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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一个长跑冠军的一生
作者:赵柏田

《十月》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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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在马拉松听来,姐姐尖利的声音带着一种恶意的快乐
       姐姐坐火车嫁到江西去的那年,马拉松喜欢上了跑步。马拉松的姐姐连续考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最后一次考完后她就把自己关在一个小房间里,三天三夜没出来。三天三夜后马拉松的姐姐出来时就像换了一个人,她的半边头发已经变白了。她好像经历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又好像下定了一个什么决心,反正她的眼光从那一刻起让马拉松感到非常陌生,里面有一种像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她的目光穿过马拉松,穿过站在她身后的父母,好像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她脚步发飘(是啊,她都三天没吃东西了),拎着一网兜书来到村庄的小河边。她把书点着,看着火光中的书页变成一只只黑蝴蝶飞出来,然后她头也不回,沿着村庄北面的铁路一飘一飘地走去。这一幕发生的时候,马拉松的父亲母亲和村里的人们都像哑巴了,他们张大嘴看着这个变得古怪而又陌生的女孩越走越远。
       马拉松的姐姐领着那个脸黑得像非洲朋友的年轻人进门,是在两天后的傍晚。她平静地对父母说:“明天我要跟他去江西了,给多少钱你们看着办吧。”父亲的脸一下就黑了,他暗暗骂了一句什么摔门而去。马拉松可怜的母亲还没有从这个可怕的消息带来的打击中缓过气来,她捂着胸口(她心口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可笑地唠叨着:“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马拉松的姐姐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你不知道吗?我要嫁人啦,我再也不用在家吃白饭了。”在马拉松听来,姐姐尖利的声音带着一种恶意的快乐。
       第二天一早,牛马村里人人都知道马家的女儿要跟一个长得像黑炭的人走了。而且他们还知道这个长得像黑炭的年轻人是江西一个煤矿的工人。马拉松走过村里牛家嬷嬷家门口,牛家的三个女儿梅儿、兰儿、菊儿都蹲在地上搓草绳,看到他过来,最小的牛菊儿跑出来。她个儿很小,跨过门槛也显得很吃力。她走到马拉松跟前说:“我听人说,你姐要嫁人了?”她比马拉松正好矮一个头,这样她头顶涂着非常难闻气味的癞疤就全暴露在了马拉松的眼下。马拉松没好气地说:“你妈才嫁人呢。”正好牛家嬷嬷拎着一只泔水桶去喂猪,听见了就骂:“小孩子怎好乱嚼舌头,看我不把你舌头割了!”马拉松吐吐舌头,一溜烟跑远了。
       那天早晨他们走了十几里地,来到一个叫马渚的铁路小站。每天上午,有一班省城方向来的火车在这里停三分钟,然后驶向外省。小站的梧桐树,涂成土黄色的墙壁,落在路基上轩黑的煤渣,一下让马拉松闻到了陌生的远方的气息。一想到姐姐就要从这里出发离开他们去陌生的地方,他简直有点嫉妒她了。火车还没有来,江西佬兴奋而又不安地搓着手。他拆开一包锡箔纸包的凤凰牌香烟,抽出一支恭恭敬敬地递给马拉松的父亲,可是马拉松的父亲装作没看见,转过了身子。看见马拉松眼馋那个烟壳,江西佬就把烟取出,把烟壳给了他。马拉松注意到,他笑的时候,牙齿非常之白。很多个日子后,马拉松偶尔想起姐姐,就会想起这个长着一口白净牙齿的男人。火车终于进站了,像一只草绿色的大蚂昨咣当咣当爬到了他们跟前。马拉松的母亲从进站开始就一直在流泪,这时她已经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她用一根湿得可以绞出水来的手绢压在胸口,她就像一棵快要倒下的树歪在马拉松的身上。那个男人先上车,姐姐的一只脚也已踏上了火车的踏板。这时,马拉松看见一直绷着脸没吭过声的父亲突然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他走得那么急,把前面的人撞得趔趔趄趄,引起了一阵不满的咒骂。马拉松看见父亲从最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解开一层,又是一层,露出了里面皱巴巴的一叠钱。马拉松看见他的嘴一动一动的,嘈杂的人声中马拉松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是看到姐姐一个劲地点头。火车突然鸣了一声,他们都吓了一跳。接着,车身抖了一下,巨大的车轮被连杆的手臂推着动了起来。马拉松最后一眼看到姐姐,是她正拾起手臂往眼里擦。一晃,车厢过道里人涌过去,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火车动起来时马拉松突然知道了什么是伤心。马拉松伤心是因为他明白过来再也看不到姐姐了。他追着火车跑,喊,他哭着喊,姐姐,姐姐。火车的轰隆声把他的喊吞没了。火车越开越快,车窗口一张张模糊的脸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不知道哪一张是姐姐的。火车变成了一条蛇游进了远处的树林,灰蒙蒙的天空下,它吐出的白汽在迅速飘散。他小小的胸膛像灶洞边的风箱急剧起伏,闷得好像要爆炸开来。他父亲一把从后面拉住他。他说:“真傻,你可以跑得像火车一样快吗?你跑得比火车快了才可以追上你姐。”他们回到一开始等车的地方,马拉松的母亲蹲在路基边,脸蜡黄蜡黄的,脚边是呕吐出来的一大摊五颜六色。她说,我都透不过气来了。
       2他喜欢在跑动中,风像一只手掌使劲拍打他的脸
       马拉松就是从这天起变得爱跑步的。起先他在铁路边的机耕路上跑。火车在铁轨上轰隆隆地开过,他在路基下面追着火车跑。车轮咣当咣当擦着铁轨,空气里有股浓重的铁腥气,他张大嘴大口大口呼吸着。有时候,跑着跑着,火车头两边喷出的白气会一下子吞没他,那时候他感觉好像在穿越一场冬天的大雾,他一边跑着一边会想起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的游击队长老洪。沿着铁路奔跑,他捡到了好多东西,有空罐头、撕破的小人书、大块的煤、牙膏壳、香烟壳,吃了小半个的苹果,还有一次他捡到了一个避孕套。当然他那时不知道这白白的半透明的玩意儿是避孕套,他使劲把它吹得像一个气球那么大,惹得田里的人都朝着他看稀奇。马拉松觉得这些东西就像火车这条大虫拉下的屎,火车开到哪就拉到哪,散发着一种他说不清的滑腻的气味,这种气味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象跟着火车一起向前行进的陌生的生活。
       刚开始,激励着他这么起劲跑的是父亲在那一天说的话,他相信跑得比火车快了就真的可以追上姐了。但他很快发现,父亲的话是不可信的,就算他真的跑那么快了,载着姐姐的火车也不可能重新回来,等着他再去追,再说追上了又怎样呢?是啊,追上了又怎么样呢?现在他只是喜欢跑,在火车路边跑,在田埂上跑,在空旷的村场里跑。他喜欢在跑动中,风像一只手掌使劲拍打他的脸,喜欢衣服向后扬起来,让他像一只飞动的鸟;喜欢看着路边的树和草在他奔跑中变成明亮的影子呼呼地向后退去;喜欢当跑得透不过气来时,胸口什么地方一松,凉风大口大口灌进来就像光亮涌进黑暗的屋子的那种感觉。
       有一回他在铁路边跑着时发现了跑在后面的牛菊儿。他跑,牛菊儿也跑;他停下,牛菊儿也停下。这个古怪的小女孩好像在和他玩猫和老鼠的游戏。马拉松迎着她走去,问:“你为什么老跟着我?”牛菊儿抿着嘴,只是看着他不说话。马拉松知道她比自己只小一岁,今年十一了,可是看起来她只长了七八岁的个儿,还老生病,头发又黄又稀。马拉松说:“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去捡,不要再跟着我跑了。”牛菊儿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马拉松挣开她的手,慌忙看四周有没有人。牛菊儿吸溜了一下扁平的鼻子,说:“我知道,你姐姐走了,你不开心,就成天去跑步。”马拉松说:“谁说我不开心了?我跑步是我高兴跑。”牛菊儿的手又伸了过来,她说:“我不放心呀,这样跑下去我担心总有一天要出事的。”她的手胖乎乎的,像只小鸡崽。马拉松嘴里还怪她多事,心里却忽地觉得姐姐走了后空落落的地方有了着落,他指指牛菊儿脏乎乎的脸,说:“看你跑得满脸都是汗,头发也粘住了,快去河边洗洗吧。”
       1976年的秋天就这样到来了。先是发了一场大水,后来又是连续十多天的毒太阳,等到可以开学的时候,小学的校长潘青联挨村挨户通知各家的孩子暂时不用去上学,因为北方的一个城市刚刚发生了大地震,相传这里的地震也马上就要来了。
       从现在开始,村里人晚上睡觉都不敢在家里了,他们怕地震来了给压在里面。他们带着苇席、被单,还有做好的干粮,睡在晒场和别的一些空旷的地方。还有的人家把家里的牲口,猪啊、鸡啊、鸭啊也都带出来了,乱哄哄的好像逃难。马拉松家和牛嬷嬷家的地铺挨得很近,都是在晒场高地上,依次过去是睡觉时候也抱着一袋炒黄豆的朱四阿婆,再过去是常三奶奶。常三奶奶成天吃素念佛,她每天晚上睡外面都带着一只小香炉,香炉上插着三支香。
       牛家嬷嬷把自家的红薯干分给大家吃,红薯干上面撒着芝麻,咬起来又香又脆。常三奶奶没有吃,她张开黑洞洞的嘴说:“牙齿没有一个好的了。”朱四阿婆吃得又快又贪,她说:“吃,吃,死了也不能做饿鬼。”她一边吃一边还发出老鼠磨牙一样吱吱咯咯的声音,牛梅儿、牛兰儿直对着她翻白眼。
        马拉松抬头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的星星,大声说:“真不知道地震有什么好怕,不就是地摇几下吗?我看这很好玩的。”
       牛梅儿骂他没良心。牛梅儿说:“北方有个城市已经地震过了,死了好多人。地震来的时候,会刮大风,下大雨,屋子全部倒塌,地会裂开很大很大的缝,从裂缝里会喷出火焰,火焰有毒,有三丈高,人沾着一点就会给毒死。真到那个时候,恶人恶报,好人也没有好报,因为谁也跑不掉。你的心一定让狗吃了,竟然说地震好玩。”
       牛梅儿说着的时候,常三奶奶一连声地念阿弥陀佛。
       马拉松不相信好好的地面会裂开来,人和牲口会全部掉下去,他不跟牛梅儿争了。他对牛菊儿说:“要是我们一直掉下去,就到地球的另一边了。”牛菊儿说:“为什么?马拉松说:“因为地球是圆的呀,这个也不懂。”他顿顿脚,“从我站着的地方一直下去,对面住着的人是红行愉。”牛菊儿说:“红毛人长得什么样子?”马拉松说:“长得和我们差不多,只是他们的头毛和汗毛都是红的。”牛菊儿叫了起来:“那多吓人呀!”马拉松不屑地说:“害怕什么,他们的个子都长得很矮小,打不过我们的。”黑暗中牛菊儿看着马拉松的眼睛亮亮的,她说:“你知道得可真多。”
