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中篇小说]穿山岁月
作者:欧阳黔森

《十月》 2001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第一章
       一
       "正确"是一个人名。他叫郜德。
       我认识郜德时,他还不叫"正确"。那时他不过二十二岁,干什么都一副害羞的样子,动不动就脸红,于是我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一抹红"。也许这个外号太文雅了,从未叫开过,只有我喊过他几次。后来我又给他取了一个外号"正确",这才叫开来,以至后来他的真名郜德就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郜德人老实。不管人家讲什么,他总是频频点头,一副诚恳的样子回答正确正确的。"正确"成了他的口头禅。
       有一次他与野外回来的钻机工们下象棋,他的棋还算高明,刚一开始就把对方搞得手忙脚乱。野外的钻工一天到晚面对钻机听那轰隆隆轰隆隆的钻机声,人也变得轰隆隆的,一看棋下坏了,就急了,于是敞开轰隆隆的喉咙骂开来,人家"叭"地一声把棋狠狠地砸在棋盘上,下一步骂一句。这个呆子总是反应不过来,人家骂一句,他傻乎乎拉长了音调接一句,结果就成了:
       "日你妈姥。"
       "正--确!"
       哈哈哈大家都笑起来,从此郜德这个名字就变成了"正确"。
       "正确"还有一个让你哭笑不得的德性,就是与你熟悉了以后太热情了,有时候热情得让你害怕,更令人害怕的是他的热情根本不分时间和地点,很多人深受其害。
       我也被他害过一次。那时候我们地质队的人是很难找到女朋友的,人们常说:
       好女不嫁地质郎,
       夜半三更守空房。
       八七年春我去了最贫困最边远的沿河县搞一比二十万地球化学水系沉积物测量,一去竟然半年未回家。回家的时候已是深秋,刚一下车,我便迫不及待地去找久未谋面的当警察的女朋友,事前我也未通知她我什么时候回来,是想给他一个浪漫的戏剧式的惊喜。谁知刚一进女朋友家门,正看见她与一个陌生的男人拥抱在一起哼哼唧唧正叫得欢,这时候我充分体现了地质人的粗犷,伸出提矿石标本的有力的双手,分开他俩。
       我大吼一声:"一对狗男女,抱什么抱,要抱脱光了抱!"我愤怒不知不觉把水泊梁山好汉的口头语"狗男女"骂了出来,虽然没有梁山好汉那般雄壮,却也吼得颇具威力。
       我那女朋友毕竟是搞公安工作的,尚能从容,那男的却一脸慌乱。
       "干什么的?"我傲然问那男的。
       "师专的?"他答。
       "学生?"我问。
       "教师。"他答。
       "你知道他是谁?"我肉一抖眼一横,"她是我老婆!"
       看着我一身横肉一双瞪圆的牛眼,那男的惊恐不已,一双纤弱且白净的双后在空中乱摇:"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一边说一边退到门口转身做贼一样跑了。
       那男的一跑,我也没有必要再待在那儿了,我想我不能再要她了。她也不会要这个没有雄性特征的男人。大家都不要了,心里稍平衡些。那时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会要那么一个缺少男人味的男人,结果却出乎意料,许多年以后他们还真的结了婚生了儿。
       我一路悲壮地从她家往回走,正好遇见"正确"。我正气得心痛,不想与他寒暄,他却寒暄不已,寒暄后就说同路。一起走也还罢了,可他一边走还一边兴高采烈很自然地笑不绝口。
       我敷衍着笑笑,可没有露出牙齿来,我感觉我的脸部肌肉是绷紧的,只有脸皮在活动。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吼一声:"正确!你找死吗?老子今天不高兴。"
       "正确"一走,我就在幻想,如果我刚才一进女朋友的家门,她惊喜得一抹娇红,那该多有诗意……
       二
       "正确"恋爱的时候却比我顺利得多,谈了一年居然准备在今年年底结婚了。有一天他高兴地告诉我他要结婚的事,并希望能到我所在的那个分队工作。那年刚好一比二十万芷江幅地球化学水系沉积物测量野外采样搞承包,一个月能挣工资三百五十元左右,一年下来能得到四千余元,这可是一笔大数目。那几年我们地质普查小分队到野外搞地质,一月只有七十五元的野外津贴,加上档案工资总共有一百五十元左右。这一次搞野外采样承包,可谓是破天荒,三百五十元这个诱人的数字成了大家踊跃参加的缘由。
       我和"正确"这几年虽不在一个分队,可相处得还不错。因为我只是这个项目的质检员,不带采样组,所以我带着他去找采样组组长苏方。
       苏方比我年纪大得多,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情。他大我约二十岁,可我从小就没喊过他叔叔,因为他与我大哥年纪一般大。他与我大哥曾在一个钻机场工作过,小时候我常去野外分队玩,他常常带着我去抓小鱼小虾之类的东西,并且经常给我讲故事,像《三国演义》、《水浒》中的一些故事,最初就是从他那儿听来的。他是个极易动感情的人,记得有一次我们跑了二十多里地,去一个我至今也想不起叫什么名的地方看电影。那时候我们地质队驻地都在山上,很难看到电影,只要听说哪儿放电影,几十里路我们也要跑去看。那次我已记不清看的是什么电影了,也许是《创业》或是其他的什么片子,电影里的内容已不太清楚,只记得影片不断出现艰难困苦的场面,最后还出现一位大领导之类的人物在挥手高呼:"同志们!你们辛苦了!"这时坐在我旁边的苏方顿时感动得泪流满面,在他不断抹泪的感染下我不知所措傻乎乎地望着他发呆。从那以后,我在幼小的心灵中一直觉得他是个善良的人,只要一看见他就有一种亲切感。后来我长大了,也成了一名地质队员与他成了同事,这时候我们地质队驻地已经早从山野移到了城市边。这几年他一直与我是老搭档在一个分队工作,他的外号"算卵了"也是我给他取的。
       他是湖南凤凰县人,因此他就有了当地人特有的一句口头禅"算卵了"。他只要有什么事办不成,或者有什么事成不了,都说:"算卵了"。如果仅仅是这句口头禅是不足以给他取外号的,主要是有一次我们在野外工作时,吉普车坏在了一条前后十几里无人家的毛毛公路上,司机顶着烈日在那儿忙于修车,我们则躲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一边抽烟,一边谈天说地,谈着谈着,他就谈起了他的老婆。我们搞地质的人在野外谈得最多的也就是女人了。
       他说有一次他半年没有回家了,回家后便急急忙忙爬到老婆的身上去,可那东西不争气怎么也放不进去--总是挺而不坚,可他又舍不得下来,于是忙乎了半天,还是进不去,这一下不是他舍不得下来,而是他不好意思下来了,只好自嘲一句"算卵了"才翻身从老婆肚皮上下来。
       从那以后,我就把这件事当笑话在野外闲时摆出来大家取乐。"算卵了"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苏方在野外的外号了。回到单位回到城里回到家里我们不喊他"算卵了",这个外号太直露了,这样我们便喊他一个比较文雅的外号--苏经管,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他办事认真,有时候管的一些事却超出了他组长的职权范围。
       苏方毕业于工农兵大学,"文革"时期的工农兵大学不像现在通过高考招生,而是要看你是否根红苗正,是否家里有关系,是否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中表现突出。
       像苏方这样的工农兵大学生,在我们单位有十几个,这十几个人是总工程师最头痛的事,在他们当中有的连高中的数理化基础知识都还过不了关,因而多半只能当地质技工和一般的地质技术员使用,像苏方这样连续多年被任命为野外的普查组组长,在这十几个人当中不过三人而已,而他又是这十几人当中惟一被评为地质工程师的人。再说他为人正直,对待工作勤勤恳恳从不拈轻怕重,而且他的野外工作经验丰富,有些技术问题我们都要讨教于他,所以大家都很尊重他。
       本来分队长回单位办事离开分队,按理应该由我这个质检员来主持分队工作,其实也谈不上什么主持,因为像我们这个分队有七八个采样组,每个组都有独立的任务,各组的工作任务是早就分好了的,所谓主持工作不过就是协调一下我们仅有的一部吉普车,七八个野外作业组,只有一部吉普车,哪个组都想用,这样就要看那个组的工作区是否有公路。如果同时几个组的工作区都有公路,那么就在我的主持下抓阄儿决定谁用车,当然更多的采样区是没有公路的,这样就只有靠自己两条肉腿。分队长一走,这七八组长谁也管不了谁,总要有一个人来协调工作,于是我这个质检员成了业余的分队二号人物。我很乐意让"算卵了"成为实际的二号人物,因为我除了干好我的本职工作质量检查外,其他的事我不想管。他这样热心,我当然不客气了,每次我偷偷跑回城里看女朋友,都是委托他主持分队的工作,我对这个业余的二号人物满不在乎,可他却当得有滋有味,时间一长了,人们就想法给他取了个外号--苏经管。这个外号就本身而言并没什么,可和他与的一首打油诗联系起来就不一样了,他说他在野外工作二十年,写了一首不朽的诗歌,并念给大家听:
       老婆老婆你莫愁,
       我在深山积人油。
       过年过节回家去,
       全部倒到你那头。
       念者不经意,听者却有意。于是苏经管就有了另外一个含义的同音词外号--"输精管"。
       念完这首诗后,他摸了他那几根山羊胡子,然后伸出他那黄黑且粗的手在我肩上拍了几下说:"讲明的,老子写的诗就是通俗易懂,伟大的作品总是这样,它来源于生活。像你们文协的那一伙诗人,老子根本看不起,写的那样狗屁,连老子这个知识分子都看不懂,其他人民群众还怎么看?唉!像他们那种敢称诗人,唉!不信你站在街上大十字抛出一可口可乐子,包你打倒七八个诗人。"看看我不开口,他终于在最后安慰一句,"老八,你不要生气。当然你还不属于被打倒的那七八个之列。"
       我在家里排行第八。他们都叫我老八,很少叫我的名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港台电影里叫父亲为老爸,要不然打死他们也不会叫我老八,因为我们这儿老八和老爸为同一个调。
       三
       "算卵了"还真够哥们儿,我带"正确"到了他家把情况一讲,他满口答应下来,他这一答应,"正确"两个巴掌的命运就这样注定下来了。
