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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乡村戏子
作者:李洁冰

《十月》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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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孩儿在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唱着。这时候下弦月已经坠下去了。女孩儿挽着头,一缕长长的青丝从鬓边耷下来,使她看上去有了几分忧戚的味道。女孩儿半跪在地上,一下一下向上甩着水袖,幽幽地唱道: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鱼水情,山海誓,他全然不想……唱到后面时,她就把那个字咬在嘴里,柔柔地用一丝游气托出来,悠悠曼曼地抻呀,抻,然后一甩腔,底下当即爆出一声好来。女孩儿依然不慌不忙,换了个姿势,接唱着:不由人,咬银牙,埋怨许郎。那时雁窝村的人都坐在打麦场的槐树底下,看着台上的仙人儿长一声短一声地吟唱着,将白绫子的水袖甩出去,又收回来,犹如变戏法似的繁乱。竟是看得呆了。女孩儿缓缓地唱着,隔一阵子变一下姿势,却是千娇百媚,仿佛要把人的魂魄勾了去。观众从没看过这么好的戏,或见过这么俊的人儿。她的一招一势,她的顾盼之间的神韵,都是古画里才有的。小伙子们就后悔不能多出四只眼了。好,他们说。台上那一句呜呜咽咽,还没吐净,他们就又喊上了,好呀。立刻招来邻村的一阵叱骂,叫魂哩,找打。周围哄地笑开了。戏台子却越围越小,用竹竿子搭的围栏眼看挤得散了架。女孩儿依旧只是唱。那柳琴调儿,在苏北鲁南一带叫拉魂腔的,在她口里竟变得如此悦耳。感觉真像三伏天拱到柳青河里,让人觉得通体畅快。一场子人在台下抻着脖子,就这样听得醉了。
       女孩儿唱毕。接着又上来一位,拿着带穗子的长剑满场子比划。一样的青衣绣衫,扮相却不美。年轻人就恹恹地倦了,纷纷挤到小学校去瞧热闹。实则是看那女孩儿换装的。只见她把银簪子从头上一根接一根拔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课桌上的妆盒里,黑发就刷的一下,瀑布似的流下来。女孩儿圆圆的粉面,窄窄的柳叶眉,嘴巴点点红,像嘬着一粒樱桃。只见她翘起兰花指头,从妆盒里扯出一小块香纸,去脸上轻轻地擦着。一下,眉眼的梢子就短了,再一下,口红就渐渐淡了。雁窝村的小伙子都觉得可惜。就有人喝道,慢来,我们还没看得清爽。女孩儿回过头来,朝窗子外面嗔笑笑,依旧捻出几张香纸,动作却是更快了。这时就听见有人喊,银萍,该你上场啦。那女孩儿一张素面,就手扯件绣袍裹着,头也不挽,一溜儿小跑奔场上去了。原来是串场子。人们便记牢她叫银萍。觉得这个名子跟人贴得很准。银萍,或者叫银瓶也许更好。银瓶叮当,宛如大珠小珠落在玉盘上。就像她唱戏的嗓门儿。
       第二天,银瓶换了便装,和刚结识的小姐妹在雁窝村里走着。不穿戏装的银瓶更有一番风韵。高领子的白毛衣,外罩双排扣的墨绿色外套。长发却不见了,是齐眉的短运动头。哪里像个唱戏的,倒像刚从校门出来的中学生。雁窝村的人都觉得有几分蹊跷。乡间的草台戏班子他们见过,头几年有到村里来演《王二姐思夫》和《盘妻索妻》的,那戏班子里的几个旦角都一样的水蛇腰,大腚盘儿,却媚眼儿乱飞,和其他男角打情骂俏的,一看就是常年跑江湖的出身。不像眼前这个姑娘,举止里竟然透着几分文气。刘老倌子就说,这丫头不像个唱戏的。人们都知道他指的什么。不像个唱戏的,不是唱得不好,而是缺点跑江湖的派。那派就像火堆里烘的辣椒,搁在案板上红艳艳的,琢磨起来麻,辣,能让人通身冒汗。而眼前这位姑娘,别说烟火气,就是草灰味儿恐怕也是闻不得的。这就不免使人上心了。银瓶却不觉,拉着几个小女孩儿在村里到处游走,大婶大伯叫得人心尖尖发颤。庆连的老婆就问了,丫,你不在家里上学,怎么跟着他们到处跑哩。就拿嘴呶呶学校那边,没再说下去。银瓶眉毛梢子一场,莺声说,这样跑不好吗?
