在场,不能喧宾夺主搅戏之外,凡该丑丫头出“彩儿”的节骨眼儿,他都有精心的处理——比如穆桂英坐寨一场,丑丫头应先于穆桂英出场,在九龙口稍停,再到台口亮相,然后转身归位于大边儿戳住。别人演来,往往不加任何处理,大步流星,马马虎虎,完成过程就行。而效老则以极细碎的莲步侧身出场,双手擎一手帕,遮住脸谱,在九龙口稍停时,慢慢扭转身来,却仍让观众见人不见脸,产生好奇。再以极婀娜的碎步扭捏至台口,猛然抖开手帕,露出丑脸,观众哗然。获得满堂彩。他趁机向观众抛个媚眼,又立即一本正经转身归位。让观众感到,穆桂英马上要出场,军威不可亵渎,她必须严肃军纪,一丝不苟。这一切,虽然都是极短时间里的极微妙的细节处理。却让我从中感受到他的艺术匠心与对待小角色的大家风范。
       紧接着,穆桂英与杨宗保会阵一场,双方女兵与龙套“二龙出水”接“夹烧饼”,丑丫头在穆、杨二人面前,紧步女兵之后上场,通常表演者只是随女兵跑圆场而出,从无特殊舞台调度。而效老却别出心裁在这半分钟不到的交待性程式中,显示了非凡的艺术功底。
       ——女兵上场后,他并没紧接其踵尾上,而是有意断开距离,在最后一个女兵快到台口时才箭一般射出。不仅速度极快,且将身子向前大幅度倾斜着,完全像是刮地而起的一股旋风,眨眼间在台上旋了一圈儿。姿势美极,充满彩旦的滑稽韵律。脚下的“溜”、“漂”、“轻”、“捷”,身上脸上的“俏”、“媚”、“妖”、“活”都让我看得发呆!
       更精彩的是穆桂英将杨宗保一枪挑落马下后,丑丫头故意挥刀欲砍,穆桂英赶紧心疼地喝止,一般的演法是丑丫头赶忙收刀称“是”。然后故意拉长声,学穆桂英的腔调说:“我不杀他留着他。”以此插科打诨,往往爆不出满场开花的大彩。而效老收刀称“是”后,不知怎么就从刀把里伸出个挠痒痒用的“老头乐”来,边挥弄边用小嗓儿赖叽叽地说::小姐,您误会了。”随着改用男人粗嗓,扭捏着傻丫头相,说:“人家是想给他挠痒痒。”这个令人始料不及的“哏上哏”,一下子爆了个满堂大彩。.
       第二天《闹天宫》,效老被“号”了个天军统帅巨灵神。这是个架子花脸应功的活儿,本来是我的分内之差,那天武戏组人手不够,我参加“开打”,走跟斗,翻档子,就扮了神将。
       平时,我演巨灵神,幕前幕后的曲牌我都不唱,只跟着哼哼。所以,曲牌名儿到底叫什么,我至今依然糊里糊涂。可那天效老却唱得一丝不苟,满宫满调,绝对黄钟大吕。在他的带动下,我们团第一次破天荒没让乐队伴奏的大笛子成为无合唱独奏。
       接下去巨灵神的台词,我滚瓜烂熟:
       玉帝法旨,擒拿妖猴,众天将!(众应有)发兵去者!
       只十五个字,效老却念得山摇地动,倒海翻江。喷口、气口,十分铿锵,立音、炸音、鼻音、脑后音,底气横溢。听来字字千钧,满堂霹雳。如雷鸣,似裂帛,好不振聋发聩。这嘴皮子与丹田并用的功夫,按“千斤白、四两唱”的梨园眼光衡量,煞是了得。偏偏他又不是架子花脸本行!实在令我五体投地。
       第三晚是《西厢记》,效老的活儿是白马将军杜确。为里子老生应功。戏虽不多,“份儿”却不小。白靠银袍,白荷叶盔,挂黑三,执银枪,一派大将风度。没出场便有一句内白:“孙飞虎休得张狂,俺杜确来也!”这句词,短短十二字,最后的“也”字是“嘎调”,翻高八度,一般半截嗓演员,往往要声嘶力竭还“搬不起来”。可效老开口,字字夺人,气饱韵足,特别“也”字出口,直冲霄汉,气贯长虹,听起来十分痛快过瘾,未出场先得个“闷头好”。出场后三下五除二,枪挑孙飞虎于马下,得意地要“枪花”亮相,又是一个满堂彩。
       效老头三天上戏,竟成了一次新角儿打炮。不是主角成了主演,戏虽不多却尽显风流,全团上下齐竖大拇哥。都说实实在在开了一回眼。
       从那以后,效老那把“程寿珍壶”,不管放在后台哪个角落,一没了水,就会有人续满。
       三
       效老的艺术造诣,赢得了同行认可,也受到了广大观众的欢迎。渐渐地,都知道市京剧团新来一位大名伶,说他是梅兰芳先生的师弟,是筱香玉团长的启蒙老师,是文武昆乱不挡的梨园高手。就有矿上的戏迷大白天上班时间赶到团里来拜访。一位醉心梅派的男旦戏迷王大娘们儿还送酒送肉,要求拜师学戏。
       一时间,效老的行情大涨。
       效老开心不已。戏迷们所送的酒肉也统统照收照用。当然,对戏迷们所请教的问题,他也是有问必答,不厌其烦。如此一来,很快便与戏迷们打得火热。经常在中饭、晚饭时被请出去“八加一”。造成他不止一次“带酒上台”,坏了团里的规矩。
       还有人发现效老的“程寿珍壶”装的不再总是茶,经常有酒香四溢。
       筱香玉团长及时发现了这一切。委婉却不失严厉地警告了效老:今后再带酒上台,他不得不打破情面,请他另谋高就。
       效老被敲过警钟,不得不有所收敛,“程寿珍壶”不再装酒。
       但是不久,打住戏后,夜阑人静时,我和效老的住处却热闹起来。
       王大娘们儿票戏多年,最“拿手”的是梅派名剧《贵妃醉酒》,唱、念、做、舞均有一定基础,听说效老傍过梅先生,非要请他给按梅先生原版好好再抠一抠,他要借此在今后的“票”戏海报上标明“梅派嫡传”四个字,好同一位叫陈小秋的“程门传人”抗衡。陈小秋也是我市名票,曾请我团的何韵秋说过程派名剧《锁麟囊》,由于何韵秋是程砚秋先生弟子赵荣琛的弟子,陈小秋就可以说成是程砚秋先生的弟子的弟子的弟子。换言之,便是程门传人的传人的传人。凭此在市里票友竞技场上,很出了几回风头,让王大娘们儿颇感眼热心酸不服气。
       为了拜师,王大娘们儿天天晚上都来看望效老,请他给说梅先生的《贵妃醉酒》。
       效老说梅派戏,绝对不含糊。一字一句,一板一眼,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无不有根有据,无不“姓”梅。
       《贵妃醉酒》中,杨贵妃在百花亭等唐玄宗赏花一段戏,载歌载舞,梅兰芳先生表演观花,连续用了两个“卧鱼儿”身段,表演摘花闻香,又用了一瞥、一摘、一闻三个贯穿动作,层次清楚,表情细腻,十分优美、妩媚。效老说一般人模仿梅先生,只是照猫画虎得其皮毛,难及其真谛。比如一瞥、一摘、一闻中的闻,许多人演起来都是向前翘鼻子,做频频吸气之状,这是照搬生活,不是艺术,太写实,也很难产生美感。梅先生进行艺术处理时,将翘鼻子改为虚眼睛——将上眼皮虚闭起来,做被花香陶醉表情,既生活又艺术,看起来也非常美。效老深知其妙,告诉王大娘们儿时,强调说:“记住,咱们梅派闻花不用鼻子,而用眼睛。听清没?眼睛干鼻子的活儿!这叫啥?这就是艺术创造,叫别出心裁,叫不同凡响。叫绝!长见识吧,您哪!”效老这样说完,还学着梅兰芳先生的样子微虚眼皮,做了个示范,那神情果然“梅”味十足。
       从此,王大娘们儿得了真传。逢人便讲:“什么叫梅派?告诉您,效老说了,拿眼睛当鼻子使!您想得到吗?想不到!要不然梅派就不值钱了!长见识吧,您哪!”
