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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短篇三树
作者:林斤澜

《十月》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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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 树
       主家久居北京,请了个保姆照顾老人。保姆是西北麦积山那边的山里人,约三十五岁。去年,她的十五岁的儿子到北京来探亲。这个孩子第一次到大城市,发生许多惊讶自不消说。不过其中一个惊讶,却叫主家倒吃一惊,孩子叹道:北京,多好的树呀!
       主家心想:比起老北京来,树木少多了。若和人口、楼房、车辆比较,更加不成比例 ,不是政府也着急了,拆房子、改农田、不惜血本地扩大绿化面积吗?
       这还可说,怎么倒叫山里来的孩子,稀罕起可怜巴巴的几棵树来,岂有此理!
       保姆说,她像孩子那么大的时候,也就是二十来年前,她们家守着树林子住。姑娘们进林子搂柴火、摘蘑菇、拣松果,都要三五成伙;一怕迷路,二怕野物。从林子里出来,姑娘们都“哈——好自在!”林子里看不见天,踩不着地呀——净烂叶子烂泥呀。
       “腐殖质”,主家点着头说了句字儿话。又说那就不叫树林,该是森林。主家咬文嚼字的时候,爱跟自个儿点头。
       孩子听着瞪大了眼睛,他不知道妈妈说的是哪儿的话。
       主家想想也猜疑,盘问道:战争时候,没伤着林子?
       伤。边伤边长。
       大跃进、炼钢铁,你们那里不砍树?
       砍,也就个把山头。累,懒肯多砍。
       那么就二十年里头,森林全没了?
       孩子忽然冒出出来一句:不做墒了。
       主家不大明白“墒”什么的。孩子和保姆这一句那一句地解释:下一夜雨,第二天刨地,下边还是干的,没有“墒”,庄稼长不好。一年二年,雨水也少了,更不能墒了。主家一明白就明白得很,点着头说:恶性循环。
       保姆这才和主家说,孩子实际不是来探亲,山里荒了想到北京当个小工吃饭,是探活路来的。
       主家叹道:北京不许用童工。
       保姆吞吐,孩子哑巴。主家也头绪纷乱,却又听见保姆没头没脑地叹气:好难过呀!
       出气深沉,出的字儿可就三两个。主家心想:耗心祖宗产业,连孙子饭也鼓捣了。偏偏在这开放的二十年里头?主家忍不住又盘问起来。
       保姆冲口蠊道:干部的过,干部带的头。主家断言:干部是最具体的现实,农民看干部,天经地义。
       孩子又忽然冒出来一句:三十年,五十年不变不变的,早说也好些。主家想起一句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别小看这孩子,指的是政策疏漏,也不及时。
       可是都还说不通透森林的灭亡,那得是巨大力量摧毁大自然嘛。
       世界上每当科技有了重要发现,好比说“原子论”,释放出来的能量,可以建设核电站,也可以制造原子弹。眼前的“基因论”才起步,世界是最聪明的脑袋已经亦喜亦忧,说:科技是双刃剑。
