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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花儿
作者:徐承伦

《十月》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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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别哭啦花儿。伤了身子,嗨。”花儿的妈叹了一声。
       “抽搭个屁!”桩骂了一声。桩是花儿的爹,桩骂得挺狠,好像花儿做了什么很惹桩生气的错事。“爹妈委屈你了?哪个委屈你了?人家不是明媒正娶么?!你还想求个么?么,山东方言,意同“什么”。 这就是给咱赏了大脸。这是多大的抬举?!不知好歹的东西。”桩骂着说。桩认为花儿不太懂事。花儿这么大了很应该懂事了。
       这时侯花儿在西炕上,桩和花儿妈在东炕。
       事情其实是很简单的。
       刘四爷要娶花儿。花儿的爹妈要花儿嫁给刘四爷。
       原因其实也是很简单的。
       花儿家欠着刘四爷一大笔账。
       花儿家租种着后庄刘四爷的地,花儿家世代都租种刘四爷家的地。其实村子里很多人都租种刘四爷的地,四邻一些村人也有很多租种刘四爷的地。花儿家前年就欠刘四爷的租,去年花儿的爷和婆又染上急病双亡。邻居们说花儿的爹,这年月能用两张度把人卷了也算是尽了孝。桩偏又是个大孝子。“不行。”桩说,“二老苦了一辈子,就挣不来一副躺身的棺材?不行。”桩说,“豁上卖了老婆孩子也得给二老置棺材。”
       偏偏花儿妈也是孝媳妇。“怎么着由你吧。”花儿的妈对桩说。
       后来桩只有到后庄刘四爷那里去了。
       桩就欠下刘四爷更多的债。
       “南北庄住着,慢慢还吧。”刘四爷那时说。
       后来刘四爷也并未逼债、讨债,刘四爷只是差人来“问债”。
       来人并不气势汹汹,他们甚至没有讨债的意思。他们的确是来问债的,只是后来他们走马灯般来得越来越频了。
       那时侯桩和花儿妈明白了:刘四爷的账是不能再拖了。
       花儿妈只能埋怨桩,说真不该借刘四爷的账。
       桩说:“放屁!你再说屁话老子揍扁了你。你让我拿命去还账么?!”
       花儿妈说:“你让我拿命去还账么?!”
       其实到后来事情就简明了了。刘四爷托人递过话来,让桩别为那几个小钱焦心,也用不着犯难,说他有意再娶小。
       桩和花儿妈一下子明白了。花儿长得水灵,刘四爷夸花儿长得水灵。
       二
       长得水灵的闺女是福也是祸。
       花儿只有十六岁。
       那个夜晚花儿在西炕上哭。
       花儿觉得她太应该哭了,她应该哭的东西太多。花儿上有仨哥姐,下有仨弟妹,现在偏偏轮到花儿去做人家的小。花儿觉得这是太不应该的事,何况刘四爷已经有两房了。
       花儿不知是她的水灵给她招惹了祸。
       这时侯花儿还在西炕上嘤嘤地哭,花儿的哭声压得极低。后来花儿听不到东炕上父母说话了,花儿想爹妈八成是睡了,花儿就把哭声压得更低,连她自己也难以听到哭声了。
       花儿认为爹妈睡了,其实爹妈并没睡,爹妈认为花儿睡了,其实花儿也没睡。他们共 在熬这漫长的冬夜。
       这时侯已是下半夜了,月光将院里的一切都漂得明净。月光将世界涂抹得十分温情,甚至十分温暖。其实这是个冷森的夜晚,枯树、墙头草被冻透了,乃至土层也被冻透了。
       这时侯花儿甚至还没躺下,花儿就那么端端地坐着。花儿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很平静出神的样子。月光悄悄从窗口爬进来,悠悠地浸泡着花儿。
       这时侯没人发现,月光将花儿漂亮得更加水灵。花儿自己也不知道此时她变得更加水灵了。假如她知道了事情反而会更糟。花儿的水灵害了花儿。
       后来花儿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也许花儿并没有真正睡着。
       “快死了吧——”花儿叫了一声。花儿自己也不知道叫了这么一声,她似乎是在说梦话。
       东炕上没睡的桩和花儿妈仿佛同时按钢针扎了一下。
       “哎哟!”桩叫了一声,“她妈。花儿,花儿她她说要……”桩很惊恐的样子。
       “花儿说什么啦?她不是那样说的吧?”花儿妈说。花儿妈惊得不敢相信花儿那样说了。
       “怎么不是?你这熊耳朵。花儿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说得咬牙发狠。”桩说。桩急得抓耳挠腮似乎要跳起来。“这狠心不孝的东西。”桩开骂了。
       这时侯花儿不知她似梦非梦的一句话吓着了爹妈。花儿仍在坐着睡。
       “花儿怕不是说自己的。”花儿妈说。其实花儿妈比桩还清晰地听到了花儿说的什么,花儿妈只是认为花儿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她不是说自己是说哪个?!桩说。桩脖子上的筋已跳得老高。桩认为花儿只能说的是花儿自己。“是说你我做爹妈的么?!世上有咒亲爹妈的闺女么?她咒人家刘四爷么?“呸!”桩越说越来火。刘四爷现时就归天咱也瞎不了人家的饥荒。那是有账的,白纸黑字。人死了账也死不了,咱是赖账的人家么?!
       “兴许孩子哭睡了,一时说梦话。”花儿妈说,“她能说哪个哩。”好像花儿妈关心的倒不是花儿,而是花儿她要哪个快死。
       “你养出的不孝东西。没良心么!把她拉址这么大,倒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桩说。
       妈毕竟是妈,这时侯花儿妈放不下心沉不住气了。她悄悄撑起身子,使劲将脑袋贴在墙壁的灯窝外,轻轻撩起灯窝的小帘子,努力地巴望西炕的花儿。
       灯窝凿在壁子上,这样省油,一盏灯可以照着东西两铺炕上的亮。当然此时油灯早熄了。
       花儿妈于朦朦月晕中看到了花儿。花儿妈见花儿坐着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这孩子还没睡,没睡的人说的话就不是梦话。花儿她真就下了狠心?看那样子倒不像是要出事的征侯。
       “你小声点。花儿八成没睡哩。”花儿妈说。花儿妈嗓音压得极低,但有些抖。她同时戳了一下桩。
       “花儿她不能那么没良心。”桩说,桩的嗓音明显压低了,惟花儿妈可勉强听清。桩的气却不细,很粗。
       三
       “孩子心里也是屈呀。”花儿妈说,“你别虎着脸逼她。兴许咱是伤天的爹妈。”
       “你抵得了债你去!”桩说。桩认为女人的心软是没用的,是屁事不顶的。
       “咱这怎么着就算是伤天?!人家是有明媒正娶么。”桩说,“刘四爷是怎样的大户人家?别说是三房,就是五房六房旁人还怕攀不上哩。”桩说,桩认为这是明摆着的道理。“反正你要看好花儿。要真出了事才是祸。刘四爷那边得不着人,账还是账,那才是伤天。”
       “天哪!”妈儿妈哀叹一声。
       这时侯外面的夜死了一般。
       天还是要亮。
       白日里花儿觉得没有活头了,花儿想也许她只有早早死了这条路可走了。
       “花儿,你不能啊。花儿,你该懂事了,你死得起么?你死不起。”花儿妈说。花儿妈深情地扶摸着花儿的头。“认了吧。要这么着怕妈也熬不到今日,女人有了家就要活。这会儿虽说你还是闺女,可你有爹有妈有兄弟姐妹。”花儿妈说,“你要忍着熬,日子是熬出来的。”
       花儿似乎是被妈打动了,花儿不怎么哭了。花儿只将她的辫子梢放在嘴角一遍一遍地咬。
       “要是花儿有个好歹我要你的命。”那时桩这么对花儿说。花儿妈不单是为了完成桩交给的任务,花儿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妈心疼。妈不能让花儿出个三长两短。
       这时侯花儿觉得她确实不能寻短见了。花儿看到妈那样子一点不比自己轻松。花儿认为起码在她还没进刘四爷的门之前不能那么做。她要对得起爹妈,对得起兄弟姐妹。
       难熬的日子一天一天熬下来。
       后来事情发展得就很快。
       刘四爷终于来了娶亲的大轿,吹吹打打,花儿就被抬进了刘四爷的大宅。刘四爷没诓人,他明媒正娶,娶花儿的场面又弄得十分隆重热闹。很多年以后村人也忘不了那场面。那天,整个村子都被轰动了,甚至近邻一些村子的人也赶来看热闹。
       花儿终于被抱出了家门。花儿的盖头十分妖艳,阳光中如盛开的花朵。一步一步花儿被抱至大轿前,四下炸起一片喧腾。
       这时侯花儿盖头下的脑袋空空荡荡。花儿有点发晕,花儿甚至觉得这喧天动地的热闹场面与她没什么相干。花儿的表情也极平静。
       “▲?花儿好像没哭。”看热闹的一个女人说。她觉得她的发现是件很大的事,她太应该提出来了。
       “盖头盖着,你咋就知花儿没哭?”看热闹的另一个女人说。
       闺女人轿是应该哭的,这是规矩。哭声越高越好,似乎这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最后报答,也是对娘家姑娘生活的痛苦诀别。
       “盖头盖着怎么着。她要是哭了会不出声?你见过没哭出声上娇的?!小猫小狗离窝还唧唧叫哩。”
       看热闹的村人一下子惊觉了——花儿进了轿也没听到丁点哭声。她们觉得这太出格了。
       四
       大轿起了,花儿的哭声没指望了。
       看热闹的村妇一下子炸开。
       她们说没见过花儿这么少家教的。她们说平日里看花儿善眉善眼真想不到她的心这么硬。她们说嫁到再大的财主家也不该这么着,就是做假也要哼哼几声。盖头盖着,哪个知她是真哭假哭?可她偏偏就连假也不肯做。