       这边幕布才落下,演杂技的又来了。那一年雁窝村里热闹,有三户娶媳妇的,两户给老人做寿的,村头的打谷场就没空过,倒落得村里人跟着看景。戏班子因拉道具的骡了没来,三等两等,日头就掉下了。银瓶姑娘却不急。她脱了戏装,就不再是台上那些悲戚戚的小媳妇样,一讲话,两排银牙细细白白的,在太阳底下好看得很。班主就阴着脸说,瓶儿,你娘送你时怎么叮嘱的,行不抬头,笑不露齿。银瓶说啥子,不抬头还不撞到人家身上去。就勾起兰花细指,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一径哼着走远了。班主白眼一翻,小妖狐子,看我早晚不收拾你。又急急忙忙到邻村找骡子去了。银瓶躲在槐树后面,看着班主走远了,这才拐了两个弯,风摆杨柳似的朝小学校走去。杂技班的底子大,道具都是用小卡车拖过来的。银瓶上午看到小石桥上一共过了三辆。都装些陈年的木头箱子。其中两个人往下抬的时候,扁担压得弯弯的。现在,他们人喊马嘶地在后台搭布景。银瓶看到桌子上摆着许多奇形怪状的乐器,都是她在戏班子里没见过的。有一种号,弯了多少道弯,末了直直通上去,顶端像绽开一朵喇叭花儿。那号通体泛着金黄色的光,静静地歪在一堆镲▲鼓锣里,看上就像一位不入群的客人,有点高贵,又有点生分。银瓶想不出这种号也能吹出音来。就想知道谁是号的主人。熬到晚上,前台热闹得像开了锅,一忽儿小猴拉着车满场子跑,一忽儿金蛇狂舞狗钻火圈儿。喝彩声把月亮都快震落了。银瓶却缩着身子朝后台挤,因为她留意到每个节目开始前,都有一段前奏曲。是听了让人血脉偾张的那种调子。银瓶在众多镲▲声里一下就辨出有种声音是号。但又不是乡间唢呐班子里的那种细脖子号。普通的长号是在百姓的红白喜事上吹的,而这种号吹出来的声音很特别,怎么个特别法,银瓶又一时说不清。于是就更加急着朝后台上钻。她想知道什么人在吹号,是不是乡间那些病丧事上耳朵夹着烟卷的半大小子。一吹就两嘴冒沫,腮帮子鼓胀得像个蛤蟆。
       现在银瓶终于挤到了后台。银瓶在乐队里一眼就捉到那把弯头号。它系着红绸子,在月光下的晚风里飘荡荡的,显得更加气度不凡。银瓶接下去看到端号的手,也和乡间号手的不同,是戴白手套的。它们轻轻地托着铜号的底部。接着银瓶就依次看上去,终于看到她要看的了。那位号手,他定定地坐在那里,腰板挺得很直。头发分三七开梳着,一双凤眼上面,是粗粗的眉毛。银瓶又看到他的嘴。银瓶从没见过这么有棱角的嘴唇。上唇两个尖尖的峰,也用眉线笔一丝不苟地画出来,这在俊朗里又平添了几分女性的妩媚。银瓶傻了。她看到那人把号捧起来,嘬着嘴吹一阵,放下来,吹一阵,又放下来,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去,却不尖厉,圆圆的,有些浑浊。银瓶就觉得怪怪的。这人,这号,还有他的杂技班子,好像有些不一致。至于什么地方不合拍,银瓶不清楚。但这种东西笃定是有的,就像她在戏班子的感觉。接下去,银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因为看到那人的目光正无声地飘过来,然后慢慢定格在她身上。那目光很固执,仿佛在一点点打通她身上的脉络,又仿佛在期待着某种回应。银瓶急忙把眼睛迎上去,一眨不眨地托着,不敢有半点差池。她知道那种东西叫"灵犀",古戏里唱过的,只能用感觉才捕捉得到。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都失了声,满世界静静的,只剩下她跟那位号手在用眼睛对话。银瓶说,你从哪里来的?那人回答,有山和水的地方。银瓶说,离这里远吗?那人说,远,要翻过九十九道山,绕过九十九道壑。银瓶说,我手里的东西叫啥?那人说,圆号。我是煤矿的。银瓶迟疑地问,呵,你挖过煤。对方扬了扬手中的家伙,说,我从前是号手。银瓶眼前一亮。这人果然不是杂技班子里的,而是煤矿的圆号手。当然现在不是了。但现在不是并不等于从前不是。正思忖着,杂技演完了。