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新干线]美人图
作者:李洁冰

《十月》 2001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那时候雁窝村正流行看古画书,都是私下里传着看。没有人敢拿出来显摆。因为外面卖的是《江苏人民斗争故事》、《小英雄雨来》和《上甘岭》等等。偏偏就有和别人不一样的。神色鬼魅地掏出来,躲在磨坊或槐树下偷看。那种书一律纸质发黄,封面用旧报纸糊起来,故事由子却全在里头。人物也与比现在神气多了。比如《三打祝家庄》里的一太青扈三娘,头插雉鸡翎,却是艺高胆大。可惜嫁给那个叫矮脚虎王英的,真是羞杀了花容月貌了。让人觉得编书的忒缺德,美女配歪瓜,出的哪门子气来。当然不平归不平,看还是要看的。看得多了,顽童嘴里经常蹦出一两句雅语,比如不消说官人相公啥的。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春天里,桑第一次把美人图拿给柳看。柳吃了一惊。那是描在画报纸背面一个很大的美女头:桃红腮,杏核眼,樱桃小口糯米牙,两根弯弯的翎子支棱着,全身披挂着数不清的一珠宝首饰。一看就是公主皇后或者贵妃,再不济也得是宫女。只是那脖子太长,好像戴不住凤冠,眼看要断掉似的。桑很得意,一点儿也不觉得长脖子影响了画面的真实度。桑说,我用了三个晚上,就着窗户外的月亮画的。柳,你行吗?桑的话显然打了埋伏。但那时柳已经完全失去分析能力了。柳只为自己不会画美人头而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柳说,你是从哪里学的?桑说,墨叔的脸盆底上,你没看见呀,他从不肯给人看的。柳就沉默了。
       墨叔是雁窝村的牧羊人。拉得一手好胡琴,经常在后山坡上吱吱哑哑,自得其乐。他手里应该有些宝贝的,只是从不肯轻易示人。偶尔拿到院子里见见风,也是藏藏掖掖的。雁窝村人曾见过墨叔家的几样东西,比如写字用的砚台,还有脸盆底上的古诗词。但柳记得那是梅花欢喜漫天雪,根本就不是什么美人头,没准在别的地方描的。柳就怀疑桑是吹牛漏底了。却不戳穿她,轻声道,我也会画呢。桑眼睛里一暗,说你会画什么,知了在树上鸣,鸭子大水里凫,还是牡丹对瓣儿开?这可不是掌着书本念字。桑学习成绩没有柳好,平时窝在心里,现在能拿她一招了,显得特别开心。柳咽了口唾沫,不好意思地说,美人,戴雉鸡翎的那种。桑那时已经把画收起来,放在彩布角拼的书包里。说行呀,行呀,我等着看,一定要鼻子眼都齐全的,只怕缺些东西。桑知道美人身上那些佩戴是诌不出的,必得亲眼见着才行。就等看柳的好戏了。
       桑其实在卖关子,柳再不聪明,也知道桑的话是有水分的。只是那么大个美人头,桑究竟怎么画出来的?那些日子,柳觉得天上的云彩都变得神秘了,飘起来行踪不定的。后来,她打定主意去找墨叔,一想到这里,柳心里开始敲边鼓了。要说墨叔,必得先说他那几张秘不示人的古画。听说是些连本戏里的人物,一样闭月羞花的貌。夏天村里人在树底下闲话,总说,旦不错的,墨生也不错的,可怜命薄……便再也无话。柳哪里懂得生啊旦的,知道无非是些美人条子罢了。偏偏头几年曾被几个顽童瞄上过,三更半夜摸进墨叔家,盗走一幅。害得老人几天几夜没爬起来,整天躺在床上流眼泪。后业就益发看得紧了,三道锁挂在梁头上,放羊的时候也把匣子别着。谁去串门看着人家都像偷儿,弄得再没人敢登门了。柳思忖半天,想先撞撞运气再说。这样琢磨着,就朝村东走去。
       墨叔家时单门独院的。两边垒了墙。前面却用柴门阖着,给人一种虽然坚固却不甚牢靠的感觉。柳惦起脚跟朝里面一看,果见那老头儿袖着手,正蹲在墙根梦游哩,两只蜜蜂围在他的鼻尖四周振着翅子,有几次险些停在上面。柳看到他毡帽沿下夹着火纸,一张黄瓢脸枯着,心就怦怦乱跳起来。她敲了敲门,墨叔没有动静。她又敲了敲门,墨叔醒了。就问,哪一个?听着倒像戏文里的话。却不起身开门,柳说,我要找……墨叔长长地打个呵欠,说上哪找?这些年啦。循着声音,柳闻着有股子口臭飘过来,也顾不得许多了,接下去说,是戴雉鸡翎的那种。墨叔翻了翻眼皮,浊着嗓门说,上学去吧,羊要下崽儿了,别误了时辰。柳看着周围,哪里有羊的影子,知道他在说谎。又不好戳穿,只好怏怏地走了回去。
