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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颠覆
作者:陈启文

《十月》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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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后来,很多人都说黎丹是一个奇女人。
       奇并非一定是赞美,好与坏两者的极端似乎都够意思。黎丹到底够哪个意思,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楚的。黎丹是那种不漂亮但很有情调的女孩子。恰好那时的男孩们都热衷于玩情调,因此就特别迷她。黎丹的全部情调都在腰上,一个小蛮腰,轻轻的那么一扭,居然就将新奇、妩媚、俏皮甚至还隐含一丝审视和挑战的意味全送过来,顷刻间将身体的各个部位组合成一个别具韵致流光溢彩的整体。
       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跟黎丹走在一起,谁会有那么傻呢,一下子就把自己比下去了。李瑶瑶是个例外。李瑶瑶绝对要比黎丹长得漂亮,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女人的一点好东西全长到她身上去了。爱笑,笑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让人心里暖和。男孩子也能和她说上话,这很不容易。这两个女孩走在一起时,是一景。因为有了她们,湖大校园里的阳光也多了几分明媚。俩女孩从阳光下那么舒展地走过来,都是一米六八的条子,给人一种压力,男孩们都有点儿发怵。打她们主意的人不少,都是些自以为长大了的男孩子。好容易找到一个接近她们的机会,也看见李瑶瑶的笑涡马上要展现了,黎丹却突然说:“别理他,一伙小孩儿,奶腥腥的。”
       男生们都很气愤,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吃饭的时候就用筷子呀叉子呀拼命敲碗,把碗敲破了,不想吃饭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也有打架的,当然不是因为吃醋,这醋还轮不上你来吃呢。反正就打起来了,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动不动就拔拳相向,打得头破血流的。头上绑着绷带,耀武扬威地从黎丹住的那栋女生宿舍前走过。黎丹有时也会看上几眼,这血染的风采还是值得一看的。那段时间的足球也踢得猖狂。可再怎么踢你踢得过郝海东么?你郝海东再怎么踢又踢得过人家罗伯特·巴乔么?
       突然就听说黎丹和朱华涛好上了。黎丹大概觉得朱华涛那么宽的一副肩膀是值得自己去靠一靠的。朱华涛也爱踢足球,但踢得不怎么样,脚下功夫不行,又特爱表现自己,远远的就一脚射门,冲天炮。好不容易射进去一个,又是越位。他后来不踢足球了,改打篮球,像牛一样地用那一副宽肩膀撞人。黎丹就是这个时候和他好上的。朱华涛老是在黎丹面前夸耀自己的肌肉如何如何,好像他是泰森。“不信,你咬一口。”黎丹还真的咬了一口,咬得朱华涛一声惨叫。很多人都看见了那一弯呈弧形的牙印。朱华涛说,“黎丹咬的!”骄傲得要命。黎丹却再也不理他了。
       其实黎丹小时候长得好丑。她爸爸还清楚地记得,黎丹出生的那天一脸皱纹,像个老太婆,哭得一塌糊涂。她母亲躺在里间的床上很虚弱。她父亲正在洗尿布,在呜哩哇啦的噪声中大声说:“嗨,这个丑鬼怎么老是哭呀?你能不能让她不哭呀?”母亲便在她那有一块青色胎记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黎丹哭得更凶。尿布在水池里漂来漂去,她父亲顺手一把捞起,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黎丹的父亲是省文联的专业画家,母亲在长沙市歌剧院弹钢琴。他们共同的爱好是都很关心政治,这使他们在那种岁月没有受多少冲击,也使黎丹能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有滋有味地生活。她在很小的时候对色彩和旋律就有了独到的领悟。如果只一种就好了,偏偏两种都有灵性,这就使父母亲对她究竟该学什么相持不下,当一个女画家和当一个钢琴家都是很美的事。
       还是让她去学点有用的东西吧。父亲说。
       也好。母亲说。
       黎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湖南大学八九级电子计算机系的一名学生,那时她的钢琴也弹得不错了,画也画得很像那么回事,这使她在学校里出尽了风头。
       李瑶遥就没有这种幸运。作为一个湖北小县里撞将出来的小姑娘,能考取一省的最高学府无疑已取得巨大的成功,否则她就只能像父母亲那样在那家摇摇欲坠的工厂里当一名女工,每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大学,对黎丹也许无所谓,对李瑶瑶简直是一种由蛹化为蝴蝶的蜕化。经过两三年的摸爬滚打,那些刚从小县城里出来的土气、胆怯和自卑早已荡然无存了,她不断地涂抹自己的亮色,老是害怕身边的一切会突然离她而去。正因为此,只要她想要的东西,她总是拼命地抓牢。黎丹不同,黎丹拥有的太多了,所以对什么都大大咧咧。黎丹可以底气十足地走进阿波罗那样的大商城去买衣服,而她连街边小摊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廉价货都不敢多看一眼。黎丹换男朋友和换衣服一样勤,说她不负责任也好,水性杨花也好,能让一个叫朱华涛那样才华横溢而又风流倜傥的硕士研究生三番五次地寻死觅活,这样的女孩恐怕也寻不出几个来。她知道黎丹对自己好。粮草一时接济不上,黎丹就会响亮地甩出一张老头票来。黎丹买了新衣服,总是说,你要喜欢,就先穿。黎丹给你东西,却并不让你失去尊严。她们的友谊能保持得这么久,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一到周末,黎丹就从寝室推出那辆漂亮的木兰轻骑,在座垫上软乎乎地一拍,走,回家!黎丹从来不说“回我家”。她妈妈认了李瑶瑶做干女儿。她父亲说好哇好哇好哇,挺高兴的,还给李瑶瑶画了几幅素描。她妈妈凑上去看了一阵,说:“瑶瑶,你很入画,比我们家丹丹漂亮多了。”吃了饭,她妈妈领着一对女孩儿上街买衣服,也是一人一件。她们一家都不把李瑶瑶当外人。新衣服穿在身上很舒服,可李瑶瑶心里总有点儿不是滋味。李瑶瑶发现自己很怪,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这天傍晚两个女孩在一起打羽毛球,旁边围着一群男生,他们难得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可以明目张胆地看她们,又喊又叫,把气氛搞得比甲A联赛还热烈。李瑶瑶本来是不想打球的。省里要搞一次大学生演讲比赛,先在各校进行预选赛,竞争还挺激烈的。经过班里、系里几轮淘汰,女子组有十人入围,过几天还有一场预选赛决赛,决定最后由谁代表湖大三千多名女生参加全省联赛。女子组就一个出线名额,有点残酷。很多人心里都清楚,谁出线谁不出线,最后肯定是黎丹和李瑶瑶之间不可避免的交锋。这下可有好戏看了。李瑶瑶也确实想赢黎丹一次。比聪明,她比不过黎丹,每次考试,她没有见黎丹正经翻过一页书,成绩却一次也不比自己差。那就只好在刻苦上下功夫了。黎丹却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从墙上取下两只羽毛球拍,塞给她一只。“走啊,瞧你这孜孜不倦的样子,我看着怪心疼的。”这时李瑶瑶已经开始系鞋带了。她猜想黎丹会说一句话。黎丹果然说了,“我干脆退出比赛得了,让你稳稳地拿个第一,滥便宜的。”
       什么事在黎丹眼里都是滥便宜的。
       李瑶瑶是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但今天的球却打得凶狠,嗷嗷直叫,像一头发了情的母豹。隔着网子,她看见黎丹一下一下地跳着。黎丹穿一件当时还没有多少女孩敢穿的露脐衫,一截雪白的肚皮露在外面,在夕阳下色迷迷的红。看我不打死你!李瑶瑶喊了一句,在心里。
       第二章
       这场你死我活的拼杀,是一个先富起来的人做的好事。这个人叫汤梦生。
       在湖南大学对面有一座不算太高但很洋气的大楼,楼顶竖起“天图电脑”四个大字,夜晚用霓虹灯打出来后看得更清楚一些。汤梦生是这幢大楼的主人。汤梦生不是长沙人。一个外地人能在省城立住脚根,一块砖一块砖地码起现在这座营盘,不容易。看得出他活得很累,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业界的人都很怕他。你还没弄清他在想什么,突然就被他打倒了。本省最大的一家电脑公司已把汤梦生列为了头号黑客。汤梦生喜欢挑战,对于战胜这家倚老卖老的国有企业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前不久他就从该公司的老客户手里拉来了一大笔订单,狠狠地捞了一把。他突然觉得应该有人来分享的快意,便在办公室的橡木地板上踱来踱去,踱到第三圈的时候,就有了搞一次全省大学生演讲赛的主意。
       汤梦生是一个很神秘的人,人们只知道他是湖南大学的毕业生。他是怎么发迹的,他是否有与政界纠缠不清的关系,还有他的家世,人们都众说纷纭,当然也莫衷一是。对于这一切,他守口如瓶滴水不漏,好像要把这些秘密一直保留到死。他也真的做到了。这无疑给那些想更多地了解他的人设置了一种障碍。
       走进汤梦生的办公室里,可以看见一幅照片:汤梦生和一位美国人亲切握手。那位英国人是谁,说出来吓你一跳,比尔·盖茨。
       湖大电子计算机系请汤梦生搞过一次讲座,讲的就是比尔·盖茨。那时间同比尔·盖茨握过手的人还很少,因此他最有发言权。汤梦生演讲时目不斜视,脸上带着电脑人那种特有的波澜,但他还是感到右侧临窗的地方似乎有一种什么异样的东西在诱惑他的注意力。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那个身影映衬在秋日里黄蒙蒙的阳光下,那般醒目。他被深深地感动了,突然觉得自己这三十几年是不是白活了?
       汤梦生不是一个那么容易感动的人,这一点李瑶瑶最清楚。
       李瑶瑶和汤梦生的第一次接触完全是巧合。那天她在校园后的一片竹林里等一个人,当然是在晚上。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很少有人知道,李瑶瑶本人也不是很在乎,她只在乎这个人有一个当副市长的父亲。做一个副市长的儿媳妇总不会比做一个画家和钢琴家的女儿差吧,这就是李瑶瑶当时的全部想法。那是一个很美的夜晚,有风。一阵风吹来,竹开始摇动,一片蓝天都乱了,都不见了,只留下无数的星子和一弯白月,似欲落下,落在一条从竹林间穿过的小河里。这样的一个夜晚,是很容易让人干一些蠢事的,对一个少女来说尤其如此。李瑶瑶听见竹林间那种男人特有的脚步声传来时,已经有点儿冲动了,因此,一见月光下走来的那个人,立刻就扑了上去。
       没想到那个男人却吃了一惊,虽然没有把她推开,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你是谁呀!”这下轮到李瑶瑶吃惊了,她本来还想问一句“你怎么才来呀”,拳头也早已捏好了,准备在那个男人的胸脯上拼命地擂。当时她的感觉真是好极了,一缕被露水打湿的头发拂在额头上,水珠从脸上滑过,这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蛋在月下有多么美,还有那一双乳峰,也是湿漉漉的,像一个奶水充沛的少妇,挺得那么高,那么丰韵。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要不这么一扑,岂不白白浪费了。况且,她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做。谁知忙里偷闲,闲中出错,这个人不是那个人。