       村妇们觉得好像她们也跟着受了侮辱。
       桩和花儿妈就站在门口。这时侯桩和花儿妈有些站不住了,两人感到有很多巴掌在无情地抽打着脸面,却并不怎么着震惊恼愤,好像花儿不哭是早就料到的,觉得还是早些回屋的好,站在这里是很艰苦的事。
       “桩也没脸见人啦。嗨!”一个年老的女人说。
       “花儿这孩子本是个好孩子。真不该呀。”另一个年老的女人说。
       大轿辉煌地启动,村妇们似乎有些受不了了。太应该听到的东西太不应该听不到了,叫她们如何受得了。有人狠狠地跺脚,真要扑上去拦住大轿撕开花儿的盖头,看看花儿变了怎样一副嘴脸。
       其实这时侯轿内的花儿还是平日里的花儿,坏就坏在花儿跟平日里太一样了。花儿的脑袋里还是空空荡荡,不去想什么也不能够想什么了,如泥塑一般。花儿的样子太平静了。
       后来一片恼愤一片骂声将大轿送出了村落,再后来大轿就落在了刘四爷的大宅前。
       刘四爷的深宅大院于辉煌里更添光彩。热烈的气氛自这里贯满了整个村落,如赶庙会一般。
       刘四爷宅院极其深大。刘四爷已有两房妻室了,但这里完全可以再盛几房妻室。
       刘四爷其实是个干瘦的老头。这时侯的刘宅已是宾客满厅了,刘四爷夹着尖腚屁颠颠地应酬。似乎在这大宅里的男人当中无论哪个都比刘四爷更像新郎,但偏偏最不像新郎的刘四爷就是新郎。刘四爷是个坐不住的人,万贯家产的刘四爷甚至连个小财主都不像,倒很像大宅里打更的小老头。
       今个刘四爷惟胸前比别人多了一朵大红花,刘四爷佩上大红花很滑稽的样子,十足一个老顽童。刘四爷永远笑咧咧。
       “今个的天真好,天真好啊。吃好喝好,吃好喝好……”刘四爷说。刘四爷屁颠颠笑咧咧地就重复这么一句话。宾客们觉得好笑,他们就笑了。这样的场合笑一笑是很应该的,他们笑得就很得体了。
       刘四爷就是这么着很好笑地把家发了。以前刘四爷曾说过:笑一笑把人都笑少了,何况发家?笑一笑就是生财之道。笑一笑可是个宝。
       这会儿,刘四爷那样子很像是给别人张罗喜事。
       得着花儿的却只能是刘四爷。其实刘四爷是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见着了一回花儿,好像打下了一个记号。那时花儿还小,刘四爷就有了想法。刘四爷当时甚至还拍了拍花儿的头顶。
       这时侯,刘四爷拍过头顶的花儿就进了刘四爷的大宅子。
       这时侯花儿蜷在披红挂绿的大炕旮晃。
       花儿似乎不明白已发生的一切。盖头仍盖在花儿的头顶,喧天动地的喜气告诉了花儿她走完了要走的路,后面的一些事都是有人搀着花儿完成的,再后来她们就把花儿送到了这铺大炕上来。
       五
       这时侯花儿看不见外面的世界。花儿不去揭头上的盖头,花儿也不想看什么。花儿只感到腚底下的褥子很喧腾,这肯定不止一条褥子,这些褥子肯定是新棉花絮的。
       十六岁的花儿第一次回坐在了褥子上。褥子原来是很好的东西。
       这时侯花儿才感到外面是热闹的世界,有很多很多的人在闹着热烈。花儿感到空气在一波一波地颤动。
       花儿突然意识到:我这是坐在哪里呀?难道这就是出嫁么?天哪!我已经出嫁了!
       转瞬,花儿又被刚刚清醒的意识吓得稀里糊涂了,花儿的身子在发抖。有一束阳光正触在花儿的身上。在儿浑身上下是绫罗绸缎,阳光抖映出一些斑斓的光环,将花儿烘托得更是好看了。
       这时侯花儿不再想什么,更不能再做什么。花儿如一头受伤的小鹿,惟有簌簌发抖了。
       花儿的双手紧紧抓绕着铺坐的褥子,冷汗浸湿了手掌下的那一小片褥子。
       后来就有月光慢慢爬上了窗口。
       这时侯,花儿被浸在同样的月光里,月光是很神奇的东西,它有时比白日的阳光更好。它能不声不响地改变很多东西,花儿感到一种莫名的宁静——月光熨平的宁静。
       刘四爷家的月光与花儿家的月光其实是一样的。
       这时侯花儿就感到了一种宁静的气氛,感到她的心平静了许多,她的身体也随之平静了许多。后来花儿倏的扯下了盖头,果然发现她就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之中。
       “啊——”花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侯的花儿似乎变成了另一个花儿。花儿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花儿的神情一下子溶在月光里。
       花儿自小就喜欢月光,喜欢月光于是就静静地望着窗外那轮圆圆的月亮。
       这时侯花儿暂时、完全地忘却了那轮月亮以外的其他东西。
       花儿觉得这月亮跟平常一样圆。
       花儿甚至觉得这夜晚与自家的夜晚没什么两样。后来她突然感到月光冰冷刺骨。花儿惊诧着:月光怎么也会一下子翻脸。
       六
       花儿听到客厅喝酒的喧闹渐渐平息,她听到醉醺醺的宾客离席的道别声,还有桌椅的碰撞声。
       这些个声响如天边的恶雷滚过来。花儿这时侯才突然感到这里的夜晚与自家的夜晚是完全不同的夜晚,惊恐如一只猫头鹰朝花儿扑过来。 十六岁的花儿也许还算不上一个完全的女人,但她毕竟是女人。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如一条走投无路的小狗被逼到了死胡同,那些声响如棍棒正劈头打来。他们要剥了这条小狗的皮,吃它的肉啃它的骨头。 花儿中感到可怕的时刻突然逼近了,她的嘴惊张着,恐惶出一串凄惨:
       天哪天哪妈▲妈▲——我的天哪——
       花儿觉不出这串叫声是她发出的,这叫声完全是被恐怖压榨出来的。她不知该怎样对付后面要发生的一切,她只能这么一串一串地叫,叫声如一匹锦缎在不停地撕裂。
       妈那时说你死不起,妈说你不进刘四爷的门死也是白死,欠刘四爷的账还是白纸黑字的账。
       “妈▲——”花儿真正地叫了一声。花儿想起了妈说的话。不让我死又能怎么着呀!刘四爷有钱,可刘四爷是个老头,他有山羊胡子,花儿不知刘四爷的模样,可花儿知道他是个有山羊胡的老头。花儿想就是死上一回两回也不能让有山羊胡的老头沾了身子。村子都说花儿长得天仙女一般。
       这时侯,花儿猛丁有了新的醒悟:爹妈为的不就是让我抵刘四爷的债么?怕的不就是我抵不了刘四爷的债么?不进刘四爷的门死了抵不了债,可进了刘四爷的门再死不是一了百了么?
       花儿有了这样的新想法倏的感到轻松了,我总算可以去死了!她甚至一下子变得欣喜了。她觉得事情到现在变得简单了,她终于能死了。她不怕死,怕的是今夜的刘四爷。
       这时侯花儿的心情解放了,她不怎么恐惧痛苦了,她甚至张开嘴吸溜了一大口乳样的月光,然后慢慢地吐出。
       我得赶紧得赶紧,晚了怕就来不及了……她匆匆地下了炕,她像是要去赶做一件什么要紧的活路。
       花儿整了整身上的新衣,这实在是一身很好看地衣裳。她觉得自己这会儿还想这些真是太可笑的事,她很麻利地解下了长长的腰带。
       其实花儿并不会让自己死的一套做法。花儿只是以前见过几回这样死去的女人,把腰带搭到梁头,再找一个凳子来……花儿想这样做一般应该能做成,肯定能做成的,要不她们也死不了。她们这样做了,她们就死成了。
       确切说,十六岁的花儿甚至不知死是什么,她只是认为现在自己必须这么做,必须抓紧这么做。
       花儿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腰带搭到了梁头。刘四爷的梁头很高,花儿生气地骂了一句,又搬过来一把椅子。椅子是红木的,很重,花儿是费力才搬过来的。花儿有些气喘吁吁了。
       七
       花儿两天没吃饭了,于是做这一套让自己死的准备就很吃力。
       后来花儿就站到了椅子上。她用手扯了扯梁头上的腰带,很好,满结实的。
       这时侯花儿想先喘几口气再做下面的事。
       花儿的面前突然晃过了一张年轻的脸,似乎是张熟悉又真切的脸。花儿有些吃惊,她赶紧揉了揉双眼。奇怪,这张脸反而不见了。
       花儿想这真是好奇怪的事。后来花儿断定是自己的眼发了虚,其实根本就没有这张脸。但花儿认为她肯定以前在哪儿见着了这张脸。
       后来花儿终于想起了这张脸。
       事情原来是太简单了。
       那年赶庙会,花儿见着了这张脸。那时侯这张脸冒着青春的热气,这张脸上的一对大眼睛对着花儿实实地凝视,似乎是毫无目的,又似乎是很有目的。当然花儿也望了这张脸,后来可能两人同时发觉这样不怎么好,便一齐别过脸去。再后来可能两人都有些好奇,都想弄明白对方为什么——两人禁不住又一齐转过脸来,这一下彼此如触电般颤栗了,随之便慌忙逃之夭夭了,整个庙会花儿再也没敢抬起头来。
       这是去年抑或是前年庙会上的事,过后并没留下什么。这也许算得上花儿作为一个女人第一次认真看一张男人的脸吧。
       这时侯花儿只觉得奇怪,这张脸怎么这时节会跳出来?花儿甚至为这张脸的出现感到懊恼了。她觉得这火侯上想起这张脸太不应该,这是一点用都没有的思想。他与我什么也没有,花儿有些瞧不起自己了。还是赶快做吧,再晚怕是来不及了。
       花儿的心思便全部用到赶快弄死自己这件大事上来了。
       如果后来不发生什么别的,花儿就做成了,以后就没有什么麻烦再能找到花儿了。
       可偏偏后来就发生了别的。其实不是什么后来,而是这当口发生了别的。
       刘四爷赶来了。
       刘四爷陪了很多桌客,刘四爷却没醉。刘四爷心情高涨喝酒时又留了一手。
       刘四爷认为在这喜日里喝酒只是宾客们要做的事,而他还要做更重要的事。刘四爷嘻嘻哈哈地笑着陪醉了一些人,刘四爷自己是不会醉的。
       八
       那会儿花儿做得差不多了,就在花儿刚要踢倒脚下的椅子的当口刘四爷进了屋。
       刘四爷惊恐得差点跳起来。他的嘴咧开,那样子是想喊出什么,其实他什么也喊不出来。刘四爷虽然是刘四爷但他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来不及想什么,他颠扑过去抱住了花儿。