       "正确"的第一个巴掌是被"算卵了"打的,地点是武陵山脉的主峰梵净山的北坡棉絮岭。
       梵净山海拔二千五百七十七米,是贵州省乃至全球同一纬度惟一的最大的原始森林,被列为为数不多的国家级一级自然保护区。由于地质构造复杂,又加上自然条件险恶,这儿是我们进行一比二十万地球化学水系沉积物测量最为艰苦的地方。
       从一比五万军用地形图上看,它只有四百八十个平方公里,分工作量时谁也不会要它。后来经过研究分给了四个比较有经验的组长去完成这项任务。其中北坡就分给了"算卵了"这个组。他是老地质队员了,七十年代初搞梵净山找矿大会战,他是参加了的,对梵净山比较熟悉。
       要进山采样的那几天,"算卵了"天天缠着我,要我和他的那个组一起走,理由是那地方太困难,一般山区一个组三个人不觉得少,那个地方可是原始森林,太险恶了,多去一个人好一点。
       这个项目总计有一万余个平方公里,我亲自参加采样品并不很多,从我的本职工作而言,抽查和跟组检查最多到百分之三十,跟组检查就是与小组一起采样,检查采样工作及组长采的布样点是否规范、正确。抽查要艰苦一些,抽查小组的采样点是不能连续在一个地方查,而是选地形复杂、地势陡峻和边远荒芜的地方,抽查地形复杂的地方是为了怕组长们有可能把取样点搞错,抽查地势走峻和边远荒芜的地方,最怕组长们没有职业道德,故意不去该地取样。而我们搞的一比二十万地球化学水系沉积物测量,又是国家重点基础地质工作,我们现在采集的野外第一手资料,是以后光谱分析样品结果,汇编成书成图的原始依据,如果第一手资料都是假的,那以后一切都是不真实的,这将会对国家造成重大的损失。说得通俗一点,我们的工作,就是在每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选择最能代表这个平方公里的地方,取一袋标本,拿回化验室做光谱分析,一般要求分析四十二种元素,看看它的含量。
       这次"算卵了"老缠着我与他们组一起去,就是要我跟组检查,这样他们就多了一个人,在那一片原始森带多一个人显得很重要,于是我就答应了他。
       我们当天乘分队的吉普车经毛毛公路来到了梵净山主峰脚下的边缘桃花坝,再往前走就没有公路了,我们只得步行。由于这几天工作的地点太险恶,我们小组的地质技工是不能背样的,怕他们背上样品后攀登不便造成危险,所以就到村子里找了一个常上山采药的壮汉当民工给我们背样品。找来的民工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个子不高,很普通的一张方方的国字脸,厚厚的嘴唇显得憨态可爱,一副慈祥善良的样子,对于他这副模样,我们都认为可靠老实,就同意他带我们进山。
       这次我们的任务是从暗河顺河而上,到达棉絮岭后翻过鞍部到达肖家河,从董崩山折回桃花坝走出原始森林。
       暗河一般是指地下潜流的河,但这里却是来自于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里面阴森森让人不寒而栗。据"算卵了"讲:该河谷大害有云豹、黑熊、五步蛇;小害有旱蚂蟥和长脚巨蚊。云豹、黑熊数量不多不易遇见,而从未被人伤过的云豹、黑熊也从不伤人,最危险的是五步蛇,国际名称叫尖嘴蝮蛇,它剧毒无比,老百姓说被它咬后则五步必倒,这虽有些夸张,但据我们所知,如人被该蛇咬后,就是马上得到救治,其死亡率也达到百分之八十。还有长脚巨蚊,个子比一般蚊子长十倍,被咬一口,就隆起一个大包,没有一个星期的青霉素,它是消不下来的。为了避开这两种常见的危险,我们必须在五月份这一个月中完成第一期工作任务。六月至九月是两害的高峰期,我们就去其他工作区采样,等十月两害张狂过后再进山完成第二期工作任务,过了五月这个月,也只有十月这个月适合在这片原始森林搞地质工作,所以在这片荒芜人迹的森林中,我们只有两个月的工作时间,任务十分艰巨。
       进河谷之前,那民工一开口向我们要二百元,我们吓了一跳。一般我们请民工才五元钱一天,当时我们就不同意。民工说进山前一定要拜山神,不拜他是不敢进山的。说是要买一只山羊一只鸡供山神。我们只好同意。于是民工来牵来一头山羊、捉来一只雄鸡,那羊默默无言一声不哼,那鸡却是双脚乱蹬狂叫不已。这是一只红色带金黄色的雄鸡。这儿的鸡都是放在山野里吃虫子和蚂蚁长大的,力量特别大,而且野性十足。那民工只好用麻绳捆住鸡脚与山羊放在一座土地庙前,口中念念有词拜了几拜。然后给鸡解了绳子,他一手抓住鸡翅一手从背篓里出一把五寸宽的菜刀,只见他老实而善良的脸上忽地一下露出了一丝恶意,说时迟那时快,他手起刀落亮闪闪的光芒一晃,那红公鸡狂叫不绝的头被活生生地削了下来。那鸡没有了头,居然奇怪地摇动着支膀在土地庙前跑了一个圆圈,那光秃秃没有了头的脖子还在一伸一扬,似乎还想破啼报晓。血从削平的刀口处剑一样射出,竟然在它跑的圆圈外围喷洒出一个更大的血圈。那民工见状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很庄重地告诉我们可以进山了。他说如果鸡血的圆圈缺了一个口子,那么就是打死他了不会带我们进山。我觉得非常可笑,进山还这么神秘,我们是搞地质的并不相信山神,要民工带我们一起走,不过是请他背东西减轻我们的重量,再是他熟悉这山减少我们的自然危险,他要拜山神是他的自由,我们总不能强压他不允许,只不过由我们出了二百元而已。那民用一块红布擦着刀刃上的血迹,我想,反正都要杀那山羊的,擦干血迹等于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那山羊的脖子可不是鸡脖子,看他怎么用菜刀削下羊头来。谁知他擦干鸡血后把刀放进了背篓里,我说为什么不杀羊了,他说已经见血了,就不用杀羊了。我们一听就知道这小子耍滑头,羊不杀了,我们可是花了二百元买下的,我们几个讨论一会儿,决定民工把羊带着一起进山,在山里把羊杀了烤来吃。那民工一脸不高兴,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
       到了河谷口,"算卵了"就吩咐大有要穿上长筒胶鞋,打上腿绷带。这个季节旱蚂蟥是躲不开的,它除了深冬不出现外,其他月份都很活跃。
       那些旱蚂蟥在河谷里,满地都是,多半是贴在小草上,它们只有针尖般那么大小,可吃饱了人血后就有小指头这么大,并且它们的吸盘上含有毒液,了人体的血小板凝固,所以一旦被咬则流血不止,非把毒液排尽才能止血。虽然我们准备得够充分的了,但一进河谷看到满地的旱蚂蟥在小草上和小灌木的叶子上肉牙般地昂起吸盘不停地摇晃时,我们一个个还是心惊肉跳。
       梵净山有六条主要水系,以这个巨大的山体为中心呈放射状从四面八方流出这片原始森林,但都流入长江,暗河就是六条主要水系之一,它从这儿流入松江到在沅陵进入沅江经桃源、常德流入洞庭湖,是洞庭湖水系的重要发源地之一。
       我们四个人顺着河床走是不可能的。因为坡度太大,瀑布重叠,无法行走。我们只好顺河床边缘随山脚攀登而上。那羊儿爬山很了得,比我们还要从容不迫,我想当地人把它叫为山羊可是名符其实的。
       我们的衣服早湿透了,并不是因为下雨,而是小树上的水。这里气候潮湿,就是在大晴天,也只能把高大树上的水蒸发掉,而比这些参天大树低得多的小树,却很难受到阳光的照射,所以这些树总是湿漉漉的。这些小树的年纪也不小了,随手掰掉一根看,可看见其密密匝匝的年轮圈,这些小树因为大树太茂盛而得不到充足的光合作用长得太慢。但可恨的是它们密密麻麻地生长在大树下,我们必须拨开小树在丛中穿行。
       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小树上冰凉的露水从外面往衣服里浸透,身上的热汗众皮肤里往外冒,这一凉一热交织在身体上的滋味,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我们又不能停步太久,稍微多停一会儿,就觉得其寒无比。
       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个较开阔的地方,于是我们就走到河床上,脱光了衣服裤子,把它们铺在河床边的鹅卵石上面。
       太阳从峡谷上挤下来,照得我们泡得发白的身体似乎有了暖洋洋的感觉,其实这只是我们的感觉,两边茂盛的森林中还是一阵阵冷气袭来。我叫民工从背篓里拿出压缩饼干和馒头大吃特吃起来,这时大家都无心开什么玩笑,各自点燃一支香烟抽着,静静地看着鹅卵石上的衣服裤子,希望能被太阳晒得干一点。虽然我们知道就是干了,再往前面一走,这一身还是湿漉漉的,但想想那干干的带着太阳热的衣服裤子往我们被雨水泡得发白发凉的身上一穿,那一种暖暖洋洋的轻松触电般传遍全身,虽然这种感觉会在前方的路程中渐渐消失,再还我们一个透心凉,毕竟穿上衣服裤子的那一会儿是幸福的和满足的。这个时候就想大喊大叫,或想把声音提到最高处放歌一曲,但放出来的决不是我们常常自豪地唱起的那首《勘探队员之歌》,因那一首动人心魄的歌子,一般是在我们心情比较愉快时候唱起,或者是在一般的山区,爬上了一座高山,在一览众山小的心情下唱那首歌子,或者是在有上级领导来,记者、作家们来的时候我们豪迈地唱起那歌子,与其说是我们唱得惊心动魄,不如说是他们同情我们的惊心魄,他们把最美的祝福,外加世界上最赞美的语言都给了我们,我们为这而惊心动魄,然而大自然给我们的却是真真实实的人与自然平等的抗争。
       我们唱不起这首令人感动的歌,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这种十分险恶而又荒芜人迹的地方,我们不需要给自己提虚劲的豪迈,而是发自人本性深处的宣泄:"哥哥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这种把衣服放在鹅卵石上晒的经验,我们搞地质的人都知道,在一个光光的鹅卵石滩上,太阳到了中午,一般情况下鹅卵石都会被晒得发烫,把湿衣服放上去,再加上太阳一照,这样上下一烤,一会儿衣物就干了。
       "算卵了,这衣服干不了了,穿起来走人。""算卵了"把烟头一丢坐在鹅卵石上大声说。
       "再等一会嘛。""正确"他们几个人一边说一边很不情愿地去摸衣服干了没有。他们还不太相信以往的经验在这儿有什么不同。
       我一句话也未说,首先走过去拿起还湿润的衣服穿起来。我相信"算卵了"正确的判断。因为我看见鹅卵石上一点热烫的反应都没有。这种情况下衣服还能烤干吗?
       "正确"他们见我穿起衣服,也只好跟着穿起来。于是我们异口同声地吼起,"哥哥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啊!"
