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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羊的月亮
作者:梦 也

《十月》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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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一线朦胧的山脊,一群羊急匆匆地往前走。羊群前面是不断延伸的戈壁滩——野野莽莽。在戈壁滩的尽处,一轮金黄色的夕阳正缓缓沉降。
       每一只低头赶路的羊都是温顺的,但温顺中又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肃穆和惶恐。羊的样子急迫而又默然,它们像在荒野上匆匆赶路的旅人那样喘息、轻咳,显得小心谨慎。
       羊的步子细碎而杂乱,像不断敲击繁急的鼓鼓点。这不是我们通常在山坡上或草原上见到的那种悠闲舒缓的羊群。它们的样子倒使人联想到那些执意赴难的圣徒,跟在羊群后面的那个人叫核塞,他缩手缩脚的,神色中有些难以掩饰的慌乱。他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真正的牧人,他的面孔略显发白,一双眼睛尽管睁得很大但没有一丝神采,对走在他前面的这群羊,他几乎没必要拿鞭子去驱赶它们。羊群仿佛该怎么走,该到什么地方去。他实际上手里没拿鞭子,只是象征性地握着一根树枝,在羊群后面茫然地挥舞着。
       在刚刚经地的几个岔口,几乎不用他去吆喝,羊群就知道该选择这一条最准确的路线,好像它们完全明白他的心思似的。
       走着走着,核塞的心里就有一点发毛,刚才他可没这感觉。那时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轰鸣着一种声音,那声音使他在一瞬间变得如此狂热,像一根绷紧的发热的弹簧不能自已。那时候他只想弄到这一群羊,而要达到这样的目的,意味着他必须排除某种障碍,而这个障碍正是那个牧羊老人,事情发生的时候就这样简单。现在,当一切都结束之后,他并没感到轻松,人也平静不下来,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再看这一群羊,仿佛它们的肃穆和沉默倒使得他变得不安,而且给了他一种说不清的心理压力。
       在一瞬间,核塞感觉身边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存在着,而且这种东西就在他周围的某一处。实际上,他一直盯着前面这群不声不响低头劲走的羊。他纳闷它们竟没有一只愿意发出叫声,都是默默地屏息敛声,一个劲儿地往前直走。看起来,更换了主人的羊群,呈现出某种孤苦茫然的样子,仿佛它们的存在也成了一种无法依托的东西。核塞盯着羊群,想看一看某只羊的眼睛,实际上,他连一只羊头也看不见,因为每一只羊都把头勾着,好像有意要将自己隐藏起来。
       这是起伏连绵的贺兰山脉,在沙坡头一带的西向余脉。一律的青色脊岩却失却了主峰一带的峥嵘奇险而呈现出低缓平实的态势。紧挨着山脊的就是这片戈壁滩。此刻,临近黄昏的那种略显灰暗的天色,使戈壁滩罩上了一层虚幻的紫晕。一垛垛低矮瓷实的草巴子随处可见,还有堆垅其中的那些柔软细碎的小沙包,呈现出凝固而光滑的波纹,看起来整块戈壁滩更像一片荒凉的海滩。
       羊群一直沿着一条较为平坦的山路走着。这是一条废弃的土路,仿佛有几百年了,路面几乎被流沙覆盖,只能依稀辨出大概的轮廓,上面除了沙子还有碎小的砾石。能听见疾走的羊蹄子踩在石子上,发出磕磕巴巴的响声。
       太阳完全陨落了,浓艳的夕辉把戈壁滩涂抹得一派辉煌,那些密集的草巴子隐隐地烧起来。夕光的火焰,在滚圆的沙包上安静地跳跃,使得整块戈壁滩呈现出某种恍惚的动荡。只有细心体会,才能感受到这戈壁滩的深处,隐含着一种过于深远的悲凉和苍郁。