       柳第二个找的是鸾。鸾的父亲在头些年专管烧封资修,后来忽然被开除了,听说是私藏了鼻烟壶。鼻烟壶倒没人见着,只是从那以后,常有些邻居的孩子过去翻找,专在他家的梁头上做文章。弄得鸾一家人在吃地瓜粥的时候,那尘土就扑扑簌簌地落下来。日子久了,倒也有些收获。先是发现几本识字课本,是什么媳妇回娘家和三个女娃找部队,后来就有了《柳毅传书》。还有位叫郭排军的,和某个做鬼的民间女子在江边过日子。里面的人都长袍大袖,说话斯文得很。再到后来名堂就越来越多了,据说都是从外村借的。依旧是私下里传着看。有《聊斋》、《张生和崔莺莺》、《千里寻弟》等等,虽然曲折,却多数是些好的结局。看得多了,雁窝村的孩子都会说,一家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至于幸福成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反正比吃地瓜粥强多了。柳知道鸾手头有古画书,前天听说刚从邻村借了一本,没准儿能照着描描,这样想着,就一径奔了村西。
       柳果然借到一本,只是封面撕掉了,糊着《鸡毛信》的外壳。柳赌咒发誓,鸾才从灶间的砖缝里抠出来。柳没敢吱声,生怕她中途改变主意要回去,就一溜小跑赶到家里。这时太阳已经掉下山脊。鸡在院子里急急地走着个字,鸭也将脑袋一歪一歪的,不耐烦地说饿啦饿啦。柳赶紧从缸里挖出一瓢玉米,一边撒了一把,就猫到屋里忙起正经事。天这时黑透了,柳把墙上的煤油灯点起来,火苗忽闪忽闪的眼看要灭掉。那天晚上柳不知道自己画些什么。她先是想用作业纸铺在上面临摹。纸太厚,根本看不清楚,只好把书挪到煤油灯底下照着画。书里头的故事柳没顾上看,急着想找大些的美人,却怎么找不到。后来勉强发现一幅杨贵妃的,但凤冠上的珠子太多,估计画完也得一晚上。柳只好先把脸画下来,再朝头上描那凤冠,却是减了些程序,这样看起来就寒碜多了。不像杨贵妃,倒有点像村东卖酱油的婆娘。可柳作业还没做完,她可不想明天站黑板。柳一向是个听话的学生。
       第二天,柳上课的时候有些走神。偷偷朝桑看过去,桑在那边跟她扮了个鬼脸,又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柳更觉得坐不住了。屁股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发出很难听的声音,幸亏老师没发现,终于熬到下课,看门老头用柴火棒子对着那口铁钟猛敲三下,同学们就嗷的一声,撒了满院子。柳和桑牵着手,悄悄来到屋山背后,站住了。桑说拿来。柳说什么?桑说你知道。柳就不好意思了。抖抖地把手伸到兜里去,却停下来说,先看你的。桑就拿出一幅。还是用画报纸的背面画的。柳没有画报纸,柳知道那是剪鞋样子用的,很金贵,柳不知道桑从哪里弄的。接下去柳就看到桑的画。是全身。还拿着一把剑。两根雉鸡瓴颤颤的,弯着绕花儿。柳注意到除了两根翎子外,还多了两串绒球球,长长地从那美人脖子上垂下来,这使她看上去显出几分高贵。桑说,这是代战公主。柳根本不知道代战公主是谁。可柳知道自己完了。柳把那张作业纸拿出来,纸已经被她攥得皱皱巴巴,在太阳底下显得尤为可怜。柳缓缓把它打开,看到杨贵妃凤冠上的佩戴稀稀落落的,更像村西那个卖酱油的婆娘了。柳的脸上就冒了细汗。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桑的笑和柳树梢上的知了声混在一起,有点刺耳。桑说,看出来这活儿不是谁都能做的,早着哪。说完,就找鸾跳房子去了。这时铃声又响了。柳闷闷地回到教室里,不知道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些什么。那些狗尾巴圈子就像美人头上的雉鸡翎。有长有短的,乱眼得很。柳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给桑好看的。
