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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仁者寿
作者:张不嶙

《十月》 2000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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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1年1月1日,季羡林先生写了一篇《八十述怀》,开篇便说:“我从来没想到,我能活到80岁;如今竟然到了80岁,然而又没有80岁的感觉。岂非咄咄怪事!”在文章末尾,他写道:“冯友兰先生说:‘何止于米?相期以茶。’‘米’是88岁,‘茶’是108岁。我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我是‘相期以米’。”可惜冯友兰先生未能如愿,以95岁高龄永远离开了我们。然而,今年季羡林先生度过了89岁的生日,“相期以米”的愿望,像白驹过隙一样,使然而过,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现在,先生除了眼睛患白内障,有点看不清楚东西外,身体其它器官都运转正常,每天至少工作七八个小时。他自己没有老的感觉,外人也看不出老相来。望九之年的人,仍然“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真让人敬佩和羡慕。从先生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实现冯友兰先生未能实现的雄心壮志——“相期以茶”,创造一个奇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这使我们这些做弟子的感到十分欣慰。
       先生的高寿,在养生之道方面,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授之以人的“秘诀”。他每日粗茶淡饭,谈不上什么营养价值。早饭总是烤馒头片,一碟炸花生米,一杯浓茶。午饭、晚饭基本吃素。他最爱吃的是馒头大葱,这是山东人从小养成的饮食习惯。他从不吃补药,别人送的各式各样的补品,都束之高阁。更不愿去医院看病、体检,除非不得已,才去医院拿点药。他从不锻炼,不去爬香山吸什么负离子,或者打这拳那拳,练这功那功。每天的运动量,不过是工作累了,在家门口的湖畔散散步。他甚至开玩笑说:有那么多锻炼的时间,还不如多做一些工作呢。他曾应《羊城晚报·健与美副刊》之约,写过一篇短文《养生无术是有术》。在文中,他说:“很多人总要问我有什么养生之术。有什么秘诀。我回答是没有秘诀,也从来不追求什么秘诀。我有一个三不主义,这就是,不锻炼,不挑食,不嘀咕。所谓不‘哺咕’就是,不为自己的健康愁眉苦脸,从不无病幻想自己有病。”先生这个“三不主义”真让那些“锻炼主义者”和卖补药的听了气短,也使那些希望获得长寿秘诀的人听了感到失望。但事实如此,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然而,我以为先生长寿其实还是有“秘诀”的,不过他未曾说过,或许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秘诀”。那就是,他那平和、博爱、坦荡的胸怀和“毁誉不动,得丧若一”的心态。我这个观点,从医学角度来解释,也是讲得通的。医学专家们不是常常讲健康的心理比健康的体魄更重要吗?我们不是可以举出无数的例子证明,一个身体本来很健康的人,由于内心的抑郁、失衡而折寿吗?先生近来常常声称自己是陶渊明的信徒,并且以陶诗《神释》中的四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陶潜虽说受老庄哲学影响很大,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但他是关心现实的,有《桃花源诗》为证;他还反对当时流行的“神不灭论”,认为“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是唯物主义的。陶渊明的思想,正如鲁迅所说:“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地飘飘然。”从陶渊明这种思想基础来理解这四句诗,它就并不是在宣传消极遁世思想或者不可知论,而是表达了一种直面人生的旷达,荣辱不惊的平静,面对生死的坦然。这是在经历了人生多年磨难后的一种“化境”。先生既然将其引为座右铭,自然也就造出了先生自己的心态,或者说,先生所追求的一种思想境界。