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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理想生活
作者:李东文

《十月》 2002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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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赵平原觉得比较难受。那种感觉,就像野地上长着的品种繁多的乱草,一簇一簇,在他心中摇摇摆摆地疯狂生长。他在房中来回走了几圈,很不情愿地想,难道我思念谁了?
       就在这个时候,江维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很明显,江维是在无话找话说。他说,平原你正在干什么?
       赵平原为打电话来的是男人不是女人而感到有些许失望,没好气地说,在如此的深夜里我能干什么?左右无事,看看影碟。然后他想,江维的老婆不在家,看来他真的是解放了,要是老婆在家里,这个时间,他恐怕早已经上床睡觉了,他老婆在家的时候,他每天早上很早就要起来做早饭的。江维常说他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常被老婆呼过来唤过去,因为他赚的钱远远比不上他老婆,连他们现在住的房子也是老婆单位的。江维说,幸好他想得开,乐于做个小男人,要不然早就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化作怨鬼了。
       看什么影碟呢,说来听听。
       《忠贞》,闹哄哄,越看越闹,越看越觉得难受。
       《忠贞》不是文艺片吗,怎么闹了?
       是文闹,不是武闹,我的傻叔叔。我真是为男人不值,什么狗屁导演,为了达到让一个女人半裸的目的,叫了数十个男人全裸,真他妈的混蛋透了。
       江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说,平原你可别干傻事哦——这么说来,那个叫苏菲·玛索的中年妇女也太幸福了,她凭什么就能过这种理想的幸福生活,而我们这么有文化却什么都没有。停了停接着说,平原你这个人也真是的,要都是些经典电影,你又哪里有机会写评论骂骂娘呢?
       那是,那是,赵平原说,还可以骗几个酒钱,江维叔叔你有事吗?
       没事,没事。江维说,平原你想不想喝酒?
       想呀,不过,江维叔叔,你没别的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江维说。语气却是比刚才软了,是一声很没有说服力的辩解。
       赵平原于是知道了江维一定是有什么心事要跟自己说了。有人说人在恋爱的时候是不需要朋友的,但不正常的恋爱则需要大量的朋友,赵平原自我感觉很好地认为江维肯定正在被一种不正常的恋爱折磨着。一念及此,也不点破,单单在心里骂了句:这老男人。然后不出声地咧嘴笑笑,说,喝酒就喝酒,不过今天不想到酒吧去,到江边的大排档去坐坐,如何?其实,赵平原是不想跟江维一起到酒吧去,他认为江维这种人不适宜到酒吧去,相对于赵平原来说,他太老土了,年纪也太大。
       也行,江维说,二十分钟后再见。
       赵平原想把马达或者林方方也叫出来,拿起电话,犹豫了——下,又放下了,他觉得江维这么晚打电话给他,有点不正常,语气还比较沉重,好像遇到了些严重的事情了,怕马达或者林方方在场,江维这个有点傻的老男人说不出话来。江维的脸皮可是很薄的,总是那么一板一眼,所以赵平原常常说他俩有代沟,却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能成为好朋友,有什么话都愿意向对方讲,赵平原觉得江维就像一棵植物一样安全,永远也不会干损人利己的事情。
       江维、赵平原、马达、林方方,这四个这座城市里的文化人,是很好的朋友,经常一起,打麻将、打扑克、吃饭、喝酒什么的,久而久之,就被圈里的文友们称为“四人帮”。他们四个中,江维年纪最大,其次是马达,最小是林方方,他们在圈子中的名气,也跟他们的年龄排列顺序一样。不过,有一点,他们自己也奇怪,只要他们四个人走到一起,极少谈及与文学或者市里文化圈相关的事情,每一次都是想法子怎么玩得开心点,所以,江维的老婆说他们打着文学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惹是生非。
       江维原来的名字响亮些,叫江伟。前些时候,美国那种蓝色的药片刚刚投放市场,就已经石破天惊、家喻户晓,大家有事没事,总是把那个名词挂在嘴边,见了江伟都变得亲切起来,老远就喊伟哥、伟哥,同时把一个解恨的笑容堆在脸上。有一天,江伟画图纸时,刚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青青在一旁跟他说话,不小心叫漏了嘴,甜甜地叫了一声伟哥,弄得江伟的手一个哆嗦,很不小心地标错了一个尺寸,车间跟着生产了些次品。在当月的生产会议上,没文化的车间主任为了申明主要责任不在他们车间;就拿有文化的江伟开了个很有文化的玩
       笑,他说,江高工呀,别老在上班时想着写些伟大的诗歌为你们伟大的伟哥歌功颂德,那多费神,您要知道,您老人家大手一挥,我们就得跟着干哪,出了差错,造成了损失,可是大家的哪。高级工程师江伟的一张白白净净的书生面孔当即涨得通红,因为生气,他满头自来卷的头发很不情愿地被分成一个个小小的卷儿,在他的头上不安分地摇摇晃晃,但他又想不出反驳的话,望着会议厅里哄然大笑的几十号人物,恨不得把自己化成那蓝色的小药片,让人不小心弄得掉进茶水里,溶解掉。会议结束前,领导刚宣布散会,江伟就神经质般站了起
       来,用颤抖得让人听起来于心不忍的声音说,对不起,耽误大家一分钟,就一分钟,我要告诉大家,从今天开始,我的名字改为江维,江伟这个名字,我再也不用了,请大家记住,从今天开始,我叫扛维,是维护、维持的维,不是伟大的伟,更不是伟哥的伟。会议厅里几十号人,目瞪口呆,然后又一次哄然大笑。
       哦,是了,江伟是诗人。佛山这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江伟一步一步地向着诗人这个称号进军的那些年,这个城市里的人只满足于手上有几个闲钱,不怎么注重文化,到江伟成为一名真正的诗人后,人们知道了知识文化的重要,又一时无法成为真正的有文化的人,就只好退而求其次,附庸风雅起来,所以,江伟很是吃香过些时候,还出过三本涛集。只是可惜了,近些年来,还记得江伟,或者说是还知道江伟是诗人的人越来越少,说起江伟,或者是江维这个名字,现在只剩下圈内的人了。
       为了成功把江伟换成江维,而且不留后患,江伟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个月。想想看,那么多证件,身份证、驾驶证、摩托车行驶证、工作证、户口本、粮油证、结婚证、房产证、图书证、出人证,等等,等等,名目繁多,手续琐碎。更为要命的是,每到一个地方去更改名字,办事的人都先问他一句:“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名呢?”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长长地“哦”了一声,最后,都慷慨地送给他一个体谅的微笑,并结束询问,以最快的效率把手续办妥。
       全部的手续都办完后,江维站在街头,迎着呼呼的北风,费了好大劲,点着一支烟,才吸了一口,就把手中的香烟狠狠地砸在地上,一脚踏上去,像要踩死什么似的,使劲地,以一只脚支撑起整个身体的重量来踩熄那支香烟。冬天无疑是来临了,已经从江伟成功变成江维的江维突然觉得很冷。他想起老婆的一句话来:改了又能怎么样?他当时说,不怎么样,我就是想把这个名字改一改。老婆继续说,改了名字后,别人认识的诗人还是江伟,而不是江维。江维于是就站在那里,思想有点混乱,有点迷茫,漂亮的大眼睛“咔嚓、咔嚓”地眨了几下后,眯成一条线的模样,迎着呼呼而过的北风。而风,把他的满头浓密的自来卷头发吹得张牙舞爪,使他看上去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其实,从一开始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改名字,说是因为那个没文化的车间主任的揶揄吧,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车间主任后来一本正经地向他道歉时,他已经很大方地原谅了他,一点也不再生气了。然后他又想,改一个名字真不容易。
