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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仿佛有风
作者:陈启文

《十月》 2002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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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叶儿用她黑黑的眼睛望着父亲。
       但爹什么也没有说。爹默默地弯下腰去,解下在树桩上缠了一夜的缆绳,把船放了。又伸长手臂把船一推,小船打了一个旋儿,船首便朝着湖心了。
       湖,是平原上的湖。行船均匀的节奏摇晃着一片辽阔的平原,令人备感天涯的无边无际。父亲这时就只能看见女儿的一个背影。父亲看着女儿柔软的背影一起一伏如波浪一般地远去了。是一个晴天。尽管太阳还没有出来,而且云也很厚,但那红乎乎的极其温暖的一片颜色,让老人觉得心里暖和。是一个晴天啊。
       三四月间的湖水是一年中最清的湖水,清得看不见水,清得仿佛能看见水的灵魂。柳叶儿把头深深地低下去时,看见自己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在水中漂着,像一件顺水而下的衣裳那样漂着。三四月间的湖里,鱼还小,莲藕还在深厚的湖泥里慢慢成长,荷叶还没有长到应有的高度,一片一片地漂在水面。湖乡人,此时惟一的收获是从湖底里抽出的藕舌子。藕舌子是那种还没有长大的藕,但已经有了藕的形状,连根一起拔起,白的根,金黄的钻,鲜嫩的藕节,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很好吃,掐成指头长的一小段一小段,在热油滚沸的锅中小炒,炒得出春天的景色。
       父亲每天一早挑着藕舌子去小镇上卖。爹已经驾不得船了,他的眼神不好,眼花,一个人在湖里划着船时,他常常会在水里看见另一个小镇,看见一些死去多年的人在明亮的镇街上走动,看见一些年轻时看不见的东西。人老,最先老的是眼睛啊!爹偶尔这样叹息一声。他已经很难看清这个自己划了一辈子船的大湖,已经很难把一片水域和另外一片水域分开,晕晕乎乎,就觉得这个湖更大了,大得已让他找不着自己了。爹于是不再驾船,也不让柳叶儿划船送他。爹其实是怕了这个大湖。现在他信得过的只有自己的两条腿了,每次去镇上,都是走路去。从村里走到镇上,十五里。先沿着一道像牛背一样的湖坝走七里,下了坝,朝东拐一个弯,再走八里,这也就是爹常说的上七下八。爹挑着担子在湖坝上走。天气晴朗时柳叶儿坐在船上可以望得见爹在湖坝上一步一步地走,一个人那么醒目地行走于旷野之上,很远地一看,这无边的旷野反而觉得更加空旷了。那么远的路,那么远。
       爹说,路要走熟,走熟了就不觉得远了。
       但柳叶儿不想让爹再这样走下去。她对爹说,我去吧,我去卖藕舌子。柳叶儿说了这话又有些心虚,小镇她也常去,但她毕竟还是第一次去镇上卖东西。她真不知道到了镇街上该怎么吆喝。
       她试着喊出一声:“卖藕舌子呃——”.脸一红,又四下张望了一阵,生怕别人听见。
       一对鸟远远地飞过来,仿佛刚从昨晚的夜色里飞出来,而飞在最前面的那只,已经把头伸进了今天早晨的阳光里,两只眼睛在那里慢慢地闪跳。渐渐地,看得见湖泊与湖泊之间的那个小镇了,犹沉浸在清晨薄薄的白雾里。先是看见黄盖矶上的一座庙,很高,也就叫着黄盖庙。树林深处,伸出一道琉璃的飞檐,在尚未散尽的雾中,愈发显得缥缈而又高远,很像一个梦境。
       原来的湖比现在还大。柳叶儿小的时候,父亲用船载着她和娘到庙里来烧香,可以一直撑到庙脚下的石阶前。石阶左右,测出水涨水落的高度,吊着一排排系缆的铁环,供沿湖四乡的人泊船。湖乡人,几乎每家都有一条柳叶儿正驾着的这样一条小船,船头尖尖的,船尾像燕尾一样分开,划起来又快又稳。一个人背得起,很轻,却能装很重的东西,载得动一头牛。湖乡人划着它,春天里抽藕舌子,夏天里采莲须,秋天里摘莲蓬,上街,走个亲戚,到湖心里去撒网,都方便。现在船不见少,湖却小了,在湖里划着船时不觉得湖变小了,看上去仍然是无边无际,离镇近了,才发现湖水已经挨不着镇边了。湖水已经离镇子很远了。远远地看过去,小镇还在水天之际浮着,实际上四周都是坡地,种着豌豆、油菜。那些铁环自然是没什么用处了,被镇上的孩子撬去做了游戏用的滚轮,实在撬不走的,就在风中雨中锈着,宛如一个个锈死的日子,供人凭吊,抑或也会勾起一些老人在落日下对往事断断续续的回忆。
       现在泊船的地方,离小镇有一里多路。柳叶儿把船撑过来时,那里已停了不少船,还有一些船正从四面八方划过来。柳叶儿很熟练地把船划进了两条船之间,又像套马一样把绳端连成一个圆环,掷过去,很准确地套在一根系缆的木桩上。下了船,挑起担子走上了野草丛中的那一条被露水濡湿了的小路。她有一双长腿,非常长,走成一种春天的阳光下少女应有的那种姿态。她的背影很美。开始上坡了,踩着庙脚下的石阶向上攀登,不太陡,但很高。娘那时牵着她往上走,走到一半高时,会停下来,扶住白石的栏杆歇一口气。石阶上布着一些脚印,都很湿,那是早来的人们留下的。但柳叶儿觉得她是踩在娘走过的脚印上,娘的脚印好像就夹杂在这无数的脚印之间,娘就在柳叶儿前面不远的地方走着。十几年了,娘还是娘原来的样子,喘息一阵,慢慢地又走,伸腰,看见那座门廊高大的古庙,廊檐下是一排漆得血红的柱子,庙门开着,黄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黄盖,柳叶儿是知道的,就是那个心甘情愿地挨了打的人。他一声不吭地坐在这里,坐了多少年,屁股下长出了一层暗绿色的青苔。娘跪下去给他磕头时,柳叶儿就怯怯地站在一根廊柱旁,看。
       柳叶儿挑着担子爬上了最高的一级台阶,她没有在庙门口停留,她怕自己再次看见娘那磕得快要流血的额头。她从庙的一侧绕了过去,绕过去就是镇街了。
       虽说是一个小镇,却是当年黄盖演练东吴水兵时建起来的,因为地势平坦,无山可依,历世凭水筑城。无论深街小巷,出口一律朝着大湖,连街道两旁的树木,也是一种向着湖水生长倾斜的姿势。又因江南水乡雨水繁多,门户都造得严紧,廊檐都盖得宽阔,以便过往行人遮风避雨。有河之处必有街道,有溪之处必有深巷。临街的人家,一般都是前店后屋的格局,早晨卸了铺板,开门经营生意,夜里上了铺板,回后屋去睡觉。铺板漆成土红色,又用毛笔写上大写的编号,以免弄错。店铺与居室之间,有一个天井,栽一棵桃树,或植三两根修竹,热了可以乘凉,冷了可以晒太阳,天晴时也就在天井里吃饭,人人活得自在。尤其脾气又好,每有那乡里来的村夫,为了秤杆的一点高低,口里不干不净跳起脚来骂娘,店主也只是抱定了手臂,坐在那里微笑。即便哪个汉子因为贪杯,在街上的一家饭馆里多喝了一点,然后扛着酒兴到这里来撒野,真的动了手脚,这做生意的也只是招架,绝不还手。什么都能忍,蔼然一派忍者之风,这生意能不好么。人人又怀了一点深藏不露的绝技,别说一条醉汉,再过来两三条也抵挡得住,因而不至于吃亏。这里又是从湖南去湖北、江西的过境之地,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也确实是一个做生意的地方。
       又有人说,这个小镇并非黄盖当年建起来的那座,那一座不知是什么缘故早已沉没在大湖底下了。当秋日里极明亮的太阳照彻湖水时,或是阴雨的夜晚,一道白得耀眼的闪电划开大湖时,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见水中的那座古镇,屋字绵亘,檐廊衔接,由东南向西北绵延铺陈达二里之遥。好大一个镇!甚至能看见街上的行人和打着杏黄旗向城外奔去的黄盖的兵马。
       柳叶儿那忠厚的父亲不是看见过吗?然而,这却是最让柳叶儿揪心的事。她知道看见水中的那座小镇意味着什么。
       走过一座桥,柳叶儿的身影在水里晃了一下。水静桥平,是那种具有浓厚江南水乡风情的青砖拱桥。桥那头,就是那条专门卖鲜货水产的小街,也有挑担子的,也有踩三轮的。柳叶儿把担子卸在一棵树底下。脸是绿的,树叶拂着她的脸。街,原来是用磨平的长条青石铺成,可惜,现在全都撬掉了,又拆掉了许多临街的老屋,拓出了一条又宽又直的大街,平平整整地打着一层水泥。人挨人的,都和柳叶儿一样,蹲在街道两边,卖鱼,卖鸭子,卖白菜萝卜、茄子辣椒。有了大棚之后,原来的时令鲜菜也就不分什么季节地生长。还有卖青蛙的,用细绳子缠住青蛙的两条腿,青蛙也还是爬,一串一串地爬,很艰难地爬出一尺来远,立刻又被主人拽了回去。这些卖东西的,都是四乡里的农民,很早就往街上赶,太阳晒干了露水就走,是那种所谓的露水集。等这边收了摊,那边做门面生意的街道才会真正地热闹起来。乡下人口袋里有了钱,小心地揣着,走过去,这家铺子里称两斤红糖,那家小店里买一条毛巾,脸上都是兴奋而满足的表情,又都很聪明地防着自己不要被镇上人骗了。
       柳叶儿也很喜欢逛街。等卖完了藕舌子,她要好好地去逛一阵。可是,怎么卖呢?两筐藕舌子,水灵灵地摆在那里。
       “卖藕舌子呃——”
       没出声,在心里喊的。
       但终于有一个人走过来了。他看见了柳叶儿的藕舌子,柳叶儿却躲在树干后面。那个人在筐前蹲下,把手伸进去,从里面翻出一把,对着阳光看了一会儿,又很干脆地咬了一口。这就是镇上的人,镇上人买东西,只要能吃的都要尝一口,一口鲜。尝了,这才伸直腰,似乎是真的要买了,却没有看见卖东西的人。喊一声:“哎,这是谁的藕舌子?”
       问上门的生意啊,柳叶儿竟没有胆量去做,躲闪着两只眼睛,像一只随时要逃走的小兽。
       “我的。”柳叶儿很小心地应了一声。
       那个人显然没有听见,又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声:
       “喂,这是谁的藕舌子,卖不卖呀?”