       这时,他们看到已经睡着了的朱四阿婆突然惊恐地跳了起来,抱着那袋炒黄豆在晒场上飞快地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喊:“不好啦!地震了!地震了!”慌乱中,小孩的哭叫声和大人的惊呼声响成一片,他们也跟着朱四阿婆没头苍蝇一般跑了起来。跑了一会儿,他们说:“咦,地没有动嘛。”他们埋怨直朱四阿婆来,朱四阿婆一脸的委屈,说:“我明明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地震了,快跑。”常三奶奶说:“菩萨保佑,魂灵都给你吓出来了。”马拉松看到牛梅儿和牛兰儿一脸的坏笑,她们相互递着眼色,使劲憋着不大声笑出来。
       地震没有来,可是常三奶奶却死了。村里人说常三奶奶是自己把自己吓死的。常三奶奶是个五保户,没有儿女。她是个故事篓子,村庄里的大人小孩都听过她讲的白蛇传和梁祝的故事,送葬的那天所有人家都去了。装着常三奶奶和她的小香炉的棺材走远了,牛菊儿问马拉松:“常三奶奶天天念佛,求菩萨要长命百岁,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菩萨?”马拉松说:“菩萨当然有,管我们睡觉的叫床公床婆;管吃饭的叫灶公菩萨;管大门的叫门神;还有一个管菩萨的菩萨叫玉皇大帝。”牛菊儿说:“菩萨为什么不保佑常三奶奶呢?”马拉松想了想,对牛菊儿说:“有的菩萨法力大,有的菩萨法力小,常三奶奶求的可能是小菩萨,帮不了她。”牛菊儿说:“朱四阿婆不吃素,也不求菩萨保佑,为什么她就活得好好的呢?”马拉松说:“玉皇大帝手里有本簿子,写着每个人能活多少岁。一个人活到头了,玉皇大帝就会派小鬼去抓他。”牛菊儿问:“我们可以看那本簿子吗?”马拉松说:“活着的谁也不能。”
       牛菊儿两手合拢,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的,马拉松问她在干什么 。牛菊儿说:“我在求玉皇大帝。”马拉松问:“求什么?”牛菊儿红着脸不肯说,马拉松再三问,牛菊儿说:“我在求玉皇大帝快点让我长高个儿,长大了我就可以嫁人,嫁人了我也要坐火车。”马拉松说:“你长得那么难看,谁来娶你?”牛菊儿急了,又合起了手掌:“那我再求玉皇大帝,让我长得好看起来。”马拉松说:“猪八戒怎么变也不会变成一个俊媳妇的。”牛菊儿的嘴抿紧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3风吹起他们的衣裳,就像两只练习飞翔的小鸟
       牛菊儿长到十一岁了还没有上过学。牛家嬷嬷说,牛菊儿个子长得矮小,胆子又小,再说女孩儿读了书也没什么用处,就不给她读了。可是马拉松发现牛菊儿其实是很想读书的,他经常看到牛菊儿大半天地蹲在生产队的晒场上,用一根树枝在地上描墙壁上的领袖语录和标语。他还发现,牛菊儿特别喜欢牛梅儿、牛兰儿她们上学背的花布书包。家里没人的时候,马拉松看见她背着花书包走来走去,嘴里哼着歌,像过节穿了新衣服一样快乐,只是那快乐是秘密的,是她一个人的时候关起门来的那种快乐。有一次牛梅儿回来了,她来不及放下书包,还被牛梅儿狠狠地揪掉了一绺头发。从那以后,马拉松就没见她再背过书包。马拉松以为,是牛家嬷嬷太偏心,牛菊儿长得小长得丑又不是她的错,为什么就不能也让她背着花书包高高兴兴去上学呢?
       因为头上生了癞子,有段时间,牛家嬷嬷把牛菊儿的半边头发全剃掉了,这样涂起药膏来就方便一些。药膏是紫色的,有一股刺鼻的恶臭。牛家嬷嬷用一根鸡毛给她涂的时候,村里别的孩子都捂着鼻子远远地看稀奇。他们都爱学牛菊儿说话,因为牛菊儿说话总是笨嘴笨舌的,“鸡”跟“猪”不分。牛菊儿一出门,他们就对着她唱:癞子癞哈蟆,抓来垫桌脚,桌脚垫不平,癞子揍一顿。牛家嬷嬷叫她去小店打酱油,她不是打破了酱油瓶,就是丢了钱。邻居们都劝牛家嬷嬷带她去看看病,说她长这么小肯定是脑子里生了东西。但是牛家嬷嬷说:“没有时间,也没有钱给她去看医生。再说,医生也不一定会有办法。”常三奶奶活着的时候就说过,牛菊儿就吃亏在太老实。你要是告诉她天上出了十个太阳,或者谁家的狗长出翅膀飞上了天,她也会相信的。
       没事干的时候,马拉松把自己的识字课本找出来,教牛菊儿认字写字。让马拉松感到奇怪的是,墙壁上的领袖语录和标语她几乎都能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可是他教过的字过两天她就不认得了。马拉松自己都能够半懂不懂地读《三国演义》了,他觉得牛菊儿真的很笨,不耐烦了,他就骂牛菊儿是笨猪。这种时候牛菊儿也不恼,不知道她是没听见他骂,还是从小让人骂惯了,反正她像个没脾气的人就是不恼,还笑嘻嘻地看着他。她说自己忘性大,央着马拉松把教的生字给她字在手心里。笔尖一触到手心,她就会忍不住痒似的嘻嘻笑出声来。
       牛家嬷嬷是村庄里惟一一个每天下午都要做点心的人。点心很简单,大多是南瓜糊,有时是炒麦粉,那时候她家里飘出的食物的香气让多少人神往啊。吃点心了,牛家嬷嬷给马拉松也盛上一碗,南瓜糊烧烂了,很好吃,只是放了太多糖精,回味有点苦。
       每天都有三四班火车在村庄北面的铁路上经过,火车轰隆轰隆开过的时候,马拉松和牛菊儿就张开手臂跟着火车跑,风吹起他们的衣裳,看起来就像两只刚练习飞翔的小鸟。 马拉松跟牛菊儿在一起,过去那些朋友都不跟他玩了,他们说马拉松是个馋痨病,是为了吃牛家嬷嬷做的点心才跟牛菊儿在一起的,还有人说牛家嬷嬷已经把牛菊儿许配给马拉松了。他们看到马拉松和牛菊儿走在一起,大老远地就起哄。有一回马拉松跟村里的大孩子徐红军打了一架,因为他听到徐红军在跟人说他已经跟牛菊儿亲过嘴了。他觉得徐红军实在太下流下。现在,马拉松到哪,牛菊儿就跟到哪,她好像成了他的影子。她搬出她的玩具箱,里面有小蝶子、小碗,她收集的闪闪发光的钮扣,还有一对手绢扎的小老鼠。他们一起捉迷藏,跳房子,还扮过假夫妻。他下地去干活,回来时她已经做好了饭。有一次她要生孩子了,肚子里塞了一件小布褂,鼓得老高的,他送她去医院,她喔唷喔唷喊痛,他握着她的手,说:“不痛的,一点也不会痛。”她亲了一下他的手掌心,说:“不要告诉妈妈。”
       牛菊儿还把心里许多对谁都不敢进的话都告诉他,并向他描述她做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有一次她把手臂捋起来,露出一块块的乌青,她说都是牛梅儿掐的。马拉松向她吹牛,说刚学会《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的一套咒语,他只要念一下这七个字的咒语,被咒的人就要七孔流血死去。
       牛菊儿的眼里充满了恐惧,说:“太可怕了,你千万不要念那个咒语啊!”
       马拉松说:“不念,别害怕。我会想办法让你长高个儿,这样谁也不能欺侮你了。”
       4当火车喷出的白气散去,他们看见了跑在所有人前面的马拉松
       开学开始的几天,也没怎么读书,潘青联校长天天带着孩子们跑跑跳跳,说是上级号召开展全民健身运动,要开运动会了。公社书记坐着一辆吉普车在全公社的地皮上跑了一圈,最后决定了在牛马村小学召开一次全民运动会。那天公社书记坐进吉普车,吱溜就跑了。车屁股后扬起的尘土还没散去,潘青联校长就吹响子下了课,她把全校师生赶进尼姑庵堂改建的大礼堂,还没等大家坐稳,开口就说:“喜事呀,喜事。”她说:“公社的全民运动会要在我校召开,这是上级领导对我们牛马村小学的信任和对我们工作的肯定。我们要以高昂的精神状态投入运动会的准备工作。”潘青联校长的手很有气势地一挥,就像电影中演讲的女共产党员一样,“现在我宣布,开好运动会是当前我校工作中压倒一切的大事。从现在起停止上课,集中一切火力准备运动会!没有沙坑我们自己控,没有跳高架我们做!”掌声哗地响成一片,孩子们的手掌都拍红了,拍冯有了。他们巴不得这样的事多一些呢,地震的消息啦,开运动会啦,在他们看来都一样,反正都不用在教室里坐得脑子发痛了。
       马拉松他们班在学校西面的一个乱石岗上拔草、整地,这里是准备作操场中用的。他们把草堆在一起用火烧,火光蹿得老高,石缝里的一窝黄蜂被烟熏得嗡嗡地到处乱跑。潘青联校长也来了,她对马拉松说:“听说你一整个假期里都在练习长跑,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你要为我校争光啊!”马拉松说:“可是我从来没有跟人比试过。”潘青联校长说:“平时你怎么跑?”马拉松说:“我追着火车跑”。潘青联校长说:“你跑来我看看。”马拉松走到空地的另一头,向着潘青联校长冲过去。他跑的模样十分可笑,手臂张得很开,像扑腾着翅膀想飞上天去的鸭子,可是他跑得很快。潘青联校长说他跑的姿势不对,她把两只手握成拳,车水一样抽动,演示了几遍后让马拉松照着样子做。马拉松照着样子做了几遍,可是他跑起来的时候两只手又撒开来了。潘青联校长还指出马拉松呼吸的方法不对。不能总是张着嘴,应该用鼻子吸气,再张嘴把气吐出去,懂了吗?马拉松没想到跑路还这么复杂,他照着青联想校长教的方法跑,不是忘了手臂要摆动,就是忘了怎样呼及和吐气。潘青联校长不时提醒他,手臂!吸气!吐气!可是他跑的样子越来越难看了。潘青联校长说:“得了,你怎么跑就怎么跑吧,记住你现在是我们牛马村小学的王牌。王牌是什么,就是主力。从现在开始你每天都去练长跑。”
       运动会在牛马村小学召开的那天,晴空万里,红旗招展。一些戴着白帽子、手举黄旗的城里人出现在牛马村小学的操场上,引得村里人都去看稀奇。后来他们知道,那叫裁判,是为了开好这次全民运动会,公社书记特地从城里请来的。运动会开始前,公社书记讲了话,他表扬了牛马村小学的潘青联校长,为开好这次运动会她出了很多力。他要求老少爷们赛出风格,赛出成绩,用实际行动把全民运动的精神推向前进。说是运动会,来的都是前后村的种田的,几个社干部,也是相识的,嘻嘻哈哈的一点正经也没有。牛马村小学也有不少人参加了运动会。马拉松看到牛梅儿也参加了,她是跳高的,可是每一次起跳,她都从跳高竿子下钻了狗洞,看着的人全都哄地笑了。牛梅儿冲着朝她笑的人骂:“我就钻狗洞了怎么样?有种的你们来跳啊!”还有徐红军,他跑一百米,可是每一次枪响他都尿湿了裤子,潘青联校长骂了他几句,他就爬上墙头,任下面人怎么喊就是不下来了。最后一个项目长跑比赛开始了,村里人全都涌到了操场上,公社书记一看巴掌大的操场都站满了人,说:“这里怎么比?到外面来个越野长跑吧!”于是村里人全都涌到了学校外的机耕路上。比赛发令枪响过,后生们像一群看见了骨头的狗一样向前冲去,中间还夹着几个牛马村小学的小学生。马拉松也裹在里面。开始跑出去时,他是落在后面的几个,慢慢地就超了上去。这群人跑过机耕路,跳过小沟,又▲过一条快淹到大腿根的小河。他们跑出去的时候一个个乱蹦乱跳,可是跑到后来一个个吐着舌头收不回去了。这时候,他们已经从另外一条靠近铁路的机耕路上往回跑了,马拉松已经超到了最前面的几个运动员里。一列火车呜地开来了,火车喷出的白气遮住了长跑队员们的身影,当白气散去,他们看到,跑在所有大人前面的,是牛马村小学的马拉松!人群沸腾了,潘青联校长激动地擦着眼镜,尖利地喊着:“冠军是马拉松!冠军是马拉松!”在她的带领下,牛马村小学的孩子们一齐喊了起来:“马拉松,冠军!马拉松,冠军!”