       柳第六次转到墨叔家门口的时候,柴门却锁上了。不知那孤老头儿赶着羊到哪里去了。听人说墨叔的宝贝都藏在梁头上。柳摸着门上的那把驴头锁,心里有个小虫子拱来拱去的,痒痒得很。门缝很宽。她试了一试,刚好能把头搁进去。柳就被某个念头缠住了。她不知道头和身子的比例。但她想既然头能进去,身子必得进去,因为两样是连在一起的。这样想着,柳就挤挤挨挨的把头搁了进去。接下来,柳开始往里面放身体。放左膀子,不行。换过来,进右膀子,还是不行。柳慌了。她想把脑袋缩回,却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门卡在了她的脖子上。柳开始出汗了。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那老头儿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一天两天都不回来的。柳两手把住柴门,猛一缩,再一缩,门依然牢牢地夹住她的脖了。正心焦着,忽听后面有人问,丫头,你玩的啥把戏?柳回不了头,却听出是三山的女人。柳说,你看我把头拿出来呀。说完晃晃脑袋,还是拿不出来。
       三山女人是村里有名的巧媳妇,铰花样子纳鞋底一样不落,都是精致的活计,从不避人。柳早就想跟三山女人学一手。可现在她的头却卡住了,这才是最要命的。正想着,头就出来了。柳觉得奇怪,却不知暗中有人帮助的。就走到隔壁三山女人的家里。三山女人拿个小杌登儿坐在门口,不时拿锥子在头上划一下,又朝圆圆的鞋底扎下去,那姿势看起来很优美。看着柳,扑哧一声笑了,洋学生,脖子不疼了?柳说,不疼了。三山女人又说,我知道你的心事。你看是这样,保证你能超过桑。好像两个人要合谋做什么事。柳被人窥破了秘密,脸就红了,说,我手太笨。三山女人说啥呀,你根本不知道秘诀。就把嘴巴伏在柳的耳朵上说了几句。柳听得模模糊糊的,只觉得耳朵根直痒痒,却也有些明白了。柳临走时拿了几张画报纸,那是三山女人送给她的。三山女人的丈夫在煤矿上做工,经常带些新鲜的玩意回来,招得桑老像蝴蝶似的朝这边飞。柳看到画报上有彩图,其中一张特别美,是铁梅举着红灯,一根粗粗的辫子弯在胸前。三山女人说你比比看,像不像小铁梅?柳一琢磨还真挺像的。信心就回来了。捻着那两张纸一路哼着歌子回到家里。
       现在,柳又要画美人了。柳觉得经过一番比试,已没有什么神秘可言。柳把墙上的煤油灯取下来,又翻箱倒柜地找棉絮。橱子太高,柳太矮,踩着凳子都打不开它。柳就恨自己不长高些。柳踮着脚尖好不容易够到橱子顶,就听哗啦一声,上面的东西整个翻下来。柳一眼就看到那包棉絮。柳伸出指头拽了一小撮。柳想母亲如果审问她,就说是老鼠弄的。柳根本没意识到老鼠精才翻得动这么重的东西呢。柳的心思全在美人图上。柳把白纸铺开,那是她用买铅的钱换的,一共两张。柳把第一张铺开,用棉絮蘸着煤油擦一下,再擦一下,底下的画面就看得清爽爽的了。柳要画史湘云。可柳不用费那么大的劲儿。现在史湘云正眉眼清楚地躺在纸张下面,娇媚地冲着她笑。柳就觉得自己真是好福气了。柳画了第一笔。那是史湘云的柳叶眉。柳用笔把眉梢子长长地勾上去,接下来是丹凤眼,再接下来是盘成乌云状的高髻。月亮爬上窗棂的时候,柳已经画得差不多了。柳从没这样得心应手过。柳甚至觉得煤油味都不像以往那样刺鼻子。现在史湘云飘飘欲仙地躺在纸上,好像随时能飞起来。柳真不相信这是自己画的。一想到明天的情景,柳就偷偷地乐了。她伏在纸上闻了闻,煤油味淡淡的,已经快散尽了。桑明天会追问吗?桑不会有那么多的心眼,她的眼睛一定全被这张画吸引住的。柳一边想着,便将压纸的瓶子挪开,想把画一点点卷起来。就在这时,却听到噗的一声,接着眼前腾起一团火焰。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直觉告诉她,坏事了!她放下手中的铅笔,连忙去摸灯盏,忙中出错,又听到一阵叮当作响,柳觉得有股子凉意霎时从头漫到脚后跟上。