       李瑶瑶推了这个人一把,同时后退了几步,愤怒地喊道:“你是谁?”其实她已经认出了这个人是汤梦生。湖大电子计算机系的学生很少有不认识汤梦生的。李瑶瑶这时已经非常冷静了,并且觉得能扑进汤梦生的怀里其实也不错,做一个总经理的太太也不会比做一个副市长的儿媳妇差吧,专业也对口,以后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况且他还那么年轻。幸运对李瑶瑶真是太钟情了。但她还是显得很生气,一个少女无缘无故地扑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她不能不作出一种生气的姿态。她沿着竹林间的那条小溪疯狂地朝前奔去,然后好像要跌倒似的抱住一根竹竿,那么亭亭玉立而又弱不禁风地抱住一根竹竿,呜呜地哭着。
       这时的李瑶瑶很希望有一双男人的手臂把她搀起来,搂着她的腰,让她把头靠在肩上,这样她就可以又娇又嗔地挣回一点面子。当汤梦生把打火机凑到嘴前,那么从容地点燃一支烟后,李瑶瑶绝望了,再哭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不哭了。她错了,汤梦生当时也很冲动,但越是冲动就越要让他冷静。这也是所有干大事的人应具备的性格。他到这片竹林里来只是随便走走,一个漂亮的姑娘突然扑进自己的怀里,他很惊讶,但还没有惊讶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黑格尔说过,一切都是顺序。他想把这句话告诉眼前这位姑娘。姑娘既然不哭了,他也就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没有想到,从今以后他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仇人,也许,还是那个黑格尔说得对,一切都是顺序。
       两个女孩打羽毛球时,汤梦生也站在旁边看。李瑶瑶一记扣杀,出了界,球落在了汤梦生脚边。该黎丹发球了。黎丹懒得去捡,冲汤梦生喊了一声,捡起来!汤梦生无动于衷,那时他的全部心事都放在跳起来又跳起来的黎丹身上,黎丹突然就不跳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倒是朱华涛反应敏捷,几乎是扑向那个还在跳动的羽毛球。黎丹用球拍指着汤梦生,突然大叫了一声:Thomson!汤梦生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连忙把羽毛球捡了起来,捡球时触到了朱华涛的手指尖。朱华涛看了汤梦生一眼,那眼神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羊羔。汤梦生拿着球走向黎丹,球在手心里打滑,他才知道自己流汗了。他在衬衫上擦了擦,才把球交给黎丹。你认得我呀?他问。黎丹没有理他。
       黎丹不叫他汤梦生,而叫他Thomson,同样的一个人,被她这样一叫,突然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现在更加强烈了,这个骄傲的女孩,就是他多少年一直在等待的人。我要得到她!汤梦生有这个信心。
       汤梦生相貌平平,谁看了都不会讨厌,但也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象。这种人一走进人群就消失了。他也并不想怎么突出自己,总是把自己搞得很暖昧,连穿衣服也是这样。淡褐色的衬衫,配上茶色的丝织领带,给人一种夜色的迷蒙的感觉。也许只有女人的目光才能照亮他,而黎丹恰好有这么一双眼睛。
       汤梦生曾和一个长得比朱华涛还英俊的朋友打赌。这位朋友在情场上一向春风得意,他说我和你同时去追一女人,你想会是怎样的结果?汤梦生说这个女人半个小时前会爱上你,半个小时以后就会爱上我。他们赌了,结果还真像汤梦生说的那样。那时汤梦生一贫如洗,走在街上还会遇见几个讨债的,这证明了那个女人显然不是为了钱才在半个小时之后爱上他。但汤梦生并不爱她,纯粹是为了打赌。他赢了一箱蓝带啤酒,又在一间租来的地下室里把自己喝得烂醉。汤梦生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结婚,不是缺少女人,而是还没有哪个女人使他动过这个念头。黎丹仅仅只是叫了一声,乖乖,这感觉全来了。
       这次演讲的主题是“电子计算机和我们的未来”。“未来”是一个关键词,李瑶瑶发现这是自己一直想抓住的东西。她把演讲稿扔到了一边。她知道,自己就是再背上一百遍也比不过黎丹,黎丹甜润和充满磁性的噪音,还有那种柔情似水的节奏都是一种天赋,一种神韵,一种味。你可以把演讲稿倒背如流,把每一句话念得字正腔圆,可就是少了一点什么。要出线,只有出奇制胜。恰在此时,黎丹给她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或者说是朱华涛。
       朱华涛是校报的记者,这不奇怪,许多出色的学生都喜欢干这种无聊的事。朱华涛要为校报拍摄一张有关这次演讲比赛的照片。她觉得这是一个接近黎丹的机会,就到女生宿舍里去找她。李瑶瑶正把头栽在脸盆里洗头发,听见脚步声,把头抬了抬,就看见朱华涛在一片五颜六色的肥皂泡中走了进来,又立在她的两腿之间。李瑶瑶说:“你要找的人不在,去阅览室里了。”
       朱华涛挎着相机去了阅览室,看见黎丹手里拿一本时装杂志,正在和汤梦生交谈,似乎谈了很久,也谈得很投机。他们不是相向而坐,而是并排坐在一起。朱华涛凑上去,说了句什么,汤梦生说好啊好啊好啊。黎丹觉得汤梦生说话的口气很像爸爸,立刻对朱华涛有了一点好感,也就没有反对。咔嚓一声,朱华涛在右侧位上照了一张,突出黎丹。又咔嚓一声,朱华涛在左侧位上照了一张,给了汤梦生一个特写。
       下午朱华涛正在暗室时冲洗照片,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李瑶瑶从厚厚的黑色门帘里钻了进来。她想要朱华涛为自己照一张刻苦攻读的照片,寄到家里去。妈来信说家里很想她,说她好久没回家了,说就是没时间回家也该照一张相片回去,也不知是胖了还是瘦了。当时确实没有别的意思。倒是朱华涛的一句话提醒了她:“你看这照片照的,哎,不能用了。”李瑶瑶凑过去看了看,只看了一眼,就怔怔地半晌透不过气来。黎丹和汤梦生还泡在药水里,两个人挨得紧紧的,不像是一般的男女关系。他们的下身虽然被桌子挡住了,却能使人很自然地想到两个人的屁股是紧紧挨在一起的,说不定还在搞其他的小动作呢。
       李瑶瑶舒了一口气,这才有了一点别的意思。
       她抓住了什么。
       黎丹是从浴室里洗了澡回来看见那幅照片的,照片就贴在女生宿舍楼梯口的外墙上,那里围了一圈人,大多数是女孩,也有一两个男孩。李瑶瑶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挽住黎丹的一只胳膊说:“丹丹,你可一定要挺住啊!”口气严重得不得了,以致黎丹还以为是东奔西跑到处写生的老爸出了车祸什么的。待看清墙上的那幅照片之后,黎丹轻轻一笑。这就更加激怒了那些正义感很强的同学。我们都知道一九八九年秋天入学的那一届大学生思想特别纯洁,有的人本来就对黎丹看不惯,特别是女同学,看了这张照片就更加不舒服,有一种集体被强奸的感觉。可黎丹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那么轻蔑地笑,很多人就不能不大声质问了:究竟是比赛呢,还是卖身投靠?还有说得更难听的,说黎丹想通过这次比赛去当总经理夫人。
       黎丹还是没一点儿事,抱着那只红色塑料盆咯噔咯噔地上了楼。她还要赶紧把盆里的衣服拧出来呢。李瑶瑶慌慌张张地追上去,说丹丹你可要挺住啊。这时黎丹已经爬到阳台的栏杆上去了,李瑶瑶从后面一把抱住她,黎丹扭头瞪她一眼:“你干什么呀,我在晒衣服呢!”李瑶瑶很失望,她原以为黎丹会一把扯掉墙上的那张照片,然后大闹大哭一场。越这样,人们就越相信这是事实,作为最好的朋友,她也好来安慰劝解黎丹了。她准备了好多语重心长的话,却一句也派不上用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华涛当然最清楚。还在暗室里时,李瑶瑶说,瞧,你看他们两个好亲热呀。朱华涛说其实挨得没有这么紧,两人之间至少塞得下一个拳头,可一照出来就挨得这么紧了,完全是角度问题。他把照片从水里捞起来,要撕掉,被李瑶瑶拦住了。“黎丹的照片你也敢撕,到时她找你要照片怎么办?”朱华涛一想也是,黎丹的脾气他是知道的,真没有照片给她,她肯定会说你拿了空机子戏弄她。李瑶瑶看穿了朱华涛的心事,笑了笑,说:“黎丹一向大大咧咧的,就是真挨得这么紧又怎么的,她还在乎这些?不如我把照片拿回去,黎丹看了说不定还觉得挺好玩呢,就算她真的生了气,我也会帮你解释的。”朱华涛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答应了,再说,他也很相信李瑶瑶。
       朱华涛做梦也没想到会闹出这样一场风波,黎丹绝对不会怀疑李瑶瑶,只会怀疑是他朱华涛心胸狭隘,相爱不成反为仇,设计来陷害她。他要把真相告诉黎丹,这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黎丹有李瑶瑶这样一个朋友,太危险了。钟敲九点,晚自习散了。朱华涛悄悄走到一个角落,这里是黎丹回寝室的必经之路。不一会,他果然看见黎丹在忽明忽暗的路灯光下走过来了,急忙叫了一声:“黎丹!”黎丹不理他。他追上去,简直是乞求了,“黎丹,我有话和你说。”李瑶瑶却突然插进来了,笑着问:“硕士大人,什么话呀,说给我听听。”朱华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卑鄙!
       朱华涛一直追到了黎丹的寝室,李瑶瑶当然也到了寝室里,她俩一个睡上铺,一个睡下铺。朱华涛看见黎丹往上铺爬,恨不得攥着她的脚脖子一把拉下来。“黎丹,我想跟你单独谈一下,有几句话,我必须说。”李瑶瑶仰起头,朝黎丹眨眨眼,问:“我要不要回避一下呀?”黎丹冲直挺挺地站着的朱华涛凶了一声:“你烦不烦呀!”朱华涛见事情已到了这地步,想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着她们全寝室的人把话说清楚。黎丹却说:“走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什么也不要说了,走吧。”说完就钻进被子里,转过身去朝着墙,不理他。
       她这么一搞,朱华涛就只好走了,人都是有脸面的,何必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呢。走的时候,朱华涛无意间瞥见了黎丹晾在外面的一条内裤,粉红色的,惟一块地方洗得特别白,没一点颜色,经从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一照,看得见一种洗不掉的污痕。不就是个女人嘛!他想。这么一想,心里就不像原来那么难受了。
       朱华涛一走,黎丹就把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冲李瑶瑶直乐。李瑶瑶说朱华涛真不是东西,黎丹没说什么,从枕头下摸出一包口香糖,自己衔一片,又给李瑶瑶一片。黎丹睡前有嚼口香糖的习惯,早晨起来口里特别清爽。李瑶瑶的这个习惯当然是从黎丹那里进口的。两个人正拼命大嚼,校团委的专职副书记金晓琳进来了。金晓琳是湖大八九年的毕业生,留校的。这一年留校的学生特别少,可见金晓琳很不一般。人很矮,穿一双皂靴似的厚底鞋,头上挽一个唐代仕女的高髻,整个儿给人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这事闹的!”金晓琳一进门就说。她的意思是说这事闹得很不像话。李瑶瑶端来一把椅子让她坐,金晓琳不坐,她的裤线儿总是笔挺,因为很少坐。黎丹坐在上铺的床沿上,两条光洁的小腿悬在空中只是甩,只是甩。金晓琳说事情都闹成这个样子了,丹丹你没有什么压力吧?黎丹说,你看我像有压力的样子吗?金老师。“那就好那就好。”金晓琳说,又用手摸了摸黎丹搭在床边的一条裙子。“噢,你这条裙子真漂亮,哪里买的呀?”黎丹说:“你放心,不是Thomson买的。”金晓琳就在黎丹的小腿上亲热地拍了一下。“你这个鬼丫头真是太敏感了,不过和这种人还是保持一点距离的好,这种人,很复杂的。好啦,我走了,明天你们就要比赛了,我还得去赛场看看。”
       李瑶瑶说金晓琳这人一点官架子也没有,但话里藏着机锋,提起来轻落下来重。黎丹从鼻子里哼一声:“大惊小怪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连金书记的大驾都惊动了。瑶瑶,你猜Thomson今天中午找我干什么?”李瑶瑶翻了一下眼白,说:“总不会是向你求爱吧?”黎丹说:“他真有这样大的狗胆,我立马就答应他。可他不敢,还是玩那种迂回曲折的把戏,没劲。”李瑶瑶没吭声,心里却一阵绞痛,不知是为什么,难道自己会在乎汤梦生?黎丹还在说个没完,“那家伙问我,他穿什么衣服最好看?我说只要一片树叶就行啦。你猜怎么着,他的脸刹那间一下就红了。这个人还会脸红,嘻嘻!”