       “卖呀,怎么不卖呢。”答话的却是坐在柳叶儿筐子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卖菠菜的。这情景,她已经看了一阵子,想,自己第一次上街卖东西,不也是这样吗。她一面热情地笼络住买东西的汉子,一面站起身,把柳叶儿从树后面拉了出来,又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柳叶儿终于出来了,这一步迈得好艰难。可又不会称秤,秤杆忽而翘得高高的,忽而又垂下,秤砣往下滑,落下来,险些儿砸了那个人的脚。
       那个人把脚一闪说:“真没见过你这样卖东西的人。”
       当然没见过,柳叶儿是第一次上街卖东西啊。
       柳叶儿的头低得不能再低,脸红得仿佛要掉下来。结果还是坐在她旁边的女孩子帮忙,从柳叶儿手里拿过盘秤,称好了,又不失时机地对那个汉子说:“大哥,也买一把菠菜去吧,刚从园子里摘回来的呢。”
       那菠菜自然是新鲜碧绿的,叶脉间还挂着露水,而这女孩也是如菠菜一般鲜嫩,笑得又那么好看,汉子就是不想买,也要买了,买了还格外高兴,走时,口里哼起了花鼓调:“刘海哥呀,哎,胡妹妹呀,哎……”
       这边,那女孩又在开导柳叶儿:“你看,做生意并不难呀,做惯了,还觉得好玩呢。”
       “我有点怕……”
       “怕什么呀,将钱买货,将货卖钱,你这样一想,就不怕了。”
       “我想……以后会好一些的。”
       “对呀,对呀!”女孩高兴地拍着柳叶儿的手背,又问,“你是哪村的?”
       “大柳庄。”
       “大柳庄?那你一定认得柳槐大叔喽?”
       柳叶儿惊讶地把头抬起来,说:“那是我爹呀,你认得?”
       “啊呀!”女孩也惊喜地叫了起来,差点把柳叶儿抱住了,“柳叶儿,原来你是柳叶儿呀,我早就该想到的。你猜猜,我是……”
       这还用猜吗,柳叶儿从女孩叫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就知道了。柳叶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阿莲姐,你是阿莲姐!”
       阿莲点了点头,又笑,笑得细长的一双眼睛眯起来,很媚。
       阿莲家住北湖沿的谷花州,和柳叶儿家隔着一个大湖。柳叶儿常听爹说起湖那边的阿莲姑娘,说她吆喝的声音怎样的好听,说她怎样的懂事,善解人意,心眼又好。而当着阿莲,父亲又会夸他的柳叶儿,夸他的柳叶儿怎样会撑船,衣服洗得如何干净,怎样会煮饭。两个女孩,那时坐在各自的岸上,都想着对方长得什么模样。偶尔,湖那边的一个女孩唱歌,湖这边的女孩也听得见。这都是湖水的波涛一浪一浪地寄过来的,虽然像梦中一样隔着什么,遥远,却又十分清楚。
       不知不觉间,地上的阳光已经变白了。两个女孩卖完菜,一个挑了空担,一个挽了竹篮,去逛街。自此之后,人们就常常看见她俩在一起,像一对亲姐妹般在镇子里走来走去,阳光一会儿照在她们的脸上,一会儿映着她们的背影。她们走得很有劲,四只大脚片甩得亦响亮。但是走过一面能映出人影的玻璃橱窗时,她们也会和城里的女孩一样放慢放轻脚步的。她们喜欢镜子,喜欢一切明亮的有光彩的东西。偶尔也会走进镜子里,试一件新衣服,或者穿上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很镇静地讨价还价,最后还是脱下了。但她们以很快的速度一人买了一个蕾丝花边的纹胸,粉红色的,而且都要了大号,然后又像做贼一般地溜出来。她们那无拘无束地长出来的乳房都很大,浑圆,饱满,即使穿着夹衣,也能感觉到里面如小兽一般的跳跃。
       这就是湖乡的女孩,脚大手长,很红的脸,很黑的头发,无论走到哪里,哪里就飘荡出一股富有生气的水藻气息,而古老的小镇也就添了一分真正的鲜亮。
       柳叶儿家后面有一片湖洲。
       整个春天,附近几个村庄的牲口都在这里放牧,也都是一些平常的牲口,水牛、羊、小叫驴。也有一些黄牛,但很少。黄牛的故乡在遥远的北方,湖乡里的黄牛,还是日本人当年从黄河一带赶过来的,驮着枪械弹药被日军驱赶着跋山涉水到了这里,日军走了,它们就留了下来,繁衍生息,家族却并不兴旺,可能是水土的关系。湖洲上惟一的白牛是松林家的,那么白的一头牛,却由一条很黑的母牛生下来,一家人都很惊慌,后来听兽医说是变异,变了种。
       湖洲很大,大得没有形状,看不清是什么形状。因而便有了一点神秘的色彩。每年人夏之后,人们会有几个月的时间看不见它,它完全被湖水淹没了,可以算是湖底的一部分。水大时,几乎快要平岸,坝边外的湖水可以溅到垸内人家的瓦顶上,像下雨一般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时村里的老人,就会把用猪血浸泡过的大罾,架在自家的屋门口,扳发水鱼。柳叶儿她爹有一次扳了一条三十多斤的鲤鱼,半人长,他傻傻地看着鱼,竟然觉得有点害怕。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在湖洲上放牧,都是敞放。有的把牛绳绾在角上,有的干脆把牛绳下了。这里的草好,充满了水分,甚至能听见它们运足了底气、吱吱叫的生长声,又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催发它,但最终却体现在牛身上,牛很有劲,两条年轻雄健的公牛,时常为了一条漂亮的母牛,眼瞪眼,角对角,后腿蹬直,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好在所有的牛角都是朝后弯曲着生长,因而很少有挖死的牛。一些过于残暴的牛,必须骟掉。但骟牛却是另一种残忍,把一条壮牛放倒,要用掉几十个汉子的力气,一头牛的倒下,是山一般的轰然倒塌。而骟牛者,却只用一把柳叶刀轻轻一旋,就把一种力量的源泉毁灭了。当然,那两枚晶莹如鹅卵一般的奇妙之物,又会使某一个委顿的男人变得傲慢起来。
       很少看见放牧的人。他们把牲口赶到这里之后,还有很多的事可以干。在浅水里抓湖蚌,摸螺蛳,或用两根竹篙卷起湖草,担回去肥田。也有撒网捕鱼的,在寂静的阳光下,有人忽地一下把网撒开,网撒得很圆,高高地飘过头顶。
       而此时,那个叫松林的孩子,早已翻过湖坝,直奔一棵大树而去。
       湖洲上只剩下了一个小女孩,穿一件花褂子。一头母牛走了过来,肚皮几乎拖在地上,看样子又要生了。小女孩摸了一下母牛的耳朵,又摸了它的角。牛站在那里没动,牛似乎在思考着。牛在草滩上躺下了。小女孩也在草滩上躺下了,靠在牛背上斜躺着。牛吃了湖洲上的草,牛毛也长得像水草一样茂密,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春天的气息。
       小女孩眼望着不远处,那里有一头小牛犊,正在吃草。
       小牛犊吃草的样子是那样可爱,时而晃晃耳朵或摇摇尾巴。它不是吃,而是用舌头舔着草芽儿。草芽儿咩咩地叫着,好像很痛。但牛吃过的草,长得很快。牛走过的地方,是一大片极目而绿的草地,而且有了这个春天的第一朵花,一朵小女孩叫不出名字的小黄花。她记得,去年的春天它也是开在这里。湖洲上一年一年都是这样,那丛狗尾巴草,也还是长在原来的地方。牛已经把它吃了三次了,它还是长在原来的地方。而那朵小黄花,小牛犊用湿润光亮的鼻子在上面嗅着,嗅了一会儿,又走开了。它把一大片草吃了,惟独把一朵小黄花留了下来。小牛犊似乎也懂得春天的意义,那花一传十,十传百,一夜之间就把整个湖滩开遍了。
       牛不是别人的,牛是小女孩自己家里的。沿湖一带的人家,除了在湖里捞食,也还种着几丘水田,几厢油菜。爹那时就对小女孩说,等你长大了,有一头牛就是你自己的。爹的意思是说要用一头牛给她陪嫁。每个春天,都会有很多姑娘出嫁。阳光照着牛,也照着骑在牛背上的新娘。牛肚子上贴着大红的剪纸,新娘高高地扬起柳条鞭,眼里闪着骄人的光芒。而那个新郎,则牵着牛绳走在前面,低着头,走得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小女孩觉得好笑,——想起自己骑着一头水牛出嫁的样子。
       有时候,她会在草棵间拾到牙齿。牛在吃草的时候会把牙齿掉进草丛里。有小牛的,也有小羊的。但小女孩拾到三颗牙齿都是自己的。她把嘴里掉下来的那几颗牙齿看了又看,牙根处连着几缕头发一样细的血丝。她看了很久,看得眼睛都模糊了,再看,就觉得那牙齿是别人的。
       牛背是温暖的,太阳把牛背晒黑了,太阳把远处一头牛身上的八哥也晒得如乌鸦一般黑了。小女孩靠在牛背上,纳一只鞋底。鞋底很厚,她却要在上面绣一朵花。即便绣得再美,鞋底被人踩在脚下了,又有谁看得见呢?会有人看见的,走在路上就有人看见了。人从路上走过,鞋底的花印在路上,会有很多女人围上来看,会赞叹不已:“啧,这是谁家的女孩,好巧的手呀。”湖乡的妹子,中意了哪个男孩,就会给他做一双千层底的鞋子,任他走到哪里,就再也走不出这女子小小的手心了。不过,这个小女孩还小,她只是觉得好玩,或者怀着一点隐秘的好奇,才纳这只鞋底的,也就不太用心。她绣了一会儿就靠在牛背上睡着了,牛也睡着了。鞋底从手里滑下来,落人一片草丛。
       而此时,那个叫松林的孩子已爬上了一棵树,把手伸进那只早就看好了的鸟窝里,摸。鸟窝是金黄色的,里面温温存存地睡着四枚鸟蛋。鸟蛋是银白色的,他一只一只地掏出来,还是热的呢,手心里滑过一种非常鲜美的感觉。松林溜下树,像捧着宝贝似的捧着那四枚鸟蛋,翻过湖坝,不见了。过了很久,一只鸟飞回来,看着那只空鸟窝,叫了起来,啾啾,啾啾,啾啾……叫得如失了儿的母亲。那声音优美而又近乎悲戚,也许要等到十年之后,才有人听见它的叫声。
       不知什么时候,一条豆丝草爬到牛身上,悄然开了一朵花。牛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两条前腿一跪,两条后腿往后努力地一蹬,很费劲地站了起来,豆丝草的藤子断了,那朵很丑的花却还缠在牛毛上。小女孩也醒了,站起来,站起来发现自己已经是个大姑娘。她笑了笑,并不惊讶。她觉得这是应该的,春天嘛,春天什么都长得快。而远处,那个骑着牛渐渐朝这边走来的男孩子,人和牛,看上去都很小,小得像一只蚂蚁那样在一片广阔的阳光下慢慢爬行,渐渐地近了,渐渐地大了,在离她一丈多远的地方,站住,却是一条很大的牛,和一个像牛一样壮实的小伙子。
       柳叶儿站在湖洲上,看着松林过来了。
       “柳叶儿!”松林叫了一声,两条腿在牛肚子下面甩来甩去。
       柳叶儿不怕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显得羞答答的柳叶儿,惟一不怕的人,惟一不会在他面前显得害羞的人,就是松林。她把额前的几缕头发朝后面撩了一下,仰起脸孔问:“干吗?”
