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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底波澜]一笔擎天
作者:刘长春

《十月》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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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则徐是近代名重一时的书法家,更是彪炳青史的民族英雄。威廉·亨德《广州番鬼灵》中有这样一个描述:“他具有庄严的风度,表情略为严肃而坚决,身材肥大,须黑而浓,并有长鬓,年龄约六十岁。“如果我的记忆没错,这位美国人见到抵达广东禁烟的林则徐时间是一八三九年三月,林则徐五十五岁。作为当时朝野关注,海内外关注的新闻人物,林则徐的出场形象是颇为高大的。在国人的记忆中,在影视屏幕中出现的形像也大抵如是。虽然他”长不过六尺“,按照古尺计算,实际只有一米四,五的身高。俗语说:人不可貌相。林则徐睁眼看世界,挺立起民族不屈的脊梁,以其冲天的豪气,书写一曲销烟瘴海的人生浩歌,使”民沾其惠,夷畏其威“,矗立起”德敷五岭“的历史丰碑,他的历史形象,至高至大,犹如南天一柱,巍然屹立于历史与我们的面前。
       三朋初春,北国依然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严冬景象,而南方广东却已是百花争研的一派明媚春光。
       自京南下的林则徐,显然是感觉到广东地气的不同,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天甚热,穿夹衣犹出汗令其出汗的不惟是南方早暖,还有更重要的心理因素。他刚刚被道光皇帝任命为钦差大臣,肩负着查禁鸦片的重大使命,有一则史料颇能说明问题:乾隆三十年(1765)以前,外国输入的鸦片第每年平均为三百箱,到乾隆死后的第二年(1800)增加到四千五百箱,再到道貌岸然光十八年(1838),即鸦片战争之前,竟达四万多箱;由于鸦片的大量输入,中国的白银不断外流,英美鸦片贩子相继从中国掠夺了价值三四亿元的财富(陈旭麓《近代中国八十年》)。鸦片最初只在沿海一带行销,以后逐渐滋蔓内地十几个省;吸食鸦片的除了贵族,官僚、地主、商人和纨绔子弟,又逐渐扩大到依附统治阶级的各色人等,甚至连驻防旗兵、绿营兵丁也都手握烟枪,吞云吐雾。到林则徐入广东禁烟之时,全国吸食鸦片的“瘾君子”已达二百万之众。“鸦片贩子在腐食、败坏和毁灭了不幸的罪人的精神世界以后,还折磨他们的内体。”(马克思语)面对鸦片之危害,清王朝从雍正开始即下令禁烟,到道光年间,关于禁烟的命令一次比一次更为严厉,但大都成了一纸空文。面对多年的积弊,目睹国贫民弱的流毒,林则徐“心焉如捣”,一种救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历史责任感在他心头升腾、再升腾。他好像怀抱着一团烈火,要点烯死寂的心灵,要焚毁黑暗的人间,要烧红南方的一角苍穹。
       他可以说是受命于危难之际。他不会忘记,上个月他从武昌起身北行,在北京八天八次被道光皇帝召见的情景。八天里八次召见,商议的都是有关禁烟的大计。他的荣幸和得宠还不止于此,皇帝还垂询他能否骑马,听说他能骑,就下了一道谕旨,让他在紫禁城里骑马。这在满朝文武看来,是很少见的一种特殊待遇,当然也可以看成道光对林则徐的器重与期望。他当然也不会忘记,反禁烟派在朝廷之上不敢冒犯道光皇帝的“圣衷宸断”,但罢朝之后,穆彰阿对他动之以色和那阴暗凶险的目光。他更不会忘记,他的挚友、时任礼部主客司主事的龚自珍语重心长的话别:“公此行,此心为若辈所动,游移万一,此千载之一时,事机一跌,不敢言之矣!”