       钟声又不紧不慢地响起来。这是第三周的某个课间,桑又来找柳。可柳低着脑袋没有站起来。柳说我作业还没做完。桑不信。可桑分明看见柳的手在不停地动着。纸上全是画满的雉鸡翎。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桑知道柳又失败了。桑没敢再问什么,就一个人静静地走到外面。这进鸾和另外一个男同学争看古画书,手被抓破了。正站在槐树下发出恶毒的诅咒。桑突然觉得心情烦躁,懒洋洋地说,咒,咒个鬼,全是这破东西闹的。就把手里的美人图扯了。那是她费了整整一个晚上画的。她现在已经会画特写了。可柳不能跟她比试,一切都变得没意思。
       秋天到了。雁窝村的人又开始忙碌起来。月亮在天上挂着,夜幕里家家飘着切地瓜的声音。橐橐橐,是菜刀在案板上一片片切的声音。刷刷刷,是手在刀片机上推的声音。窦窦窦,是用拐刀拐的声音。在出了几起断指事故之后,田间沟畔都晒满了地瓜干,远远望上去就像铺开了一世界的星星。往年每到这种时候,柳就发愁了。那种切刀机她是断不敢用的。一块木板上嵌块锋利的刀片,赤手拿只地瓜在上面推着,不留神极可能把手皮推了去。她只有用拐刀慢慢地拐,这严重影响了她家晒地瓜干的进度。母新说,快呀,快呀,晒干了好给你交学费。母亲的手都快推肿了,还在推。眼看着院子里堆起一座山,又堆起另一座山。柳数不清几座山才能给她换来学费钱。她不能停下来,但这种机械运动实在提不起她的热情和兴趣。柳感到寂寞,桑很久没来找她了。桑也许还在画美人图吧。桑说,看见了吗?我出嫁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偶尔想起来,觉得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但柳并没死心。她认为自己一定能画好,只是没有经验和时间罢了。柳趁母亲去收黄豆的时候,数了数床底下的地瓜,还有两堆,就是说有盼头了。柳的心又慢慢活动起来,她在拐地瓜的间隙朝柜子上瞥了一眼。那是她昨天放学后跟张戽要的。张戽说我还有《战上海》。可柳不想看《战上海》,柳想看《婴宁》,那个总伏在窗外勾人的妖狐子。柳看婴宁并不是因为她爱笑,而是婴宁的装束吸引了她。半人半仙的,头上盘着高髻,走起路来老像在飞。柳把婴宁的几张头像折起来,然后放在柜子上的的糖罐子底下。那些日子满脑子都是婴宁。切地瓜片的时候就有些走神,几次差点把手指头搁进去。柳觉得自己又变得迷迷瞪瞪的。
       但桑已经很久没来上学了。听说桑的弟弟槐得了歪嘴怔,说话总是白眼一翻一翻的,这使桑整天被她爹痛骂,仿佛槐得歪嘴症是桑的错。桑就只好在弟弟说话的时候替他使劲。可槐瞪着眼睛把上一个字吐出来,下一下字就像母鸡孵的蛋,迟迟不肯露白儿。桑把脚跺得生疼也解决不了问题,倒被她爹反手一巴掌。跺,跺个鬼!剁了你这个贱妮子。这些消息都是张戽告诉柳的。他住在桑的隔壁,就隔一道篱笆障子。张戽落得天天看景。柳听了以后很难过,好像自己挨了那一巴掌,就无端地恨起桑的爹来。柳并不知道,这种恨里可能还有另外的成分,柳没有功夫细琢磨。但柳知道自己肯定是有私心的。柳依旧想证明什么。证明什么呢?桑现在不能上学了。每天背着歪嘴弟弟和村里的顽童骂阵,嘴巴倒是练得极利落。柳知道那不是桑的错。可不是也没有用,总之桑是失学的人了。