       “柳叶儿!”松林又叫了一声。
       “干吗?你不说我可走了。”
       松林策牛走近柳叶儿身边,把身子弯向她,低声说一句:“不干吗,我就是想这样叫你。”
       气得柳叶儿一拧身,把船篙举了起来。
       松林笑了一下,一鞭子甩在牛屁股上,牛猛地往前一蹿,四蹄生风,跑成一朵云。天地间的一切都看不分明了,化作一股浓浓的香味。
       清明节就要到了,湖乡清明的夜晚是很热闹的。要打锣。
       傍晚,柳叶儿掮着船篙回到家里,父亲正坐在门口的大柳树下擦一面铜锣。他们家的房子是村西第一家,后门向着湖坝,大门朝着世世代代围垦出来的一片田原。
       沿湖坝向东一条线排着数十重房屋,砖墙瓦顶,屋前屋后都栽着湖柳,村人也大多姓柳。大柳庄名符其实,是一个人丁兴旺草木繁荣的大村。柳叶儿家也是三间高大的瓦房,是去年秋天盖的。一个老单身汉,一个小女子,居然盖起了这样大的房子,让村人为之一惊,又一振,你能感觉到一个真正家庭最深的那种精气神,那种蓬勃。你没有理由不把他们当一户人家看,尽管这家里只有一个不停地咳嗽的老人,一个小女子。村人对老人愈加敬重,对柳叶儿也愈加珍爱。
       他们家的那棵柳树,也是全村里最高大的一棵。就是老人靠在身后的那一棵。这是父亲在女儿刚刚降生时栽下的,柳叶儿的胎衣就埋在树底下。在江南水乡,湖柳遍地都是,命贱,随便折下一根枝条往泥里一插,就活了,就能茂茂盛盛地长成一棵大树。但也没有什么用处,打不得船,做不得犁辕,只能劈了当柴烧,煮的菜很香,炒的菜好吃。
       爹低着头,头上落满了柳絮,仍然在擦那面铜锣。这样的铜锣,湖乡人几乎家家产户都有一面,通常就挂在堂屋的照壁上,进门就能看见,伸手就可以拿下来。要是有人在大湖里迷失了方向,就拿出来敲一锤下去,那铜黄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湖的上空,数十里之外都能听见,迷失在远处的人,顺着这大锣的声音就能找到岸了。
       湖乡人在清明的夜晚打锣,和找人是一个道理。每个人拎一面大锣,走过荒草漫淹的小径,一声锣伴着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呼唤,阴阳两隔的亲人们又在这铮铮震响之中相聚。而坟头上也将点亮一只只纸糊的灯笼,仿佛在安详地等候着照亮那些久违的面容。
       “十一年了啊。”爹这样叹息了一声。
       娘已经走了十一年了,爹是一年一年数过来的。柳叶儿却常常会把娘死了多少年忘记。但她忘不了娘死去的情形。娘躺在爹的怀里,她那软绵绵的生命,也被爹的一只有力的胳膊挽住了。娘在昏睡了很久之后,又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在爹身后站着的柳叶儿。娘吃力地抬起一只苍白的手,示意她过去。她却不敢过去,还往爹身后缩了缩。是爹把她推过来的。娘喘息了一阵,才用手捂住她冻得通红的面颊,她知道,娘是想给她一点温暖,可那冰凉的感觉却一直延续到现在,还印在柳叶儿的脸上。娘身上已没有一点血气。娘又叮嘱爹,叮嘱一句,爹就点一下头,到最后,爹的脑袋已深深地伏在娘的怀抱里,像一个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那样,哭。娘的胸口洇湿了一大片,娘又合上眼睛,重回到死寂中去了。但爹听见了娘的声音,那声音是从娘微弱地跳动的心口里响起的:“把柳叶儿养大,嫁一户好人家……”
       娘用最后一口气吹灭了床头的那根松明子,室内全为月光所笼罩。那是一个遍地月光的冬夜,娘的脸,被窗外射进来的月光映得很白很白,那样平静,令人吃惊地展示了一个生命结束时的完美,以致柳叶儿至今仍觉得死是一件很美的事。她没有哭,直到娘被爹抱进棺材里,直到这世间一个曾经美丽的女子渐渐地被一锹锹地掀起来的黄土完全覆盖,她,七岁的柳叶儿才疯了一般地扑在刚刚垒起的新坟上,把手插进温热的泥土里,她要摸一摸娘的身体,她想把娘的手抓住,怕娘走远。
       铜锣已经擦得很亮。父亲把它举起来,一只眼睛眯着,盯着那面锣看。许久不动,像一尊雕像。柳叶儿走过来,摇着爹的手,摇着爹的身子。她觉得有什么话要跟爹说,突然又把她想要说的话忘了。父女俩映在那面铜锣里,默然地,眼珠转得很慢,似有泪要涌出。终于,父亲用手指在锣上弹了一下,那锣立刻就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你娘会听见的。”爹说。
       娘的坟离村子不远。父女俩一前一后地走着。这一个清明没有下雨,天很黑,柳叶儿听见爹在前面摸索着走路的声音,夜色中似有许多人说话,看不见人,又夹杂着一些很低的令人备感压抑的哭声。柳叶儿低着头走了一阵,抬头,突然发现爹不见了。她害怕起来,张开嘴正要呼喊,一片光芒把密密地遮挡着的夜色撕开一片,不像平常的灯光,似乎隔着什么。隔着一层纸。父亲把纸糊的灯笼供在娘的坟头上,它会一直亮着,直到灯油燃尽。爹站在光晕里,给娘作了三个长揖,然后在一个土坎上坐下,烧纸钱。柳叶儿在娘的坟前跪下了。坟前竖着三四杆树枝,吊着被雨粘住了的纸幡残片。那还是去年的清明挂上去的,黄的绿的,早已流尽了一年前的鲜艳。现在,柳叶儿又把新扎的纸幡挂了上去。
       纸钱一片一片地点燃,然后变黑,变成灰烬。柳叶儿和父亲,仿佛也被点燃一次,又熄灭一次。直至烧得一片不剩,爹唇间那—星水光也熄灭了,柳叶儿忽然很委屈地叫了一声:“娘啊!”
       锣声四起。
       清明过后,湖水就一天一天地往上涨了。
       早晨起来,柳叶儿发现自己昨天站过的那道湖坡,只一夜,几乎就像梦一般地隐没了。要等到秋天,等到湖水退却之后,它才会露出水面。但露出水面之后它还是原来的那道湖坡吗?柳叶儿从小在湖边长大,而这个湖,几乎每天都在变,每天都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也是大湖最神奇的地方,最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方。
       谁也说不清这个大湖是什么样了。
       又一天近晚,柳叶儿驾了船驶向岸边。岸已不是原来的岸,那些微微涌动着的白色浪花,离湖坝已经很近了。原来长在湖洲上的草,现在都在水里长着,依然青枝绿叶。近岸的湖水中浮满了无数乌珠一般的蝌蚪,人在还没被水淹没的草丛中走过,或船向岸边靠拢时,立刻就会掷来一片鲜亮的蛙声,却并未看见青蛙。
       太阳快要落水了。湖乡人,把太阳落山叫太阳落水。没有山。湖乡人没有见过太阳落山是怎样一种情景。山在离湖乡很远的地方。平原惊心动魄的广大,使大山迄今为止在湖乡人心目中仍然是一段遥远的传奇。他们讲起山里的事,像是在讲几千年前的事,几万里之外的另一个国度里的事。湖乡人每日目睹着太阳落水时的壮丽情景,那不是一刻,那是一个十分缓慢而又漫长的过程,太阳渐渐地变得很大,天地间的一切为之静默,比湖水更远的还是湖,许久,太阳和湖,皆令人不可思议地一动也不动,仿佛凝固在那里。
       而那个远道而来的小伙子,就是在这时出现在柳叶儿面前的。他朝着夕阳面水而立,像是伫立于一个巨大的光环里,白衬衣,蓝色的长裤,浑身静穆,而被霞光照亮的脸上,却是聪明而又纯和的一种表情。
       显然,柳叶儿在那一刻是被这样一种几近于神一样的形象和表情迷住了,她和她的船在湖里逐波逐流漂荡了许久,也恍然不知。后来,还是那个小伙子在岸上喊她,不停地向她招手,她才把船稳住。先静静地定了定神,方才把船撑过去。
       “姑娘,麻烦你把我送到北湖沿去,好吗?”
       柳叶儿点了一下头,想也没想,她已经不会想事了。但她看见小伙子手里捧着一只鸟,很大的一只鸟,白得只有两只眼睛是黑的,黑而且圆,几乎是明亮地睁着。正是这样一只白鸟,使这个后来在湖乡流传了很久的故事有一点儿半传奇的色彩。
       现在小伙子已经坐在柳叶儿的船上了。
       现在柳叶儿已经调过了船头。她的手仍有些心虚地抖动着,船便驾得有些慌乱,一个本来可以回避的浪头,却没有避开,扑过来,溅了小伙子一身一脸,小伙子竟然像个孩子般地发出一声惊叫。一直低着头的柳叶儿,连忙抬头瞥了小伙子一眼,满脸水珠的他,果然是个孩子,像是刚刚哭过的泪流满面的孩子。她发现了这一点,心就跳得没有原来那样急了,手也不再慌乱。柳叶儿只把手里的船篙轻轻一摆,一大片水浪便无声无息地平静了,船也平静了。船只有在行驶时才会显得如此平静。几乎看不见水的流动,而船确乎如箭一般地射向湖心。
       此时已经轮到小伙子惊讶了。他被姑娘臻于绝妙的姿势迷住了。不用桨,也不用舵,只凭一根竹篙的翻卷、伸缩、变化,就有了方向,有了前行的动力,有了一条船在航行中必不可少的一切。刚才那个还羞羞答答的姑娘,突然就充满了滔滔不绝的活力和驾驭者的尊严。而此时那一轮如血的残阳已经沉没,背景深处是点燃了一般的晚霞。在这样的背景下小伙子已经人定般地坐着,脸上悄然爬上了一种神圣的表情。湖在这时也就更有一个大湖的感觉。
       夜雾渐浓。小船像梦一般地触着了北湖沿的浅滩。近岸草丛中的萤火虫闪闪烁烁,而远处村寨里的灯光也一盏一盏地亮了。北湖沿一带有许多村庄,柳叶儿不知道小伙子要去哪儿。她问小伙子去哪儿。小伙子才大梦初醒一般地站起身来,在苍茫的暮色中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说:“好像就是这儿。”
       船靠岸了,小伙子跳了下去。又回过头来,说:“姑娘,谢谢你了,你的船驾得真好厂
       柳叶儿咬着头发抿嘴一笑,很邪。她在夜色里其实是很放肆的,很野的。她也没有看见小伙子的表情,小伙子似乎还在水边犹疑了一阵,才转身走了。踩着湖滩,向北湖沿的坝上走。人在雾里走,腿不见了,手不见了,只看见一个脑袋在水一般的雾上面飘着。柳叶儿渐渐看不见小伙子了,但听得见那草绿花香中一路远去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走得很有劲,每走一步都在用力拔脚,那脚下的土地是十分松软的。
       柳叶儿怏怏地调过船头,这才有了一点点惆怅,觉得那小伙子是真的走了,船上空空的,柳叶儿心里也空空的,突然像少了许多东西。柳叶儿当然想到了北湖沿的阿莲姐。阿莲姐住在谷花洲。柳叶儿从来没有去过谷花洲,就是去过,在夜色中也辨不出来。如果是白天,柳叶儿一定会找到谷花洲的,去会会阿莲姐,去看看她住的那个想起来都觉得很美丽的村子。柳叶儿一路这样想着,这样想着心里就不觉得空空的了。
       天空有了些白的意思。月亮要出来了么?柳叶儿仰起头来看了看,脸上掠过一片柔软的感觉。一片羽毛落在她脸上了。她知道有一只鸟正从自己头顶上的天空飞过。鸟在叫。但柳叶儿听见鸟儿清脆的叫声时,那只鸟可能已经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湖坝上的锣声又响了。
       柳叶儿不知道自己在湖里划了多久,那回头的路竟是这般漫长。柳叶儿只知道在白漫漫的雾中努力地划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划到哪里。但她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锣声。爹见她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一定是急了,一定以为她在大湖里迷失了方向。爹焐在锅里的热饭热菜也该冷了吧。爹已是老绵羊一样慈祥的爹,年轻时也是牛一样的汉子,牛一样的脾气,常常醉得让人抬回来,娘劝了几句,就要挥拳相向。好糊涂的爹呀。但锣声却越来越清晰了,从白雾和波涛声中传过来,穿过一切,到这里,更有一种光泽。
       “柳叶儿呃——”
       “爹——呃——”
       彼此都在向着远方呼唤。
       柳叶儿的船渐渐地划近了岸边,父亲没有看见,但父亲听见水响,水在船舷两边流动的响声。还没等柳叶儿把船缆掷向岸边,又是哗啦哗啦一阵水响,原来老人已经踏进了水里,一直螳到齐脖子深的地方,老人抓住了船舷,他怕那条船突然又跑了,他紧紧地抓住船舷,几乎是凶狠地往前推着。
       一湖的水顿然乱了,渐渐又复归于静。
       父女俩上了岸。
       柳叶儿仿佛从很远的一个地方回来的呀。柳叶儿扑进爹湿透了的一串串往下淌着水的怀里,仿佛是久别重逢一般。
       “你还知道回来呀?”爹的声音硬邦邦的,像他咬得紧紧的牙齿一样,一串热泪却滚了下来。爹几乎是哭一般地喊道:“你还知道回来呀!”