       我们又开始了艰难险恶的跋涉。
       一天很快过去,天黑时我们又找到了一个山洞点燃了一堆火。我们迫不及待地脱了衣服来烤,但烤了前面冷了背后,反复烤后总算是好受一些了。后来大家脱鞋烤脚的时候,首先是"正确"惊叫起来,原来"正确"的脚上绷带未捆好,被蚂蟥钻了进去,搞得满鞋都是血,两条蚂蟥在"正确"的小腿上只露出尾巴在外面,其身体几乎都钻进了"正确"雪白的皮肤里去了。"算卵了"叫"正确"不要用手抓蚂蟥尾巴,如果硬拉会把尾巴拉断,这样蚂蟥的前半部就在腿的肉里出不来了。"算卵了"教"正确"用手在蚂蟥钻进皮肤的部位周围拍打,一拍一拍的,蚂蟥受不住拍打就慢慢地退出来,两只肥肥胖胖的蚂蟥从"正确"的腿上掉了下来。"正确"气愤地从地上捡起蚂蟥丢进火里,顿时烧得臭气熏天。"算卵了"叫不要忙包扎伤口,等血流一会儿排完了毒液再进行包扎。
       煮的饭太难吃了。由于水太凉,温度低,那饭煮出来是夹生的。于是"算卵了"命令民工和组织小李去山沟里捉些胡子蛙来吃。
       "他妈的,这可是二级保护动物,不太好吧!"我见他不提杀山羊吃的事,想提醒他。
       "算卵了"假装不明白我的意思手一挥说:"明天还有最艰苦的工作要搞,我们也是为国家出生入死,这地方是人来的地方吗?我们吃几个二级保护动物算什么,一级他妈的也要吃。它们死了也是光荣的,这也是为国捐躯。"
       我想,吃就吃,管什么保护不保护,这种非常时期,就干点非常之事吧!
       "算卵了"肯定是见今天那民工干工作很卖力,不好杀他的山羊吃了。我们采集的几十斤样品都是他一人背,再加上我们的行李重量,总计约一百斤,这民工竟然一人背了上来,他那头山羊也很通人性地一直跟在他身后走。那民工见我们不提吃他的羊,一脸红彤彤激动地跑去捉胡子蛙。
       那些胡子蛙从未见过人,也不怕人。他们用手电光一照,那些家伙也不跑,一会儿就捉了几十多只,近半斤重一只。
       民工说:"大的不要,小的不要,半斤的最好吃。"那民工几下就把皮撕掉,撒些盐巴,在火上一烤,整个洞子里都弥了山野的肉香味。
       吃饱后,就叫民工拿出背来的睡袋,大家钻进去睡觉,然而怎么也睡不着,睡袋根本保不了温,凉悠悠的。那民工见我们睡下,他便去洞外搞了一些青草,并撒了一点儿盐在草上,让他的羊儿吃。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羊儿吃了带盐的草很兴奋突然咩咩地叫了起来,那民工一听马上用手捂住山羊的嘴。
       "你捂它的嘴干什么?"我这时正冷得心慌,见他那样,我没好气地对他说,"让它叫就叫吧,反正也睡不着。"我以为他捂住羊嘴是怕它吵闹我们。
       
       那民工继续捂着山羊的嘴说:"这一带大野物多,怕有老虎、云豹听见叫来了很难对付。"
       民工是这一片原始林带的专家,我们不得不信他说的话。不过我们也不觉十分心慌。只有"正确"从睡袋里钻出来,把他自己的睡袋往洞里边移动了一下。我们知道这小子胆小,这会儿大家冷得人心烦也懒得笑他。
       那民工却不能睡觉,就让他坐在火堆边添柴烧火。可还是不行,烤了左右冷了右面,烤了右面冷了左面,于是大家只好强打起精神又开始调侃起"正确"来。
       "算卵了"大谈女人如何如何,最后感叹了一句"唉!明天不知还有多危险,我们反正都无所谓了,婚也结了,儿也生了,可怜你呀正确,你马上就要结婚了,要是你明天不幸牺牲化成了山脉,那可就惨了。"
       "正确"听到"算卵了"一声声感叹,还真的不说话了,大家也不管他在想什么,都侃累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天也就这了。
       吃了早餐,我们叫民工挑了昨天采集的标本及睡袋沿来路回去,他背了这么多东西不能再和我们去更险恶的地方。他把样品挑回桃花坝,我们过几天再去取。那民工带了他的山羊千恩万谢而去。
       我们今天的任务是翻过棉絮岭到达肖家河取样,再折回董崩山,从董崩山沿山路回桃花坝住宿。
       棉絮岭来自于它方圆十几里连绵不断的比人还高的芭茅草,一天秋天,芭茅草上生满了白茸茸的毛穗,从梵净山主峰红云金顶往下看,白茫茫的一片,像一片棉花海,于是就叫它棉絮岭了。
       我们就在茅草里钻,这时候也无法看图纸对地形,茅草比人还高,我们的视线就在眼前,无法看清几米以外的东西,只能用罗盘打了个方向,朝南走。
       走着走着,突然听见我们的前方哗哗地响。这种声音一般是石头往下滚,但细细听又不太像,倒像是一头野猪或者野羊、野牛之类的东西往下狂奔,两边的茅草频频分开,而且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我们都停步不动,静静地听那声音。这样有个好处,如果是石头滚下来,我们不乱,就好从石来的声音中判断石头来的路线,让开石头并不难。但那不是石头的声音,哗哗地在我们五米左右的地方突然停下来。我们仔细一看,只见一个身上有花斑条纹的大东西在那儿。我的第一个反应认为遇到云豹了,但我这时耳朵特灵,分明从"算卵了"凝重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个"虎"字。
       "正确"一听是老虎,吓得就想往我身后跑。
       "算卵了"今天走的是第一个,"正确"走的是第二个,我走的是第三个,组员小李走在最后。"算卵了"见"正确"要跑,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也不说话、两眼直视前方。"正确"跑不了了,也只好干瞪着两眼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大约这样与那东西相持了五分钟,那东西哗地一下转弯,哗哗地脚下生风而去,我只感觉它身边的芭茅草频频两边倒。
       我们想大概是一只吃饱了的老虎,心里安定了许多,于是大家开始议论是不是还要继续往前走。如果我们四个人都同心同德不去,随便在哪儿搞几袋标本拿回去充数,也没有人发现得了,以后我们的上级来抽查百分之三的采样点,也不会抽查到这儿来。在这种险恶的地方全凭我们的良心。
       最后还是"算卵了"大叫一声:"死了算卵了,要走就快走,要是误了时间就翻不过去,到不了肖家河了。"
       于是我们每人砍了根杂木棍,用刀削尖后当作武器继续往前走。
       结果太出乎我们的意料了。虽然在遇后我们误了半小时时间,但我们在事前预算的时间,在肖家河河地远远不够,图上直尺量的距离和实地路程相差太大。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图上的一公里路在计算实地路程再乘上个一点五就了不得了,但在这儿不知道要乘上多少才能符合,主要是这儿怪石林立,悬崖众多,有时为了一个样品要绕好大一个圈,到了天黑我们才把样品采完。
       我们要在这儿过一夜,又无夜袋,又没有洞子可找。这儿的地层是梵净山群的下部,几乎全是一层层薄至中层状的页岩和板岩,不能像一般岩溶地貌形成洞穴。"梵净山群",顾名思义,既然在地质上把这个层位命名为"梵净山"这个专用名词,它就是一个特殊的地层,据今约近二十亿年,是黄河以南最古老的台地。也就是说当湖南贵州乃至更广大的土地上都还是海洋的时候,梵净山就是一块小小的陆地了。
       一连抽了几支烟,"算卵了"见我坐在石头上发痴,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怎么样?诗人,写几首诗吧。"
       我最恨哪个叫我诗人,因为我从来就不想当诗人,而我认识的诗人又他妈的一个个疯疯癫癫的,我写一点诗只不过就像我平时下盘围棋一样,爱好而已。我正没处发气,于是怪叫起来:"你他妈算卵了才是诗人。"
       "好好,我是诗人,我是诗人。"他见我生了气,也就自认没趣了。
       我们吃了仅有的几块压缩饼干,于是议论怎么睡的问题。睡的地上怕有什么野物来伤害,最后决定睡在树上。于是我们打起手电割了很多青藤,一个人睡一个树权。你捆我我捆你的捆了个结实,这样就不怕睡到半夜不小心掉下树来。蛇是不用担心的,在这种海拔高度蛇是不会来的。
       大家一躺又睡不着,你盯我,我盯你,看了半天。后来小李先打破沉默唱起了齐秦的歌:"为什么你的脸变得如此陌生,为什么你的唇变得如此冷漠,难道是爱情即将来临……"
       这小子一天就喜欢唱齐秦的歌,大概会七八首,我们常听他反复唱,他很崇拜齐秦,所以也就留了一头齐秦似的长发。他是前年地质技工学校毕业的,虽一天打扮的像一个流行歌星,但作为采样工却又快又标准。"算卵了"还是很喜欢他的,就是不喜欢他唱的歌,说他唱得奶气太重。小李也不喜欢"算卵了"唱歌。"算卵了"一开口唱歌就是:"手握一杆钢枪,身披万道霞光";或者"我为祖国献石油"……
       小李一唱,大家也就各唱各乱吼一气,吼累了不知谁先睡谁后睡,一个个没有了歌声,一切都归于寂静,一切都归于这片山林。
       清早我第一个被冷醒来,全身湿漉漉的,雾太大了,十米外看不见东西,我解开青藤,跳下树来,对准山谷,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算卵了!算卵了!……"
       "正确"和组员小李也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
       如果我们这时候是在城里这样喊叫,人们会以为我们是无知无识的混混,可我认为如果在这儿不叫喊的人,那他不但是混混,而且是个白痴。
       "算卵了"在那看了半天图纸,又拿起罗盘打了半天的方向说:"雾太大,要贸然从这儿走董崩山恐怕要迷路,我没有走过,建议走回棉絮岭,再到五马回头沟,这条路线以前来梵净山搞找矿大会战时走过,这样安全一点。"
       我们一中,也只好听他的,梵净山他最熟,最有发言权,谁也不敢建议其他路线,因为七十年代初就有他的同事迷路后失踪于这片原始森林。
       当我们决定下来走时,"正确"却喊了起来:"又要走棉絮岭,昨天那只老虎吃饱了,说不定今天正饿呢!"