       李瑶瑶却笑不出来,出了这么大的事,黎丹的情绪还是没受一点儿影响。黎丹永远都是黎丹。李瑶瑶的心软得没力气跳跃,简直是绝望。看来,明天的比赛自己还得当黎丹的陪衬人。“睡吧。”她无力地说了一声,把灯关了。
       但黎丹还是没有参加第二天的比赛。
       人世间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半夜里,黎丹的肚子突然疼得要命,痛经。每次来潮之前,下边还没流血,先就把嘴唇咬破了。李瑶瑶知道黎丹的经期,应在两三天之后,可她偏偏就提前了。再美的一个人,经不住这一夜的折腾,也没个看相了。更重要的是,黎丹一到经期,就倒嗓,嘶声哑气的。这对李瑶瑶来说,就不能不说是天意了。到了早晨,黎丹才稍微好了一些。李瑶瑶说:“丹丹,我扶你去赛场吧,要是走不动,我背你。”黎丹感激地看了李瑶瑶一眼,说:“我不去了,我对这次比赛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
       走进赛场时,李瑶瑶才把憋了好久的一口气慢悠悠地吐了出来。金晓琳听说黎丹连站也站不起来了,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昨晚,她就想劝黎丹放弃这次比赛,可就是说不出口。她知道,黎丹只要参赛,肯定是女1号,而她与汤梦生不清不白的关系,就会使学生再生波澜。即便黎丹代表湖大在省赛上夺得了好名次,也难免不与一桩丑闻联系在一起。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这一点金晓琳比谁都明白。湖大宁可不要荣誉,也不能与丑闻沾上一点边。
       李瑶瑶后来在湖南省大学生演讲比赛中获得了女子组的第三名。汤梦生给她颁了奖,又很有绅士风度地伸出手。李瑶瑶却把手往身后一藏,给了他一难堪。李瑶瑶压低声音说:“我瞧不起你,你不要以为个个女孩都像黎丹那样。”汤梦生听清了,没说什么,只是不可思议地伸了伸舌头。
       领了奖回来,李瑶瑶把这件事讲给黎丹听了,后面那半句话当然没讲。她想借此打击黎丹和汤梦生继续交往的信心。把个黎丹笑得在床上直打滚,忽然又坐起来,耸耸肩,像个充满同情心的法国女人似的:“Thomson,可怜的Thomson,看来只有我嫁给他了。”
       
       第三章
       那时人们都以为黎丹只是说的一句笑话。黎丹也确实只是开开玩笑,但有一件很小的事,使她对汤梦生有了一点儿感觉。
       每到周二,一般都没有课,老师都集中搞政治学习。学生大概是平时学得太多了,这一下午也就抓得不太紧,说是让大家自学,基本上就是自由活动。对黎丹来说,网上漫游当然比辩证法好玩多了,汤梦生则拥有长沙市最好的网吧,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她一去,汤梦生乐得跟个什么似的,嘴都合不拢了。一次,有个黑客突然撞了进来,名字取得很古怪:一头快乐的猪。黎丹很兴奋,她记得读小学时,老师出了一个作文题,让还拖着鼻涕的同学们写自己长大了之后干什么。有的说要当科学家,有的说要当解放军,最不济的也要当个教师什么的。黎丹却说她长大了要当一头快乐的猪,把一班学生笑得人仰马翻。黎丹没想到会在网上遇见自己儿童时代的知音,大叫起来:Tom,Tom!她要让汤梦生也来看看这个有趣的黑客。平时这样一叫,汤梦生早就像狗一样跑来了,这次却没有来,而那个黑客一眨眼也不见了。黎丹很沮丧,不想再玩了,准备回学校去。
       下楼时,她看见汤梦生站在楼梯口,正和一个乡下打扮的老妇人说着什么。老人佝偻着腰,臂上挽一个蓝布碎花包袱,一头白发耀在阳光下,雪一样。听见下楼的脚步声,汤梦生猛地扭过头,看了黎丹一眼,又匆匆地对老妇人说了句什么。老妇人就走了。汤梦生迎上黎丹,笑着问:“怎么,不玩了?”黎丹说:“我刚才遇见了一个很有趣的黑客,可惜你没有看见。呃,这个老太太是谁L?”汤梦生叹了一口气:“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很可怜。”
       汤梦生脸上掺杂着一种无法表在的忧郁,黎丹突然发现自己很喜欢这样一种表情。
       黎丹是1993年夏天毕业的,毕业后就进了天图公司。她劝李瑶瑶一起留下,李瑶瑶却嗤之以鼻。“你真的爱上了他?”她问,黎丹说:“我没说爱上他,但我可能会嫁给他。”这次,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李瑶瑶当时很激动,“丹丹,你疯下,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幸福当儿戏呢。你的幸福,丹丹,李你幸福!”黎丹说对不起我要上厕所。
       第二年春天,黎丹嫁给了汤梦生。
       这么重大的一个决定,她竟然没有跟爸爸妈妈商量。此前,她曾跟父亲开玩笑说,我要找一个洋人回来。她父亲扬起一只五颜六色的手,说好啊好啊好啊好啊,“只是不要找黑人,黑煞煞的,我看着害怕。”她母亲一边弹钢琴一边笑,“别骗你爸爸那样的老实人了,以为我不知道,你都跟那个什么汤姆逊同居半年了。”黎丹就把手按在琴键上,拂出一连串的快乐,说:“你有特异功能呀,看见了我们在床上的事?”她父亲说:“那有什么,床是爱情的舞台嘛,拿破仑说的。”
       不多久,汤梦生就生就把那辆八成新的皇冠开进了省文联大院。黎丹挽着汤梦生上楼去。这么有情调的一个女孩让汤梦生很得意,脸上看不出,但腰挺得比八一大道还直。省文联大院在八一大道南边,临街。黎丹的母亲在一扇窗户中趴着,你个孩子那么好奇。“你看他们,说来就来了呢。”黎丹的父亲头也不抬,“我知道,他们开的是皇冠呢。”黎丹自己有钥匙,没按门铃就把门打开了。汤梦生扛一箱东西,跟在黎丹的身后,诚惶诚恐的样子。黎丹的母亲说:“站着干什么,坐呀。”汤梦生这才卸下东西,在意大利式的皮沙发上坐下了,坐下后发现自己的腿肚子还有点儿打颤。这是一个充满艺术气息又很超前的家庭,凡能使家庭极其舒适的东西,一样也不缺,这个家庭是不看重也不缺少钱的。的确,黎丹父亲的画在旅游公司和涉外宾馆已飙升到每幅一万元以上,而好母亲只在双休日带几个想成为贵族的孩子,月收入了不下七八千元。还有工资,可那算得了什么。汤梦生的手在柔软的皮革上轻轻摩挲着,作为有钱人的勇气一下子就泄了许多。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惶恐了。他担心黎丹的爸爸妈妈会问一些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
        谢天谢地,她父亲好像什么也不打算问,而她母亲只是低下头看着他的脸说:“你以前的事我们都无所谓,我们只关心你和丹丹以后的共同生活,丹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你要明白。”汤梦生连连点头,很想喘一口大气,但不敢喘。他父亲说:“你别难为这孩子了,只要我们家丹丹不欺负人家孩子就可以了。”这一口一声孩子,把汤梦生叫小了许多,黎丹也确实使他年轻了。当黎丹笑呵呵地逼着他叫爸爸妈妈时,汤梦生还是很难叫出口。黎丹的父亲说算了算了就叫我老黎吧,黎丹从会说话起就一直叫我老黎。临出门时,黎丹的母亲叮嘱了一句:“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必要的手续还是要办一个。”黎丹一听就叫了起来,“妈,你说什么呀,我和Tom已经结婚了。”
        汤梦生和黎丹居然有一段小布尔乔亚式的家庭生活,这是许多人始料不及的。他当初最担心的就是黎丹的任性,没想到她会是那么好的一个妻子。黎丹的生活非常西方化,从不染指汤梦生生意上的事。有时候汤梦生也会带几个客人到家里来坐坐。在他和朋友交谈时,黎丹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汤生的身边,,显得只有出自有教养的中国传统家庭才能调教出的文静和贤淑,除了偶尔为客人们沏沏茶,削削水果,就是用甜蜜、满足而又得体的微笑去迎接客人们间或顾盼过来的目光。在客人们告辞时,她也总能给人留下一个最佳的握手姿势,随和而不失于轻狂,大方而不显得高傲。很快,朋友们都知道汤梦生有个好妻子。
        汤梦生曾经提出来,要把自己的财产通过法律公证分一半给黎丹。黎丹听了,抬起头来对他顽皮地睡眨眼,两只眼珠儿,上上下下,扑扇的风出来。“Tom,你在试探我吗?”汤梦生这才发现自己确有那么一点试探的意味。他何尝不知道黎丹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他一开始就发现了她身上无法征服的挑战意味,然而这正是汤梦生感兴趣的地方。一个女人倘若平平凡凡的没有棱角,只配去做朱华涛那种奶油小生的妻子。但这并不等于说,他对黎丹就全无一点戒心。对这个比自己小十来岁,风驰是电掣般的走向自己怀抱女人,他常常会有一点儿困感。但是,当汤梦生一接触到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时,所有的感觉一忽儿全改变了。
        此刻,面对黎丹的质问,汤梦生反而觉得自己心眼太小了,连忙说:“丹丹,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真是相把财产分一半给你。要不,你就来给我当助理,总经现助理,我太需要一个助手了。”黎丹立刻凭一个女人特有的敏感捕捉到汤梦生脸上那种急骤的变经,这个男人真是太老实了,老实得有点鸡鼻小眼。她的内心里还是挺喜欢汤梦生的,这当然与夫妻生活的种种新奇的快活和惬意有关,多年来折磨她的痛经也不治而愈。有一个男人,真好。
        像黎丹这种很高傲很活泼的女人往往也是很性感的女人,拥有一个男人时才会觉得自己活着。她当然不会把自己全部向心消融在汤梦生的生活里,因此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汤梦生要她担任总经理助理的想法。“我有自己的生活,Tom,你应该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我不会突然跑掉的。如果我要跑,你就是把我拴在裤带上,也会跑的,但我会事先告诉你,让你有点准备。”
        一天,汤梦生从外地出差回来,久别胜新婚,夫妻俩在床上特别尽兴,死去活来一般。高潮过去,黎丹把脸贴在他汗津津的胸脯上,娇声说:“ Tom,我这个丑媳妇也该见见公婆了吧。”汤梦生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但他也是一个很善于掩饰的人,装作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样子说:“太忙了,太忙了,等一段时间再……再说……吧。”说罢打了一很长的哈欠。好在黎丹没有刨根问底,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人。
        汤梦生设计了一种T-21学生王子,这是一种全能型电脑辞典,集手写、口说、OCR于一体,还可遵循艾宾浩斯记忆法背单词。输入上网游戏一笔搞定。他对这种产品的前景非常乐观,想尽早开发出来。黎丹对这种产品也很感兴趣,却不愿把过多的精力花在这上面。她对汤梦生说:“你别打我的主意,我帮不上你什么忙,我是一头快乐的猪。”说完了就格格直笑。黎丹一天到晚忙的不得了,玩得不住手脚,跳舞,卡拉OK,打保龄球,玩电子游戏,隔不多久还有到外面去旅游一次,风光风光。好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脑子聪明,想出了黎丹玩不尽的新鲜花样。
        黎丹没有事业心,但一个人有,那就是李瑶瑶。她推荐李瑶瑶给汤梦生当助理,又叹息了一声:“不知道她肯不肯来。”
        李瑶瑶毕业后去了南方,这是许多出身贫寒的女孩子在1993年的春天之后最喜欢走的一条路。李瑶瑶每个月给黎丹写一封描绘自己新生活的信,每封都写满三页纸,信头被小心翼翼地裁掉,信封是邮快买的那种五分钱一个的白信封,寄信人的地址千篇一律地写着“内详”。但里面也没有具体的联系地址。黎丹只有从模模糊糊地邮戳上猜测出李瑶瑶寄信的那一刻在那里。她一会儿在广州,一会儿在珠海,一会儿又到了海南。一时间好像到处都是李瑶瑶。李瑶瑶的处境让黎丹提心吊胆,从信上得知她走到哪里都会被一群色狼包围,但每次读到最后又都松了一口气,因为李瑶瑶在历尽奇险之后总是能巧妙地摆脱那些色狼。最危险的一次也就是被一个好酒疯的什么老总扯掉领口上的两个扣子,乳房上被抓出了三道血痕,但抹了一点云南白药之后也很快好了,没有留下什么疤痕。黎丹想提醒她不要戴那种海绵太厚的乳罩——你的乳房本来就很大,没有必要搞得那么理直气壮,何况南方的天气又那么炎热。黎丹刚把笔拿起来后,才想到这是一封无法发出的信,只好作罢。隔了三个月,李瑶瑶音讯全无,黎丹正在担心她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时,李瑶瑶突然在半夜里打了一个电话来。电话里的李瑶瑶声音嘶哑,似乎正在发烧。“丹丹,我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了,我的脸长了好多斑。”黎丹说:“那你就回来吧,回来又不是没有事做,Thomson这里也要人呢。”李瑶瑶说回来了再看吧,就把电话挂了。
       李瑶瑶回来的那天,长沙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顺着风势飞舞,几只瑟瑟缩缩的什么鸟停在风中,不动。黎丹看见李瑶瑶时倒抽了一口气,她竟然还穿着南方的衣服,连嘴唇都冻得发白了。汤梦生打开后备厢,把李瑶瑶那只饱经沧桑的旅行箱放了进去,又啪地一声盖上了。李瑶瑶钻进车里,把脑袋放在靠背上,浑身软得像一堆衣服。黎丹看了她一眼,果然发现李瑶瑶白皙的脸上,长了两块铜锈色的蝴蝶斑。
       汤梦生把车直接开到了华天大酒店,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李瑶瑶在车上一句话也没有说,进了二楼的包厢,她似乎才缓过气来,叫了一声“哇噻,好累呀,真有死过一次的感觉。”一位穿绛红色滚边旗袍的小姐走过来,请他们点菜。汤梦生把菜谱递到李瑶瑶手里,她一推,说你们点吧,我吃什么都行。小姐说:“来一盆水鱼吧,我们这里清炖水鱼做得很好。”黎丹皱了皱眉头,“现在的水鱼大都是速成班的学员,一点味也没有。”汤梦生说那就吃乌龟,桂圆龟。李瑶瑶说行。又问喝什么酒。黎丹把脸侧向瑶瑶,“我们还是喝珍珠果米酒吧,你那时最喜欢喝了。”李瑶瑶说:“屁,跟喝白开水似的。”她冲小姐弹了一个手指,“先来一杯Manhattan!”黎丹吃了一惊:“这酒可厉害呢,你敢喝?”
       那晚李瑶瑶就住在华天大酒店。喝了三杯Manhattan,一点醉意也没有,只是烧起一脸的红霞,把两块星云图般的黄褐斑掩盖了。夫妇俩把李瑶瑶送上十五层的一个房间里,说了一会儿话,起身告辞。李瑶瑶又把他们送到电梯口。这次,她把手主动伸给了汤梦生,说:“Tom,你真有本领,终于把我们丹丹勾到手了,没有丹丹,你能长得这么胖?”汤梦生轻轻握住她的三个指尖,笑笑,“我是泡沫经济,让李小姐笑话了。”这时电梯上来了,李瑶瑶把黎丹往电梯里轻轻一推,说,走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呢,不耽误你们的好事了。黎丹正要回敬她一句,电梯门已经无声地合拢了。
       回到家里,黎丹脱下裘皮大衣才发现口袋里多了一样东西,掏出来,是一个很精致的缎面盒子,里面有一枚镶钻石的胸针。汤梦生拿到床头灯下照了照,说:“李瑶瑶在南方干得很不错呀,这枚胸针少不了一万块。”黎丹很感动,说钱算不了什么,难得她一片心,这么真的一片心。
       经不住黎丹软硬兼施,李瑶瑶才勉勉强强答应先在天图公司里干一阵。李瑶瑶点头时,一缕头发飘下来,遮住了半个额头,显得昏昏沉沉的。黎丹说:“你别搞得这样严重好不好,好像Thomson要强奸你似。”她以为这句话会把李瑶瑶逗笑,李瑶瑶却不笑:“丹丹,我可把丑放说在前面,我瞧不起汤梦生,完全是看你的面子才留下来的。”黎丹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再怎么说汤梦生也是自己的老公。过后一想,又觉得这女孩说话爽快,不藏心机,话是说得难听一点,未免也不是一个优点。只是事情的发展与当初有想法有了微妙的变化,当初她或多或少有一点救李瑶瑶于水火的意思,可现在的李瑶瑶则成了她三顾茅庐请出来的诸葛亮。
       汤梦生称不上天才,但至少不蠢。妻子的这位同窗好友挺有能耐,他当然知道。但他不知道李瑶瑶为什么总要和自己过不去。仅仅是因为她那次错误地扑进自己的怀抱吗?后来发生的“照片事件”,他不太了解底细,黎丹也从来没有提起。他只知道这是朱华涛玩得并不高明的一个阴谋,太小儿科了。其实他汤梦生才是这次“事件”中最大的赢家,那张照片无疑使他和黎丹发生了联系,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在颁奖大会上,李瑶瑶那句孩子气十足的话让他至今莫名其妙,李瑶瑶说瞧不起他,还说不是个个女孩都像黎丹那样。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李瑶瑶也不了解那张照片的真相,也怀疑黎丹是一个轻浮女子。
       这么一想,他倒觉得李瑶瑶有些可爱了,直爽的可爱。上班第一天,李瑶瑶又一次表现她快人快语的性格,把汤梦生目前的经营方式说得一钱不值。在总经理办公室里,李瑶瑶用明亮的黑眼睛直直地看着汤梦生,说:“你很聪明,很会赚钱,每一分钱都赚得很实在,但并不高明。和80年代初所有的电脑商一样,你是在一个伟大的号召引起的震荡声中突然发迹的。”
       这几句话像锤子一样,句句都敲在汤梦生的心里。敲得他在老板椅上坐不住了,站起来,连击了几下桌子,说:“痛快,痛快,说下去,李小姐。”李瑶瑶斜他一眼,冷冷地说:“别小姐小姐的,我听着别扭。”汤梦生习惯性地伸了伸舌头,只好改了口,“瑶瑶,你说得对,目前我们公司的主要收入,是靠电脑的软硬件销售和一些常识性的操作培训,这么说吧,还处在社会主义初级联合体。但我们也一直在为公司升级作准备,甚至考虑建一个智能化的网站……”
       李瑶瑶打断了他的话,“我想问你一句,你的天图公司敢不敢跟IBM叫板?不敢,你就别在这里描绘你那共产主义的宏伟蓝图了,还是现实一点吧,譬如开发出一种拳手产品,既是标志性,又能找到卖点,你就差不多是个伟人了,Thomson先生!”