       阿莲来找柳叶儿时,柳叶儿还刚起来不久。
       因为有雾,夜晚被延长了。看见太阳时很多人吃了一惊,似乎天一亮就到了半晌午。太阳从窗棂间射进来,射进柳叶儿的眼睛里,柳叶儿醒了。又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目光穿过窗户,望着半天云里的太阳出了一会儿神。好静啊。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一只鸟开始在远处的树林子里叫。它很寂寞地叫了好一阵,又飞到柳叶儿家门口的那棵柳树上叫。又叫了一阵,便无缘无故地一展翅膀,飞走了,柳叶儿的视线被它牵出很远。
       她想起昨晚的那个小伙子和他怀中的那只白鸟。想着这事时柳叶儿已经抱着一只红塑料脸盆向湖边走去。她从大柳树背后看见了爹,裤腿高高地挽起,扶着犁,正在耕一片水田。快要插中稻了。湖乡田多,泥黑,长得出好稻子。那些用湖草沤了许久的泥土,被锋利的犁铧一叶叶地翻过来,揭开,闪烁着乌金一般的光泽。但爹却在不断地咳嗽,是昨晚在冷水里冻着了吧,爹是一天一天地现出了老态,背也驼了。柳叶儿想起以前,好像就是前不久啊,爹和一群同样年轻的汉子,牵着自家的牲口在夕阳下饮圆了肚子,又用桐油一遍一遍地油过的木桶,挑满每一只空着的水缸。满满的一担水,挑着,爹一路走过来,大气不喘,脚步不乱,上坝,下坡,进了门,仍就是满满的一担水。哗啦一响,两桶水一齐倒进水缸里,这才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似的,归栏的牛,看家的狗,东头一声西头一声地叫起来。而娘,系着围裙,倚着门槛,那么骄傲地看着父亲,阳光把她的脸照得一片红晕。
       上了坝,柳叶儿远远地向娘的坟头看了一眼,娘的坟此刻也是被阳光耀着的。
       大半个湖滩已经沉浸在水里了。刚涨上来的湖水,呈浑黄色,土腥味很浓。泥刚刚泡软,泡化。父亲知道女儿爱干净,早早地就在湖坝拐弯处寻觅到一湾清水,又搭了一条长长的跳板,给女儿洗衣,洗脸梳头。柳叶儿像骑马一样骑在跳板尽头,两条腿浸在水里,精光赤赤的两条腿,随了那波涛一起流着,却并不流走。
       浓浓的有一阵阵荷叶的清香飘过来。很多的新荷,居然长在了不久前人们还在走路,牛儿还在吃草的湖洲上。而那些湖草,现在像是直接长在水面上的,泛泛滥滥的漫开去,绿得如深渊一般。荷叶没有这样绿。荷叶的绿,含着一点天空的颜色。这个时候的荷叶,已经纷纷举起来了,它们离开了水面,离天空就近了一点。柳叶儿向远处望去,远处也是荷叶,一湖的荷叶。昨晚她的船,其实是在荷叶里走过来的,她却没有意识到,眼里只有一个人,和他抱着的白鹭。那鸟好怪,走了那么远,竟然一声不叫,也不动,反而显得更加美了。
       柳叶儿解开她的辫子,把头低下去,一片青乌乌的头发倾泻如水,从那柔软的发丝里流淌出一股富有生气的水藻气息。而湖水也就泛出了血色。柳叶儿把整个头、整个脸完全浸在湖水里了。长久地沉浸着。水里的声音又是一种不同的声音。吐着水泡的鱼,沉默的湖蚌和螺蛳,以及深藏于洞中的黄鳝、泥鳅、螃蟹,人在岸上时是听不见它们的声音的,然而在水里,却能听见它们隐秘的倾诉和彼此的呼唤。原来它们并不是沉默的,它们也有自己的声音和语言。喁喁的,唧唧的,仅仅只是丝毫的响声,柳叶儿听不懂,但是,她听见了。
       猛然地,几乎是巨大的一声水响,惊得柳叶儿抬起头来。
       看见水里伸出一条手臂,手里抓着一条鱼。水花溅开处,又冒出一个脑袋,嘴里还叼着一条筷子长的鲤鱼。是松林。那鱼甩动尾巴,猛抽着松林左右的脸颊,抽得一张脸更黑了。松林游过来了。松林像狗一样四肢并用地往跳板上爬,从头到尾黑到脚,几乎是光溜着身子。
       “你这个砍脑壳的!”柳叶儿气极了,一脚把松林踹了下去。一串水泡浮上水面。松林在水里翻了一个跟斗,又不见了。等到松林在一匹荷叶下露出头来时,柳叶儿已跑到岸上,手里抓了一把土坷垃。脸仍红着,但这时已不是生气了,这时是要故意淘气一下。湖乡的女孩手臂很有劲,漂漂打得好,石头也扔得很远。但柳叶儿是不会用石头打松林的,打坏了他的头,这傻小子不就更傻了。柳叶儿结结实实地抡圆了胳膊,像是要打他,又像是要吓唬他。
       “春鲫夏鲤,鲤鱼是很好吃的呀!”松林把两条鱼都拿在手里了。他冲柳叶儿叫了一声,一块土坷垃飞了过来,松林往水里一沉,又不见了。柳叶儿不想再打了,但没打到松林又觉得有点不解恨,就把土坷垃一块一块地朝着松林那边扔,看也不看。却听见哎哟一声,声音软绵绵的,土坷垃也打在软绵绵的一个地方了。柳叶儿略略有一点惊奇,这傻小子还会装女人叫唤呢。
       “你疯了呀!”软软的又一声。
       只见近岸的荷叶与水草拂动了一片,一条船放了过来。阿莲立在船头,正揉着自己的胸口呢。
       柳叶儿两眼放光,“阿莲姐,是你呀!”
       阿莲把船划到柳叶儿脚下,在跳板的一根木柱上系了缆。两个女孩儿彼此打量着,你望我一阵,我望你一阵,然后又一齐笑了。柳叶儿看见阿莲鼓着高高的胸脯上有一团泥土溅开的痕迹,就伸手去替她拂,拂得衣服下的那一对东西,像熟透了的果子一样不停地跳动。
       阿莲说:“你这土坷垃可打得真准呀。”
       柳叶儿又笑,扶着阿莲的一只胳膊,泪都笑出来了。忽然又把腰伸直,凑近阿莲的耳朵说:“它也要吃奶哩。”
       话寻出口,自己的脸倒先红了。
       “你好放肆了啊,你好野了啊!”
       阿莲扑过来,在柳叶儿那一团跳得像小兔子一般的肉上拧了一把。两个姑娘扭成一团,又捏,又捶,都有点忘形了,都有点失态了,甚至有点儿浪了。柳叶儿挨了几下,把一只手抬起来,瞅准一个空子正要去揪阿莲一下,一怔,却停在空中不动了。看见了松林。这傻小子,就躲在不远处的一片水草中,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根根头发直立,一直瞅着这边呢。阿莲也看见了,悄悄在柳叶儿腰眼里捅了一下,问:“你想不想他也这么捶你,这样捏你?”
       “谁要他呀,黑得像一条牯牛。”
       “这你就不懂丁,我的好妹妹,这样的人才踏实,靠得住,疼你。”
       说得挺认真的,是亲姐姐对亲妹妹才说的那种心里话。柳叶儿本来还想赌气地说一句,那你就跟了他呀。但没说,阿莲那样诚挚的一种表情,柳叶儿说不出口。又朝那边瞟了一眼,傻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这一次是真的走了。直到柳叶儿驾了船送阿莲回去,那家伙再也没有露面。
       阿莲这次来,其实是为了打听一件事,或者是为了证实一件事。她问柳叶儿:“听说住在这个湖周围的人都要搬走呢,你听说没有?”
       “没有啊,你听谁说的?”
       “北湖沿一带的人都在传着呢,又从城里来了一些人,县里的、省里的都有,每日里都在湖里转悠,也不知是干什么。”
       “你就没问过他们?”
