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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山色]游圣皮埃尔岛
作者:郭宏安

《十月》 2000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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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皮埃尔岛,是瑞士比埃纳湖中的一个小岛,卢梭晚年曾为了躲避世人的仇恨而来到岛上,故又称卢梭岛。卢梭走了,而小岛出了名,引来歌德、约瑟芬王后等名人驻足观赏;年轻的浪漫派文人更是络绎不绝,纷纷来这里朝圣;如今,这个岛已经成为国家保护的一处名胜了,游人如织。我到瑞士已经三次,第一次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还不知道卢梭有这一段经历,即使知道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再说那时旅行也不大方便;第二次是十多年前,兴趣专在瑞士当代文学,虽然也读过卢梭的《忏悔录》和《漫步遐想录》,但毕竟没有匀出时间来关心一下卢梭的行踪;这第三次嘛,就在去年,既然已经知道卢梭在岛上住过一个半月,既然已经知道卢梭对这个岛有过令人怦然心动的描绘,既然已经知道这个岛自卢梭以后已经成为名闻遐迩的胜地,那就不能不去探访一下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先得查阅一番地图。找到比埃纳湖,那是一个由西南向东北横卧在瑞士东部汝拉山脉脚下的狭长的湖,由一条运河与南边的纳沙泰尔湖相连。湖的东北端是比埃纳市,西南端是一地岬,突出在湖中,却找不到一个类似小岛的东西。看看地图,却明明标有圣皮埃尔岛的字样。原来岁月的流逝已经改变了山川的形貌,虽然不是沧海桑田的变化,但是一二百年的光景,对于一个小岛的消失,也足够了。原先,卢梭住过的岛称为圣皮埃尔岛,纳沙泰尔人称之为土块岛,除此之外,在西南方还有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岛,"这个岛小得多,既未耕种,又无住户,仿佛是从前由于风暴的袭击而从大岛分离出去的;在它那沙砾中只生长些柳树和春蓼,但是那里却有个高墩,细草如茵,极可人意"(卢梭《忏悔录》)。岛上虽无人居住,可卢梭运去了一些兔子,所以这个小岛人称兔岛。卢梭走后一百年,汝拉山脉的水系改造导致水面下降,一条细细的沙滩已把圣皮埃尔岛连同西南方的那个小岛和南端的陆地连接起来。圣皮埃尔岛虽然还叫岛,其实已成为一个半岛,名实不符了。据说此岛原像一条鲸的脊背,如今则连腰和尾巴都露出来了。比埃纳市有旧城可观,由洛桑出发两个多小时即可到达,看完旧城,一个下午给圣比埃尔岛,时间足够了。好,说去就去。
       我和妻子,一个背上行囊,一个提上手袋,兴冲冲地从洛桑出发了。我坐火车,总是贪婪地望着窗外,恨不能把沿途的景色一一收入眼底。车上乘客不多,或读书,或闲聊,或养神,或拿出纸笔来工作,或就在座位上吃自己或买或带的早餐。总之,很安静。火车在平缓的谷地中穿行,两旁有大片的向日葵,向着太阳开着黄色的花,还有麦田,草地,森林,黄的或黄白相间、黑的或黑白相间的奶牛,或站或卧或悠闲地徜徉吃草,收过的麦田里有成群的乌鸦觅食,割过的草地上则有用白塑料皮包着的一捆捆牧草。时不时地有几栋小房子掠过,皆白墙红瓦,令人赏心悦目。西面则是连绵不断的汝拉山脉,山谷里稀稀落落地散布着村镇,小教堂尖尖的钟楼时时映入眼帘。过了以矿泉水闻名的小城依弗东,火车就沿着纳沙泰尔湖的西岸向北迤逦而行,风光也自不同了。