       汤梦生直是有点招架不住了。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只是他的一个梦,一种远景或未来的趋势。他很想有一个忠实的听众。没想到李瑶瑶这么现实,一下子就把他从梦中喊醒了。他坐回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瑶瑶,你认为我们眼下该开发一种什么产品?”李瑶瑶反问了一句:“你认为现在谁的钱最好赚?”
        当然是学生。
       汤梦生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经商的人都这样,商场如战场,谁也不能掉以轻心。但这一番隆中对,已使他消除了对李瑶瑶的一大半戒心。李瑶瑶能够直陈相见,说了那么多他想听的话,也说了那么多他不想听的话,使我觉得,李瑶瑶确实在为黎丹为他和他的公司考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决定把一些事放手给李瑶瑶去做。
       李瑶瑶也没有让他失望,每一件事都办得很体面。当然,汤梦生给李瑶瑶优厚待遇,也不是天图公司的任何一个职员可以企及的。李瑶瑶住的房子,是汤梦生结婚前住的那一套,大两居室,有一百多个平方米。欧式装修,富丽中带一点儿典雅。汤梦生开着车,把她从华天大酒店接出来,黎丹自然也在一起。此前,黎丹问她要不要买一些家具。李瑶瑶笑着说:“你想让我给你们打一辈子工呀。”汤梦生说反正房里床也有,电视也有,先凑合凑合吧,高兴了再买就是。进了屋,笑容中流露出慷慨赐予后的莫大愉快。“瑶瑶,这房子就是你的啦!”汤梦生也很高兴,说这房子风水好,能给人带来好运气。他说的是实话。自从住进了这幢房子,汤梦生想办什么事,没有办不成的。 “也包括黎丹吧?”李瑶瑶指着卧室里的那张大床问,“Tom,你那时肯定每晚都在想,怎么把丹丹捉到这张床上来。”黎丹在李瑶瑶的屁股上掐了一把,恶狠狠地,“再说我就撕了你!”屁股上的肉虽然厚,但还是很疼。李瑶瑶龇牙咧嘴,作痛不欲生状,连声讨饶。每晚,李瑶瑶洗澡的时候都特别冲动,觉得这屋里充满一种淫荡气息。浴池边放着几株迟开的幽兰。碧清的池水,明蓝的嫩叶,映衬着她那奶油般的肌肤。优雅的建筑要有好光线才称得上十全十美。女人也是,不仅要美,要慧,还要有好环境的衬托,好男人的疼爱。这样才能令美女江芒四射。她不禁想起了那个副市长的儿子。如果现在和他在一起,也不过是现在这样的日子吧。她也想起了汤梦生,根本就不用想,房间里到处都是他走动的身影,看向出黎丹过得很滋润,说明这个男人不但能发掘美女,还能重新创造美女。李瑶瑶发现自己并非瞧不起汤梦生,而是一种令人沮丧的恨,恨其实就是一种未完成的爱。连李瑶瑶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会爱上汤梦生?汤梦生有什么值得她爱的。她想象着汤梦生和黎丹在那座花园别墅里的幸福生活,想得翻来覆去。黎丹为什么总比她强?黎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然后把剩下的都给了她,还觉得挺慷慨呢。说实话,李瑶瑶对这套房子是满意的,可一想到这房子是别人住过的,心里的滋味就完全变了。
       黎丹要是早一点儿知道李瑶瑶这些微妙的心态就好了。可她从来都不琢磨人,只知道玩。黎丹是一个活在“今天”里的人,明天离她太遥远了。黎丹说要明天干什么,有这么多的今天已经足够了。她尽情地享受着一个贵妇人和一顽皮女孩的今天。小日子过得潇洒,许多小技艺儿也就时常逮着抖落出来的机会。连汤梦生也不知道黎丹还会骑马。长沙虽比不得科尔沁大草原,但岳麓山公园也早就为黎丹这样的人圈出了一片英雄用武之地。黎丹穿着红色羽绒服,足登马靴,骑在马背上,像一团火似的雪原上奔来奔去,看到汤梦生惊异之余而又乐不可支。她突然想到,一个女人对于自己的男人看来得时常保留些余地,要让丈夫常有新鲜感,就得变成一本老厚的书,最好让他翻来翻去老是翻不完。汤梦生果然看呆了。当那匹疾驰而过的马突然扬起前蹄,像一巨人似的直立起来行走了几步时,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好!一直站在他身边的李瑶瑶的叫了一声,箭一般地射向那匹惊马,把马背上甩下来的黎丹抱住了。两个女人搂成一团在雪原上打滚,顺着斜坡一直滚到汤梦生的脚尖前。汤梦生把两个女人拉起来非常后悔,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就这么白白地浪费了。好半天,他才问:“怎么回事啊,这马跑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受惊了?”黎丹横他一眼,“我怎么知道?我只不过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他妈的,差点摔死了,要不是瑶瑶。”余下的话她没有说,汤梦生当然知道她要说什么,心里顿时充满了一个无能男人的羞愧。黎丹又问李瑶瑶受伤没有。李瑶瑶口里说没事,咬着牙走了几步,连腿也伸不直了。黎丹蹲下身去,挽起李瑶瑶的一条裤腿,看见三寸长的一条伤口渗着血。
       这件事之后,汤梦生对李瑶瑶越发信任了。黎丹也在桌边枕边提醒他,你要对瑶瑶好,瑶瑶是用心交朋友的人,汤梦生当然知道这话的分量。
       一晃就到了年关。李瑶瑶回湘北老家过年,正月十八才到长沙。腿不跛了,脸上的黄褐斑也消失了,神情中带点儿大学时的宁静。她给黎丹拎来了一塑料壶矿泉水。黎丹惊喜地说:“瑶瑶,你过年过漂亮了,换了一个人似的。”李瑶瑶说:“我们那里的水好。”又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我们那里的水真好。”汤梦生不在家里,一早就去给那些关键人物拜码头去了。不知道哪里有这么多关键,年前就拜过,总也拜不完。黎丹乐得有李瑶瑶来陪她,说了一下午的话。主要是李瑶瑶说,讲她那个小县城里的稀奇事儿,农民的棉花卖不出去一气之下点烧了,街上的流子斗狠剁下自己的一截指头,下岗工人捡白菜帮子吃之类。吃了晚饭,李瑶瑶要回住处,黎丹却拉着不放她走。看了两集香港的电视剧。李瑶瑶哈欠连天。那时已是十多点钟,外面又下着雨加雪,黎丹就让李瑶瑶在一间厢房里歇了。
       李瑶瑶睡了之后,黎丹也上了床,可怎么也睡不着。她的例假刚刚过去,兴致很高,巴不得汤梦生早点回来处理一下例行公事。可汤梦生一大早出去后,到现在也没有回家。黎丹躺在被子里,一边咒骂汤梦生,一边抚摸着自己光洁平坦的小腹,慢慢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一只手正在抚摸自己的肚子。黎丹翻了个身,那只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往下一滑。“门关好了没有?”黎丹闭着眼睛问。“关了。”汤梦生说着,光溜溜的,像一条鱼似的钻进了被子。“轻点,瑶瑶就躺在旁边的房里呢。”这话刚说完,她自己倒先叫了起来。她知道这种叫声不好听,叫得像母性的类人猿,可还是止不住一声高亢的叫唤。
       李瑶瑶什么时候走的,黎丹不知道。早晨起床时,汤梦生也上班去了。她把手伸进李瑶瑶昨晚睡的被子里探了探,冰冷的,一点热气也没有,枕巾上却潮潮的,被泪水浸湿了那种感觉。黎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时挺难受的。下了楼,走进厨房冲了一杯咖啡,刚喝了两口,电话就急骤地响了。是汤梦生,声音很焦急,说话时舌头都打结了。“瑶瑶要走,你看,你看怎么是好?”事情来得这样突然,黎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电话里已换了李瑶瑶的声音。“丹丹,我没有别的意思,还是想到南方去闯一闯,长沙太阴冷太潮湿了,我的脚趾都冻烂了。”黎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只说了两个字:随你。
       黎丹是个随随便便的人,这话平时也说惯了,顺口就来。但一说出口,就后悔不迭,已经来不及更改了。李瑶瑶挂上了电话。她听见李瑶瑶最后笑了一声,短得刺耳,大概是电话突然被挂断的原因吧。
       
       第四章
       走在大街上,朱华涛现在可以分辨出谁是广州人谁不是广州人了。这不是靠长相、语言和衣着打扮可以区别的。这是一种很内在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朱华涛现在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来,说明他对南方已经很了解了。只有了解了广州,才可以说是了解了真正意义上的南方。
       虽然来广州才一年多的时间,朱华涛偶尔想起在长沙的日子,竟然有一种看黑白片或听留声机的感觉,恍若已是上一个世纪的事了。如果将白手起家看成这一代知识分子是否成功的标志,朱华涛无疑有了一个漂亮的开局。他已经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虽然还不大,可在三寓宾馆租来的那两间漂亮办公室,也值得让黎丹正眼瞧一瞧了。该死,怎么又想起了那个女人。其实,朱华涛早已不相信什么爱情,这东西像女人的笑容一样,美丽而又稍纵即逝,如果你还相信这种情感的幻觉,只能说明你太天真,还没有长大。
       自从发现黎丹的内裤上那一块洗得发白的地方后,朱华涛就开始和女人玩一种有趣的游戏。不过,第一次玩这种游戏的时候,他还是有点紧张。他坐在一家宾馆的标准间里,一边喝茶,一边等待着一个小姐的到来。这里的小姐总是很多的。窗帘早已拉拢了,只有对着走廊的房门敞开了。那个小姐逆着光走了进来,像月光下一个发白的影子。朱华涛考虑着,是不是该立刻把房门关上。那个小姐见朱华涛没有动弹,又转过身去,把门轻轻关上了,并且很谨慎地在门外亮出了那块“请勿打扰”的牌牌,同时落下了那种声音清脆的金属链条锁。朱华涛看见那小姐径直走向自己,连忙把一直架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他以为她会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腿上,没想到她却在旁边的另一张圈椅上坐了。
       “小妹妹,你多大了?”朱华涛是这么开始的。“十八。”她说。朱华涛听了,一片柔软的感觉倏然从心尖上拂过。还是个孩子呢,说话的声音也这么好听。他想,当后来许许多多的小姐都告诉他只有十八岁时,朱华涛再也没有找回去过这种柔软的感觉。他把小姐的手轻轻拿起来,看见五个修长的指甲上,都涂着诱惑人的粉红色。“我给你看看手相。”那个小组有些吃惊喜,“你会看手相?”朱华涛说:“我就是吃这碗饭的,我是香港来的星相家,星相家,知道么?”小姐说:“那你最好别看了,我的命不好。”
       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开头,从命运开始,而且是那么一个很不幸的故事。一个还在读中学的女孩,她当然很聪明很美丽,父亲在棉花田里锄草时被一条毒蛇咬死了。多少年来,这条毒蛇一直蛰伏在这里,似乎就是为了等待在一个具体的日子里把一个像牛一样健壮的男人咬死。她那还很年轻的母亲因为忧伤过度,就得了一种怪病,好一日,歹一日的,又没有钱医治。这个美丽而聪明的女孩了让弟弟继续念书,也为了让多愁多病的母亲少一份辛劳,多一线希望,只身来南方打工,谁知被人贩子拐骗到了一个男人最爱去而女人最不爱去的地方。她一次一次地反抗,逃跑过,逃不掉;寻过死,死不了。最终也只好向命运低头。现在虽然做着这种事,可还是多么渴望一点人间温情,哪怕很少,很短。
       朱华涛当然不缺少这种很少很短的人间温情,南方允沛的阳光又使他充满了旺盛的生殖能力。重要的是他还有钱。一个拥有了这一切的男人当然有权利有义务搂紧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连同她悲惨的命运。而那个女子因他这充满力量的一搂,一身的风尘都散了,一个身子也化了,只把卫个清洁的精神留了下来。两个人渐渐进入了一个忘我的境界,这也是一切人生游戏的本质。一个是虚构的星相家,一个是充满情意而又有献身精神的弱女子,这是两个虚构的人,但肉体和欲望却是真实的。
       这很重要!
