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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静远居记住
作者:贾宝泉

《十月》 2000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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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位于天津海河岸边,倏忽间在此住了二十年。这个地方离繁华通衢和平路很近,这样生存环境就突出了一个“闹”字,又因为四边高楼竞起,视野中便突出一个“狭”字。刚搬进来那阵儿,对“闹”和“狭”尚能忍受,也就没有想过给居室起名字,后来慢慢觉得难以应对,加上对居室有了感情,遂以“静远居”名之。静是心态,远是眼界,而心态同眼界总是相辅相成的,眼界远大方能静下心来,而只要真的静下心来,多么逼仄的地方都不能束缚心灵,尘沙也会看成一个不小的世界的。我这是成心请来“静”与“远”同“闹”与“狭”作对,换句话说是苦中作乐,自扮出世相让自己开心。
       先是请北京一位书法家题写了“静远居”的小横幅,张挂于书房兼居室门上,又请文学前辈孙犁先生随便题写几个字。孙犁先生先后写过两个条幅,皆为摘引前人句,其一便是《周易·系辞下》中孔子语:“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其中深意,难以解得,即或偶有所得,却又难以笔录,惟有默默嘿嘿,感叹而已。后来,冰心前辈题赠一纸,写的是:“散文是一种随笔,不要为写散文而写散文。”字体隽秀,明丽有骨,一如她传世的文章,天不能死,地不能掩,不卑不亢,道义存焉。这是她老人家近百年散文创作经验的结晶。我想,这既是写给我的,也是写给所有散文作者的,便私下决定在我所供职的《散文》月刊上发表了。
       前辈题字的用意,自己当然不好说有具体指向。就我的理解,孔子的话,是要将不同的乃至对立的东西含蕴起来,“殊涂”的让其“同归”,“百虑”的令其“一致”,以便一同参与宇宙万物之新陈代谢、大道周流,以“对立”的形式完成“互补”的使命。只有具备寥廓胸怀和哲学上得以穷神知化者方敢如此发言。冰心先生的教诲,启发我思索散文本体、作家写作出发点以及优秀散文的衡量尺度等一系列事情。到了“静”与“远”在我心中扎下根的时候,小横幅和诸先生的题字便都收放了起来,如今墙上挂的,除了《朱伯庐先生治家格言》,惟余一年一换的挂历了。
       习惯总是难改的,而老习惯已化为禀性的一部分,更难改了。作家喜欢说“心里要有人”。“人”在何处?就在老习惯中,在言谈举止中,更在非比寻常的个性中。我的嗜好买书的老习惯,曾因原先居室过于窄小而有所收敛,但自从搬进这个居所,便因面积稍大而愈发顽劣了。开始仅有两个书架,逐渐增到八个,书还是没有地方搁置,有些就只好堆在地上。家中顶值钱的就是书了。书多的好处是用起来方便,无论从浅层次还是从深层次上理解都是如此。宇宙学、地理学、哲学、文学艺术、物理、化学、数学……当内心寂静时,它们就活跃起来,每一类书籍都是活的,像活生生的人一样侍立在自己身边,而自己当然是稳稳当当坐着的。暂学是位伟丈夫,个性鲜明,喜恶有明显的倾向性;文艺是位秀外慧中的奇女子,表情多变化,说话使小性子要人猜,极像林黛玉;物理化学数学也是男性,但极少表露感情,为人忠诚老实,说话一是一二是二,没有废话,也不说过头话;宇宙学的性别不好判定,因为它是阴阳合一的,要人死要人活从来没有表情,也根本不说话,它从不报复谁但严格执行因果律,极宽容又绝对“疏而不漏”,君临万物又潜藏于我的心底,我对它只好既亲近又敬畏。