       “你!你,你弄么哩……你这是,你弄么哩……”刘四爷说。刘四爷整个地抱起了花儿。
       花儿没料到刘四爷这时候进屋。花儿对刘四爷的破坏干扰急了眼。花儿的手脚打踹着。“你—你—”花儿叫着,却挣脱不了刘四爷。
       刘四爷想不能松手,任你怎么折腾也不松手。刘四爷抱得死死的,花儿不得脱身。
       刘四爷想他应该将花儿抱高,他就鼓着力气将花儿一直抱到大炕上。他并不撒手,他按着挣扎的花儿。
       这时候,刘四爷的山羊胡触到了花儿的脸上,花儿感到娇嫩的脸面似乎被什么恶毒地蜇了一般,她拼命地挣扎着。
       “滚—滚!”花儿叫着。
       “你弄么哩这是弄么哩……”刘四爷说。他倒像是被水呛得半死不活。他感到渐渐控制不住花儿了,他的脑门冒了汗珠。
       后来刘四爷不得不松了手。
       花儿并不停歇,她疯狂地冲撞着,她要找到空当将头撞到墙上。刘四爷用身体左右挡。“嗨你别别你别我不动你真的不动你随便你你放心别别呀……”刘四爷一连串地叫。刘四爷很无奈的样子,就像是在哄一个怎么也哄不好的淘气小孩。
       花儿的秀发己蓬乱了。花儿看不清前面刘四爷的嘴脸,也看不清他的意图。花儿一个劲地拼死拼活,她觉得这时候死不成后面会有大麻烦。其实这时候刘四爷根本就不是要扑上来收拾花儿的样子。
       我么也不弄,我不弄啦你别别别啦。刘四爷说。他搓弄着双手,又用双手拍打着长袍,他没了章程,倒像是他受了委屈。“看你看你我么也弄不了不动你行了行了。”他说。
       这时候花儿才发觉刘四爷不像是要扑过来收拾自己的样子,才稍稍平静了一些。后来花儿觉得刘四爷似乎是一个很平常的老头。他的确蓄着山羊胡。
       “你这人看你这人真是的。”刘四爷说。刘四爷似乎是咧着嘴有些笑意思。刘四爷是个很会笑的老头。
       花儿只是抱着脸深深地哭。她的身子剧烈地抖颤着,她浑身似乎都在淌泪。
       “你滚开我死!”花儿尖厉地叫一声。她呼的昂起了头,她的眼珠血红。
       “哎呀你不要不要千万不要。”刘四爷说 。刘四爷后退一步,他认为后退一步好些。
       “嗨。”刘四爷长叹一声,“你千万要要寻短见。就依了你,仍了你还会不行么?我走,我睡别处去,我让刘妈来陪你。什么都依你,你就是不能寻短见。你想回家明儿个一早走就是哩。全依你。”刘四爷说。他边说边向后退,很害怕出事的样子。
       刘四爷发现花儿基本同意了他的安排,他稍稍放了心。他还发现惊怆绝命泪流满面的花儿俊得惊人。他没想到花儿会俊成这个样子,禁不住深深咽了口口水。他惊异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俊的女人。
       “嘿嘿。好了好了我这就走这就走。”刘四爷说。他这当口还没忘笑。他的喉管暗暗地上下抽动,似乎在吞下什么东西。他想他要吞下什么,他想他要吞下的东西都会吞下的。他就习惯地笑了。
       刘四爷的笑让花儿渐渐安息了。
       九
       刘四爷深宅大院里没发觉花儿这里闹了一场。
       刘四爷认为他还是早些退去更有利。他退到房门处“啊嗨”地咳嗽了一声,他的咳嗽像不是故意的。他想他以前的岁月活得太亏了。
       刚开始花儿不大相信刘四爷会退出去。后来房门果真就将他送到外面去了。这时候花儿惊魂不定, 他像头己进了圈套的小猎物,不知猎人会不会回来收拾它。她扑过去要将房门闩上,奇怪的是这房里面根本就没有门闩。她回到炕边,选好了一个位置,从这里一头扎过去刚好撞到墙壁上。她甚至朝墙壁试了试。
       她想要是那老头说的是真的,她就不用着死了,要是那老头再扑进来也来得及撞死。她浑身战栗眼珠血红。
       花儿总算看清了刘四爷,他不怎么凶恶,但他的山羊胡还是让她愤恼恶心。
       这时候的夜晚静谧安详,好像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花儿听得自己的心冬冬地跳,血脉呼呼地涌。
       后来刘妈来了, 花儿就不怎么怕了。刘妈是个很硬朗上了年纪的女人。
       “老爷吩咐俺过来陪你。”刘妈说。刘妈手上托着个大茶盘,茶盘上有茶又有点心。刘妈的眼皮沉着,很犯困的样子。
       “嗨,你也真是的,别不开心。你还小,你还是个孩子。”刘妈说。刘妈上了年纪话多。
       这时候花儿似乎根本不知刘妈说些什么,只感到她的脑袋空空荡荡又塞满满。
       “呔。让你回娘家你就得回去?你真是个孩子”刘妈又重复了一遍。
       花儿还是没理会刘妈说些什么。
       这时候花儿听到外面有夜鸟在叫。她不知这是什么样的鸟在叫,她只觉得叫声又使她想哭。
       刘妈扯了一下花儿的手。你饿了,你先吃点喝点。你该吃吃该喝喝,人活着肚子要紧。不吃不喝肚子受不了,肚子受不了人就撑不起堆。你该吃吃该喝喝,天塌下来也得吃也得喝。刘妈说。
       花儿终于听明白了刘妈的话,花儿这才感到的确是又饿又渴了。
       刘妈啊哈打了瞌睡。“我是老▲。人老了就不撑熬。这两天里外的忙活累散了架,睁不开眼了,俺可要迷糊迷糊。”刘妈说。
       花儿看到了杯里的水,她感到嗓子眼冒了烟。
       她觉得渴比饥难挨。
       你傻哩。”刘妈说。刘妈说她要睡觉,可她又不肯睡,好像她很责任,不能睡自己的觉。“你真是傻哩。”刘妈凑近了花儿, 表现出很亲近样子,“你想想,老爷多大年纪了?老他还能熬上几年么?你看看这深宅大院,哪个能估得透老爷的家底?你等着坐享江山。”刘样子进一步亲切神秘,嗓音压得极低,“虽说老爷己有了两房,可老爷不中意。你▲等着坐享江山。”
       这时候花儿的心思并不在刘妈的话上,花儿只觉得饥渴难当。
       刘妈似乎理解了花儿。刘妈轻巧地在炕上沿盘腿而坐。“你吃你喝。听人劝吃饱饭,刘妈指着茶盘里的东西说,“你吃了喝了,俺就不用犯困了。
       刘妈打着长长的呵欠。刘妈真瞌睡了。
       十
       后来花儿挨不住了,她觉得嗓子冒子烟。她趁刘妈打盹空抓过茶杯仰脖喝个净光。
       刘妈被惊醒了。“ 这就对了。”刘妈满意地说。
       花儿不知道这杯会茶毁了她。
       次日日头照样升起来。
       花儿不知是她是怎样醒来的,她迷糊糊睁开了眼,这时候她的脑袋还是一片空白,她甚至闹不明白自己是死是活。模糊中她发现身边有一捆东西,她感紧揉了揉眼—这是一具人体,如一捆干柴。可他不是干柴,他是刘四爷。刘四爷精赤着身子,如一捆枯柴。
       花儿先是发现了精赤的刘四爷,后来她又发现自己亦是精赤着身子。
       刘四爷的身子如一捆枯柴,花儿的身子如一条剥了皮的嫩柳。
       花儿来不及想什么—“天哪!”她惊绝性命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这时候刘四爷并没醒,他疲乏地哼哼喘息,山羊胡一抖一抖,如枯枝的根须。刘四爷很累的样子。
       后来花儿苏醒了。
       花儿发现自己再也不是以前的花儿了—她满眼飞溅着赤艳的眼光—那比命还金贵的东 西被身边这捆枯柴村去了。
       天哪—!花儿无声地暗自长嚎。她甚至不敢再看一眼自己的身子了,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内有一万个蛆虫在蛹动,她恶心得要把五一下子呕吐出来……
       花儿觉得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惟一的愿望就是立时消灭自己,越快越好。她觉得天下没有比自己的身子更可恶的东西了。她呼的爬起来,要迅速弄死自己。
       —我还值得死么?我这样的身子还值得死么? 这会儿再死还有么用?比命还金贵的东西没了再死又有什么用?花儿的脑子倏的翻了个个。我这条命什么都不值了。
       我连死都不值得了—“啊嗨呀天哪!”花儿悲天恸地。她为自己已不能干净地死、己不值得死面心碎。
       这时候,花儿又发现了那只空空的茶杯。
       花儿恍惚大悟;坏就坏在这杯上。这捆干柴在茶里做了手脚,这歹毒的东西才毁了我。
       我饶不了你饶不了你!花儿的双手哆嗦着,她要用双手将刘四爷的细脖掐断。这时候刘四爷的脖颈显得很长,如一条脱光了毛的鸡。脖颈上基本没有什么肉,一层老皮很疲塌地包着一束骨头。喉结凸得老高,很枯脆的样子。花儿想这样的脖颈是很容易掐断的。
       这时候,花儿感到双手哆嗦得厉害。这是条人的脖颈,掐断了脖颈这个人就完了,就是掐死了一个人。
       花儿的双手哆嗦得不听使唤了,她努力地试了几次终没能下手。
       十一
       花儿甚至怨恨自己了,但这没有用。后来花儿的整个身子都跟着发抖了,她完全不能掐死刘四爷了。花几只得流泪。
       后来的日子,花儿的泪差不多流干了,她不怎么哭了。刘四爷的前两房老婆见花儿不流泪了很气愤。“这小骚×想坐享其成。”她们暗地里骂自己就更哭了。她有时喜欢去粮房看地囤囤的粮食,她想这么多粮食全村人一年也吃不完。她想她娘家时常挨饿,而这里却有 这么粮食真是让人吃惊的事。花儿怎么也想不到一户人家会有这么多粮。
       花儿回娘家时是一顶大轿车伺候的。桩和花儿妈妈见花儿都很惶恐拘束的样子,好像花儿变成了爹妈的长辈。
       “你瞅瞅,你瞅瞅花儿。这一袋一袋的粮真是吃不完。咱一辈子就有这么多粮。花儿妈拍着那粮袋对花儿说。
       刘四爷早差人给花儿家送来了粮食还有别的东西,当然花儿所有的钱财也笔勾销了。
       “世事就是怪。好像刘四爷倒过来欠咱的账了。花儿,你是孝顺闺女。到开春我得找人编几个粮囤,粮多了光用袋子盛不 是法子,没有粮囤不行。”桩说,“花儿,你▲炕坐着歇,那些活你妈一个人干就成。你不能累着。”
       花儿觉得爹妈的脸面部有些陌生了。花儿本来想有些话对爹妈说,后来她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就不怎么开口说话了 。
