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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写给大东北的情书
作者:蒋巍

《十月》 2000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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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给大东北的情书
       蒋巍
       一
       大东北,这片广袤苍劲的土地很令许多小男人和小女人恐怖。这里盛产不怕死的大兵,不要命的土匪,盛产一诺千金、两肋插刀、三碗不醉、四肢发达、五官堂堂、六神有主、七窍通光、八面威风、万事万物都能九九归一的爷们儿,也盛产敢与老爷们儿平起平坐、能坐绣楼也能骑快马、能飞针走线也能耍刀弄枪、能浪荡也能贞节、能妖冶也能冷酷的火辣辣的娘们儿。
       历朝历代,这儿的男人和女人从小就洗"桑拿"---洗烈酒烈烟儿的"桑拿"。燕山雪花大如席,龙江雪花重如山。"大烟泡儿"横扫过来的时候,把天和地一古脑儿当草帘子卷在腋下,厚厚的雪被把那些山、树、房、人捂得严严实实,只留一点喘气的活口,那真是周天寒彻,遍野怒号,烈风过处,草木如铁,山石崩裂,冰刀霜剑,刮骨剜心。而这会儿,土屋厚墙之内,却是炉火高烧,红红烈烈,水雾缭绕,烟气如云。娘觉出时辰已到,松开绿玉烟嘴,沉醉地喷一口青烟,然后放下丈八长矛一样的烟袋,甩开大脚纵身上炕,暴出几声如火如荼的厉叫,你我便像一个热热的太阳,轰隆隆、红嘟嘟地滚出子宫,呱呱坠地,在大火炕上鲜亮着。这边厢刚炸响狼崽般第一声豪壮的号啼(北方的狼听这声音一向很温柔,都远远地守着),那边的爹满脸英雄,将吊着羊羔皮烟荷包的尺长烟袋锅像刀子一样别在裤带里,再提提不分前后的抿裆裤,一声呼哨,招呼老少爷们儿烫酒去了。就这样,我们出世吸的第一口是关东烟的火味儿,第二口是"高粱烧儿"的辣味儿,第三口才是娘的雪一样白、花一样香、蜜一样甜的奶水。打那以后一直到老死,我们扛着毒日头、黑月亮和暴风雪过活,汗珠子砸地摔八瓣,大脚底下尘土飞腾大地乱颤,血管里澎湃着关东烟和高粱酒,汗腺里分泌着关东烟和高粱酒,尿水里激射着关东烟和高粱酒,打天下上刑场时脖腔里喷溅的是关东烟和高粱酒,卖弄风情莺声燕语时品着关东烟和高粱酒,蹲茅坑的时候燕窝鱼翅虎骨熊掌都能痛快地屙出去,独独把关东烟和高粱酒护在肚囊里滋润。
       关东烟和高粱酒像娘的奶水一样肥厚。想想吧,江南山野那模样,奇峰怪石,曲径通幽,细竹嫩草,风轻叶摇,斜崖峭壁,直插云海,这一切灵秀是够灵秀的,内里却透出一股子瘦瘦的清寒、小家碧玉似的纤美、账房先生般的小气和苦吟诗人一样的孤高清峻。关东的山野却是别一种大气派,不以奇幽求媚,不以清高自诩,不以姿色取宠。踏上东北大平原,高天之下,沃野千里,一望无际,无遮无拦,显出关东的光明磊落,坦荡如砥,雄豪壮阔,直来直去。那些山呢,很少鬼鬼媚媚、欲语还羞、躲躲藏藏的,一水水儿的浑圆、质朴、壮实,远远望去,粗犷柔丽,起伏有致,曲线连绵,就像咱们的娘卧在那里,丰腴而原始。抓一把泥土攥在手里,热乎乎肥油油的,粗中有细,柔里有刚,似散实腻,腻而不粘,一个个小颗粒黑亮圆润,在太阳底下闪着珍珠似的光。嗅一嗅,除了花草松柏日精月华雪浆雨露的香味儿,虎豹熊狼鹿狍兔的粪味儿,分明还混合着老爹的汗味血味、娘的奶味儿和我们壮硕的尿味儿。这样的土地插根筷子都发芽,这样的土地滋养出来的关东烟,用这里的红高粱烧出来的高粱酒,就是个养人,养身子骨,养精气神儿,养世界万物。关东地肥,天下驰名。根扎在这样的泥土里,哪个不疯长!小鬼子当初死霸着这块风水宝地不走,说"满洲是日本帝国的生命线"。东北先抵抗六年,后来全国抗战八年,前后浴血十四年,叫我们一通暴打把他们干了出去,到现在鬼子留下来的遗老遗少野魂孤鬼们眼珠子还红着,肠子里还青着哪。