纳沙泰尔湖是完全属于瑞士的第一大湖,呈长形,比比埃纳湖大得多,听说这个湖盛产鱼虾。一大片浅绿色的水,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银光,湖上一片空氵蒙,未见有往来的船只。对岸的远处是一片灰蒙蒙的群山,那该是阿尔卑斯山脉了,然而只是一个轮廓而已。湖滨的山坡上有大片的葡萄园,其颜色深浅不一,大概是葡萄的品种不同吧。火车经过纳沙泰尔的时候,只见一片淡淡的赭石色的房屋,包围在一片片的葡萄园中。不久,大约两个多小时以后,比埃纳到了。与洛桑到弗里堡那条路线相比,风光似乎凝重了些,不那么明丽鲜亮。
       比埃纳是一个德法双语城市,只有五万多人口。从前只知道它是欧米茄手表的故乡,第一个欧米茄手表厂建于1879年,已有一百二十年的历史了,不知道它还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旅游城市,其旧城保存完好。上了公共汽车,正发愁不知道在哪一站下车,这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对我们说:"你们在下一站下车,往上面走,就到旧城了。我刚才听见你们向司机先生打听去旧城的路,祝你们玩得愉快!"在瑞士旅游,常常碰到这样热心的人。我们向他道谢,急忙下车,不料他也下车了,给我们指路,朝上坡走去就是。我们跟他道了再见,上了路,一拐弯,就到了圆形广场,果然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好去处。广场周围有几家饭店,时近中午,已经有不少人吃饭了。有的餐桌就摆放在露天里,还有一个乐队对着就餐者在演奏,演奏者皆着民族服装,演奏的是一支民间的曲子。广场的中间是一个大喷泉,上面立着一个彩绘的古代武士,象征着民兵和战争。据说这里自从十一世纪起,有好几个世纪是比埃纳的中心,当时,市议会的成员们围坐在一起,呈半圆形,审判犯人,这也是广场名字的由来。旧城的街道起伏很大,由碎石铺就,曲径通幽,不少人家的窗户上摆满了鲜花。房子多为两三层,由巨大的石块砌成,尖顶,散发着古老的气息。临街多为店铺,行人很少,显得很幽静。引人注意的是饭店的招牌,皆为熟铁制成,弯成鸟兽的形状,下面吊着一块或方或圆的铁皮,上面写着饭店的名字。一家饭店的招牌是一只孔雀,作低头觅食状,叼着一块上方下尖的铁皮,上书饭店的名字,字体颇饶古趣。
       走出旧城,来到新的城区,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比埃纳是一个很繁华的城市,街面整洁,商店林立,免不了进去逛逛。已经中午了,正好吃了午饭去游圣皮埃尔岛。于是我们找了一家很大的快餐店,坐下来,慢慢悠悠地吃着,喝着,心想时间还早。吃了午饭之后,沿着一条运河,边走边看,说笑间便到了湖畔。湖畔是一片绿地,水中只见数十只天鹅和大群的水鸡、野鸭之类,岸上则有成群的鸽子飞来飞去。湖畔立有一块招牌,上面画着湖中常见的水鸟,皆有说明的文字。稍远处是一座学校,学生们在草地上或坐或卧,或者蹬着滑板来来往往。码头上却不见一只船,也没有等船的人,糟了,心里不免打起鼓来。往南面看,是蓊蓊郁郁的一片,想必那就是圣皮埃尔岛了。找到行船时刻表,那一天是星期四,末班船刚刚开走。唉!想不到近在咫尺的圣皮埃尔岛,失了舟楫之便,就只好望湖兴叹了。有一个人对我们说,可以步行到圣皮埃尔岛,我们望了望,到那蓊蓊郁郁的所在,起码要两个小时,还是想别的办法吧。打开旅行图,发现湖的西岸的中间,有一座小城,叫那维尔,离圣皮埃尔岛很近,说不定那儿有船。说走就走,我们乘火车到了那维尔。不想到了那维尔,也是没有船,除了不多的游人之外,只有一个人在修理他的游艇。他说他可以送我们过去,我们想,本来到岛上可以自由自在地逛逛,怎容得身后有一只船等着,况且时间也不早了,只好拒绝了。我们在那维尔看了一会湖,心里懊丧,只看见一片碧绿的湖水和蓊蓊郁郁的圣皮埃尔岛。在回转洛桑的车站上,看见七八个老妇人,皆手持手杖,足蹬旅游鞋,背着背包,一身短打扮,显然是结伴旅行的。