       他想打电话跟谁说说话,才把手机开了,就有电话打进来。是赵平原,他告诉江维,他老婆到处找他,想问他生日准备怎么过。他拿着电话,傻傻地问,今天我生日吗?赵平原于是就骂,江维你是不是改名字改傻了,四十岁的生日都敢忘记!江维听到赵平原把他叫作江维,叫得那么顺口,就像他从来都叫江维一样,很是高兴,就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倒是把赵平原吓得不轻,问,江维你没事吧?江维马上说,没事,没事,今天我请客,我江维今天请你们大家吃饭。一气打了九个电话,把交情较好的文友都约了到全晋源饭店吃晚饭。
       然后,江维打电话要赵平原告诉他老婆,说是有人请客,不回家吃晚饭。赵平原问,你为什么不亲自跟她讲。江维说,平原你知道吗?江维我现在不想跟那个别人说她是我的老婆的女人说话。自从再也没有人为以前的江伟即现在的江维出诗集后,他老婆就不喜欢他再跟文化圈里的朋友来往了,她的理由是他的那些朋友没一个是好人,起码没有——个看上去是比较正常的,甚至连那个经常去他们家骗饭吃的赵平原也一样,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写小说,写了那么多年,名气没写出来,钱没写出来,女朋友倒是写丢了好几个。当然,别人请客则又是另当别论,可以网开一面。江维真不明白,他老婆怎么变成这么势利眼了,想当年,她也爱好文学,而且是因为仰慕江维的才华才与他一起许下了共结连理这个普通愿望的。可是,自从结了婚后,他老婆就开始反对他再写涛了,她说,看到江维每天晚上,连电视也不看,傻傻地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就觉得犯怵;她还说,诗是什么?看得少的时候以为怎么怎么样,看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诗人都是些很会骗人的骗子,我就是上了江伟这个骗子的当才瞎了狗眼嫁给他的。他老婆从来都不把江维叫作江维。当然,他老婆这么说也有她的道理,别人像江维那样的学历,大都已经在事业上小有成就,最不济的也是个科长副科长什么的,没有谁比江维更糟糕的了,在技术科里—呆就是十几年,专业职称倒是变了几次了,从技术员到助理工程师到工程师再到高级工程师,行政级别却是没有变化了,年年都是科员的身份。她说,把写诗的心思用在别的地方,别说炒股做生意做官这些事情了,就算只是摆地摊卖洗衣粉卖水果这种不上路的行当,也早就发了财了!他老婆这种话说得多了,江维不免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攻击,就说些疯话来反客为主,比如:要是我像一部分人一样先富了起来,我早就有他妈的二奶了,你还敢指望我还能像今天一样在外头守身如玉?你也不看看你的丈夫江维我长得多那个,我这样跟你讲吧,以江维我这样的,再不济也能找到一两只鸡做情人!
       江维打完电话后,马上把电话关了,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笑笑,重新把电话拿出来,开了。自从在会议厅里宣布把名字由江伟改为江维后,他的手机就一直关着,需要打电话时才开机。虽然,江维一再要求别人叫他江维,并且别人不这样叫时总是及时提醒,别人还是无法时时把这个放在心上。有人当面叫他江伟,他会马上打断他的话头,提醒对方他叫江维不是江伟,但如果对方在电话里这么叫他,就有点不好意思纠正了,所以,他有点怕接听电话,“喂,是江伟吗?”他不知道应该回答是还是不回答好。现在好了,几乎半个城市的人都知道了江伟从此不再叫江伟,叫江维,也就没有再把电话关上的必要了。
       江维没有想到,他只是打了九个电话,却来了四十个人,几乎囊括了全城的文人骚客;不多不少,把全晋源饭店的小厅都坐满了,刚好开四桌酒席,好像他的这个寿筵是早有预谋的大肆庆祝一样。
       第二天,晚报一名记者在报纸屁股上发了条消息,介绍了此次盛会,称,此乃本城十余年来最盛况空前的文人聚会,由此可见,原名江伟的著名涛人江维,其影响力、号召力,仍旧响当当。同时,在副刊上发了江维的一组诗。
       他老婆知道了这件事后,说,江伟你若是正经摆酒席请客也罢了,好歹还能收些礼金,你这么弄算怎么回事?简直就是拿肉包子打狗,我呸!说着说着,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更生气一些,就对江维发出了一个惩罚性命令,她要他每天晚上睡觉前做五十个掌上压,少一个都不让他上床。他老婆还说,看来你们这些所谓的文化人,真是太寂寞了,一有风吹草动,就恨不得天下大乱,可怜哪!
       从那时开始,赵平原就把江维叫成江维叔叔了。他的理由是,对于江维,他已经由原来的平视转变为仰视了,所以只好把江维叫做江维叔叔,以表尊敬。
       江边长着一排数百棵白玉兰树,正开着满树象牙白色的小花,气味芬芳、清爽,随着从江上吹来的微风向四处飘浮。赵平原看到江维坐在路灯下面,他身后的那两盏圆圆的路灯在他的身后发出柔和的米黄色光线,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脸是黑的,看不清五官,脸的周围像包裹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金边。
       桌子上有一碟田螺,一碟清水菜心,一碟炒米粉,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还有两个空的啤酒瓶。赵平原悄悄在江维前面坐了下来,把他吓了一跳。
       赵平原说,江维叔叔你的晚饭也是在这里吃的吗?江维说,是。赵平原于是就笑,说,你在这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江维说,我写了两首诗。说着就把稿纸递给赵平原。赵平原只望了一眼就说,好酸哪——江维叔叔你谈恋爱啦?江维很做作地说,去,别跟你江维叔叔开这种玩笑。赵平原说,叔叔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选这个地方?说完也不用江维回答,顾自又说,如果我找你我也知道你一定会选这里的。
       于是又叫了两瓶啤酒几碟小菜。江维说,平原你多喝点,我已经差不多了。赵平原说,几个小时才喝了两瓶也叫差不多,叔叔你就别逗了,你可是海量哪。江维却不理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说,今天的月亮好圆。赵平原接口道,赶紧再作一首诗。
       笑过之后,江维说,平原,有时真羡慕你,这么年轻,又是没心没肺的。赵平原大笑,说,叔叔你批评我啊。江维不再说话了,连笑声也变得小了些,仿佛被赵平原无所顾忌的笑声弄得很不舒服一样,有一种类似于郁郁寡欢的忧伤在他的脸上暗暗浮动。赵平原在一怔之下,想起他刚写的那首诗,不免多了个心眼,他知道江维心里一定有些什么想告诉自己,又有点犹豫,他实在是太了解江维了,跟江维在一起,在感觉上就像跟在学校时跟那些没走出过大学校园的教授在一起一样,很古典的一种感觉。
       嫂子什么时候才回来?赵平原问。他把江维叫作叔叔,多少带点戏谑的成分,叫他老婆却是一本正经地和大家一样叫嫂子。赵平原一个人在佛山,有时候想吃点好的又没有人请客,就跑到江维家里蹭饭。每次,他老婆都是拿家中最好的东西来招呼他,对他说,平原小朋友,你又是一连好多好多天没有同时吃过两个以上的菜了?所以不管江维在他面前发多少自己老婆的牢骚,他都是听不进去,对他老婆还是非常的尊敬。他常对江维说,一个女人,能对丈夫不上路的朋友那么周全,真不容易,再糟糕也糟糕不到哪里去。还有四个月,江维说。赵平原先是笑笑,然后说,还有四个月,还够时间发展一段或者两段婚外情哦。江维听到这话,被口里的啤酒呛得咳嗽了两声,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我总是像你一样没有责任感吗?赵平原说,呸,假正经,江维叔叔你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想写篇小说,江维顾自转换了话题,说,我想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几个朋友在酒吧里聊天,聊着聊着,打起赌来,叫一个人到对面的药店里买避孕套,结果这个人在买的时候碰到了熟人,吓得连忙跑到外面来,正好被一辆冒失的汽车撞死,连头也飞到别的地方去了。平原你说,这些场景怎么设计才好?