       运动会后,潘青联校长写了很多封信,寄到城里许多地方。信里无一例外地写着,在牛马村小学出现了一个长跑冠军,是一个真正的长跑天才。信寄出很多日子,一点回音也没有。潘青联枕长快要泄气的时候,有一天来了几个人,他们走进牛马村小学就找马拉松。他们用尺子给马拉松量身高,又量了他的手,他的脚,最后找到潘青联校长,问她是不是同意把马拉松输送到长跑队去。潘青联校长激动得说话都发抖了,一连声地说好好。可是临到要走的时候,马拉松的母亲不肯了,这个病秧秧的女人说,跑路能跑出个什么名堂,还是读书要紧。潘青联校长急了,风风火火地赶去对这个女人说:“读书就一定能读出个名堂来?你女儿不是脑子都读木了?”这实在不是一个小学校长该说的话,可是潘青联校长当时听说马拉松的母亲不同意放人,急糊涂了,说话才这样没轻没重的。她实在是太希望她的学生早日出息了,她希望长跑冠军马拉松从牛马村小学出去,跑向全国,跑向世界,为她也为牛马村小学增光。
       5他觉得自己不仅是从乡下跑进了城里,更是跑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那几年马拉松都在长跑队里,每天跑了吃,吃了睡,睡醒了又跑。他的个子飞快地长高了,晚上他睡在钢丝床上,都能够听见身体里面骨头像春天的玉米秆子一样拔节的声音。白天他很少想到牛菊儿,有时晚上会梦见她。在他的梦境里,牛菊儿变漂亮了,头顶的癞疤不见了,鼻子也高了,个儿变得和他一样高。他和牛菊儿在已经变作操场的乱石岗上玩,他听说过的民间故事里僵死的孩子们也加入了他们的游戏。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服。他们围在一起唱歌、跳舞,手拉着手,有时也会飞起来,飞过牛马村小学黑乎乎的屋顶。他和牛菊儿还经常去铁路边,火车像他看到过的店里的电动玩具一样驶这来,喷着湿热的白汽。她的头发黑黑的,长过了腰,皮肤像他们每天早上喝的豆浆一样白。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他心里总是甜滋滋的,但又觉得空荡荡的,他不知道离他那么远的牛菊儿会不会也想到他。
       进长跑队集训了几个月,上面给了他们一个任务,要他们在盛大的国庆游行中进行一次表演性的环城长跑。因为有一伙祸国殃民的坏蛋让全国人民一举粉碎了,领导要求他们把这件事当作政治任务来对待,跑出欢庆,跑出喜气,跑出欢欣鼓舞的气氛。这一天,马拉松和他的伙伴们身穿印有宣传画的运动衫,脚穿白跑鞋,手举着墨色还没干的标语。他们跑到哪儿,哪儿都有激动的群众向他们挥手致意。因为是表演性的,他们都跑得很轻松,脚步发飘,一边跑一边还四处打量这个城市的街道、店面和高大得有点吓人的楼房。红旗呼啦啦地飘,马拉松想到了海洋这个比喻。游行的队伍里手臂一会儿上举,一会儿下落,马拉松以以民到了森林这个比喻。马拉松想城市真是一个能让人变得有教养的地方,比如说他过去就从来不会想到用海洋去形容红旗用森林去形容手臂。炫目的红色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广场上的高音喇叭把市领导的讲话声清晰地送到了每个人的耳边。喇叭有时会响起尖利的啸声,这几乎让人汗毛倒竖的怪音也没有让马拉松感到难受,他觉得自己不仅是从乡下跑到了城里,更是跑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在长跑队的几年,马拉松参加了无数次这样的长跑表演。表演长跑跟比赛不同,比赛都是要争名次的,身边跑着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敌人,都是要你撒开脚把他们远远抛在后面的。而在表演当中,你只要把自己混同在这个队伍里,该举旗的时候举旗,该行礼的时候行礼,你不用跟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跟自己去争什么。马拉松在长跑队的几年,几乎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一次正规的比赛,他们就像这个城市的一支仪仗队,总是出现在集会、游行和别的庆典活动中,为城市带来欢庆的气氛。惟一带点竞赛性质的,是在庆祝这个城市解放35周年的时候他们参加了一次火炬发力。那天比赛前,城里放了焰火,冲天而起的焰火几乎把半个天都烧红了。接力开始,马拉松领到了一支象征革命火种的火炬,火炬是在一支竹筒的顶端塞上一块浸满了汽油的棉布做成的。他的任务是把这支燃烧着的火炬递给下一站的一个队员。可是那一天晚上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浇灭了他们每个人手中的火炬,也使这惟一的带有比赛性质的长跑半途而废。当时大雨像打翻了水缸一样倒下来,四周不见一点光亮,马拉松举着媳灭了的火炬,感觉就像跑在泥泞的乡下的黑暗里。比赛匆匆收场,养尊处优惯了长跑队员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他们一边喷嚏连连,一边高声埋怨,事后每个人都患了重感冒。
       在长跑队的最后一年,马拉松爱上了一个姑娘。但教练把爱情的星星之火一脚踩熄了。按照他的说法,长跑队就像部队一样,要有铁的纪律,任何个人感情的、卿卿我我的东西都不能带进来。他给马拉松指了两条路,要跟姑娘好,就滚蛋;要想留在长跑队,就和姑娘一刀两断,两条跑让马拉松自行选择。马拉松不得不妥协了,忍痛和姑娘分了手。那天晚上,在寝室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在别的队员又沉又闷的鼾睡声中,他第一次流下了一个男人伤心的泪水。也是在那个晚上,他对他好多年没有回去过的泥泞的乡下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和留恋。他还一遍遍地想象牛菊儿的模样,可是留在他印象中的牛菊儿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乡下女孩的模样,他无法想象她今天长成了什么模样。恋爱失败后,马拉松开始了他最初的写作。他把对姑娘的思念、对自己无力反抗的悔恨写成了分行的诗歌,然后贴上八分钱的邮票寄往这个城市的晚报编辑部。但送出去的诗稿全都石沉大海,好像它们压根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就在马拉松心灰意懒,放弃了成为一个诗人的打算的时候,他结论了这个城市里一个叫“三角帆”的诗社的领导人焚野。诗社经常邀请他参加他们的活动,后来又吸收他成为正式的诗社成员。马拉松觉得自己的诗人梦就要实现了。
       6诗人焚野瘦得像一枝钢笔
       这时已经到了八十年代下半叶,激进和理想之风吹拂着中国大地,很多城市都出现了像“三角帆”这样的民间诗社。马拉松结识的“三角帆”诗社社长焚野,就是这个城市诗歌运动的领袖。和那时候汽有的朦胧诗人一样,焚野当然只是一个笔名。焚野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读大学时就在《诗刊》上发过诗,和北岛、顾城有过书信往来。在马拉松看来,他简直就是一个天才,他简直是在用马拉松他们都不懂的语言在写诗。诗人焚野瘦得像一枝钢笔,两片腮帮贴在一起,让人想到一个不雅的成语,尖嘴猴腮。但马拉松想象中的诗人的形象似乎就该是这种形销骨立的样子,马拉松无法想象一个诗人竟然会是一个胖子,一个屠夫般壮实的人。他为自己超出八十公斤的体重感到羞愧,更为自己从少年时代至今的惊人的饭量感到羞愧,他觉得沉重的肉体是他成为一个诗人的最大的障碍,如果这样的体重不先降下来,那是无论如何写不出好诗来的。
       诗人焚野在读过马拉松恭恭敬敬递上的几首爱情诗后,露出了宽容的一笑。他对马拉松说:“一般说来,一个诗人都是从爱情的开始或者是爱情的失败写下第一行诗的。但是你要记住,一个诗人不应追求个性而应逃避个性,不应在诗里抒情而要让感情冷却。”
       马拉松听得一头雾水,他自学的大学文科教材上从来没有这样的话,他期期艾艾地说:“可是艾青说过……”
       “你是说艾青?他早就过时了。”焚野断然打断了他,“一个现代诗人是不应该有偶像的。”
       除了在长跑队的早间训练点名时应个卯,现在马拉松把自己整个儿都投入到了“三角帆”当中。处身在“三角帆”自由、艺术的空气中,马拉松觉得长跑队的生活简直就是一间铁屋子,刻板、严厉,没有一点光亮,整个长跑队简直就是一台磨损人的精神和灵魂的机器。回首在长跑队里将近十年的生活,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从昏厥状态中苏醒过来一般。虽然焚野说诗人是不应该有偶像的,但事实上焚野就是马拉松心目中的偶像。他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也成为焚野这样的诗人。像所有那时候的民间诗社一样,他们举办诗歌讲座、朗诵会,刻印诗集,先是在钢板上用蜡笔刻,后来请人用打字机打。他们买来油墨,像印革命传单一样连夜把诗歌印出来,然后装订,上街道发,或是在街上拉开摊子大声叫卖。他们最成功的一次是把诗歌摊子摆到了新华书店门口,那一次战绩辉煌,他们卖掉了十二本诗集,他们把这叫做和尚庙门口摆粥摊。慢慢的,在“三角帆”诗社,马拉松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一个叫崔燕的女诗人注意到了他。