       玩过多少次这样的游戏,朱华涛已记不清了,也好像与他毫无关系。那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个又一个的别人。或是一个活的有些不耐烦的官员,或是一个没结过婚而又对女人充满好奇的中学教师,或是一个看见自己老婆就要阳痿的男人。反正这种人很多,和厕所里、电线杆上那些千篇一律的白纸广告一样多。朱华涛本人却丢失了。只有在他穿上裤子,对着镜子系好金利来领带时,床上那一片黄色的录像里才有的喘息、呻吟声连同那一堆丑态百出的肉体,才会重新变成一个完整的朱华涛。
       李瑶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朱华涛。她站在三寓宾馆门前那片阳光里,左边是明亮的玻璃窗,她特意选了这么一个地方等候朱华涛,一切都是很灿烂。右边是林阴大路,人们行色匆匆地从她的身边走过。也有人会忙里偷闲地看她几眼,目光直勾勾的。看得出他们还没有钱,不能去找女人。有钱的男人是不会用这种目光看女人的。朱华涛也曾用过这种眼光看女人,现在不了。人一旦有了钱之后,也就有了风度,并且用这种风度掩饰了他们的下流想法,干了自己想干的事,却懂得保持自己的身份,这也就是人人敬仰的绅士。朱华涛两眼平视前方,转弯时也是直角,没有注意玻璃窗前站着的女人。直到他被一条穿肉色袜的漂亮腿儿绊了一下,才把头猛地转过来。
       这一腿,当然是李瑶瑶故意绊的。
       “李瑶瑶!”朱华涛吃惊地叫了一声,“你怎么会在这儿呀?”李瑶瑶笑了笑。“我在这里等你。”说得很坦然。朱华涛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并没有显出更多的热烈来。他当然忘不了李瑶瑶那次蓄意制造的“照片事件”。“真没想到,你还会来找我这个卑鄙的小人。”李瑶瑶用冷漠的眼光看着他:“莫把话讲得这么难听好不好,我又不找你讨饭吃。我是来和你谈一笔生意的。我敢肯定,你会对这笔生意感兴趣。”李瑶瑶既然这么说,朱华涛就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行啊,到我的公司去谈谈吧。”但李瑶瑶却不愿意去他的公司,李瑶更愿意在随便一个什么公园的条椅上谈这件事。朱华涛想了想,就把李瑶瑶带进了黄花岗烈士陵园。这里离三寓宾馆很近,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既方便,还可以吸取革命先便烈的失败教训。穿过立交桥时,有很多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兜售假发票假文凭假身份证。朱华涛说不要不要。一个戴黑墨镜的人凑过来,伸出一根笔直的指头瞄准他,作了一个扳机的姿势。“要不要?”戴墨镜的人低声问朱华涛朝李瑶瑶的背影盯了一眼,这个东西他还真想要。
       总算是烈士陵园,门票倒是很便宜。朱华涛觉得他和李瑶瑶的交情,好像还不止这个数,又加上了两瓶矿泉水。公园里没有几个人。他们在一张靠近池水的白色条椅上坐下了,不远处有两个老头在下象棋,脸色铁青,一直没有抬头。片刻的沉默之后,朱华涛问:“你最近有没有见地黎丹?”李瑶瑶冲他一笑,“怎么?你还在想她呀?”这么一问,朱华涛就觉得自己很可笑,心想黎丹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李瑶瑶见朱华涛没吭声,又逼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一个多情种,可惜人家不领情。”朱华涛说你别大惊小怪的,我只是问问。李瑶瑶说:“我毕业后就没见过她了,听说她嫁给汤梦生后,日子过得跟小神仙似的,不想事。”朱华涛摇头晃脑,说女人干起傻事来,真是十条牛也拉不回来,黎庙不是不懂事,她根本就不想事,完全活在一种感觉里。李瑶瑶说:“这就是你最不了解女人的地方。其实每个女人都愿意活在感觉里,你以为我不想?”她顿了顿,“我也想,关键看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朱华涛喝了几口矿泉水,抬起头来时,已堆起一脸的悲愤。“李瑶瑶,你说,汤梦生有哪一点比你强?不就是多了几张钞票吗?他比我大十多岁,再过十年,我的钱决不会比他少,我有这个信心。你信不信?”李瑶瑶把头朝他微微仰起一点,诡谲地眨了眨眼,“我信,我就是来帮你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的。”
       那两个下象棋的老头儿突然打起来了。
       第 五 章
       汤梦生的死,可以说跟李瑶瑶没一点关系。
       李瑶瑶离开天图公司的前一天,也就是汤梦生回家很晚的那一天,汤梦生找到了一家不太景气的电子元件厂,准备合作生产T-21学生王子。七成八发,这一天正好是正月十八。要发要发,汤梦生觉得这个日子很吉利。他原想安排李瑶瑶到工厂监工,这是一个很重要很关键的岗位,没想到李瑶瑶却一个字要走。夫妻俩把他李瑶瑶送上车,回程路上没说一句话,怏怏的。进屋换了拖鞋,黎丹才轻声说:“这事都怪我,我不该在床上那么一个劲儿地叫,李瑶瑶肯定听见了。李瑶瑶听见了会怎么想呢?”
       接下来的日子,汤梦生忙得一塌糊涂,跑生产许可证、注册商标。这些事都难办,但是费时间,时间都在酒桌上、歌舞厅里一分一秒地磨蹭过去了。转眼就到了五月,还有专利产品证没办下来。申请报告在年前就送到了市专利局了,当时虽然还没有放年假,但大机关小机关都已经开始分水果分牛肉发奖金了,一箱一篓的东西家里搬。汤梦生很懂事,也就没有催。年过了,节也过了,汤梦生又去找他们。那个负责申报的科长翻箱倒柜,找了好半天,也没有找到那份申请报告。他问汤梦生,“你真的把报告送来了?”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汤梦生很生气,可一看见科长大人找报告找得满头满脸的汗水,气就消了一大半,况且这里也不是他可以生气的地方。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帮助这位健忘的科长在人回忆:报告是真的带来了,还有一大摞材料,都装在一个大牛皮纸装里,您当时还抽出来看了几页,然后放进了文件柜,就是您右手边的绿色文件柜。科长大人把手插进头发里搔了一阵,搔出一层油,又顺了顺。头发依旧丰茂,额角却在悄悄隐退,再过不久,他就要接近一位伟人的容貌了,只是永远也长不到那么高。他说:刚才你也看见了,我一层一层地翻过的,就是没有。要不,我再找找。”说着,拉开还没上锁的柜门,又把头钻进柜子里,身子弯曲得厉害,连脖子都红了。这样一来,汤梦生反而不好意思了,说算了算了,“我再补一份报告来吧。”
       好在有没有专利证书,并不影响工厂里的正常生产。汤梦生派了公司的一名副总经理在工厂里临工。“质量!”汤梦生说。那位副总经理说:“专利还得赶快办下来,要不我们的产品一上市,大量的仿冒产品也会纷纷出笼。”汤梦生说快了,马上就要办下来了。他每次打电话给金晓琳,金晓琳也这么说。
       金晓琳的丈夫是专利局的一位处长。汤梦生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觉得还是找熟人好。他对黎丹说:“你去找她帮帮忙吧,金晓琳怎么说也是你的老师。”黎丹说要去你自己去,别拉上我。说是这么说,黎丹还是去找了金晓琳。金晓琳盘腿坐在沙发上,拿起一个苹果,清脆利落地咬了一口。“黎丹呀,你以后怀了毛毛也要多吃苹果,孩子生下来后皮肤就好。”黎丹说:“我不想怀孩子,我想抱一个回来养。”金晓琳拍着自己庞大的肚子说:“还是自己怀的好,你不知道,孩子在肚子里踢腿的时候,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那才叫幸福。啊呀,这个小调皮鬼,他又踢了,哎哟哎哟哎哟!”
       三个月后,金晓琳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她丈夫却仍没有把T-21学生王子的专利证办下来。汤梦生和黎丹开了车去医院看她。金晓琳的丈夫也在,是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床边,一匙一匙地喂鲫鱼汤给金晓琳喝。汤梦生刚把一箱亨氏奶粉放在床脚边,黎丹立刻就觉得买错了东西。金晓琳的两个奶子挺得高高的,大有撑破衣服呼之欲出之势。这样的一双大奶子,是不会缺少奶汁的。果然,金晓琳一看见他们,就挺了挺那一对充满信心的乳房,说奶孩子还是人奶好,“我的奶水足得很,毛毛怎么也吃不完,胀得生疼,只好给老方吃。”
       老方就是金晓琳的丈夫。大概是这几天一直在吃奶,看上去脸色挺不错。“你们的报告早就报到国家专利局了,不知怎么还没批下来。”老方说着,把那只空碗放在床头柜上。汤梦生说:“我想去北京问问情况,您看呢,方处长?”你去一趟也好,我给你写一封信吧。我有个朋友在国家专利局,他不负责专利审批,但有熟人总会好一些。”汤梦生说那真是太好了,您为我们想得真周到。说话间那只碗不知怎么就从床头柜上落了下来,砰的一声,摔成了七八块。老方笑着说:“好事啊,越打越发嘛。”
       几个人也都跟着笑,笑过也就没事了。没有去探讨这只碗究竟怎么掉下来的,也不觉得有什么蹊跷。
       汤梦生乘坐的飞机是在升空不久出事的。那天太阳很好,是一个适合飞行的好天气。飞机失事的地方,有一个泥塘,泥塘里卧着一条默默的水牛,裹一身湿泥,只把一根响尾甩过来,甩过去,忽然就一声长哞,天地为之一震,一架飞机从天上直栽下来。
       据报道死亡七十三人,耕牛一条。只有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奇迹般的活了下来。他尿频,每隔十五分钟就要上一次厕所。飞机坠毁时,他正待在厕所里,又恰好只有厕所那一块没有摔得粉身碎骨。这个老人虽然留住了一条性命,但两条腿被飞机的残片活生生地斩断了。他将守着剩下的半截身子度过余生。他很失望,说我活得够长了,我也不想活了,老天爷却偏偏让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他的儿子更加失望。
       黎丹在当天傍晚就赶到了出事地点。她看到了一大片烧焦的黄圭和散落在各地的飞机残骸,十几具还算完整的尸体用白布裹着,静静地躺在那里。更多的死者,像汤梦生,根本就不知道谁是谁了。有很多人在哭。也有人在和航空公司和保险公司的人讨价还价,商谈赔偿的事。黎丹不属于这两种人的任何一员,显得很孤独。她只是茫然地看着天空。天边烧起一片晚霞。霞光尽了,却留下灰烬般的白云。
       几天后,黎丹领到了一笔可观的赔偿金,还有一个很漂亮的盒子,盒子里只有一把烧焦的黄土。航空公司的人对她说,这是汤梦生先生,是您的丈夫。回到长沙后,黎丹生了一场病。病好后,脸上又有了一些过去的光彩。在她生病期间,第一批T-21学生王子生产出来了,但却被工商部门全部封存,几条生产线也完全停了下来,理由是这种产品侵犯广州一家公司的知识产权。那家公司的智多星小王子学电脑,在今年四月就经国家专利局核准登记,颁发了专利产品证书。而T-21学生王子的设计,却与该公司的智多星小王子一模一样。天图公司被罚了一大笔款,又赔偿了给那家电子元件厂造成的全部损失。为了还债,所有的生产设备连同那栋还算气派的办公楼,一并遭受拍卖的命运。
       汤梦生就这样彻底消失了,连同他苦心经营十多年的事业,连同他那些光辉的或者黯淡的梦。
       在清点汤梦生的遗物时,黎丹在他放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发现了一张老人的照片,还有一张填好后没有寄出的汇款单,金额五百元。收款人叫汤银香,收款地址是湘西慈利县一个叫江垭的地方。黎丹拿着那位老太太的照片端详了许久,其实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闪闪发光的一头白发,雪一样。
       黎丹拿着这些东西,很平静地离开了这栋已属于别人的大楼,仪态中带点儿庄严。
       几天后,黎丹就搬回了父母家里。她母亲开始还有点担心,怕女儿承受不了这一连串的打击,倒是父亲更了解女儿。“没事,我们家丹丹最想得开了。”黎丹果然很想得开,舞照跳,马照骑,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母亲有些看不惯了,转弯抹角地说了几句要注意影响之类的话。那时也确实有人在说闲话,一个寡妇怎么怎么的,丈夫刚死就怎么怎么的。黎丹的母亲在她们那一代人中算是最开放的了,但听了这些风言风语,心里还是被什么东西咬得生疼,又觉得黎丹也确实做得有点过分了。黎丹听了母亲的提醒,也没有怄气,只是问:“妈,你要我怎么办呢?痛哭流涕,还是躺在地上打滚?”她母亲还真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黎丹出门之后,她爸爸朝正在更年期的妻子挤挤眼,说:“我们家丹丹很快就要带男人回家来过夜了,你得有点心理准备。”她妈妈大叫起来,“这像什么话!”她爸爸很严肃地说:“的确很不像话,但像人,这才像是人过的日子嘛。”