银瓶就看到那人拎着号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这是一九七六年的某个夏夜。有位叫银瓶的女子定定地站在雁窝村的槐树底下,看着一个拎圆号的陌生人朝她慢慢走过来。春暖花开艳阳天,难解奴家心愁烦。她现在很想找人说话,可又不知道该找谁说话。除了班主之外,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可她一张嘴,班子里的人就知道自己完了。她是月亮,他们只是烘托月亮的云或星星。而且这种现状是不可能改变的。特别是银瓶姑娘一挂鞭似的唱起梅英的报花名时,那个叫秋吟的女子就失了色。他们不知道她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个尤物让所有的人都有了危机。银瓶隐隐意识到这一点。三年前母亲送她上班的时候,外面下着雪。母亲戴着葵盘式的白帽子,两只轧花车间的套袖还没取下来,满脑袋都是棉絮丝子。她哑着嗓门对班主说,好赖是家传的,总比在煤球厂烧锅炉强些。银瓶不懂什么是家传,但她依稀记得母亲当年的样子,金章紫绶,韬略有,智赛武侯,指日破辽寇。母亲用长长的的纤指挑住雉鸡瓴,左右一勾,再一甩,底下的掌声就像暴雨似的刮起来。十年后母亲却驼着背,对着一个乡间草台班子的班主讨好地笑道,露出几颗缝隙很宽的牙齿,那是无数次批斗后留下的印记。班主慢腾腾地放下水烟袋,说,正好,萧太后身边还缺个打扇子的,就让她试试吧。母亲和银瓶对视了一下,就走了。她的腰现在很粗,从背后看上去,就像镇西卖油郎的婆娘。银瓶当然没打扇子。她不只会唱卖水,还会唱《玉堂春》或《锁麟囊》等连本戏,她八岁就知道山坡羊和点绛唇是怎么回事了。她只要一登台,戏班子里的人就统统成了配角。这是天定的,没有任何人能比。人们都说,这是石八艳的魂附了体,因为那时她已经投湖了。也是在一个雪雨纷飞的早晨,那位五十年代红透鲁西南的泗州戏名旦突然走上了不归路。厂里解释说是因为出了疵布。但更多的人则知道石八艳早就死了。投湖不过是简单地履行一下形式而已。银瓶知道这件事时,正在场子上凄凄婉婉地唱着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呀破寂寥,一时间竟搞不清是唱薛湘灵还是在唱自己。但银瓶没有太多的伤感。母亲与其像卖油婆娘一样活着,倒不如早点走更好些。那时台子下面的掌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使她透不过气来。她很清楚自己在戏班子里呆不久。人们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同样给她某种无处藏身的感觉。
       现在,银瓶在槐树底下站着,看着陌生人慢慢地朝她走过来。这时周围的人都已经走散了。那人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目标坚定地朝她走来。银瓶傍着树身只是不动,且看他如何说话。那人就开腔了。他的声音很好听,中音偏低,有磁性的那种。我知道你。他说。然后对方说他知道她是石八艳的女儿。他说这话时,将手中的圆号一点点放下来,最后轻轻地搁在地上,银瓶看到他的后背很宽,红绸子扎的腰带也很宽,这使他弯腰的动作有点吃力。那号就放在地上。银瓶蹲下去,看着圆号,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发出这种声音,像风,又像人的灵魂悬在半空里。她现在很想用手摸一下。这样想着,她将柔若无骨的小手伸出来。终觉得不妥,又赶紧缩回去了。他们毕竟还没有搭话。再说,她完全不了解眼前这个人。星斗这时在天边不断眨眼,风一阵阵从那面吹过来,银瓶觉得脑子清爽多了,我知道你是谁。号手又缓缓地说,打捞石八艳的时候,我在场。银瓶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在听一个不相干的的故事。