       战争年代,运动年头,再无法无天也懒肯多砍,因为费劲又个人卖不出钱来。第二十年走向市场经销,这法宝发出来的力量,排山倒海,改天换地。可不可以向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借一句话,作为小小的注脚:法宝也是双刃剑。
       保姆和孩子都不明白,眼睁睁看着主家跟自己不住地点头。
       胡 杨
       山民候道和树林“处”街坊。他的住房斜了,山墙拱肚了了。寻思砍棵树打个撑子,进林子踅了向趟,相中一棵半抱粗的胡杨。树林黑压压的,白天也占得出来黑毛野猪。什么树没有?这棵胡杨也不是好材料,只为安挡道—树林里没有什么道不道的,可是候道相它愣挤出来,不站在该站的地方,还正不挡道?这一位自有规矩。
       候道砍这棵树的时候,先使镐刨刨地,果然,那根不四向散开。弯弯地挤出来,长腿长爪,好像盘龙。
       这是七十年代末的事儿,老政策“计划”没退,新政策“市场” 还未出台。村干部沉下脸来,拍拍候道肩膀,说,跟着上区里走一趟吧。这一去,判了个八年。
       “劳改”中间,候道挨了训,受了教育。知道了他“处”的街坊的树林,一百年也长不起来。要是没有了树林,就水土流失。一言水土养一方人,真要是流失,还真养不住人。候道服罪。
       后来送到北边沙荒地上,种树。早上背一壶水出去,做着活,嘴里烧火燎的,也只敢抿一小口。为了种一活一,要深刨。有天,竟刨见树根。这一片沙荒,眯眼睁眼望酸疼了眼珠子,也不见一棵草,柴火金贵,树根是宝,大家细抠起来。原来也是胡杨,也弯曲绕着走,连腿带爪如盘龙。候道暗叫:又一个挤出来的,这一片原先是黑压压的树林!几年期满,因种树成活率高,当地留他当技术员,候道一心先回看看,谁知到家不认得街坊了,相处的树林没有了。莫非着了魔中了邪?有的树茬还在,竟有半米多高的!可见是偷砍、乱砍、抢着砍,愣把黑压压的山地,砍成癞痢头。
       候道心想:当年才砍一棵树,判我八年。如今干部们全哪里去了?干部全在。候道有个本有侄子,在区里当干事。候道找上门去,侄子候晓说,有木材市场啦,能卖钱啦,归个人啦,你还能赖市场的过?候道嚷起来:那干部们呢?候晓叫声叔,说声您还别嚷嚷,干部起了带头作用。候道说,不嚷,可我告他们。
       候道认真写了状子,拍在侄子面前,说,你要还是有家的人,给我递上去。
       候道回家等电话,夜晚上睡不安全,忽听外边有动静,推门张望,只见几年青年在砍沟帮护沟的树。候道气冲血涌,一吼扑了出去,暗黑里一个青年顺的一击,正在好梆在头上。青年逃走。候道捂着血,去找卫生员,上药,缠上绷带。
       天一亮,候道又到区里找侄子。候晓说好了,这有官司好打了,现有血洞。候道说不打这个血洞官司,我问你那个。候晓说那个官司立不了案。说着拿着状子,指着批字说:空洞。
       候道横看竖看,纳闷道:我告的是树林子,不关山洞子,什么血洞空洞,哪跟哪儿啊。
       候晓说:这空洞不是山洞子,是说笼笼统统告一揽子干部,笼笼统统一片树林子,没法判。叔,您消停着醒悟着,侄子马上给你脑袋上血洞立个案,您一边儿睡着。
       候道叹道:候晓候晓,从小机灵晓事,怎么就不晓得叔叔这份儿心。
       候晓说:候道叔叔,您那份儿心没有别的,就是个厚道。也就是个老道。
       说着话,让人把那几个青年找来了,候晓指着血洞问,公了还是私了?我这就开个调解庭。青年们一咬耳朵,凑了三百块钱,走人。
       候晓回头交给叔叔,正色宣布:听侄子一句晓事的话,拿上盘缠,回北边当技术员去。多也十年八年,少则三年五载,您再回家来。
       候道思摸:那时候官司能立案?