       在效老的点拨下,王大娘们儿果然开了心窍,台上开口乱抖下巴,面对观众乱翻白眼,走起台步乱晃膀子,跑起圆场乱扭屁股的毛病统统不见了。上台一招一式,开口一板一眼都有了讲究,有了章法。果然不久,就在一次票戏中,报幕员清清楚楚地为王大娘们儿亮出“梅派嫡传”的旗号。引得戏迷们赞叹不已。观众们兴高采烈地鼓了好一阵巴掌。差点儿把那个“程派传人”陈小秋气歪了鼻子。
       四
       效老自从与戏迷朋友有了灯下之约,“程寿珍壶”便白天做茶壶晚上做酒壶,他也一改不宵夜的规矩,同来学戏或凑趣的戏迷们每晚海吃豪饮,很是开怀。我自然不会用“食饱不如水饱”来揭他的短。他也不让我光当观众。
       “来,爷们儿,一块干!”每回,他都主动叫我。
       酒酣耳热之时,除了给戏迷们说戏,效老还经常讲些早年的梨园逸事。X X名伶和X X名伶怎样明争暗斗;X X权贵对X x女伶怎样软哄硬霸;X X男伶和X X大员的姨太太怎样勾搭成奸;X X红伶和X X名优如何自曝家丑等等等等。
       “听说梅先生也……”王大娘们儿喝多了酒,嘴上开始走板。
       “打住!”效老顿时瞪起了眼睛,“你这梅派传人想自掘祖坟?孽障!欺师灭祖可是要下地狱的!”语气十分严厉,在场的人都不禁愕然。
       “效老,您误会了。”王大娘们儿赶紧抹稀泥,“我哪儿敢欺师灭祖啊,您借我一千个、一万个胆儿我也不敢哪!我是说梅先生和您说的那些人不一样,他老人家高风亮节,德艺双馨,我五体投地都难表仰慕之情,哪敢有丝毫的不敬之意呀!”
       “就是嘛!”效老的脸色也就缓和下来,“梅先生在这些红尘男女的俗事上,从来就是刀枪不入!要不然,沪申银行三姨太那雪白的小脸蛋儿,他怎么连碰都不去碰。他为什么把壶转送给我?这叫什么?有道行!不为女色所动!要不,能成大师吗?”说完,两眼定定地睥睨着王大娘们儿。
       “嘿嘿!就是嘛。梅先生是谁呀?要不咱梅派怎么值钱呢!”王大娘们儿进一步凑趣灌米汤,“来,效老,咱们为梅先生的大师风范干一杯!”
       就干了。
       后台没餐具,熟肉和花生米、烧鸡都放在报纸里,酒是嘴对瓶口“吹喇叭”,效老的酒都装在“程寿珍壶”里。放下“程寿珍壶”,效老忽然长叹一声道:“不瞒列位,我当初离开梅先生,就因为自己不争气,没他那‘坐怀不乱’的道行,让人往梅先生头上泼狗屎,弄得我无颜再面对梅先生,才不得不自动挂印,走人。”说完,黯然神伤,满面羞惭。
       听了效老的这番话,我和在场的人都深感意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对于他是如何离开梅先生的这点,大家自然有过疑问和猜度,但碍于礼貌原因,不便发问,却又一直满腹狐疑。现在效老不问自答,亮开了隐私,他的坦诚让我高兴,却又不能不为他的过失而遗憾。
       该如何接话呢?大家面面相觑,一时哑然。却从身后传来一个半韵半白的声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陈年的谷子,不说也罢。”
       大家循声音望去,却见筱香玉团长的黄金搭档,唱小生的骆子初踱着方步款款而来。
       “骆先生还没休息?”王大娘们儿曾向骆子初问过戏,早就厮熟,赶紧打招呼。
       “睡不着觉,出来遛遛,却发现各位在此雅聚。少不得来凑个热闹。”
       骆子初边说边凑至近前,朝效老道:“效公好人缘儿,令晚辈羡慕得紧。”
       效老听了,淡淡一笑,含着几分不屑道:“你这当红台柱,会羡慕我这过了节气的老朽?骂我呢吧?”
       “岂敢!岂敢!”骆子初见效老脸上漾着几分不悦,忙满脸堆笑,恭手告白,“潮水再大漫不过船,树高千尺总要有根,您是看着我长大的,在您面前我到什么时候都是晚辈,怎敢欺师灭祖?”
       “这么说,你还没忘当初穿开裆裤的事儿?”效老依然话中有话。
       “敢嘛,我的老爷子!”骆子初听出了效老话中之刺,却硬是装傻,“我的《叫关》、《白门楼》;都经您手给扒拉过,没您的栽培,我哪儿有今天哪!”
       “听这话,你还没坏下水?!”效老有些咄咄逼人地问。
       “效老,您这话可让我受不了。”骆子初急忙辩解,“您这次留用,我和香玉都磨破了嘴皮子跑细了腿儿,可编制没有,没法正式录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
       “什么狗屁编制?”效老很不屑地反问道,“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哪个是编制编出来的!”
       “您说的情况和现在不一样。”骆子初说,“那是旧社会,现在是新中国。”
       “新中国京剧就不姓京了?”效老的嗓门儿一下子粗了起来。
       “哎哟,我的老爷子,您可让我说啥好哇。”骆子初满脸无奈地说,“解放十几年了,您怎么还是满脑袋旧观念哪!”