       没本事的男人一口关东烟就能把他放倒,娇滴滴的秀女一口高粱烧儿就能把她摆平。风雪大北方的男男女女们却是靠这两样看家宝贝把自己滋润得人高马大,丰乳肥臀,火辣豪爽,日里敢作敢为,夜里风情万种,那股子"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的英气时时在眼神里横蛮着,气冲九霄,把所有异乡小恋人迷得要死要活,叫所有别处的无论敌友都敬重咱们。
       二
       南方人爱起来春风化雨,缠缠绵绵,爱也说"不"。北方人爱起来狂风暴雨,轰轰烈烈,啥都不说。
       瞧瞧那些江南小佳丽,细眉细眼,细手细腰,细皮嫩肉吹弹可破,一心窝子春情缭绕柔肠寸断,却偏偏忸怩着拿捏着娇羞着。为了爱情,早年她们一定去溪边浣纱或者洗衣裳(现今她们一定去咖啡厅)。先是一曲曲唱山歌小调(现今是卡拉OK),把雄性们勾过来。再把眼风一阵阵荡开,亮晶晶地麻人魂魄。被雄性们瞧见了,便脸一红赶紧低头,抿嘴偷乐(这是一笑),手上的活儿却是不停,仿佛一直在那里专心地洗衣浣纱,一副小荷初绽、不谙风情的样子。心里痒痒的男人过去了,假装洗脸洗脚,屁股挪挪,便伸了手,拿出架式,满身大汗帮她拧衣服。"不,不用。"嘴里客气着,小女子却羞怯地不动,由着男人,唇边绽出甜甜的笑(这是二笑),露一口白爽爽的玉牙。水波清浅,对影成双,事情初见成效。接着,她显出满面的天真烂漫,灿烂着一对的眸子,开始说天好热水好凉爹妈好狠东家的阿哥好笨西家的阿妹好呆,又说自己好累好累,命好苦,没人疼。护花使者好感动,一只手温温情情从后面移过去揽住她的腰肢。那细腰杨柳枝儿一般颤颤的软软的,偎着不动,娇羞地受用着。好啦,傻小子以为大功告成,于是乎春心陡起,荡出满腔的柔情蜜意在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叭"地一响,犹如晴空霹雳,山河变色,女孩突然撂了脸子,说"不,我不要你这样!"又说你不怀好意,说你欺负她,说你勾引良家女儿,说让别人看见了多不好啊,说你这样了我以后怎样嫁人啊。说着说着一双小手蒙住脸,指缝间还掉下几颗亮亮的泪珠儿来。那份童贞那份纯真那份坚贞叫你顿生一种犯罪感甚至原罪感,觉得这小女子一定水晶一般纯净,天仙一样圣洁,露珠儿一样碰不得。
       好吧,不知所措、以为闯了大祸犯了天条的傻小子赶紧道歉赶紧认错甚至认罪,捶胸顿足热泪横流说我不是故意的,说我真的爱你,说天底下女子模样最俊的就是你,我就爱你一个!然后对天发誓,天塌地陷海枯石烂心不变,一辈子当牛作马心也甘!小女子一肚子鬼机灵的坏水儿,运筹帷幄机关算尽正等着这句话哩,正等着你往她的套里钻哩。这会儿她蓦地回嗔作喜,雨过天晴,别过羞红的小脸扑哧乐了(这是第三笑)。她像野百合花一样低垂着头,揉着衣角卷着辫梢,还会拿香手帕替你拭去泪痕,喃喃说天底下女人万万千,阿哥你真心爱我吗?天底下阿哥千千万,我就爱你一个。
       傻小子乐得屁颠儿,恨不得抹脖子跳大河死给她看。他牵住她的手说跟我走吧跟我走吧。女孩忽闪着一双小鸟般的媚眼,迷茫地瞅着远方,怯怯地说"我不",怕爹妈没人照顾,怕乡亲邻里说这说那,怕你待她不好,怕日子久了你变心。嘴里这么说着,一双绣花鞋却娇羞地跟着走了。直走到花丛深处绣床上,相跟着去了天涯海角,小女子嘴里依然"不不不"地一个劲地叫,叫着叫着生下一堆孩子。