       “才几天花儿就有大人的样子了。”桩说。
       尽管刘四爷宠着花儿,可花儿还是恨这一捆干柴般的山羊胡老头。花儿不想用手杀死他可心中恨他,巴望着他早一天死去。花儿不想在这里坐享什么江山,她只想让老东西一天死去。其他的事花儿不怎么想,她将日子一天一天地熬。
       每回花儿回到娘家,娘家的村人都议论纷纷,说桩和花儿妈好福气,养了花下辈子就吃香喝辣的,还有了自己的地。
       每回花儿回娘家,爹妈都围着花儿转。“你给刘四爷说说花儿,咱光有地不成,有地就要要牲口,最好有两头牛。”桩那一回对花儿说,“你得给刘四爷说说,咱真用得着。你吱一你爹就有了牛。光有地没有牛不行。”
       说的也是。花儿,几头牛放在刘四爷的身上那也是牛身上的一根毛。”花儿妈说。
       花儿的眼瞪得老大看着爹妈,觉得爹妈似乎不是自己的爹妈了。
       花儿还是为爹妈弄来了两头牛。
       “我应该想到的,嘿嘿,真该早就想到的。”刘四爷说。
       谁也没想到后来的日子竟天翻地覆。
       花儿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化。
       刘四爷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化。
       那时候好像满村的人都在抖索,很多人的大嗓门震得空气发颤。
       刘四爷的那些土地家产一夜之间瓜分了,其他财主的土地财产同样被瓜分了。他们统统被“扫地出门”又被集中到了一栋闲置的大房子里。花儿属于家眷,同样被扫地出门。
       花儿对这情形不知该惊还是喜。
       这时候的村子变得更热闹了。
       “刘四爷的骨子里藏着油。榨他榨他,要榨出大油水。”
       “房子和地他藏不了,总有他能藏的东西。不是好东西他不藏。”
       村人一齐大叫着。
       十二
       村人用锨镢在刘四爷的大宅内四处翻掘。他们流出了很多汗,只找到了很少的好东西。他们恼怒了,但他们有信心、决心却毫不动摇。
       榨创榨他榨他……村人高叫着,他们变得狂躁了。
       终于,那一夜村人全聚在了家庙里,他们要开榨了。
       这时候花儿也被到刘四爷他们一堆里了。
       这是个很厉害的夜晚。
       两堆松柴在家庙的正厅燃着,噼辟啪啪的爆声将村人的血脉鼓动得汹涌,村人的眼珠亦被映得血红。
       刘四爷为首的几个财主一一 列在柴火前。他们都弓着腰,惊恐难当。他们要为自己的财产受皮肉之苦。
       没有什么财宝了,俺一点也没有了。”一个财主说。
       “是啊。我那点家底早被收拾光了,要了我这条命也拿不出财宝了。”另一个财主说。
       “放屁, 没有不爬旗杆的猴。鼓响还得重锤敲。”周仓村长说。周仓本不叫周仓,只因他生就一副凶想性情又暴烈村长才喊他周仓。他做了村长,村人就喊他周仓村长 或村长周仓。似乎没人记得他的真名了。周仓是村上最厉害的人。
       刘四爷也是弓着腰。 他一声不吭,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不管用。他下了死心:房子、地及别的家产都是明摆着,我藏起的东西我不是说的。我不说你们别想找得到。
       这时候村人有些憋不住了,他们认为还是早些手的好。他们抄地主老财的家时下多功夫。他们挖地三尺, 挖到了一些财宝。他们还很不满足。他们认为一个人埋藏的东西一般不会一下子搜尽,他们又不能扛着镢满世界去刨。
       “不动硬的不行!动硬的动硬的!”一个性急的跳起来喊。
       “动硬的动硬的!”村人一齐喊。
       空气变得十分尖厉了。
       这时候花儿就站在地主老财主家眷的人堆里,她只感到害怕。她说不清这是为谁害怕, 她只是害怕。她的腿有些抖了,她的眼珠得老大。
       这是花儿进刘四爷的门不到两年就发生的事。
       这时候,有几个手持木棍的民兵走上前。他们将木棍在地上捣得“冬冬”响,就像几匹急躁的奔腾的马在叩蹄子。
       周仓站成很威严的样子,他的鼻孔喷出两股很强的气流,他的眼珠被面前几个顽固的人惹红了,被群人激奋而激红了。
       周仓想不该再压制群众的积极性了。
       “动手!”周仓喝了一声。他认为他是村长就该给村人作主,他要有坚定的立场,他要在那几副骨架上敲出令村人满意的财宣宝来。
       “扑通,扑通。”乱棍在那几个人身上起落。那几个人抱着脑袋陀螺样在地上滚来滚去,似乎想一个洞永远地扎进去。
       这时候花儿觉得两腿抖得不行,她狠狠拧了一下腿还是不行。花儿没见过这阵势。花儿看到刘四爷被打得东歪西倒,可他就是没躺倒,像一个不倒翁。花儿十分惊愕。她想不到能撑得住凶狠的棍击,看样子他那老骨头用不了几棍就会敲断的,可他撑得住。
       有几个掌不住被撬开了嘴,他们投降了,招出了埋藏的财宝。还有几个人被打懵了,他们胡说八道。其实他们根本就没埋藏什么,为免一时皮肉之苦而有胡说八道。民兵们在他们招哄的地点没挖出什么东西。民兵感到被戏弄了,下手就更狠了。
        这时候庙堂内堆着一些刚破获的财宝。
       惟刘四爷只字未招,村人觉得这是太不应该的事。
       “奶奶的!”最肥的是刘四爷—不!是刘老四。偏偏他不招。”有人说。
       “对。哪个不知刘四……刘老四肥得流油,他藏的财宝怕有山高。他还娶俩小老婆,咱一个老婆没有他连带大带小娶了仨。他没藏财宝?他耍人哩。”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说。
       “老鼠拖木锨,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
       “大头在后大头在后。”村人一齐响应。他们好像刚刚发现了这个道理。
       十三
       “动刀!来见血的!”一个头脑聪明的人说。
       “对。剥了他,剥了他。”一些村人叫起来。他们认定这办法好。
       “零刀剥,零刀剥。一刀能剥出一罐大头洋,两刀就是两罐大头洋。三刀就是三罐。”那个聪明的人说。这是个很会算账的人,村人被这账算得眼珠血红。
       这时候,村人似乎看到:刀起刀落一罐一罐的大头洋堆成了山。那该是一座雪样的银山。
       开剥开剥开剥……”群情激发昂地叫起来,他们叫得极有节奏。
       厅堂的柴火燃爆得更响。炭火灼得近前的人脸面发胀发紫,似涂了层猪血。
       这时候刘四爷似乎听到“开剥”的吼叫,他的眼皮耷拉着入定一般,好像刀剥与他是件不相干的事。
       刘四爷惹得周仓发恼。周仓觉得刘四爷能撑住棍棒己是很令人纳闷的事,这会似乎又不怕刀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刘四爷有万贯家私这是明摆着的,可他硬是不招。周仓感到这是对他本人明显的侮辱。村人管他叫周仓就是推崇他凶莽,可他现在却治服不了一个老头,这是很可笑的。
       这时候周仓的手发扑棱棱炸起,眼珠似要跳出眼眶。
       “怕你有骨头?”周仓说。他变戏法般从一条破麻袋里“刷””地玩出一把尖刀。火光映得尖刀贼亮,他用粗壮的手指弹了两下尖刀,尖刀“铮铮”叫了两声。“好钢火。”周仓说。
       “把他绳起来!”周仓说。他好像是在吩咐人干一件极平常的营生。民兵们一拥而上,麻利地用几棵新砍的洋槐杆子搭起了架子,麻利地将刘四爷在吊了起来。
       这时候刘四爷在架子上晃悠着,如深秋枯蔓上的一只干瓜。他的眼皮沉沉地合上,似乎摆弄的不是他。他的长袍当然早被人扒了,只乘下紧身丝缎裤褂,那样子倒像是在练一种什么功。
       周仓手中的尖刀朝刘四爷晃了晃。其实刘四爷并不知刀在眼前。
       要“保‘白的’你舍‘红的’,要保‘红的’你就舍‘白的’。来个痛快?。周仓说。周仓认为还是给他交待清楚的好。
       “白的”指大头大洋,“红的”指血。
       “开剥开剥开呀剥!一刀一罐三刀二罐……”村人齐声高叫。有人随着节拍跟起来。空气胀得稠糊糊的。
       这时候,刘四爷挣扎着抬起了头,眼皮缓缓打开。
       “剥吧,剥了我淌出的也是红的,淌不出白的。动手吧。”刘四爷说。今夜他说出了第一句话,似乎是在与人商量一件很不平常的事。他说完又合上了双眼。在合上眼之前他朝花儿看了一眼,他觉得别的用不着看了。
       花儿捉到刘四爷投来的目光。
       花儿心底有什么颤了一下。花儿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她想不到刘四爷会这样,她同样想不到村人会这样。
       嘴还硬呢。奶奶老东西嘴倒硬。
       怕你嘴硬?!另一个人说。
       “好!”周仓说。他又用手弹了两下尖刀,“好。看看这刀的钢火好还你的牙口好。一刀一刀的来血。血肉来了,老肯头总该是白的。就不信刮不出‘白的’。”周仓相信手上是一把很管用的刀。
       这时候,周仓的一只手麻利地捉住了刘四爷的一条腿。周仓的手极大,瘦腿在周仓的手上如小鸡爪一般,周仓在手用了力,似乎听到瘦骨破碎的声音。
       刘四爷还是踹了一下被捉住的腿,一点一作用都没有,周仓的手如虎钳。刘四爷就一动不动了,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刘四爷想你剥吧,反正我也活得快到头了,往后的日子活得也没多大意思了。反正那些财宝你们得不了。刘四爷想他埋藏的地点绝对好。只要他不说谁也别想找到。那是多少好东西呀,那些好东西很多人几辈了也用不完的。那些好东西被你们得去了我活着也是没滋味,你们不让我死我也死的。那是些比命还金贵的好东西,一条命值不了那么好东西。
       刘四爷想要剥就随你们剥吧。
       十四
       花儿想他真的就撑得住刀剥?花儿不敢往下想。