       然而,核塞并没有心境来体会这些,他只是茫然地走着;他开始怀疑起自己,怀疑起这一群疾走的羊。他想:它们是否真属于他呢?其实,羊群一刻也不属于他。他知道这一点,他只是暂时拥有它们而已。或者说,连这暂时的拥有都不可能。实际上,羊群成了突出他之外的另一种存在,而且有一种圣洁而庄严的味道。核塞感到,有一种圣洁而庄严的味道。核塞感到,有一种更高的东西驾驭着羊群,甚至,包括他自己。这样想着他开始怀疑他所做的一切,对将要面临的一切也感到疑惑。一瞬间,核塞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而且变得毫无意义。仿佛他不再是他,羊群也不再是羊群了。他抬着望了一眼沉默的山峰,发现那些坚硬的灰色脊岩,在夕辉将要褪尽的时候,仍然闪烁出某种凝重的黄褐色的晕光。眼前被夕辉镀亮的羊群,更增添了几分庄重和肃穆。不久,核塞看到那些残淡的夕辉,在羊的干爽的皮毛上跳跃了一会儿,就黯然消失了。
       核塞听了听,从戈壁滩的深处,潜来一种嘶嘶嘶的声响,好像在它的深处隐含着难以名状的生命的躁动。
       仔细听起来,戈壁滩非常寂静,这是包含了诸多生命气息的,深沉而丰富的寂静,它像某种宽泛的流体在慢慢扩展,不断地向远处渗透。核塞抬起头,隐隐约约地看见,戈壁滩以南的几处模糊的村舍,和弥漫在村舍上空的大团大团的紫气氤氲,但是那些却显得非常遥远,听不到一丝声息,这多少使核塞的心里感到一点侥幸。
       他和羊群选择的是一条较为僻静的山路,核塞心里明白,他和羊群大致沿着贺兰山西去的路线在走。如果照这个速度,用不上一个晚上,他会在一大清早,把这群羊赶向一个沙漠边缘的畜牧市场卖掉,然后溜之大吉。随便给一个什么价钱,只要能顺利脱手就行。他知道,那里的牛羊贩子很多,这不会是一个多大的难事。
       不久,核塞和羊群就遁入真正的黑暗。核塞看见,浓厚的夜色像一大块幕布从高空的四面八方沉降下来,然后像水一样洇渗开去。刚才还清晰的戈壁滩,已变得朦胧而模糊了。就连先前燃烧的草巴子,也寂然融进了夜色,在均匀的缓缓流动的夜色中,它们成了一些颜色更深的硬块。
       核塞的心口感到有些憋闷。
       羊群像一只般,默默地行进在海水一样漫漶的夜色中。核塞几乎是紧跟着这群快速移动的羊群,他觉得,他在此刻反而有些依赖于它们,他想,如果没有这一群羊,他一个人走这荒天野地,那会是什么样子?他的心肯定比现在更乱。
       在这条布满砾石的土路上,他的脚步踉踉跄跄的,然而走在前面的这一群羊一点也没有减慢它们的速度,核塞看见很多的羊腿骨,在黑暗中不停地错动着向前移动,把蹄子下的碎石踢得发出一连串的火星。现在他才感到心里有些恐惧。他一次一次地想起那个牧羊老人,又干又瘦的身子蜷缩在沙地上,不停地颤栗着,尤其是那一只羊腿一样粗细的瘸腿,从宽大的裤筒里伸出来,不停地抽搐着。核塞想起,他用刀子刨开一个沙坑,把这个干瘪的身体拽过去放展,然后用沙子掩埋的时候,那只瘸腿就露在沙堆外面抽搐着。裸露的脚踝那儿黑黑的,像一截子烧黑的干柴棒子脚趾僵直地伸开来,不停地痉挛着,几根筋在脚背上抽得硬硬的。让核塞吃惊的是,一个如此干瘪的老头子人都死了,可惟独这只瘦腿还没有死?这倒有点怪!可当时他却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他只是手忙脚乱地往这具尸体上不停地堆沙子,堆成一个凸起的沙包。一会儿,他就发现有黏稠的血液从沙堆底部慢慢地蚓行而出,把周围的沙子渗印出许多的湿痕。
       现在,核塞满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一件事。当时,看见那群羊的时候他正巧一个人走在通往一个集镇的公路上,越过戈壁滩,远远地他就看见一个老人赶着一群羊慢悠悠地拐过一处山坳,向那座山峰后面隐去了。
       当他走近那个老人的时候,并没急着下手,尽管他很有把握,还是毫不经意间向四周睃巡了一番。他发现这一带除了起伏连绵的青灰色的山脉,和干燥的灰茫茫的戈壁滩外什么也没有,那一条公路在虚茫茫的天空下,只是一条不断扭曲延伸的黑线。那上面偶然会驶过一辆卡车,等卡车完全消失以后,戈壁滩就长久地恢复到它的沉寂中去。