       女诗人崔燕是市郊一所中学的代课老师,那所中学在城北铁路边上,一座小山的南坡,马拉松和焚野去过那儿一次后就喜欢上了那地方。铁路在中学不远处拐了一个弧度很大的弯,女诗人崔燕在一首诗中曾把它形容成“一根拐杖”,得到了焚野的极力赞赏。崔燕还有一首得到过焚野赞赏的诗是献给徐志摩的一首爱情诗。崔燕在这首诗里说,我爱你飘飘的长衫,爱你长年围着的灰围巾。最后一句说,但是在我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你活着的话也是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了。焚野说,这首诗有古无名氏之“冬雷震震夏雨雪”之余韵,写出了一个现代女性跨越时空的执著而又绝望的爱情。一时,业余诗人崔燕在这座城市的诗歌圈里名声大震。
       那天夜晚,月光皎洁。月光照着锃亮的铁轨照着两边蛙声如鼓的水田。三诗人沿着长长的铁轨照着两边蛙声如鼓的水田。三诗人沿着长长的铁路踏月而行。焚野告诉他们刚刚从大学同学处得到的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广州将要举办第三代诗人、民间诗群大展了,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即将到来,一个诗歌的时代就要到来!他们激动地商量“三角帆”这次参展的作品,“三角帆”将以一个什么样的面貌出现在五千六百万诗歌爱好者的面前。他们决定,在本城率先开展一场诗歌擂台赛,擂主由他们三人轮流担任。获得优胜的诗歌赴广州参展,其余诗人的作品在市政府广场前的公告栏里展出,搞一条诗歌走廓。
       那天夜里往回走时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女诗人崔燕一只皮鞋的跟扭断了。按理说还只是八十年代下半叶,女性皮鞋的跟不是太高太细,都是一种坡席浅的“中跟”。崔燕的皮鞋跟扭断,这说明那天晚上她的确是很激动的。崔燕一只手拿着断了跟的鞋,另一只手坚决要把剩下的一只鞋脱掉。两位国士坚决不同意她这样做,理由是铁轨两旁全在碎石子,会硌痛脚板的。最后,他们两人一边架着崔燕的一只手,半扶半拖地把她弄回那所中学一间七平方米的小屋里。当他们三个人脚高脚低走在经了无数个风雨的铁路枕木上时,他们相信,那正是走在中国诗歌崎岖而又光荣的道路上。
       7那个夏天……
       这时候,马拉松的生活中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变故。他们那个长跑队在一次全国城运会上全军覆灭,没有一个人出线进入决赛。带队的领导是这个城市的一位副书记,副书记失了面子大为光火,一回来就把长跑队给解散了。长跑队员们丢了饭碗,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们除了光会跑路(而且是在一些风光的场合里轻轻松松地跑),已经不会再干别的了。其中有一个长跑队员安排去自来水厂抄水表,这活多轻松啊,他却坚决不去,说太苦太冷清了。气得那位副书记在一次三级干部会议上骂娘,他拍着桌子说:“这就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结出的成果啊!”马拉松倒显得很平静,进长跑队这么多年,到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这是个不伦不类的东西,是个怪胎,总有一天要散伙,搞体育那么多年,折腾来折腾去,从没有在任何一级比赛中拿过一块奖牌,心不存心去拿,倒是一次次的在集会和庆典中像花瓶一样捧进来捧出去,这不是怪事吗?现在,这个怪胎终于有摘除了,在马拉松看来,这正是社会的进步。所以,领导找他谈话要他去粮食系统当一个仓库看守员,他二话没说就去了。也就在这时候,小学校长潘青联写来一封信,邀请这个当年的长跑冠军给她的学生们去作一场报告。
       粮库保管员马拉松回到乡下,发现经过潘青联校长的一次次添油加醋的讲述,十多年过去自己已成为传说中的一个英雄 。他四处走了走,小学校曲尺形状的长廊、司令台、教室里乌黑的桌椅、学校北面的小池塘、池塘边的木槿篱笆,一切都是当年旧时模样,没有一点改变。马拉松不由得感到时间在城市和乡下行进的速度是不一样的。在这里,十几年过去了,时间的印记淡得若有若无,不注意的话简直不容易察觉。只是人大多已不太认识了,潘青联校长已经老了,头发全白了,身子也佝偻起来,不知道的人没有一个想象得出他当年风风火火的模样。马拉松还发现,她变得和村里的任何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爱唠叨,报告会的开场白中,潘青联校长对孩子们讲述马拉松当年如何刻苦练习长跑,跟火车赛跑,跟村庄里的狗赛跑,跟拖拉机赛跑,马拉松坐在一边,想她说的就是当年的我吗?他觉得好像在听另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潘青联校长说到兴头上,指着不远处的操场说:“当年,他就是在这里像一只鸭子一样一扭一扭向我跑来的。那时他跑得多难看啊,谁会想到他会成长为一个长跑冠军呢?”
       在孩子们一连声的惊叹和崇拜的目光中,粮库保管员马拉松怎么能说长跑队已经解散,他已经不再跑路,去看守一个粮库了呢?他怎么能说就是他在长跑队的时候也没有参加过一次比赛,长跑队只是那个城市一支变相的仪仗队呢?他如果这样说了,虽然说出了一个事实,但会断送多少孩子的希望啊!在潘青联校长和孩子们的要求下,他讲述了一个个刻苦训练为国争光的动人故事,是他如何在脚上打着绷一的情况下勇争第一。他讲得那么激动人心,台下不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报告会后,马拉松回了一趟老家。这几年,除了父亲有时给他送来鸡蛋、茭白之类的土产,他还没回过一次这。他母亲的胸膛已经越来越像一架破旧的风箱,说话都丝丝的漏风。他问起牛菊儿一家,母亲说,牛家嬷嬷丈夫死后嫁了个城里肉联厂的工人,好几年前她们就全家迁过去了。去年春节牛家嬷嬷回来过一趟,脸色红红的,说吃猪下水都吃厌了,日子看来过得不错。牛梅儿进了一个袜厂。牛兰儿去学开车了。牛菊儿搬走的那年个子还是那么小,听说现在也长高了。
       一首《回乡途中看见星星》使马拉松在这个城市的年度诗歌擂台赛中出尽了风头,尤其是其中的一句,“时辰一旦逝去,真实也就失去,过去的生活是最不真实的生活”,更是被称作发出了这个时代怀疑主义最强烈的呼声。在崔燕任教的那个中学七平方米的小屋里,他们在彻夜探讨诗艺后,她自动把处女的贞洁献给了他。崔燕身材娇小,屁股和胸脯都不大,惟一有点吸引力的是黑暗中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那里面流露出的热忱,表现出她是一个可以为崇高艺术和信仰献身的姑娘。当时他们完事后,女诗人崔燕哭了,她哭着说自己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她还哭着骂马拉松是一个禽兽。在崔燕的哭诉声中,来不及穿上裤子的马拉松又羞又愧,他的私处可怜地耷拉着,让马拉松感到自己说不出的丑陋。崔燕要马拉松发誓,一生中只能爱她一个。这让马拉松感到,女诗人崔燕在外表的摩登之下,骨子里还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孩。
       夏天即将到来,粮食仓库院子里的一棵苦楝树开出了一簇簇紫色的花,空气中散布着浓重的花药香。同时,这座城市的空气中开始有一种让人兴奋的蠢蠢欲动的东西在秘密传播。在这样一个不平常的季节里,马拉松欣喜地发现自己的体重下降了20多公斤,这意味着他离世俗的生活远了,而在中国现代诗歌的道路上又迈出了可喜的一步。虽然现在的体重离他心目中的讲座标准的体重还有一段较大的距离,但马拉松相信,只要锲而不舍,目标是能够达到的。
       这段时间,“三角帆”的诗人们正在筹备一个朦胧派诗人的诗歌朗诵会。焚野在总体擘划之外,负责对外联络,崔燕负责落实朗诵人选,派给马拉松的是联系会场。一个圈外朋友帮忙,会场落实好了,是在市总工会的一个工人俱乐部里。一天夜里,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中,粮库的紧闭的大门被拍响了,马拉松披上衣服打开门,浑身湿透了的崔燕像一个当年的地下工作者一样闪进了门。崔燕的胸膛起伏着,脸色绯红就像一个高烧病人,马拉松不知出了什么事,来不及细问慌忙用电炉子给她烧了一杯姜汤让她喝下。喝着火辣的姜汤,崔燕说她今天去了省成,连夜坐火车回来的。她激动地对马格拉说:“外面世界的变化简直不是我们能想象的,走在省城的大街上,真的会让人激动得浑身发抖,看看我们这里,一潭死水一样,真让人丧气,我们要加紧行动。”
       马拉松说:“睡吧,有什么事明天接着说。”
       崔燕说:“要干的事情太多了,现在我脑子里很乱,要想的事情也太多了,怎么能够说睡就睡着呢?”