       赵平原说,首先,我认为,买避孕套这种事情很平常,没什么值得脸红的。第二,你诗歌写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写小说呢?
       老婆不在家,无聊得很——写诗呀——涛歌有时候表达不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很多,很多——废话,看来江维叔叔你还是太清醒了,喝酒喝酒,喝醉后你就会对我说真话了——我现在说的都是真心话——狗屁——当然,平原呀,叔叔有时候真羡慕你哪,还没有结婚,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好——说的什么话,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没有性生活的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啊,叔叔你别总是这么书生气好吗——就你这种淫荡的人还能缺少性生活?打死我也不相信,连我都——我说你一定是被哪个狐狸精迷住了嘛,说吧,到底是谁
       ——什么狐狸不狐狸的,说得那么难听——是青青吗——不告诉你——不告诉我,那你叫我出来干什么——喝酒——也不知道你是喝醉酒,还是被什么鸟人改头换面了,今天居然左一个性生活右一个淫荡,我清高的江维叔叔呀,你以前不是说这些“性”之类的字眼你说不出口吗——唉,叔叔我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什么没经历过?这算什么——都经历过了?包括婚外恋?听说当年你可是有很多女学生的哪——哦,平原,你说话可要注意分寸,再这么说话我可是要生气的——听说当年你跟某女诗人——那是没结婚的时候的事了——现在还藕断丝连——去,别总是拿我开涮——
       
       青青是江维的同事,赵平原见过几次,上个月,有朋友在城区艺术中心旁边的香格里拉西餐厅请客,青青正好也在。在佛山这种小地方,很容易就能碰上个把与自己有点牵连的人。赵平原觉得青青的谈吐还算得体,人也漂亮,但又觉得她的那种漂亮中搀杂着点不地道的成分,至于在什么地方不地道,却又是不得而知,总之是一种感觉。
       那天江维加班。江维的老婆在新加坡受训,儿子在父母家里,回到家里也是一个人,天气又热,所以下班后,江维就在单位饭堂里吃晚饭,然后回到办公室里,开着共产党的空调,看小资情调的小说。那些天,青青为了测试一组试验数据,已经一连加了好几天班,人也显得有点儿憔悴。这天,好像老天要成全他们一样,天黑前还是好好的,天刚刚黑下来,就下起倾盆大雨来,一直下到差不多十点多。快十点时,一直低头工作的青青突然脸色大变,冷汗直冒,她说,江工,你有没有糖,我的低血糖又犯了。江维吓了一跳,说没有,看到青青脸色青得可怕,就要青青等着,自己冲到单位门外的士多店里给她买糖和饼干,自然是被雨淋得湿透了,自来卷的头发像一条条乖巧的蚯蚓一样弯弯曲曲地紧紧贴在他的头上、额上。青青吃过糖和饼干后告诉江维她没有吃晚饭,今天本来想早些回去的,没想到一场雨下了这么久。江维说,这场雨是专门为我们下的。青青没听清这句话,就问,江工你说什么?江维说,你刚才的样子好纤纤弱质哦。青青又问,江工你喜欢纤纤弱质的女孩吗?江维一怔,说,哦,哦。后来,江维就穿着全身湿透了的衣服,顶着一头蚯蚓一样的头发,陪青青吃完宵夜,再把她送回家,然后不轻不重地感冒了三天。在青青家楼下,青青说,江工,你的衣服湿了后,真性感。一句话,把江维吓得不轻,那一惊,一路惊着回到家里还没有惊完。
       年轻人赵平原也不得不羡慕中年人江维,有那么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小腹是小腹,胸是胸,屁股是屁股,脸是脸,不说才气这类俗玩意儿,单凭相貌,轻易就能把女性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江维成熟、优雅,加上一气写了二十多年的诗歌,不自觉间就沾染了不少对女性很有杀伤力的俗称为忧郁的那类气质。
       江维往后一仰,双手插进有一个个漂亮的小卷的头发里,抱着头,说,平原你说这算不算爱情?他的语气是询问,表情却是一副不需要回答的样子。
       赵平原不理他,顾自说,我还没有结婚,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如果说跟老婆以外的女人有些什么,我看马达最有经验。江维接口说,你是说我找错人来说这事了,应该找马达?不是,赵平原说,我想说的是,把你现在这种情况,往马达的经验里套,他的情况,没有哪一种是适合你的,你想想看,你都快可以做她的父亲了。江维打断了话头,说,我没那么老吧,我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赵平原一笑,说,要知道是看上去,其实你已经挺老的了,这一点你不得不需要承认,就以你刚才那篇小说的构思来说吧,整篇小说的文眼在买避孕套这件事情上,可是,买几个避孕套又有什么呀。江维说,这就是我们这代人跟你们的不同的地方了,你们认为这没什么,而我们所受的教育却完全不是这样的,虽然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自动卖避孕套的机器,但是如果你要我拿个硬币去换个避孕套回来,就算在三更半夜里,我多半还是做不来,刚走近那个机器,就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旁边看着一样。赵平原说,叔叔你真可怜,连避孕套都没有去买过。
       其实,你怎么会看上青青那种小女孩呢?要相貌没有相貌,身材也是一般般。江维说,有时候,有些事情也真说不清楚。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江维望着青青的后背,有点出神。虽然只是一个后背,也已经足够了,一个后背,就已经把中年男人江维久违了的青春气息散发出来,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青青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胳膊,纤细、光洁、柔软,一层淡淡的绒毛让江维想人非非,他想起了一个词,又有点不好意思用在青青的身上:性感。二十六岁的女孩,身体已经很成熟,没有少女故作清高的假模假样,没有少妇那种故作镇静拒人千里之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散发着诱人想犯错误的信息。青青突然回过头来,把江维吓了一跳,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的心怎么会跳得这么快?脉搏的跳动怎么变得这么强劲?青青丢下一句话就又低头工作了,她说,不许胡思乱想。江维本来想反问,哪个胡思乱想了?不敢问,虽然这时办公室里只他们俩,但毕竟这里是办公室,他们在这个地方,习惯了板着漂亮的脸孔一本正经。他只好继续想,跟青青一作比较,老婆像残花败柳,简直就是残花败柳。然后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有点不好意思。正在这个时候,几个同事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手里抱着个榴莲,整个办公室马上飘满了榴莲特有的浓香。青青“哗”地叫了起来,高兴地与大家分享榴莲这种人间极晶水果。江维却捂着鼻子躲到外面去了。过了一会儿,青青拿着一块榴莲去找江维,问,江工你不吃?江维用手掐着鼻子,说,不吃。青青说,一口都不吃?江维说,不吃。青青说,为什么不吃?江维说,青青,你要吃蟑螂吗?青青忍住笑,说,不吃。江维说,你为什么不吃?青青咯咯娇笑起来,说,江工你真有意思,我都爱上你了。江维也笑,说,那敢情好,我早就爱上你了。青青开心地还要跟他斗嘴,江维却把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说,青青我们要小心点哦。用手指指了指办公室的方向接着说,他们可都是火眼金睛的!青青佯装生气,说,去,净胡说八道,别人要是听到还以为是真的呢。江维继续说,我们才刚刚开始你就害怕了?青青顺手从花盆里拿了一颗小石头.看准了江维的脸砸过来,然后丢下一句话就回了办公室,她说:老不正经!