       “问过的,但他们不说,挺神秘的。他们只说这个湖越来越小了,原来的湖比现在要大三倍,一直连着洞庭湖。”
       “这我倒是听爹讲过,他小的时候,这个湖里走得八叶桨的大船,满湖都是白帆,上得长沙,下得汉口。你想,那该多大呀。”
       “那些人还说,这湖里的鸟也越来越少了,有一种鸟,只剩下了几百只,整个地球上啊,都只剩得几百只了……”
       柳叶儿心里一动,她的心又飞到了那只奇怪的白鸟身上,又飞到了那个抱着白鸟的小伙子身上。
       “我要回了啊,柳叶儿。”阿莲说。
       柳叶儿这才醒过神来,二把将阿莲捉住,“怎么说也得吃了中饭再走,我爹天天都在家里念叨你呢。”
       阿莲轻轻地解开柳叶儿的手,说:“下回吧,我还要回那边去收鱼簖呢。这鱼在簖里折腾一夜了,再不收,就不新鲜了。”
       这么一说,柳叶儿也不好再挽留她了,就去离跳板不远的树桩上解了自己的船,送她。两条小船荡进荷丛中,荷叶一片一片地绿过去。更令人神往的是,已经能看见偶尔从水里露一下的尖尖的荷苞了。
       “莲花快开了呀。”阿莲说。
       “是啊,再过半个月,就可以采莲须了。”
       然而,半个月后柳叶儿在湖里看见阿莲,却一声不响地躲开了。
       柳叶儿坐在船上采莲须,看不见柳叶儿,只看见一片荷叶在摇晃,只看见一朵朵摇曳于荷叶之上的莲花忽然不见了。湖里的莲花和池塘里的莲花不同。池塘里的莲花是白的,湖里的莲花是红的。这种红,不像平常的那种红。这种红,仿佛被夏日里的阳光点燃了一般,红得热烈,红得像要呼喊。柳叶儿的十个手指,亦被那鲜红的汁液染得如涂了蔻甲一般。但柳叶儿要采的却不是莲花的花瓣,而是那金黄的莲须。莲须可以人药,可以泡茶喝。晒干了,卖得出好价钱。湖里的一切东西都是野的。野鱼、野鸟、野菱角、野莲藕、野莲花、野莲蓬,由着你去一一收拾。湖乡人有了这样一个大湖,好像什么都不缺了,什么都有了。
       这样的一个大湖,当然不只有柳叶儿这一条船,荷丛深处飘来一阵歌声——
       红莲开花哟没人见,
       莲蓬怎长这么大了?
       白莲藕长哟没人见,
       莲藕怎长这么多心眼了?
       柳叶儿忙碌着的手停住了。那声音极清亮,如水晶般的透彻,不像是湖乡汉子用很粗、很野的喉咙吼出来的。她静听着。一切都静悄悄的凝然不动。柳叶儿的歌也唱得很好,虽然平常不大唱,要唱,也是一个人偷偷地唱,唱给自己听,但现在她突然很想唱了,她运了一口气,张开嘴,正要对过去,另一个女孩却抢了先。
       红莲花开哟哥不见,
       哥的眼睛长得太高了。
       白莲藕长哟哥不见,
       妹的小心眼儿白长了……
       这声音好熟悉啊。这不是阿莲姐在唱嘛。
       柳叶儿对着歌声飘来的那个方向看,掀起荷叶的一条缝,影影绰绰地看见一条船,一对唱歌的男女坐在同一条船上呢。果然是阿莲。阿莲坐在船头,剥着莲花。后面撑船的那个小伙子……是他?
       忽然有水鸟惊起。柳叶儿急忙把船首调了过来。原来她一直都不知不觉地向着歌声响起的地方划。幸亏没有划过去呀,这么远都看得见阿莲和那个小伙子亲密的神态,幸亏没有划过去呀。柳叶儿急忙回了船,低着头,朝着自己的岸边划,连头发缠在荷杆上了,她也不管。荷杆上有刺,头发挂在有刺的荷杆上,是应该慢慢解开的,她却一挣,挣断了几丝,好像那是别人的头发。船后面,拽起一道白白的水浪,莲花洒了一路,漂浮在水面上。
       “那不是柳叶儿吗?”
       阿莲也看见了在荷丛中闪了一下忽然又不见的脸。
       小伙子问:“柳叶儿是谁呀?”
       阿莲已经朝柳叶儿逃去的那一个方向喊了:“柳叶儿——”
       一大片荷叶晃动,船早已不见。
       柳叶儿回来时,父亲正和一个老汉在说着什么。
       这是一个剃头的老汉,附近几个村庄里的头,都是他剃,从孩子出生后的第一个头,到一个人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头,都是他剃。每个人的脑袋他都摸过,他因此也备受尊敬。女人自然是不必剃头的,但要开脸。开脸也是他的业务,用两根柔韧的棉线,很巧妙地把女人脸上的汗毛绞干净。那是很舒服很惬意的一种享受,看女人脸上那眉飞色舞的表情就知道。但今天他到老柳家来,既非剃头也不开脸,而是受松林家的委托来提亲的,神态十分庄重严肃,偶尔把一杆铜头铜嘴的长烟袋送到唇间,抽上一口,然后很慢地吐出一口烟雾。那只四角镶了铁皮的剃头箱子就放在脚边,始终没有打开。
       湖乡的姑娘小伙即使自己对上了象,最终也要请出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穿针引线。恋爱是自己的事,娶媳妇嫁姑娘却是父母的事,而这父母与父母之间却像前世有仇,尤其是养女儿的人家,眼看着养得人长树大的姑娘要嫁到别人家,像是一盘棋走了二十来年,就要输了,必定会设置种种障碍让对方赢得艰难一些,也并非一定要多少彩礼,只是要让男家明白新娶进门的媳妇来之不易,女儿也就弥足珍贵。但大老柳家的情况又有点不同,人人都晓得他是要招上门女婿的,这反而使一些养了儿子的人家犯难,明摆着一个又俊又勤快的女孩儿,却不能上门提亲,让儿子去当上门女婿,脸上怎么说也不大光彩。
       剃头的老汉说成了许多亲事,他话不多,但一句就是一句,讲的是道理,摆得平是非,既能让男家低了头却不丢脸,又能让女家输了人却不输气,就像手中那把玩熟了的刀子,头上脸上都给你摸得溜光的。比如柳叶儿的婚事,他就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先按嫁女儿的礼节把柳叶儿嫁出去,小两口在那边住上十天半月,再搬过来,和大老柳一起过日子,养老送终,那边有了脸面,这边得了实惠。大老柳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他更满意的还是松林那孩子,野是野了点,却有一副好心肠,力气也大。
       松林家在离大柳庄七八里外的一个村里,说起来这孩子的命也苦,三岁时爹就死了,过了两年,娘带着他又嫁了人。那边原来也是有孩子的,两人共起炉灶后,陆续又生下了几个儿女,对松林的照顾也就少了。那后爹又是谁也惹不起的角色,连自己的亲生儿女动不动就打,何况松林。这做娘的,虽是亲娘,也想着要保护好这个从另一户人家里带来的孩子,但保护的惟一的办法却是每日里逼着松林做事,砍柴、烧火、放牛,一刻也不闲着,以为这样就不会挨打了。但还是要打,要在一个小孩身上找一点打他的理由,那还不容易。小小的松林,身上没一件好衣,衣服里没一块好肉,夜里不敢回去睡觉,就睡在湖洲上。大老柳看见了,怀着一颗慈父般的爱心,把他抱到自己的家里睡,添一双筷子一只碗,让他把饭吃饱。一个月少说也有十天,松林就在大老柳家里吃、睡,这样的日子就成了松林的节日,连说话也比在自己家里响亮,那阴暗的童年少了一些辛酸。柳叶儿和松林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吃,在一只菜碗里抢菜;睡,像一个窝里睡着的两只小狗。也吵嘴,也打架,打过了,松林要走,柳叶儿脸上泪还没干呢,又伸开两只手拦着松林,口里却嚷着:“你走,你走呀厂
       那时只盼着两个小的快点长大,等到真的长大了却又有了更多的烦恼。女儿还是自己的女儿,却像不认得了。松林毕竟是别人家的儿子,也很少在这里住了,偶尔在这里吃一顿饭,被走过的人看见,过后也要拿大老柳开一点玩笑,虽说没有恶意,却是个话柄,常常弄得他满脸通红,仿佛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被人揭穿了。他一直盼着松林家请了人上门提亲,那家里虽没把孩子当回事,可这桥,这路,还非得从那里走起。现在,那边终于请了剃头的老汉来说合,也算是走出了第一步。老人心里自然高兴,口里却支支吾吾,答应得并不利索。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媒人不跑烂几双鞋子,这边就答应了,那算怎么回事,难道自己的女儿嫁不出去了?没人要了?
       何况,还不知道女儿怎么想呢。
       柳叶儿刚刚走进树影里,两个老汉就一齐噤了声。这个剃头的老汉,柳叶儿是认得的,平常在路上碰见了,也要亲热地喊一声伯伯,可今天,竟然笑都没有笑一下,就进了门,解下腰里系着的一只布袋,往屋角里一扔,又往自己的房里一钻,咔嚓一声落下了门闩。
       那剃头的老汉脸上就不好意思起来,把烟袋伸到鞋帮上去叩了叩,插在腰带上,又拎起他的剃头盒子,起身告辞。
       大老柳有点难为情地赔着小心:“小孩子,越大越不懂事了……”
       “都这样,我们家的也不会喊人,现在的孩子啊!”剃头的老汉感叹着,走到树底下,又回过头来问道,“你看这事……”
       “过一阵……过一阵再说吧。”大老柳还是那句话。
       剃头的老汉踩着一条田埂走远了。
       做父亲的返身进屋,女儿仍然把自己关在房里。
       柳叶儿把自己关在房里想了一阵,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为啥呢,就因为那个小伙子坐了你一回船,你就见不得他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了?你是他什么人呢?他又是你什么人呢?柳叶儿瞧着镜中的自己。她解开上衣,用毛巾揩去了肩上和乳沟里的汗珠子。一对雪白的乳房纹丝不动地映在镜子里。你想不想他这样揪你,这样捏你呀?她想起了阿莲半个月前说的话。原来是自己在生阿莲的气呢。你怎么就不去找一个黑得像牯牛一样的家伙呀?
       柳叶儿笑了起来,对着镜子。又朝镜子哈了一口热气,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叉,心里痛快了不少。
       吱呀一声门响,柳叶儿出来了。
       爹已经走进厨房,开始生火做饭。
       “我来吧,爹。”
       还是原来的柳叶儿,很乖,很孝顺,怕爹累着,却不怕把自己累着。
       柳叶儿差不多快要把那个小伙子忘记了时,却又在湖里碰见了他。
       这次,他一个人弄一条船,划得很慢。穿的是一件背心,两只膀子露在外面。很黑呀,柳叶儿看见那两条晒得很黑的胳膊,觉得特别解恨。
       “柳叶儿!”小伙子居然叫出了她的名字。
       柳叶儿不答,也不看他。但那条船却撑过来了。——讨厌!她皱了一下眉头,把身子狠狠一扭,斜着身子驶过去了。驶进一片荷丛,荷丛很深。她歇了篙坐在那里采莲须,任由小船在荷叶与荷叶之间周旋。许久没有动静。身后却传来一声笑,小伙子坐在她身后笑,船首接着她的船尾。
       “柳叶儿,我怎么得罪了你呀?”
       柳叶儿把船又往前划,过了一会儿又划了回来,盯着小伙子看。
       “你看你,像是要吃了我呀。”小伙子说。
       柳叶儿噗嗤一声笑了,说:“我要看清楚你是不是你。”
       “我还以为你很老实呢,原来你的老实是假装的呀。”
       “跟你学的呢,谁要你那样总是盯着姑娘看。”柳叶儿发现自己的胆子真的变得很大了。又问,“她呢?”
       “谁呀?”