       这时候刘四爷只想是再看花儿一眼。刘四爷想这辈子得了这样的女人,这辈子又给这样的女人留下这么多好东西是两不亏了。这之前刘四爷对自己的命是很认真的,他很注重保养,这一年老掉了的牙齿甚至又生出了新牙,他的力气也变得旺盛了。村人说刘四爷返老还童了。刘四爷也觉得他变得年轻了。他跟昆仑山的一个老道学养生,他觉得十分得道。他认为他这么养下去这条命不知还要活多少年,这会儿他却要把命一下子豁上了,他认为必须这么做了。他知道这么做是背道,可他顾不了自己的命了。他无悔,他甚至为自己豁上了的想法十分得意了。
       刘四爷终于又看到了花儿,其实刘四爷的大婆、二婆就在花儿旁边,可刘四爷不去看她们,刘四爷觉得她们是没意思的事。刘四爷痛惜的是没看到花儿的脸。这时候花儿低着头,她在想什么?她是个心善的小女人。刘四爷想这也话是今生最后看花儿一眼了。
       其实花儿低下头不单纯是害怕刀剥的场面,花儿突然感到她似乎根本不认识刘四爷,又似乎是在这一刻才认识了刘四爷。
       花儿恨刘四爷,她当然有太多的理由恨刘四爷,在这之前花儿几乎天天都在诅咒他,有时甚至盼着他早一天死去。花儿知道刘四爷不恨她,刘四爷喜欢她,一心喜欢她。当然花儿有太多的理由知道刘四爷喜欢她。
       那时候刘四爷对花儿说:“花儿,世事就是怪。大婆、二婆讨我的喜欢我却不喜欢她们。你不喜欢我我偏喜欢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心里恨我可我偏喜欢你。”刘四爷说这些话很深沉的样子,“花儿,你不喜欢我恨我都不要紧,反正我活不了多少年。可你别不喜欢财宝,别恨财宝。人不该恨财宝。那可是好东西,有了它什么都有了,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
       那时候花儿没怎么留心听刘四爷说的话,这时候花儿不能不认真地去回想刘四爷说的话。花儿知道刘四爷不但藏着好多“白的”,他还藏着好多“黄的”。黄的是比白的更贵重的财宝。
       那时候刘四爷告诉花儿:“花儿,我的宝贝。你听着,你别不爱听,我给你留着好多财0宝,那些东西是我大半辈子攒下的。谁都知道我刘四爷有金银财宝,可谁也不知道我的财宝在哪儿。大婆、二婆都不知道,她俩想从我这里抠出来,可我不告诉她俩。我告诉你,我无儿无女,我死了那些财定全留给你,那些好东西全归你。花儿,你好好记着这些财玉埋藏的地方。好东西不能放在家里,咱的宅院再深也不行。放在自家有朝一日要出事。”
       那时候花儿没想到刘四爷竟藏了那么多好东西。刘四爷把这些财宝埋藏在哪儿一一对花儿说了。花儿有些害怕,花儿不知往后她应该怎么对付这么多财宝。花儿说你不该给我说这些。我不稀罕这些。
       “你傻,其实你还太小。”那时候刘四爷接着说,“等到了那一天家产你半点也别要,你让她们争家产好了,你只管慢慢用这些财宝,用多少就取多少。你走也行,你带上过些财宝远走高飞,咱这片没有配得上你的男人。你远走高飞,满世界去过你的好日子。”
       这时候花儿就在想这些事,想刘四爷说过的话。这个山羊胡老头究意是怎样的一个人哪?他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他看重的是自己的命。平日里他成天想的是养生长寿,他的饮食起居首先考虑的是养生,哪怕是最平常的头疼脑热他也大惊小怪、小病大养。这会儿为保住那些财宝他竟撑得住乱棍劈头,眼看着连命都要豁上了。
       “我无儿无女,我死了那些财宝全留给你。”那时候刘四爷这样对花儿说。
       花儿想要是他别告诉我财宝埋在哪儿,别说财宝留给我就好了。这时候花儿不可逃脱地要痛苦地想这些了。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哪!他要豁上命保那些财宝。他这是为个么呀?他果真是为我?花儿一下子想不开这么些。
       花儿越想越弄不明白,她的头有些痛,她的思想越来越乱。
       这时候刀剥刘四爷的进程仍在继续。
       这时候周仓手中的尖刀已顺着刘四爷的裤角向上一挑,“嗤”的一声,刘四爷精瘦的腿干就裸露出来。
       花儿抬眼看到了刘四爷那一截裸露的腿干。
       花儿想剥人的事原画这么简单,就剥就剥。周仓马上就要剥刘四爷了,尖刀马上要扎进瘦腿里。
       周仓认为说剥人就得剥人,先要把裤角挑开利利索索地剥人肉。
       很显然周仓想先从腿干上开剥。也许周仓认为有这一条腿干就够了,实在不行再剥别处。
       终于周仓并没能利利索索地剥人肉。挑开裤角之后,周仓的手先抖嗦了。周仓也没想到他的手会变得这样不中用。好像挑开裤角已经是一份艰巨的事,好像他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耗完了,好像他再也没有力气将尖刀剥进肉中。
       这时候周仓跺了一下脚。想不到这一跺非但没给他勇气。倒使他的腿也随之哆嗦了,他的气也喘得不匀了。
       如果再不发生别的,恐怕刀剥的事是难以进行了,周仓没想到用刀对付人还很不在行。
       十五
       这时候村人大失所望。他们知道,周仓下不了手别人就更不用指望了。他们埋怨周仓太不像周仓了。下不了刀就得不了财宝, 这是很值得惋惜的事。
       这时候柴火虚跳了一下。周仓感到很对不起村人,他很痛苦。 “我来!”一个年轻人尖叫了一声,这个尖叫的人是万万。
       村人大惊,周仓亦大惊,谁也没料到万万会挺身而出。万万也算一个民兵,但他不怎么出头露出。平日里他不大说话,怯怯的样子,村人都说他是个腼腆的孩子。周仓下不了手让村人吃惊,但比起万万的挺身而出那实在算不得吃惊了,村人百倍吃惊的是万万的挺身而出。要是选最不敢动刀的人恐怕也会选中万万,可偏偏就是万万自告奋勇要接替周仓动刀。
       万万喊那一声时脸亦憋得通红,他甚至将嘴唇咬破了,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
       这时候万万已跳到了周仓眼前,他双手抢过了尖刀,好像他怕再人有与他争。
       好啊!万万,你是个很有觉悟的民兵,很好。你主动冲到斗争第一线你的立场很坚定。很好,很好。周仓拍着万万的肩说。周仓心眼里万分感激万万,他认为平日里没发现万万真是个错误。
       其实万万的手也有些抖,气也喘得短促粗重,攥万的手背上跳起了老高的青筋。万万酏要快点做,他无论如何要做成。他本来斯文白净的脸涨得发紫,那是心底的血脉一下子奔腾而起。万万自己也没想到他原来有这份胆量。
       这时候万万的爹妈在人堆里。爹妈被万万的惊呆了,爹妈张了张嘴,似乎时要喊叫出什么,其实什么也没喊叫出来。爹妈被惊晕了头,爹妈觉得万万似乎不是自己的儿子了。
       万万想这事他不做不行。他发现这事在他心里埋了很长时间了,好像不做这件事他就难以活下去了。
       这时候万万看花儿一眼。
       这时候花儿的眼有些模糊。她怎么看清万万。
       万万想他要迅速地干,拖长了他怕也是撑不下去。他的目光紧紧盯住了刘四爷的瘦腿。他想人这一辈子不是什么都要学会了才干,有的事完全是被逼出来的,不干不行。万万甚至想干脆照刘四爷的胸狠狠捅一刀,但万万知道那样做村人不答应的。他这是在为村人做事,他只能一下一下地来。到了火候他才能随心所欲。
        这时候刀尖触到了刘四爷的腿肚。
       刘四爷还是禁不住哆嗦一下。
       这时候花儿的眼珠似乎要迸出眼眶。这当口她才看清了万万要做什么。
        万万他会杀人?他也会杀人?花儿无声地叫地一声。她没想到万万会这么做,她没想到操刀的人会变成万万。其实这些天来花儿想起万万的时候很多。
       有些事是很巧合的,花钱进刘四爷门的那一夜要吊死时眼前出现了一张年轻的脸。那时候花儿感到奇怪,其实这就是万万的一张脸,也就是花儿几年前的庙会上见着的万万。那时候花儿对万万的全部了解只是那么看了几眼。花儿没想到在她想弄死自己时会想到这张脸,更没想到以后的日子与这张脸会发生什么故事。
       很多没想到的故事还是发生了。
       花儿突然感到心头发颤。万万他要动手了,万万他会下手的。花儿似乎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万万会这么做。
       花儿觉得她直没摸透万万。
       花儿感到她一下了被推到刀尖上来了,她无法退避了。她想刀剥下去要流血就要就要人命的。她与剥人的刀连在了一起。
       十六
       那时候花儿根本没想到有故事在等着她和万万。
       花儿第二次见到万万的脸是花儿嫁给刘四爷后不太长的日子。那时候是春天,一些花草在河套边显出它们青春的容颜。花儿说她自己的衣裳要自己洗就来到了河边,没人能拦得住花儿。花儿站在河边似乎就忘了自己是来洗衣的,就好像不知道河套已经长满了花草。佣人告诉花儿说这河套也是刘四爷的,花儿在这里想怎么都行。花儿对佣人说你回吧,佣人就回了。花儿独自站在河边用心地看花草,后来花儿看到了田里的一个男人。这男人正在扶犁耕地,一头黄牛拉着犁飞快地走来,那男人好像突然从牛后冒出来。
       那时候花儿差点惊叫。花儿发现这男人正是她以前在庙会上见着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万万。
       其实万万早就发现了站在河边的花儿,两人似乎一下子距离很近了。
       那时候花儿的喘息变得很细了,万万的喘息变得很粗了,如拉犁的黄牛。
       “我,我……我给你家耕地。”万万说。
       “你,你……是你呀。”花儿轻轻地叫了一声。花儿的脚同时踢翻了盛衣裳的盆。拉犁的黄牛悠长地叫了一声。
       后来花儿想那一夜多亏没死成。
       那时候花儿想河套的花草实在太好。
       后来的日子里偷偷相会的时候万万一下子将花儿掀翻。
       “不行。不。这么着不行。
       那时候万万就没了章程。其实万万不怎么野,万万挺腼腆,万万的脸涨得通红。好,行的时候反正会来。你等着,早晚我会把那老东西捅了。万万说。万万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万万甚至替花儿理好了衣服。