       黎丹本来是要把一个男人带到家里来的。那个男人开着宝马,从袁家岭立交桥上转过来,往八一路上车,忽然看见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太太横过马路。男人没有减速,因为在这种速度下,老太婆完全可以按照她的步行速度穿越马路。谁知,老太婆走到路当中,看见飞速而来的车,突然又后退了几步。要是再退几步也没事,老太婆显然是吓慌了,干脆站着不动。这就使黎丹准备带回家的男人一下了失去了判断力,他下意识地猛踩了一下刹车。黎丹坐在男人旁边的座位上,脑袋随着惯性猛地向前冲去,又往后一仰,再看时,老太婆不见了。男人拉开车门,冲下车去,低头一看,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没事,老太婆没事。老太婆差不多钻进轿车底下去了,竟然没有受一点伤。她爬起来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捡那些撒落的白菜和满地翻滚的萝卜。 这就是人。一旦脱离了死亡线,马上就开始做活着的事。根本就没想,只是一种反应。但黎丹想了,想白菜萝卜和一条生命的价值。想了一路。那个男人侥幸躲过了一场车祸,特别兴奋,一路上说呀说呀,也不知说些什么,黎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也一句话没说,全忘旁边还有个人。车开到韭菜园,离省文联大院不远了,黎丹说:“就到这里吧,我想一个人走走。”那个男人一脸失望,但还是把车停下了。
       从这天晚上开始,黎丹突然变得非常沉默,再也不到外面去疯了,一连十几天没有出门。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弹钢琴。弹德沃夏克的《野鸽》。一位漂亮的少发谋杀了丈夫,并且很快改嫁了一个在葬礼上结识的青年。但深深的内疚,使得这女人在听到前夫坟上野鸽的哀鸣时无法平静,最终发疯并且自杀。 黎丹弹钢琴时,做妈妈的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女儿迷人的侧影,微微翕动的鼻翼,轻轻跳动的一簇簇光亮的鬈发,一个身子都随了这曲调轻轻滑动。她听得心直往下沉,捞不起来。直到一曲终了,她才说,丹丹,你找到了一种东西。
       黎丹的父亲则一直看着女儿的背影。
       很像一副油画。
       哈摩少·威尔海姆那幅近一个世纪以来使人想入非非的杰作,只不过威尔海画的不是少妇,而是一个背和观众坐在钢琴旁的女孩。纤细的背影,同样纤细的脖子有一半隐在淡褐色的阴影里。所有冷漠的感觉都来自这片阴影,而不是四周那种柔和色调的场景。 威尔海姆是一位古怪的丹麦人,仅仅只是古怪而已,同那些疯疯癫癫的艺术家相比,他还算得比较正常的。他的大部分时间活在十九世纪,人们提到他,也说他是十九世纪的画家,但这幅画却是1901年画的。也就是说,那个背对着人们的少女从这个世纪开始就一直坐在钢琴旁,这个世纪发生的任何事情包括两次席卷全球的战争都与她毫无关系。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在一代一代人的注视下继续这么坐下去,因为魔鬼般的威尔海姆使她具有了不受时间限制的永恒性特点,而美丽也就注定钉死在永恒上。
       威尔海姆也许没有想到这是一种局限。所有不受时间限制的永恒性其实都是一种局限。黎丹小时侯总想看一眼钢琴旁的女孩的那张脸孔究竟长的是什么模样,却总是走不到她前面去。
       这是一条看得见的界线,但谁也跨不过去。
       第六章
       也真是命中注定活该有幸,朱华涛有生以来最辉煌的时刻来到了。智多星小王子学生电脑,使他在商界一举成名,滚滚而来的钞票又让他在欣喜之中多了几分惶感。
       黄花岗烈士陵园的确是一个适合谈生意的地方,面对那么多安息的灵魂,你不可能不冷静。况且,和他坐在一条椅子上的又是一个让他吃尽了苦头的女人。当李瑶瑶一口气把她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之后,朱华涛还是默默地喝着矿泉水,一声不吭。后来李瑶瑶站起身来要走,朱华涛还是没有说什么。李瑶瑶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而他也正抬起头来看李瑶瑶,两个人眼对眼,一句话也不说,最后还是朱华涛忍不住,咧嘴一笑。
       李瑶瑶是一个谁也捉摸不透的女人,这一份改变他们共同命运的设计图也不知是从哪里搞来的。直到专利批下来,他才觉得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真真实实地攥在了自己的手里。李瑶瑶的要价当然也不抵,她说,你用现有财产投资,我用智力投资,我们各占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这个公司从今天开始就是我们的了。
       李瑶瑶说的那个“今天”,也就是专利批下来的那一天。他们在天河宾馆的一间包厢里喝酒。只两个人,因此,有一点弹冠相庆的味道。但情调还是有的,没有开电灯,燃了两只红烛,烛光摇曳,室内的氛围便衬托得幽秘、温柔,两个人仿佛裹在一团粉红色的婚纱里。这样一种氛围,朱华涛是很容易把自己忘掉的。他不知不觉就撩起她的裙子—这其实是一种习惯性动作,一只手沿着她那漂亮的腿儿往上摸。李瑶瑶没有拒绝。李瑶瑶说:“你答不答就,我的条件?”朱华涛的手一下子就软了,很狼狈地从裙子里滑了出来。李瑶瑶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闪闪发光。“朱华涛,你是怕我把你的公司一口吞掉吧?”朱华涛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喝干,胆气壮了一些。“李瑶瑶,我不是不这样想,你的厉害我已经领教过了,你什么都干得出来,又让人防不胜防。”李瑶瑶说:“ 我知道你信不过我,这样吧,我干脆嫁给你,连我都是你的了,你还担心什么?”朱华涛冷笑一声,“那你不就更方便了?弄点什么耗子药把我闹死,一切都是你的了。”李瑶瑶大笑起来,揉着笑出来的眼泪说:“朱华涛啊朱华涛,你为黎丹死了三次没死成,就不能为我死一次么?你有仪表有才气就缺这么点儿征服女人有勇气!”
       面对这样的挑战,再不敢迎战就是十足的软蛋了。
       一个星期后,朱华和李瑶瑶结了婚。婚礼是在教堂里举行的。这是李瑶瑶的主意。朱华涛说:“你又不信天主教,何必去赶这个时髦?”李瑶瑶撇撇嘴,“你太不了解我了。我不但受了洗礼,差一点还当了修女呢!”朱华涛只好相信,从现在起他就必须学会相信李瑶瑶说的每一句话。教堂里静谧极了,披着羽白色婚纱的李瑶瑶是那样美丽和圣洁,在牧师的祝福中,她油然地回想起这一天以前的那些最沮丧最晦气的日子,心软得没力量活跃。世界上最准确的时间并不是年月和时日,而是永无止境的“以前”以“以后”。中华文明历史五千年,五千年“以前”还有多少个“以前”,一万年“以后”还有多少个“以后”,原来时光既没有开始也永远没有结束,不知达摩面壁十年悟出的禅机到底有什么实际意义。
       她突然为自己的那些闹腾感到好笑。
       十月,据说是一年中年人发育得最快、人在一年中活得最滋润的月份。李瑶瑶的精神衰弱症却一天天厉害起来,夜里吃了安眠约也睡不着,白天打不起精神来。结婚以后,她就当了公司的财务主管。这个位置有多么重要,没做过买卖的人也知道。李瑶瑶对手下那几个财会人员越瞅越不顺眼,她要让这些人“认识认识自己”,没想到却让人家看了笑话,接连弄错了好几笔帐。这怪不得她,只要多看一会儿帐本,就两眼发黑,有时还会椅子上晕过去。
       “我真想像黎丹那样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哪怕只有一天!”回到家里,她这样对朱华涛说。朱华涛正在看电视里的中韩对抗赛,中国永远只有挨打的份儿,越看越窝囊,仿佛韩国一脚脚地在自己的心窝上踢。朱华涛灵机一动,结局不可以改变,但自己是可以改变的,他索性摇身一变,变成了韩国人。他为韩国人的朱华涛,看着自己的同胞一步一步地把那些疲于奔命的中国小子逼进绝境果然是痛快淋漓。踢!踢死他妈的戚务生,谁要他排出这种阵式的!正看得眉飞色舞,李瑶瑶提个这么无聊的问题,他没好气地回答:“你到底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呢,小车也有了,别墅也有了,保姆也有了,你身上随便穿的哪一件衣服,也当得你在湖南大学半年的花销。”朱华涛说的是实话,可李瑶瑶却把他恨得咬牙切齿。他全然没有一点夫妻情份,太不理解她这个做妻子的了,也太不理解女人了。其实朱华涛很理解她。朱华涛说你只要换个角度想一想就行了。
       夫妻关系一日不如一日,有时在半夜里也会打起来。其实也不是真打,朱华涛只是抡起拳头来吓唬她:“你自觉一点,莫搞的我发宝!”李瑶瑶巴不得他打自己一顿,只要他一出手,自己再没道理也有道理了。可他就是不出手,这就使她很气愤,不得不大声喊,你打我,你敢打我,救命啊!她要叫得整个小区里都知道,朱华涛——她的丈夫在打她。搞得朱华涛一出家门,人人侧目,不是个人了。这样没有修养,也配住别墅!这样一来,朱华涛又只好施展他出色的演技,到外面去玩游戏。夜还是要回来过的,只是回来得晚一点,李瑶瑶当然要作样子给他看。“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朱华涛说去会几个朋友,商业上的应酬总是很多的。李瑶瑶把朱华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拉长声音说:“你为什么不带我去?你老婆丑得不能见人,怕糟蹋了你的光辉形象是不是?既然是商业上的事,我就更应该去呀,别忘了,公司是我们的,我和你的!”
       朱华涛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倒了一杯威士忌,一气儿喝下去,才用力把话说出来:“李瑶瑶,全是你的,这个公司我不要了,好不好,我求你了,让我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到了晚上做爱的时侯,朱华涛哪里还有一点情绪,李瑶瑶精神不好,性欲却特别旺盛。每次刚到兴头上,朱华涛就投降了。这下就更不得了,李瑶瑶逼问他跟哪个野婊子睡了?朱华涛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李瑶瑶说:“我是为你着想,一个男人连这种事也做不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真不想活了呢。”
       说这话时,朱华涛已经被李瑶瑶一脚踢一床。他站在落地窗前,一丝不挂地站着。从窗帘的一隙望出去,满天的星子虚悠悠地悬在空中,一轮明月,远在天边静止着。而在这样美丽的一个夜晚,他却不得不开始盘算怎样摆脱这个女人。他听见李瑶瑶正慢慢地拧开那只小约瓶的瓶盖,脑子忽然一片空白。
       朱华涛后来干脆不回家了。为此,李瑶瑶曾哭叫过,怒骂过,满地打滚,使出有失一个知识女性的浑身解数,可就是不肯把瓶子里药片一骨脑儿地全吞下去。她好像知道朱华涛的这个阴谋,每次吞下两片安眠药后,总要冷地笑一下。某天晚上,一连几天没有回家过夜的朱华涛突然回来了,他好像是特意来给李瑶瑶送一张报纸的。这是南方一家发行量很大的晚报,朱华涛无意间发现了黎丹的行踪。关于黎丹的报道很短,几乎淹没在那一天发生的战争地震总统出访等各种大事中,要是换了别人,人一定会看到。但朱华涛一眼就看到了“黎丹”两个字,根本就不用看,这两个字几乎是从黑鸦鸦的一片文字中跳出来的。报道说,黎丹放弃了大城市的优越生活,只身一人,来到湘西一所很偏僻的学校——江垭中学当了一名普通的教师。最后是一句无病呻吟的感叹,广大贫困山区多么需要黎丹这样献身精神的大学生。云云。
       李瑶瑶正在浴室里洗澡。她是从广州市文联办的文艺学校里刚回来的,出了一身汗。广州的秋天还是太热一点。李瑶瑶每天下午去那里学两个小时的钢琴,雷打不动。洗完澡,她在镜子里欣赏着自己散发出阵阵香味的身体,脸色虽然有一点苍白,但比原来好多了,有了淡淡的血色。音乐真能使人美丽,自从开始弹钢琴,她的精神衰弱症好多了。从镜子前转身走开时,眉宇间有一些自我陶醉的神色。朱华涛真是太蠢了,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也不会珍惜,难怪黎丹不要他。
       李瑶瑶裹着浴巾出来,很暴露,以为朱华涛会多看她几眼。朱华涛不看她,把那张报纸递张她,你看看。李瑶瑶本想不看,见朱朱华涛那么严肃,觉得有点奇怪,就看了。看了之后,放下报纸,一句话也不说。朱华涛说:“没想到,真没有想到,黎丹这一步是走到底了。她那么漂亮,随便找个大老板,照样可以过得很潇洒很风光的。”李瑶瑶还是不吭声。朱华涛又换了一个角度说话,“女人啊,女人嫁过一次,也算得出口转内销——处理了,真正有钱的大老板,怎样会看上一个寡妇呢?”李瑶瑶忽地从沙发站起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黎丹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准你侮辱她!”说完,气冲冲地上了楼。
       朱华涛只冷冷地一笑。哼,装什么相!