       乌拉松说:“干什么也不能一口就想吃成个胖子,我们不是着手做起来了吗?任何事情都要有个顺序。睡吧,睡吧,我们的事业不会因为睡觉停止的。”
       崔燕说:“看你说的,这个世界都如火如茶了,你还好意思儿女情长,如果我们现在落后了,就会被时代无情的车轮抛到后面去。”
       外面的风雨在粮库的屋顶上、院子里疾走,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风和雨的声音。他们一边亲吻,一边争吵。革命的激情使崔燕在马拉松的压迫下发着痛苦的呻吟。到他们相拥着进入梦乡的时候,窗外朦胧的黎明已经徜徉着走来,它停留在粮库的上空,一点点地明亮起来,好像不忍心叫醒这么沉睡中的恋人。
       离婚诵会的举办还有几天,崔燕约马拉松和她一起去北京。马拉松看着她,像要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一点什么。她觉得眼前这个女孩跟那个写铁路像一根拐仗的崔燕好像成了两个人。一个文还不乏羞涩;另一个则像一架上足了发条的疯狂的电动娃娃,让人看得胆战心惊。他当时一点准备也没有,支支吾吾地说:“这座城市还是需要我们的。”当时,崔燕鼻子哼了一下就走了。
       崔燕来到城东的粮库向他告别的那个晚上,一直在埋怨他:“这个局面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不愿意陪我一起走,这说明我们的感情是经不住考验的。”
       马拉松抱住她娇小的身体,不住地亲吻她脖颈。他说:“够了,崔燕,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不,你一点也不爱我,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够了。上床吧,这很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了。”
       他们像两只小兽一样拥成了一团,他们互相撕咬着,亲吻着,泪水打湿了床单。即将到 来的分别使他们有了一种处身乱世的感觉,当他们意识到分手就在眼前,他们好像拼命要把自己刻进对方的身体和记忆里去。他们一起入睡,又一起醒来。醒来后,他吻好,她又咬他。他又恢复了情欲。又一次让人颤栗的欢乐过去以后,崔燕流泪了,她静静地流着泪,顾不得迭去,让眼泪爬到脸的另一侧。她说:“我走了后,很快就会有别的女人来陪你,你很快就会忘了我。”马拉松说:“我是一个很认真人,我不会把我们的爱情当儿戏的。”崔燕咬着他的耳朵,像唱歌一样小声地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临死前最先肯定会想到你,你这个该死的!”马拉松说:“说真的,崔燕我为你担心。”崔燕说:“你别假惺惺了,担心什么?”马拉松说:“崔燕你到了那边会给我写信吗?”崔燕说:“你不配,不过我的第一封信还是会写给你。”
       他们又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离火车开只有半小时了。他们草草地洗了把脸,崔燕坚决不让马拉松去车站送她。她问马拉松口袋里还有没有钱,马拉松把仅有的八十元钱全都拿出来递给她。崔燕走了,马拉松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呼吸着她残留在屋子里的体味,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她。他走出粮库,走过这条街上的牙科医院,向城市另一头的工人俱乐部走去。路上,他对自己如此平静地让崔燕一个人去北京感到简直是不可思议,他发疯般的向火车站跑去。跑到立交桥下,马拉松无可奈何地看到,那列载着崔燕的火车正轰隆隆地驶过他的头顶。他就像童年时代去追他姐姐坐着的那列火车一样流下了伤心绝望的泪水。
       诗歌朗诵会在即将举行的前一刻被有关方面制止了。那天,马拉松看到焚野戴着一副锃亮的手铐被塞进一辆警车,有片刻,他们的眼睛对接在了一起。焚野的嘴角讥诮地上扬着,给人的感觉好像在骄傲地笑。
       站在空无一人的工人俱乐部里,马拉松好像置身在乡下泥泞的旷野里。自从走进“三角帆”,他一直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灿烂的时代,一个灯光闪烁的舞台。他兴奋地跑着,从一个光圈跑到另一个光圈,每一次跑动都坚信是跑在这个时代和世界的中心。但现在看来,那只是一个可笑的幻觉。他想起崔燕去北京前的一个晚上他做的梦,他梦见自己下了火车,赤身裸体来到北京的广场上,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像刚出娘胎时一丝不挂。他向一个满脸胡子的人打听崔燕,他说,没看见。后来他看到城墙跟下在开一个狂热的舞会,很多男的和女的,都光着身子,有的奏乐器,有的跳舞,一条条黄狗在里面钻进钻出,他们唱啊,跳啊,手拉着手,慢慢地升起了空中,裸着身子的崔燕也在里面疯狂地扭动身子。没有意思,他在梦中当时这样对自己说,没有意思。
       有两个便衣后来找到马拉松,他们问马拉松,和焚野是什么关系,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崔的女子。从他们口里,马拉松知道焚野的家已经抄过了,一些信件和秘密印制的传单使他再也不能出来了。现在他关在这个城市的看守所里,正准备押往郊区的一个劳改农场。
       关于崔燕,一直没有她的确切消息。她像那年夏天离开这座城市离开马拉松就消失了一样。马拉松后来听到有人说,崔燕在新西兰的威灵顿,嫁人了,嫁的是一个开中国餐馆的老头。马拉松不知消息是否确凿。说到威灵顿他倒也不陌生,他知道,四十多年前,那里生活着一个出色的小说家,小说家患遗传性肺病,叫曼斯菲尔德。
       8一个高中生模样的联防队员踢了他一脚,说,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想不到是个老花路精
       许多年后,诗人焚野从劳改农场出来的那年冬天,马拉松买了一网兜苹果去看他。那天焚野裹着一件已有些年头的军大衣,由于长了胡子,看起来他似乎更消瘦了,楼道里的风卷起大衣下摆又从他的身体穿过。他的皮肤在冬天的太阳下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张有隐隐的蓝笔划过的白纸。这情形比他刚进去时,马拉松去看守所给他送香烟时更不好。
       看到马拉松来,焚野非常兴奋,他不断地喝水,又不断地说话。马拉松看着他骨碌碌一上一下滚动的喉结,感到坐在对面的是一个发着高烧的病人。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像他早年的诗歌一样,让马拉松明显地感到缺乏逻辑。焚野说,可惜在里面的时候写在香烟纸上的东西都给抄去了,不然马拉松现在就可以看到一部当代的《离骚》中国的《神曲》了。不知怎么的,那天他们讲到了诗人跟小说家的区别。焚野说:“诗人是社会的良心,小说家是逗乐供人解乏的小丑。打个比方,现在马路对面有间屋子着火了,诗人就会马上跑出去,扑进火海,去救人,去灭火,去大声呼叫;而一个小说家呢,他只是冷静地坐在这个屋子里,抽着烟,看这场火怎么样一点点地大起来,看火光中人们不同的表情神态,然后再用这些素材去编一个故事。”
       因为已经被原单位除名,焚野不久就离开这座城市去了南方。这时候南方的淘金热刚刚兴起,去南方成了这座城市每个人向往并谈论的充满诱惑的话题。焚野走了以后,有消息说他去缅甸做珠宝生意,遭遇过当地土匪,赚的钱全打了水漂,却捡回了一条小命。又有消息说焚野后来去了海口,发起并参与建设当时媒体上沸沸扬扬的“中国影视明星碑”,后为又做房地产生意,做大了,他最威风的时候身边有四个戴墨镜的保镖。但几年后当他再度现身在这个城市的街头时,昔日的朋友们发现。除了衣袋里一张烫金的标明他是什么什么经理的名片,依然是个分文不名的穷光蛋。惟一变化了的,是他空前庞大了的体积。可是他口袋里的那张经理名片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那时候的经理已经和当年的诗人一样多了。
       回来后的焚野开始用林静江的名字在这座城市的晚报上发表一些四时即景的小品文和旅游随笔。林静江是他的本名,这么多年来马拉松他们向乎忘记了他还有这么一个文绉绉的名字,现在他舍焚野这个曾经激动人心的名字而以本名出现在公众面前,让人感到他要与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了。
       随着九十年代初乡镇企业的蓬勃兴起,林静江开始夹着皮包游走于一个个腰包鼓起来了的个企业主之间。他摸准了这些先富起来了的人要名的心理,向他们许诺他们的创业经历将在他的如花如妙笔下传之后世。晚报副刊的小品文作者里再也没有了林静江这个名字,林静江这个名字开始频频地出现在第四或第十六版的报告文学专栏里。随着报告文学这种文体的声名狼藉,一些有先觉意识的企业主喊出“防火防盗防报告文学”,林静江早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电视剧作家。他注册了一家“天马”影视创作中心,并有一个关于当地裁缝的40集电视连续剧即将拍摄。有关部门看中了这个题材的独特,决定作为“五个一工程”的一个项目给予特殊的扶植。
       1997年秋天的一个深夜,电视剧作家林静江和“三K”制衣公司的广告男模马拉松唱完包房,带着一个姑娘在走出伊甸园歌舞厅时遭到了一伙青年的围堵,口角了几句就打了起来,拳脚纷飞中,一群联防晃电棍和手电筒走来,不由分说把参与群架的一伙人全带走了。联防让他们抱着间面向墙壁蹲下,一个个叫去问话,冲突原因调查清楚,起因是为了这个坐台小姐。做完笔录一个高中生模样的联防踢了林静江一脚,说:“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像个知识分子,想不到是个老花路精。”又白了一眼一边的马拉松,“你也不是好东西。一个男人脸哪有你这样白的,像个面首!”他们被告知,每个人交五千元罚金,走人。
       林静江叫了起来:“你以为钱那么好赚?我哪有那么多钱!”
       联防们说:“玩女人就有钱了?”
       林静江说:“你们太抬举我了,我下面的枪早就坏了,还玩什么女人。”
       联防说:“不交钱也可以,你就住在这,只要你交得起房钱就行!”
       他们被带进一间小屋,联防让两人并排蹲在一起,林静江苦着脸说:“怎么办?”马拉松:“你说怎么办?”联防们在后面说:“你们好好商量着吧。”说着就咣地带上门也去了。这时候,林静江突然发疯一样跳了起来,眼睛惊恐地四处打量着,他扑到铁门边大声拍打着,像一只关在铁笼子里的野兽狂怒地吼:“放我出去,狗娘养的放我出去!”
       “三K”制衣公司的形象策划部主任朱雀开着一车奥迪来到联防大队,交了钱接走了他们,她板着脸训马拉松:“亏你还好意思打电话给我,你不怕我炒了你?”
       马拉松涎着脸,他的手放在开着车的朱雀的大腿上。他说:“朱姐,我还怕你烧了我煸了我呢。”朱雀挡开他的手,说:“一边去,你什么时候能变得正经一点?”