       那时候花儿想万万真是个好男人,花儿想日月要是能快些过该有多好。
       日月果真就过得飞快。
       这时候万万手中的刀就抵在刘四爷的瘦腿上。
       花儿想万万不是爱开玩笑的人,万万怕是早就想捅刘四爷一刀了。
       花儿感到此事她有了责任。刀剥下去会死人的,她不能眼瞅着刀剥刘四爷。她认为世上不应该发生将人吊起来刀剥的事,特别是万万不该刀剥刘四爷。
       “啊,别下手!”花儿不由得叫了一声。
       村人想不到花儿会叫这么一声。周仓没想到,万万更没想到。花儿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叫了一声。
       哟嗬!这小老婆?村人一齐拿眼惊视花儿。万万停住了手中的刀。
       这时候吊着的刘四爷睁开了眼。他的眼珠瞪得老大,他的眼皮一眨不眨注视着花儿,他的目光里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本来刘四爷想闭着眼一直挨到血液淌尽,挨到永远睁不开眼的时候。那时他想此生就这么算了。他没想到还会睁开眼看花儿。
       其实花儿的脸面也没能让刘四爷看明白什么表情。
       “你?”周仓对花儿说。
       这时候花儿还真没想好往下怎么做,但她想既然喊出了口就要做下去。
       万万不知花儿要干什么,万万甚至以为花儿会亲自动手。
       我恨死了那老东西,那时候花儿不止一次这么对万万说过,他早一天死了才好。
       这时候花儿向前走了两步。几个民兵不知该如何对付花儿,但他们认为不能这么随便地让花儿走过去。他们很慌张地抄起了地上的木棍拦住了花儿。
       周仓朝他们挥了一下手,他们收了木棍。
       花儿站到了刘四爷面前。
       “我,我能让他全招出来。”花儿说。其实这会儿花儿还没完全想好她要怎么做,但她却这样说了。
       刘四爷哆嗦了一下,他的眼珠似乎要跳出来。
       花儿迎着刘四爷的目光。
       花儿想绝不能让万万剥了刘四爷。刘四爷的腿虽然枯瘦,但一刀下去也能淌出红的东西来。红的东西会让自己感到害怕。
       花儿知道,要保住刘四爷的命,只能让他自己招出来。如果花儿说出那些财宝埋藏的地方,那他们非要了刘四爷的命不可。即使万万不动刀村人也会乱棍了刘四爷的命。
       可花儿现在还没想出让刘四爷招的办法。
       
       十七
       花儿不想得到那些财宝。
       前些天花儿的爹妈来找过花儿,那时候刘四爷的家还没有被抄。
       桩和花儿妈认为花儿是自己的闺女,这当口,做爹妈的对闺女有责任。
       世道变了。花儿你知道世道变了么?桩对花儿说。用不了几天了。
       花儿,你心里该有数,你还年轻。花儿妈对花儿说。
       那时候花儿没说什么,花儿只觉得心中好苦,她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花儿,你用不着愁眉苦脸,你是抵债进刘家的,这个谁都知道。哪个能难为你?你也没吃什么亏。桩说。后来桩把嗓音压得很低。花儿,你看你这几年养得更水灵了,世道变了也不耽误你再找好男人。你要多长个心眼,你要留心掏一掏刘四爷的底,你要想法多抠点金银财宝。那是好东西,世道变了也是好东西。这事你要快点做,要抢在大婆、二婆前面。你还年轻在这事上怕你吃亏。爹妈就是来给你做主的,你把财宝多抠些,咱回家过好日子去。这事你要抓紧,晚了怕是来不及了。桩说。桩很着急的样子。
       孩子,你可千万留一手。刘四爷他不是一心宠你么?那这事就好办多了。你也是过来人了,用不着妈给你出主意。树倒猢狲散,你要真早想法把老东西的财宝掏空。花儿妈说。
       那时候花儿瞪着很大的眼看着爹妈。花儿的眼眶里旋着汪汪泪水。
       你们不要脸。花儿叫了一声。花儿甚至想照爹妈的脸狠吐一口。
       这孩子一时还想不开。桩说。
       花儿当然没对爹妈提财宝的事。花儿想那些财宝一下子全烂掉才好,花儿想这样的爹妈真不想再见面了。花儿将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天。刘四爷不知道花儿这是怎么啦,他急得抓耳挠腮,后来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花儿突然想到,他们不就是为的那些财宝么?我不是压根就不想那些财宝么?他宁死不招不就是为了保那些财宝么?既然我不要那些财宝他就用不着舍上命保那些财宝了。花儿想原来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
       花儿想这时候我能伤了他的心就成了。他是个死要脸面的人,那就从他的脸面上解决。这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
       ——啪!啪!花儿突然扬起手,一对美丽的小脚跃起,在刘四爷的老脸上扇了两巴掌。
       村人随之齐嘘了一声,他们没想到花儿会利落地这么做。
       十八
       刘四爷也没想到花儿会这么做。
       刘四爷一下子被打懵了:天爷!她打了我,花儿她当众给了我两巴掌。
       我的财宝我的花儿我的天爷呀!刘四爷心里嚎了一声,他突然感到没有一样属于他的了。我舍上老命为的谁?不就显了面前的花儿么?可她竟……她的小手太狠。
       刘四爷的脸在抽搐,他似乎听到天地呼隆隆塌陷了,他觉得这比要了他的命还痛苦一百倍。
        啊哈哈哈……刘四爷猛然大笑。他的头挣扎着抬起,他试图看清面前的世界以及花儿的脸,但没能看清什么。世界以及花儿的脸一齐恍惚了。
       其实刘四爷本来是要哭出来的,不知怎么他的哭变成了笑。他想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最大的倒霉蛋。我做了大半辈子刘四爷,想不到到了要搭上命的这件事上就这么可笑。他只能笑了。
       这时候,给了刘四爷两耳光的花儿就木木地站着,好像这巴掌不是她扇的。
       啊哈哈……刘四爷还在笑。他的笑声发▲。
       “我招我全招你们分金银财宝吧!”刘四爷一连串叫起来。
       这时候村人似乎吃了一惊,他们没想到花儿的两巴掌这么管用,他们突然觉得刘四爷招得也太容易了。
       大笑过后的刘四爷眼角淌了两颗似乎发黑的老泪。
       这时候万万看了看手中的刀,他有些气恼,他觉得这是极不该发生的事。他觉得花儿太糊涂,眼看一个很好的机会被断送了,他甚至认为能不能剥出财宝这太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他的命。他很惋惜地挥了挥刀,看了花儿一眼。
       这时候刘四爷想他这个人彻底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还是有些想不明白:花儿本来是我的,好几年以前她就是我的了,即使她不是我的又怎么样?那些财宝往后难道不是她的了么?这女人两巴掌就将那些财宝卖了,这是个多么怪的女人呀。
       那时候,当刘四爷招出埋藏的财宝时,大婆、二婆呜呀扑上来,两人揪着刘四爷的瘦腿又撕又咬。你带到棺材去么?!你给哪个小妖粗留的?两人感到受了很大的侮辱。亏得两人还不完全明白财宝留给谁。刘四爷没想到两个女人这当口会闹他,他想早知花儿及她们会这样他就不该藏什么财宝。
       花儿没想到大婆、二婆会这样。
       后来有民兵上前掀翻了大婆、二婆,刘四爷被放下了木架子,他像一堆被人遗弃的破衣物瘫倒在地。
       花儿!花儿也是咱这边的!有人喊了一声。
       “对!对!咱这边的!咱这边的!”村人一齐嚷了起来。他们突然意识到要是没有花儿,财宝怕是要随了刘四爷进坟墓。让花儿也诉诉苦,花儿是给刘老四抵债的。她不是被弄得死去活来么?让她诉苦,刘老四是怎么着欺压她,怎么着弄了她,让她说。
       花儿你快说!你诉了苦就是咱这边的人了。这会儿你用不着怕了,你一件一件地说,把苦诉透。别怕,大伙给你作主。快诉呀,刘老四欺压爷最深。他们很激昂地嚷叫。
       这时候,瘫坐在地上的刘四爷瑟瑟地抖,如内吹一团破旧棉絮。
       这时候花儿被村人的叫嚷弄懵了。她不明白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啦,她只觉得心中又怨又恼。她想哭,想呼天嚎半天崩地裂地大哭一场。她还是没能哭出来,她觉得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村长周仓觉得这场面不能继续下去。他说行了,别吵了。花儿的苦太多仇太深,一时说不出来,留着往后慢慢说。大伙都说花儿是咱这边的那她就是咱们的,花儿跟咱一样也该分刘老四的财宝。
       该得该得。村人叫起来。
       可花儿什么也没要,花儿晕了。
       十九
       村长周仓说通过今夜花儿的界限划清了,花儿可以回到刘四爷的深宅大院过夜。刘四爷以及其其他的财主们包括他们的家眷都被扫地出门,集中到一座破房子里,由民兵看守着。要掌握政策,上级强调要掌握政策。周仓说。
       其实花儿并不想一个人回到那深宅大院了。那里的好东西差不多全被搬走了,已变得空荡可怖。花儿想说她不回那里,但她没说出口。她觉得她不好提出什么要求,她只能听从别人的安排。
       本来刘四爷是要被集中看护的,后来有人出了主意,说他应该重点看护,不能让他再回到那一堆人里去。他是重点,他是摇钱树,他是咱村的摇钱树,得把他单独看起来。就保准他再没有财宝了?怕还能榨出油来。摇钱树越摇越多,留着他慢慢摇。
       周仓琢磨这在理。是个活宝,他说,是该单独看起来。妈的一时找不着合适的地场。
       那人说地场是现成的,就把他留在这儿不就是现成的好地场么?