当各类书籍环守在我身边的时候,一种自尊自爱自我恤悯的意志便由心底滋生,感到全人类的智慧正在养育成全我,我自己也就渐渐消融于全人类的智慧中,消融于大美无言的宇宙中,仿若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众多星系还在寂静而有序地运转。当然,我买书是只为阅读而不为收藏的,因为我的气质和工资收入决定了我不可能成为藏书家,这样,书太多于我就有弊病,一是容易因为许多书还没读过而赶任务似的急于读,影响心灵的消化汲取,近于走过场;二是可能重视了“面”上的浏览而忽视“点”上的沉潜,用所谓“知识面宽”掩盖思想的肤浅贫弱,形成所谓“知识的蒙蔽”,或“有学问的无知”。这是一种现代病,也是一种时髦病,我想现在全世界患“知识的蒙蔽”这种病的人是极多的,这在信息爆炸时代是应该高度警惕的。我经常在心里对自己说:“诚然,读书是吸纳智慧的行为,但实际上未必真的吸纳了智慧。任何知识和信息都不能代替自己的思考,在当前特别要善于识别、排斥伪信息。”现在我正在对各类藏书进行分拣,价值不大或其内容已被别的书籍所包括的就打算处理掉了。这样做不仅可以腾出居室空间,更可以腾出大脑空间,以便在居室和大脑都能留出较大余地,随时准备接纳新东西;就是暂时空着也不让价值不大的东西占据。
       长时间的思与悟使身心变得轻松,也就不太在意他人的结论,但决非否定一切。我当然并不有意怀疑谁,但当遇到一个与众不同的论点时,就会自然而然地思忖一下。
       于静远居生活、读书二十年,同时也思索、写作二十年。偶尔自问:这些年你究竟思索了些什么?答曰:总题目是“人生和文学”,具体的却不好说。思索的头绪实难梳理,范围也难以限定,因为我的思绪喜欢在天上人间散漫地邀游,萍踪无定,停在哪里都有如归故里的温馨感。散文创作的问题仅仅是我思索内容的一部分。我从这些零乱的思绪中整理出版了四本书,三本散文集和一本悟谈散文创作的小册子《散文拈花录》。
       二十年,几乎等于一代人的时间啊!在此陋室读与思,不经意间我的人生观和文学观愈来愈接近了,几乎就是一观了。我喜欢用人生观体悟文学,用文学观体悟人生,由衷地感到既可以艺术地度过有限的人生,也可以像对待自已有限的人生那样对文学承担责任。我努力把文学与好学打通,同一个感触,这样表述是文学,那样表述是哲学,思想的步履一直在文学与哲学的边缘地带行进,如何让文学和哲学自由地互换面孔,使哲学感受以文学形式出之,或将文学感受上升到哲学高度,对于我是一个重大课题。我也力所能及地读一些宇宙学、物理学、化学、数学方面的书,尽量让文学同自然科学携手。夜深人静时,妻子和孩子们熟睡了,窗外的街灯稀了,噪音弱了,我可能正拿一本《世界天文史》阅读呢!《中国大百科全书·天文卷》中有许多精美的星系图,每一幅画面都是一个极其辽远的空间,张牙舞爪的蟹状星云,红色的玫瑰星云,蓝中隐紫的哑铃星云,红中隐黄的天鹅座网状星云,绿中泛白的仙女座星系……我也不必去读介绍它们的文字,只欣赏照片就可以恬静地坐很长时间,然后把台灯关灭,好像它们在黑暗中缓慢地旋转着向我靠近,我本人也主动迎了上去,深入到它们的内部,发现一个又一个虽然完全陌生,然而同我们地球上的人间生活有着很多相似处的世界。我也就不免天真而诚挚地自问,或许在宇宙深处也有桃花源?有时候我抚摸着这些照片心里就特别安静,静得跟睡着了一样,密密麻麻的星球刹时变成了宇宙这篇宏伟作品的文字,而个人的荣辱得失统统给抛弃在哪个黑洞里了,陡然觉得全身轻松。亲爱的读者,您就当我是在谈论星系的诗意美好了。