       9.我不想看到你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让我伤心
       朱雀的皮肤紧绷绷的,看起来缺少水分,这是因为她出生、长大在南方的缘故,那个南方城市叫韶关,朱雀曾是那里一这肋营肥皂研制记账员。和本城漂亮的姑娘比起来,无论是姿容和身材,她都不算太出色。但马拉松认为,看一个人应该全面辩证地来看,朱雀在长相上一般了一点,但她有着本地姑娘们所没有的床第上的热烈和奔放。
       他和朱雀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叫玫瑰屋的歌厅里,在九十年代,一对青年男女从不认识到相熟,除了歌厅舞厅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呢?当时,朱雀给马拉松的感觉就像是一团跳动着的、发着幽亮的光的火苗。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第一,她的头发染成了一片触目的栗色;第二,那天是上她穿着一条大红的裙子,再加上她在不断地跳啊跳。马拉松从她的身上,嗅到了一种神秘陌生的,然而又是危险的气息。他请她跳了一支舞,后来就听她一直讲,看起来她坐在这种社交场合和周围有点隔膜,现在有一人漂亮的男人愿意做听众来满足她说说话的愿望,她当然很乐意。她说她来到这个城市是一种宿命,因为她这人火气太重(听到这里马拉松轻轻笑了),有个算命的告诉她必须往有水的地方走。她还说来到这座城市三年了,还是人独在异乡的身为客的感觉,因这个城市对待像她这样的外乡人不是十分友好,她准备把漂泊的下一站放到北方沿海的一个城市。马拉松恳切地挽留她继续留在这个城市,他说城市小归小,经济也没有南方一些城市发展快,但这个城市有山有水居家是不错的。再说,你在这里有我这样的朋友。
       这个城市里每天都发生着类似这样的无数个萍水之聚,可是这一次,他们都有了相互交往下去的愿望。夜场舞会散了,他闪走出旋转的玻璃门,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沥的小雨。当粮库保管员马拉松擦着自行车坐垫上的水珠时,他眼前一亮,这人刚结识的栗发女坐进了一辆崭新奥迪轿车,并轻轻发动了油门。摇上车窗时,她向他迷人地一笑,说Byebye,感谢你让我度过了一个有意思的夜晚。
       进入九十年代,仍然是粮食系统下面一个仓库保管员的马拉松像一个警觉的猎人注意着进入他视野的女人们,在他和她们之间一直是猎人与猎物、追逐与被追逐的关系。这几年改革开放的东风使这种关系不至于太招人非议,因人们的观念也性普遍进步了。有了这种由对峙造成的紧张感,这些年马拉松的生活总是呈现出蓬勃的生机。他喜欢这种同女人周旋的生活。作为一个男人谁也免不了要同女人周旋,马拉松认为,他同他们的区别就在于大多数男人只同一个女人周旋到底,而他陪很多个女个周旋。反正都是周旋,一个和许多个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用时髦一点的说法,朱雀是这个城市里的白领一族,够不够得上称作丽人则是另外一回事。关键城于一个有钱的单身女子,对任何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都不会没有吸引力。当第二次会面,马拉松走进朱雀位于滨江大道的贵人公寓时,内心像在丛林中发现了猎物的踪迹一样,激动而又紧张,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感。他总觉得一个单身女人的公寓里是藏有一种秘密的,这种秘密隐身在各种小摆设的背后,躲在黑暗的角落,一到某个合适的时机会跑出来吓人一跳。
       这是马拉松在那个夜晚进入贵人公寓最初的想法,当他坐在客厅华贵的意在利真皮沙发上,他想该是这些秘密像昆虫一样从它们隐身的地方飞出来的时候了。女主人换上了一件丝质睡衣,把客厅里的落地灯调得很暗。暖昧的气氛一下像烟一样弥漫了开来。应该说,到这时,故事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但一下子面对这个赤裸的结局,马拉松觉得是令人尴尬的,甚至不无无耻的味道。
       马拉松陷在沙发里,拿起崔健的一张新专辑,《红旗下的蛋》。他在看上面的介绍文字,看得很专注,让人感到他是真心喜欢这个摇滚歌手。其实马拉松自己知道,这貌似的专注和投入只是为了掩饰,掩饰他要面对那个赤裸结局的尴尬。朱雀走过来坐在他边上,递给他一杯速溶咖啡。她果然把马拉松刚才的那个动作理解成了他对崔健的热爱,于是她放了那盘CD。汽锤一般的节奏和近乎饶舌的说白中,他们进行了一场关于摇滚歌手崔健和中国摇滚岳状和未来的讨论,话题推向纵深越来越热烈的时候,马拉松有点焦躁,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没有丝毫流露。他在心里暗暗说,我们说崔键干什么,他妈的崔健跟我们今天晚上有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马拉松伸出手搭在了一直坐在旁边的朱雀的肩上,这个动作看似无意,但马拉松这么做的时候还是有点别扭。因为这个有在同性身上很大方的动作一用到一个女人身上味道就全走样了,显出暖昧的亲昵。朱雀露在外面的肩膀像电麻过了一样轻轻抖了一下,看得出她也焦渴地等待了很久。有一会儿,她没有动,好像要让这最初的身体触抚平内心的渴。马拉松的手停留着,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轻轻一偏肩挣脱了,她像一条鲇鱼一样滑出了马拉松的握,留下他的手无可奈何地搭在 沙发背上,像一件丢弃了的道具。过了半分钟,只过半分钟,她就抓住了马拉松刚才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因为有了刚才马拉松主动一搂的铺垫,她的动作是那样的在胆,简直可以说粗鲁。他们的动作太过猛烈,以至打翻了茶几上早就冷去了的咖啡。
       成了“三K”制衣公司广告男模的马拉松,再也不用像他在粮库上班时候那样,每天上午八点钟偷偷溜出去,在证券交易所喧喧嚷嚷的人群中抬头看着电子显示屏上不时跳动变化的股市行情,他再也不用为有限的几套行头要穿出新花样去绞尽脑汁。他身着“三K”牌西服的冷峻形象开始经常出现在这个城市商场的橱窗里。他的生活中开始出现令人陶醉的鲜花和掌声,而这一切都是这个叫朱雀的女人带给他的。他把陪这个女人玩乐,让她开心当作他工作的一部分。如果朱雀在性方面的需求适当降低,他还可以做得更得心应手一些。
       有一回,朱雀把他呼到了她在贵人公寓的单元房里。那天是上午九点钟光景,公寓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像暗夜一样,这让刚从阳光灿烂的大街上走来的马拉松有种时间错乱的感觉。只裹着一条浴巾的朱雀,当他刚进去一把抱住他,移了几步就到了床前。房间里惟一的光亮是来自床前一台34英寸的大彩电,放着的莎朗·斯通演的《本能》。在沙沙的倒带声中,朱雀两只饱满的乳房从浴巾里跳出来,向着马拉松压了过去。他迷恋朱雀的身体,迷迹和他一起在地板上在床上制造的欢乐。 这欢乐是如此的巨大,让他感到其实所有的女人都是一个女人,过去花那么大的精力去周旋和追逐实在不划算。
       就是那个从联防队出来后的深夜,马拉松突然发现了朱雀隐藏着的另一半。长久以来,他只是把她作一个性伙伴,白天是他的上司,夜晚是和他一起制造的一台机器。而现在,他发现女人是看不透的。那天深夜,在贵人公寓朱雀的住所里,她给他看了厚厚一大本相册,相册上的照片按时间顺序展示了这个女人的历史,从一个模洋清纯的女中学生,到国营肥皂厂记账员,酒店服务员,再到今天跻身白领阶层。在相册的最后几页里,马拉松吃惊地看过,朱雀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她一副产后虚弱的模样,抱着一个婴儿坐在一把旧藤椅里,身后是一排破旧的老房子。还有一张照片是在一个黄昏的树林里,朱雀正双手捧举着婴儿,摆出一个正在亲吻的幸福的姿势。马拉松合上相册,疑惑地抬起眼睛。朱雀说:“其实你应该不会吃惊的,她是我女儿。她今年六岁了,你知道她叫我什么吗?她叫我阿姨,那边的人都这样教她。”她捧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流了下来。她撕了一张卫生纸揩干泪,对马拉松说:“这个城市里知道我这个秘密的只有你,我相信你会保守得很好。还有一个秘密我也要告诉你,朱雀只是我的假名,出门在外面才用的。我现在把身份证上真实的名字也告诉你,这个城市里你也是惟一一个知道我真名字的人。”
        接下来的做爱显得程式化,而且缺乏起码的激情。朱雀由于交出了这两个秘密,在内心她就赋予了自己某种特权,这种特权超出了许多日子以来他们之间单纯肉欲的界限,让马拉松一下子感到了沉重和不适应。她伏在马拉松的胸前一遍遍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要马拉松也对她说同样的话。但这三个简单的字就搁在舌尖,马拉松就是没有力气吐出来。是的,那一刻他感到了无力,他的心里好像有无数的蚂蚁的噬咬,他为自己和朱雀之间出现这样一种情形感到滑稽和荒诞。他讨厌这个女人涂抹在他胸前的泪水,他对自己和她交接在一起的白得刺眼的身体也感到说不出的厌恶。朱雀还在他的下面索取,索取他说出她要求的这三个字,她此刻对这抽象的语言的欲求远在身体的欲求之上。马拉松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可怜的鹦鹉,他机械而又无力地说:“我爱你,我也爱你。”
       朱雀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我要嫁给你。”
       马拉松吃惊地跳了起来:“你说什么?”朱雀笑吟吟地看着他:“我说我要嫁给你,不乐意吗?”马拉松说了好几个这个这个,就是说不出一个不字。朱雀说:“也好,你先考虑考虑,一周后答复。到时候如果你不愿意,就走人吧, 不想看到你在我眼前晃来晃让我伤心。”
       
       10.她的眼睛里依然流露着天真无邪的光
       市场街是这个城市一条有名的小吃街,过去马拉松在粮食仓库上班时候经常到这里来吃点心和宵夜。自从做了广告男模,马拉松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这天他和朱雀从商场出来,不知怎么的,他就挑了一条小路把她领到了这里。
       白天的市场街,小吃生意照样很好,各种点心铺子前,简陋的桌椅坐满了食客和歇脚的游人。一股熟悉的油炸食物味、煤气和油烟的混合气味扑鼻而来,马拉松有种旧地重游的感觉。卵石路面的路边人家晒着的衣物,老是堵塞的阴沟,烟熏得黄苍苍的木头的排门,一切好像几年前原封没动,每一处都触动马拉松对往事的回忆。在电杆拐角的那一个点心摊,他们“三角帆”散伙的时候喝过一回酒。那一次,焚野哭了,吐得一塌糊涂,吐完了站在一条高凳上大声朗诵他的诗作。那边11号门牌的那一摊,总有一个疯老头站在大门口,对着行人边唱边打拍子指挥,他经常唱的一首歌是《咱们工人有力量》。11号过去,现在的烤肉店,地去是专门卖金华腿的,马拉松记得这家店的木排门上,经常贴着红纸上写的“零斩火腿”,“火”字的中间两点,写潦草了连一起,就成了吓人的“零斩大腿”,马拉松和一个朋友曾开玩笑说这家是十字坡上的黑店。
       马拉松本来以为朱雀会讨厌他带她到这种地方来,因为热闹归热闹,这种闹哄哄的地方总是不太干净的。但相反,朱雀怕情绪也很高,她说:“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应该带我到这时来的呀。”
       他们吃的都是不太容易饱的东西,甜酒酿子、羊肉串、油炸葱卷,东走西看的就到市场街的尽头。再过去几脚路就是一个菜场了,一只只桶里盛着新鲜的鱼,各种各样的蔬菜排成▲望不见尾的长队,主妇们在为一毛两毛钱跟人杀价。一股动物内脏的刺鼻腥气,从另一边专门宰杀鸡鸭的地方飘过来。
       朱雀捂着鼻子说:“走吧,这地方太脏了,再说我也饿了。”
       马拉松说:“不是刚吃过吗?”
       朱雀说:“这种东西只是尝味道的,怎么可以当正餐吃,走吧,去太平洋食府怎样?”