       你们就是这样开始的?赵平原问。江维很欧化地耸耸肩,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其实,自从青青分到技术科不久后,江维就开始注意她了,在青青面前,他总是喜欢有意无意地多说两句俏皮话,引得青青小姑娘时常咯咯娇笑。江维喜欢听青青的笑声。江维这个人比较爱耸肩,也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外国诗歌看得太多,沾染了这早已经不时髦的洋习惯。
       青青的眼神出奇的清澈,她笑起来的时候,江维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大哥的女儿,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女孩,连说话的语气,咯咯的笑声.给人的感觉也是一样的。那种眼神,是小孩对大人毫无保留的信任,看着她的眼神,有时候真让人心痛。江维说。
       江维叔叔呀,赵平原说,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在找—个女儿还是—个情人?
       我也不知道,江维说,总之在—起的时候,我总是走神,我总以为青青是我的侄女儿,或者于脆就是我的女儿?
       赵平原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真是岂有此理,这么说来,你们不是乱伦?你老实告诉我,你们到底上床没有?
       江维没想到赵平原说话这么直接,没有思想准备,深情地剜了他一眼,说,你怎么说话这么恶心!
       我只是说事实,你说吧,凡是婚外恋,不上床,也叫恋?连爱也不做,也叫爱情?也值得为这事担这么大的风险?江维叔叔,你是诗人,有些话难道要我跟你解释?你不是写过“爱人与爱人之间—根丝的距离也不允许迟疑”这样的句子吗?你要知道,为了这事,你可是随时都有身败名裂的危险哦!
       这个我知道,连我现在住的房子,都是我老婆的,有什么事,我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赵平原坏坏地笑了起来,说,可是,江维叔叔,不上床,你又甘心吗?赵平原天性里有种打抱不平的成分,居然为了他的江维叔叔愤愤不已。
       江维低头想了想,说,可是,你要知道,一时的兴致过去后,会很麻烦的,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眼前,是个累赘,甚至闹出些什么来,我岂不是……
       赵平原稍稍吃了一惊,看来他的愤愤不平完全是多余的,江维何尝不想跟青青做爱,他只是在等待机会,或者干脆是在想办法找出一个万全之策,找一个能让他过上心目中理想生活的万全之策。赵平原想,原来江维也不是他想象中那么纯粹,只是没有胆量而已。早就有人说过,中年男人最是相信不得,他们虚伪、狡猾、龌龊,赵平原认为,在自己认识的人之中,江维可以算得上是君子了,也是无法不落俗套。嘴里却说,狗屁,能怎么闹?她明知道你有家庭,还肯跟你谈情说爱,早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了,还用你去担心?依我看哪,只要不闹出一尸两命来,你们就会没有事。
       夜已经很深了,青青打电话给江维,说是想到江边去吹吹风,江维说,可是这么晚了。青青说,我现在在你家楼下,你不下来我就上去。江维的心止不住一阵狂跳,说,哦,哦,你要上来吗?青青接口说,呸,我才不上去呢,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影响多不好!江维说没有人看见你来,怕什么影响不影响的,我家里又没别的人。青青说,就是因为没有别的人我才不上去呢。江维把话筒微微移开一点,深呼吸了几下,说,可是,在三更半夜里,去吹风又是有点傻——那就去吧。
       江维不快不慢地开着摩托车,青青坐在后面,或者是因为少女特有的羞涩,她有点不好意思,尽量使自己与江维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经过一个幽暗的地方时,江维猛地一个刹车,青青整个人就扑向他的后背上,吃了一惊,一阵害羞,然后醒悟过来,娇骂一声你真坏,用小拳头甜蜜地打他,之后,就很自然地抱住了江维的腰,脸贴在他的脖子上。青青说老江你是个坏人,我早就说你看上去比谁都老实,事实上比谁都要坏。
       赵平原说,有人说我看上去比谁都坏,其实比谁都老实。
       江维说,是谁呀,这么笨。瞎了狗眼了,真不幸。
       江维和青青在江边坐了一个晚上。
       赵平原说,江维叔叔你们的关系到底走到什么程度了?
       江维说,精神上的交流——还是谈小说吧,老是说这些没意思——你说,应该怎么去设计这个买避孕套的场景呢?
       赵平原没好气地说,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肯改变观念呢,我说了,就买避孕套这点小屁事真算不得什么,老实告诉我吧,你到底有没有买过这玩意儿?
       没有。
       赵平原不信任地看着江维,笑笑,说,难道你连用也没有用过?
       你喜欢穿着袜子洗澡吗?
       既然知道是穿着袜子洗澡,就一定是深有体会,江维叔叔呀,这些工作都是嫂子干的吗?
       那么你呢?
       我呀,随便,有时候是我买,有时候是别人买,有时候我们在街上时,突然想起要买这些东西了,就到附近的药店里买些,还经常讨论哪种牌子好使。
       江维说,你们没出过什么事?