这个例子证明了我上述关于先生心态的分析并非主观臆断。那么,生活在这纷纭复杂的社会中,一个人怎样做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恰好,最近读到先生的一篇短文,叫《做人与处世》,或许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他写道: “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必须处理好三个关系:第一,人与大自然的关系;第二,人与人的关系,包括家庭关系在内;第三,个人心中思想与感情矛盾与平衡的关系。这三个关系,如果能处理得好,生活就能愉快,否则,生活就有苦恼。”这段话可以说是他为人处世之道的高度概括,也是他能做到心态平和的“秘诀”。下面,就结合先生的所行所为,看一看他是怎样处理这三个关系的。
       先谈一谈第一个关系:“人与大自然的 关系”。
       把处理好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也当作为人处世之道的原则之一,过去我们恐怕是难以理解的。记得前些年,从电视里看见国外绿色和平组织成员,与破坏生态环境的人和事进行顽强的斗争,当时还觉得很好笑,似乎环保问题离我们还很遥远。但是,近年来,随着城市环境严重污染,长江洪水泛滥,黄河断流,各地缺水现象日趋严重,特别是今年北京连续遭到八次沙尘暴的袭击之后,就笑不起来了。大自然的报复,使国人猛醒,人们开始认识到,如果处理不好生态平衡问题,人类前途堪忧,更无论个人幸福了。于是政府下令,群众踊跃参加,迟耕还林,退耕还湖,植树防沙,禁伐禁猎等等,采取了种种严厉措施,保护生态平衡,甚至日本人、韩国人,为了自身的安全,也来帮忙。一时间,环保问题成了政府和老百姓最关注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先生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经提出来了。他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便连续著文论述东西文化的差异,其中重点就是谈人与自然的关系。他认为,西方对待大自然的态度是“征服自然”,结果遭到大自然的报复,造成环境污染,生态失衡,臭氧层出洞,物种灭绝,淡水资源匮乏,新疾病产生等严重后果。而中国自古以来,便是以“天人合一”的态度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这是一种极有远见的观点。东西方在处理人与自然关系上的这种差异,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观和哲学观。由此,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预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21世纪,东方文化将在世界上重领风骚。”可惜,他的这些文章,当时没有受到人们的关注,甚至还受到一些人的反对与嘲讽。
       对待大自然的态度(包括地球上一切有生命之物),大而言之,是关乎人类生存的问题;小而言之,对个人来说,常常表现为一种品格,一种感情,一种情操。也许读者会认为,这样的分析未免过于武断和牵强。那就举个例子来证明:但凡有仁爱之心的人,对一草一木,一鸟一兽,无不关爱备至。拿北京人来说,清晨公园里,遛鸟、遛狗的人不在少数,其爱鸟爱狗之态可掬。大杂院里,无论居住环境多么拥挤、筒陋,总能在窗台墙角,看见几盆夹竹桃、米兰、绣球、海棠,或者文竹之类的花木。这是北京人对生活热爱的表现,也是对大自然亲近的一种心理的反映,这是一种高雅的情愫,是一种正常的人性。但是,凡凶残无道之人,对人类尚且仇恨,更不用说对草木鸟兽会有什么感情了。十年浩劫期间,养花忽然成了修正主义,“四人帮”一伙在北大,先批斗人,后批斗花木,把几十年上百年的老丁香花树砍伐殆尽,把屡见于清代笔记中的几架古藤萝也斩草除根,最后,把办公楼前两棵颇有些名气的西府海棠也连根拔掉。“四人帮”一伙要篡党夺权,整北大的干部和知识分子,可以理解。但是砍代花木,铲除海棠,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宋代苏洵在《辨奸论》中说:“凡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音tè,奸邪之意)。”“四人帮”一伙干出砍花伐木之类不近人情之事,足见他们是一伙毫无人性的“大奸慝”。这难道不足以说明,对待大自然的态度,常常表现为人们的一种品格,一种感情,一种情操吗?