       周仓说很对。后来他又说要找个立场坚定的人来看守。村人说不用找,万万最合适。周仓说很对,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万万就光荣地做了看守。万万说只要大伙信得过他他就会死死看住刘老四。
       分了财宝的村人很快散去,惟刘四爷没挪地场。他一直如一破棉絮瘫在地上。
       后来家庙里就剩了不喘气的神主牌楼与还喘些气的刘四爷。刘四爷一直不吭声。他想他无所谓。他甚至不去想什么了。
       门外的万万背着刀。万万甚至比刘四爷心情还痛苦。万万知道这是个难对付的夜晚。
       这时候的花儿已走近了那座深宅大院。她好像不是在用脚走路,而是无声无息飘然而至。
       这时候月光使劲了。人去宅空,院落里容纳了比往常更多的月光。花儿趟着月光进了院落。院落静得似乎要把她化掉,她感到恐惧如月光把她浸透了。
       后来花儿又听到了一阵的响动,她细嫩的肌肤炸起了一层鸡皮。
       一团灰蒙蒙的东西扑棱棱过来,花儿的身子缩紧了,一串尖叫差不多被压榨出来,但她似乎没有能力发出声来,惊恐榨干了她的血脉。
       那东西移到花儿跟前时她早已闭了眼,她一副豁出去了的神态。其实她不豁不出去又能怎么样呢?她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在这之前她倒是有过后悔的想法,她后悔不该独自回到大院来,她倒希望自己同其他财主家眷一样仍被集中在那破屋里。周仓允许她回来时她只能服从。那时候也没来得及想到害怕,她甚至还有些高兴,她想总算让我回家了,她发觉原来对这个家心口已埋有深深的、奇怪的依恋。家总是让人感到温暖向往的。她认为对这个家不该有这种想法,但想法不想有就有想没就没的,她只能奇怪自己对这个家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花儿的害怕是后来才有的事。
       移到花儿跟前的那东西其实是一个活物,一条狗,是刘四爷家养的一条老狗。老狗老得可以,皮毛都变得光秃秃的,如生过秃疮的人头。
       这时候老狗哼哼唧唧,它用热突突的唇舌吻着花儿的裤角,后来它又将两条前腿搭到了花儿身上,表现出更大的热情。花儿明白是老狗之后就不怎么怕了。
       花儿往日不喜欢这条老狗,甚至是厌恶。花儿一看到它浑身班驳脱落的皮毛就想到秃疮头,就恶心。老狗似乎知道花儿不喜欢它,它很懂事,它对花儿总是敬而远之。老狗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晕气派大院的主人会被扫地出门。连日来深宅大院只剩下了老狗,它独自守着空伫的院落。
       二十
       花儿发觉扑过来的是老狗她很感动。
       这时候花儿早已忘记了对老狗的厌恶,她的双手忽地抱住了老狗,她没想到自己两颗热泪已爆炸在狗头上。花儿发觉老狗的肚皮饿得瘪塌了,老狗的叫声已有气无力了。
       它一直守在这大院。它为什么不早些离开呀?花儿想就是饿死老狗也不会离开这里的。花儿突然感到狗是多么奇怪:它为什么要这样呀?同时她又感到更奇怪的是自己:我为什么还要一心想着回到这里呀?
       花儿想不明白。
       奇怪的花儿和奇怪的老狗进了深宅。
       月亮早已从窗口爬进了深宅。
       睡房被翻腾得乱糟糟,这里剩下的都是些破旧的东西。花儿和老狗进了睡房。老狗也许是第一次进了花儿的睡房,一副怯怯的样子。
       房内每个角落都阴森森的,花儿却不怎么怕了,老狗给花儿壮了胆。花儿在另外的一些房间里找吃的,她总算找到了一点吃的东西。花儿也饿了,但她不想吃什么,她是为老狗找吃的。老狗勉强吃了几口,老狗也打不起吃的精神,完全是一副丧家犬的神态。
       花儿想真难为老狗了,她觉得老狗简直比人不灵性。老狗坚守着空宅,这似乎并不奇怪,老狗在这里生活的年份比花儿长得多。
       这时候的月光更加明静,空旷的房屋比先前清朗了许多。花儿的眼痴痴打量着四壁。她倏地感到平日生硬古板的墙壁变得温馨生动了,甚至散发出令花儿动情地温暖诱惑。花儿真想扑过去紧紧依附在墙壁上。
       花儿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想回到这里来,她反倒又有些懊恼了:对这里我为什么还要有这份心思呀。
       这时候花儿感到困乏难当了。
       大炕上散乱着一些破旧的东西。花儿顾不上什么了,她一头扎在炕上。她想眼下就是在牲口棚里让她睡一觉也好,这些天她太困乏了。
       老狗却并不睡,就在炕前的地上打坐。它的眼放着幽幽青光,好像只要还活着它的眼就要放青光。它永远没有打盹的时候。
       其实花儿并没能睡着,在她躺下去的时候她的头被破衣物下的硬东西硌了一下,她有些恼,她的手一下子陶摸出了那做怪的东西——水烟枪。
       花儿有些吃惊。她吃惊地倒不是水因枪硌了她,而是水烟枪为什么没被抄走。它没被抄走似乎是没有道理的,它是银制的,是个值钱的物件。
       花儿只能坐起。她借月光打量水烟枪。水烟枪被镀上了一层月光,更显得银光闪闪了。
       那时候刘四爷抱着水烟枪说,离了它我怕是一天也活不了。刘四爷的怀里永远抱着水烟枪。
       那时候花儿十分讨厌这只水烟枪,她总觉得水烟枪和刘四爷一样,是个可恶的东西。水烟枪总不离刘四爷的手。
       一想到刘四爷,花儿的心中不由一震。这时候花儿突然有种预感:刘四爷活不过今夜了。
       刘四爷怕是熬不过今夜了。花儿想这不仅因为他失去了那些个财宝,更要他的命的是花儿当众给了他两巴掌。花儿想这会儿他不急着死才怪。
       这时候花儿反倒认为要是没有那两巴掌刘四爷也许不会急着死。花儿知道刘四爷的心。花儿感到屋内有什么东西恍惚起来,像是一道影子在动。后来花儿认为那是刘四爷的影子在飘动。
       后来花儿又觉得万万的影子也在飘动。万万他会怎么着?今夜是万万在看守。
       花儿感到这一切与她的关系越来越大了。她的责任非但没完,相反这会儿越来越大了。
       这时候老狗无端地跳了起来,它十分古怪地叫了一声。
       花儿十分清醒地意识到:刘四爷熬不过今夜。要是能熬过今夜他就能想开,他就再也不会寻死了。寻死也需要胆量,今夜过后刘四爷再也鼓不起寻死的胆量,他是个爱命的人。花和想人的命很怪,人有时会遇到一些致命的沟沟坎坎,挨不过这沟沟坎坎的命就完结了。命很难完结也很容易完结,挨过去就能活下来。人的命只有一条呀。
       我的命不就是这样么?花儿问自己。
       那时候刘四爷对花儿说:“既然你猜到了那就对你实说了。就是我在茶里放了点药面。这药面神了,只要人吞下丁点,就保管他昏睡上三两个时辰。”后来花儿找到了那小瓶药面,要砸了它。刘四爷说使不得,“你该谢这药面,是它保住了你的命。你想想,不是么?”的确是那毁了花儿的药面又保住了花儿的性命。世事就是这么怪得说不明白。
       这时候花儿“呼”的自炕上跳下来。
       当啷,水烟枪掉在地上。
       老狗一惊,后退半步,老狗的眼紧盯着地上的水烟枪。水烟枪闪着银光,老狗的眼放着蓝光。
       二十一
       这时候花儿从地上捡起了水烟枪。
       花儿知道那神奇的药面藏在何处。
       这时候花儿走出了老宅。
       这时候的夜很深,月光亮得不能再亮。夜变得愈加空旷,花儿愈加孤独。其实花儿也不孤独,还有老狗跟着她。花儿的脚步很戏,好像是趟着乳样的月光浮过来,她似乎已被月光溶化。她本身就是月光的一部分。甚至老狗的脚步比花儿的脚步还重。老狗几天没进食,它走中左右晃摆。
       花儿穿过一条胡山又拐进一条胡同。胡同如一条条暗色的丝线。花儿一条条地抽过丝线。
       花儿认为她要赶快一些,晚了怕来不及。
       家庙出现在花儿的面前,如卧睡的巨兽。
       “哪个?”一条汉子喝了一声。这喝声的尾音有点颤抖,如娘们腔。
       这时候儿花才重新意识到万万在这儿。花儿没答话,她徐徐飘过来,像一道影子,又像一个幽灵。
       “当啷!”万万用什么敲击了一下刀背。他怀中抱着把光亮的大刀。“别动……再动我……我就要那个了。”万万说。他将刀嗦嗦举起来,他的双臂抖得厉害,他似乎难以招架大刀了。
       花儿想万万本来个是胆小的人。
       “是花儿呀。”万万叫了一声,“我当是哪个哩,是花儿你。”奇怪的是万万的嗓音抖得更厉害了。“花儿……花儿你……花儿……”他像是攀着真正的花藤要向上爬。这花藤喳啦啦在响,随时都会将他摔下来,但他十分想爬上这架花藤,她像不爬上这架花藤他这辈子就没法活了。
       这时候花儿并没搭话,她在认真地看着万万。
       “花儿,那回你不该拦我。”万万凑过来说,他的嗓音压得很低,“我敢!你别瞧不起我,为了你我什么都敢做。一个好机会让你堵拦了。”
       “你敢杀人?”花儿轻轻叫了一声,好像她不想让万万听到。
       “我是真敢。花儿,为了你别说捅了老东西,就是旁人我也敢要他的命。你别不信花儿。”万万说,“人也是人杀的。”
       花儿好像被什么蜇了一下。