       候晓断言:那时候没有官司好打,大家明白了砍树败家,种树聚宝,你回家敞开来当技术员。
       候道果真上路,拐角时方转身看看光秃秃灰蒙蒙的故乡。这位山民跺了一脚,说了句一般是生离死别交代给亲人的话:
       “等我回来。”
       杪 椤
       世纪之交,困境之交,南斗指给七星看棵树:“这就是桫椤。”啊,久闻大名。两亿年前留下来的植物活化石。人间塑造老寿星,吹嘘上千年就想像力顶了格了。两亿年前,地球上称霸的动物是恐龙——龙好说,怎么叫恐呢?恐龙早已灭绝在“中生代”,桫椤如今还成片成林。
       南斗拿着相机,找一棵合适的,叫七星站到下边,拍照留念。七星看看树干,像铁树,叶子像蕨,羽状,叶柄一米多长。觉着干和叶,都阴丝丝地呼吸着神秘;长吸,短呼,这才透阴。七星抬头寻找阳光,哪里漏下来好落到脸上,也好把脸迎上去……
       南斗退到五六步外,屈腿,半蹲,相机贴住眼睛鼻子,嘴巴叫着别动,看镜头,说,茄子,茄子……
       七星觉着头上叶子抖动,身旁树干紧缩,阳光散乱,暗淡……
       奇迹出现。
       整个桫树林的树干上的棕毛,都像汗毛那样立起来,铜丝那样无风也哆嗦,羽状叶片全像含羞草那样收拢、下垂、干蔫……鸟雀禁声,猿猴僵在树杈,狼狗石头一样蜷缩草窠。
       一个黑影从半空投下来,缓慢,可是不住扩大。黑影边缘冷光虚幻,整个树林白蒙蒙的却黑暗了。这景象叫不出名目,只能说是——若以为恐惧是由外及里,由里及外。
       黑影慢慢化出一个头来,大如笆箩,不男不女,半阴半阳,仿佛太监,也仿佛“二性子”。相书上说:男身女相,主贵,这位非怒非笑,自带威风,自来至尊。慢慢看见大块身体,伏地五十米,若直立起来可有二十层楼高。肚皮够五十吨,吞进树林连同飞禽走兽磕绊,身后拖一条长长的尾巴。
       桫椤甲哆嗦叹息:“啊,恐龙王。”眼缝里看见王的圆眼以铜锣,可又上锈无光。胸口暗,喘,嘴角流涎。桫楞甲禁不住使小声混在树叶沙沙里:
       阿乙阿乙,怕要出事,你的叶片已经耷拉下来了,可是那些小刺还支楞着。”
       桫椤乙也沙沙应声:“剌儿不能软趴,趴了刺儿,还能叫桫椤吗?这是桫椤的极限。”
       “看着都扎嘴。”
       桫椤丙也哆嗦着插话:“都到了人家嘴里了还管它扎不扎?还有什么极不极限?都是废话。”
       桫椤乙咬牙发誓:“没有刺儿就不是桫椤。”
       桫椤甲说:“好了,别做声了,大王支了下耳朵。”
       “支吧支吧。”桫椤乙接着咬牙,“我都准备好了,把籽种散开,藏在叶下边,躲在坑里头。”
       “保守。”桫椤丙压着嗓子哭起来,“我准备燃烧,我身上集中脂肪,浓缩热量,谁咬我,冲谁滋火花。”
       恐龙王懒得动弹,听见那边沙沙声里有杂音,叫了声“来人”,没有答应。再叫一声,也没有动静……恐龙王正要生气,可又心中有数:天天讲,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其乐无穷。谁知该吃的都吃掉了,吃干净了,其乐呢?没劲,无聊,光落下孤独。据说孤独还是永恒的,可那日子怎么过?好哩,那边沙沙里肯定有掺杂,来人……没答应。我是懒得动?还是动不了?我还能依靠谁?我这日子怎么过……不觉来了精神,动了尾巴尖,抡了过去。
       桫椤丙没想到来了这么个东西,大叫!树干炸裂冒火,叶柄羽叶,齐刷刷倒立,好比即怒发冲冠,三米,三丈,火苗顺势上蹿,立见火柱拔地而起。呼啦啦烧烤恐龙王肚皮,▲溜溜五十吨脂油熬煎。
       恐龙扭扭身子,全身无力,动动脑子一脑空白。
       火花火箭火星四射,树林燃燃,好一片天火!
       天火升天,变做火烧云,光芒抢眼,神采飞金。
       地面上可是焦头烂额,残烟低迷。桫椤甲竟还有一口气挣扎,竟发现远近点点吐绿,随吐随高,竟有茄花色托着绿色上来。这茄花色是树干苗子……
       “……茄子,说,茄子……”
       七星找到小块阳光正好漏在脸上,五六步外的南斗也对好了镜头,屈腿,半蹲,双手按在眼睛旁边,一声茄子,咔嚓……忽然,来个屁股蹲,后仰,跌倒,相机失手,甩掉……
       七星跳脚扑过去,看见南斗脸色苍白。
       “没事吧?”
       “没事。”身上微微颤抖。
       “怎么啦?”
       “不知道。一惊一乍,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是恐惧。”
       “恐龙显灵?眼睛发直。
       “放心,它一走,就不灵了。真懂恐惧的是活下来的桫椤,只要刺儿没趴,作兴出个奇迹提个醒儿。”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