       到了比埃纳,却没有到圣皮埃尔岛上走一遭,心里着实不甘,觉得对不起卢梭。名人住过的地方,后人不一定非要去看。但是,卢梭则有不同。他出身贫寒,自幼失恃,完全靠自学而成为后来人奉为楷模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他为了躲避封建和教会势力的迫害而东躲西藏,最后逃到了圣皮埃尔岛,"决心在此度过余年",然而他竟不能,人家只让他住了不到两个月的光景,就又把他赶走了。这样的地方,后人是不能不去看一看的,一是为了瞻仰凭吊,二是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值得他如此留恋。于是,过了不到二十天,我们又专程前往,这一次是只游圣皮埃尔岛的。
       又一次背上行囊,又一次提上手袋,又一次到了比埃纳,这一次下了火车,直奔湖畔。好在路不远,步行即可。船很漂亮,船员是一色的蓝制服,很精神,可是游客不多,且多为老年人。船沿着西岸,停了三四次,都是很漂亮的小镇,也许是星期二吧,上下的人颇为寥落。大约五十分钟过后,就到了圣皮埃尔岛的北码头。这里正位于半岛的中间,想必是原来圣皮埃尔岛的南端吧。卢梭来此安家之前,曾经到过这里,那是一次徒步旅行,乘的也不是轮船。那时盛行徒步,可以跋山涉水,可以走走停停,可以沉思默想,远不似今日之旅游,假火车、飞机、轮船之力,直扑目的地,连想一想的工夫也没有。旅行之乐,乐在过程。如今世界是变小了,然而观赏的乐趣也变少了。下了船,转眼间,游客星散,岛上(其实是半岛上)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颇有空旷孤独的感觉。顺着大路走不多远,就到了一座旅店的门前,然后有一条小路,折向南码头,那里有一个卢梭的半身胸像,基座有一人高,可是没有半点文字的说明。后来我知道,那尊雕像出自法国著名雕刻家让·安东尼·乌东之手,完成于1779年,正是卢梭逝世的第二年。雕像正对着湖面,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周围是扶疏的灌木,稍远处则有一些小学生在水中玩耍。那就是卢梭为了在湖中顺水漂流而上船的地方吗?卢梭在《漫步遐想录》中写道:"风平浪静的时候,我常常一离开餐桌就独自跳上一只小船,一直划到水中央……到我随水漂流的时刻,我就快乐得浑身打颤,我说不上也不明白我这样快乐是什么原因,也许那是暗自庆幸我就这样逃出了恶人们的魔掌吧。"所谓"恶人们",究竟是谁呢?照卢梭的说法,"全欧洲都起来咒骂我了,……所有杂志,所有报纸,所有小册子,都敲起了最可怕的警钟。"咒骂他什么呢?他们说他是一个"反教分子",是一个"无神论者",是一个"狂人",是一个"疯子",是一头"猛兽",是一只 "豺狼",这个"他们",包括了狄德罗、霍尔巴赫、格里姆等百科全书派的哲学家、一些背叛了他的贵夫人和女才子以及巴黎、伯尔尼、日内瓦的政府和教会人士。
       十年前,一篇《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确立了卢梭的声誉,此后,他又连续发表了《新爱洛依丝》、《民约论》和《爱弥儿》,其名声如日中天,但是,他的不幸也开始了。政府和教会的迫害不在话下,连他从前的朋友们也热衷于对他的攻击,其中不乏因嫉妒而起的蜚短流长,当然卢梭也做过错事,如他把五个孩子都送进孤儿院,他的理由是他无力承担孩子的教育,但是更主要的是,"文人的勾心斗角,他们那些可耻的争吵,写的书那么缺少真诚,在社交界又是那么一副专断的神气,凡此种种,对我来说,都是太可憎、太格格不入了。"