       “还有谁呢,那次和你坐在同一条船上,唱阿哥阿妹的那个姑娘。”
       柳叶儿好狡猾呀,故意装着一副不知阿莲为谁的神气。小伙子却在心里窃笑,小伙子当然知道她是阿莲的好姐妹,而且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姑娘在吃阿莲的醋,这其实是一个什么心事也藏不住的清澈单纯得如湖水一般的姑娘呢。小伙子像一个大人看着一个捉迷藏的孩子却不挑明,故意拿了话去逗她:“噢,你说的是阿莲啊,她是我房东家的女儿,我跟她学划船呢。”
       柳叶儿又一惊,原来小伙子就住在阿莲姐家里呀。
       小伙子看了柳叶儿的脸色,知道她不高兴了,连忙又献上一句她爱听的话:“我也想跟你学划船呢,你的船划得真好。”.
       柳叶儿却不领情。“这湖乡的姑娘谁不会划船呀,你是不是对每一个姑娘都这样说,我也想跟你学划船呢,你的船划得真好。”还故意学了一下小伙子那城里人说话的腔调,非常的调皮又可爱。
       等小伙子笑过了,柳叶儿又好奇地问:“那天你怀里抱的一只鸟,怎么一声不叫呀?”
       小伙子又笑了起来,说:“傻丫头,那是一只珍禽的标本呀。”
       “标本?”
       “是啊,看上去是活的,那样美丽,其实却死了,不能叫,不会飞……”小伙子的目光变得忧郁了,脸也绷得很紧。
       “听说住在湖边上的人都要搬走了?”过了一会儿,柳叶儿问。
       “是啊,是应该搬走啊,不过……”小伙子叹息了一声。
       两个人都不动了。
       柳叶儿坐在那里没动,小伙子也没动,天却一下子黑了。仿佛这一天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了。很厚的云,正在铅色的天空展布着。牛在叫。天也黑乎乎的,牛也黑乎乎的。在还没有被湖水完全淹没的湖洲上,一条条模糊的身影奔走于湖坝上,他们在呼唤自家的牛,他们也像牛一样地叫,哞——哞——哞……
       天突然又亮了起来,已经看得见雨的颜色。
       “要下雨了啊。”柳叶儿说。
       “我来了这么多天,还没有下过雨呢。”
       小伙子又变得像个孩子一般兴奋了,仰起头来望着天空。
       但雨却终于没有下。
       雨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才开始下的。
       那晚天气很热,各家都搬了竹榻,卸了门板,睡到湖坝上来。即便没有一丝儿风,有了这一湖的水伴着,人也会清凉许多。柳叶儿睡在竹榻上,爹睡在离她一手远的门板上,摇着蒲扇,在替她赶蚊子。听见爹说:“睡吧,睡吧,明日你还要赶早去镇上卖莲须呢。”
       她就闭着眼睛。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小伙子那时而含着忧伤的眼睛,时而又像孩子般天真的笑脸。寂静渐渐笼罩了一切,整个村庄在月影下移动。她微微地侧过身子,去看爹,爹的一只手滑在门板下,扇子落在地上。爹睡着了。柳叶儿似乎过了许久才睡着,又似乎一直没有睡着。她是全村人第一个发现下雨的。她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叫了一声:“下雨了,下雨了啊!”
       雨把那个夜晚落得一片明亮。人们惊呼着,背起竹榻、门板,夹着凉席,纷纷奔向家里。柳叶儿却站在雨中不动。
       爹催她:“你疯了,快回家啊!”
       柳叶儿像是没有听见。一片雨声。远处的荷叶上也是一片雨声。浑圆的像珠子一般的雨点在柳叶儿身上一朵朵地溅开。其实只有一滴雨。一滴雨在反反复复地下,看起来就有数不清的雨。柳叶儿第一次这样近这样仔细地观察雨点。但爹却以为女儿是真的疯了,爹站在一片大雨中瞪着站在另一片大雨中的女儿看,雨从女儿的额前流下来,流成一道道寂静的水帘,女儿却一点感觉也没有。爹扔下夹在腋下的门板,跑过来摇着女儿。“你怎么了呀,你怎么了呀,我的好女儿!”
       柳叶儿笑了,“没怎么呀,爹,我只是想在雨里站一会儿,凉快,像冲凉一样。”
       柳叶儿背起竹榻往家里走时,父亲那颗悬着的心才放回原来的地方。看着女儿拿着干毛巾,进了自己的房子,关了门,老人才把额头上的雨水连同汗水一齐拂了,隐隐的,心里还有针刺般疼痛的感觉。
       “爹,你去睡呀。”女儿叫了一声,从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熄了。
       父亲在女儿的房门口坐了一夜,一夜无事。
       阿莲又一次来到了大柳庄。在湖坝上,碰见了柳叶儿她爹。
       “老柳叔,你这是去哪儿呢?”
       “阿莲呀,阿莲呀,好久没看见你了。”老人兴奋地把肩上像褡裢一般挂着的两只布袋晃了晃,“我去卖莲须呀。”
       “柳叶儿呢?”
       “还在家里睡呢。”
       走到柳叶儿家里,门关着,窗户却开着。蚊帐里,柳叶儿脸朝窗户睡着,一头漂亮而柔软的头发,遮着半个脸,还有半个脸贴在枕头上,像画出来的一般红。柳叶儿的睡姿真美,实在太美了。同是女孩儿的阿莲,看着这个在梦里静静躺着的姑娘,竟然有一点儿恋慕。窗户的木框上挂着一面镜子,阿莲取下来,把太阳的反光照到柳叶儿的脸上。柳叶儿呻吟了一声,醒了,看窗外,阿莲早就缩在窗台下面了。柳叶儿翻了一个身,脸又朝着墙睡。阿莲又把镜子反光照到蚊帐上去,一时间像是无数轮的白日在晃动。柳叶儿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看见阿莲映在两个窗棂之间的脸,恰好像昨夜大雨降临之前的月亮。
       落了一场大雨,天气凉快了不少。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潺潺的流水声,仿佛有一千条小溪在流淌。廊檐沟里,浮动着无数的蝌蚪,一夜之间就脱落了尾巴。
       “我要出嫁了呀。”
       柳叶儿梳头的时候,阿莲忽然说。
       柳叶儿拂开头发,很注意地看了阿莲两眼。
       “嫁给谁呀,怎么没听说过?”
       “还能是谁呢,近水楼台先得月呗。”
       说了,又诡谲地一笑,很暧昧,眼神里似乎还有眼神。
       柳叶儿果然有些慌了。柳叶儿呀,还嫩了点,还斗不过这位心机很深的阿莲姐。阿莲却又在柳叶儿的屁股上一拍,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住在我们家的那个小伙子呀?”
       柳叶儿不说话。柳叶儿吹着树叶上的一滴水珠,吹成一条很长的白线。
       她俩这时是站在柳树下的。
       阿莲看见柳叶儿不说话,又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两只手抱了她两个肩头,滚圆滚圆的。柳叶儿身上,隐藏着一种让阿莲深深同情的东西。阿莲有些伤感地说:“柳叶儿啊,你想不想他也这样搂你这样抱你呀?我知道你想,你想吧,想得越透彻越好,那不是我们要嫁的人啊,那个城市我们是走不进去的啊。”
        “那你……”柳叶儿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阿莲。
       “看你吓得,脸都白了呢。你以为我真的要嫁给你想的那个人啊?我才没有你那样傻呢。我要嫁的人,也是黑得像牯牛一样的汉子啊。”
       柳叶儿听了,久久地把手按在自己的胸脯上,真有死过一次的感觉。女孩子之间的感情真是难以捉摸,很快又像原来那么亲密了。柳叶儿咬着阿莲的耳朵轻声地问:“你……真的不想?”
       “想啊,怎么不想,想一想不也挺美吗?”
       阿莲乐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然而柳叶儿暂时还不能理解阿莲笑声中的内涵,她还非常单纯,心里充满了对一个可爱男人的甜蜜感觉,他明亮的前额,他唇间的一点儿阴影,还有那两条冷不防会抓住她的手臂,都深深地吸引着她。
       很难说是巧遇了。在往后的一段不算短的日子里,会有一条船早早地从那边放过来,又有一条船早早地从这边划过去。可能会有雾,会有雾中的呼唤和寻找。这种呼唤,不是用人的语言或歌声,而是用鸟的声音。远远地听一声鸟叫,这边的一只鸟也叫了起来。像真的两只鸟在叫一样,天真之中充满了出人意外和巧妙的情趣。一定会有浪花在船头溅起。这种瞬间的不易捉摸的东西,在没有雾的早晨,突然被阳光照亮了,随后落下,却已在船的后面,汇入一片白水中,再也无法辨认。很多的浪花溅起来,很多的瞬间连续不断,绵延成一个湖泊。两条船在上面划出小小的段落之后,渐渐靠近了。彼此深情的一瞥,然后……
       大湖永远都是一个秘密。
       柳叶儿每天早出晚归,做父亲的自然有所察觉。他虽然绝口不提一个让女儿脸红的字眼,却很担心。
       这丫头,人是一天天长大了,心事却越来越不可捉摸了。尤其是那晚很晚才回来了之后,好些天,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常常一个人坐在湖边的跳板上发痴,又跑到她娘的坟头上去流泪。偶尔又很高兴,好像有很多话要对爹讲,话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做父亲的猜出女儿的一半心事,却不知道女儿是在为谁伤心为谁流泪。他也暗自把村里那些勤快的、聪明的、长得标致的小伙子一一猜过,却没发现女儿和其中的哪一个相好。外村的呢,外村的女儿又只认得一个松林。
       但松林已经好久没有来他们家里了,也没有在湖洲上看见他。水快要把湖洲淹没了,只剩下一小片地方,放着大柳庄的几头牛。这时候的牛也忙,早稻已经收割了,要用牛车拉到镇上去卖。同时还要翻耕田地,准备种晚稻。离湖比较远的村庄,还是靠种田为生,水田多,种的又是两季,活累人。往年再忙再累,松林也会隔三差五地到这个家里走一趟,拎几只用火铳打下来的鸟,或者是一只被夹子夹断了腿的小兽,有时还会捉一条蛇来。
       松林好久没来,倒是那个剃头的老汉又来过几次。大老柳想,松林可能是因为这边一直没有松口,不好意思过来吧。那边是认真的,这边也应该给那边一个稍微明确一点的答复了,可是,每次大老柳想要问女儿时,女儿却总是把脸一默,好像明白做父亲的要说什么,一声不吭地就顶了回来。做父亲的当然不会勉强女儿一定要嫁给谁,女儿要是和一个人真心相好,即使那个人不肯作倒插门的女婿,他也认了。但是……
       听见女儿在床上慢腾腾地翻着身子。
       夜已深了。
       早晨起来,柳叶儿又要下湖去,被爹拦住了。他好像等了她一夜,眼窝陷下去很深,而从很深的地方射出来的目光,却亮得刺眼,让她不敢正视。她就望着爹的一双腿,一双腿以令人难受的缓慢劲来回走着,仿佛缩短了一些,仿佛被很沉重的一种东西压迫着。柳叶儿感到紧张,她从来没看见爹这个样子。她使劲地打破沉默,叫了一声:“爹!”