       我们一听,的确如此,但不走又不行。而且哪个走前,那个走后的次序都得决定下来。
       "正确你走第几,由你先选,你要结婚了最怕死。"我理解"正确"这时候的心情。一个要结婚的男人,他想到美好的一幕就要来临了,他不怕死才怪呢,于是我首先提议让"正确"先选择。
       "正确"听后犹豫不决。
       "谁知道老虎要吃第几个,这说不清楚,我看还是抓阄吧!听天由命吧。"神色严肃的"算卵了"说道。
       这样也好,大家赞同。一进"算卵了"撕了一张记录纸,分成四张,写下一、二、三、四后,折叠起来后抛在地上。我们三个人先后各拾起一个纸团。"算卵了"最后一个,因为是他抛的阄。
       结果"算卵了"走第一个,"正确"走第二个,我走第三个,李小走最后一个。命运这玩意儿就这么怪,我们来时是自由选择的次序,现在还是这个次序。
       我们背好样品沿来时的路线往回奔走。走了四个小时,来到棉絮岭的茅草林里。这时雾淡一点了,但却有一些星星点点的毛雨在茅草林里乱钻起来。茅草太茂盛了,我们只能拨草而行。这芭茅草的叶子像一条条软剑,锋面却又像刮胡刀一样,稍不留意就把我们的手割得满是伤口。血水、汁水、冰凉的雨水混合在一起,使我们的手近乎麻木。风在这儿不大很温柔,却还是把茅草林吹成了一阵阵吆喝般的旋律,这并不比林涛声差,如果是在平时,我们都会认为这是一种享受。而这种时候,我们大家都很紧张,听起来,却有点像鬼子进村的声音。我们手里端着一根一点五米长的削尖了的木棍,就像进村的鬼子怕踏上地雷一样。
       我们胆战心惊地走着,搞不清楚老虎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它一跃而出扑倒我们其中的哪一个。
       我突然想起当地山民介绍的围猎方面的知识,这儿的山民叫"赶山",具体就是这边很多人大声吆喝,猎物们就往静的方向跑,然而静的那边却有许多埋伏的猎枪手等着它们。我猜想这可能只是赶一些野兔、野羊、野猎之类的东西。与其这样不声不哼地被老虎吃掉,还不在大声叫唤中死得痛快,于是我建议大家大声吆喝,这样或许老虎听见了,以为是猎人赶山,就吓跑了。
       "哟嗬--哟嗬--哟--嗬嗬嗬……"
       我们拼命地氢喉咙放到最大极限。一阵阵粗犷而厚重的声音传得很远。声音一阵阵飞出去,撞在远方的山壁上又折回来:"哟嗬--哟嗬--哟--嗬嗬嗬……"
       这样就成了四个声音传出去,四个声音又折回来,反复不断就成了八个声音。似乎我们已真的变成了八个人,被老虎吃掉的可能又缩小了,成了八分之一。心情这会儿比刚开始平静了许多,刚走进茅草林时,虽然茅草被风吹的声音很大,但我却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这下好多了,听不到自己慌张的心跳了。但这时我们却听到我们粗犷的声音中夹杂着一声声像女人憋着喉咙发出的尖叫声。还没等我判断出是谁时,只听到"叭"的一声,"算卵了"右手反身一掌击在"正确"的右脸上,并骂道:"我日你妈姥,你叫得像他妈的山羊叫了,没把老虎吓走,反而把老虎引来了。"
       "正确"的脸上顿时隆起了五个手指印。"正确"只条件反射地用手护了一下脸,又双手端起木棍。我还以为"正确"要和"算卵了"拼一下刺刀呢,却只见"正确"端起尖头木棍在那儿东张西望。我这才放了心,要是他们打了起来就烦了。看"正确"那样儿,我就知道他现在并不关心"算卵了"打他那一个巴掌是否正确,他关心的是老虎在哪儿……"
       过了棉絮岭,到了董崩山的一条山脊上。我们都坐在被岁月磨砺得光秃秃的石头上抽烟,也不说话,那情景还真有点劫后余生的苍凉感。这时候我们体验到了肉体上极限虚弱以及精神上的极度疲劳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
       我们要回到目的地桃花坝,已远远地在我们的视野里了。桃花坝的农家屋自然是看不清楚,我们坐在这山脊上,看着桃花坝背靠的是一座海拔七百余米的高山像一个小盆景。目光渐次延伸,看见的是在那无边无际的起伏不断的连山上,春光在上面展示它王者般的风流,整个世界都被绿得嫩嫩的,到处充满生命的信息。一团团、一簇簇的红杜鹃点缀在这万绿丛中,倔强地星星点点扬起它血色的信念。这比"看万红遍层林尽染"更能体现我们这时的感受。小时候常常被杜鹃鸟叫春啼血的故事所感动,而我们现在的故事只能感动自己。这时候有的人可能正在办公室品茶看报,不时还指手画脚谈天说地;有的人甚至贪得无厌飞扬跋扈。这时我不自觉地想起了儿时看小人书《钢铁是怎样练成的》中的主人翁保尔的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忆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卑鄙庸俗而羞愧;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这段话从我看后就一直激励着我。也许当今这个年代很多人会认为:我还拿这段话当作自己的座右铭而笑话我,但不管怎样,我的的确确一遇到困难就想起这段话。虽然它的最后一句:"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已不适合现在这个年代,更不适合我自己。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很多。比如:为了和平不再发生战争,为了研究科学和应用科学使人类走出贫困等等。而我们为了国家找矿,一座座钢城、铝城、汞城、石油城因我们努力奋斗拔地而起,这样的事业也应当是壮现的事业。
       感动不了别人,只好感动自己。在这个物欲横流污垢了一代年轻人的岁月里,有谁还能想起保尔,我只有在心灵的深处怀念保尔,希望有保尔这样的年轻人与我们一起血气方刚朝气蓬勃地为人类壮丽的事业而奋斗。
       我连续抽了三支烟,嘴唇有点发麻,也就不愿意讲话。
       我习惯性地展开图纸,其实这会儿根本不用看图纸,也能走回桃花坝。从图上估算了一下回程,大约从这儿经过董崩山染下到淘金河过五马回头沟到桃花坝,需要七个小时。现在已经是中午,看来天黑之前我们是可以赶回桃花坝的。
       这条线路是"算卵了"提出的,也是最近最熟的一条路线。没想到临走时,"算卵了"突然要改变路线到老鹰梁。老鹰梁位处董崩山梁的右侧,虽看它们只相距一道梁,但要走过去却要近三个小时。我说为什么要走老鹰梁。"算卵了"说要走老鹰梁就要经过五马回头沟上游,如走原路只能经过五马回头沟下游。"正确"说管他上游、下游哪里近就走哪里。"算卵了"说不行非要走老鹰梁。说是他很尊敬的一个老前辈就跌死在五马回头沟。当时条件太差,就地埋在那儿了,距今已是有二十年了。他说他想去看一看。
       "正确"和小李说什么也不同意。说身体又累又疲,为了一个人死人多走几个小时不划算。
       "算卵了"听了大怒说:"你们不去算卵了,老子一个人走。"
       跌死的那个人,我也听说过,知道一些情况。他是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从北京地质大学分配到我们单位的。他当时虽是右派,却正是风华正茂之时,他为人正派、学识渊博,人又长得英俊潇洒高高大大,是当时单位上最有魅力的男人之一。六八年在这片原始森林地质填图时,不幸在老鹰梁的悬涯上失足跌死了。据说那天有人传话说组织上已经摘掉了他右派的帽子。他高兴得过了头,脚未踏实就掉下了山谷。同事们找到他,他还未咽气,他的胸骨整个跌碎了,抬起他来,身体软软的,似乎没有骨头支撑起他高大的身躯。同事们砍了几根木棍,用青藤编织了一副担架,抬起他拼命地往回跑。他自己知道不行了,说不出话,嘴巴一动,不见声音只见血泡涌出。同事当然也知道他不行了,见他嘴动不断冒出血泡,以为他要留什么遗言,就放下担架。一位同事俯下身听了很久,才知道他想听《勘探队员之歌》。于是大家围着他,唱起了那首动人心魄的歌曲:"是那山谷的风吹动着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着我们的帐篷,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艰险,背起了我们的行装,爬上了层层的山峰,为了祖国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着丰富的矿藏……
       那时候又下着小雨,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算卵了"给我讲这故事时说:雨水和泪水已分不清,总之感觉冰凉的雨水也是热乎乎的。
       我听了这故事后感动了很久,后来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勘探队员之歌》。这首诗发表在省报上,还得了省里评的诗歌奖。
       一个优秀的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就这么走了,留下了一个为他的男人魅力而情有独钟的妻子,留下了热爱的为之奋斗的--人类最为壮丽的事业之一的地质科学事业,让我们这些后辈去努力。这个故事一直感动着我,甚至比保尔、江姐、雷锋的故事更让我感动,因为他是我们的前辈,现在我们正干着他未干完的事业。
       见"算卵了"一个人气冲冲往前走了,我背起图板默默地跟了上去。我没有喊"正确"和小李。
       蔚蓝色的天空和绿肥红茂的大地都悄悄的,只有山风吹动从不间断的倾诉着它亘古不变的旋律。我想我现在无论喊出什么声音来,都是多余而浅薄的,还是让我的地质登山鞋发出掷地有声的声音,来证实我的坚决与倔强。
       "正确"和小李从后面唠唠叨叨地跟了上来。
       这时我感觉我正在一个与伦比的大音乐厅,正如痴如醉地倾听着交响乐团演奏着世界上伟大而不朽的乐章,突然从巨大而宏伟的乐声中,夹杂了几个无聊透顶、玩世不恭的所谓流行歌手嗲声嗲气地哼出几句似死似活的靡靡之音,让我恨不得一脚踢翻他们。
       到了五马回头沟的上游,这儿可谓植被茂盛、地势险峻。越是险峻的地方越是美,这是大自然给我们的一个真理。这里虽叫五马回头沟,却是一条河,这条河由于高差较大而颇具雄伟,岸边的山林长满了矮矮的一簇簇、一丛丛如火焰般的映山红,高一点的是白杜鹃、紫杜鹃、蓝杜鹃,整个是杜鹃花的世界。真是有一种不忍离去的感受。
       "正确"和小李见河边长了一些名贵中药材,就忙采集去了。
       我看见"算卵了"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就过去问他是不是记错地方了。其实我这句话是无话找话说,搞地质的人怎么会找错地方?