卢梭本来是个善良、坦诚、近乎羞怯而自学成才的人,自然忍受不了巴黎文人圈子里的种种苟且之事。友谊的维持往往需要虚伪和逢迎,而他是一个容不得假话自己又不会说假话的人,因此他的这些朋友也一个个离开了他。他感到他陷入了"不幸的深渊",他却"无法追本穷源,找到那只发动的手,无法一面说出事实,一面指出原因。"他在《忏悔录》中说:"虽然我受到了普鲁士国王和元帅勋爵的保护,总算避免了我在避难地方受到迫害,可是我没能避免公众的、市政官吏以及牧师们的嘀嘀咕咕。"这种"嘀嘀咕咕"导致了莫蒂埃村的"投石事件",逼得他不得不到圣皮埃尔岛上来藏身。他是1765年9月14日上岛的,这时他已经53岁了。九年前的1756年4月,他就开始了流浪生活。
       卢梭的确是受到一些达官贵人的保护,但是一旦他感到自尊和独立受到威胁,他就毫不迟疑地弃之而去。他接受的是友谊,他拒绝的是奴役。他先是在距巴黎不远的埃皮奈夫人的退隐庐,绝交后又到蒙莫朗西,寄居在卢森堡元帅的一所房子里,在那里过了四年,巴黎的一纸通缉令将他赶到瑞士纳沙泰尔州的一条山谷里的莫蒂埃村。"黑暗的樊笼从此开始了;八年来,我就一直禁锢在这个牢笼里,不论我用什么方法都没能刺透它那骇人的黑影。"九月初,在莫蒂埃集市的那一夜,"冰雹似的石头"扔向他的住宅,他让步了,因为民众的那种仇恨情绪让他"痛心疾首,忍受不了"。我们不难想象他如何急匆匆跳进小船,迅速划进湖中,然后仰面朝天,在柔风细波的颠簸中,对着天光云影或往来的水鸟,不思不想,宠辱皆忘,整个身心化入大自然中,或者"从大岛划到小岛,在那里弃舟登岸,度过整个下午,有时漫步于稚柳、泻鼠李、春蓼和各式各样的灌木之间,有时坐在长满细草、欧百里香、岩黄芪和苜蓿的沙丘顶上"。这时他的心对他说:"我愿这时刻永远延续下去。"他在《漫步遐想录》中说:"假如有这样一种境界,心灵无须瞻前顾后,就能找到它可以寄托、可以凝聚它全部力量的牢固的基础,时间对它来说已不起作用,现在这一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既不显示出它的绵延,又不留下任何更替的痕迹;心中既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既不觉苦也不觉乐,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到自己的存在,同时单这个感觉就足以充实我们的心灵,只要这种感觉持续下去,处于这种境界的人就可以自称为幸福,而这不是一种人们从生活乐趣中取得的不完全的、可怜的、相对的幸福,而是一种在心灵中不会留下空虚之感的充分的、完全的、圆满的幸福。"他宁愿把这个岛作为他"服无期徒刑的监狱",他可以把自己彻底禁闭起来,与世人不再有任何往来,在想象和沉思中获得充分、完全、圆满的幸福。可惜,这样的时刻并未能"永远延续下去"。
       离开卢梭上船的地方,沿着大路往北走,两旁是麦田、草场和葡萄园,不多时就走到一片森林的前面,往左是一个小山丘,上面是森林,望不到边;往前是细细的沙滩,也是森林,望得见湖的东岸。我们顺着一条大路上山,山上满是高大的橡树和山毛榉树,风吹着树叶,哗啦啦乱响;遍地是花草,叫不上名字;岩石上铺满黑乎乎的地衣和碧绿的苔藓;鸟声啁啾,偶尔传来"冬冬"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啊,那是啄木鸟。一只野兔跑过去了,那是卢梭运来的兔子的后代吗?有人讲过一个故事:卢梭来到岛上,慕名前来拜访的不少。有一个临近村庄里的乡绅,老远看见他,就和他打招呼:"先生,我能做您谦卑而驯服的仆人,不胜荣幸!"卢梭看了看,说:"而我,先生,我不是您的仆人。"说着,他就钻进了树林。卢梭为了躲避世人的喧嚣来到了岛上,难道他会为了某人的恭维而牺牲自己的乐趣吗?森林和田野,这是卢梭喜欢的地方,除了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之外,这时他又喜欢上了植物学,并且达到了痴迷的程度。