       核塞看见老人的时候,就向他扬手打招呼,装出一副过于亲切又极尽疲惫的样子。他的样子大概也像一个游手好闲的游客,老人见得多了并没感到吃惊。后来,老人还主动地从肩上取出水壶递给他喝。核塞对着水壶喝水的当儿,觑了一眼爬在山坡上正在吃草的羊群,不错!起码有一百来只,同时,他又回过头来看了老人一眼,觉得站在他身边的这个老人又黑又瘦,整个人都皱巴巴的,而且露出一脸的愁容,一双混浊的眼球可怜兮兮地瞧着他,有几次他都不忍心下手了。核塞记得当他一边和老人心不在焉地搭着话,一边突然亮出刀子的时候,老人在一瞬间,因吃惊而张大了嘴巴。这一刻,他肯定想喊一声就是发不出声来。那时,核塞一张脸变得十分恐怖,老人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他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他看起来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灾难的到来太突然了,老人一刹那好像被魔法圈定了,他想跳开去,却移不动身子,大张的嘴巴,就定格成了一个空空的黑洞。核塞在一瞬间还看见老人的口腔里,有几只脱落殆尽的龋齿,当他一手抓住老人的后领,扳过他的身子,毫不迟疑地将刀子猛地刺进他的咽喉的时候,他发觉老人的一双眼珠顷刻间变得完全呆痴了。老人几乎连动都没动一下,身子就软软地瘫倒了下去,蜷成一张弓抽搐着。核塞在老人倒下去的时候,一直盯着老人的那一双惊恐的眼睛。它们一直大睁着。核塞还记得当刀子刺进老人咽喉的那一刹那,那一双眼珠还在深处颤栗了一下,然后就慢慢地变得黯淡了。大股大股的血从刀口深处汨汨地流出来。他听见老人的喉管里发出含糊的咕咕噜噜的声音。
       当核塞手忙脚乱地将一切都收拾干净的时候,他一抬头,看见正在山坡上吃草的那些羊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全部停下错动的嘴巴回过头来瞧着他。
       在他聚拢羊群,匆匆忙忙驱赶着它们上路的时候,核塞发现这些羊特别温顺,整个羊群按照他的意愿在走。有一刻,他甚至担心这群羊会因为受惊而“炸群”跑得一个都不剩,那他就没有办法了。可是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一切都地行得太顺利了,他倒有点纳闷。
       核塞在羊群后面,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牧人,其实他心里一点都不自信也不感到轻松,反而有些空茫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与焦虑。
       按说他是没有什么顾虑的,这又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在这之前他已经连续杀过两个人。核塞想,在他杀过两个人之后再杀掉一个应该没什么顾虑的。反正是杀人,杀一个跟杀几个都一样。如果不是这个老人就是另一个。今天刚好让这个老人碰上了那就是他的劫数。作为一个在逃的杀人犯,要活下去必须要杀人。自从杀死第一个女人之后他就做好了死的准备,他对活下去已不抱任何希望。他决定从省城来到乡下就是为了放松一下绷得太紧的神经。可是想不到他一出来就随手干了这一件事。其实,有一刻,核塞已打消杀他的念头。那时他和老人并排坐在一处土坎上,老人艰难地啃着一块干馍,两只手十分谨慎而小心地捧着不时遗落的馍渣。一瞬间,核塞为老人的吃相感到厌烦起来。那念头就一下子跳了出来,而且变得不可更改。受到那念头的支配,他浑身发热了。
       某一瞬间,核塞在戈壁滩上隐隐地看到了一群羊,赶羊的还是那个老人,老人牧羊的样子十分悠然,而且他看见,老人赶着那群羊正向他这边走来,他越来越清晰地看见了老人的面容了,老人似乎带有一种超然豁达的微笑,不再像刚才那样凄苦了……这样想着,他回过头瞧了一眼黑黝黝的戈壁滩除了远处闪烁的几处虚幻的灯火之外什么也没有。他留心听了听,戈壁滩上死一般的静,除了羊群在走中发出的响声外听不见一点声音。
       核塞摇了摇头,驱散了不时浮现在眼前的幻像,借着一天星光,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戈壁滩,显得黑苍苍的。贺兰山的余脉在这儿完全消失了。但是在不远处贴着西方天壁,却突兀地矗立着另一座山峰。那山势更加威猛雄壮,仿佛释放出一种特别森严而神秘的气息。