对朱尊、许球、黄爵滋、龚自珍、林则徐这些禁烟派来说,这确实是一次胜利,辉煌的胜利。他们终于击败了对手,让道光皇帝下了查禁鸦片的决心。对于这样一个千载一时之机遇,它的到来是多么的不易。它曾经让人口干喉焦地呼吁了多少年?两派对垒唇枪舌剑了多少回?如果我们没有健忘的话,应当还记得林则徐为两江总督时,曾多次专程造访魏源的历史画面。魏源,一介寒士,林氏一次又一次地登门,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一起探讨救国救民的天下大计。这个魏源,虽然屡试不中,却决不是等闲之辈。龚自珍称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总一代典,成一家言”。在十九世纪早期思想界的影响,可是与戴震、顾炎武相提并论的人物。对于这样一个胸怀全球洞察乾坤的人物,林氏可谓慧眼独具。魏源偏居一隅的书斋名曰“小卷阿”,附近的邻居经常看到小卷阿彻夜通明的灯光,经常听到林则徐如黄钟大吕般的高声议论。据说,林则徐中气特足,每次开言,激昂慷慨,声音洪亮,隔了几间房屋都能听到。当年苦苦孜孜以求的,现在终于变成了现实。一场波澜壮阔的历史场面即将展开,多少爱国志士为之欢欣鼓舞。“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龚自珍跃跃欲试,打算追随林则徐南下,投身反对鸦片侵略的斗争;而魏源则由林则徐推荐成了两江总督裕谦的幕僚,参与了谋划浙江的战事。
       就这样,林则徐取道直隶、山东、江西,水陆兼程,奔赴广东。从一月八日起程到三月四日抵粤,他的人生开始走进侧立南天可歌可泣的历史阶段。如久旱之望云霓,似冬阴之盼阳春,由于他的到来,广东禁烟运动的形势也像气候变换一样,由冷变热了。
       由赵丹主演的电影《林则徐》有这样颇为令人寻味的一个特写镜头:
       当林则徐得知英国驻华商务监督义律引带颠地脱逃,“以阻呈缴烟土之议”的消息后,拍案而起,勃然大怒。这时林则徐徐徐举头,一眼瞥见了堂上所悬匾额的“制怒”二字,猛一激灵,一腔怒火云消烟散。
       这似乎是一味镇静剂!这分明是一帖清醒药!
       “制怒”二字为林则徐手书。一笔一画,是那样的有力,是那样的从容。我猜想他当时挥笔时心闲气定,纵横轻重,是颇费一番匠心的。因为写这样的字,“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朱长文《续书断》)而林则徐可谓深得三昧了。传说,林氏性格火爆,每每查到贪赃枉法之事,辄大发脾气。到江苏以后,为了克制自己,曾亲书“制怒”二字,悬于听事之堂。现在,移诸广州,朝夕相对,大有意了。
       制怒,是斗争的需要。小不忍则乱大谋。禁烟之举,关乎民族兴亡之大事,一怒能解决问题?庄子曰:“我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历史的责任感一旦上升到主导位置,什么“冲天一怒”,什么“怒从心头起”,都会自觉地抑制,从而恢复冷静与理智的心态。当年魏源与他纵论国家大事,对英的斗争曾经有一个总体战略设想,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守”字:“阴之道虽柔,而其机则杀……兵谋权术宗之,虽非其本真,而亦势所必至也。”“以守为款,则我无袭于彼,彼有求于我,力持鸦片之禁,关其口,夺其气,听各国不得贸易之夷,居间调停,皆将曲彼而直我,怒彼而匿我,匪特烟价可不给,而鸦片亦可永禁其不来。且可省犒夷数千百万金,为购洋炮洋船,练水战火战之用,尽收外国之羽翼为中国之羽翼,转外国之长技为中国之长技。”这些想法林则徐在向道光皇帝进呈禁烟奏章的时候也作了充分的体现。“不备不虞,不可以师。”而当前最重要的准备就是了解敌情。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啊!