他说:"我把整个岛当作一个植物园,需要进行观察或验证一个观察时,就跑到树林里和草地上去,胳膊底下夹着一本书,到了那儿就在要研究的那个植物旁边躺下,以便从从容容地就它长在地上的状态去考察。"或者:"在森林和田野里漫不经心地溜达,无意识地在这里那里有时采一朵花,有时折一个枝,差不多遇到什么就嚼点什么,同样的东西观察个千百遍而永远怀着同样的兴趣……"他打算编写一部《圣皮埃尔岛植物志》,自认为"对大自然的作物略知一二"。巴黎卡尔纳瓦莱博物馆藏有一幅十八世纪的水彩画,画上的卢梭一手执杖,一手拿着一束花草,植物学正是他在艾默农维尔的消遣,而他在到了艾默农维尔的当年就去世了。他称植物学为"一门闲人的学问",他喜欢闲逸,他的"闲逸",不是游手好闲者的闲逸,而是儿童的闲逸,是胡思乱想者的闲逸,即"整天东摸摸、西看看,既无次序,又不持续,一切都只凭一刹那的高兴"。植物学满足了他的要求,填满了他的"闲暇时间的全部空隙"。
       到了山丘的顶部,只见一个八边形的亭子。说是亭子,可不是那种八面来风、只以几根柱子撑起顶子的建筑,而是有三扇门、四面窗户的小房子。当年,一到秋天,那是葡萄农、农民和当地居民聚会的地方,所以又叫跳舞亭。那一天亭子没有开门,周围树木、蒿草丛生,一派被遗弃的样子,已不复当年的热闹景象了。从那儿望出去,岛的西岸就在眼前,湖对面的村镇也宛然在目。一条颇陡的小径通往山下,直抵旅店。旅店呈反L形,缺口处是一个院子,正对着北部的山丘。院子里摆放着几十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小学生居多,唧唧喳喳,人声鼎沸。这旅店原为一座修道院,始建于十二世纪,几经变化,面目全非,后来成了伯尔尼济贫院的产业,到卢梭上岛避难的时候,只有税务官一家人住在岛上。这片房子19世纪初年改为旅店,如今还保留着卢梭住过的房间,在其南翼,有石头楼梯相通。房间不大,只几件家具,说是卢梭那个时代的,不过地板上还保留着一个翻板活门,据说是供他逃跑或躲避闲人之用的。墙上挂着一幅复制的石板画,说的正是通过翻板活门逃跑的卢梭,不知道是出自事实还是作者的想象。其实,房间的大小,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他的活动空间在大自然。每日黎明即起,他都到屋前的平台上去呼吸"早晨清新而有益健康的空气",极目眺望湖、湖对岸和对岸的山岭。
       他连一件文具也没有,碰到一封不得不回的信时,他就嘟嘟囔囔地向税务官借纸笔,"用毕赶紧归还,但愿下次无需开口"。余下的时间,他或采集植物,或荡舟湖上,或帮助税务官一家收获蔬菜和水果。晚饭之后,他又来到平台的大厅中,和戴莱斯(后来成为他的妻子)、税务官一家"欢笑闲谈,唱几支比现代扭扭捏捏的音乐高明得多的歌曲"。他养成了习惯,"天天晚上跑到沙滩上去坐,特别是湖上有风浪的时候,我看着波涛在我的脚前化作泡沫,便感到一种奇特的乐趣。它使我觉得这正是人世的风波和我住所的宁静的象征,我有时想到这里便觉得心头发软,直感到眼泪夺眶而出。"这样,他"带着一天没有虚度的满意心情回家就寝,一心希望明天也是同样的快乐。"可是,1765年10月24日,他再也没有满意的心情了,他不能希望明天是同样的快乐,因为他第二天就被伯尔尼州议会驱逐出岛了。他又开始了流浪,转道斯特拉斯堡,经巴黎,到了伦敦……岛上的生活不足两个月,生活的内容无非是"闲暇",但是这足以使他认识到:"排除了任何其他感受的自身存在的感觉,它本身就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满足与安宁的感觉,只要有了这种感觉,任何人如果还能摆脱不断来分我们的心、扰乱我们温馨之感的尘世的肉欲,那就能感到生活的可贵和甜蜜了。"而这种感觉,来源于"感受者的心情和周围事物的相互烘托"。