       可是马拉松的脚像钉住了一样不动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边在杀鸡的一个老年妇女,然后就迈开脚步向她走去。“牛家嬷嬷!”他叫了起来。
       那个妇女一只手提着鸡,一只手里满是扯下的鸡毛,她抬起头狐疑地打量这个向她走来的高大的男人。
       “牛家嬷嬷,你认不出我来了,可是我还认得你。”马拉松说。
       她放下了鸡和鸡毛,在桶里洗了洗手,说:“ 我怎么会认不出你呢,你是马拉松。”
       他看着她,除了头发有点变灰,阔脸盘上添了几道皱纹,她几乎没怎么变老。她的眼睛抬起来时还是他小时候起就熟悉的可亲的微笑,她的衣服好像也是从那时起一直穿到现在。她面前桌子上一盆热气腾腾的水,一摊鸡毛,菜刀和剪子,一切都是他熟悉的,她就像是在很多年前乡下自家厨房里一样。
       “牛家嬷嬷,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吧?”马拉松说。
       “是的,我想想。”牛家嬷嬷说,“是的,好多年啦,你走时还是一个孩子呢。”
       马拉松说:“我比你们家牛菊儿大一岁。”
       “是的是的。”牛家嬷嬷说,“菊儿属猪,你属狗的,猪狗猪狗,一天到晚老是吱勾吱勾吵的。可是你们那时候都好成一对儿啦。常三奶奶那时候怎么说你们来着,嗨,忘了。”说着她笑了起来。七拐八弯的,她领着他们到了菜场后一间陈旧的平房前,说:“进去坐坐吧。”她好像才发现一直站在马拉松身边的朱雀,问马拉松,“她是你妻子吗?”
        马拉松还没回答,朱雀说:“我呀,他的领导。”
        牛家嬷嬷点点头,说:“噢,她是管你的。”
        正说着,牛菊儿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张荷叶包着的的半片猪耳朵。马拉松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这是怎么回事,牛菊儿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见长,几乎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这事太奇怪,太出马拉松的意料了。看了一会儿,马拉松才发现她的脸上和身材上细微的变化。她大概长高了十公分的样子。穿着一条米色条纹的裤子,上身那件带拉链的罩衫他敢肯定她已经穿了十来个年头了。她站在那里,手里荷叶包着的猪耳朵还没有放下,她眼睛盯着这两个陌生人,她的眼睛里依然流露了天真无邪的光,这种光,在马拉松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起就已经印在他的脑子里了。
        牛家嬷嬷说:“菊儿你看,他是谁?”
        “我认识他,他是街上贴阒的那个男人。”牛菊说。
        牛家嬷嬷说:“你看清楚了,他是我们隔壁家的马拉松。”
        “马拉松,马拉松。”她重复着,还是儿时的那种声音,但毕竟是有点不一样了。在牛家嬷嬷催促下,她放下荷叶包着猪耳朵,开始脱外面的罩衫。她的身材虽然还是一个孩子,可是胸前还是有点小小的突起显出了乳房的轮廓,马拉松不知怎么的心里感到有点安慰。
        牛家嬷嬷:“ 这几年发的鬼头风,没想到来了城里活得更不容易。她姐牛梅儿还记得吧,本来在一个袜厂干得好好的,说是袜子做得太多厂就倒了。袜子做得越多厂越兴旺啊,那么大的一个厂说倒就倒鬼才相信,工资都发不出了,每个人给了两大箱袜子就让回家待着了。牛梅儿比你还大两岁吧?还没结婚,在外面跟一个开车的往一块了,我也管不过来了。菊儿天天去卖袜,这么多袜怎么办啊,卖一双是一双吧,卖的钱不多也是钱。还有兰儿,兰儿前年去南边了,倒是她有孝心,三不零的还有钱寄来,说是南边钱多、人傻、好挣。菊儿就住在家里,这你都看到了。菊儿,端茶给坐着的那位姐,她是一个领导。”
        “是一个领导啊。”牛菊儿重复道。
        “笨手笨脚的,水都洒了没长眼吗?”牛家嬷嬷骂道,“我来端茶得了,你去菜场再称点肉来,他们要吃了晚饭再走。”
        朱雀向马拉松使了个眼色,说:“谢谢,我们不饿。”
        牛家嬷嬷说:“一定要吃了晚饭再走。”她从门背后取了个挂着的竹篮,说:“她总是要让人骗去钱,菜场离得近,我自己去得了,你们一定要留下。”
        朱雀做手势把马拉松叫过去,悄悄说:“我不想在这里吃饭,你要是想跟他们多待一会儿的话,我先回去了。”
        马拉松说:“牛家嬷嬷,别忙了,我们得走了,以后还会再来的。”
        这时牛菊儿开口了,她说:“别走。上次你跑路得了冠军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他们说你在城里跑路,你现在还在路吗?我以为你忘记我们了。”
        马拉松说:“我经常想起你们的。”
        牛菊儿说:“那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们呢?后来我跟娘到了城里,我经常去看跑路的人,各种各样的运动会我都去看,可是从来没有看过你。后来我看到了你的像,贴在城里的很多地方。我说那是你,他们都不相信。你还记得村里的那个徐红军吗,跟你打过一架的那个?”
        马拉松说:“对,我记得,我什么也没忘记。”
        牛家嬷嬷厉声叫了起来:“菊儿,别胡说了!”
        牛菊儿说:“徐红军死了,你去城里的那年他就死了。他在河里玩水,就让水猢狲抓住了脚,他整个脸都让水猢狲抓破了,好吓人的。我亲眼看到他让人捞上为,胖得像个皮球一样了。后来,他们都不敢去河里玩了。”
        牛家嬷嬷对马拉松他们说:“这倒是真的,算命的在他周岁时就说过他跟水犯冲,他还是没有逃过。”
        牛菊儿说:“我有几回梦见他呢,梦见他还在跟你打架。我一直病着,不长个儿,后来医生给我开了药方,抓的药的都是一些黑乎乎的虫。医生说我一直吃,就可以长得又高又漂亮了,可是我吃了好多年了,还是长不高。”
        马拉松说:“你已经比过去漂亮多了。”
        牛菊儿说:“可是我还是个小不点儿。”
        马拉松说:“你已经开始长高个儿了。”
        牛菊儿说:“因为我长不高,我一直没有进学校。等会儿我可以给我你看,我现在也有一个书包了,可是一直没用上。你教我的字我也忘光了,你不怪我吧?”
        马拉松说:“不怪,我怎么会怪你呢。”
        牛家嬷嬷说:“你就吃了饭再走吧。你看她多想跟你说话,她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人来没有说过那么多话的。你们留下吧,我给你做萝卜烧肉,那时你最爱吃我做的这个菜了。”
        马拉松看了看己经明显有点不耐烦的朱雀,说:“改天吧,改天我一定来。”
        牛菊儿说:“哪天?”
        马拉松说:“那就明天?”
        牛家嬷嬷说:“明天吃中饭你和这位领导一起来。”
        牛菊儿说:“你一定要来啊!你再也不能去了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11.你会陷进一个可怕的深坑里去的
        从阴暗的市场街走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朱雀说:“那个姑娘是个傻瓜,这样的人不进精神病院真是一件怪事。可是更奇怪的是她好像是爱上你了,她一看到你,眼睛都发着莫名其妙的亮光。”
        马拉松说:“看你说哪儿去了?她只是我小时候在乡下的一个玩伴,我们那时很要好的。”
        朱雀说:“看得出来你现在还是喜欢她的。”
        马拉松沉吟了一下,说:“也许吧。”
        朱雀说:“你也有点不正常了。她那么瘦,又那么小,跟一个孩子差不多,你看她身上有什么好?”
        马拉松说:“我也才发现,跟她在一起我找到了过去的我。”
        朱雀说:“你是同情她,想帮助她改变一些什么?”
        马拉松说:“也许。”
        朱雀叫了起来:“可是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苦难在发生,你总不能去解脱她们每一个人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顺序,她也有自己的生活,如果她的生活因为你打乱了,你可以对她负责到底吗?你可以一直背着这个包袱吗?”
        一个驼背的老年乞丐已经跟着他们走了好一段路,朱雀给了他一点钱,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马拉松说:“我可没想那么多。”
        朱雀说:“你会陷进一个可怕的深坑里去的。像她这样的姑娘,根本不能和男人生活在一起。她不会挣钱,不会做家务活,也不会生孩子的,她根本不是一个女人。像这样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姑娘,如果生了孩子也一定是个怪胎。”
        马拉松说:“我不允许你这样说她。”
        朱雀说:“你不仅不能帮她什么,你还会被她拖垮的,明天你真的打算去吗?”
        马拉松点点头。
        朱雀说:“你要当心玩火烧身。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她有病,那么多年都不会长高,肯定是一种奇怪的病。你要当心。如果你答应她一件事又不给她办到,好会完蛋的。”
        朱雀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前,她说:“我希望她的出现不要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三天里你要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了。”
        黄昏的街头,来来往往的汽车喷着蓝色的尾烟轻捷驶过,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亚细亚大厦,已经亮起一排排明亮的彩灯。马拉松站了一会儿,也拦了一辆出租追了上去。
        第二天,马拉松起来已经不早了。他的嘴里又苦又涩,双脚像灌满铅一样沉。那是因为昨晚上的梦里他一直在跑。他从牛马村小学的操场跑到了旷野上,旷野上有一列火车,火车巨大的钢铁躯体的铁轨上磨擦,发出空洞的轰隆声,从火车的一个窗口,他看到了姐姐的脸一闪而过。他越跑越快,升起来,跑到了火车的上空,他和火车一起前进,火车头冒出的白气在他的眼前像一块小布手绢,飘啊飘,牛菊儿追上来,在后面哭着喊,等等我,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啊!
        他慌忙起来洗漱,还刮了脸,急急忙忙做着一切的时候,他在想该给牛家嬷嬷一家带去点什么。临出门的时快十点了,他想象得出牛菊儿母女俩等着他焦急的模样。在一个鲜花店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想是不是要买一束鲜花,后来还是掉头走进了一家超市。马拉松从超市出来的时候,一手拎着两瓶酒,另一只手里是一盒包装得十分漂亮的德芙巧克力。
        市场街的中午,人影已经稀少,可是到处是丢弃的菜帮子和一些还没有来得及运走的动物内脏,苍蝇到处嗡来嗡去。推开门,嗬,屋子里像过节一样,桌子铺了雪白塑料台布,碗和碟上装着丰盛的菜,都已经摆好,牛家嬷嬷还在厨房里忙活。牛菊儿穿了一件高腰的毛衣,脚上是一双高跟皮鞋,它的头发也梳了一个新的样式,高高地耸着,露出白净的脖子,这样她的个子略微显得高了些。马拉松放下酒,把那盒巧克力递给牛菊儿。她那双纯净透底的眼睛事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牛家嬷嬷说:“买那么多东西干什么,这要花多少钱啊。”
       马拉松说:“小意思。”他看到一个浑身油腻的男人从外面进来,拿起他带来放在桌子上的两瓶酒,眯着眼看来看去,他想这就是牛家嬷嬷后来嫁的那个肉联厂的工人了。他递烟过去,那个男人的手指头黄黄的,一个个像猪肠子那么粗。
       牛菊儿说:“我可以打开它吗?”