       “花儿,你傻哩,你不该让他当众招出财宝,你该想法暗暗地抠出财宝,我捅了他财宝就是咱的了。那么些财宝咱几辈子都用不完,咱想过么样的日子都成。”万万说。
       这时候花儿感到有些恶心。
       “他,他还在里边?”花儿指着家庙说。
       “他跑不了。”万万说,“你想,有我看着他有个跑么?不。不但不能让他跑,我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花儿,你说呢?”万万认为他应该抓紧干他自己的事,这上事在他心里埋了好几年了,现在他觉得不能再等了。现在他认为手中的刀实在是件多余的东西,他就扔了大刀。他的身子开始发抖,如发疟疾一般,他的呼吸上气不接下气。他觉得这件事已经逼到他的头顶上来了,他抓不住那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蛋。
       “花儿……花……”万万似乎正从一架花藤上要跌下来,或者是攀不上这架花藤。
       月光中的花儿亭亭玉立。
       万万像一棵倒下的树向花儿歪来。
       花儿推开了万万。“不!”花儿说。
       万万感到很吃惊,他想不到花儿会说不,他有些发懵。“你?你……”万万认为花儿这时候来只是为他来,而不能是为别的,“花儿,现在我就把口袋里刚分的大洋全给你。不,我还给你藏了件值线的玩艺,水烟枪。那是个值钱的玩艺,抄家里我就把它藏在了你家大炕上。花儿,我也不怨你了,有这些往后咱们也能过好日子。花儿,现时我就要你,要你。”万万如水呛着一般。
       花儿又重新推开万万,花儿觉得万万让她不敢认了。
       这时候万万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还怕那老东西?”万万指着家庙对花儿说,“这好办。你没来时我就想好了,今夜就收拾了老东西。你来了正好,是时候了。花和,你给我看着点,我这就去。”万万说。万万重又操起了刀。
       “你,你要怎么着?”花儿惊呆了。
       “花儿,你别怕。到明个我就说老东西逃跑,这些我都想好了。或者说老东西要来害我。说什么都行,没人不信。”
       “万万呀!”花儿失声地一叫,花儿有些站不稳了。
       这时候万万的动作很快,他抱住了花儿。他禁不住在花儿的脸上啃着。“花儿……”
       “你不是人!”花儿发现万万的睛放着狼一般的凶光。
       万万没想到花儿会这样,万万不想松手,他甚至想将花儿按倒。
       这时候老狗起了作用,老狗扑过来,照准万万的脚踝咬了一口。老狗下口十分狠,它将浑身的力气都聚到了牙齿上。
       万万不知还有条老狗,他的两只手只能去抱自己的脚踝了,他像狗一样哼唧着叫起来。
       花儿不怎么怕了,花儿觉得她一下子解决了心中难以解决的问题。“万万,你听着。你敢杀人,你要杀人就不是人。”花儿说。花儿感到此时心中清亮轻松了许多。
       二十二
       花儿想的一点没错,刘四爷的确是不想活了。
       他觉得他要活下去就太不要脸了,他结束自己性命的理由实在是太充足了。
       他甚至认为今夜将他独关在家庙是成全了他,在混居的大房子里想死是不大可能的。
       其实在这里寻死也不容易。家庙里空空荡荡,基本没什么合适的致死物件。自众人散去之后他就开始寻死了,他想他应该快点死。
       他将庙堂内所有的东西都摸索着查看了,这屋只有烧剩下的松柴奉棒和神主牌楼。显然,用神主牌楼整死自己十分困难,那样做也是对神主的不敬。只能用柴棒了。
       他挑了根比较合适的柴棒,这时候他倒并不那么急于死了。反正致死的物件已经找到了,剩下的只是下手的时机了。他甚至坐下要休息一会儿。
       这时候他的烟瘾突然上来了,他十分渴望能吸上一锅水烟,哪怕少抽几口也成。他觉得一辈子天天抱着水烟枪,到要死了反而抽不上一口实在死得太冤枉太亏了。别的他认为没什么可想了,一切都与他无关了,惟不能抽上一口水烟枪揪着他的心。
       被扫地出门这些天来,其实他也没能抽上一口水烟。这些天好像他并不大想抽烟,他有很多的心事要想,好像这些心事哪一件都比抽烟要紧,他没心情去想抽烟的事。现在不同了,现在其他的什么事都不用再想了。一个要死的人还要想什么呢?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刘四爷倒觉得现在心情轻松了许多。就这么,似乎已被遗忘的烟瘾此时倒让他揪心抓肝。
       这会儿想抽上一口烟又是不可能的事了。
       人真是个怪东西,命都不要了,咋还为一口烟揪心?贱!刘四爷心中骂着自己。但他没有骂掉临死前想抽上一口烟的强烈念头,他只好孩子一般将一根的指头放在嘴里吸吮着。
       他想该让自己死了。
       他重新操起了选好的柴棒,试着朝自己尖突的前额上砸了一下。“妈地——”他暗暗叫了一声。他感到头疼得发麻,禁不住扔了柴棒,双手抱着额头抒个不停。在这之前他甚至没有想到柴棒砸头是一件遭大罪的事。这么轻轻地试一下就让他受不了,他想用木棒砸死自己是万万不能也干不成的事。
       刘四爷明白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尽快地弄死自己,不过这是个很难完成的事。
       烟瘾这时候又如潮水般满肠满腹地冒上来,像是有一千只小猫的爪子在抓挠着他,他却搞不清猫抓究竟在抓挠着哪个部位。就这么,他被烟瘾折磨得难忍难挨。
       这时候他想更应该快些弄死自己。弄死自己同时也弄死烟瘾,他就不用遭这份罪了。
       他蜷曲着身子在庙堂四下转。用柴棒砸自己的念头完全被打消了,他必须重新寻找弄死自己方法。
       他发现了一件长袍。其实他早就发现了这件长袍,那是他受刑时被人扒掉的。现在他终于想到这件长袍就可以弄死自己,他简直有些欣喜若狂了。
       他牙咬手撕,将长袍撕成了一些长布条,然后他凑着窗口的月光将这些布条搓成了一条长绳。他搓得很用劲,好像搓这条绳子不是要勒死自己,而是给人家干手工活。绳子搓好了,他扯着用力拉了拉,绳子很结实。别说是他精瘦的刘四爷,就是一头驴也能吊死。他很满意,他想他早就应该想到这么做,也省得挨那一些棒。
       他想用绳子吊死自己是最好的方法。他想难怪寻死的人大都采用这种方法。
       他为自己创造出这种弄死自己的办法而高兴。
       他的老脸甚至露出了笑。
       二十三
       刘四爷已将布条绳搭上了梁头。
       他想这一下他可以很顺利地弄死自己。
       这时候正好花儿走近了家庙的窗口。亏得窗口不高,花儿伸手就将水烟枪捅进了窗棂。
       水烟枪在窗棂上碰出很大的响声。这时候夜很静,庙内的刘四爷惊得差点跳起来。他是怕外面的看守发现他的企图,那样他就死不了了。他“嗖”地抽下了刚搭上梁头的布绳。
       花儿听到庙内有响动。花儿想还好他还没有死,她似乎已经猜到刘四爷正在为死而忙活。花儿同时又向窗棂扔了一盒洋火。刘四爷家里有洋火。
       花儿想她的事干完了。
       花儿如一道影子倏的消失了。
       刘四爷发现了窗棂塞进来的东西。
       刘四爷想我不用怕,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他就壮着胆子走了过去。
       刘四爷当然闹不明白水烟枪和洋火怎么会到这里来,他实在没工夫想这事,他疯了一般抱着水烟枪抽起来。
       他甚至弄不清这是不是在梦中。
       他怎么也想不到,烟枪里的烟丝还没吸尽他便头重脚轻忽悠悠倒下。
       当然刘四爷没死成。
       那几口烟让刘四老一直昏睡到天大亮。
       “你个老不死。美得你还做美梦哪,你个老不死。”万万推开庙门大骂。万万甚至将大刀拍得铮铮响,但万万的脚被狗咬瘸了,万万知道他再也没有勇气和力量对付刘四爷了。
       万万知道花儿与自己再也没有什么了,万万几乎是哭了半夜。他骂花儿,他骂刘四爷,他骂所有的人。
       刘四爷苏醒过来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他发现了自己搓的那条长绳子。那绳子似乎变成了一条蛇——天哪!我想用它吊死自己么?用它吊了脖子就没命了,就没有今日了……
       这时候,刘四爷想蚱夜的事真是太可怕了。
       这为么要死?财宝没了,花儿没了,我还值得死么?这两样比命还金贵的都没了,再死还值当么?
       后来刘四爷突然又意识到昨夜为什么没死成。
       水烟枪,水因枪,我的水烟枪。是它,我抽了烟……是水烟枪里的东西救了我。
       “啊——,花儿!”刘四爷失声地叫。
       刘四爷浑身都哆嗦了,刘四爷明白了一切。
       刘四爷想原来他太应该活着了,他觉得他的命比以前更有意思了,他太有理由比以前更好地活着了,他甚至为自己活着而大为感动。
       后来刘四爷的老脸上淌下了老泪。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