       他打开电视机,拿着遥控器乱按了一气,没找到自己想看的球赛,有些无聊,也进了卧室。李瑶瑶呆呆地坐在床上,缩着脚。朱华涛本想打趣几句,却见她双眼紧闭,几颗泪珠在睫毛上轻轻跳动。朱华涛很惊奇,他未见过李瑶瑶这么脆弱这么有女人味的样子,陡然间心里充满了怜爱,不觉间用双手挽住了她。李瑶瑶失声痛哭起来。她以前当然也哭过,即使是放声大哭,脸上却有一种泪水冲刷不掉的坚忍表情。不像现在,这么揪心这么软弱,简直像一个孩子,一张湿漉的嘴贴在他的胸口上,又灵活又性感地蠕动着,“你要对我好,你要对我好……”
       这一晚,他们把爱做到了舍生忘死的境界。
       
       第七章
       黎丹是1995年9月动身去江垭的。当她把一只旅行箱从卧室拖出来时,她的父亲母亲都没有说什么,因为什么也不用说了,女儿脸上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懂事过。出门时,她妈妈才说了一句,吃了中饭再走吧。黎丹说,我不想吃,我的肚子一点也不饿。
       长这么大,黎丹还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以前,她也跑过了好些地方,也算见了一些见面,但都是跟爸爸妈妈一块儿去的。跟着妈妈一般是去那些比长沙更大的城市,广州呀,北京呀,上海呀,这些地方的人才懂得欣赏她母亲弹奏的小夜曲或安魂曲。同爸爸一起远行充满了传奇色彩,和爬雪山过草地差不多。爸爸说他去的地方才是男人应该去的地方。像这样的一种旅行,无论走千里万里也不觉得远,和在家里一样,爸爸妈妈就是家。买车票住饭店吃饭喝水都不用她操心,只要不把自己搞丢了。
       这一次不同。一出家门,就有一种遥远的感觉。她随身带了一本地图。到江垭,先要到慈利。那时长石铁路还没有修通,得从怀化转车,列车要沿着京广、湘黔、枝柳三线绕一个大弯子。也有从长沙直达慈利的长途客车,但路况很差。湘西又是一个土匪神出鬼没的地方。报纸上说,最后一个土匪在70年代初已经击毙了,是一个女匪,她居然在一个山洞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但这只是一个旧式土匪时代的结束,新式土匪仍旧层出不穷,并且把长途客车作为他们的主要攻击目标。黎丹最后认为,还是坐火车好。但没有直达慈昨的火车,只有过路车。也就是说那个小县城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起点或终点。人很挤,许多方向相同但目的地不同的人挤在一起,身子挨着身子,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往曾蹭。一边一条铁栏杆,这就是进站口。你一旦进入,其实也就进入了一个决定,再也不可能往回走,走回头路要比前行付了加倍的努力,而且还会阻挡那些往前走的人。这些人大包扛在肩上,手里提着袋子,车票用牙齿咬住。这是一群很有重量的生命。和他们比,只拖了一只旅行箱的黎丹,显得轻飘 飘的。
       最后一道关卡是检票员。
       走到这里,个个都把脖子向前弯去,谁都想早一点通过这道关卡,脑袋比脚更想,因此才有这样一种姿态。所有的验票员都是一种表情。他或她接过车票后,仅仅是为了看上一眼,目光犀利,一股狠劲儿。你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张车票,被他或她攥在手里,用剪刀一剪,你身上就有一个“M”形伤口。“M”是mimion的第一个字母,在英国人眼里,有时是一个夜间偷东西的盗贼,有时是狱吏、警察一类的法律忠仆,有时是走狗或奴才。汤梦生活着时喜欢叫黎丹做Minion——顽皮姑娘。
       到慈利已是第二天下午,湘西的遥远是真实的。车站旁边有一条小食街,摆满了各种小吃,飘溢出大都市里少见的人间烟火味。黎丹这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很想吃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见一家食摊前买水饺,但要了一碗,又辣又烫,把憋了好久的一身汗水发出来了,顿觉浑身爽然一轻。付钱时,她顺口问了老板娘一声:“大婶,现在还有没没有开江垭的班车?”老板娘瞟一眼挂在照壁上的石英钟,时针正指向下午四点,“还有一班,四点半发车,不过,到江垭天就全黑了,你一个姑娘家,最好还是在城里待一宿,坐明天的早班车去,免得走夜路。”虽是平常话语,黎丹听了心里一阵感激,这 一位事事为别人操心的好人。黎丹拖起旅行箱,正要去寻个干净的住处,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她。“姑娘,你等等。”她回过头,那位一直在埋头喝酒的中年人,很壮实,戴一副出土文物般的黑框眼镜。见了黎丹那警觉的样子,中年人一笑,笑声也响亮。“姑娘,我也是去江垭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黎丹以为他还有话说,他却不说了。黎丹也没多想,就跟着中年人去了汽车站。上车时,中年人一抄手就把黎丹的箱子稳稳地拎了上来。那么沉的一只箱子!
       路是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来的,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地下,真是天旋地转。天很低,眼看着就要塌下去,那山一咬牙,又把它顶上去了。黎丹和中年人坐一张椅子,两个人都默默的,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中年人拉开赵本山常用来表演小品的那种黑手提包,把手探进去东掏西掏,掏出两只金黄的橘子来,给黎丹一只。黎丹莞尔一笑,“您怎么称呼呢?”“我姓汤”。中年人说,“我们那里姓汤的很多,有几个屋场全是姓汤的。”黎丹一怔,不笑了,问:“有个叫汤银香的老人,你认得不?”中年人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阳光从车窗里射进来,在他刮得青森森的脸上白一片黄一片地掠过。好一会儿,他才叹息了一声,“一个可怜的老人,很可怜!”黎丹的心忽悠了一下。这话汤梦生也说过。
       江垭镇比黎丹想象的还要大一些,“垭”是两山之间可以通行的狭窄地方,这个镇子也就是狭长的。既然叫江垭,当然有一条江,其实是一条穿镇而过的小溪。街是青石板铺的那种明清风格的小街,两边都是吊脚楼。这样的一个小镇,只可以在沈从文的小说和黄永玉的画里找到,所以黎丹觉得很美。
       汤银香老人的家不在镇街上,还有两里多山路要走。旅行箱虽然装了滑轮,但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拖不动。那个中年人没说什么,把箱子往肩上一掮,就在头里走了。夜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三两只蝙蝠在夜里飞,很严肃地飞。中年人走得很快,黎丹几乎跟不上,紧赶慢赶,也就一阵风似的到了。再看那个汉子,扛着那么重的一只箱子,一气走过来,脚步不乱,大气不喘,这心劲,这力气,谁个见了不服。中年人卸下肩头的箱子,冲一间泥坯土屋里喊道:“汤妈,汤妈,你家来客人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个头来,一颠,颠出个身子,佝偻着过来。“茂生,是你哟,我家里会有谁来?”黎丹一眼就看见了那满头银色,亮的夜色也薄许多。她走过去,叫了一声大娘。老婆婆把黎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你是……”那个叫茂生的中年人说:“是梦生的媳妇呢。”黎丹心里兀自一惊,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就是汤梦生的媳妇呢?
       进到屋里,茂生喝了一杯茶就走了,老婆婆要留他吃了晚饭再走,拉了几把没拉住。这个人啊!老婆婆咳嗽着,叹着气,说太晚了,割不到肉了。扑到笼里去抓鸡。黎丹连忙架住她,说我不吃鸡,真的不!两个人像打架似的,惊得一笼鸡像炸了监的牢犯。老婆傻了眼,不知这个从大城市里来的儿媳妇要吃什么山珍海味。黎丹瞥见屋角里有一只葫芦,指着说:“娘,我吃这个!”她不知不觉地把“大”字给省略了。这一娘,叫得老婆婆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叫一声娘了。她常常会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小声叫她,娘,娘。她的脸,被一张嫩生生的小嘴弄得湿漉漉的。那是她的梦儿。汤梦生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这在类波尾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看见了那个大雪纷飞中走来的女人,两只骨瘦如柴的手臂,已经搂不起怀里的孩子。所有的门都向这个女人关闭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一个饥饿的长冬关在门外。她也正要关门,那具扶着墙根的女人却一头栽在槛里,孩子被摔到几步开外,意然一声不哭。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抱起了那个小猫似的孩子,这才发现孩子在哭,小嘴儿一张一合,只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双饥饿的眼睛,睁得很大。
       几十年过去之后,老妇人还在想,当初把这个孩子留下来,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一双饥渴的眼睛。那个女人被灌下一碗米汤后,苏醒过来,还有了跪下来的力气。”你就把娃儿留下来吧,大姐,也是一条命呢,是虫子是蚂蚁也是一条命呢。”孩子就这样留下来了。直到那个女人拄着竹棍踉跄出门时,她才想起什么,走进里屋量了两升豌豆,倒进了女人的布袋里。“小娃儿我先帮你养着,日子好过了,你还是把他领回去,这是你的娃。”
       但女人后来没来,也许没有熬过那具苦寒的冬天。而她,之所以能把这个冬天熬过来,也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为了孩子,她不得不背负一生的耻辱,把身子给了那个红鼻子保管员,丈夫饿死的时侯,她也没有过样做。很便宜,不过几斤红薯的价钱。而她的娃儿,梦生,也比她贵不到哪里去,只值两升豌豆。人就是这样,一旦吃上了饱饭,很快就忘记了什么是饥饿,也有了足够的力气来嘲笑这样一个古怪的家庭:一个卖身的母亲和一个买来的儿子。这样不值钱的东西,当然只有挨打的份儿。梦生出不得门。一出去,不是打破鼻子,就是脸上抓出了东一道西一道的血痕。“娘,我真不是你生的么?我真是你用两升豌豆买来的么?”儿子哭叫着,鼻涕泪水蹭她一身。她去找过那些孩子,甚至提了菜刀,她要和他们拼命。但那些孩子根本就不怕她,还敢朝她脸上吐唾沫。她,一个卖身的妇人,除了紧骒地搂住儿子,还能怎么样呢?
       一进中学,儿子就很少回家了,家离学校不远,可他非得要念寄宿不可。她去给儿子送米送菜时,尽量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体面的妇人,可孩子们还是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后来,每次走到离校门还有几十步远的地方,儿子就会从一棵树后蹦出来,把她拦住,脸上的表情跟做贼似的。儿子冷冷地说:“你不要再来了。我会发狠读书的。我会报答你了。”她的心冷了,儿子再也没有叫她一声娘。儿子果然考上大学,走了。走的时侯头也不回。在那个白漫漫的灼热的夏天,儿子的背影在山村的山口闪了一下,突然消失了。她知道,儿子再也不会把脸朝向这个他生长了十九年的小山村,再也不会回来了,像他那一去不返的母亲那样。
       老人当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这位从天而降的儿媳妇,她琢磨不透,儿媳妇单枪匹马千里迢迢来找她,究竟是为何事。老人那么伤心地一哭,又突然沉默,也让黎丹很是吃惊,但老人脸上的表情却说明她正在怀念什么。不几天,汤梦生一直守护到死的那些秘密,黎丹就全知道了。似乎有很多人一直想把这些事告诉她。
       汤梦生走得如此干脆,如此毅然决然,显然是为了一种摆脱,把他与江垭的生活作一次彻底了结。这样的生活,不仅仅是苦难,更多是屈辱。它对一个孩子的伤害,对一个孱弱灵魂的扭曲,是难以想象的。现在他终于了结了,因为他死了。
       黎丹很后悔,觉得不该到这里来。她来这里,其实也是作一次了结,把汤梦生一生中赚来的最后一笔钱——那笔赔偿金,交给老人。这个想法,在她看到那张照片和那张汇款单的一瞬间就决定了。黎丹觉得,这笔钱是她与汤生这间的最后一丝联系,而无意间发现的老人,使她找到了一种最佳的了结方式。
       在来这里之前,她已做好了种种准备,如果老人问起汤梦生的情况,她该怎么回答。好不想把汤梦生的死讯告诉老人,这太残忍了。她要让汤梦生继续活着,活在老人的想象中。当时,老婆婆一哭,她的心就提了起来,以为老人知道了什么。她没想到会在一间土坯小屋里,寻找到了失踪了多年的另一个汤梦生。
       那种想了结的心情更加急切了。
       这天,黎丹到寨子里去转了一圈,回来时,老人正坐在灶边想心事。
       灶膛里的火渐渐暗下去,老人俯下身去,想把火吹旺一些,浓烟漫起来,老人闭了眼,大声咳嗽,一缕白发在灶门前晃动。火亮了。老人睁开眼,看见儿媳妇开了那只旅行箱,露出一扎扎的钞票来。老人张大了嘴,似要叫出声来。黎丹挨过来,蹲在老人身边,叫一声娘,说你老把梦生养大,又送他念到大学,不容易,这钱是梦生要我给你老的。老人没吭声,几乎还停住了呼吸。
       吃过饭,洗了手脸,老人领着黎丹进了睡房,默默地揭开一层盖被,又揭开一层垫被。黎丹眼一花,看见床上的竹席上,铺的是一层钱。老人严肃地紧闭关嘴唇,看黎丹一眼。黎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老人说,这都是梦生寄过来的,一笔一笔全放在这里。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退回去,又怕他不高兴。等我死了,他回来给我收尸,就会看见的。他要不来,谁给我收尸,这笔钱就给谁了,我是这么想的。总不能让人家白白给我收尸。人这一辈子,说穿了,这不就是生一次,死一次。
       这话让黎丹感到了大半夜。
       第八章
       黎丹沦落为乡村教师的事,成了李瑶瑶和朱华涛夫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话题。每次提起黎丹,李瑶瑶总显得那么脆弱,朱华涛屁眼里都是劲。他们没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无论是在谁在一个亲人或朋友或毫无关系的人突然从天上掉到下之后,也会琢磨一些与生活有关的东西,譬如命运,譬如人生的意义,譬如人类的终极关怀等等很空洞很无聊的东西,再发几句哲学家悲天悯人的感叹。
       黎丹进江垭中学教书,实在与这些东西无关,既不是朱华涛李瑶瑶猜想的那样走投无路,也没有上报说的那么高尚。起因还是那笔钱。老人既然怎么也不肯收下,黎丹也看出来老人确实没有这个必要。这样,她很自然就想到了汤梦生的母校——江垭中学。
       学校位于镇西头,临江,也就是那条流的有声有色的小溪。江上架一座石拱桥,水在桥下很深的地方,人从桥上过,有凌空之感。一过桥,立刻有一股勃勃生气扑过来,那是人气,也是数百少男少女像拨节一样生长的朝气。大概是课外活动时间,孩子们在操场上你追我赶如一头头小兽,黎丹一下子就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了。汤茂生吹着铜哨,在球场上跑来跑去,给几个打蓝球的孩子当裁判,看见黎丹进了校门,就把哨子给了旁边的一个孩子,迎上 来,他只穿着短裤背心,健壮结实的身体上直冒热气,仿佛刚出笼的馒头。嗨!黎丹很城市味地招呼了一声。汤茂生也问过好,随手摔出一串晶亮的汗珠子,问她,“这几天还开心吧?”黎丹已经知道汤茂生是这所中学的校长,她本来还想问一问汤茂生怎么知道自己是汤茂生的媳妇,可汤茂生的眼神却告诉她,这不用问么?很鬼,这家伙。于是她就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笑笑,“你这个样子真不像是校长,我还以为是个体育教师呢。”汤茂生也笑了起来,“我本来就教体育嘛。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校长就是不教正课,也要教政治。你没有这个偏见吧?”黎丹说:“哪能呢,羡慕不来不及呢。我读中学时,那个老校长成天原则着脸,见了他,我们就远远地躲。”汤梦生叹一声气,“你们那是什么学校,我们这又是什么学校,天上地下呢。怎么,不带我到你的国土去参观参观?”
       汤茂生一弯腰,作了个请的手势。
       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学校嘛,无非是教室寝室阅览室。有一栋刚竣工的教学楼,很漂亮,廊柱漆了红漆,墙壁粉得雪白。过了这栋教学楼,一座山,好大一片树林,鸟很多。黎丹在一块青石上坐了,问:“怎么没有看见你闪的电脑教学室啊?”汤茂生说:“下个世纪再说吧,反正下个世纪也不太远了。”黎丹说:“那不要耽误好几茬儿人?”汤茂生茫然地瞪着天空。“有什么办法呢,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为了建这栋教学楼,我不知求了多少人,跑了多少路,脚都跑大了。”黎丹果然看见一双大得吓人的脚,套在牛鼻子凉鞋里,岩石般。“我到县教育局去要钱买电脑,他们倒慷慨,一下子给了我两台,比我爷爷还老,不是感冒发烧,就是抽羊痫风,能用么?”