       一次都没有。
       你们也太不简单了。
       不简单?叔叔你就别在我面前装孙子了,以您老人家数十年的经验,我哪敢班门弄斧!江维叔叔,别动,对,就这样,你现在这个动作,你的眼神,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嘴巴,你的自来卷的头发,简直就是一个石膏做的大卫,真是帅呆了,好性感耶!你说吧,有哪个女人能抵挡得了你呢。江维说,青青,我的年纪这么大了,你怎么还敢说我很性感呢。青青的脸往江维的身上靠了靠,把整张脸都贴在他的胸膛上,一条胳膊从他的腰身处绕过去,另一条胳膊勾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往下拉。江维以被动的姿态吻了青青,他的手从青青的头发上开始,一路在青青身上各处抚摸,先是脸、脖子,然后是胳膊、腰,最后停留在青青的乳房上面。青春的少女的身体,没有哪一处,不勾人心弦。江维知道自己已经把持不住了,另一只手,暂停在青青盈盈一握的腰上,隔着薄薄的一层夏天衣服,享受这美妙的手感带来的令人惊悚的意乱情迷。青青突然问,江维你爱我吗?江维吃了一惊,没有说话,只把青青稍稍往外推了推,然后点了一支香烟。
       青青于是侧身趴在草地上。江维看到青青的双肩一动一动的,知道她哭了,伸出去的手却停在半空中,忍心地装作不知道,说,这风吹得真是舒服。赵平原于是就想,江维或者真的是爱青青的,但就算他真的爱她,也不过如此。
       赵平原说,叔叔你真狡猾,喝了这么多酒还不肯讲真话。江维说,你怎么老是说我骗你呢?我要是存心想骗你又何必把你叫出来跟你说这些。赵平原说,谁知道,中年人的心理最是复杂了,我又没多少社会经验,分不清楚你的哪句话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你说吧,上个周末,我和马达找遍了整个佛山市也找不到你,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打电话通了也不接,你说你不是干坏事去了还能干吗?江维一脸的无辜,说,我去了广州,电话放在家里忘了拿了。赵平原坏坏地笑了起来,说,电话没有带在身上的办法我也用过,叔叔你就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了吧,你跟青青一起到广州的是吧,你比起马达来可是差远了。
       我当然比不过她,江维说,他有那么多女朋友。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赵平原说,他有这么多女朋友,还能做得到,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前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马达跟一个女人爱得死去活来,偏偏双方的家人都认识,听说还有点什么亲戚关系,怕在佛山这个小破地方遇到熟人,就经常跑到广州去开房,一个跟老婆说是在外面跟朋友打通宵麻将,一个跟丈夫说去看同学。后来干脆一起到别的地方去出差。
       江维说,可能我真的是老了,才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已经觉得有点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我跟你们真的是两代人,中间隔着千里关山层峦叠嶂。
       得了吧,叔叔,你哪里是老了,你看你,长得比我还要年轻。江维接话说,穿着衣服还行,还能骗骗人,脱了衣服可就是原形毕露了,整个就是一小老头。赵平原哈哈大笑,说,关系到了脱衣服那一步,最应该干的都干了,你就是再老也来不及了。赵平原接着说,江维叔叔你还能写诗写小说,我已经彻底完蛋了,什么狗屁小说,想起来都觉得累,还不如用这精力多找几个女朋友划算些。
       江维说,那你有多少个女朋友?
       好多,在全国各地都有,在佛山一个也没有。赵平原现在的女朋友都是网络上的,在佛山一个也没有指的是没有一个他希望与之结婚的,他认为,只有双方都有结婚的念头的朋友,才能是传统意义上的男女朋友,否则,不管爱得多深,也只能是情人,是一种观念上的产物,双方在一起,是各展所长,各取所需,不用义务,不用向对方负责。
       江维于是就笑,试探着问,可是有人说你跟林方方有不正当关系哦。
       赵平原做了一个很意外的表情,说,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江维说,我也是听说的,我也不敢相信,我说你们怎么有可能呢?大家像是兄弟姐妹一样,突然有了这种说法,觉得怪怪的。
       赵平原说,那是,我倒想这传说是真的,林方方其实也不错。
       江维说,按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上过床后,平时在一起时,就算有一大帮人在一起,这两个人的眼神也是不一样的,我从来就没发现过你跟林方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怎么会传出这样的谣言呢!呸!赵平原骂道,大家都说江维叔叔你像一棵草一样老实,其实你比谁都坏,是一棵能吃人的草,什么眼神不眼神的,要是佛山市再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坏诗人,我看佛山早就乱了套了。
       经过若干次的痛苦和无可奈何之后,赵平原还是没有找到他理想中的幸福生活,有点厌倦了,决定换一种更安全、更直接的方式,找女朋友。就是网络情人。赵平原很快就找到了四个女朋友。以赵平原肚子里的那点文学底子,在网上随意抛几句唐诗宋词出来,就已经迷倒了一大批俗称美眉的网络女孩。其中一个叫小雪的女孩最有意思,她要求赵平原在网络上只能拥有她小雪一个情人,现实中有多少个她不管。赵平原觉得这个提法比较新鲜,就对她说,好呀,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红颜知己了。答应了她,打出一连串的誓言,什么海枯石烂,真爱永存,此男人不再跟别的女人在网上缠绵,等等。然后跟她互留了电话,一来二去,感觉不错。
       小雪是北师大三年级的学生,中文系。赵平原在南方体验着纸醉金迷的现实生活,在网络上与清纯的女孩重温纯洁的校园情怀。小雪的出现,让他重温了一番学生时代只为了恋爱而恋爱的恋爱。虽然这只是网络上虚拟的情感,但经过一天假模假样的办公室的折磨后,能跟一个人说几句傻话,听几声少女清脆的声音,他觉得真是不错。生活在城市里,少不免要提防这个,提防那个,在身边的人之中,没有谁敢什么都说出来,但在网络上可以。网络上的小雪像一棵植物一样,在他需要的时候,她袅袅娜娜地站在有北风呜呜吹过的北方,任他胡说八道。
       赵平原网上的名字叫高山。小雪说她是高山上永不融化的白雪。高山就说,紧贴在高山上的积雪啊,把我身上的害虫全部冻死吧。小雪说,最近真烦人,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又是对她加紧了攻势,她告诉过他很多次,她不喜欢他,但是他还是死心不熄,一天一封邮件,一个星期一个电话,说尽了千言万语,要跟她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高山说,叫他去死吧。小雪说,早就叫过于,他说他愿意死在我的面前,让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死去,直至腐烂,化作一堆土。高山说,噢,天哪,如此痴情的男孩到哪里去找?还不赶快答应他。小雪说,你不吃醋?高山回答,我更喜欢吃喜糖。小雪说,可是我不喜欢他,从来都没有为他动过心,他长得很好看,很聪明,但我对他就是没有感觉。高山问,为什么没有感觉?小雪说,你问得真奇怪,你听说过有谁能随意控制自己的感情没有?小雪的话令赵平原吃了一惊,语气里似乎带着点认命意识,又似乎她已经经历了无数的沧海桑田却仍然满怀憧憬,他觉得这句话不应该出自一个还在学校里的学生的口。他于是就说,你跟自己这样过不去,又是何苦?如果是我,就一定先找一个爱自己的人,而不是选择一个自己爱的人。小雪说,你是你,我是我,你自私,我不自私。赵平原于是打出了一行哈哈大笑的符号,然后说,小雪呀,你这样说我倒真是有点爱上你了。小雪说,我早就爱上你了。赵平原说,那么,我去北京还是你来佛山?小雪说,我只怕去到佛山后你把我卖了给人贩子。赵平原说,你长得漂不漂亮?小雪说,还行。赵平原说,那就不要来了,有危险。