       以后的行动和事实完全证明了这一点。他不显山,不露水,不着急,不草率,而对义律等英商的猖狂气焰,他硬是制约着满腔怒火,整整憋了三个月的劲。
       随后事情的发展是读者诸君都知道的:英美等鸦片贩子被迫交出了全部偷运入境的毒品,林则徐把它们付之于沸腾的石灰坑。随后,英国舰队远涉重洋以动力相威胁,林则徐率水师予以迎头痛击,相继取得了九龙湾、穿鼻洋、官涌山等战役的大捷。鸦片战争的开局即以中国的全胜拉开了战幕。
       战争间隙,忙里偷闲。林则徐又坐到书案前磨墨挥毫。他一生都酷爱着书法。早年,他临池学书,楷书学欧阳询,行书学褚遂良、虞世南,用功最多,体会也最深。他论书:“大力人通身是力,自为起结,此惟褚河南、虞永兴行书得之,悟后,始知首肯余言也。”欧书纤浓得中,刚劲不挠,有正人执法,面折廷争之风;虞书沉静端庄,内含刚柔,有君子藏器、忠直博学之气。古人常常说“书如其人”,也许是为欧阳询、虞世南的人品、书品所找动,林则徐的书法也就沾染了欧字“妍紧拔群”、虞字温润圆动的风气。《艺术发展史》的作者贡布里希有一句名言:“整个艺术发展史不是技术熟练程度的发展史,而是观念和要求的变化史。”从这一点来说,林则徐不是书法史上的一个开拓者和创新者,相反,却是传统的继承者与守卫者。艺术观与政治观之间是无法画等号的。清人李元度在《国朝先正事略》中说:“求题咏者虽踵接不暇应也。至是始得肆意,远近争宝之。”人们看重他的书法,我看,首先看重的是他的人品。现在,他把友人的来涵一件件取出,应他们的要求,从早到晚,龙飞凤舞,一口气写了二十柄扇面。其中写给尚书松筠的有这样几句诗:
       今年此夕销百忧,明年此夕相对不?
       留诗准备别后忆,事定吾欲归田畴。
       书罢,他又和虎门守将关天培一起登上沙角炮台,巡视海疆。这时,一轮明月,早已悄悄升起,高高挂在他们头项。两位并肩而立的战友,对着天心圆月,凝望了许久、许久。这月,令万里山河为之生色,让中华民族为之扬眉。只有经过生死斗争血火洗礼的人,才懂得此夜明月的特别明亮与备觉珍贵。就在几个月之前,古老的虎门关威风赫赫,“林”字大旗迎风猎猎,山前山后聚集起万千民众,好似山起海翻,更像雷轰电闪,中国政府在此首次销烟,挫败了英美鸦片贩子的嚣张气焰,揭开了中国人民反帝斗争的序幕。
       1840年6月3日,这一天,将永载史册!是的!“留诗准备别后忆”——即使在今天,昨天惊心动魄的那一幕情景早已随风消逝,而我们依然不会忘记这一天,不会忘记把窝囊留给了过去,把耻辱还给了昨日,把希望交给了人民的那一天!同时,我们还会记起那一年的中秋明月,让人在回忆往事中,仍能拾得那个夜晚的几片粼粼月光。
       对于眼前的小胜,林则徐没有陶醉。相反,他更加紧张地投入到整顿海防、招募兵勇,赶制大炮的备战中。为了鼓励士气,炼就海防的坚固长城,他又磨墨展纸,写成一副对联,悬挂在演武厅上。联曰:
       小队出郊垌愿士卒功成净洗银河长不用
       偏师成壁垒看百蛮气慑烟消珠海有余清
       从林则徐笔下喷涌而出的一股抗战激情,溢于言外。他是多么希望外侮强敌实现天下大定的宏愿。但是,随后事态的发展却大出他的意料。先是道光皇帝调瞳了两广总督邓廷侦,使他痛失一臂;紧跟着“英夷兵船窜至浙洋,肆其猖獗,致定海县失守”(林则徐《致怡良书柬》)。金瓯顿缺一角。然后英舰北上逼进天津大沽口,京城恐慌一片。清王朝的腐败,广东以外海防守将的无能,投降派的惧战心态,现在一古脑儿地都被抖出来了,用马克思的话来说“清王朝的声威一遇到不列颠的枪炮就扫地以尽。”此后的结局是令人不堪回首的:道光皇帝采纳的穆彰阿、崎善等人以重治林则徐换取英军退兵的方针,广东牢不可摧的海防不战自毁,神州陷于陆沉,香港、宁波等五大口岸被迫打开大门低首揖盗。从此,清朝长期固守的闭关锁国政策以失败和耻辱的纪录载入中国史册!