       “得得得!小子!”效老忽然有些愠怒,“我观念旧,你观念新,所以我才……”忽然觉得不妥,便敛了火气:“算了,不说了。你为我的留用费了心,我谢谢你。”说着,“扑通”左腿一屈,跪在地上,将“程寿珍壶”高擎到骆子初面前。在场者都大愕。
       
       五
       戏迷散尽,效老说到外面月色中散散步,便踱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久等他不回,担心他酒力发作,有什么闪失,又穿了衣裳出去寻他。
       仲秋将至,月近圆熟,孤悬头顶,偌大一轮,把清辉漫世界泼洒,镀亮一片又一片的小城之夜。放眼环顾,到处清清冷冷,寂静得紧。
       老人在哪里?我四顾不见他的踪影,便围着剧场四周仔细寻找。
       我们剧团的这座剧场,乃是当年日本开发矿区时兴建的一座神社。解放后,人民政府把那些署着“X X太郎”、“X X正雄”的洋鬼子牌位一一淘汰,添置了观众坐席,修起了舞台、乐池和后台,在里面演起了京剧。由于平时生活工作都在这里,对其内部构造早已司空见惯,却从未认真端详过它。月下看,它高大的铁皮屋顶,圆圆隆起,从尖顶处的圆心呈放射状倾斜着,漂浮在夜色中。被它笼罩着的剧场,犹如效老那把“程寿珍壶”的夸张放大,只是没有壶嘴和壶柄罢了。我估计效老不会走远,便围绕这把“大壶”寻找。整整寻了一圈儿,也没见效老的人影儿。正纳闷儿间,远远传来一阵隐隐的吟唱: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
       想当年……这是《四郎探母》中“坐宫”一场的西皮快三眼唱段。我立即从中辨出效老那薄云遮月的淳美音色,便赶紧循声踱去。
       不远处柳条河边,隐约着稀疏的岸柳,东一簇,西一簇,如一群披头散发的醉汉,七仰八歪。横在它们脚下的柳条河,像被这群醉汉作践瘫了的女人,兀自呜咽着,汩汩地流。把月光也感伤碎了。
       效老的低吟浅唱,荡漾在挤满破碎月光的河面上,凄清的背景环境,使唱段中那些“我好比”愈发显得哀戚苍凉。效老的身影,孤立在这令人生悲的惨淡夜色中,显得极是形只影单,孑然无助。
       看来他只是情绪消沉,并无什么意外闪失。我便不好贸然扰他。而且,说心里话,此时此刻,我也不知该怎样去帮他排遣胸中的苦寒。
       他的怀里到底横着什么块垒?
       我揣摩不出,只好默默观望。
       他的《坐宫》不知怎么又换成了《捉放曹》:
       一轮明月照窗下,
       愁人心中乱如麻,
       悔不该心猿并意马,
       悔不该……
       效老即景抒怀,毫无刻意之处,听来却让我极是销魂,此类耳熟能详的名段,早已将我的听觉神经磨出老茧。听一般人吟唱,绝不会再有动于衷。可眼前,这些熟烂于心的旋律,从效老口中唱出,感觉却是大不同。一字一句,不仅仅是情真意切,更像是蘸了血融了泪,从他心底分泌出来,便显得无限凄凄惨惨戚戚,有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染力。觉得那已不再是排遣苦怀的吟咏,而是一种舔着伤口的悲鸣。完全超越了艺术表现的层面,成为一种纯粹意义的生命呐喊。
       我鼻子一酸,情不自禁眼睛模糊了。
       从效老向骆子初下跪的反常做法中,不难感觉到效老对骆子初的愤懑。曾听人说,筱香玉团长开始想帮效老办成正式在册人员,但遭到骆子初的坚决反对,由于筱香玉与骆子初的同性恋关系,对骆子初一向言听计从,只好按骆子初的意思办了个编外临时工。看来效老也听说了此事,才用他这种极富个性的表达方式,公开向骆子初表示不满。但以骆子初在团里的“霸气”和效老目前的尴尬处境,他这样公然激化矛盾又有什么好处呢?我苦思不得其解。这时,效老的口中又改唱了《击鼓骂曹》:
       人言曹操多奸巧,
       果然亚似秦赵高。
       欺君误国非正道,
       全凭势力压当朝。
       站立在丹墀微微笑,
       哪怕虎穴与笼牢。
       平生志气如天高,
       莫把经纶当土蒿。
       我本是堂堂青史表,
       岂与犬马共同槽……
       先是“西皮快三眼”,虽然节奏稍快,韵味却是照旧,听来依然幽幽怨怨。后来转成“西皮流水”,节奏不断加快,渐渐昂扬起来,最后竟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在痛快淋漓处戛然而止。
       听这唱词,莫非效老决心离去不成?
       我这样猜疑着,效老忽然转身,发现了我,举步迎上前来。
       “你还没睡?”他问。
       “我……睡不着,出来散散步。”
       “没说实话。”效老挥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情绪忽然变得轻松起来,“你准是见我没回去,不放心,来找我的。爷们儿,够义气!看来咱爷俩有缘分,干脆,打明儿个起,我给你说出戏,教你几手绝的!”
       六
       效老给我说的是《钟馗嫁妹》。正是我向往已久的本功重头戏。
       钟馗是个鬼魂。生前是多才儒雅之士,为人忠义善良。大比之年考中状元,因相貌难看,被皇帝大笔一挥,取消功名。钟馗一怒撞死在皇宫门前,以示抗议。好友杜平,代为收尸。玉帝念他无辜,封他为专管厉鬼的斩祟神。钟馗念杜平收尸之恩,欲将妹妹嫁给他。就率众鬼卒携带礼品灯火,返回家园,给妹妹张罗婚事。现在京剧舞台上表现的就是钟馗率众鬼归家途中的场面。是清初人张大复写的传奇《天下乐》中的一折。因为有火彩和许多优美的载歌载舞,表演难度很大,所以便以献技之戏,自成一折,传流下来,成为检验架子花脸艺术造诣的重头剧目。
       说戏前,效老让我先按原来自己所学路子展示一遍。
       看后,他半晌没做声。一直端着“程寿珍壶”走来走去。后来,终于停下来,眼看着天棚问:“想当艺术大师,还是仅仅想当个演戏匠?”
       我不知该怎样作答,便嗫嚅着道:“我……听您老的。”
       “那好。”他干脆地说,“卖什么吆喝什么,吆喝什么就得像什么!先往好处奔,奔不成再退而求其次。祖师爷也就不怪罪了——成吧?”眼睛继续睥睨着我一动不动。
       “成。”我硬着头皮认可。
       “不客气说,您刚才那根本不是演戏,是游戏。儿戏!”眼睛直瞪着我,寒光烁烁。我不敢说话。“唱,不到家;做,不到家。光是照猫画虎,这哪儿是实授来的。分明是‘撸叶子’撸来的。”
       我很佩服他的眼力,这出戏,我的确不是经哪位老师口传心授所得,而是从戏校老师给学生说戏的课堂上偷来的。
       “衣裳缩水没法穿,表演缩水没法看。”他说,“你买一斤东西,给你半斤成吗?不成!唱戏也是一样,不能偷工减料,那叫没戏德,给祖师爷丢脸。对不起祖师爷!”说完,擎起壶来,连饮几口。然后背过身去,朝空荡荡的观众席理了理嗓子。
       我暗暗窃喜——他说教之后,肯定要亲口示范,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啊!