       赵平原一个星期只跟小雪在网上聊一到两个晚上,其余的晚上还是跟以前一样,到各个网站乱串,找美眉聊天,找人下围棋。有一天,赵平原以平原这个名字在一个网站上玩时,看到一个叫艳艳的美眉贴的帖子,觉得有点意思,就回了一个给她。艳艳是这样写的,拟找一个秀才下围棋,女性不要。于是赵平原就跟她下围棋,居然连输给她两盘。赵平原在网上下围棋很少输,不服气,就约了她第二天继续。两人就这样一来二去地下了几个星期棋,赵平原还是输多赢少,更令他感到惊奇的是艳艳的棋路非常宽,有时候一个晚上两三盘棋,两三盘的下法都是大相径庭。于是他就问艳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艳艳说她刚学下棋不久,照着不同的棋谱就能下出不同的下法。赵平原只好说佩服佩服,你真是天才,可惜年纪大了点儿,要不然完全可以让那谁把你调教成好多好多段。艳艳马上回了一句:我不大,我哪里大!赵平原说,一‘定是那里大。赵平原接着问,为什么叫艳艳这么俗的名字。艳艳说,我本来就是长得很俗,俗得能让人呼吸急促。赵平原叫艳艳发张照片来看看。艳艳说怕丈夫有意见。赵平原主动发了一张自己的美男照片过去,再三央求,艳艳终于发来了她的艳照,果然是美不胜收。一来二去,他们又成了网络情侣。不过,艳艳说怕丈夫有意见,死活不肯把电话给赵平原,赵平原把电话给了她她也从来不打电话给他,说是怕他的电话有来电显示功能。
       星期五晚上,已经是十一点,小雪打电话给赵平原,说是刚刚写了一首诗,要跟赵平原分享:
       我开始打开我的城郭,放下吊桥
       我让秋之水遍流周身
       包括我暧昧的经脉
       你应该放开束缚勇敢地走过来啊
       最好完完全全地,占据我的城
       你就幻灭就升腾
       在缥缈无定的烟波里
       你应该抱守如一,朝着我的方向
       城的方向,不要迷失
       不要使我以后迷失
       赵平原一边听一边笑,这么酸的诗,他很久没有听到了。他说小雪,我警告你,你可千万别爱上我哦。小雪说,我这里的月亮好圆哪。赵平原这时正好站在阳台上,抬头一看,可不是,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正在头顶上。于是就说,小雪,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到北京去看你了。小雪说,来呀来呀。
       没想到,几天后,赵平原真的要到天津去出差。当他知道自己要到天津去出差时,忍不住想,噢,全能的主啊,难道我真的是跟这个叫小雪的女孩有缘?要不然怎么这么巧,自己刚刚才萌生了要见她一见的念头公司就派自己到天津去出差。当然,他也只是这么想了一想罢了,真要他跟一个像小雪这样的学生妹谈恋爱,他觉得自己也吃不消,动不动就要求你以诗歌的方式对待她的女孩,只适宜生活在大学或者是生活在琼瑶的小说里。他打电话告诉小雪,说到时如果有时间就到北京去看她,小雪高兴得一连打出几十个“吻你”,说到时候她
       亲自到天津去看他。
       可是,等赵平原去到天津再打电话给她,她却冷冰冰地说功课太忙,没有时间去天津,叫赵平原也不要到北京去看她。赵平原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心想,这小雪真是小孩子脾气,怎么说变就变呢。也没多留意,他说到北京去看小雪也只是随口说说,真叫他去到北京了,他还真不知道跟小雪说什么才好,隔着网络或者电话,云里雾里,感觉似乎更可靠些。没想到,临到要走的那天上午,小雪又打他的手机,说马上赶到天津来看他,一定要见他一面,叫他无论如何也要等她。赵平原心中不免有些不耐烦,就说,小雪你不要来,时间太紧,我的机票已经买了。小雪在电话里一阵沉默之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回到佛山后,赵平原上网,有小雪给他的一封信。原来,艳艳就是那个追了小雪许多年的男同学,他把赵平原发给“艳艳”的邮件全部存了起来,在知道了赵平原要到天津去后就都转发给了小雪。赵平原一时不知道应该生气还是不应该生气,他没想到,自己一个网络高手居然栽在一个学生的手上。他真不好意思猜测,自己写给艳艳的那些很露骨的意淫文字小雪看了后会做何感想。然后,他把几封艳艳给他的信,他当时认为很有意田却就另存了下来的信调出来看,仔细看才发觉,艳艳的每一封信都是在引诱他写些意淫的文字。这个所谓的艳艳从小雪那里知道赵平原喜欢下围棋,就找遍了全校,把高手们请到网吧里与他过招。然后,赵平原很不应该地想,其实小雪是应该死心塌地地爱那个化名为艳艳的人的。
       从此以后,赵平原和小雪再也没有联系过。既然网络也和现实一样,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危机,又何必舍近求远,寻求那种虚无的感觉呢?这么一想,赵平原对网络上的情人游戏的热情减弱了不少,渐渐地又回到了江维他们中间来。
       赵平原一回到现实中,就跟林方方做了情人。
       总结了以往若干次的不愉快经验,或者干脆说是失败的经验,他们决定以一种最秘密、最洒脱、最不妒忌的方式做对方最完美的情人,以求达到除去主流生活之外他们还能过上另一种理想的幸福生活的目的。
       江维的老婆从新加坡回来了。
       江维的老婆回来后,他的生活也逐渐回到原来的轨道,继续过那种他已过了数十年的四平八稳的日子,上班,下班,做饭,看书,写诗,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再也没有发生过独自到大排档里吃晚饭或在深夜里打电话给赵平原约他出去喝啤酒这类事情。
       青青还是要见面的。用江维的话说,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越轨的行为,回到原来的状态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江维这么说的时候,赵平原就笑。赵平原笑起来后,江维也跟着笑。可是赵平原觉得江维笑得有点勉强,甚至有点苦笑的意思。于是赵平原就想,一个人,如果太克制,太冷静,太过为别人着想,他自己一定会过得很压抑,很吃亏,眼前的江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江维把青青正式介绍给赵平原和马达他们认识。江维对青青说赵平原是好人,是一个看上去比谁都坏但其实比谁都好的好人,哪个女人要是跟他一起,就一定能过上理想中的幸福生活;马达就不同,一看上去就是坏人,而事实上也很坏。
       没过多久,青青就躺在赵平原的单人床上了。
       赵平原真有点不相信,自己居然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就把青青拿了下来。暗暗揣摸了几天后,就变得不那么自信了,他猜测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青青离开江维后太过伤心,找他赵平原来抚慰她泪迹斑斑的脆弱心灵;二是青青跟江维达成了某默契,他赵平原是这个默契中的一颗棋子。赵平原想,如果是后一种可能,自己以前则是太小觑江维了,一个男人能把一个起码在心灵上曾经属于自己的女人和很好的朋友同时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的手腕真是不简单,由此可见,人的智慧和手段是他的人生经验的累积,江维是聪明人,他同时令两个不笨的人屁颠颠地为他分忧解愁。那么,赵平原觉得,这个时候,他最聪明的做法是继续傻下去,起码继续扮傻。本来,他跟青青在一起,就是以他装扮成傻瓜作为开端的。
       星期天早上,金色的阳光平缓地照在青青象牙白的皮肤上,她裸露在阳光中的胳膊,纤细、柔弱,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面泛着朦胧的光泽。见到青青醒了过来,赵平原说,青青你真漂亮,我想为你作一首诗,可是又作不出来。青青没动,像没有清醒过来一样,看着赵平原。赵平原觉得在早晨这样的阳光里,青青脸上的呆板是装腔作势。却也不点穿,顾自起床,洗涮,弄早饭。夜里,青青看电视,赵平原看小说。青青说,平原,我听别人说你跟林方方的关系很那个。赵平原头也没抬起来,就说,都这么说。青青说,可是空穴来风,未必就没有原因。赵平原于是把书放下,走到青青的身后,双手搭在青青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掐,青青于是就配合他的动作很舒服地噢耶噢耶地呻吟了几声。赵平原说,我也听谁说你曾经跟江维叔叔很好来着。青青的脸就有点红了,说,我跟他什么都没有。赵平原说,就是,我也没说有哦,我也只是听说。青青说,他为我写了很多痔,可是我一首也看不懂。赵平原说,是吗?拿来给我看看,我可能能看得懂。青青说,早就都烧掉了,那些所谓的诗歌,我看着就觉得头痛。赵平原接着说,你没有上过他的当?青青白了他一眼,说,说的什么样话,我张青青是那种随便的人吗?