       费不费劲啊!没有这洗衣浣纱泡咖啡厅的复杂程序,不经过这忽阴忽晴、装痴卖呆的"三笑",听不明白这"不"里的含义,你甭想领走一个这样的小女人,这都是当年惯弄风月、自以为很绅士很文化很聪明的江南才子唐伯虎者流给那里女人留下的毛病。
       咱大北方没"不"。大鞭子一甩,晴空里爆一声红艳艳的鞭花,五挂大马车轰轰烈烈开进大姑娘家院子里,"哎,俺把你家柴火送来了!""抽口烟,歇会儿吧。""嗯哪。"香辣香辣的关东烟点着了。"渴了吧?""嗯哪。"清爽爽的一碗井水送来了。"饿了吧?""嗯哪。""进屋上炕吧,热乎。"镜面似的炕桌摆上来,两壶高粱烧,一碗猪肉炖粉条,一碟大葱蘸大酱,一锅酸菜煮白肉,几个黄澄澄的大饼子,风风火火端来了。
       "也不知俺这鞋做得合不合脚,试试吧。""嗯哪。"一双崭新布鞋端端正正摆在脚边,青帮白边千层底,那样的透亮爽眼。试鞋的时候最关键,指尖一碰,姑娘小子眼神一对脸一红,啥话不用说了。姑娘大辫子一甩,拧身进了里屋,坐在炕沿上听心潮起伏。秋收了,庄稼熟了爱情也熟了。火焰般的高粱地里,海潮般的苞米棵里,裸着一身黑亮疙瘩肉的小子一闪身堵在姑娘面前:"想不想给俺生个胖小子?"姑娘春情陡起,灼灼地盯住他:"你真心要俺?""真心!""不反悔?""王八犊子才反悔!""傻小子,还等啥!"庄稼地里火辣辣地一阵山呼海啸,等他和她大汗淋漓地在肥硕的土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手里已经高举了一个活蹦乱跳的、欢叫的、像牛犊一样壮实的小崽子!
       也有不顺的时候。冬天了,大雪封山,天地皆白,呵气成冰,乡亲们都歪在炕上猫冬了。虬枝铁干的老榆树底下,厚袄厚裤、墩墩实实的姑娘等来了身披羊皮袄的心上人。野小子一脸苦大仇深:"你爹嫌俺穷,不点头,咋整?"长长的眼毛上挂满白霜,那是姑娘的泪,这会儿又融化了,长长地流下来:"你死心啦?"小子横眉竖眼,一脸凶狠,"操,这老倔头子要不是你爹,咋都好办!"姑娘抹抹泪,笑了:"瞧你那生性样,没有爹哪有俺!走。""干哈?""你想干哈,跑崴子(即到海参崴做生意,那时海参崴还在中国版图上),还是当胡子?任你选,俺豁上跟你走了!""啊哈,走,扯旗当胡子去!他妈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人在世上走一遭不就图个痛快么!""往后你要动了花花肠子,想换个压寨夫人,小心俺劁了你!"姑娘狠叨叨地说,满脸爱意。
       风高月黑天,两个人影紧贴着乘一匹快马,驰向十万大山。
       在南方,爱一场就等于大病一场。在北方,爱一场就火爆一场英雄一场。
       三
       横眼一扫千姿百态的大中国,江南秀在小巧,北方美在大气。
       大葱大酱大煎饼,大锅大碗大水缸,大路大炕大车店,大鞋大褂大裤裆,大饼大肉大炖菜,大姑大嫂大姑娘。说话铛铛的,放屁钢钢的,喝酒轰轰的,花钱光光的,为人处事敞敞亮亮的。归根结底,东北人心眼实,胸怀宽,用出身镶黄旗、纯种东北满族、属大清没落贵族血系的我姥姥支姜氏的话说,东北人"屁眼子大,能把心掉出去"。
       心大胆就大。能起事也能灭事,能成事也能坏事。谁敢说这是咱东北人的毛病?错矣哉,自打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敢想敢说敢干敢闯乃天下第一大优点!猴子不敢下树成不了人,泥腿子不敢造反坐不了天下,牛顿不敢想世人就不晓得苹果为什么不飞到天上而掉在地上,爱因斯坦不敢想人类就弄不明白热锅里的蚂蚁为什么觉着时间过得慢,坐在情人旁边为什么觉着时间过得快。迄今为止大约有五六千年历史的辉煌的人类文明,首功当推一个"敢"字。查查东北人的家谱吧,土著的先人肯定是茹毛饮血的古远时候,男人揣一把石斧,女人带一根骨针,从软绵绵热乎乎的南方一头闯进这冰雪大世界的,没有非凡的胆魄和探险精神,谁敢?