       先生对草木鸟兽的关爱之心,超出人们的想象。就在上面提到的,北大办公楼前两棵西府海棠被砍伐二十年后,先生写了《怀念西府海棠》一文。文中写他独自来到办公楼前凭吊西府海棠,幻想着西府海棠之魂,能重归燕园:“西府海棠之魂归来时,能有什么迹象呢?我说不出,我只能时时来到办公楼前,在翠柏影中,等侯倩魂。我多么想为海棠招魂啊!结果恐怕只能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了。奈何,奈何!在这风和日丽的三月,我站在这里,浮想联翩,怅望晴空,眼睛里流满了泪水。”1992年,他家附近的一条幽径上,燕园内仅存的一棵古藤萝又被人砍伐,为此他痛心疾首,再次流下了眼泪:“从此以后,我最爱的这一条幽径,我真有点怕走了。我不敢再看那一度悬在空中的古藤枯干,它真像吊死鬼一般,让我毛骨悚然。非走不行的时候,我就紧闭双眼,疾趋而过。心里数着:一、二、三、四,一直到十,我估摸已经走到了小桥的桥头上,吊死鬼不会再看到了,我才睁开眼走向前去。此时我简直是悲哀至极,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来欣赏幽径的情趣呢?”先生不仅爱花木,亦爱小动物,尤其爱猫。他家二十年来先后养过四只猫。先生同每一只猫都有深厚的感情。白天,他亲自为猫做饭;晚上,他与猫们同眠。他散步,猫便随其后。猫生病了,先生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为了让病猫能吃下饭,他再累,也要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几里路,亲自去海淀肉店为猫买回牛肉或猪肝来。猫如果走丢了,他便会失魂落魄,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先生爱猫,在北大是远近闻名的。但是猫们也有让他心烦的时候。“最让我心烦的是,它偏偏看上了我桌子上的稿纸。我正写着什么文章,然而它却根本不管这一套,跳上去,屁股往上一蹲,一泡猫尿流在上面,还闪着微弱的光。说我不急,那不是真的。我心里真急,但是,我谨遵我的一条戒律:决不打小猫一掌,在任何情况之下,也不打它。此时,我赶快把稿纸拿起来,抖去上面的猫尿,等它自己干。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真是哭笑不得,家人对我的嘲笑,我置若罔闻,‘全等秋风过耳边’。”(《老猫》)他的散文中,有许多篇是吟咏花木鸟兽的,如《马缨花》、《香橼》、《海棠花》、《夹竹桃》、《兔子》、《老猫》、《喜鹊窝》等等。读这些文章,你会感觉到,这些动植物都是通人性的,有感情的,它们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作者就是它们的知己,像天真的孩子一样,同它们一起快乐,一起悲伤,一起流泪。关于钟爱草木鸟兽的这种情结,他曾多次这样.地表白过: “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我的感情太多,总是供过于求,经常为一些小猫小狗小花小草惹起万斜闲愁。真正伟大的人们是不会这样的。反过来说,他们像我这样的话,也决不能成伟人。我还有点自知之明,我注定是一个渺小的人,也甘于如此,我甘于为一些小猫小狗小花小草流泪叹息。”(《幽径悲剧》)其实真正伟大的人,才会对世间万物充满感情,如太史公所说:“仁者爱万物。”天下怀有博爱之心、富于感情的人,才会具有“爱万物”的高尚情操,正所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离娄下》)
       再来谈谈他为人处世的另一条原则:“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当然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不过,先生有自己处理人际关系独特的地方。他说: “至于人与人的关系,我的想法是:对待一切善良的人,不管是家属还是朋友,都应该有一个两字箴言:一曰真,二曰忍。真者,以真情实意相待,不允许弄虚作假。对坏人,则另当别论。忍者;相互容忍也。”(《做人与处世》)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对世人充满了爱心。他爱生养他的母亲,培育他的叔叔婶婶,难以割舍的儿女,教过他的老师,不论是德国哥廷根大学的瓦尔特施米特教授、西克教授,还是中国清华大学的陈寅恪教授、朱光潜教授;他爱他的同乡、同学和朋友:减克家、吴组缃、林庚、李长之、冯至、胡乔木、李广田、沈从文、吴作人、王力等;他同样爱着与他童年时一起割草、玩耍,至今仍然目不识丁的一个叫杨狗的朴实的农民;他爱一切爱过他,帮助过他的人;他还爱那些虽不知道姓名,但正直、善良的可爱之人。在他创作的一百多万字的散文里,他以满腔的热情颂扬他们的高尚品质,抒发对他们的爱心。读他的散文,常常被他那真挚的爱心所感动,有的文章甚至是和着泪写成的,感人至深。这里仅举一例。1993年,他在《哭冯至先生》一文中写道:
       近几年来,我运交华盖,连遭家属
       和好友的丧事。人到老年,旧戚老友,
       宛如三秋树叶,删繁就简,是自然的
       事。但是,就我个人来说,儿年之内,
       连遭大故,造物主——如果有的话——
       不也太残酷了吗?我哭过我们全家敬爱
       的老祖,我哭过我的亲生骨肉婉如,我
       哭过从清华大学就开始成为朋友的乔
       木。我哪里会想到,现在又轮到我哭冯至先生!“白发人哭黑发人”固然是人同样的惨痛吗?我觉得,人的眼泪不可
       能像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
       尽,用之不竭。几年下来,我的泪库己
       经干涸了,再也没有眼泪供我提取了。藏克家的夫人郑曼女士读了这篇悼文后,特地给先生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拜读大作《哭冯至先生》,使我热泪盈眶,久久不能平静!冯至先生的谢世,是我国文学界、翻译界、学术界的重大损失。冯至先生走了,他得到了‘解脱’,而留给生者的是难以志却的怀念!他地下有知,读到您如此亲切诚挚的悼文,也会含笑九泉的。可我们却为您的健康担心,用自己的血泪来写悼文,可一而不可再啊!”郑曼女士这里说的“可一而不可再啊!”是有所指的。她曾在1987年读过先生的《重返哥廷根》一文。文中描述他在养老院中与他的“博士父亲”瓦尔特施米特见面时的情景,深夜离别时依依难合的场面,使郑曼女士感动得泪湿衣襟。她于是打电话告诉先生:“我读了您的《重返哥廷根》,都哭了。”先生回答说:“我是含着泪写的。”郑曼女士担心先生这样一次次地用血泪来写文章,有鲁健康,所以才有“可一而不可再”的话。一周以后,郑曼女士收到了先生的回信:
       
       郑曼
       
       克家:
       你们的来信收到,谢谢!
       苏轼的词说:“月有阴晴圆缺,人
       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这个道理,
       我经过八十多年的生活历程,是完全理
       解的。然而人非木石,孰能无情?每遇
       到悲离之事,则仍不能排遣,实在无可
       奈何也。……先生待人的至真至诚之心,可见一斑。
       但是,“对待坏人,又另当别论”。先生绝非不辨是非的好好先生。他对一切恶人恶事决不姑息迁就,有时甘冒生命的危险与恶势力斗争。比如“文革”中,他“自己跳出来”,反对那位在北大干尽坏事的“老佛爷”,即使“差点丢了小命”,也在所不惜。这是他人格的另一面,嫉恶如仇,金刚怒目的一面。先生对“坏人”的看法,颇有新意,不妨在这里多说几句。1999年7月24日,,先生在《新民晚报》的“人生漫谈”专栏中,写过一篇短文,题目就叫《坏人》。他写道:“积将近90年的经验,我深知世界上确实是有坏人的。……那么,什么又叫做‘坏人’呢?记得鲁迅曾说过,干损人利己的事还可以理解,损人又不利已的事千万干不得。我现在利用鲁迅的话给坏人作一个界定:干损人利己的事是坏人,干损人又不利己的事,则是坏人之尤者。”“据我的观察,坏人同一切有毒的动植物一样,是并不知道自已是坏人的。”“我还发现,坏人是不会改好的。这有点形而上学了。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天下哪里会有不变的事物呢?哪里会有不变的人呢?我观察的几个‘坏人’偏偏不变。几十年前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我想给他们辩护,都找不出词儿来。有时候我简直怀疑,天地间是否有一种叫做‘坏人基因’的东西?可惜没有一个生物学家或生理学家提出过这种理论。我自己既非生物学家,又非生理学家,只能凭空臆断。我但愿有一个坏人改变一下,改恶从善,堵住我的嘴。”先生这种关于坏人的看法。也许欠缺理论基础,也许会遭到生物学家、伦理学家们的否定,但我以为,先生此言不谬,是符合生活实际的,尽管目前科学还不能证实它。而且许多人都会有同感,只是还没有人像先生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来罢了。