       赵平原心里明镜似的,嘴里却不说出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倒真是有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当初答应帮江维为他分忧解难,是一时的意气用事答应下来的,江维要他把青青的注意力从他的身上吸引过来,让他缓口气,让他老婆不至于怀疑,没想到,自己这么一千,却深陷其中了。其实,他在内心里也承认,他是喜欢青青的,如果在跟他之前青青是清白的,或者起码没有跟江维有过类似的缠绵,而跟别的不认识的人曾经有过,他可能允许自己跟青青的感情走得更远一些。他当初答应过江维,跟青青的关系只发展到适当的地步就结束,不伤害她,也不让她把自己伤害,现在看来,情况有点失控,双方都是已经走得太远,假戏真做起来了。青青还没有问过他,他爱她吗?但他从她的眼神里,却是时常能感觉到她在问他这句话。其实他也常常这样问自己。但他实在是没有把握,自己是否爱青青,青青是否也爱他。按照事情的发展来看,当初答应江维,不伤害青青,看来是不可能了,他觉得,要不是他伤害青青,就是让青青来伤害自己。
       就算是到了床上,赵平原对青青还是放心不下,原因倒不是因为江维存在于青青的过去,是青青的眼睛,那眼神,总是让他觉得有点不踏实,有点害怕,但他又说不出到底害怕的是什么。每一个初次见到青青的人都在心里暗暗为青青的眼睛喝彩,可是,赵平原跟青青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后,却总是觉得青青长着这样的眼睛实在有点太印度化了点儿,长长的眼睫毛下面的那双眼睛永远都有一种慑人心魄的暗示,而眼神偏偏又是那么冷静,冷静得让人觉得很戏剧化,而不愿意随便亲热。
       马达在《佛山文艺》上发了篇小说,就把江维、赵平原、林方方他们请了去吃饭。青青说她也要去,赵平原就把她也带了去。马达把他的情人刘洋也带了去。刘洋是做小姐的,这个大家都知道。
       晚饭的气氛本来是好的。后来,马达到外面去听了一个电话回来后,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几天后,赵平原才知道了,原来马达接到他在汕头的情人的电话。她是一个学校的教师,国庆前说放假时到佛山来看他,但到了临出发前,却又改变了主意,说,昨天晚上看着儿子在灯下做假期作业,不知道怎么样,突然觉得很难受,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对不起丈夫。马达说,去他妈的,她说她连车票都买好了,又去把车票退掉。
       当时马达什么也没有说,铁青着脸坐在那里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刘洋看到气氛不对,就拣了几首很闹的歌来放,还拉着马达去跳舞,马达不跳她就去拉赵平原。赵平原可是很爱跳舞的。在狭窄的房间里,他们的身体贴得很近,扭来扭去。马达看到了也当作没有看到,还时不时傻乎乎地对着他们笑笑。他的这种对什么都成竹在胸的笑,让人看起来有点毛骨悚然。后来,马达告诉赵平原,当一个女人真的是爱自己,对自己无微不至、千依百顺,自己必定不怎么把她当回事,而你对一个女人有好感,或者是你们之间已经有了暧昧,但她对你又是若即若离,那么她在你的心中一定是最好的。
       林方方也想跳舞,就去找江维。江维不领情,说,跳舞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江维是叔叔级的人物,太老了。林方方就又叫青青,青青也不愿意动。林方方只好加入到刘洋和赵平原中间,学着他们的样子,贴在他们的身旁,疯狂地扭动身体。
       那么狭窄的房间里有三个人在跳舞,显得有点怪模怪样,各人心怀鬼胎,气氛怪怪的。
       赵平原、林方方和刘洋的身体越来越放肆,扭动的动作越来越夸张,你故意碰我一下,我在无意间亲了你一下什么的,还不时发出一两声意淫式的怪叫。
       马达后来对赵平原说,小弟弟哪,对女人千万不能太认真,一个男人太认真了就是要吃亏。就说刘洋吧,跟你上床前好得像什么似的,上了床后,就变得越来越贪婪了,要了这样要那样,完全忘记丁她自己是什么身份,去他妈的,这种女人最不值得男人珍惜。马达曾经告诉过赵平原,一个男,人,有一个温暖的家,——个温柔的妻子,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一两个红颜知己,和适量的金钱,就是理想的幸福生活。现在,看来,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的其中一个红颜知己正走在离他而去的路上,他的理想的幸福生活的质量很有可能就要稍稍下降一些了。
       青青静静地坐在江维的身旁,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到了深夜回去的时候,赵平原想要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却被她使劲地甩开了。赵平原喝了不少酒,但还算清醒,不想跟青青闹意见,尤其在江维眼前,就又把手搭在她的腰上,青青往前一阵小跑,远远地避开他和他暧昧的手。赵平原于是就只好苦笑了,一转身,左手拉着林方方的右手,右手拉着江维的左手,三个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青青在前面等大家,看到赵平原他们三人手拉着手正向着她走来,马上转身,拦了——辆正好路过的出租车,连招呼也没跟大家打,就走了。
       当下各回各家。
       赵平原送林方方回家。去到林方方家的楼下,却不肯往回走,说是要跟着上去。林方方不让他上楼,说,赵平原,你还是赶快回去哄你的青青吧。赵平原狠狠地骂道,都是江维叔叔做的好事,去他妈的,他干了坏事,我他妈的帮他擦屁股!林方方连忙问,什么?赵平原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就说,你让我上去我就全部告诉你。林方方冷笑——声,说,操,赵平原,你以为你是谁呀?