       由于有想象力的帮助,我们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可以再现这种充分、完全、圆满的幸福。所以,十年之后,他在写作《漫步遐想录》的时候,他可以说:"我知道,人们将竭力避免把这样一处甘美的退隐之所交还给我,他们早就不愿让我呆在那里。但是他们却阻止不了我每天振想象之翼飞到那里,一连几个小时重尝我住在那里时的喜悦。我还可以做一件更美妙的事,那就是我可以尽情想象。假如我设想我现在就在岛上,我不是同样可以遐想吗?我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在抽象的、单调的遐想的魅力之外,再添上一些可爱的形象,使得这一遐想更为生动活泼。在我心醉神迷时这些形象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连我的感官也时常是不甚清楚的;现在遐想越来越深入,它们也就被勾画得越来越清晰了。跟我当年真在那里时相比,我现在时常是更融洽地生活在这些形象之中,心情也更加舒畅。"据说,在岛上度过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是具有十足的浪漫气息的,令人心旷神怡。可是如果心是宁静的,又有了想象力的帮助,何必身临其境呢?回程的船上,乘客多了不少,尤其是几支小学生的队伍,把船的座位几乎占满。幸亏他们好动,并不老老实实地坐着,而是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打打闹闹。船上的人对我说,自1820年起,瑞士教育当局就把到圣皮埃尔岛远足列为中小学生的必修课。我心里还装着卢梭,不由得感慨生焉。
       想那卢梭生于1712年6月28日,卒于1778年7月2日,一生颠沛流离,毁誉不一,但死后第二年就有著名雕刻家为其造像,1794年即移葬巴黎先贤祠,领受世人的瞻仰,1820年瑞士教育当局的决定不啻为把卢梭视为民族英雄,1835年日内瓦政府把罗讷河自莱蒙湖的出口处的贝尔格岛改名为卢梭岛,在那上面立了一尊铜像,以资纪念。此后凡卢梭足迹所及处,无不辟为纪念地,或造像,或立碑,或挂牌,就连卢梭的出生地,现已不存,也以金字写上卢梭某年某月某日出生于此。反观我国的曹雪芹,约生于1715年(康熙54年乙未),约卒于1763年(乾隆27年壬午除夕),比卢梭小三岁,在卢梭登上圣皮埃尔岛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两年了。他们本是同时代的人,不过只一个"约"字,就见出了他们的不同的命运。生卒的年月日不用说了,就连"字"和"号",甚至他的父亲,甚至他的《红楼梦》的著作权,也存在着分歧的意见。时至今日,连他确曾住过的地方,也还未找到过一个。一个不到三百年的古人,就已经出现了不知多少本关于其身世和作品的"探秘"之作,而且曹雪芹和《红楼梦》的"秘"还要继续"探"下去。一个不曾作官的文人死了,就如同一阵风吹过,哪怕是曹雪芹。可叹,可悲,可怜呀!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眼睛不经意地朝远处望着。突然,在船的右侧,在阿尔卑斯山脉的方向,一连串雪峰排在朦朦胧胧的天际,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了耀眼的白光,那么清晰,那么鲜亮,那么圣洁,我一下子惊呆了。碧绿的湖水,蓊郁的林木,小巧的村镇,衬着远方洁白的雪峰,该是一幅多么富于禅趣的图画啊!
       澄怀静虑,澡雪精神,游圣皮埃尔岛,得此八字足矣!
       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