       秋天将尽的时候,柳开始画第三张图。柳画了撕,撕了画,费了不少纸张。柳怀疑自己得了魔怔。因为以前的本子是正反两面用,从不肯轻易浪费半张纸。可柳现在好像换了个人。一张纸铺到画书上,画两笔就哧地撕了,弄得母亲老闻着灶膛里有纸灰味儿。柳没敢说那是撕的作业纸。柳忘不了桑哈哈大笑的样子。柳认为那笑是冲着自己来的。柳认为只是会画美人的人才能那样笑。为此柳费了不少心机。现在柳已经不用煤油浸纸了,因为那是笨鸭子的做法。桑不断有消息传来。都是张戽添油加醋说的,不知有几分真假。张戽说桑又被她爹打了,这回薅的是头发。柳就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麻一麻的,仿佛薅的是自己的头发。张戽又说槐的嘴不歪了,是用黄蟮在半夜拽的,可桑家欠了帐。张戽最后说,桑还在画美人,不过是用树枝子在地上面,好像是《西厢记》里的啥人物。柳听了说不出高兴还是担忧。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超过桑。画书里的人太小,倘能放得大些才好。思来想去,柳的心里又活转了。
       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院子里满是泥泞。青蛙在隔壁墙角下不断发出咕咕嘎嘎的声音。柳再次来到村东头,隔着篱笆墙朝院子里看过去。那边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过了一会儿,门吱扭一响,有人走了出来。戴着黑毡帽,背却不转过来,只把笤帚在磨台扫来扫去的,然后盘跚着走进屋里,就没了任何动静。只剩下一只刀螂在丝瓜架上跳来跳去。脊背上落满了细碎的光斑。柳站了几分钟,怀疑自己判断失误,有点泄气了。才要抬腿,就听吱呀一响,又有人走出来。还是那顶黑毡帽,不过柳这回看得清爽,是墨叔,赤手抱个樟木盒子,就像抱着一箩鸡蛋。墨叔走到磨台旁边,搁下,摸锁,拧开,运作十分娴熟。现在,牧羊人把手里的东西在阳光下慢慢捻开去,双目痴痴地只是出神。柳心里一跳,连忙瞪大了眼睛。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这它们。那上面的仙人儿定是个个面如敷粉,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牧羊人理着挂轴,呆呆地看了半天,忽然开口说道,这个叫罗成。你知道罗成是谁?柳吓了一跳,牧羊人没回头,怎么知道自己趴在篱笆上偷看呢?就下意识地摇摇头,依旧不错眼珠子地盯着。那上面的人英俊年少,凤冠霞帔,根本分不出男的还是女的。墨叔又说了,西北风吹得我透甲如冰,耳边厢,又听得金锣响阵……你还是近前来吧。文绉绉地听着像戏文里里的台词。柳觉得有趣,就拧开柴门,壮着胆子走到墨叔旁边站着。那边呛才呛才呛一阵锣鼓点子,又长长地拖出一句:加鞭催动了白龙马,又见城上掌银灯。柳好奇地问,这也是罗成唱的吗?牧羊人一拍腿,唉,想那罗成一门忠良之将倒落得父子难认了。言毕,两行泪就落下来。柳看着害怕,正想走掉,却见墨叔掏出手帕,若无其事地擦擦,打开另一张,自说自话道,真是替古人担忧了。
       柳便去看那第二张。柳看到第二张,才觉得以前自己画的全是白费了。这是真正的美人图。却是一扇雕花的屏风,遮掩着两位古人。那坐在前面的,手里执着一卷书,正作捧读模样。却一身的缟素,天生丽质。而后面的那位半倾着身子,探出脑袋想看不看的。一只鲜红的绒球在脑袋上竖起来,更说不肖几分倾城倾国的貌了。柳那一刻仿佛被人点了穴位,半响无话。想牧羊人又该唱上了罢。牧羊人却没有唱,而是带着几分凄凉望着那张画,陷入了冥想。柳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在这样一座院子时,这样一个形容枯槁的人捻着一张美人图,他究竟想说什么?柳突然从心底涌起一种恐惧,感到里头可能有太多的故事。不管牧羊人开口讲和不开口讲,都不会是什么好的结局。事情发展到现在,柳觉得远比对付鸾和桑要棘手得多了。柳不明白为什么上代人都这么心事重重的。她想走开,又不忍心牧羊人独自在那里坐着。