       马拉松说:“当然可以,这是送给你的。”
       他帮她打开了盒子。里面的巧克力上还包着漂亮的一层彩纸,一块块排得整整齐齐,她兴奋得涨红了脸。牛家嬷嬷还在说:“你不该花那么多钱的。”
       她拉着他的手,到了另个一个小房间。房间里堆放着各种旧家具,一张显然是从乡下带来的竹榻床上,铺着干稻草,有一股草香,床单和枕巾都非常干净。她踮起脚尖,脸上放着光彩。马拉松向她俯下身,她伸手捧住他的脸,摸着他的耳垂和鼻子。她还摸到了他眼角的一块疤,那是他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摔的。她的手指微微发着烫,轻轻抖动着。她凑在他耳边说:“妈妈说你不会来了,我相信你一定会来。”
       牛菊儿已经在长大了,虽然这长大比起周围的世界来慢了不知多少,但她已经不完全是个孩子了。吃过中饭,牛家嬷嬷和她的男人去菜场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吻了她,她也吻了他。他抱起她,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好的身子轻得让他不敢相信。
       牛菊儿说:“那么多年,我没有超过50斤,吃了那么多药也不管用。现在我不相信医生说的了,他们都是骗子。”
       马拉松说:“你要每天开开心心的,人一开心就会长高长胖。”
       牛菊儿说:“我一直想着在乡下的时候,我们去看火车,追野兔子。我一直没有忘记过你。牛梅儿跟好多个男人好,她带来的各种各样的男人,我都数不清个数了,我不稀罕她,我只想着你。后来我一说起你的名字他们就笑话我,说你说不定老婆孩子都有了,早就忘记我了。我就光在一个人的时候念叨你的名字,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我的。你想起我了一定会来找我。”
       快黄昏的时候,他们去散了一会步。走在大街上,她总是要躲在马拉松的里侧,一有车子从旁边开过,就紧紧拉住他的手。她好奇地四处看来看去,走到一个街心公园时,她看着中央的音乐喷泉吃惊地张大了嘴。马拉松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带着自家的女儿在走路。他欣赏地看着她走到人少的地方时蹦蹦跳跳的模样,欣赏地看着她漫不经心地边踢一块石边走路,有一刻,他觉得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精灵。
       马拉松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他要在她的面前阔气一下,让她又吃惊又开心。他伸出手拦了一辆出租,他拉开车门,牛菊儿说:“你要干什么?”
       马拉松说:“我们去火车站,看火车。”
       牛菊儿说:“可是妈妈说过,浪费钱是罪过。”
       马拉松说:“不要花太多的钱的,你坐过出租车没有?”
       牛菊儿说:“我从不没坐过。”
       马拉松说:“那你今天是非坐不可了。”
       出租车沿着街道疾驰而去,街两边商场和酒店的灯,一盏接一盏在车窗外掠过,牛菊儿惊叫起来,她捂着胸口说:“哦,我头晕”。
       马拉松说:“没事,我会带你回家的,你快看外面的大街,坐在车里看有多棒!你住在这个城里这么多年,真的没有这样看过它们吗?”
       牛菊儿说:“真像在梦里一样,妈妈死也不会相信,我们会坐在跑得飞快的小轿车里。”
       车子开上了滨江大道,灯火明亮,一幢幢整洁漂亮的欧式别墅旁,种着各种灌木和高大的蕉类植物。牛菊儿啊了一声,说:“这儿的夜晚就像白天一样。这么多树,还有桂花的香气呢。”
       马拉松说:“是的,这里是贵人公寓,我们这座城里最好的房子。”
       牛菊儿说:“住在这里的都是有钱人吗?”
       马拉松说:“是的,我们城里最有钱的人都住在这里。”
       牛菊儿把头靠在他的身上,一直没说话。到了火车站,她才又像一个孩子似的跑起来。他们站在候车大厅外,闻到了火车的气息。火车的气息把马拉松带回到了乡下,那时候,他总是追着火车跑。他和她,总是站在村口数火车有多少节车箱,两人数的总是不一样。
       打车回到市场街,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光照着昏暗的市场街,照着两边的老房子,小吃铺子和角落里的阴沟和垃圾。在街的转角,他扳过她的肩,把她小小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他的手伸进她的罩衣,摸着了她又不又凉的乳房。
       牛菊儿全身在抖,她紧张地向四处看,说:“别,别这样。”
       马拉松说:“不这样,女人就不会长大。”
       牛菊儿的身体硬得像一截木棍,她紧咬着牙,说:“我要死了,你杀了我吧。”
       马拉松说:“我喜欢你。”
       牛菊儿说:“别人会笑话你的。我长得那么难看,还不认识字。我在城里那么多年,还是一个乡下姑娘。”
       马拉松说:“我一看到你我就明白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姑娘。”
       牛菊儿说:“你和很多姑娘都这样过吗?”
       马拉松说:“不多。我只和几个睡过觉。”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想自己总是改不了说大话的毛病。他怕她会闹起来。
       牛菊儿沉默了一下,说:“是和上次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吗?你爱她?”
       马拉松说:“不爱,不一定要有爱才一睡觉。”
       牛菊儿说:“和你一起睡过的女人多吗?她们是不是都很漂亮?”
       马拉松说:“不多。有的漂亮有的不漂亮。”
       牛菊儿说:“你不要骗我,你和她们睡过了我也不生你的气。”她踮起脚尖吻他,他也吻她,他听见牛菊儿的心脏在她小乳房的下面嘣嘣地跳。
       马拉松说:“以前有人这样吻过你吗?”
       牛菊儿说:“从来没有,有一次那个人喝醉酒了来吻我,被我用剪刀刺出了血。妈妈和他打了起来,以后他再也没有这样过。”
       走出市场街,前面不远的菜场还亮着灯,菜场里有几个人拿着在扫帚在扫地,到都是菜皮、果壳、鱼鳞,混杂着的各种气味直往人鼻子里钻。马拉松像作出了一件什么重大决定一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想,这个地方以后现地不会来了。他说:“你一个人去家里吧,你妈妈一定等急了。”
       牛菊儿笑了起来,妈妈知道我们光是坐车就花了那么多钱,心都要痛死了。她说:“你要记得经常来看我,不要像过去,一跑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微笑着看她,说:“会的,一定会的。”
       12.那双曾那么纯洁的眼睛,现在依然清澈,里面透出的却是寒气和邪恶
       “三K”制衣公司形象策划部主任朱雀和马拉松的婚礼,将在这一年的圣诞到来之际举行。这一阵子,朱雀疯狂的购物热情让马拉松感到这个世界每一个要结婚的女人都会变傻,她们把大把大把的钱花出去,买回来一些无用的东西堆在屋里。朱雀买得最多的是床上用品和睡衣、胸罩,这些东西挤满了他们未来的新房,令人感到未来的新娘对床上生活充满了无比的热情。
       这一天,朱雀和马拉松从商场回到贵人公寓。开始排一些准备邀请参加他们婚宴的人名单。马拉松说出了他的忧虑,他说这些天,他一直感到有一双眼睛盯在他的背上。他说不清这双眼睛是从什么地方窥视他,但他能够经常感觉到。
       朱雀笑他神经过敏。她说自从上次去市场街碰上那个女孩子后,马拉松脑子里总是什么地方搭错了一样,总是呆呆地走神。
       马拉松说:“从现在起你不要再去买东西,我们大包小包地往回拎,说不定什么地方有人看着眼红了,拿了刀子来抢钱。”
       朱雀说:“你别说得那么吓人。”
       马拉松说:“有个名人说过,婚姻是自由和爱情的坟墓,我要陪你进坟墓了,想起来这才吓人呢。”
       朱雀说:“去,除了耍贫嘴你还有什么能的。”
       马拉松一把扑倒她,说:“我还能让你不住地叫唤。”
       正打闹着,外面的门拍响了。朱雀说:“我刚才打电话订了套餐,这么快送餐的就来了。”
       门开了,朱雀惊叫一声,马拉松怎么也没有想到,走进来的是牛菊儿。牛菊儿穿的还是那天的高腰酱紫红的毛衣,只是脚上是一双平底的布鞋,这样她的个儿还是那么小。她迎着马拉松走过来,说:“我跟着你好多天了。你以为那么容易就可以甩开我?告诉你,你是跑不掉的!”
       马拉松看着她那双曾经是那么纯洁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还是清澈见底的,只是他感到的是里面透出的寒气和邪恶。他现在感到朱雀说得没错,他现在是阴魂附体了,而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种下的苦果。是啊,你可以同情好,但你能改变这个畸形的姑娘的一生吗?牛菊儿盯着马拉松说:“你要和她结婚可以,但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走过去。”由于太激动,她脸色绯红,脸上还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马拉松看着这个突然变得不可理喻的女人,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厌恶和后悔。
       贵人公寓的门卫注意到,这一天,B号楼已经贴出了大红“喜”字的那一户乒乒乓乓地在打一个大木头箱子,他认为,勤劳的男主人在打一个贮藏用的木箱子。可是到了晚上,男主人和女主人一起使劲扛着木着木箱下了楼,后来,他们把这只木箱装上轿车的后备箱运走了。
       几天后,这只木箱出现在这个城市港口的集装箱码头。在这里,“三K”制衣公司的三万套西服将启程运往非洲某国。
       朱雀和马拉松婚礼如期在本城的基督教堂举行。这是一次中西结合的婚礼,新郎和新娘在这里举行简单而又隆重的仪式后,将赶往来亚细亚大酒店出席一个专门为他们举办的有五十八桌之多的盛大婚宴。婚礼的一切细节,包括要能出现的一些意外,都已经安排停当,布置如佼。本城名流,电视剧作家林静江,作为男傧相出席了教堂里举行的婚礼,目睹了这神圣的一幕。
       主婚的神父来自美国加州,这是本城地入九十年代以来所有婚礼中档次最高的一次。手捧圣经的神父问马拉松:“马拉松先生,你愿意娶你身边的这个小姐为妻吗,敬她、爱好一直到老?”马拉松说:“愿意。”神父又面对着朱雀:“朱雀小姐,你愿意我身边的那位先生作你的丈夫吗,爱他、敬他永远都不变心?”朱雀回答:“我愿意。”这时,人群中响起了预料之中的欢呼,教堂外面还响起了爆竹的爆炸声,金色的小纸片在马拉松和他新婚妻子的头上旋转着飞落。
       就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电视剧作家要静江听到警车的声音,警车的声音盖过了外面还在接二连三炸响的爆竹。一辆白色警车在教堂外的空地上戛然而止,然后他看到,三个警察正在踩着红地毯,向着脸色苍白如纸的马拉松走来。逆光看去,三个男人的身影无比高大。
       责任编辑 空 山
       题 字 赵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