       果然,效老很快转过身来:“咱们京剧,是以唱为灵魂的,所以观众管咱叫唱戏的。唱戏的,就得在唱功上对得起观众,一张口就要像搬运工人扛麻包那样,浑身上下该使劲儿的地方都得使劲儿——铆儿上!不然怎么能唱好?来,听我唱一遍。”说完,又呷了一口茶,便运足底气唱起来:
       摆列着破伞孤灯,
       对着这平安吉庆。
       光灿烂,
       剑吐寒星。
       伴书香随绿绮,
       乘着这蹇驴儿跎蹬,
       俺这里一桩桩写下丹青。
       似一幅梅花春兴。
       一曲“粉蝶儿”,抑、扬、顿、挫,峭拔沉郁,听得我荡气回肠。
       “注意我的吐字、咬字和字首、字腹、字尾的处理。”说完,又接着唱下去:
       俺只见枝头鸟语弄新声,
       小桥边残雪露春晴。
       又只见,
       梅花数点助雪精神——
       梅花逊雪白,
       雪却逊梅花馨。
       两下里品格奇清(重复一遍),
       骚人才子添诗兴。
       今来古往,
       有许多的评论。
       趁着这月色清莹(重复一遍),
       曲曲弯弯绕遍荒芜径。
       又只见门庭冷落倍伤情。
       手足情契阔,
       径殉鬼门关,
       怎得更生。
       这段“石榴花”唱得更是百曲千回,大气磅礴。听来万般情愫尽在其中。那钟馗文采的优雅,情怀的磊落,气节的超脱,遥望家乡时的满怀感伤与浩然喟叹,一一表达详妥。不仅铿锵入耳,更兼啮人心魄。尤其在行腔吐字的功力,开口音与闭口音的处理上,无微不妙,处处匠心。
       “再注意我的气口、喷口和丹田底气的运用。”效老显然已被自己的认真投入所感染,情绪越加亢奋:
       想当日自离门庭(重复一遍),
       在中途疟疾作症。
       一路里寒热恹恹(重复一遍),
       误入在阴山鬼径。
       改变了旧日容颜,
       赴帝京,因此上殿试把君惊。
       将俺来点落功名(重复一遍),
       后宰门捐躯殒命。
       这段“黄龙滚”有三句重复,节奏紧凑层层递进,必须一气呵成而不能拖泥带水,所以是最难唱的。要处理好,就必须会偷气、缓气、巧用丹田底气,而这一切正是我的弱项,所以,我最怕唱这段曲子。听效老唱来,不仅气口流畅,节奏平稳,无吃字、丢字,更兼他嗓音的金扬玉震,天地和鸣,便明显与众大不同。让我再一次领略了效老的“道行”之深,情不自禁感叹:这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大师级的老艺术家有绝技却无机会一显身手,假大师、伪大师、冒牌大师,却能有许许多多机会尽情卖弄浅薄……
       这也许就是尘世的混沌?
       七
       第二天在矿下演出时,发生了一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儿。
       效老上场前,放在天幕后边的“程寿珍壶”里,本来装的是“高末儿”茶,谁知,效老下场后,端起一喝,茶水竟变成了臊不可闻的尿水!
       效老发现后,未动声色,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告诉了这事。问我看没看见有人到天幕后边去过。我对这种很不道德的行为非常愤慨,却想不起看到什么人去过。效老盯住我看了一会儿,一言未发,满脸木然地连连点了点头。嘱我不要声张了。
       那晚打住戏后,戏迷们又照常来夜聚。但效老没再给他们说戏,他很严肃地告诉大家,他不能再在这里呆了。明天就要和财务结算工资,后天就卷铺盖卷儿走人。
       戏迷们听了都很诧异,问他为什么好不容易留下来,没过几天忽然又要走?
       效老看看我,没做正面回答,只是长叹一声,道:“原来赖在这里不走,只是想感受人心不古究竟到了什么程度。现在,人情冷暖感受明白了,自然就没必要再赖着不走了。只是各位的戏都还没说完,这样匆匆离去,有负各位抬爱,只能深表歉意了。”说完,站起来,向戏迷们连连打躬。
       戏迷们不得要领,面面相觑。却不知该说什么。问我,我又不能说。
       王大娘们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嚷着问道:“是不是骆子初与何韵秋那对狗男女挤对您了?”然后,却不等效老回答,又兀自说下去,“我知道,为了您给我说戏的事儿,陈小秋和何韵秋师徒二人背地里都骂过您,骆子初和何韵秋又是那种关系,他肯定会帮何韵秋一起挤对您,好阻止您再给我说戏!我发现,这些天咱晚上聚会,他们总在外边听声。早知道他们没安好心!是不是他们挤对您了?效老?真是这么回事儿的话,我去找他们会气去!有毛主席给咱们工人阶级撑腰,我他妈怕谁?瞧好儿吧,您哪!”
       听了王大娘们儿这番话,我蓦地想起,当晚我第二二场下场时,好像看骆子初匆匆从天幕后出来?会不会是他往效老壶里撒了尿?但转念一想,骆子初这样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气的人,品质再坏,也不应该如此下流,便又对自己的猜度产生了怀疑。
       效老见戏迷们情绪冲动起来,便赶忙劝阻:“各位,各位,都不要多想。其实我所以要走,也不是怕谁挤对我,我怕他们这群雏儿挤对?笑话!有本事敢和我台上见吗?谅他们也不敢!”后面这句话,有意提高了嗓门儿,还把脸转向了门外,好像看见门外有人窃听一样。“可话又说回来,我不能为吃这口下眼食,和魑魅魍魉们一般见识,那不叫自轻白贱吗?”他看着我问,“对吧,爷们儿?”
       “对,对……”
       “这么说,您是非走不可了?”王大娘们儿沮丧地问。
       “走星照命,我这辈子注定要打野食打到底了……”
       “可筱香玉没和您过不去呀!”
       “他有他的难处,我看得出来,虽然他是团长,可实权不在他手上。香玉的本事,也只有演戏,别的,唉,算啦。”效老停了停,又感情复杂地说,“我做人有自己的原则,认可和大丈夫明争,不和小男人暗斗。更不会拿脸皮换饭吃,不然,当初,我也就不会主动离开梅先生。”
       大家沉默了片刻,王大娘们儿无奈地说:“既然您铁了心要走,我们也就不再劝了。您打算去哪儿呢?”
       “是啊,您打算去哪儿?”戏迷们也担着心问。
       “先去北京。”效老似乎早已成竹在胸,“虽然我没有北京户口,全国文艺界又都没有了流动这一说儿,可要像现在这样当临时工,我还不至于没处混口饭吃吧?”
       “那当然,您是谁呀。”王大娘们儿赶紧奉承说,“虽然梅先生不在了,可梅派还在呀,您的大名儿往哪儿一亮,都是泰斗级,还怕没口饭吃!光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吧,您哪!”
       “那是,那是。”戏迷们纷纷随声附和。
       “来,今天我们大伙算是给您饯行。咱爷们儿非来个一醉方休不可。”说着,伸手抓过“程寿珍壶”,端起来欲喝。
       我急忙上前,一把将壶夺过来,连声说:“不能喝,喝不得……”
       王大娘们儿愣了,斜眼看了我半天,问:“为什么?这壶里的酒又不是你送的,效老自己不心疼,你心疼啦!”
       我手指那壶,对王大娘们儿说:“您……打开壶闻闻吧……”
       “怎么啦,闻什么!”边说着,边打开壶盖,伸鼻子一闻,顿时皱起了眉头,撇开了嘴。大声啐道:“呸!”
       众人急上前,问:“怎么啦?”
       王大娘们儿瞪圆了眼,咬牙切齿骂道:“王八蛋,我操他娘!”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儿?”众人七嘴八舌。
       
       “是尿!臊尿!”
       八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被人推醒。睁眼一看,是效老。
       “起来吧,您哪!趁清早肃静,我把《嫁妹》给你说完,不然,我一走就再也没机会给你说了。”
       听了这话,我一个鲤鱼打挺跃下床来——真是太好了!昨晚听效老要走,我就沮丧,《嫁妹》的身上戏还没来得及说呢,他一走,就再也没有人能说到他这个份儿上了。可效老临走临走,还不忘我这档子小事儿,人哪…—.