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号手又接着说,她可以是镇上那些打烧饼卖油的老婆,可以是敞着怀当街奶孩子的脏婆娘,或者路上任何一个收破烂的,惟独不会是石八艳。但只有我知道她就是石八艳,号手说。九回环峰俱寻遍,却不料一代名优命丧湖边。银瓶只觉得脑子很空,这些事似乎离她太远了。她原以为自己早已解脱了一切。但人们为什么总跟她提这个。她有点怕冷似的倚在树身上,觉得夜露越来越浓了。也许你并不知道,我有时会到那片墓园去,那里很荒凉,草把碑都盖住了。号手继续说,我就用一把小铲子铲它们。草很多,它们有时候堆在冬天的太阳底下,暖暖地罩住我的脚。银瓶打个愣怔,痴痴地问,你是什么人?号手沉沉地说,我谁也不是。我只是喜欢她从前的扮相,如此而已。
       号手又说了很多话。有些银瓶能听懂,有些就听不懂了。她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可靠的成分,但她很想听。从没有人这样跟她说过话。班主中会乜着白眼告诉她,你是我养着的,我能让你红,也能叫你走人。秋吟则仿着班主的口气喊她妖娥子。妖娥子招人,秋吟说,早晚跑坡的时候得栽了。银瓶就经常做噩梦,梦见她被绑在庙宇的柱子上,周围全是变了形的眼睛在瞪她,她想挣开,但绳子扣得死死的,就憋了一身冷汗。现在,周围被缀着星星的夜幕悟得严严实实,她对着一个陌生人,好像又回到梦境里。跟我走吧,号手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搭座茅棚,让我们生一堆孩子。种田牧羊都行,就是不要他们当戏子。银瓶的心忽地一下子提上来。这个人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连名字都没问,就要和她结发同行了。再说他也没问她是否愿意。奇怪的是,银瓶并不反感,倒有种想继续听下去的欲望。但号手停住不说了。而是像刚才吹号时那样,定定地看着她。他们现在离得很近,这使他的目光更显出几分特别。银瓶的心突然怦怦跳动起来。她不敢再贸然托着它们。她觉得里面有种东西,如果对接起来,能把人烧焦。母亲说过,世界的男人都是狼,所以好女人必须远远躲着他们。银瓶知道自己在外面呆得太久了。她在月亮地里听一个陌生的男人说了这么多话,不知道算不算是个好女孩。但她分明是不想回去的。她还想知道更多的东西,比如说,他的经历,还有他的家。号手显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笑了一下,又说,我翻过九十九道岭,就是为了找你才来的。在这之前,我曾在没有太阳的地底下呆过十年,你能知道我挖煤时的姿势吗?是这样。他把身子向下一伏,模拟狗在地上爬行的样子。银瓶觉得自己顿时放松了。
       后来我学会了吹这个。那人扬了扬手中的圆号。但挖煤的不需要这个,他们只要填饱肚皮就可以了。号手的脸开始变得有些不自然。他似乎陷进了某种回忆。从前号手曾被各种音符萦绕着,在他的生命中构成许多肥皂泡般的幻觉。他原以为会永远这样,在那些漂亮女人的注视下展示才艺。但很快发现错了。在矿区文艺队解散的那天晚上,他演奏了最后一曲。然后千里迢迢地把那个宝贝弄回故里。号被擦得很亮,尊贵地放在桌子显眼的地方,。却没人能够赏识它。老葛头的儿子在外混了八年,就挣了个这。村里人说。后来圆号被扔到了屋角,很快就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再到后来,他在一个朝日初升的早晨娶了本村最胖的女人桂为妻。桂的贤慧和唠叨就像两根绳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来。桂说,鸡轰到枝上蹲着了。桂又说,猪老打嗝不知咋回事儿。他心疼地发现裸着半个乳的桂把那本《和声学》一页页撕下来,给孩子揩屁股。他想骂什么人,又不敢招惹,只好门一摔走了。三看后他跟着杂技班子回来时,已是名噪一时的号手。但桂容不得那东西,桂说女人听了会睡不着觉的。桂由于月经不调而变得怪谲无常。号手没敢细问,桂是因噪声睡不着觉还是别的。女人心海底针。就像眼前这女子一样,分明站在那里,却又什么话也都不说。既然不说话,干吗不走开呢?月亮这时已经隐到了云层后面。号手不知道是否犯了战略性的错误,他觉得自己也许早该选择放弃了。