       "算卵了"看起来很伤感,也不回答我的话。我们都明白,这个地方经过二十年的变迁,也许是山洪暴发,也许是山体滑坡,总之当年的河岸变成了现在的河床,墓早已不存在了。我说是不是记错了只不过是想安慰安慰他。
       "算卵了"什么也不说。我也只好与他坐在那儿发呆。
       约半小时后,我们踏上了归途。走了几百米后,我忍不住唱起了《勘探队员之歌》,我把喉咙放到了最高处。"正确"和小李被我感染也唱了起来。"算卵了"没有唱,神色伤感。我知道他一定在心里反复唱了好多遍了,唱给他当年的老师和战友。"正确"和小李唱起这歌子,是对目前所处艰难困苦的环境的一种宣泄。而我是真诚地唱给他的听的,他知道我嗓门的嘹亮是足以振动山谷的……
       我们回到桃花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到了那民工家,那民工见我们都回来了很高兴地说:"你们都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看他那样子就好像我们不可能全体而回似的。这时候我才想起那天晚上,他捂住山羊嘴的时候说那一带大野物多。他那天没有与我们再往前走,看他那千恩万谢的样子,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因为我们没有吃他的羊,现在我才明白他是因为我们没有叫他一起过棉絮岭。
       我们烧了一大锅热水,一个个美美地擦了身子、洗了脚,拿出存放在民工家里的行李,换了一身干干的衣服。
       我们得到了两张大床,两人一张在那儿静静地听"算卵了"念《红楼梦》。多年来我们都习惯"算卵了"的这个爱好,不管有多累,他睡觉前一定要念几页书才能入睡。我们也习惯于在他的念书声中睡去。
       第二天,我离开他们组,前去另外一个组跟组检查。他们还将在这儿工作二十余天,然后转移到其他地区。
       
       第二章
       一
       国庆节的时候,整个分队都在野外工作,我却堂而皇之地回城里住了几天。市作协通知我回来开金秋诗会。这个诗会对于我来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回城里可以好好玩几天。
       我恶心见到那几位写诗的家伙,一开会就大谈什么性解放。去年金秋诗会当中有一个年轻的师范学校的女教师,在会上散发她的诗稿,这位女诗人对乳房很在研究,特别是对自己的乳房,在其诗中可见她写乳房的妙句:
       我凝视我的乳房,
       它渴望有一双炽热的手掌
       我的乳房耸成一座山峰
       等你来征服
       这些还不算,更好笑的是她在学校的黑板报上贴出了一张大字报,上书她不知是抄来的还是她自己写的诗句,让学校为之哗然。
       这几句诗被她用毛笔写出的楷书字来,还真有点小小书法家的味道。据说有一位老教授看后竟然破天荒地在感叹中骂了一句:"她妈的,书法尚可,文章狗屁。"让一位老教授骂出一句"她妈的",可真不容易。就这么一位女人居然成为本市的"著名市人"。
       我把关于的诗带回去给了"算卵了"看。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弯着腰骂了一句:"我日你妈姥,她要和我在一起工作,那该有多么的、多么的好啊。"
       会还是要开的,不开的话在单位说不过去,我想进去报个到就走。不想走到会场口遇见了官至作协副主席的朋友。这个朋友性格豪爽,是老三届下过乡的知情,他常把一个"著名诗人"的代表作拿来打快板。一天,该"著名诗人"实在忍不住了,直言道:"老唐,我都是全国著名诗人了,你怎么能这样呢?"谁知老唐白眼一翻说:"像你这种诗人我拿一个可口可乐瓶子走上大十字街上抛出去,也要打倒七八个。"该"著名诗人"一听,气上心来,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到处游说:"老唐不懂诗歌,作协副主席不懂诗歌,诗坛不幸啊!"
       老唐一见我来,高兴得很,忙问带作品来了没有。
       我说:"没有。"
       他问:"你的那位同事苏经管又出了什么打油诗?"
       我曾经把"算卵了"介绍给老唐过,不过没有介绍他叫"算卵了",而是介绍他叫"输精管"。
       我说:"苏工是我的领导,在分队主持日常工作,所以我们称他为苏经管。"
       "算卵了"开始见我介绍他叫"输精管",脸上一阵不高兴。后见我解释得地那么好才阴转晴。老唐却也是个性情中人,连忙伸出曾战天斗地的双臂握住"算卵了"的手,不停地摇晃口里直呼:"哦,原来你就是苏日常苏工同志,早听讲过,请坐请坐。
       我心里乐了,心想老唐这家伙真够味,要是今天"算卵了"不姓苏,而是姓刘、姓马,那还不成"牛日肠"、"马日肠"。我想这个家伙在当知青时,肯定也是侃乐的高手。
       后来我把"算卵了"那首关于老婆的打油诗背诵给老唐听,他连说:"有趣,有趣。"再后来我告诉他,他讥讽"著名诗人"的那一句话,和"算卵了"讥讽那几位野性诗人的话惊人的不谋而合,要有一个字不同都难。老唐说:"真的吗?太好了!"马上又伸出双手握住"算卵了"的手说:"英雄所见略同,略同。"于是我们哈哈哈痛快地大笑起来。
       从老唐那儿出来后,"算卵了"说:"这才是真文人嘛,真真实实的,难得。"
       与老唐谈得很高兴,我觉得时间不早了,想到隔日我还要去牛尾河"算卵了"的采样组检查,只有这么一点时间会朋友,而且去年刚结婚的老婆还在家里等着我,怎么能在这儿浪费时间呢?我道别了老唐,离开诗会。
       二
       隔日,我赶到了牛尾河的中段,在一座农家的吊脚木楼里找到了他们。"算卵了"说今天大家都去洋溪乡赶集,因为这儿几户农家里也能买到几只鸡来杀,何必跑那么远呢。"算卵了"见我们不感兴趣,使又神秘兮兮地说:"那乡里的百货店有一营业员太漂亮了,漂亮得你想哭。"
       我说:"你别扯淡,去了要是你不哭怎么办?"
       "算卵了"被我搞急了连说:"不去就算卵了。"
       "正确"一听急了,生怕去不了,说"反正今天没事,去就去。"
       我们留下小李守驻地,其余三人上了路。
       一共走了两个多小时就到洋溪乡。我们无心先去买菜,而是马上跑到百货店看那个漂亮的女营业员。三人一踏进门就直奔柜台边,三双眼睛直朝那姑娘扫去。赶集来买货的人不少,那姑娘没有特别注意我们,但我觉察出那姑娘一定知道我们在看她。这姑娘的确漂亮极了,水灵灵的大眼睛黑得清清亮亮,白白净净的脸颊上悠悠然绽出两朵水粉色的桃花,乌黑乌黑的辫子顺着她挺拔而俊秀的背轻轻盈盈地垂下。虽然她只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普通衣服,但她那胸部却似沈从文先生笔下小翠的两个白尖尖颤悠悠的奶子喷薄欲出。
       我和"算卵了"没有买什么东西,"正确"一副害羞的样子从她手里买过一个小笔记本,小翼翼地放在上衣口袋里。我们在里面东看看西看看整整看了一个多小时,觉得再待下去有可能会被乡民们怀疑是流氓时,才依依不舍地走了。走出时我口中念念有词。"正确"跟在我后面说:"老八,你怎么知道她叫小翠?"我说:"你这个白痴,她就是叫小翠。"
       一连两天,我连续抽查了"算卵了"这个组的二十个采样点,每个都准确无误。其实我知道借给他"算卵了"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放飞点。我们说的放飞点,就是没有实地取样,却在图上标明已采,并伪造记录。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要求在每一个采点都要编成号码,并在实地采样时,在该地的石头上用红油漆写上这个采样点的编号。我们检查员就抽查采样点是否有红油漆号,并通过对地形看这个采样点是否采正确。所以我们检查采样点时都十分认真。如果上级地矿局里来抽查采样点,没有油漆号,或者采样点误差率大于百分之三,那么就意味着整个图幅都不合格,不合格就是不合格,是不会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说的,那就得所有的采样点都重新采一遍。如果发现放飞点更不得了,不但整个图幅重新来过,当事人还要被追究刑事责任。
       抽查完后,我准备回分队部了,可"算卵了"不让我走,非要我帮他采样品,说我是老组长了,水平高,一个劲地说好话给我听。
       于是我们展开了一比五万军用地形图,开始研究这几天的路线该怎么走。从图上看,这一次我们的工作重点不是在绝对自然保护区内,而是在相对自然保护区内,相对保护区,虽然同样地势险峻、森林密布,毕竟是有人家户了,虽然星星点点十几里才有那么二三户,但终于有人烟了。
       这一次的工作量大约有一百个平方公里左右。一天最多能达到十个平方公里的采样任务,在这种山陡峡深的地形下,一天能采十多个平方,已经是地质人中的高手了。因为我们搞的是一比二十万地球化学水系沉积物测量,采样点绝大多数是在一级水系。一级水系的概念就是--水系的发源之地五百米以内,都是一级水第。这儿是湖南沅江和洞庭湖的发源地。在这一片千山万壑之中至少有上万个五百米以内的一级水系,然后奔入湖泊海洋。这种地方没人去过,所以也不可能有路。在山里,能挺身子走路的地方并不多,我们多半是手脚并用,即"爬山",我们深深地懂得为什么没有"走山"这词。研究结果出来了。"算卵了"带小李进入重点的相对保护区内采样,路线是从牛尾河中游顺河而上,到达源头后,从西北方向走,最后到达张家坝。这一条路线共有三十个采样点,需历时三天。我和"正确"的任务是从牛尾河下游走,然后转向西北方向,路经军屯乡,进入张家坝与他们会合。这一条路线有五十个采样点。别看我和"正确"的是五十个采样点,但我们应该比他们轻松得多,毕竟我们要经过一个乡政府所在地。这是六十年代的图纸,图上显示的是军屯公社所在地,现在都应改成了乡所在地了。我和"正确"都很高兴,因为三天中,我们至少有一天可在乡政府住宿。