       我三下五除二抹了把脸,打来一暖壶开水,帮效老沏好高末儿茶。
       此时,他也洗漱完毕,我们便开始说戏。
       “钟馗是鬼,是相貌很丑的鬼。但他生前乃是饱学之士,若不是貌丑,就应该是状元。所以,他貌丑心不丑,并且很儒雅,与那些看起来相貌堂堂的恶人比,更具有内在美。更可爱。”他开宗明义这样说,“所以,演钟馗一定要得其神,忘其形,不要演成阴气很重的鬼煞,正相反,要演成特别明快特别可爱的雅土,这就必须处处突出他的气质之美。当然,他毕竟是鬼,动作与常人要有区别,应该‘鬼而不煞,阳不忘阴’,既不可鬼气太重,也不可将鬼当人。要把握住是鬼非鬼,鬼中之人的基调,不能心中无数,非人非鬼,交待不清。总之,刻画人物要精细入微,不能粗枝大叶,马马虎虎。那就没法准确表现人物的神韵了。来,看我的示范。”说完,他收神敛气,微闭双目,让感觉迅速进入剧情。
       先是出场的“火彩”。这是本剧的特色之一。左一口,右一口,正面三口——两短一长。效老对此,三言两语带过,只是说:“喷火是杂技,没诀窍,只能多练。熟能生巧。我不给你细说了。但要记住:喷不好火,那是笨钟馗;光会喷火,唱、念和身上什么都不到家,那是杂技团来的傻钟馗;不光会喷火,唱、念也到家,身上又漂亮,人物更传神,那才是活钟馗。想碰这出戏,你就得立志当活钟馗才行。”
       我连连点头。
       接下去他就轻舒猿臂,缓移虎步,载歌载舞,做起示范来:
       摆列着破伞孤灯,
       对着这平安吉庆。
       那天,等团里的学员来练功时,效老已经把《钟旭嫁妹》给我完整说了一遍。这是我此生收获最大的一次授课,也是我最难忘的一次师承活动。
       九
       效老向筱香玉辞工后,去财务室结算工资。
       骆子初尾随进来说:“效老,您要走可以,但不能不提前打招呼,晚半晌儿的《闹天宫》冷不丁没了巨灵神,您不是让我这艺委会主任抓瞎吗?”
       “不至于吧。”效老睥睨骆子初一眼,“团里的人呢?”
       “分包演出去了,明天才能回来。”骆子初也睥睨着效老说。
       “那好。今儿的巨灵神还是我顶着。反正我明儿晌午的火车。”效老没假思索便答应下来。
       和往日一样,效老前半载的巨灵神威风八面,十分有“份儿”,没想到后半场开打时,遭人暗算砸了锅。
       开打之后,先是“四股档”、“六股档”,然后是打出手儿,滑稽开打。其中滑稽开打,有巨灵神和小猴儿们的戏,由四个小猴儿戏弄巨灵神,却又设法不让他抓住。本来小猴儿均由学员们扮演,可当晚骆子初不知怎么也扮上了小猴儿。他在戏弄巨灵神时,频频使用小动作,利用他扮相轻巧的优势,专在身披大靠、又垫肩垫臀、弄得非常笨拙的巨灵神身边缠来绕去。效老最初发现骆子初扮了小猴儿时,还有些感动,以为他是临时替别人上场,所以并未留神他的小动作。后来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时,还没来得及提防,就被骆子初脚下一个绊子,冷不丁绊了个大大的仰八叉,结结实实摔在了台上!连头上戴的盔头也摔出老远。致使紧接下来杨二郎用嚎天犬擒住孙猴儿,该由巨灵神威风凛凛地号令众天神“天宫回令去也”时,他还处在丢盔卸甲的狼狈中,引得观众哄堂大笑。有的还怪声大叫。
       由于骆子初的小动作并未违反剧情,效老便眼睁睁吃了个哑巴亏。让不明真相的人们心里暗暗感慨:效老毕竟老了!
       打住戏后,效老正卸装时,骆子初走过来,双手抱拳说:“对不住,对不住,今天台上失手,让效公在那么多观众面前丢了面子,真是罪该万死!”话里充满对效老的羞辱。然后,又故意大感其慨气效老:“咳!看来光阴不饶人哪,效老当年脚底下多‘溜’来着,想不到一上年纪,也不灵喽。”说完,目光锥子一样戳向效老。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骆子初的恶意羞辱与存心挑衅,但无人敢替效老说话,只默默把目光投向效老。
       本来一直沉默着的效老,此时不知怎么忽然一下子精神大振,用极轻快的步子风一样刮到骆子初身旁,横在他面前,狠狠地盯住他。
       “哟嗬!效老,您老人家这是何意呀?”骆子初似乎早有准备,却故作惊讶地问。
       “骆子初,你欺人忒——甚!”效老一字一字很像是戏中的念白。“这话从何说起?”“做事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承蒙指教。”骆子初不无讥讽地说,“我这人就是不懂留后路,不像有的人,饭辙都没了,还整天端着个破茶壶,打着某某大师的旗号,叫嚣台上见,台上见,好像他台上能怎么样似的。其实,也没什么道行,一赶罗,脚底下就拌蒜。呸!撒泡尿沁死得了!”说完,头也不回往外就走。
       效老欲伸手去抓骆子初,却被筱香玉团长赶来拉住。效老望着骆子初的背影,浑身哆嗦着,半晌没说出话,忽然身子一晃,一口鲜血彩虹般喷涌而出。我和筱团长急忙上前,将效老扶住。
       十
       撩乱着秋叶的火车站,像一座被废弃多年的公园。乘降的旅客们在乱叶中匆匆来去着,大都行进在赶回家与亲人同度中秋的憧憬中。只有我来送别即将离去的效老。
       效老一夜之间衰老了许多。昨晚被骆子初气吐了血,再不像往常那样健谈,只沉默着。戏迷们来话别,他也只用苦笑交流。让戏迷们不好多扰,留下些吃喝的东西,让效老赴京路上用,遂一一辞去。
       筱香玉团长来送行。带来些食品,要效老路上用。效老收下了食品,却不言谢,也不用眼睛看筱香玉。两个人默然相对许久,筱团长有些尴尬,告辞而去。
       我不敢妨碍效老的沉默,除了给他的“程寿珍壶”续水,也只能陪他沉默着。
       “爷们儿,你知道骆子初为什么和我过不去吗?”效老突然睥睨眼睛问我。
       我心中一直化解不开的谜就是他的这个问号,但却不敢发问。现在他主动提及这个话题,我自然很想知道,便搭话:“为什么?”
       “因为是我改变了他的命运。”效老说。这次没抬头睥睨我,却把目光转向了窗外。仿佛说给那里的什么人。“当初组建梅剧团时,我替梅先生选班底儿,他和筱香玉俩儿虽然都属于候选对象,但我考虑他们艺术上都有一定发展前途,留在梅剧团只能当底包,很少有机会唱当间儿的。所以就没选他们,而是建议他们离开北京到各地磨炼磨炼,成名后再回梅剧团唱‘角儿’,并介绍他们来了东北。没承想,文化部出台新政策:演员一律停止流动,他和筱香玉为此困在东北这么多年,再没能回到北京。我……本来是替他们着想,可我不是算命先生,怎么也没想到演员也会有禁止流动这一说儿——这是政府的决策,我也没办法呀。要恨我,就让他们恨好了。”语气里充满了内疚和无奈。
       原来筱香玉和骆子初都是因了效老当初的一次善意的建议,才流落到我们这种小剧团的。我当然也知道这些年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里,回到北京去。特别是骆子初,经常发牢骚,可碍于组织需要这一条,不得不委屈着留下来。事情多少年过去了,他们还记在心里。这次,效老穷途来投,他们竟将宿怨发泄在一个老人头上……
       “所以,我认吃哑巴亏了。”效老接着说,“我误了他们十几年,他们恨我是应该的。虽然做法上有点儿欺师灭祖,可那是他们的人格问题,我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秋风赶得落叶无奈地滚来滚去。有的不小心滚落进阴沟或水塘,那阴沟或水塘便成了它们的葬身之地。我忽然觉得,效老也像滚来滚去的落叶——他不会不小心滚落进哪个阴沟或水塘吧?这样担着心,目光不禁在效老脸上凝住——如此渊博的老前辈,真的会像一枚秋风中的落叶那样前途堪忧吗?