       拉道具的骡子一直没找到。戏班子就村里耽搁下来。银瓶落得天天晚上跑到打谷场看杂技。确切地说,是看号手吹号时的样子。号手把嘴巴嘬起来,轻轻地朝号上一碰,声音就起了。在雁窝村的上空旋转着,依旧是那种摄人魂魄的感觉。银瓶看到很多女孩儿围着号手,只把眼睛在他身上来回看着。挤得紧了,有人就在人堆里发出阵阵尖叫,以此引起号手的注意。银瓶感到既好笑又好玩儿。银瓶知道那些女孩儿全是枉费心机,不知号手早就心有所属了。含情欲说心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银瓶知道那人心里装的是谁。号手不会对那帮柴火妞子说,跟我走吧。然后去和她们生一堆孩子。一想一这里,银瓶的脸就发烧了。她想晚上见面的时候,号手还会说很多话,号手似乎一生的话都对她说尽了。他喜欢把嘴抿起来,然后对她微笑着。现在,银瓶可以把整个圆号抱在怀里,学着号手的样子吹。但她憋足了劲,也发不出一点点声音来。号手就笑了。说她端号的姿势不对,然后就拉起她的手,分别将五指按在每个音键上。号手在第一次抓起她的手时,轻轻地,似乎怕把它们碰碎。他的手指头很粗,其中两根还缠着胶布,号手说是挖煤时伤过的。银瓶就心疼地把它们捧起来,放在嘴上哈着。他们隔着圆号,默默地对视着。不知道时间会过去多久。号手反复说,跟我走吧。号手总是对他们的住所做着行踪不定的描述,它们一会儿在东北的深山老林里,一会儿又搬到新疆那些秀色如画的大草滩上。银瓶变得痴痴傻傻,就是去月宫她也愿意搭个梯子跟着他,像戏时嫦娥那样甩着水袖飞身而去。但银瓶现在不能飞,因为她被号手紧紧拢住了。号手亲近她的姿势很特别,是老人爱护孩子的方式。他把腿盘起来,让她坐在膝上,然后轻轻在她脖子后面哈着气,弄得她挺痒痒的。但号手从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这使银瓶感到放心。号手的眼睛略显女性化,是民间叫作丹凤眼的那种。眼角却又有点下垂,因此总是显出忧伤的样子。银瓶就伸出小指轻轻在他的眼前划一下,说,别伤心了,有人给你做老婆。有时候说着话,两人就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那时星星却一点一点地亮了,仿佛要把整个天空烧起来。号手说,苍天,前世的福分原是在石八艳的墓碑前面修来的,就让我们盟个誓吧。月亮整个升起来了,现在把大地照得白昼一样。银瓶看着号手,他跪在那里,双手合十,说着某年某月某日的一些话。银瓶觉得有点像演戏,不知为什么恹恹的,就感到兴味索然了。因为古戏里在凡盟过誓愿的,都不会太顺利。王宝钏十八年辛苦等,还不是把寒窑都快坐穿了。这样想着,就坐在树墩子上发起呆来。号手祈祷完毕,非常认真地对银瓶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走,否则我就不是人。
       到了第三天傍晚,班主才急急忙忙赶回来。戏班子在雁窝村盘桓得太久了,连吃喝拉撒都成了问题。班主急得像上树的猴子,没有一刻消停,见了谁都想骂娘。最后逢人就烧香,终于弄来一头骡子。那骡子呱哒呱哒,在地上无力地敲打着蹄子,几只苍蝇老围着它的尾巴尖转悠。因为刚下过崽,还不能太累着。班主只好装上道具,分五趟朝七十里外的翔凤岭押运。那边正在搭台子。才运了三趟,天就渐渐黑了。班主只好把人马先留在雁窝村。这天也是杂技班子的最后一场。听说有美女戏蛇的节目,太阳还没落山,打谷场上的人就挤满了。银瓶连日来没有上戏,头面也懒于收拾,只等晚上挤在槐树底下看杂耍。