       前苏联学者苏霍金说:“客观现实给科学家和艺术家提供的内容是一样的,而科学家和艺术家从中汲取的科学发现和艺术发现的材料,从而满足自己的创作兴趣。现实激发他们不断进行新的探索,现实就是灵感的源泉。这就决定了科学家和艺术家创作中存在共同的规律。”他又说:“从科学向艺术有一股流在不断地移动,它不仅携带着题材,而且含着真正的灵感。”学者科瓦列夫斯卡娅说:“不能在心灵上作为一个诗人,就不可能成为一个数学家。”我想,自有人类以来,科学和文学艺术一直亲密共事,而科学家和文艺家自己却不一定知道。在人类认识的精微领域中,科学家和文艺家都需要极为发达的想象力,以及严格的求实精神。最优秀的科学家并不比最优秀的诗人缺少诗意,不同的是,他们把诗意写进了定律和方程式,散布于广远的宇宙深处。自然科学书籍已经给散文作者储备好了丰富的素材,特别是那种可以激发作家灵感的东西,散文作者最好也懂一点科学,以便凭借科学的力量将我们精神世界的地平线推开,推得愈远愈好,当我们看得远些的时候,立足点必定是更高了。文学同科学本来是互补的,而我却曾以邻为壑;引力和斥力本来是平衡的,对立愈甚,生命活动空间愈大,而我却曾只看重它们的对立。没有和谐博大的精神世界,就难以在文学艺术上做成大事。以上是我在静远居读与思的心得之一。
       二十年中,我有十五六年时间做《散文》月刊编辑工作。做散文编辑是自己的选择,所以工作虽然劳苦尚能不以为苦。我读高小时就感觉到自己同诗歌散文有缘分,因为心里总是放不下它们,那时上学是半耕半读,我经常独自前往小溪边割草拾柴,以便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背诵一点古诗。随着年龄增长,尤其是编辑工作的要求,我的写作兴趣逐渐集中于散文,但诗神从来都在暗中帮忙,施展法力,将她的魂魄注入我的散文写作和《散文》编辑之中。我认识到,如果我对文学艺术负有使命的话,那就是倾注心血灌溉散文的芝兰,在风起云涌、铺天盖地的商业大潮中保留一片面积很小的心灵绿萌,以为在高雅文学道路上艰难跋涉的“苦行僧”们得以小饮小歇的十里长亭。在对散文的芝兰精心养护的同时,散文也以其独有的情怀感染着我,提升着我的精神境界,成为我修身悟道的杏坛春雨。这是因为,优秀散文作品总是含蕴着实与善的品质,没有哪篇好散文是唆使读者争名夺利、祸乱世界的,真诚的编辑和读者在阅读中自觉接受了这个品质,潜移默化为自己品质的一部分,体现在处事做人上,就会与人为善,对现实的利益不再争夺,以利他为思与行的出发点,久而久之,便会有得道似的达观,以苦为乐的傻干,这在他人看来,就是不够聪明,就会形成“散文编辑越当越傻”的习见。我是自认为“傻”的,工作经常不分八小时内外,床头经常备一沓信纸和一支铅笔,有时正躺着,或是夜深快要入睡了,忽然想起应该向谁个组稿,或哪件作品引用的古典诗词尚需查证,就随手记下,以便翌日上班后落实,这样静远居又有了办公室的身分。这些年来,许多组稿信就是这时候写就的。
       二十年中,孩子长大了,简直就像雨后的高梁苗一样,拧着劲儿向上拔节,一天一个俊模样。二十年中,我和妻子都老了,倦意日多。孩子的倔起和家长的年衰预示着静远居的新变化。
       数十年的写作散文和编辑《散文》,对我本人有明显的好处,这就是,为着散文作品的思想深刻、境界深远,在保持艺术素质的前提下,我自觉向哲学靠近,向人类精神的正源靠近,向生生不息的新陈代谢规律靠近,逐步感到精神的自在疏旷,以及夕阳的美丽温和,虽然自己年纪大了,但并不意味着未来的道路一定短促。像扛麻袋、爬树这样的费体力的事当然是难以胜任的,但思想的力量、将不同的事物联系起来的力量、透过现象推想事物本质的力量、直觉的力量似乎增强了。一些散文作者随着年纪增大往往理性愈来愈强,而艺术素质愈来愈少;我不希望这样,我要为艺术素质保留存身之地,让艺术性和理性共同成全我的健全人格和作品的内在精神。
       静远居的日子是美丽温馨的,值得回忆的,而值得回忆就说明时光没有空逝。历史总是由一系列事件构成,而不管这些事件有何意义和在当时起了怎样的作用。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希望一方面守住重要的往事不放,一方面攫住时光大河运来的新东西,以便让新与旧这两个对立的方面共同成为我思与行的支撑点,精神活动的两条边线。
       责任编辑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