       特别应当提到的是,就他个人来说,从来没有过私敌。他原谅一切可以原谅的人和事。“文革”中,他被“革命”小将(其实并不一定都小)打翻在地,批斗,抄家,住牛棚,吃尽了一切苦头。“文革”后,他否极泰来, “官”运亨通,做了北大副校长、全国人大常委,各种头衔50多个,而与他共事的许多人,正是当年整过他的人。如果他要报复的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进行报复的,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为什么呢?他在《牛棚杂忆》的《自序》中是这样说的:“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一多半是十年浩劫中的对立面,批斗过我,诬蔑过我,审讯过我,踢打过我。他们中的许多人好像有愧悔之意。我认为,这些人都是好同志,同我一样,一时胡涂油蒙了心,干出了一些不太合乎理性的勾当。世界上没有不犯错误的人,这是大家都承认的一个真理。”“我自己在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时候,还虔信‘文化大革命’的正确性,我焉敢苛求于别人呢?打人和被打者,同是被害者,只是所处的地位不同而已。就由于这些想法,我才没有进行报复。”这样的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非大智大仁大勇者,莫能为也。我没有在北大亲历过“文革”,对当年“革命”小将们是如何批斗先生的,缺乏感性认识,而现在大家对这样的话题又讳莫如深,也不便打听。但我读过乐黛云先生一篇名为《大江阔千里》的文章,其中有一段是描述当年先生被小将们揪斗游街场面的:“1996年仲夏一个十分炎热的下午,‘黑帮分子’和牛鬼蛇神们都蹲在烈日下拔草,随时准备接受群众的质询和批斗。我做为一个摘帽右派,被认为是没有多大‘政治油水’的死老虎,因而被编入‘一类劳改队’,在北大附小抬土。那天收工后,我从东门进来,走到湖畔水塔边,正好迎面撞上一群红卫兵敲锣打鼓,喊着口号,押着两个‘黑帮分子’游街。走在后面的是周一良教授,走在前面的就是季先生!他们两人都是胸前挂着‘牌子’,背上扣着一口食堂煮饭用的生铁锅,用细绳套在脖子上,勒出深深的红印。红卫兵推推搡搡,高呼着‘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的最高指示,这是最高统帅对北京大学所作的结论。一些著名的科学家和学者,其实与政治并无牵连,仅仅因为他们有影响,就被当作‘王八’的象征。季先生吃力地向前走着,一缕血红的残阳斜抹在他汗涔涔的脸上。我陡然与先生的目光相遇,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依然清澈,依然明亮,没有仇恨,没有恐惧,只有无边无际的仁爱与悲悯,凝视着那些虐待他的,无知的年轻人!此情此景和先生的眼神深深铭刻在我心里。”现在,每当我看见先生亲切而友善地,与整过他的人一起开会、研究工作、聊天的时候,每当我听见先生亲切地呼他们名,而不称姓的时候,乐黛云先生描述的可怕的一幕便会浮现在眼前,先生的形象便忽然高大无比,令我更加敬佩。先生能以这种仁义宽恕之心待人,何人不服呢?所以,在北大,在东语系,他是没有仇人的,他受到所有人的尊敬。
       处理好“个人心中思想与感情矛盾平衡的关系”;是季先生为人处世的第三个原则。
       这当然又是一个做人的难题。且看先生是怎样说的,又是怎样做的。每一个与先生有过接触的人,都会有一种共同的感觉,那就是他性格的平和、宽厚与朴实。他从不疾言厉色,也从未见他发过火、骂过人,抱怨过什么事。一般人看见先生平时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样子;会觉得他是一个刻板而枯燥无味的人,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正像许多了解先生性格的人所说的,先生就像一个“铁皮暖瓶”,表面上严肃得有点让人敬畏,内心却是滚烫的。同他谈话,你才会了解到他的睿智与幽默,听到他发出宛如孩子般天真的笑声,看见他露出宛如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从表面上,你永远不会看出他内心有什么痛苦与烦恼,似乎他永远安详、恬静,像一潭平静的池水。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先生内心的痛苦与矛盾,一点也不比常人少,甚至比常人要多得多。这些内心的痛苦与矛盾,他是从不对别人说的,你只有偶尔在他的文章里读到。比如,1999年,他在一篇叫《世态炎凉》的短文中写道:
       我巳到望九之年,在八十多年的生
       命历程中,一波三折,好运与多舛相结
       合,坦途与坎坷相混杂。几度倒下,又
       几度爬起来,爬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可
       真正参透了世态炎凉的玄机,尝够了世
       态炎凉的滋味。特别是十年浩劫中,我
       因为胆大包天,自己跳出来反对北大那
       一位炙手可热的“老佛爷”,被戴上了种种莫须有的帽子,被“打”成了反革 命,遭受了极其残酷的至今回想起来还 毛骨悚然的折磨。从牛棚里放出来以 后,有长达几年的一段时间,我成了燕 园里一个“不可接触者”。走在路上, 我当年辉煌时对我低头弯腰毕恭毕敬的 人,那时却视若路人,没有哪一个敢或 者肯跟我说一句话的。我也不习惯于抬 头看人,同人说话,我这个人已经异化 为“非人”。……雨过天晴,云开雾散, 我不但“官”复原职,而且还加官晋 爵,又开始了一段辉煌。原来是门可罗 雀,现在是宾客盈门。你若问我有什么 想法没有,想法当然是有的,一个忽而 上天堂忽而下地狱,又忽而重上天堂的 人,哪能没有想法呢?我的想法是:世 态炎凉,古今如此。任何一个人,包括 我自己在内,以及任何一个生物,从本 能上来看,总是趋吉避凶的。因此,我 没有怪罪任何人,包括打过我的人。我 没有对任何人打击报复。并不是由于我 度量特别大,能容天下难容之事,而是 由于我洞明世事,又反求诸躬。假如我 处在别人的地位上,我的行动不见得会 比别人好。“洞明世事,又反求诸躬”,这就是他在遭到那么多大劫难后,仍然能够保持心理平衡的“秘诀”。这“秘诀”其实非“秘诀”,不正是孔子当年在回答子贡问“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时说的“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孔子在这里强调的是“恕道”的永恒意义。孔子这句话,是世人皆知,的,不是什么“秘诀”。但是,世人皆知,并不等于世人皆能做到。能做到的人,从来就是很少的,尤其在今天。先生能做到这一点,能不令人敬佩吗?
       当然,一个人除了政治上受迫害,会使心灵遭受极大痛苦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同样会使人心理失衡,比如权力、地位、金钱、死亡等等。先生从不追求权利、地位和金钱,这是人所共知的。对于死亡,他的坦然、通脱,简直使人吃惊。他曾开玩笑说:“我是曾经死过一次的人。……从1967年12月以后,我多话一天,就等于多赚了一天,算到现在,我已经多活了,也就是多赚三十多年了,已经超过了我的满意程度。死亡什么时候来临,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我随时准备着开路,而且无悔无恨。……我自己的确认为死亡是微不足道极其自然的事。连地球,甚至宇宙有朝一日也会灭亡,戋戋者人类何足挂齿!我是陶渊明的信徒,是听其自然的,‘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但是,我还想说明,活下去,我是高兴的。不过,有一个条件,我并不是为活着而活着。我常说,吃饭为了活着,但活着并不是为了吃饭。”(《谈老年》)一个连死亡都参透了的人,还有什么事情能使他痛苦和忧虑呢?
       中国古代的两位圣人,孔子和孟子,都是长寿之人。孔子活了73岁,孟子活了84岁。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样的寿命,算得上是长寿纪录了。这两个例子,难道不是更加证明了我“发现”的先生长寿的“秘诀”吗?有道是:长寿无道似有道——“仁者寿”!
       敬祝先生“相期以茶”,为国家民族的文化事业做出更多更大的贡献!
       责任编辑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