实则却是奔着那人去的。红绸子依旧在圆号上飘飘荡荡,声音在每个节目开始的间隙,就蓦地响起来。高亢,突兀。依然是摄人魂魄的感觉。只是银瓶现在不用依次看上去,而是一眼就捉牢号手的眼睛。那双美目,银瓶看过无数次,每次都想把它们刻在脑子里。号手还是像第一次那样,慢慢地把他的目光抬起来,然后定格。银瓶沉着多了。她不再像开始那样心慌意乱,只是觉得自己有点无耻。这显然离母亲的训诫越来越远了。但银瓶不知为什么会像中了魔一样的身不由已。理妆开镜损朱颜,看云鬓与翠环青丝犹乱。她现在开始无数次描画以后的日子。一座茅棚,三两丛修竹,自己盘腿坐在月亮窗前,玉臂轻绕,风车儿就像花一样旋转起来。银瓶认定苦日子该到头了。早晨串场子的时候,号手瞅个空了对她说,晚上来,我有话对你说。银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可她隐隐觉得可能不是一般的事情。现在,节目快到尾声了,银瓶发现号手有点神色不宁,几次抬手去看腕子上的表。银瓶没有表,就举首看看槐树梢,月亮又偏西了。美女戏蛇的节目还没开始。台子上是两个矮人没完没了地摔跤。但银瓶知道那其实是一个人穿着特制的假人套子,摔过来,挣扎半响,又猛然摔过去。银瓶担心这样下去一晚上也摔不倒白鼻子那位,急着在心里替他使劲。就在这时,忽听一串长长的音律从半空砸下来,依旧是高亢,突兀。举世无双。号手在吹这串音符的时候仿佛用尽了生平的力气。银瓶心里一跳,知道压轴戏终于开场了。
       先是上来一位女子。着一身鳞片闪闪的紧身衣,眉眼都画得古埃及人似的。正鼻梁却有一道白杠,直挺挺地通到额头上。这使她看上去像个女巫。只见她拿着块黑绸子布,左右一抖。场上的玻璃橱子就刷地显出来。里面赫然睡着条花皮肤的巨蟒。女子却变戏法似的横出一支箫来。然后轻舒玉臂,做出一番吹的模样,那姿势真的是曼妙极了。随着箫声渐起,巨蟒开始晃动自己的脑袋,越扭越高,最后竟然忽地把盖子顶开了。场上一片死寂,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却见那女子不慌不忙,开始和那巨虫斗法。一眨眼缠在脖子上,一会儿束在腰肢间,可怜巨蟒此刻竟像面团一般容易拿捏了。银瓶看得心惊。她从没看过这么美的女子,也没看过女子和蛇能同台献艺。这和白蛇传里所表现的内容显然是不一样的。许仙要是见到白娘子是这模样,早该托生几次又轮回了。银瓶就觉出戏的荒诞来,可世人却爱看戏,明知道是假的偏偏乐意上当。一想到这些,银瓶又觉得无趣了。她不想在这里耗下去,明天戏班子就要走了。有很多事情也许要今晚敲定的。她再看对面时,那边早已离了座。
       号手说,你还是来了。他的声音沉沉的,像刚来的那天晚上。银瓶说我不能不来。号手说其实你原本可以不来。银瓶说为什么不。号手说也许这样你会心安些。银瓶说怎么见得。号手说,以后你会意识到认识我是一个错误。银瓶倏然惊出一身冷汗。她等了一晚上,不是为了听这些话的。号手的声音依然很好听,奇怪的是好像多了一种东西。至于什么东西,她暂时还弄不清楚。现在,他们坐在离打谷场很远的石礅子上,久久地陷入冥想。风在近处吹着,不时发出娑娑的声响,那是从打谷场上刮过的麦壳子,不停地转着,形成一小团旋风窝儿。银瓶就无声地滴下泪来。号手没有再说话。而是轻轻托起银瓶,朝离村庄更远的地方走去。他没有卸装。阔袖的白绸子纣衣在他身上飘飘洒洒,看上去很像武戏里的侠客。银瓶分不清天上人间,不知道在现实中还是所舞台延伸到脚底下。前面是一片没有边沿的桑海。遮天蔽日,远看上去形成一个巨大的未知的世界。号手走得很从容,不再有一分犹豫。银瓶躺在他的臂弯里,长长的手臂环绕着号手的腰部,眼看着满世界的星星闪着炫目的光韵朝她扑过来,扑过去。这时打谷场上的节目经进入高潮,惊天的锣鼓一阵接着一阵,仿佛要敲碎这个铁壳子般的暗夜。银瓶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它可能与某种程式有关。银瓶唱过太多的连本戏。银瓶知道自己现在是戏中的女主角。最可怜背人处红泪偷弹,盼佳期数不尽黄昏清淡。银瓶知道母亲唱了一辈子戏,拒却过佳人无数,最后还是落得饮恨黄泉。但银瓶不是石八艳。银瓶知道要过另一种生活就必须从现在开始。银瓶此刻心如磐石。这就是上九天揽月下海底捞针,只要跟定着眼前这个人。她认了。通往桑林的路并不长,但银瓶觉得已经走过自己的前半生了。