       赵平原的父亲病了,说是肝癌晚期,最多还有两个月。他请假回东北老家。临走前,他把备用的大门锁匙交给江维,叫他有时间就到他家里去看看,同时叮嘱他不要关房间里的灯,不要把窗帘拉起来,这样造成总是有人在家的错觉。在佛山这个城市里,赵平原最信任的人就是江维,他常常对马达他们说,江维就像植物一样,永远也不会出卖朋友,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行为。本来,他想把钥匙交到青青的手上的,但想到他家周围的环境不怎么好,她一个年轻女孩一个人在夜里到那里去不怎么安全,还是交到江维的手上好些。
       赵平原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父亲了,没想到这一次回家的结果是为了给他送终。
       父亲已经由县城的医院转移到鞍山市人民医院去治疗,所以赵平原直接就赶到鞍山市去。江维知道后,帮赵平原买了张佛山机场飞鞍山的打折机票,还问赵平原钱够不够,如果需要,他可以借些给他。赵平原手上还有些钱,再说家中还有大哥二哥和姐姐他们,就算是急需要用钱也不必由他这个老幺来操心,就谢绝了江维叔叔的好意。
       赵平原去到鞍山一个星期后,父亲在医生的建议下被送回到岫岩的家中。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再怎么治都是无济于事,只是浪费钱和增添他的痛苦,倒不如回到家中,静静地等着时辰的到来好些,他本人也是这个意思。
       赵平原基本上认不出父亲来了,两年前离家时,还挺胖的一个老人,这时已变成了皮包骨。
       父亲再也不肯住院了,只好请相熟的医生每天到家中来给他检查身体。其实连他本人也知道,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大家所做的,只是设法将他的痛苦减至最低。
       姐姐嫁到几十里外去了,十天半拉月到家里来一次,两个哥哥本来就没有跟父母住,只是各自把孩子放在爷爷奶奶这里,这时就把孩子接回自己的家中,哥哥们有时间就到家里来坐坐,——个星期也只来一两次,照顾父亲的事情都是母亲一个人做的,赵平原只能做些粗重活,照顾病人这种事情他是做不来的。
       每天里,看着无依的父亲和憔悴的母亲,赵平原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里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他想,父母养了他们兄妹四人,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到头来,照顾父亲的担子还是落在母亲的身上,父亲这一次无论如何也是过不去了,那么母亲呢?轮到母亲时,谁来照顾她终老?以前,自己总是觉得父母吵吵闹闹,不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没想到,临到未了,能照顾对方的,还是吵了大半辈子的那个人,儿子也罢,女儿也罢,都不那么可靠,就拿自己来说吧,也想尽力帮助母亲一些,可是,那些活都在眼前眼后,却又是无从下手,最终还是母亲接了去做。
       母亲说,父亲最放心不下的是赵平原,他一天不结婚,他就算是去,也去不安心。赵平原知道,在家乡,他的这个年纪,没结婚的,几乎没有谁了,隐隐觉得歉疚,却又是不肯表现出来,怕父母趁机迫他表态何时完婚,在他们老家,对活着的人的承诺可以反悔,但对已死或者将死的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认真落实。
       父亲还是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肯合上。母亲说,他是惦记着他的幺儿,他不甘心,因为他等不到自己最小的儿子结婚的那一天。于是,赵平原跪在父亲的面前,磕头,说,爸爸你放心,等你的周年死忌过后我马上就结婚,我答应你。说完用手轻轻在父亲瞪得圆圆的眼睛上抹了一下,他父亲的眼睛就合上了,连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慈祥起来了。
       还有一个月,就是赵平原的三十岁生日,他是在父亲三十岁这年出生的,他想,他其实也应该结婚了。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才能结婚,可是,越是寻找,他就越是觉得糊涂,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理想中的幸福生活呢?他真的是不知道,他问过江维,江维什么也没有说,还很不负责任地耸耸肩。
       父亲火化这天,已经是深夜了,赵平原打电话给青青,说,我爱你。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在黑暗的房间里,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青青打电话过来,说,我也爱你。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赵平原说,我父亲他去世了。青青还是沉默。赵平原说,我可能要等父亲的头七过了后才回去——青青你知道我会打电话给你吗?怎么这么晚了手机还开着。青青说,自从你走了后,我的手机都没有关过,我怕你会在哪一天打电话给我,跟我说说话。赵平原说,谢谢你青青,我的手机也一直开着,怕你有时候想我,给我打电话。
       第二天,赵平原打电话回单位,本来想继续再把假期延长几天,单位的领导却告诉他今年的年会提前了,四天后就召开,而他们科长正好病了住院,要他这个副科长尽可能赶回去。
       于是他只好马上打电话到鞍山机场订票,却是一个星期内都没有机票,几个旅行社把班机包了下来,他只好马上坐汽车到海城,由海城坐火车回广州,再由广州坐汽车回佛山。下了火车后已经是晚上七点,回佛山的汽车在广佛高速公路上又坏了,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到佛山。
       快到家了,还有几十米就到楼下时,赵平原突然觉得累得不行,四肢有苦涩而又无助的酸痛在涌动,他感到有—种从没有过的惶恐在他的头脑中弥漫,就把旅行袋放在地上,他自己则像个民工一样,盘腿坐在—棵玉兰树下面。他抬头望着四楼的家中,拉得密不透风的窗帘的背后,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光线透射出来。因为这淡淡的灯光,赵平原突然又是百感交集,他想,这时,家中正开着的那盏节能灯,如果不是为了给心存不良的人造成一种有人在家的错觉,而是真的有一个人正在家里等着他,就好了。正想着,他看到了江维从楼梯里走了出来。他张嘴就想叫江维叔叔,但不知道怎的,张开的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看到江维往四周看了看,警惕性很高的样子。江维看不到正在树影下面的他,开着摩托车慢慢在他的身边经过,然后绝尘而去。赵平原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对于这种不好的感觉,他感到有点害怕。
       他一边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一边用手机往家里打电话,通了很久却是没有人接听。接着,打了青青的手机。青青很快就接了。赵平原说,青青,我爱你。青青说,我也爱你,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我都想死你了。赵平原说,青青你现在哪里?青青说,在家里呀。正说着电话,赵平原却已经打开门,一脸疲倦地站在青青的面前。赵平原问,青青你怎么在我家里?青青说是江维要她到这里来给他看家的。赵平原就问,他自己呢,他自己就不过来帮我看看家?青青说,江维说他到这里来他老婆总说他是跟情人去幽会,为了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就叫我干脆到这里来住几天。
       赵平原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茶几上的烟灰缸上有五六个烟头。他什么也没有说,到睡房里换衣服,准备洗澡。床上被子凌乱。他觉得很疲惫,仰身倒在床上,鼻子里闻到他非常熟悉的气味,男人的气味和淫荡的气味。然后,他在枕头上找到了几根头发,自来卷的人才有的头发。
       他躲在洗澡间的门后面,从门缝里看着青青在打电话。好像对方没人接听的样子,拿起电话又放下,放下后又重新拿起来。他知道这个时候青青一定是打电话给江维,而江维正开着摩托车,听不到电话响。当他洗完澡出来后,正拿着镜子在梳头,电话突然像疯了似的响了起来,把他和青青都吓了一跳。赵平原故意不去听电话,青青也不听,那电话就一直在响。客厅里的电话不再响了后,青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连忙回到房间里找她的手机,还是迟了,她的手机已经没命地响了起来,青青看了赵平原一眼,然后才听电话,说,你打错了。
       青青回头再去看赵平原时,他正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好像是睡着了。而他的头发还是湿的,某些发梢上还有水珠儿正往下滴。
       2001/9/15—24
       责任编辑顾建平
       题字邬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