       现在,羊群走得更加欢势了。核塞觉得他几乎被黑暗中的羊群带着往前走。
       在布满星辰的天穹下,戈壁滩显得更加森然。蓦然间,核塞好像听见从戈壁滩的某处隐隐地传来诵经声。他知道这是幻觉,可是只要他稍一留神就听到了那咿咿嗡嗡的声音,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听到这声音他又留意了一眼这羊群,它们依然在黑暗中走着,没有表现出一点异样,而且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仿佛它们一直要这样走下去。核塞想,如果羊群真要这样走下去,他大约也得这样随着羊群走下去,他一个人是不能拦住一群羊的。
       当核塞和羊群完全走出这片戈壁时,他已经清楚地看见横亘在面前的这座大山。核塞知道这就是香山,他以前不仅一次见到过它,但是在今天晚上见到它时,却觉得它变得如此森严。而且这庞大的山体在朦胧的星辉下显得更为肃穆,有一种往人骨髓里渗的气息。核塞凭借星光已隐隐约约看见,那些岩壁上开凿的黑咕隆咚的石窟。
       现在,羊群又贴着香山走着,在寂静的夜色中羊群发出刷刷的声音。拐过一处较大的山腰,在另一处山谷下面,现出一条较为平缓的坡地。核塞看见那坡地上坐落着一座废弃的寺院。大概羊群也发现了那个寺院,它们可能是把它当作一个羊圈了。核塞看见,羊群撇开路面径直向那里奔走。
       核塞跑在前面想拦住羊群,不料它们根本不听他的阻拦,羊纷纷从他的身边跑过去,核塞一只羊也没有拦住,他只好随着羊群来到这座寺院。黑暗中他看见寺院四周的墙壁已坍塌殆尽了,院子里野草长得有半人高。正对着大门的那座大殿的顶部已经塌陷,下面沿墙壁站着许多泥塑的神像。核塞并没留意这些,他关心的是这一群羊。
       他发现这一群羊全部站在寺院靠西的那几堵墙壁跟前,挤成一堆。尽管院子里的草长得十分繁茂但没有一只羊去吃它们。核塞的双脚踩在青草上发出咯巴巴的脆响。他随即闻到了草秆在折断时发出的十分辛辣的味道。他本来想,这群羊也许饿了吃上几口草就会走,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羊群根本不理会草,它们全挤在那儿喘着气,肚子一鼓一鼓的。核塞走过去大声吆喝着,一边挥舞着树枝抽打着它们,但是没有一只羊愿意走出羊群。有几次他伸出手去拽其中的几只,却发现它们各个拧着脖子在他的手里死命地挣扎,却一声不吭。现在他才知道这些貌似温顺的羊变得有多么倔强了。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懊恼地站在羊群边上,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抬起头来看见正有一轮金黄色的月亮,从高高的香山顶上冒出了一部分。不是十分明亮却像一块正在熔化的黄烂烂的金子。核塞有些吃惊地盯着这枚月亮,不大一会儿,月亮就从香山之顶缓缓地升上去,悬在半空,现出光鲜的一轮,周身溶溶地发散出十分柔和的光绒,轻柔得像一层雾。那光的绒毛颤抖着散开来,使原本黑黝黝的山体显得更加幽暗,但不大一会儿,山体的表面就覆上了一层飘浮的光晕。
       这时候,所有的羊都抬起头来盯着这枚月亮,核塞看见一群羊的眼珠被月亮的光映得熠熠发亮。与此同时,破败的寺院越发显得幽静。核塞稍微平静了些,接着,他看见月光像一层明亮的水波,带着清晰的阴影从黑黝黝的山坡上,慢慢地移下来漫过坍塌的墙壁、羊群,然后,映亮了整个寺院。
       核塞又一次仰起头来,把整个面孔沐浴在月辉中,于是他的眼眶里就变得潮湿了,热得泪水便从颧骨那儿流下来,他眨了一下模糊的泪眼,却发现月亮在某一刻贴在他的脸上像一块冰。恍惚中他看见,被月光镀亮的山坡上,正蹲着一个人影,仿佛就是那个老人,他注视着自己的羊群。只是,在溶溶的月光下,他变得十分虚幻和涉远,恍惚间就融进了月色之中。核塞回过头,看见那群羊静静地沐着月辉,站在墙根下寂然不动。有一刻,他仿佛听见这一群羊轻轻地叫唤起来,可是他仔细一听,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月光像一层清水在废弃的寺院里静静流淌。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