       第二天,银瓶一早儿爬起来收拾东西。天还没亮透,她觉得脑子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戏班子的人头天下午就走尽了,银瓶找个借口留了下来。秋吟临行前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秋吟的头盘得很高,歪歪的用银簪子别着。这使她看上去总是摆脱不了媒婆相。秋吟说,呀,月移花影,玉人来。今日勾却了相思债。一甩水袖,就风也似的飘远了。银瓶懒得搭理她。兀自一件件把戏装叠好放在随身携带的柳条箱里。她现在要去找一个人。他们是昨天晚上约定的。号手在轻车熟路地做了那件事后,流了泪。银瓶一动不动地躺着。天地与自己一样凝住了。她没有任何感觉。或许说,她还没有入戏。她突然觉得这件古戏里吟唱无数的事情不过如此而已。接下来,她就听见号手用千般怜万般惜的声音对她说,上苍啊,原来你是为我生的。我只有用生命来补偿你了。银瓶依旧无言地望着天边的月亮。她要记住这个夜晚。为了戏里的她和戏外的自己。眼下她要跟号手一起漂泊异乡了。去那些他曾经说过的地方。一想到这些,银瓶感到体内的血液真的加快了流速。她把箱子拎起来,顺手裹了条长长的丝巾,就奔桑园去了。那里是他们约好的地方。银瓶来到桑林里。绕过第一棵树,又绕过第二棵树,然后就看见那块青石板。那上面曾留过自己的体温,也有过号手的印记。现在,它空空如也。银瓶张着眼睛四下里寻觅着。但没有找到她要找的。银瓶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这是多少天来的第一次。银瓶知道,现在的感觉也许才是最真实的。她无暇去细琢磨。银瓶拎着箱子走出桑林,一路奔了小学校。所有的门都开着,只是没有人的声音。银瓶再次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看到一位老人正在院子里清扫落叶。就问,他们人呢?那老人抬起脑袋,没头没脑地说,走了。他七个孩子,都在家里等买米下锅呢。
       太阳这时从山脊上冒了出来。雁窝村的上空又升起缕缕炊烟。早起的农人吆着耕牛,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他们不断打着嗓子,惊得路边草丛的青蛙或小虫到处乱窜。天亮了,戏班子走了。只有路两边零乱的车辙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有过的热闹。雁窝村的人睁着惺忪的睡眼朝打谷场望去。那里曲终人散,乱糟糟的地面已被刘老倌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人们意犹未尽地在上面逡巡着,好像还在寻找昨日的暄闹。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那女子的声音还在人们耳边低回着,只是倩影早已消失得没有踪迹。三天后,在离雁窝村七十里开外的翔凤岭,正在上演连本戏《锁麟囊》。却见那位女子在台子上幽幽唱道: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没有人知道,她就是曾经走过雁窝村大路上的银瓶姑娘。
       2000.8.20
       责任编缉 顾建平
       题字 赵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