       富有讽刺意味的是,作为英军坚船利炮基础的指南针和火药,却是中国人早在七个世纪前的伟大发明。
       “眼下病、肩头事,怕愁重如舂担不起。侬去也,心也碎!君往也,心也碎。”——邓廷桢在离粤赴闽时与林则徐痛心伤别时留下的《酷相思·寄怀少穆》一词,不是清醒地透露着如许的无奈和深刻的失望吗?明知不能为而为之,“苟有裨国家,虽顶踵捐糜,亦不敢自借。”(林则徐《密陈输禁烟抗英不能歇手片》)时间已经走过了一百多年,当年林、邓两人的切肤之痛,我们已经是很难体会了。
       浙事溃败,一至于此,九州铸铁,谁实为之?——面对林则徐的质问,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在正与邪、是与非面前,地些平日满口道德的衮衮诸公为什么不说话、不吭气呢?在只要做官而奴性十足,精于官场明哲保身之道的那些人中,惟实当然不如唯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当然避之惟恐不及了。革职待罪的林则徐,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就像断缆的小舟,一任汹涌的激流把它冲向绝望的深渊。在无容申辩的情况下,林则徐先是被降为四品,继之又削掉了四品,随后以一介罪人的身份远贬新疆伊犁。让我感叹的是,所谓正义、正直、真诚、真挚,这些美丽炫目的字眼,什么时候,才能从书本上,从伪政治家、伪道德家的口中解放出来,诗意地栖居在人间呢?流放途中,林则徐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在镇江巧遇老友魏源,而这次相逢在近代史上又是那样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花开花落两不知,故人重见,竟已易门个寒暑,而人生易老,世事变幻,山河破碎,百感交集,两位友人竟不知从何谈起:
       万感苍茫日,相逢一语无。
       风雷憎蠖屈,岁月笑龙屠。
       方术三年艾,河山两戒图。
       乘槎天上事,商略至鸥凫。
       (魏源《江口晤林少穆制府》)
       在他们的身边,长江千里,雪浪云涛。镇江,在江水的拍击下静静地走进了梦乡。那一夜,又有月,然而,江口的月色却显得有点苍冷,两位好友沿着江边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举头望月,天地屏息。这是一种产生诗情和哲理,产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类千古感慨的大境界。远处的江面上有两三渔火,闪闪烁烁有如银河的亮星,江风浩荡,雾气弥漫,亦不知这出没风波里的小舟是驶近了还是远去了。那么,就让我们的目光暂时移向别处,看看这两位睁眼看世界的挚友共剪西窗灯下如何话别?魏源出示他的《英吉利小记》并《寰海》组诗。前者是他当年应林氏推荐参与裕谦幕僚审讯英军战俘安突德后整理的有关资料,揭露英国蓄谋发动侵华战争的阴谋,是对投降派所谓“夷兵之来,系由禁烟而起”谬论的有力驳斥;后者是他以诗作为投枪,怒斥投降派对林则徐的诬陷与迫守。读着这样的文字,林则徐怎能不五内俱沸感激涕零?中国这么大,人又这么多,然而真正了解他的又有几人?能够站出来说话,还历史真面目的又有谁?这番感慨,我不知道是不是同样在林则徐的心头掠过?而龚自珍,他的另一位挚友,忧愤满怀地写下史诗式的《己亥杂诗》以后,已经于一年前郁郁而去。怅望关河空吊影。也许,惟一能够托付一生大事的只有这个魏源了。月下漫步,漱冰濯雪,两个故人的心贴得更紧了,对现实与未来的把握,他们也是一拍即合。