       我从"算卵了"那儿要了单位的公涵。那可是个好东西,上面有县政府的大印,并有县长大人批示的一句话:"现有地质队前来我县境内探矿,请各单位给予方便。
       为了工作方便,我们在本省区工作时,往往要到当地县政府请他们支持。一般县里都很支持,因为他们总希望我们来后,能发现一个大矿,县里的经济和财政收入才能有所改善。
       这公函就像尚方宝剑,每到一个乡或村寨我们便拿出来,要当地人给我们解决食宿问题。当然我们也是要付钱的,但在这些边远山区,若没有这个公函,有钱也难找饭吃。
       "算卵了"和小李无需公函,他们去的地方无乡无村。我们便把所有的压缩饼干及罐头给了他们,相约三天后在张家坝会师。
       第二天清早七点钟,我们就分头出发了。
       这天我和"正确"有十六个采样点要取。开始我们是在牛尾河下游,地势还比较开阔,取了十个采样点后,渐渐地入了高差较大的地带,这里植被覆盖率高,而这些深沟里基本上没有农民种的谷物之类的东西,也根本没有路,我们只好拨草而行,艰难地在沟谷里前进。
       下午三点左右,突然下起雨来。雨水从树林中茂盛的叶子上传来星星点点的声音。这儿的雨就是这样温柔,像情人一样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在夏日里经常产生这样的奇观,几个人相隔仅几十米,前面的人淋得一身湿秀,后面的人却被太阳晒得满头大汗,这种太阳当头照,而又潇潇雨下,可能只有我们地质人才能感受到的大自然美妙的奇观。
       后来雨水竟然大了起来,把森林渐渐打湿透了,雨水透过树叶,钻进我们单薄的地质服紧紧贴在我们的肌肤上,凉凉的,但并不透骨。
       雨太大了图纸展不开,无法看地形确定采样点,更无法记录一些地质现象。当我们走出这条山沟时,已是傍晚时分。我找到了块巨石下,展开图纸判断出我们现在位置,并确定了方向,这儿离军屯公社还有十几公里,按我们的脚力,最多一个半小时,但现在我们不是处于人们常走的那种山间小道,我们还处于只有猎人才来的林子里。看看西北的方向,层层的山叠,植物茂盛。我知道只有翻过眼前这几道山峰,才能到达通往军屯公社的山道上。
       天还有一个半小时就会黑下来,我们必须在两小时内走出这片静悄悄的森林,否则天以后,雨天无月看不见地物和地貌就危险了。
       没有路我们只好朝西北方拨开荆棘而行。那些小灌木密密麻麻地生长在前面,枝干上还带有一些小刺,一会儿就被那些可恶的小刺扎得手上满是小洞洞,血慢慢溢出来,黏糊糊的,让人感觉麻木地痛。我还算好,因为图纸和记录地质资料的记录卡都放在我背图板的资料口袋里,图板虽然宽大,却有一个特制的资料包,使我可以把它背上背,而且又不重,因此我的双手还能伸出来拉住植物借力而行;而"正确"却困难多了,他除了身背我们今天刚采的十四件样品外,手里不拿有一把地质锤,样品每袋有二斤到三斤,这样他背上就有近四十斤左右的重量,他仅能有一只手伸出来抓住物体帮助他攀登,因而他的手就面临更加残酷。他一只手抓住了植物,用力向上的时候,即使小刺扎进了肉里,也不可能立刻放手,只有等脚站稳才能放手,要不然手一放,脚下踏滑滚下坡去,纵然那些茂密的小树挡住了你,使你不至掉下悬崖去,但最少你也会被荆棘搞得遍体是伤了。所以我们都尽量小心,尽量看清以免抓住荆棘。
       天已经黑了,为了忙走出这片荒野,我们已顾不得手痛。雨这时候已经不很大了,它潇潇洒洒地飞舞下来,但柔情地贴近树木和我们。现在我并不感觉冷,反而热乎乎地满身是汗。我最怕这种柔情的雨,黏糊糊的,我的眼片搞得雾蒙蒙的。我摘下眼镜入进口袋里。
       经过二小时的努力,我们终于到达那条通往军屯的山间小道。小道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宽。从图上看,这条小道应该是常有人走的道路,应该不会这么窄,而且杂草横生。这条道是地图上惟一通入军屯的地方,从图上看军屯公社所在地最少也有二十户人家。
       我打开图纸,让"正确"把打火机打起来。我仔细地把图纸上的地形和实地对了对照,虽然是天黑了,可远处的山和大的物体还模模糊糊看得清楚,是可以作为参照物来判断地形的。
       "碰到鬼了,"我骂了起来,"活生生一个乡政府不见了。"
       这时候又饿又累。本来拼死拼活奔到这儿来,是因为想到这儿是个乡政府,有饭吃,有觉睡,这一下一切都完了。
       "正确"一个劲地在那儿怒气冲天,说压缩饼干不该全部给"算卵了"他们,又说我为节约五元钱不请民工背样是错误的,农民肯定知识这个乡的情况,我们了不会"英雄白跑路"。
       "咋个办?"有气无力的"正确"在那儿问。
       我只好不哼气打开图纸,寻找一个可以吃饭的地方。在图的北边十多里的地方,有十几户人家叫田家梁子,我咬了咬呀说:"走田家梁子。"于是我们打起精神奔向田家梁子。
       到了田家梁子一问,才知道这个军屯公社是在大跃进的时候,由方圆几十里的零星人家户拼成的,在这儿砍树大炼钢铁,后来炼出来的都是一块块黑不溜秋的铁块,就没有再炼了,过了几年就撤消了这个公社并入了张家坝公社。
       我们在田家梁子的一个汉子家吃了一顿土豆饭,睡下,第二天又上路了。
       
       第三章
       十一月初我从分队部赶到松桃苗族自治县九龙乡,去检查"算卵了"他们的工作点,这是今年最后的工作了。
       去的时候我还带了一个刚分配到单位的中国地质大学毕业的小张,单位分配他到"算卵了"的组实习。
       九龙乡位于四川、湖南、贵州三省交界处。清雍正八年(1730)贵州九龙乡白果树寨的石柳邓在这儿拉开了清代著名的"乾嘉苗民起义"的序幕。此后石柳邓与湖南湘西苗王吴八月揿起了波及三省六府的反清大起义。对于这一段历史我很感兴趣,早就想到石柳邓的家乡去收集一些传说和资料,准备与民歌的形式写一部叙事长诗。
       到达九龙乡后,我们在乡政府旁边的一户农家大院找到了"算卵了"们。
       我把新来的大学生小张介绍给他们"正确"马上就缠着"算卵了"说他本月十八日结婚,希望"算卵了"现在就放他回城准备婚礼的事,还说都个时候了结婚照都未照,况且现在又来了一个人,正好补他的缺。
       "算卵了"不同意,说现在是搞承包,你可以走,还剩下的一百多个平方公里的样品,你要人家顶你,你就把剩下的承包款及奖金给人家行不行;再说这是最后一百多个平方的采样工作了,按正常时间最多八天就可以全面完成,你回去还有三天准备时间,足够了;当今这个年月,你还能回市里结婚,想当初那年月老子还是在钻探分队的钻机场结的婚,生儿子时老子也没有能回家看着老婆生,害得老子老婆现在一不顺心就整天唠唠叨叨……
       "正确"一听不作声了,他不再提回去的事情,他肯定不是被"算卵了"的那些英雄故事感动得留下来的,一定是为了他的承包款和奖金。
       今天休息,解决了"正确"的事,大家也没什么事干,便闲谈起来。
       原来我以为"算卵了"看见新来的人,肯定又会像祥林嫂一样反复不休地摆起一些笑话。这些笑话"算卵了"是遇新人必摆的。
       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他却一本正经地问小张:"你是中国地质大学的?"
       小张莫名其妙地点头:"是呀!"
       "北京的?"
       "武汉。"
       中国地质文学分为两个地点,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武汉,我知道"算卵了"问这话的意思。
       "怎么分到我们这儿来了?""算卵了"问道。
       小张笑了笑没有回答。
       "算卵了"问这话有他的理由,我贵州局在全国地矿行业来说是比较边远的了,而我们服务的这个地质队又是贵州局最边远的一个队。我们队的大学生最多的是成都地院、贵州工学院地质系的,中专主要是贵州地校、昆明地校毕业的。像中国地质大学这个名牌大学的学生分到我们单位可是破天荒第一个。
       "分下来好呀!锻炼锻炼好,要不现在的学生们怎么知道这几十年我们老一辈是怎么吃苦,拼死拼活建设国家的。""算卵了"一边抽烟,一边字字清晰地说。
       "我是来学习的,来请教的。"小张廉逊的说。
       "算卵了"仍一脸不高兴,我知道他气的原因是一定是小张那一口半生不熟的贵州普通话,听起来的确让人难受。要说贵州话就贵州话,要说普通话就标准一点,我们常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说普通话。"
       闲扯一番后,大家商议要去长兴镇赶集。我首先声明不去,我想趁今天休息去收集一些关于"乾嘉苗民起义"领袖石柳邓的传说。这样他们几个就都去赶集了。
       我先找到了大起义的纪念碑,在那儿傻呆了一会儿,心里悲凉感油然而生,想想二百多年前那场波澜壮阔的血肉横飞的战争,它留下了什么,它留下的是万堆白骨和苗民们一代代的传说以及这块小小的纪念碑。这又能如何?