       父亲看了女儿一眼,看见女儿一片娇嫩而略呈红色的额头,他的心有点软了。但他还是问:“湖里还有莲花吗?没看见你打莲须回来呀。”
       “……”柳叶儿一动不动地忍耐着。
       “湖里长出了莲蓬吗?就是长出来了,也只有一指头大,还不到摘的时候啊。”
       柳叶儿把身子转过一边,望着别处。
       “那你还去湖里干什么?你说呀!”
       “我就是要去,那里凉快。”
       柳叶儿顶撞了爹一句,声调完全变了,脸也变了。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顶撞过爹,就像爹也从来没有阻拦过她一样。
       一阵风扑上来,那是她赌气地跑走时卷起的。做父亲的没有追上去,他已经追不上女儿一路飞奔而去的脚步。他站在那里,身体僵直地望着女儿刚才站过的地方,仿佛女儿仍对着他站在那里。水浪声从湖坝外面传过来,很响。这声音不像他熟悉的听惯了的声音,甚至是以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向他袭来。老人慢慢地挪动着步子,他能感觉到两条腿在不停地哆嗦。七月份,天气已经异常炎热,连早晨也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气。老人沉闷地走了很久,终于走到了他想来的地方,一座坟。他在那里坐下了,眼望着远处,也并非要望什么,只是这么呆呆地望。
       ——她爹,你还记得我临走时说过的话吗?
       ——把柳叶儿养大,嫁一中好人家……
       坟头上的青草在他的身上投下了隐隐的影子,在这个季节,草已经长得很深了,他坐在那么,腰部以下都被草遮着。他又往下躺了一点,斜靠在坟头上,一如肩膀靠着肩膀,彼此靠得很近。这样就可以听见一些声音了。
       他听见了。
       柳叶儿把头一偏,躲过一片迎面而来的荷叶,把船划了过去。
       ——她看见一只鸟。
       是小伙子怀抱过的那种大白鸟,它试探着在不远处的荷叶上站稳了,荷秆立刻就被压弯了,鸟儿的影子映在水里,这样反而显得更美。柳叶儿好奇地伸过一只手去,鸟儿又一飞,同时痛苦地叫了一声。小伙子第一次向她伸过一只手来时,柳叶儿也发出了这样痛苦的一声尖叫。
       第一次,每个女人第一次都是要受伤的。
       这只鸟也受伤了,血正从它湿漉漉的闪闪发亮的羽毛中渗出来,宛如一抹淡淡的晨光。看样子它刚从一个枪口下逃出来,惊魂未定。它没有飞多远又落在了另一片荷叶上。柳叶儿划着船,慢慢地向那只鸟靠拢。她想要看看那只鸟伤在哪里,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抬起头,举起胳膊,鸟儿听见一丝轻微的响动,马上又飞走了,还是没飞多远,伤的好像是翅膀。它飞不远了,只能飞出一小段一小段的距离,但人还是无法追上它。人如果不设下圈套或发明火枪、弹弓一类的凶器,是永远也追不上一只鸟的。人没有翅膀。如果人要是长了翅膀,这个世界就彻底完了。
       柳叶儿开始叫唤,她的叫声和鸟儿一样充满了痛苦。她的叫声和鸟儿的叫声一模一样,渐渐地,看不见那只鸟了,也看不见柳叶儿了,连远处荷叶的晃动也看不见了。但还能听见鸟叫,两只鸟在越来越远的地方叫,分辨不出哪一只是真的,哪一只是假的。
       柳叶儿知道自己在哪里,鸟儿把她带到一条船边上。那条船站稳在一片白水里,好半天都没有动一下。鸟儿踮起一只脚,在船头上立住。那是一只空船,船上没有人。那是小伙子经常划的船,小伙子不在船上。柳叶儿一下子蒙了。柳叶儿开始唱——
       红莲花开哟哥不见,
       哥的眼睛长得太高了。
       白莲藕长哟哥不见,
       妹的小心眼白长了……
       唱了,她就静静地等待着。她想小伙子的歌声马上就要从大湖的某一个角落里传来了。小伙子就是这样的,他常常故意躲着柳叶儿,等柳叶儿找他找得要哭了时,他突然从天而降地到了她的身边。因为他是个城里人,城里人是一种突然出现又会突然消失的东西。柳叶儿不傻,她想,我就守在这条船边上,你总会回到船上来吧。柳叶儿好傻啊,一只空船在水里停了这样久了,小伙子又不是鱼,他会在水里躲这样久?小伙子又不是鸟,他把船划到湖心里,难道又长翅膀飞走了?
       等柳叶儿看见远处漂着一只撑船篙,她就明白了。她明白了,北湖沿南湖沿的乡亲们也明白了。几乎每一个人都听见了柳叶儿的尖叫声,那已不是看见一只鸟受了伤而发出的尖叫声,那是有人溺水时才会发出的尖叫声。整整一天一夜,柳叶儿连续不断地发出这样的尖叫声,她已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她惟一能发出的声音就是尖叫。千百条船在她连续不断地尖叫声中把大湖撒满了,船上的汉子撒着网,拖过每一寸水面。湖沿上的老人们打着锣,锣的嘴慢慢裂了开来,那一天一夜里湖沿上的人敲破了多少铜锣。入夜,又燃起了一湖的火把,火光照着大湖,把大湖照成了白痴,大湖傻了,将近黎明时,大湖慢慢吞吞地把一个人吐了出来,小伙子浮出了水面。
       小伙子浮出水面的地方离南湖沿已经很近了。小伙子落水后似乎一直是在朝着南湖沿游的。几个汉子把小伙子捞了起来,最终把他停放在了南湖沿上,那是水与岸生死相接的地方。柳叶儿不再尖叫,她现在很冷静了,她采来了十几片阔大的荷叶,垫在小伙子的身下。躺在荷叶上的小伙子浑身新鲜干净,白得像一条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鱼那样白。柳叶儿就挨着小伙子新鲜干净的身体坐着,她的身体和小伙子的身体接触的地方渐渐地湿了,泅湿一片……
       做父亲的也终于发现了女儿的秘密,当一种不祥的预感经过漫长的夏季终于降临,降临成为一种灾难时,老人显得没有女儿那样冷静。他把手里的铜锣一扔,就伏在小伙子的身上哭了起来,点点滴滴的水和泥,顺着他的袖口往下淌着,老人的两腿陷在软泥里,越陷越深。柳叶儿轻轻摆了一下手,示意父亲别动,父亲把浑身新鲜干净的小伙子弄脏了。柳叶儿示意老人别动,老人就不动了,四周围着的人也没有一个动的,一齐木在那里。
       柳叶儿慢慢地把小伙子握得很紧的一只手打开了,手心里有几片羽毛。水可以打湿一切东西,但打不湿羽毛,小伙子的手一松开,那几片羽毛立刻就飞走了。羽毛在幽静的空气中滑动的声音多么奇妙,默立在那个清晨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听见了。为了救一只受伤的鸟,一个城里来的小伙子在大湖里溺死了。这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在那几片羽毛飘飞时而去,默立在那个清晨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听见了。
       莲蓬熟了,大湖里渐渐有了成熟的味道。一个又一个的莲蓬等着柳叶儿去摘。一个莲蓬被她抓在手里,手心里很满。她很享受。柳叶儿很喜欢吃莲蓬,为了剥开一只熟透了的莲蓬,她等了一年。
       莲米被层层地包裹着,先要剥开一层松软的、海绵一样的东西,取出果实,果实上还包着一层碧绿的薄皮,露在外面的尖儿却是钴蓝色的,栽在底下的那一截又是白里泛黄的颜色。把这一层皮剥开了,还不能吃,两瓣挨得很紧的莲米之间还有一枚苦胆,它是可以长成一片荷叶的,长成一枝莲藕的,可以开出很红的莲花,结出很大的莲蓬。但是很苦,很苦啊。这样苦的东西柳叶儿已吃不下去了。她刚把一颗莲米扔进嘴里,就哇哇地想要呕吐,但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泪水流了出来,她呕出来的只有泪水。
       莲蓬熟了,阿莲要出嫁了。
       柳叶儿没有去送她。早早地,她就把船撑到了阿莲家后面的芦苇丛里。她看见阿莲好几次走上湖坝,朝南湖沿那边望。她知道阿莲是在望她,阿莲早就说好了要她当伴娘的。但柳叶儿知道自己已不能给阿莲当伴娘了,她已经不是黄花妹子了,她知道自己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女人了。一个女人是不能给新嫁娘当伴娘的,这是湖乡里的规矩。柳叶儿懂得这个规矩。
       柳叶儿和她的船藏在坝脚下的苇丛里。阿莲看不见柳叶儿,但柳叶儿看得见阿莲。她看见了阿莲脸上失望的表情,还看见了阿莲家的屋脊上缭绕不断的炊烟。柳叶儿特意选了这么好一个地方,是为了看一眼阿莲做新嫁娘的样子啊。
       哗哗的,哗哗的,是唢呐的声音,隔着一片湖水传过来,那唢呐犹如刚在水里浸过,吹得如浪头一般地打着旋儿。这是发亲的唢呐。柳叶儿的一双眼渐渐红了,映满了夕阳的色彩。那一片寂静的白水,倒映着芦苇的影子,也是红的,凄美无比。湖乡人嫁闺女,发亲都很晚,不管迎亲的新郎多么着急,不管女儿要嫁到多远的地方,都要一拖再拖,这样是为了把女儿多挽留一段时间。女儿只要跨出娘家的门槛,再来,就是一个客了。在她跨出用红纸铺着的这道门坎之前,要跪下来给她的祖宗牌位、给她的长辈一一磕头,她要走了,她再也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这是一个忧伤的时刻,虽非死别,却是生离,即使再坚强的女孩,也是要哭的。柳叶儿想,阿莲姐这会儿正伏在她娘的怀里哭吧。三声起身炮放过,迎亲的,送亲的,依次出现在坝上,一长列人沿着湖坝向西边走。柳叶儿知道,阿莲姐嫁得并不远,西去八里的一个村庄。却仿佛是走在一条遥遥无期的旅途上,每个人的身体都向前倾着,脚后扬起的尘土,又把他们的脚遮蔽了。风吹起来了,一长列人的手臂开始晃动,老的、年轻的、还有小孩儿,在落日的背影里走得渐渐看不见了,像一阵风似的被刮去了。惟有那哗哗的、哗哗的唢呐声,在这迷茫的大湖上空继续回荡。
       柳叶儿病了。
       做父亲的自然明白这事自己不好出面。他默不作声地从一扇门里走进另一扇门里,未了,仍然是无力地坐在女儿的房门口,阴郁的目光中充满了胆怯而无助的表情。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去死。但他也不想让女儿的一生淹没在别人的唾沫与自己的泪水之中。在这时,松林走到了老人身边。松林看着老人蹲在一块石头前磨刀,打着赤膊,伛偻着本来就伛偻着的背脊,一节一节地脊骨断裂了一般,磨一下,那脊骨就古怪地扭动一下。是早晨。老人看见那两只沾满了露水、湿泥和碎草的黄球鞋,知道是松林来了。但老人却不敢抬头去看松林。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老人低着脑袋很快地说:“柳叶儿病了,要上医院,我老了,背不动她了。”
       松林还是不说话。
       老人在寂静的、磨得很亮的刀锋上看见松林的脸。一张神色疲惫又憋得铁青的脸。“你走吧。”老人轻声说。
       松林却凄然地一笑。
       “还是我来背她吧,我有力气。”
       老人的手一抖,指头被刀锋划破了。只流出小小的一滴血,像一滴被太阳映红了的露珠儿。
       柳叶儿伏在松林的背上,又宽又厚像牯牛一样的背啊。昨夜的露水很大,润湿了路面。松林的脚沉重得抬不起来,鞋底粘了厚厚的一层湿泥。一条黄泥的土路仿佛都粘在脚板上了。柳叶儿听见了松林骨缝里运足了力气而吱吱叫的声音。柳叶儿忽然热泪盈眶地叫了一声,松林啊。
       那扇漆得很白的门,打开,然后又关上了。门上有一块玻璃,也挂着同样白的一幅帘子。松林坐在门外面的条椅上,看着帘子上蜷伏着的那个红得像蛇信子一般的十字,心慢慢地跳着,在往下沉。突然听见门后面一声凄惨的尖叫,门被撞开了。柳叶儿扶着墙壁,跑了过来,钻进松林的怀里。
       “我怕,我怕呀……”
       松林紧紧地搂着柳叶儿,搂着湿透的、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个身体。护土走过来了,白帽子和白口罩之间露出的两只眼睛,和她手里拿着的那把明晃晃的钳子一样,闪着寒光,连声音也是冰冷的,“是你的?”