于是,林氏尽情向魏源倾吐“患无已时,且他国效尤”的肺腑之言,并把自己在广州搜集到的外国资料和翻译的《四洲志》手稿全部交给了魏源,嘱托他进一步研究外国情况,抓紧时间编撰一部《海国图志》,让世人都能看清世界之大势。一个身不由己的人,思想却自由地飞翔;一个已经被排拒于官场与权力之外的人,却跳动着忧国忧民的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颗放不下、关不住、挤不走的“古仁人之心”。事后,魏源不负老友之厚望,总成《海国图志》。可是,天朝的官员不屑一顾。后来,此书传到日本,导致了为我们所称道的明治维新。墙外开花,滴雨檐下,自是一段后话。
       那一夜,江口驿馆小屋里的灯火一直亮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他又踏上赴边之途,走向那个非常遥远而又美丽的边城。
       前年八月,我与考取西北一所大学的羽儿有新疆之行,到了乌鲁木齐,去了天池、葡萄沟、火焰山、交城故址……红山高大的林则徐铜像,目光四射,穿去破雾。稍候,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我们身上,他好像要对我们说:“落后就要挨打!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去伊犁,沿着他当年的足迹感受着他曾经感受着的一切。现在读清人笔记,等于神游,那个遥远的所在依然让我感到亲近和亲切。那里,廛肆宏整,商民填咽,居住着近十万人家。果子沟百花竞放,天山雪千松露青。一条伊犁河“汇浸三台之北,青蓝深浅层出,波平似镜,天光山色,倒映其中,倏忽万变,莫可名状。时有鸳鸯白雁,往来游泳,如海鸥无心,见人不畏,极可观也”(邵韵士《万里行程记》)。
       现在,他就要到那里去,以衰龄病骨之身,上风雪长征之途,去作一个瀚海龙沙荷戈人。山一程啊水一程,山水兼程向西行。一个月后他抵达甘肃的泾州,并得知镇江失守的消息。当时,他接读友人的来信时,犹如晴天一个霹雳,半晌说不出话来。和魏源话别的情景犹在眼前,而现在,镇江陷落,狼烟四起,他却远离疆场无从措手。夜里,坐在驿馆灯前,听着窗外紧一阵慢一阵的西北风,心里波涛翻卷,“知是旷怀能作达,只愁烽火照江南”。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旷达起来,他的心隐隐在发痛,发痛中仍然系念着抗英的大事,系念着烽火连天的南方。他已经不能再返战场领兵抗敌了,像关天培那样与虎门共存亡,像陈化成那样血溅战袍。可是,他还有一枝笔,只有一枝笔。一枝笔,一杆竹管与几缕羊毫的合成,能有多大能耐?请不要过分相信“一文胜用十万兵马,一语足安天下安危”一类的话,那不过是文人的自负。可是,对林则徐来说,经过了这一番大挫折,他已经把现实看得很实际,是不是还存有一丝最后的幻想,那倒是可能的。以他的声望和他对政治的理解,一旦朝廷回心转意,重整乾坤,上下合力,同心相求,拒敌于国门之外,谁又能说没有一线希望呢?于是他又情不自禁地于灯下铺开洁白的信笺,给他的两位朋友写信,说是“自念一身休咎,死生皆可置之度外,惟中原顿遭蹂躏,如火燎原,润州失后,未得续信,不知近况何若?侧身迥望,寝馈皆不能安!”家国仇,民族恨,爱国心,交织在一起,倾泻于纸上。梁章钜《楹联丛话》中说“少穆最工作小楷”,这封长信,全以小楷行书出之,泪洒宣纸,笔走游龙。两千余字,每一个字似乎不是用墨,而是蘸着心里的滴血涂抹而成。古人谓“观书如观人”,如果说从张旭挥毫落纸如云烟的狂草里,我们可以看出寓于书中的一股不平之气,从颜真卿硬弩欲张、铁柱将立的字体中,我们可以读出鲁出“昂然有不可犯之色”有堂堂正气,那么,从林氏书法粗细对比,棱角倔强的每一笔画里,我们读出的是他寓意国事的悲怆沉痛。言不听、计不从的沉痛,忧民情、报国志的悲恸。这些殚精竭虑的文字,最后化为一片片灰烬而归结为一声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千古浩叹。清朝统治者有限的斗志,苟且偷安贪图眼前荣华富贵的既得利益,则从根本上否定了他们仅有的有所作为的历史理性。于是,林则徐这声浩叹,不是历史的惟一,与之遥相呼应的,似乎还有“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和“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游。