       牧羊人终于说话了。五十多年前,雁窝村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槐林。那槐林不知是哪个朝代种下的。棵棵长得遮天蔽日,每到结果时节,就引来了无数的鸟儿去衔那槐果,衔得多了,鸟儿的嘴巴就变成紫色的了。每天蹲在树上只是唱,割谷,搓谷。引得无数观望的姑娘。墨叔接下去就讲了一位姑娘和一位少年的故事。故事很美。牧羊人很伤心,待讲到曲终人散的时候,柳才有点明白了。柳看了太多的古画书,从来没听过关于真人的故事。柳一直在等待着那句结束语:一家人从些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柳等得两腿都麻了。可牧羊人依旧什么都没说。这时太阳挂在正当空,光线非常刺目地打下来,晒得柳的眼睛有些发晕。她两眼昏花地朝对面看过去,发现牧羊人变成一位英俊少年。他穿着罗成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根长鞭满场子挥舞。加快催动了白龙马——呀,我去去就来。柳眼睛一眨,罗成又消失了。依旧是墨叔坐在那里愣神。柳摸摸额头,出了细汗。忽然恹恹的,就什么都不想问了。她明白她要等的那句话,现实中可能是没有的。她也许早该领悟到了。但此前她是无法知晓的。桑也不知道。她很想把这些事情尽快告诉好朋友桑,但不知道桑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跟自己说话。
       柳要去找桑。柳不清楚桑眼下在哪里,但柳知道桑是槐的影子,找到槐就等于找到桑,为此柳费了不少心思。柳想槐可能在村头的碾盘上玩土坷垃,也可能在哪个墙角跟人掐架。桑的脚又该跺疼了。但柳并不知道,张戽有件要紧的事没有说。煤矿有个独眼龙最近常来雁窝村,然后不知为什么,桑的嘴就被他爹掌歪了。阳光那时从茅棚的缝隙射下来,照在桑的脸上。桑显得很可怜。张戽本想过去看景,却被老娘喝住了。老娘说那是人家的事,不要管,乱讲会出人命的。张戽就怕了。
       太阳现在升得很高。柳把原先画好的好张美人图卷起来,小心翼翼地裹好,然后朝桑家走去,她现在有太多的话要跟桑说。接下去柳就发现了很奇怪的事情。脚下的沙土街被扫得干干净净,上面没有一片落叶。连平时的鸡鸭鹅粪都有秩序地堆在一边。柳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太阳明晃晃在天上悬着,柳觉得街道有些晃眼。她一溜踩着沙子走下去。一步一个脚窝,就看到自己的鞋印很清晰地印在地面上。柳突然有种感觉,意识到这一切可能跟桑有关,可哪些地方跟她有联系,柳又一时说不清楚。就在这时,柳听到有种声音在天空里爆响。那声音很怪异。仿佛半空突然打下一串闷雷。柳长舒了一口气,就悟出这种感觉对头了。她站住脚,她静静地朝那边望过去:桑正被人簇拥着朝这边走来。桑穿得很鲜亮,也很俗气。完全不是她当初设想的样子。桑没戴凤冠。桑怎么可能戴凤冠呢?桑的头按当地的风俗被剪成运动式,不长不短,就显得格外的俗气。桑的两腮抹了胭脂红。桑的脸本来就红,这下更红了,竟分不清哪是胭脂哪是肤色。桑也没披霞帔,只是穿了件再普通不过的碎花的确良小褂,桃红色,这使她显得和众人有些不同。槐在前面挑着鞭炮,边跑边放着,不时发出吭、咔的声响。嘴果然不歪了。柳恍然明白了眼前的一切是怎么回事。
       柳捏着美人图,朝来的路上慢慢走去。桑出嫁了。桑要去过另一种生活,和现在不一样的生活。柳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桑还会画美人图吗?柳摇摇头,否定了这种想法,柳知道什么也不用跟桑说了。桑比自己又领先一步。这使她再次感到失落。但桑未必能像书上讲的那样,一家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这样想着,柳心里才平衡了许多。
       2001.3.12
       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