       纪念碑周围杂草横生,几个放牛羊的十二三岁苗女在那儿戏闹。我过去问他们知不知道谁是石柳邓,她们一个个摇头。我用手一指纪念碑问那是什么你们知道不,她们说是石头,我问石头上写的什么,她们说不知道,她们根本不识字。我又问你们为什么不读书,她们说反正都要嫁出去给别人,父亲不让读。她们这样一说我顿时再无收集民间传说的兴趣,于是我找到九龙乡政府想与书记或乡长谈谈。
       乡政府就在公路边,看起来很不起眼,黑色的泥瓦下面是二层旧土砖砌成的房子,我胆战心惊地走在房子里那些似乎感觉随时有可能松动的楼梯,政府里没人,我觉得奇怪,一算今天是星期三应该有人呀。没办法我只好走到公路对面的一所小学里,学校正在上课,教室里传出老师教生字的声音:"锅,锅巴的锅,屁,放屁的屁。"听着学生们稚嫩的童音学舌地重复老师的声音,我不由暗自好笑。我走到那低而窄且破旧的窗前看见坐着的全是一些男娃儿在听课。
       "算卵了"们回来后,我把没有女娃上课的事讲给了他听。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一带都是严重的重男轻女,女儿一般都不会送去读书,嫁了去就是别人家的人,这一带的风俗习惯是家里未嫁的姑娘随便你怎样去找,只要你用山歌打动他的姑娘,姑娘愿跟你走,他家里人也不会多管,但如果你不注意把哪家媳妇当女儿来找,恐怕你走不出寨子就会被人家打死。我说国家不是要求普及教育到初中吗?他说在这儿天高皇帝远普及谁管得了,男娃儿能上完初中的都没有几个,女娃儿能进小学读几天书就算了不得了,你想女娃要是去上学,家里的牛羊谁放,猪草谁去打,作为她们父母来说让女娃上学远远没有比放牛羊、打猪草重要。我说乡政府的人不管吗?他说怎么不管,等你千辛万苦地做好了她们父母的工作,女娃儿来学校上课没几天又都陆续地回家放牛羊打猪草去了,等乡政府的人再去做工作,那些父母就说了,女娃上学没什么用,反正都要嫁给别人家,再说女娃都上学了,家里的牛羊猪你们乡干部愿来放?如此三番乡政府的人也无可奈何,何况国家的基本大法计划生育工作更是让他们痛苦不已,今天宣传计划生育,明天也宣传,但乡民照样超生,这不今天乡政府集体行动下乡搞计划生育去了。我说你他妈的怎么这样了解这儿的情况。"算卵了"用手一指对面说那学校有一个去年从师范分来的中专生,常常来我们这里闲扯淡,那老师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有一次在一个赶场天,那老师站在一把椅子上振臂高呼,大谈读书的重要性等等,到了下午都散场了,没有人听他的了,他很懊恼,结果突然看见还有一老农站在旁边,这个教师很感动,跑过去与老农握手,说还是有人听他的嘛,结果老农半天未吭气,拿了教师下来了的那把椅子走了。原来那椅了是老农民的,见那教师总站在上面,不好意思说要椅子,那农民只是在等他的椅子好回家。我说他妈的浅薄。"算卵了"说更浅薄的东西太多水谈了不谈了。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上山采样。"算卵了"故意把每天的工作预计得比平时多一点,这样的话我们就很晚才能回住地。有时候遇见困难,回到住地都晚上十一二点钟了。我知道这是"算卵了"在教育小张。这是我们普查小组的惯例,凡是有新来的,我们都是这样做法,一是展现我们的野外工作能力,二是给新来的一个下马威,让新来的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野外地质工作。
       两天下来,果然把小张搞得腰酸背痛,而且鼻子流血。小张自己还说他在学校是足球运动员。在球场上也就是九十分钟,我们可是一天将近十六个小时在野外采样,有时一天还要走一百多里路。我们以九龙乡为圆心,开始工作时还离住地近一点,以后几天就越来越远了,往往是在采完最后一个样品,离住地还有几十里路要走。
       累是累了一点,但这两天来这儿美妙的民族风情却让我们颇感新鲜。头一天中午我们在山上遇见了一大群进山割草的苗女,我们与他们只相隔一条小溪,大约六十米,看不清楚她们的脸,只能看见她们穿着苗族的服装。他们一看见我们就朝我们这边"哦嗬哦嗬"地叫了起来,我们几个人不吭声,我们即使吼叫,在她们十几个喊山能手面前是小巫见大巫,苗女们喊出的声音具有穿透力且野性十足,我们汗颜。
       见我们不应答,她们又从中推了一人出来唱歌:
       见人就把歌喉亮,
       问哥脸烫不脸烫?
       你我人生面不熟,
       怎好开口把歌唱?
       她们这一唱,我们就急了。"咋个办?""算卵了"急得连说几个咋个办。我急中生智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我收集的民歌本子翻开递给"算卵了"。
       "算卵了"向前跨出几步捧关本子唱了起来:
       苗家山寨歌手多,
       两岁孩子会虽歌,
       万千歌手唱百年,
       才唱哥海半碗歌。
       "算卵了"刚才一开口我们就笑了,因为这小子根本不会唱苗歌调子,不过他毕竟是他,一开口居然把广西刘三姐的调子用上了。看着组员们笑得开心,我却笑不灿烂,这时候我在想贵州作曲家们太浅薄了,广西有《刘三姐》,云南有《五朵金花》,我们贵州不缺歌怎么就没人来收集民歌也造就个名满天下的田二妹或者龙大哥来呢?
       我说:"算卵了,快翻后几面,你要唱情歌,唱这个不行!"
       "算卵了"手忙脚乱地翻了起来。
       这时对面换了一个人唱起来:
       高山直屋不怕风,
       水里鱼儿不怕冻;
       有心恋哥不怕苦,
       有手干活不怕穷。
       我见"算卵了"还是在那儿翻,我赶上去一把抢过随手丢开唱了起来:
       上山砍柴见花红,
       花儿有意情亦浓,
       哥见鲜花如见妹,
       时时唤你在山中。
       虽然我记得住歌词可那调子我唱不起来,我唱的虽是苗家的情歌词,却是云南大理《五朵金花》里情歌的调。
       不能多唱了,我们还要采样,再说我人也唱不赢人家。在她们一声声"哦嗬"声中,我们狼狈地走开了。
       小张那天是第一次出野外实地工作,显得很兴奋,再加上目睹与苗女对歌他更是兴高采烈。
       "算卵了"说这算什么,可惜现在是秋天了水有点凉,要不我们将看到令你口水直淌的事,他说这儿有六十六小溪,每条小溪都晶莹碧蓝,每当黄昏来临苗女们都要到溪边洗澡,她们是没有泳装穿的,就一个个光身身地在那儿戏水,这儿的山水养人啊,那身子一个个像水蜜桃白里透红,轻轻摸一摸就摸得出水来。我说你偷看人家!他说那算什么偷看,我们往那过路过,她们还起哄向我们招手呢。我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去一起洗?他说不敢去,听说一去就会被她们按在水里呛水,一上一下五六回等你发昏后就放了你,你还想去占便宜恐怕是六月天穿皮袄--不识时务。
       经他这么一说,我们一个个心痒痒的,口水倒是没有浅薄地从嘴角流出来,不过我们本该干涩的喉咙却感觉整天都湿漉漉的。
       第三天,"算卵了"展开图纸安排作量时,我一看就知道今天的采样点虽然没有前两天多,但这条采样路线却是高差较大切害较深的山区,前两天我们采的是丘陵地带中的采样点,点虽然多,只不过多走一点路而已。这日的采样点多半是在水系较发达的山区,比起前两天跑的一个个小山包的丘陵来,这日面临的可是山高谷深坡陡林密。
       出发的时候小张并不知道将面临的艰难,一张浅紫红的小脸上写满他爬山的自信。
       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来到了丘陵与山地交界的地方。远向前看去,一片起伏的连山灿烂在这早晨九点的阳光中,白云悠悠其间,太阳光尚很纤细,穿透不了白云,白云下的小小树落都还淹没在晨雾里,那些呈墨绿色的巨大而陡峭的山体和浅金黄色的阳光交织在一起,在墨绿色与浅金黄色交合的地方毛茸茸地生长了嫩嫩的草绿色条带。这草绿色条带约一米厚,它顺着山体起伏,在天地之间,在墨绿色和浅金黄色之间体现生命和春天的颜色。
       这本来是难得一见的人间仙境,可是从小张那张泛红而微紫的脸上我已觉察出了他的恐惧。他那泛红甚至有点偏紫的脸色,掩盖了他那本应由心慌而发白的脸。他得感谢前两天的太阳,它已不似夏天那么猛烈一天就把人的脸皮晒下来,这十一月的太阳只是温柔地把他的脸晒得有点红得发紫,他就是被今天的工作区域吓得心慌而惨白也不会显现在他那发紫的脸上。但这隐瞒不了我,我知道他努力坚持着的信心,在这会儿基本上已荡然无存。我有些可怜他,但一想我在野外跑了六年,"算卵了"在野外干了近三十年,谁又来同情过我们,再说这种工作总得有人来干是吧。这样一想,我就从可怜他变成了一种用超负荷工作来产生折磨他的快感。
       下了一个大坡,我们到了白云下面。太阳虽然还未穿透下来,但云雾下面的世界是清清楚楚,我们面前是一条河。这条河名子叫夫妻河,河面大约有五十米宽。看着绿碧如蓝的河水,我们不知道他有多深,我们抛出去的石头听起来声音很弱,我们无法判断是否能走过去而不用游过去。
       "算卵了"说:"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抽支烟再说。"
       一支烟抽完,太阳渐渐从我们背后巨大的山体上升了起来,阳光浅水红,浅水红带有挑逗性的色彩呈四十度从我背后铺天盖地而来,眼前一切都融合在浅水红色的世界里了,只有河水呈现出半河碧蓝半河红。
       当我们抽完第二支烟时,从对面走来了一个身披着浅水红色阳光的妇女,只见她款款地走到河边,捞起梨花白的长裙,一步步朝我们这个地方涉水而来。大约我们会的地方不显眼,并且我们又穿着深色的地质服,她没有看见我们。
       这是多么动人心魄的五十米,她像一条美人鱼在流动的浅水红色中慢慢地向我们这边而来。我们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她,她渐渐离我们近了,这一刻差一点让我们昏了过去,天哪!她雪白而粉红的大腿根部,居然一丝未挂。这时候我们的心都是圣洁的,没有一点杂念,这天、这地、这人都是纯洁而伟岸的。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位国外伟人的诗句,而且是真正地从骨子里感到了他的震撼,从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诗中,让我深切地感受到这位与我们不同肤色的人对母性至高无上和空前绝后的理解:"两条洁白柔韧的大腿,是两根擎天大柱,支撑起这茫茫天宇,一颗黑色的太阳闪耀其间,普照人类……"
       她走到了河岸边,放下长裙时才看见我们。我还以为她会惊恐慌乱,出乎我的意料,她平静地穿上鞋,从我们几米远的地方悠然而过。我们谁也未出声行着注目礼,当然这时候我们的目光中绝对没有邪恶。我们一直目送她走到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的尽头。
       我们一直沉默了好一会儿。
       "走吧!过河。""算卵了"把烟头一丢。打破了沉默。
       中午,太阳当顶晒得我们真想狂饮泉水。十一月的太阳虽已不像七八月份那么灼人,但那正午金黄黄的光直射下来也颇具威力。此时我们已经取了八件样品,由"正确"、小张和小李三人平均背起的。我和"算卵了"身上除了自身穿的衣服就是图纸和记录卡,虽没有什么重量也是直喘粗气。他们三人更是苦不堪言。其实我们本来并未这么脆弱,主要是今天没有遇见水井,山泉也未见,现在已是深秋的枯水季节,一条条原来有水的小溪变成了一条条小干沟。没有水我们带来的压缩饼干便无法吃下,这时候我们可谓又饿又渴。