       “哎呀,效老!果然还没上火车!”王大娘们儿匆匆赶来——他头天晚上因事没能来话别,捎话说今天到火车站来送效老。“大过节的,别人都回家团圆,您却要出门儿远行!没别的,这点儿月饼带到车上吃,算是我陪您过节啦!”说完,将一包月饼塞进效老怀里。
       效老拉住王大娘们儿的手,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只是把他的手拍了拍,眼圈儿竟有些潮红。
       “效老,我明白您的心气儿。”王大娘们儿说,“咱师徒不是外人,今后,您在北京呆腻歪不想呆了,捎句话儿或者捎个信儿来,我去接您,咱矿上好东西没有,大碗酒大块肉管您够儿!”一番话,滚烫滚烫,说得效老眼圈愈发潮红,最后,鼻子一酸,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十一
       一九六六年初秋,文艺界热吹批判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之风,各地剧团演出活动基本停止。我们团每天除了读报纸、学社论外,就是写大字报,贴大字报。先是在大字报上批北京京剧团演出的《海瑞罢官》,然后批本团演出过的各类古装剧目。进而,深入到批团里演古装剧目的决策人、执行人、主要演员……
       脱颖而出的活跃人物是程派传人何韵秋。她借助与市委某领导的暧昧关系,在运动初期调整党支部负责人时,一夜之间成为支部书记,便理所当然成为我团文化革命的掌舵人。她最初的主要攻击目标是团长筱香玉。骆子初曾劝阻她不要这样做,批评她这是与筱香玉争霸舞台。结果,骆子初也成为何韵秋的批判对象。
       落叶飘零的时候,首都红卫兵跑来串联。提出上挂下联要有具体行动,怂恿何韵秋对筱香玉和骆子初实行隔离管制,禁闭关押。
       一时间,红色风暴席卷我们全团。每天都有很多新鲜事物让人心跳加速。
       这使我幻觉状如效老那把“程寿珍壶”的我团这座剧场,像一把架在烈火上的大水壶——随着文化革命烈焰的熊熊燃烧,壶温与日俱增,转眼竟沸腾起来了。
       一天夜里,我刚刚入睡,就被敲门声惊醒,惺忪着睡眼一问,不禁大为意外:“爷们儿,是我,刚下火车。”传进来的竟是效老的声音!
       我赶忙打开门,将风尘仆仆的效老让进后台来。
       “没想到吧?”效老放下背包,边往外拿他的“程寿珍壶”边睥睨我问,“我本来想先拍个电报给你,又怕说不清楚来意,就没拍。——有开水吗?”
       我赶紧提了暖壶,去给效老打了开水来,并帮他沏好“高末儿”。
       “我在北京呆不下去了。”效老迫不及待端起壶呷了一口,说,“都搞文化革命,不演出了,我这一年来靠说戏为生,你知道,我的玩艺儿不是帝王将相,就是才子佳人。现在统统都是封建糟粕了,没人再敢学。再者,老哥儿们姐儿们接二连三的出事儿,家家自身不保,我在谁家借住都挺不自在,所以,就只能卷铺盖走人。”效老苦笑着睥睨了我一眼。又嗫嚅道:“不瞒你说,爷们儿,买完车票,兜里只剩两毛钱了。”
       “那……您路上……吃东西了吗?”
       “没吃。不过水倒是一直喝——食饱不如水饱。”他不无自嘲地说。
       “我还有油茶,给您沏点儿。”我边说边动起手来。
       “也好。”效老很巴结地笑笑,说,“我就知道你这儿准有油茶喝。”
       他深埋下头,匆匆几口便将油茶一扫而光。然后,又尴尬着一脸苦笑问:“还有吗?”
       “没……了。都沏上了。”我的尴尬胜于他的尴尬。
       “得!命该如此。”效老自嘲地说,“也差不多了。再用茶找补找补就齐了。——我还睡老地方,成吗?”
       “怎么不成?反正也没人住。”我说。
       “香玉那边明儿我去说。”效老知道我做不了主,又补充道,“对了,他现在怎么样?”
       “让红色造反团给隔离审查了。”我趁机报告,“就关在文化局机关大楼里。”
       “为什么?”他听了一愣,关切地问。
       “因为贩卖封建主义,为帝王将相招魂,还有……重用您。”我索性实话实说。
       “我?筱香玉重用我?”他有些吃惊。
       “何韵秋说他留您当编外演员就是重用牛鬼蛇神。”我没有提及“残渣余孽”和“大流氓”等字眼儿。
       “我是牛鬼蛇神?”效老以食指点着鼻尖儿不无揶揄地反问。
       “大字报就贴在园子里。”我指着剧场的方向说。
       “我去看看——有电筒吗?”
       我找出电筒,在前边引路。
       剧场里一片漆黑,手电筒光束所指,到处铺天盖地贴满大字报。我领效老径直走到他想看的那张大字报前停下。
       偌大一行字立即显现在手电筒的光束中:“筱香玉重用旧戏班的残渣余孽、牛鬼蛇神、大流氓张效梅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X你妈!何韵秋!”效老匆匆看几眼后,便大吼起来,同时扬起胳膊,一把将那张大字报扯下来,撕了个粉碎。
       十二
       第二天,效老便被何韵秋以“现行反革命”罪名抓起来。
       因为他不属于我们团的在编人员,擅自关他何韵秋怕被上边指责;加上为了不让他和筱香玉与骆子初见面串供,何韵秋没把他也送到文化局机关大楼一起关押,而是单独把他关在我们剧场二楼电影放映室里,派了两名造反派骨干看守。
       看守的两名造反派骨干都是与我同辈的青年演员,一个是唱武生的,我们一起排过《战马超》,另一个是唱老生的,我们一起排过《捉放曹》,平时关系都挺好。
       由于同他们的友好关系,我和效老的来往便没有任何障碍,每次探访效老他们二人都会装聋作哑,躲远远的。
       效老被关押之初,炊事员送饭很不及时,他就大喊大叫,说饿得胃疼。我听了信以为真,便赶紧打了饭菜送他,他却睥睨眼睛说:“我只吃红色革命饭!不吃你的白饭。”然后,又小声说:“你不富裕,可别为我破费。谁和我过不去,就让谁管饭。正好我没饭辙呢!在哪儿呆不是呆。”说完诡秘地一笑。
       本来就心虚的何韵秋,怕他大喊大叫影响不好,便叮嘱食堂炊事员,每次开饭前先给他送饭。这样,效老每餐总能先吃热的。
       效老交给我的任务是:想办法和王大娘们儿联系上,请他供应点儿“高末儿”。
       我给王大娘们儿打了电话,向他介绍了效老的情况,并转达了效老的意思。
       王大娘们儿听说效老又回来了,开始很高兴,后来听说效老又因现行反革命罪被造反团关押,便有些犹豫。最后,听说要“高末儿”,赶紧说,他最近也很忙,矿上刚成立红色造反团,他是个小头头儿,很难脱身出去。但他会争取尽快给效老送点儿“高末儿”来。
       我从王大娘们儿的口气中,感觉到他根本不会“尽快”来给效老送“高末儿”,便自掏腰包买了些当地的碎花茶末儿给效老。安慰他说是王大娘们儿捎来的。还说他很忙,捎话说有空就会来看他老人家。
       效老睥睨着眼睛听我说完,笑了笑没言语,顾不得再“三看”,就让我把“高末儿”快快沏来。“三品”、“三回味”后,他却久久不睁眼睛。
       我小心翼翼问他:“味道怎样?”