       离开兰州,走向凉州,很快,林则徐就要进入“一望皆沙漠,无水草树木”的塞外了。除了望不到边的天与地,青天高,黄沙厚。一路上送他走了十天行程的友人陈德培终于要和他告别了,告别的地点又选在历史上让人不断咀嚼苍凉悲愁滋味的阳关。天下兴亡多少事,突然涌上心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举起杯来,再干一杯吧,阳关之上,也许就找不到可以对饮畅谈的朋友了。他又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为友人挥毫:“小丑跳梁谁殄灭,中原揽辔望澄清。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醉中之笔,墨迹淋漓,一股慷慨激昂的英雄之挥洒而出。西行入塞,渐行渐远,他在夜间,征人望乡,频频入梦,耳边听到的还是江东抗英的战鼓声啊!古道西风瘦马,黄沙万里征途。“无穷的沙,混着小的石头,随风而起,旋转后直奔人畜,势过狂涛。天乃愈黑;奇怪的相撞声和狂风的怒啸声相混合,加以大的石头在空中旋转时的剧烈的撞击,其声更厉。”(德勒柯克《吐鲁番旅游探险》)走在这样的路上,唐人描述的“九月天山风似刀”,“一川碎石大如斗”一类的诗句都来到了心头。可是,我们的诗人依然是“只愁烽火照江南”。人在旅途,也就自然会想起赶这一条路的人。汉时明月,曾照张骞、班超先后出使西域,打通了丝绸之路;高僧玄奘历经磨难,西天取经撰成《大唐西域记》,成为异域文明的传播者;唐代边塞派诗人岑参、李益、王昌龄都曾从军远征,龙城飞将,四边伐鼓,交织成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场面;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率铁骑远征,一时“车帐如云,将士如雨,马牛被野,兵甲赫天,烟火相望,连营万里”,成为千古之盛举;清代康乾两朝用兵,纵骑大漠,所向披靡,兵锋北抵阿尔泰山。可是,不要以为这条路上走着的都是一些希图建立不朽功业的伟岸丈夫铁血男儿,我们不应该忘记的,似乎还有出塞的倾国倾城的王昭君和金枝玉叶远嫁吐蕃的文成公主……我猜想,林则徐的旅途当不会大感寂寞!何况,途中还有内地少见的大雪相伴相行。雪,漫天飘飞,旋转为优美潇洒的舞蹈;风,便是为之伴舞的悠长旷远的背景音乐。
       林则徐从五十八岁入疆,六十二岁释放回京,在新疆整整呆了三年。筚路蓝缕,屯垦戍边,“林公井”、“林公车”的传说,至今活在边城百姓的口中。也正是这三年,他诗情汹涌,新作迭出。除了《七夕次松筠韵》、《塞外杂咏》、《又和中秋感怀原韵》、《哭张享甫》、《哭故相王文恪公》、《壶舟以前后放言诗寄示奉次二首》等一批充满爱国热情的诗篇以外,他还创作了讴歌边疆美好山河和具有人民性的许多佳作。
       他写少数民族的风情:
       楼前夜市张灯灿,
       马上蛮儿傅粉娇。
       他写边城的春色:
       听陌上黄鹂声碎,
       杏雨梨云纷满城,
       更频婆新染朝霞醉。
       他更写自己热爱边疆生活的乐观旷达之情怀:
       西域遍行三万里,
       斯游我亦浪称雄。