       我们在一棵大树下展开图纸看看水井离这儿有多远。结果令我们非常失望,这一带没有什么大水井,图纸上大水井才有显示,小的水井那只有看我们的运气了。
       大家坐在阴凉的树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敞开着一张干裂了唇的嘴,就差没有像狗一样为了撒热而吐出一条红红的长舌头来。
       "嘿!老八,你的胡子咋个白了?""正确"一边用手扯着干壳的唇皮一边嗡着喉咙说。
       "我一惊,胡子咋个会白?顺手一摸下巴,在我密密麻麻的胡须里有一些像沙子样的东西,我用力一拧下来,居然是一颗颗结晶了的盐粒。我连忙凑近"算卵了"的脸仔细一看,见他的下巴上那些小如针尖大小的白亮晶晶的盐粒也密密麻麻地贴在胡子的尖部。我用眼角扫了扫他们三个无胡子的家伙,当着他们的面,我顺着胡子梳理出一些小小的结晶体,一张嘴,,我伸出早已干得难受的舌头把手心里的盐粒席卷进口里。看着小张傻乎乎望着我的样子,我心里真好笑,我想我正在教育才分配来的学生什么是地质工作。小张是绝不会吃胡子里的盐巴的,打死他都不会吃,不过我还是看见小张喉结紧缩了一下,他是在吞口水,只不过没有口水可吞,喉咙只是完成了一个吞的动作。
       "我说要背壶水来,现在好了。"小张也许是刚才那个吞口水的动作,让他太痛苦了并刺激了他对水的强烈渴望,所以他一改近几日任劳任怨的样子,开始抱怨起来。
       其实也并不是我们不背水,因为在我们贵州东部到处都有水,我们的肚子可谓一流的好,走到哪儿只要有水就喝到哪里,很少闹肚子拉稀。再说要取那么多样品,多背一个水壶只够我们一口痛饮,留下一个空壶叮叮当当在身上响一天,那太不值得,所以我们出野外从来不背水壶,反正野外不缺水,走到哪里有小溪或水井就一口喝他个痛快,直把肚子装得满满的。根据我们多年的野外经验还必须喝个饱,如果肚子不装满水的话,走起路来一上一下就在肚子里一荡一荡的并发出水撞胃壁的声音,那样听起来太难听。所以只要我们遇见水就喝个够,装满肚子里的水只需一会儿就会从我们身上的毛孔里涌出来,搞得我们一身湿漉漉的,如果是在七八月的太阳下,我们的衣服甚至可以拧出水来。
       小张埋怨了半天也没人响应,他也自觉无趣。他根本还不知道我们还未接受他是我们这样的人的一员,是不是条汉子要搞几年野外地质工作后才见分晓。所以他在那儿怨了半天,我们都没理他。
       "我看不能休息了,得走。""算卵了"手指前方的一座山说,"翻过那个山口不远有几户人家,肯定有水。"
       我们顺着"算卵了"手指的方向远远看去,要翻过那山口起码得两小时,而现在我们这副残兵败将的样子,要去征服那山口可真是难为我们了。
       去吧,正今天得翻过这座山。我们只有咬牙朝那山爬去。
       快到山口时,我们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最大限度。小张身上的样品早已被"算卵了"背在身上,这时候我们真恨不得一屁股坐下不起来了。可这个时候是决不能休息的,因为这儿无大树挡住那灼热的太阳光,光秃秃的山道上一坐下来还不得把人晒干了。也真难为"算卵了",他自己也快支持不住不了,却还口中念念有词,大家这时候也听不清他念什么,只心里明白他是在醒大家坚持就是胜利。他刚才在半山腰用了《三国演义》曹操望梅止渴的那一招,并没有起任何作用,反而被我笑话他还用这老掉呀的故事。
       爬了这么多年的山,这一次对于我来讲也感到了它的艰难,头被太阳晒得发昏,再加上饥渴,那脚却觉得就像挂了一大块铅,沉重得迈一步都很困难。
       离那山口渐渐近了,甚至我们已能看到一个小孩子正在那儿放羊。有人在那放羊,那么离有人家的地方就不远了。
       终于爬上了山口的那一块平台上了,我们用尽了最后一点力量。我们差不多是一字排开地站在平台上,并没有一屁股坐下去,坐下去就起不来了。我们就这样站在那儿望着离我们五米远的孩子直喘气。喉咙不仅仅干裂而且有一种灼痛,大家都想开口问那孩子哪里有水井,可那会儿就是开不了口,只得直呆呆地看着那孩子,想稍微休息一会儿再问。我们直呆呆地看着孩子,生怕那小孩子一见这么多生人吓跑了。
       那孩子见我们都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手忙脚乱地东望一下西望一下。我这时有点急了,这是孩子想逃走的前兆。正当我心神不定时,那孩子突然左手叉在左腰上,右手领袖般挥动,一声还未发育成熟的尖亮的童音飞进我们热烘烘的耳朵:"同志们!你们辛苦啦!"
       我一惊,开始还以为遇到了一个小调皮捣蛋鬼,我定神一看那小孩子一副认真诚退的样子。他的声音就像老婆的一双纤纤细手伸进我腑下,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算卵了"也笑了。他弯着腰一上一下晃动着一张黑脸,露出了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活像一头傻乎乎的大猩猩。"正确"和小李小张也笑了起来。这一次"正确"没有开怀大笑,以至他母鸡下蛋后唱歌似的笑声"咯咯咯咯咯"没有出来,只是浅浅地笑了起来。我想"正确"和小李小张是浅薄的,他们决不是因那小孩而笑,而是因为"算卵了"那副具有喜剧效果的傻笑样感染了他们。
       最后"算卵了"居然眼泪都笑了出来,一边擦泪一边还是不停地笑。我想今天又算长了见识,那就是人都快要被太阳烤干了还他妈的笑得出几滴眼泪来。这时候我脑海里突然闪一出小时候"算卵了"带我去几十里地看电影的情景,想起他被电影中的领导挥手说:"同志们!你们辛苦啦!"而激动得热泪满面的岁月。
       几十年弹指而过,今天总算有人向我们现场真实地挥手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但这却是一个孩子。我想那孩子也可能看过这方面的电影,一见我们这么多生人来一时不知道如何招呼,情急之下才出现了刚才那一幕。
       "算卵了"望梅止渴的故事并没有让我觉得口中有湿润的感觉,这个孩子的一声"同志们!你们辛苦了!"反而让我笑得口中有些潮湿,我想我能开口说话了。那小孩子一时不知所措,他见我们一个个笑得傻乎乎的,正莫名其妙。于是我的话带有慈祥的味道:"娃儿,今年多大了?"
       "十二岁了。"小孩子并不感到慌张。
       "读书了吗?"我更加慈祥地说。
       "读了,五年级。"
       我还想再慈祥地问一句时,"正确"早已受不了了,走上来说:"小孩,你的说,水井在哪里?"他一急居然带有一点儿日本鬼子别嘴说汉语的味道。
       小孩子很高兴地说原带我们去。
       这时候"算卵了"已擦干了笑出的眼泪,眼睛写满笑意地跟着小孩子朝水井方向走去。
       第四天小张就起不了床了,要求休息。这时我们总是像打了胜仗一样,放他休息一天,我们继续上山,并不是我们对小张这样,我们对所有新来的都是如此,首先从我们的毅力上打败他,这样新来的以后才知道他们不如我们厉害而听话。所以这几年来了那么多新生,都服"算卵了",是因为"算卵了"以他老黄牛般的精神,镇服了这些初出道的学生们。
       "正确"却热情高涨,如按现在的工作进度来看是肯定要提前完成任务的,这样他就可以多得一两天时间回去准备结婚。近几天我没参加他们采样,我的根组检查已经完成,他们上山的时候,我就在住地搞资料整理,并去村子里买了几只鸡炖熟了给他们补补身体。
       "正确"高兴得太早了,第五天下起了细雨。这种天气是不能上山采样的,图纸展不开,无法记录,而且细雨打湿了样品,还能互相污染。我人只好停下来休整。这可急坏了"正确",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我们扯淡的笑话他也听不进去。小张很少加入我们的侃乐,因为他一句脏话也不讲。在野外工作而不说脏话的人一定都是假假的,我们一直这样认为。
       雨一连下了几天,"算卵了"终于同意放"正确"回家去结婚。
       "正确"还是遇上了困难,这儿地处松桃县最边过的一个小乡,没有客车发往县城。"正确"必须拦一辆过路的货车先去县城,然后再乘去市里的客车,县里最后一班客车是中午十二点。
       那天他清早就起来拦车。由于是个男人,一连拦了几辆车,司机都未停下来。我们几个闲来无事的人就坐在门前看他拦车。雨还是继续地飘呀飘的。"正确"的那顶草帽根本就挡不住雨,一会儿就成了落汤鸡,但他又不可能躲雨,只能站在公路上,看看时间晚了,如果再拦不上车,就无法赶上县里十二点的班车了。"正确"急得团团转。"算卵了"看见他那副呆样,就远远地大叫:"这个怕死卵,你不会站在公路中间拦,他敢压死你。"
       我说:"算卵了你叫什么叫,人家要结婚了,哪能不怕死?"
       这一招果然有效,一辆东风车驶来一个急刹车,差一点把"正确"撞翻。那司机也吓个半死,半响才跑下来。走上就给了"正确"一巴掌。
       "算卵了"一看就冲了过去,与那司机叽叽喳喳讲开了。雨这时候更大了,我们不能光看就冒雨围了上去。
       最后的结果是"正确"上车走了。
       我们一个个落汤鸡似的回来。
       后来回到市里,我们却笑不起来了。因为"正确"那天没有赶上十二点的客车,误了结婚,女方的父母本来就不喜欢这个搞地质的女婿,这一下找到了充分的理由,说服她女儿与"正确"永远地拜拜了。
       过了一年我调到省城工作,就很少知道"正确"的消息了。
       近几年来,国家地质基础项目减少,听说很多人都下了岗,有的转产搞第三产业去了。又听来省城出差的同事讲,"算卵了"去了一家私营的铅锌矿当技术负责人。"正确"下岗了,在,在单位门口摆了一个水果摊。
       一天我突然很冲动,想去看一看他们。
       终于成行,到了我的老单位,却没有见到"算卵了"。只看见"正确"认真地在那里卖水果,并有一个女人在那儿与他吵架,看见他一声不哼很委屈的样子,我心里很生气,这小子都这年纪了还胆小怕事。
       我走过去故意冷冷地买水果。
       "正确"一见是我,还是热热烈烈地招呼"老八回来啦,回来啦。"并马上多拿了几个苹果给了那个妇女说:"没有少斤两,多给你几个行了吧!"
       我总不能还像原来一样总让他热呼呼的脸贴在凉屁股上,我便也很热热烈烈地与他寒暄起来。
       我说:"你摆个水果摊干什么?"我言下之意是你不能像"算卵了"一样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来搞一些事。
       "正确"一本正经地说:"我要结婚了。"
       我说:"你还没结婚呀?"
       他答非所问:"卖水果一月还能挣几百块。"
       …………
       回省城的路上,我在深深地祝福,但愿"正确"这次真能结婚。我原谅了他不像"算卵了"一样再去野外帮人家搞矿山的事。我理解了"算卵了"这种德性,他不去野外,在城里呆久了就会生病。我也理解"正确"为了结婚不再去野外而宁愿卖水果。
       一列火车穿过高愿的山山水水,我望着那一片片起伏的连山,眼睛潮湿了。我很骄傲--在我生命里有一段从事野外地质工作的岁月。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