       “好!”效老冷丁睁开眼睛,斩钉截铁地说,“有味儿!虽不比高末儿,却很耐人品味,人情冷暖,尽在其中!好!爷们儿,我没把你看走眼,忠厚!”
       十三
       半个月后,团里召开批判大会。会场的横标是“批倒批臭文艺黑线代表人物,‘三反’黑帮分子、国民党残渣余孽筱香玉、骆子初、张效梅”。
       大会由刚当上文化系统红色造反团司令的何韵秋主持。
       她先宣布将筱香玉、骆子初和效老一齐押解上台,命令他们面向观众席低头站好,然后取出三块大木牌子,分别挂在他们的脖子上。顿时,三个人大帽子下的具体“应功”罪名便一一明细出来:
       筱香玉的牌子上写着:大流氓、大戏霸筱香玉。
       骆子初的牌子上写着:大流氓、大淫棍骆子初。
       效老的牌子上写着:大流氓、大艺贼张效梅。
       三个人的姓名都是颠倒着写的。
       何韵秋先是义愤填膺地历数了一遍筱香玉、骆子初、张效梅的种种罪行。而后,她忽然就变出效老那把“程寿珍壶”来。她擎着壶,在台上优雅地踱了一圈儿小圆场,颇带表演韵致地说:“张效梅一直把这把壶,当成梅先生器重他的资本来炫耀,而对于他为什么会离开梅先生却从来守口如瓶。现在,我们经过专案调查,该还他庐山真面目了——在梅先生把壶给了张效梅后,他就利用沪申银行董事长三姨太的戏迷心理,背着梅先生,巧施手腕,和她勾搭成奸。并最终怂恿她与自己私奔到北京。这件事让梅先生背了黑锅,受了许多不该受的人身攻击,致使梅先生非常生气,狠狠痛骂了他。所以,他没脸再留在梅先生身边,才不得不离开了梅剧团。”说到这里,他突然扭转身问效老,“张效梅,这些是不是事实?”
       我看到效老的额头冒出了汗,脸羞红成重枣,十分尴尬。
       “张效梅,你说,这些是不是事实!”何韵秋又厉声逼问道。
       “是……是事实。”效老狼狈万状。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涨大了,原来如此!我心里一直笼罩在德艺双馨光环中的楷模形象猝然倒塌!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何韵秋见效老狼狈不堪,十分得意,又接着说下去:“张效梅的道德败坏由来已久,他当初走红时,到处寻花问柳,欺骗了许多红颜知己,也留下许多私生孽障,今天,站在我们面前的大流氓、大戏霸筱香玉,就是他的私生子!”
       众人哗然!
       我的头又“嗡”的一声涨大了——筱香玉团长居然是效老的私—生—子!
       全场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所以,筱香玉才利用手中权力,留用张效梅,重用张效梅。让他在我市招摇撞骗,流毒甚广!”何韵秋乘风转舵,趁势把矛头转向筱香玉——这才是她的主要打击目标。
       “筱香玉从小就继承了张效梅的流氓品德,十几岁时就以认干妈的名义,和一个有钱的女戏迷日夜鬼混。而这个女戏迷不是别人,正是已经被他的生父张效梅抛弃了的那位沪申银行董事长的三姨太!也就是说,被张效梅玩弄过的那位三姨太,又被筱香玉继续玩弄,父子俩先后同睡一个女人!”何韵秋完全是讲故事一样,不仅吐字发声很有韵味,音量的抑扬也很见底气。
       与会的人愈发哗然。有些人连连朝地下“啐”着口水,唾骂。
       我的脑海里迅速掀起一阵狂飙,心头也像被万马踏过。一切都猝不及防。一切都迅雷不及掩耳!让我愕然,让我茫然!让我……
       “后来,筱香玉渐渐讨厌了他的干妈,就把他同科师兄骆子初当成替身,介绍给他干妈,讲好,以后由骆子初陪她睡觉。作为交换条件,他的干妈出钱给他和骆子初买行头。因为他俩准备机会一旦成熟,就挑梁成立自己的戏班。就这样,骆子初从此也步筱香玉后尘,成了第二个和干妈鬼混的干儿子!”何韵秋说到这里,特意将手中的壶放下,走到骆子初面前,很意味深长地问,“骆子初,我说的都是事实吧?”
       骆子初抬起眼皮瞄了何韵秋一眼,没吭声。
       “不好意思承认,是吧?”何韵秋不怀好意地揶揄道,“没关系,承不承认是你态度问题,可事实是抵赖不了的。你不光为了钱,当你干妈的男妓,后来筱香玉性变态,你又做了他的男妓!什么团长、艺委会主任,纯粹一对大流氓!”说完,何韵秋突然提高了声音,面对观众席的与会者道,“革命的同志们,造反派战友们!大家看一看吧!都是哪些人在垄断我市无产阶级文艺舞台,一群流氓!一群戏霸!一群淫棍!一群艺贼!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有人配合她的慷慨激昂,挥拳高呼起口号:
       彻底揭露筱香玉的丑恶面目!
       彻底揭露骆子初的丑恶灵魂!
       彻底肃清张效梅在我市的流毒!
       与会者随声附和,会场里气氛骤然高涨起来。
       “何韵秋!”骆子初忽然开口叫道,“你这番话冠冕堂皇,听起来好像别人都是鬼,就你一个是人,可你不也和我这大流氓、大淫棍睡过觉吗?你不是也常干缺德带冒烟的损事吗?是谁往张效梅的茶壶里撒的尿?不是你吗?你还有脸……”
       “诬蔑!”何韵秋大声呵斥,“女人怎么可能干那种事?”
       “你当时告诉我,就是想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来……”骆子初还想往下说,却被何韵秋一巴掌打将过去,踉跄几步跌坐在台上。就有几个何韵秋的追随者,一拥而上,将骆子初双手反绑,又用毛巾堵了嘴。
       骆子初不服,还要反抗,被何韵秋的爪牙们拳脚相加,最后,竟将他按倒在地,跪在台上。
       我忽然感到浑身发冷,胃中一阵痉挛,似要呕逆,匆匆起身逃也似的跑出了会场
       十四
       我因急性黄疸型肝炎住进传染病院。每天要打两大瓶点滴,这要在床上足足躺上大半天,便只能眼巴巴望着天花板放飞思绪度时光。
       一场批判会,效老的老艺术家光环在我心中崩溃了。筱香玉的主演、团长的光环也在我心中泯灭。骆子初过去在我心目中就不高尚,却不知他是他“干妈”的男妓,他竟会如此下作!何韵秋往效老茶壶里撒尿,这种不道德之极的“艺术实践”,我更无法想象得出——尽管她能干得出来。这群京剧舞台上的名流,原来竟是一群道德极猥琐之徒!一直以来,我却诚惶诚恐,至虔至诚地追随他们,这真是莫大的耻辱!我失望、我痛苦、我后悔。
       还有必要再去和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伪艺术家们为伍吗?