       松林沉默着。
       “我在问你呢,听见了没有?”
       松林使劲地打破了沉默,“是我的……”
       “看不出啊……”护士本要这样讥讽一句,看见松林那血红的、瞪得快要掉出来一样的眼珠子,终于没有说出口。又退后了一步,站得离松林远了一点,问:“还做不做呀?”
       松林把脸转过一边,看着别处。
       “不做了。”松林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柳叶儿从松林的怀里抬起头来,望着松林,像望着一个刚刚浮出水面的脸庞,多少次,她看着这样的一张脸从水里冒出来,却没有一点儿感觉,也从未动过感情,而现在,望着这张脸,望着松林,柳叶儿却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了。她被一种自己从来没有察觉到的无比强大的力量深深地攫住了。她喃喃的,像求助一般地呼唤着:“松林,松林,你好傻啊。”
       松林抱着柳叶儿走出镇上的医院,像个强壮的父亲抱着襁褓里的婴儿。
       “把孩子生下来吧……”
       松林说。他把柳叶儿抱得更高了一些。柳叶儿衬衣上的一粒扣子挣开了,露出一截白白的肚皮,像春天怀孕的鱼肚一样,微微地抖动着,很有光泽,很有生气。松林把脸歪下来一点,轻轻地贴在上面。他的脸变得柔软了,他仿佛嗅到了土壤中那令人着迷的嫩芽的气息,他开始怀着甜蜜的心情想象柳叶儿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是一个女孩,她一定很会唱歌;如果是男孩子,他一定聪明而又顽皮。他是城里人播的种,但他是松林的儿子,是湖乡里最聪明的一个儿子。儿子飞奔在前,银项圈上的铃子叮叮作响,松林在后面追着……
       “松林,松林,你好傻啊。”
       柳叶儿梦呓一般地说。她已经在松林那行走的节奏中睡着了。
       汛期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年的水没有往年大,刚刚漫到坝脚下就开始后退。一个淹掉了的湖洲又默默地出现了,空空荡荡,让人觉得有点陌生,有点摸不着边际。想要再看那条通向湖边的路,看不出什么来,没有了,掩埋于青黑的淤泥之下。有多少走熟了的路,就是这样消失的。湖草倒伏着,曾经那样青翠那样鲜美,现在却混合着土壤的浑黄和被湖水浸泡得太久的惨白色,像胶粘在那里一样。还有一小摊一小摊的积水,宛如这个大湖离去时洒下的眼泪,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这秋日的阳光晒干。而此时,却有一条条小鱼在里面活泼地游动。
       一个人,划着一条船从对岸驶过来,这才发现已经没有让他系缆的地方。在湖水退却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湖泊与陆地的界线是模糊的,一些湖蚌,一些螺蛳,以及小水洼中那些活泼地游动的小鱼,就这样迷迷糊糊地遗留在岸上了,然后会有一个渐渐静止的过程,不会太长。太阳不但会烤干湖滩上的积水,那一片青黑的淤泥最终也会晒得发白,露出土地本来的颜色。但现在还没有。那个人从船上往下一跳,马上就只剩下半截身子了。船看来是划不动了,他用手推着船,吃力地把船推向一个既像是水泊又像是陆地的地方。他反复地端详了一会儿,又用手试了试,确信这只船不会漂走了,便朝湖坝这边走来。裤腿挽到了大腿根,稀泥也一直淹到了大腿根。看上去,仿佛不是用腿在走,而是用剩下的半截身子在一寸一寸地往前移。
       那条船可能会一直留在那里,连同青黑的淤泥一起晒干,直到木头纤维里的最后一滴水分也晒干了,会有人把它翻过来,船在这时会有一条条裂缝,从这一面可以看见另一面透出来的阳光,像手指缝间透出来的阳光。把船翻过来的人,会用刮刨刮尽它身上的每一寸污垢,切掉一些被虫蛀过的木板,加固几个逐渐松弛的榫头,然后把新打出来的桐油和糯米一起拌匀了,填满裂缝,又用桐油将整条船一遍一遍地油过,那船,不管划过多少年了,却又是一条新船,泛着古铜的色彩,摸一下,是很有弹性很温暖的肌体的感觉。
       秋天是修船的季节。湖乡人在这时很少下湖,很少用船。藕舌子已经抽过了,莲须已经打过了,莲蓬已经采摘了。荷叶正在变黄,变枯,低沉地叹息。静静的湖水中,一片荷叶下颌的倒影。每天都会有一片空白出现,在夜里,在人们睡得很熟的时候,一大片枯荷忽然不见了。到了冬天,挖湖藕的人们,才发现它们并未漂远,每一片荷叶都覆盖着曾经把它高举的那一片湖泥,很薄,像一层暗绿色的苔藓。会挖藕的人,不会刻意地去寻找藕钻,只用锹扒开这一层苔藓般的荷叶,用了力气和汗水,挖下去,就会看见一枝白藕了。这是今年的藕。再往下挖。又会看见更大的一枝,这是去年的藕。再往下挖……
       岁月被层层揭开,大湖被从里到外地翻转过来,一些原来看不见的东西,被揭开后,被发现后,无疑是令人惊喜的、愉快的,不觉得累了。他深深地被一种东西吸引着,但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脚,已经踩在他父亲、他爷爷、祖祖辈辈踩过的那一层层厚土上。他在自己挖开的大坑里下沉,已经看不见他了。只见一锹锹泥土掀上来,泥土摔在泥土里,在他周围越堆越高。这一音调不断重复的过程会持续很久,直至夜幕降临。
       夜晚很长。
       不知谁家的牛,忽然一声长哞,把天喊亮了。又不知是谁家的汉子在锐声叫唤,似被凶狠的女人揪住了耳朵,又似从床头翻滚到地上。这是湖乡里春日早晨的一种情景。每一个村庄,每一户人家,每一个男人和女人似乎都经历过。可能会有一些鸡,由一只雄鸡打头,一只一只地从鸡笼里走出来,一只母鸡措手不及,滑下一只蛋。可能会有一只黄狗,或者黑狗白狗,身上落满了露水,兀自在睡梦中摇了几下尾巴,忽,忽忽。突如其来的一脚,踢在屁股上。狗不叫,箭一般地射出去,半截身子插在一个草垛里,还是不叫。可能会有一个汉子,蹲在柳树下洗脸。说不定是哪一棵柳树,湖乡里到处都是柳树。一个女人趿着鞋从房里出来,衣襟敞开着,大半个乳房露在外面,奶头上吊着一个娃。娃儿正在吃奶,哼哼唧唧,好像吃奶也是一件很累的事。女人突然把手一扬,一片金黄色的谷粒在空中散开,像雨点一样落下采。鸡们都不叫了,栽着头,认真地吃。汉子已经洗完脸,抬起头,一张脸被早晨的阳光照得亮堂堂的,依旧黑。女人弯腰拾起地上的那枚鸡蛋,手心里滑过一种很温暖、很鲜美的感觉,圆滚滚的,像她在夜里摸过的另一种东西。
       湖乡就是这样,实在没有什么很新颖很有意义的事。但偶尔会让你有一点小小的惊奇,比如说那个汉子,或者是另一个汉子,他要出门了,有很多事等着他干,撑船,抽藕舌子,到湖洲上去放牛,扶着犁去耕田,水缸里没有水了,要去湖里挑水,等等。这时女人走过来了,把一条胳膊拦在汉子的面前,而手里却端着一只碗,碗里卧着那只刚磕破的鸡蛋,还是双黄的,飘着几缕血丝。湖乡有很多的汉子,都喜欢生吃鸡蛋,补血气,长精神。汉子仰起脖子,把鸡蛋吸了进去,又迈开两条腿,好像是真的要走了,忽然又一脚,将刚磨过的一把刀踢到女人面前,哐的一声,好凶险。
       “要是那狗日的再来缠你,你就用这把刀,劈了他!”汉子说。
       这时你可能会略略有一点惊奇吧。但那女人却并不惊讶,只把脸偎在娃儿的脸蛋上,并不笑,脸上却有笑意。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似乎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女人走过湖洲,腋下夹着一领卷成筒筒的凉席,去湖边洗。有很多小孩,一人拿了一只碗,一双筷子,扒开草棵很仔细地寻找着一种黑得发亮的像鼻涕一样的东西。是地皮冻,在打过雷,下过雨之后,草棵间会突然长出许多这样的东西,打汤喝,很鲜。
       昨晚是真的下过一场大雨啊。女人记起来了,半夜里很沉闷的一声春雷,惊醒了孩子,哭了很久。她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又轻轻地拍着,拍着,孩子睡着了,自己也睡着了。
       天空亮得像一面镜子,无数的人影在天空晃动。妇人很轻很小心走着,仿佛在天空上走过一样。但她还是看见了那朵小黄花,她记得这是去年春天里第一朵开放的花,现在却低着头,仿佛在风中无声地流泪。
       走到湖边,女人把卷成筒筒的竹席展开,中间有一块污黑的血迹。那是她的血,是她生娃娃时流出来的血。女人挽起裤腿,淌进水里,没有浪花,一大片白光在水面上漂着。席子是金黄色的。金黄色的席子在一片白色中漂着。湖水流过来了,湖水又流过去了。有很多东西是应该随水一起流走的。流走的东西正在变得遥远,但这个大湖却从来没有流走,她仍然深沉地躺在这一片没有边界的土地上。
       直到那一片血污洗得再也没有一点痕迹了,女人才把席子卷起来,她要回去了,她惦念着躺在摇篮里的孩子呢。浸透了湖水的竹席比原来重了许多,女人走得很慢。走得很慢的女人看见一些刚才没有看见的东西,她看见了一只半藏在草丛里的鞋底。女人弯腰拾了起来,上面绣着一片绿色的荷叶,还有一朵红莲花,没绣完,斜斜地插着一根针,闪闪发亮。
       女人记起来了,这是她靠在那条牛背上绣的。
       责任编辑 田增翔
       题字 邬鸿恩 题图 赵希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