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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千字文]妩媚得风流(天马行地之四)
作者:卞毓方

《十月》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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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
       
        
       一地的山水都在向一人倾斜,车过桃源,傍沅水曲折上行,你便仿佛一头闯入了沈从文的领地:白浪滩头,鼓棹呐喊的是他的乌篷船;苍崖翠壁,焰焰欲燃的是他的杜鹃花;吊脚楼头,随风播扬的是他热辣而沙哑的情歌;长亭外,老林边,欢啭迎迓的是他以生命放飞的竹雀——如他在《边城》中一咏三叹的竹雀。
       这个人似乎是从石缝突然蹦出来的。若干年前,我在三湘四水滞留过九载,其间,也曾两次云游湘西,记忆中,绝对没有他的存在。他是水面漾的波纹,早已随前一阵风黯然消逝;他是岩隙离披的兰芷,早已被荒烟蔓草遮掩。那年月,山林镇日沉默,阳光长作散淡,潭水枯寂凄迷;没有一帆风,因牵挂而怅惘,没有一蓑雨,因追念而泄密。
       而今,千涧万溪都在踊跃汇注沱江;而今,大路小路都在争先投奔凤凰。站在沱江镇也就是凤凰县城的古城墙上闲眺,你会惊讶,泼街的游人,都是映着拂睫的翠色而来,然后又笼着两袖盈盈的清风而去。感受他们(其实也包括你自己)朝圣般的净化,饶你是当代的石崇、王恺、沈万山,也不能不油然而生嫉妒,嫉妒他那支纤细的笔管究竟流泻出多少沁心的芗泽,并由此激发感慨:与桃花源秦人洞后那似是而非的人生造景点相比,这儿才是真正的“别有洞天”。
       不在乎生前曾拥有什么样的高堂华屋,只要这曲巷仍有他的一所旧居就行;不在乎一生动用过多少文房四宝,只要这红尘仍有他的文字飘香就行。沈从文自个儿说过:“‘时间’这个东西十分古怪,一切人一切事都会在时间下被改变。”“我……不相信命运,不承认目前形势,却尊敬时间。我不大在生活上的得失关心,却了然时间对这个世界同我个人的严重意义。”好眼力,也是好定力。难怪,当我在从文旧居仔细端详他在各个生命阶段的相片,发现,镜框里的他一律在冲着你微笑,而且是他生平最为欣赏、最为自负的那种“妩媚的微笑”;不管换成哪一种角度看,他的微笑始终妩媚着你。
       在旧居小卖部买了一册沈先生的文集。随便翻开,目光落在了一句成语“大器晚成”。——究竟是书上写的有,还是我的错觉?——说他为大器,嗯,肯定没错。说晚成,就颇费思量。从文其实是早熟的,中年未尽就已把十辈子的书都写完。从文当然又算得是晚成的,崛起在他被同代人无情抛弃之后,被竞争者彻底遗忘之后。冷落并不可怕,时髦更不足喜,沙漏毁了时间未废,抽刀断水水自长流。早在一九三四年一月,从文年甫而立、乳虎初啸之际,他就在返乡途中,写给新婚爱妻张兆和的信中断言:“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
       公平自在山川日月。一九八八年,从文病逝于北京,归葬于老家凤凰。山城之侧,沱江之畔,丹崖之下,一方矗立的皱石作了他的墓碑兼安息地。山是归根山,水是忘情水,石是三生石,倦游归来是沈从文,在这儿画上了他一生的最后一个句号。
       碑的阳面,刻的是他的部剖白:
       照我思索  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  可认识“人”
       碑的阴面,刻的是他一位至亲的敬谏:
       不折不从  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猛洞河
       两山夹一水。山,不算高,气韵倒也生动,有苍苍古水从蒙翳间耸拔,有茫茫烟霏自幽壑中出没;临流皆峭壁,石纹纵横有致,笔划俨然,宛若造物的象形天书;壁上苔痕斑驳,一副地老天荒的道貌。时当巳末午初,阳光自山右林梢射入,水面半呈淡绿,半呈浓黛。
       有小舟泊在岩畔清荫里,岩脚有一缕裂隙,自下而上,蜿蜒潜入丛莽,那便是渔人进出之路。须臾,又见一小舟系于突崖飞石下,船头坐着一位紫衫少女,在织一件鹦哥绿的毛衣。突崖上方有一洞,洞口钟乳垂悬,藤萝掩映,极为隐蔽。停船进洞一游,其内并无什么玄机妙景,唯觉高爽而宽敞,深邃而干燥,颇适宜住人。从前或许当过神仙的洞府,或隐士的石庐,甚或土匪的巢穴。
       猛洞河的看家节目,是人看猴子,不,猴子看人。它们啸聚在幽谷老林,远远地瞧见游船近了,就呼朋唤友、扶老携幼,蹦蹦跳跳下到水边,龇牙咧嘴,作饥饿状,逗引众位文人学士,纷纷慷慨解囊,布施零食。喏,猴妈妈告诉猴孩子,那个大呼小叫,相貌如港首董建华的,是内蒙草原的杨啸,那个出手大方、姿态优雅的,是天津卫的赵玫,那个扔花生像射子弹一样刚猛的,是山西的韩石山,还有那个故意把橘子丢到水里、考验咱猴们能耐的,是北京的周大新。哪个?噢,那生着白净面皮、瘦挑身材,眼镜片呈淡紫色,在一旁静观的,是四川的流沙河;护在他身前,生怕他一不小心失足落水的,是他的夫人吴茂华。
       ——诸君莫笑,猴界自有它们的《后猴文本》、《识人指南》,以及最新版本的《儒林外史》。谁让人类认猴是咱们祖先来着!
       而我却在看树。我知道,此时此刻,树们也在看我。我看树,是看它们如何攀登峭壁,占领悬崖,上指云霄,下临无地。树们看我,也许是在纳闷,这个假作斯文、酸里酸气的家伙,大老无地跑来,不图与猴同乐,不图啸傲山水,兀自眼光灼灼盯着咱众姐妹不放——难道痴想咱姐妹一个个都化作仙女,嫁了他不成?
       流沙河老先生顺着我的视线,瞄了一眼,幽幽地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
       此公说的是树,也是说人。
       游船惜别众猴,继续前行。任芙康又在炫示他的《文学自由谈》;叶兆言又在神聊他的文坛掌故;叶蔚林则在吹嘘王村的文物,以往他多次到过那里,想必大有斩获;孙健忠报道说前方快到小龙洞,洞里有条暗河,要坐小船才能进去,大家务必注意低头,不要撞上洞顶的岩石。文武百官到此尽须折腰,看来,大贵人无缘入内。
       毕淑敏一边嗑瓜子,一边微笑地倾听各路谈讲。
       沿途我都在看山,看云,看树。迤逦行来,河道回环转折,想当初溪涧奔流到此,面对层峦叠嶂,注定要撞山裂石,大发神威,然后辟出一条生路,呼啸前行,到了一处,又见高崖屏挡,群峰锁户,于是再度上演柔与刚、攻与守的珠死大战。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历经亿万斯年,这才有了名实相符的猛洞河。
       那一幕幕生猛大片,如今再也看不到了,猛洞河已被拦腰闸起,约束成一方澄碧渊、波澜不惊的水库。正嗟叹间,手机突然响起。——奇怪这山野僻地,哪儿来的无线电信号?接听,是儿子打来的,我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是报告美国大选的最新进展,以及香港凤凰卫视台的各类时事新闻。唉,人类真是一窍千虑,连和自然短暂的相亲也不能彻底放松。恐惹山精水魅嗤笑,我嗯嗯啊啊地应对几句,赶紧关机。
       