       我反反复复这样问自己。
       不!不值得!多少次我心里这样回答。
       然而,一想到醉心挚爱的京剧艺术,我又犹豫了——这群台上台下判若两人的名伶们,尽管其人品个个都很猥琐,可京剧艺术本身还是博大精深的国之瑰宝啊!我怎可以轻率地因了这些人的道德缺憾弃国之瑰宝而去呢?再说……单纯从艺术造诣来看,效老也确实不失为一位泰斗级的大家。他的基本功修养也确是我所见到的梨园界里最出类拔萃的,这说明他的人生也有其应该肯定的一面。我不该仅仅因为他前半生中的道德劣迹,就从根本上否定他的全部人生。
       这样一想,心里又不禁多云转晴。
       所以,决定利用下午不打点滴的机会,去看看效老——听说,他被批斗的当天晚上就开始绝食,对任何人的任何询问,概不做答,只是一动不动面壁而坐。
       我应该去宽慰宽慰他。以不负师生一回的情分。
       便又去买了些花茶末儿,代替只有北京可以买到的“高末儿”,作为慰问品孝敬他老人家。
       走近那刚刚分别几天的剧团大本营时,我竟然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那外形极像效老“程寿珍壶”的当年的日本神社,夕阳中,在我眼里蓦然变得生疏起来。心里不禁暗暗发问:这到底是一座弘扬京剧艺术的圣殿,还是一群道德沦丧,灵魂龌龊的丑类献丑的场所?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正胡思乱想间,却见一辆卡车戛然停在身边。看守效老的两位同事跳下车来,望着我咄咄逼人地问:
       “你到哪儿去了?”
       “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
       “你怎么才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自杀了!”
       “谁?”
       “你的老师张效梅?”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我无论如何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们刚从火葬场回来。”
       顷刻间,我如五雷轰顶,眼前天旋地转。
       欲哭无泪。
       十五
       效老留给我一封信,还有那把“程寿珍壶”。
       信写得非常工整,绝无一丝潦草。像他在舞台上演戏时的一招一式一样,一笔一画皆很到位。完全不像出自一位即将自决之人的手笔:爷们儿:
       你急病住院,没法去看你,别怪我。
       知道了我过去的德行,你一定很有想法和看法,甚至怪我、骂我,瞧不起我,这是应该的,可以理解,因为你是本分人。我前半生的德行该招人骂。我当时总以“沧浪之水清兮,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濯我足”原谅自己,如今看来是错了。活到今天才明白,有些事的对错,并不完全取决当时的对错,而是取决后来产生的影响。所以,人才有后悔这一说儿。可知道错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现在,我不想说我那些缺德行为都怪旧社会,更不想说那时候戏班里都是台上人模人样,台下男盗女娼,梅先生就不是那种人。所以,怪只怪我自己没德行,给祖师爷丢脸。
       何韵秋当着大伙儿抖落我,我也不怪她。我缺德,该现眼,她缺德,她带着,大伙儿心里都清楚。装王八犊子只能装一阵儿,是鬼怎么也装不成人。做人和演戏不一样。
       想来想去,我这辈子是没戏了。所以,也不想再现眼了。早死早轮回,说不定还能赶上个什么“彩头”。
       只有一样,我舍不下的是“京剧”二字。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宝,谁丢了,谁就是历史的罪人。我看你为人忠厚,勤恳敬业,是好坯子,往后准能成大角儿,所以特地留信给你:千万别因为几个虱子就丢了棉袄,不爱这一行了。那可不成。那你可对不起祖师爷,我可瞧不起你!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我除了一肚子戏,身外没有值钱之物。这把壶跟我大半辈子,装茶、装酒、装尿,这回装毒药,我的一生,喜怒哀乐它都是见证。留给你,一是做个纪念,二是做个警示。看到它,希望你能想起我的做人教训,对你做人有好处。因为,这个世界上最难买的就是后悔药,一失足便是千古恨!爷们儿,好自为之。
       张昨非(我这个名字改
       了十几年,却一直没能
       叫开,临了用一回吧)
       绝笔
       又及,我早有“绝命散”一包带在身边备用,此次自杀非任何人所逼。留字声明,以免牵连无辜。
       十六
       效老:
       今天是您辞世三十五年的忌日。也是新世纪以来您的首个忌日。除了按照老规矩给您供上一壶“高末儿”之外,可以告慰您的,还有两件东西:一是小儿韵宏所获全国京剧青年演员大奖赛金奖奖杯。二是我的这篇文字。
       韵宏的《钟馗嫁妹》,完全按您给我说的路子演的。基本上可以代表我对您的教诲理解消化的程度。能够得到大赛评委们的认可,首先要归功您艺术主张的精当与对我传授的无保留。归功于您关于人与鬼见解之精辟。归功于您口传心授的做人做艺的道理,帮我正确把握了塑造钟馗这一艺术形象的根本基调,使其具有了很高的审美价值与美学意义。我原原本本地把这一切又传授给韵宏,他才会取得今天这可喜的成绩。和他一起获奖的,还有筱团长家的小三儿(也就是您的第三个孙子)和王大娘们儿与陈小秋的女儿(他们“文革”中原家庭破碎,共同组成新家庭)。这些年轻一代的获奖证明,您曾为之献身的京剧事业后继有人,正薪火相传。对此,您可瞑目于九泉矣。
       我的这篇文字,虽为缅怀您而写,却没能像通常缅怀文字那样,只歌功颂德,用假话作秀。那样,我就不配您“本分人”的评价。就会愧对祖师爷。我所以既如实记叙您的艺术造诣之出类拔萃,又不掩盖您早年品行的疤痕,是想既让我的读者赞赏您的艺德,从中学习您的敬业精神,同时,也让他们从您的悔恨中吸取教训,树立正确的人生态度。我这样做,也正是按照您的教诲,为让京剧大业健康发展,后来者就只能继承该继承的东西,抛弃不该继承的东西,此正所谓“扬弃”也。作为一名专业京剧艺术的研究人员,我对京剧界目前许多为人师表者,艺高德低的现象不能不深感痛心。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比看某些外行领导为不伦不类的水词“马能行”、“千里趱”之类唱段大鼓其掌更让人忧心忡忡。一时的抱残守缺和无所作为固然可悲,只重艺不重德的现象一旦成为行业的主流就更为可怕,那样一来,“振兴京剧”便只能作为一个空洞的口号了!届时,我等之辈,何以面对国人?面对祖师爷?
       所以,效老,为了不辜负您的教诲,为了对得起祖师爷,对得起咱京剧的衣食父母——观众,我只能把一个真实的您如实写出。不然,您会瞧不起我,对吗?如果您赞同我的写法,就保佑这篇文字早日发表并赢得读者的认可。我先谢谢您。
       您永远的学生 罗萌
       二○○一年九月九日
       又及:您那把“程寿珍壶”经过再三考虑,我已把它献给了中国京剧艺术博物馆。这样做,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它的故事,从中有所感悟,您不会反对我的做法吧?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