       听得黎丹哧哧地笑。汤茂生看她一眼,“还有更好笑的,我们那架风琴,弹起来就像半夜鸡叫,叫得一校的学生,也都像半夜鸡叫。”黎丹的肚子都笑疼了,“你说话真风趣,我笑也笑不完。”正说着,一条大黄狗从女生宿舍里钻出来,嘴里叼一块血糊糊的东西。汤茂生大喝一声,那狗跑得更凶了。汤茂生愤愤的,“你看,这些女孩子多不懂事,什么东西也敢乱扔。”黎丹脸一红,问:“没有女生辅导?”“像我们这种乡下中学,很少有女老师分下来,原来有一个女老师,教音乐兼女生辅导,前不久回城里生孩子去了,还不知道来不来呢。”黎丹说:“我倒觉得你们这里挺不错的,山清水秀的,空气多好,人人都有一股子生气。”“你是大城市里来的,住三五天,觉得很新鲜,你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的,看还说这种话不?”黎丹瞅瞅他,“那就试试?”汤茂生笑着说,“小姐,你别跟我开玩笑了,像你这种重点大学毕业生,总经理夫人,愿在我们这里教书,打死我了不信。”
       “那就试试!”黎丹又说了一句,赌气般的。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原来她并不是开玩笑,而是确实想在这里教书,还很强烈。汤茂生见黎丹越说越认真,脸上的表情是这样,眼神也是这样,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他想。很快就想了一个不可能的理由。“就算你真的想留下来,可梦生呢?梦生会同意?”黎丹的眼睛飞快地转了转,说:“我干什么,他从来不阻拦。再说,他现在去美国留学了,得几年才回来,我一个人在城里也寂寞,倒不如在这里,热闹。”
       黎丹这样一说,汤茂生倒觉得入情入理了,心却更乱。
       他对汤梦生印象不好。汤梦生是从这里考上大学的,但考的是定向生,这就需要一大笔钱。这笔钱是由江垭中学出的。为此,他和学校立下了协议,毕业之后回来任教。但汤梦生毕业之后没有回来,突然一下子消失了,这可把和他签协议的校长害苦了。就是汤茂生。他和汤梦生是本家兄弟。也正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他怎么也说不清楚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为了本家兄弟,出卖了学校的利益。汤茂生本来有一个好前途,三十多岁就当了完全中学的校长,县教育局正在考察他,准备提拨他当副局长。没想到出了这种事,考察组撤了,纪检组来了。汤茂生的校长当不成了,老婆孩子的农转非指标出黄了。他当然很气,对那些反复盘问自己的人说,你们什么也别问了,这笔债,就算是我欠下的,我还!
       五年之后,汤梦生突然汇来了一笔钱,还加上了利息。除了钱,他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好像他欠别人的,仅仅只有钱。他不知道汤茂生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一个穷教师,拖家带口的,靠那点微薄的薪水还债,还要看别人的青白眼。那时,汤茂生真想死了算了,这所以没有死,就是为了还这笔债。汤茂生后来又当了校长,靠的是自己的实力和魄力,他也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正直。但许多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也失之交臂。他遣憾过,气愤过,恨不得把汤梦生掐死。但后来也渐渐淡漠了,看开了。汤梦生对抚养他长大的母亲都是那样,你想他又会对旁人怎样呢。
       这一档事,黎丹也已经知道了。看汤茂生的脸色,她知道他又在想这事。黎丹说,我知道你们对梦生有些看法,其实他对一些事也很后悔。梦生太忙,没时间回家乡看看,但对故乡及母校的感情还是很深的。我这次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梦生委托我向江垭中学损赠三十万块钱,早点把电脑教学室搞起来。
       汤茂生睁大了眼睛,手指尖也在微微颤抖。他很激动,并不因为学校里突然有了一大笔飞来横财,而是觉得要理解一个人,要真正认识一个人,真的太难了,做梦也没有想到汤梦生会有这么一个大手笔。
       黎丹再三叮嘱,这事不要张扬,当然也是梦生的意思。因此,就没有举办损款仪式什么的,这笔钱悄悄地在学校财务上入了账。黎丹如此真诚,汤茂生也不好拒绝。电脑买回来后,黎丹成了电脑教学室的第一任辅导教师。汤茂生领着黎丹走进教室,把这位新来的教师介绍给同学们。几十个学生,坐成各种姿势,一双双眼睛乒乒乓乓地睁开,亮得刺眼。黎丹有点儿气喘,短短地咳嗽了一阵,只说了一句:“我试试看。”
       学生们都喜欢黎丹的课,这与他们对电脑的好奇也有关。黎丹很快就和学生们成了朋友,打羽毛球,踢毽子,为了输羸,有时和一班小女孩争得面红耳赤。大家都觉得她不像个老师,所以就更喜欢她了。除了电脑课,黎丹还教几班音乐。这是她主动要求的。一声悠扬开去,全班的学生全倾倒了。下了课,黎丹天真地问同学们:“好听啵?”一个剃刺猥头的男生调皮地说:“盖帽了,比宋祖英唱得还好听。”
       黎丹给爸爸妈妈去了一封信,信上说:“我高兴得要死!
       但有件事让她挺不高兴,她只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生活,没想到却上了报纸。为此,她去找汤茂生兴师问罪。汤茂生一见她气冲冲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连忙让座,倒茶,解释,“这事怪不得我,只怪教育局办公室的那个小白脸,他就这个毛病,喜欢耍耍笔杆儿。”“他怎么知道的?”汤茂生苦笑说:“你在这里教书,我总不能不给局里通个气吧。”黎丹表示理解,又说:“我只不过是个代课老师,这样多不好,好像我挺虚荣的。以后再不准发生这种事了,要不,我拿你是问!”汤茂生只得像哄孩子似的,说了很多好话,黎丹才又笑逐颜开。她也真的像个孩子。
       正要出去,汤茂生又把她叫了回来,问:“这几个月,孩子们没难为你吧?”黎丹说:“哪能呢, 我们是好朋友。这些孩子都很可爱的,比城里的孩子用功,一点就破,根本就不用你多操心。”汤茂生说乡里的孩子都这样,上进心特别强。黎丹若有所思,说:“有上进心固然是好事,太强了就不一定是好事了。”汤茂生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黎丹说:“我发现强烈的上进心有时也是一种于连·索黑尔情结,一些在弱势环境下成长的孩子,都有这种心态,他们脑子聪明,吃得苦,一心要想出人头地,这其实是一种性格扭曲的表现,是一种病。因此,我很注意培养孩子一种天真随和的性情,让他们更活泼更坦率更自然一些。”汤茂生怔怔地瞪她半晌,突然一拍大腿:“黎丹,黎老师,我真的不敢小看你了!”
       初冬的一天,刚下课。黎丹夹着教案夹子从教室里出来,和汤茂生打了个照面。汤茂生满脸喜色,眼睛都在笑。黎丹打趣道:“什么事呀,把你乐成这样?”汤茂生说:“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自从你来了这里,江垭中学也连连交上好运了。县教育局刚才打电话来,说广州一家叫智多星的电脑公司,指名捐赠二十万块钱给我们学校,你说这事,我能不喜么?”黎丹心里一惊,也只是咯噔了一下,马上就笑了。“祝贺你呀,又要发财了。”汤茂生拱拱手,“同喜同喜,我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嘛!只是又要辛苦你了,你得找几个有文艺细胞的同学,赶排一台晚会,下周一,广州的客人就到。”黎丹说:“行,保证完成任务。”
       广州的客人,只来了李瑶瑶一个人,朱华涛要来,被她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拒绝了。她不想让黎丹看到她和朱华涛在一起。陪客倒是很多,都是这个小县里的头面人物,也算高规格了。小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风拥着一团一团的乱云,白一卷黑一卷地扫过来,真有一种走进天尽头的感觉。
       到了,终于到了。她看了一下腕上的小金表,下午三点。孩子们沿那条窄街两溜儿摆开,夹道欢迎,手里拿着乡下裁缝临时赶制的小旗子,摇得很起劲。只是,校长汤茂生少了一点见识,三辆小轿车闪闪发光地开过来时,他径自奔向第一辆,拉开车门,下来的却是腆着大肚子的教育局长。他不懂,第一辆只是开路车,主宾在第二辆车上。汤茂生急忙奔向第二辆车,打开车门,果然看见一个浑身堆满了颜色的女人,耀得他眼一花,立刻感受了南方那个大都市的繁华。
       李瑶瑶伸出一只穿着白色皮鞋的脚,矜持地下了车。这个乡巴佬真是!连一点起码的礼节都不懂,把车门打开后就一个劲儿地傻笑,连把手臂护在车门上都不知道。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坐在第三辆车上,此时也下了车,连忙走过来,礼节周到地道歉,李瑶瑶心里才阳光了一些。总的来说李瑶瑶还是挺高兴的,有一点前呼后拥的感觉。
       正式的捐赠仪式是在晚会前举行的。这是考虑到李瑶瑶远道而来,应该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学校里没有礼堂,就在镇上的影剧院里举行。除了全校师生,还有镇街上的老百姓,座无虚席。李瑶瑶没有带汇票,是现金,二十扎老头票,层层叠叠地码在铺着红布的桌子上,度江垭的老老少少开了一次眼界,谁见过这么多的钞票呢?县长局长校长,感激的话说个没完,但都是废话,不值钱,李瑶瑶的话才是一字千金。我们都知道她获过全省大学生演讲比赛第三名,又有这么好的一个发挥场地,这一席话讲得,真是眉飞色舞妙语连珠,动情之处,满场唏嘘,地上似落过一场毛毛细雨。
       然后,就是文艺表演。副县长和教育局长一边一个,簇拥着李瑶瑶走到观众席的第三排,看表演。在乡下,有这么一台晚会,也算难得了。那个跳天鹅舞的小女孩,居然能把脚尖完全踮起来,这是要一点功夫的。李瑶瑶当然知道,这都是黎丹的功劳。一下车,她就在人群中搜寻黎丹,直到现在还是没有看见黎丹的踪影。黎丹会不会是在躲着她呢?出于起码的修养,她又不便东张西望,也不好问,一问反倒觉得自己是冲着谁来的。正想着,县长把一张肉嘟嘟的嘴凑到她身边,“李小姐,大家都很想看看你的表演呢”李瑶瑶心里一动,问:“有钢琴么?”县长问局长:“有钢琴么?”局长问校长:“有钢琴么?”汤茂生老老实实地说:“没有。”大家都很失望。李瑶瑶说:“我本来想弹一曲Frana Lehar 的The Merry Widow——风流寡妇!没有就算了。”
       大家更加失望了。
       晚会结束已是十点多了。黎丹回到自己那间收拾得洁净的小房间里,这才感觉到了这一连几天的疲劳。她把头靠在椅背上,一双脚浸在热水里,说不尽的舒服。有人敲门。黎丹欠了欠身子,顺手把门打开了。“这个时侯敲门,我知道不会有别人。”黎丹头也不回地说。李瑶瑶看了看,屋里惟一的一把椅子坐在黎丹的屁股下面,只好在床沿上坐下了。“没想到,真没想到,你会藏在这么秘密的一个地方!”李瑶瑶默默地看了黎丹几分钟,然后说。她有点失望,黎丹脸上并没有想象的那种落魄潦倒的神情。黎丹说:“在你眼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么?”说完看她一眼,李瑶瑶居然没有脸红。
       两个人又沉默了。听得见落叶在风中的凋零声,一片,又一片,静静地飘过来,偶尔有两三声犬吠,叫得一个冬夜都消瘦了。李瑶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又说不上来,只把一双眼睛看着黎丹的脚,那一双依旧灵秀的小脚已在水里泡得通红了。她心里一时泛起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轻声说:“丹丹,我真的很想你,我常常想我们在大学里的生活,那时真好。今天一下车,我最想看到的就是你,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呢?”黎丹一笑,“这就怪了, 一直都站在欢迎你的人群里,特别是你今天的那一篇演说,太精彩了!”李瑶瑶说:“这不可能,丹丹,你从来不说假话,但这句话肯定是假的。你站在人群里,我不可能看不见,我又不是瞎子。”“随你怎么想吧,我只想提醒你一句,一个人太注意自己时,是很难看见别人的,特别是那些人群里的人。”
       话说得这么不投机,李瑶瑶坐不住了,起身告辞,心里还是想黎丹挽留几句的。黎丹却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黎丹只是很客气地说:“实在对不起,连水也没有请你喝一杯。开水瓶里的水,我全洗了脚。”
       李瑶瑶出了门,随手将门轻轻关上。走过小石桥时,她听见了黎丹泼水的声音。身子被桥洞里卷起来的冷风一激,打了个寒噤,也觉得一肚子的水急急地要放,脚步就更快了。
       这一晚,李瑶瑶没睡好。也不是别的原因,她睡觉择床,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睡不着。前些时,她和朱华涛去美国,住的是曼哈顿大酒店,也是一夜没睡。早晨起来,县长局长看见李瑶瑶精神不太好,早点也不吃,很关切,问她是不是水土不服,李瑶瑶笑一笑,说没事。
       一行人上了车,李瑶瑶还是坐中间那辆。小车从校门前开过时,她又朝这所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来的学校瞟了一眼。学生刚下早操,黎丹正和一个女孩子打羽毛球,在淡金色的阳光中跳起来,又跳起来,一头披肩发,高高地甩过头顶。李瑶瑶急忙缩回了目光,只觉得浑身发冷,连血管里的血都像冻住了。小车转过一个山口,黎丹的笑声犹隔着车窗传过来,又清又脆,像小孩子的生命一样灿烂……
       责任编辑田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