        
       张家界
       
        
       张家界绝对有资格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假如有人把她的大美翻译成人类通用的语言。
       鬼斧神工,天机独运。别处的山,都是亲亲热热地手拉着手,臂挽着臂,惟有张家界,是彼此保持头角峥嵘的独立,谁也不待见谁。别处的峰,是再陡再险也能踩在脚下,惟有张家界,以她的危崖崩壁,拒绝从猿到人的一切趾印。每柱岩峰,都青筋裸露、血性十足地直插霄汉。而峰巅的每处缝隙,每尺瘠上,又必定有苍松或翠柏,亭亭如盖地笑傲尘寰。银崖翠冠,站远了看,犹如放大的苏州盆景。曲壑蟠涧,更增添无限空蒙幽翠。风吹过,一啸百吟。云漫开,万千气韵。
       刚见面,张家界就责问我为何姗姗来迟。说来渐愧,二十六年前,我本来有机会一睹她的芳颜,只要往前再迈出半步。那是为了一项农村调查,我辗转来到了她的附近地面。虽说只是外围,已尽显其超尘拔俗的风姿。一眼望去,峰与峰,似乎都长有眉眼,云与云,仿佛都识得人情,就连坡地的一丛绿竹,罅缝的一蓬虎耳草,都别有其一种爽肌涤骨的清新和似曾照面的熟络。是晚,我歇宿于山脚的苗寨。客栈贴近寨口,推窗即为古道,道边婆娑着白杨,杨树的背后喧哗着一条小溪,溪的对岸为骈立的峰峦。山高雾大,满世界一片漆黑。我不习惯这黑,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披衣出门,徘徊在小溪边,听上流的轰轰飞瀑。听得兴发,索性循水声寻去。拐过山嘴,飞瀑仍不见踪迹,却见若干男女围着篝火歌舞。火堆初燃之际,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树枝。燃到中途,树枝通体赤红,状若火之骨。再后来,又变作熔化的珊瑚,令人想到火之精,火之灵。自始至终,场地上方火苗四蹿,火星噼噼啪啪地飞舞,好一派火树银花。猛抬头,瞥见夜空山影如魅,森森然似欲探手攫人,“啊——”,一声长惊,恍悟我们常说的“魅力”之“魅”,原来还有如此令人魂悸魄悚的背景。
       从此,我心里就有了一处灵性的山野。且摘一片枫叶为书签,拣一粒卵石作镇纸,留得这脉红尘之外的秋波,伴我闯荡茫茫前程。犹记前年拜会画家吴冠中,听他老先生叙述七十年代末去湖南大庸写生,如何无意中撞进张家界林场,又如何发见了漫山诡锦秘绣,欣羡之余,也聊存一丝自慰,因为,我毕竟早他四五年就遥感过张家界,窃得她漏泄的吉光片羽。
       是日,当我乘缆车登上黄狮寨的峰顶,沐着溕溕细雨,凝望位于远方山脊的一处村落,云拂翠涌,忽隐忽现,疑幻疑真,恍若蜃楼,想象它实为张家界内涵的一个短篇。不过,仅这一个短篇表现力就足够惊人,倘要勉强译成文学语言,怕不是浅薄如我者所能企及。天机贵在心照,审美总讲究保持一定的距离,你能拿酒瓶盛装月白,拿油彩捕捉风清?客观一经把握,势必失去部分本真。当然不是说就束手无为,今日既然有缘。咦,为什么不鼓勇试它一试。好,且再随我锁定右侧那一柱倒金字塔状的岩峰,它一反常规地拔地而起,旁若无人地翘首天外,乍读,犹如一篇激扬青云的散文,再读,又仿佛一集浩气淋漓的史诗,反复吟味,更不啻一部沧海桑田的造化史,——为这片历经情劫的奇山幻水立碑。
       20001215
       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