       为什么“诗情老来转猖狂”?或许是他过去供职京师,没有接触斗争实际,难以触发他那沉雄慷慨的情怀?或许是他戎马倥偬,运筹帷幄,来不及把眼底风涛梳理成动人的诗句?以我理解:一种新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需要在时间的河床里积聚、涌动、激荡,然后互相撞击,才能迸发出灿烂的浪花。所以,当林则徐脱离了官场,远离着政治,把报国无门的无奈与整个民族煎熬的历史命运扭结、纠缠、搅和、融会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生命意义才在另一种形式中得到张扬。换言之,正是因为禁烟运动失败的大转折,才使得林则徐作为诗人和书法家的形象更显突出。他一边写诗,一边作书,使“公手迹遍冰天雪海中去”(《国朝先正事略》),成为边城重要而又亮丽的一道文化风景。奇怪的是,偏偏在这样的时候,他的诗和字越写越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啊!诗的性情,字的气韵就是这么乖张,你刻意地追求,欲工而难工,只落得几分匠气,偏是于有意无意之间自然地挥洒,便见出作者的才情、怀抱和神采来。由此-写诗、作字也就被我看作林则徐人生的一个精神院落,豁然贯通灵魂的精神院落。上下五千年,纵横一万里。那院前的幽幽曲径,连接着的依然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大道。
       如果说,虎门销烟,林则徐是缺钙而偏瘫王朝的擎天一柱,那么,其以力透纸背的劲笔书写的这些壮彩诗章,则是近代书法史上的“擎天一笔”。一笔擎天,一扫晚清万马齐暗的格局和柔弱的书风,支撑起十九世纪末灰暗的历史天空。在清季时代士大夫的书家中,埋首书斋,钻进故纸堆中的有之;吟风弄月,写些无关痛痒文字的有之;甚至以书为敲门砖、登龙术,阿谀其上,以售其奸的有之……在这样一个书家群体中,林则徐戛戛独造,寸缣尺幅,写尽胸中一股英雄气,忧患意,爱国情。贝多芬说:“心是一切伟大的起点。”以心而伟大的英雄,我看,林则徐算是一个。林氏曾作“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两联,最见其精神世界。观其生平,心系天下,可谓信然。他的人生行状与笔墨怀情如此统一,确实让人汉为观止深长思之了。然而,书法相对林氏来说,只是“英杰之余事也”。从本质上说,他是个政人,生平抱负,只是为了炼石补天,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作一个舞文弄墨的书法家。但是历史的大动荡,时代的大扭曲,命运的大挫折,却让林则徐手中的一杆羊毫在烈火中锤打,在冷水中淬浇,铸精魂、炼骨力、增浩气、出精品。在近代书法史上,恐怕再难找出可以与之比拟的第二个书法家来。古人云“若夫尺牍叙情,碑版述事,惟其笔妙则可以珍藏,可以垂后,与文俱传”。现在,流传后世的林则徐片纸只字,弥足珍贵,除了艺术上所谓的“笔妙”以外,其精神价值的“含金量”是不言而喻的。
       数月前,我曾与几位书友一起议论历史上的几个书家。蔡京的字、秦桧的字写得都不坏,然而由于他们都是臭名昭著的奸臣、卖国贼,虽然也忝到书法家的行列,但是决没有人会把他们的墨迹张挂于自己的厅堂,以示风雅。一取一舍之间,必有大情大理大义在。清人李瑞清说:“故书以气味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贵矣。”这里的气味,指的当是学问、见识、道德、抱负、操守一类的东西。
       这该是书法艺术一种更高境界的审美追求。
       2001年2月18日二稿改定
       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