后来,又有屠虎猎豹、呼啸来去的各少数民族兴起,金戈铁马,旌旗猎猎,独霸一方。连江南小佳丽"还珠格格"赵薇也因为爱着清王朝的大辫子男人且爱得死去活来而在少男少女里大红大紫。中原治服不了的"死不改悔"的乱臣贼子、江洋大盗、绿林好汉、杀人越货乃至鸡鸣狗盗之徒,通通发配到这里来"劳动改造"。再往后,是不肯在本乡本里饿死、穷死的大胆流民,不顾清廷及以后当局的禁令,纷纷攘攘络绎不绝来"闯关东"。到最后,则是十万雄兵落地生根,化剑为犁;百万知青一腔热血,奋战大荒。好了,就是这样一群乱世枭雄、草莽英雄、侠士狂徒、硬汉烈女、卸甲将士、热血青年乃至浑人鸟人们的基因造就了东北这一方有血性、有胆魄的族群和慷慨悲歌、闻鸡起舞的性情。
       古来有一则寓言叫"瞎子摸象",实在误导了整个中华民族。习惯于中庸之道的古代与现代的大小士大夫们怕摸错了说错了,弄出象是"柱子"或"蒲扇"之类的笑话,从此便袖了手枯坐不动,冷眼做壁上观,有闲心的做了"评委",有野心的做了"裁判",有好心的做了"参谋",有贪心的做了"导游",有坏心的做了"策划",就是没人愿意做"干事"。东北人不。
       东北人虎,一事当前,一马当先,别人先问"对不对?"咱爷们儿先问"能不能?"让他干事他就往死了干,脑袋别在裤带上,不仅大象的屁股敢摸,老虎的屁股也敢摸。他们知道天下第一至理是"摸",不摸永远不知道,"摸着石头过河",摸着"石头"就过去了。他们也知道真理这头"大象"永远没有摸到头的时候,人类绝不能因为怕犯"瞎子摸象"的错误而放弃对真理之炬的追求。
       东北人猛,杀富济贫,扶困救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常有的事儿。别地方男人自诩"君子动口不动手",东北人讲究"好汉动手不动口"。都说深圳最早提出了"时间就是金钱,速度就是生命",其实是东北人带过去的老经验。街头有人撮火儿起事儿犯案子了,别地方人让"唯意志论"和"君子之风"泡得软软绵绵文文雅雅,在那里婆婆妈妈地跟他"理论"个不休,东北人虎着眼,上去一脚就把他踹老实了。
       东北人贼,无论怎样拍桌踢凳瞪眼骂娘呼风唤雨摧枯拉朽,打是亲骂是爱,最后总能混个好人缘,因为咱贼大气,贼敞亮,贼实在,贼讲交情,不算计钱也不算计人,这种德性最适合中国国情。东北人啥时候都会唱"团结就是力量"这首歌。
       东北人懒(猫冬养成的习惯),懒却懒出个灵,要干就干,但绝不卖傻力气,眼珠子一转一个鬼点子。别地方的兔子和乌龟赛跑,结局是大家都知道的,东北兔子虽然半道上能偷懒就偷懒,照睡不误,却还是能绕"小道"走"捷径"跑在头里。在部队里混过的人都领教过,东北大兵的头最难剃,没事儿的时候带头"泡病号",玩命的时候领头往前冲,拿他们干瞪眼没辙儿。
       且不说沈阳、大连、长春这些地方怎样鼓荡着阳刚之气吧,就说哈尔滨,其建城不过百年,历史上却因东洋西洋的大批侨民聚居而闻名于世并有"东方小巴黎之美称"。多民族、多国家、多文化的打打闹闹,聚聚合合,欧亚合炉,中西贯通,陆海碰撞,胆气大增,眼界大开。别地方人常搞"小团伙",东北人很少闹帮派。这种大气和胸怀让东北人占尽风流,尽得开放风气之先。人家都说我老家哈尔滨的姑娘好看,柳眉杏眼,高挑壮丽,性感多情,五六十年代就以敢穿会穿闻名全国。现今最新的时装昨个儿刚在罗马、巴黎、纽约、东京上市,今天早晨哈尔滨的女孩已经上身了。美国姑娘的短打扮敢露出肚脐眼儿,哈尔滨姑娘就敢穿着比睡衣还睡衣的晚礼服、超短裙上街横晃。意大利姑娘敢揣着刀子谈恋爱,哈尔滨姑娘就敢响亮着高跟鞋,手无寸铁赴男人的"鸿门宴"。法国姑娘敢第一次见面就接吻,哈尔滨有的姑娘就敢第一次见面就上床。西班牙姑娘敢借贷银行买一件心爱的珠宝首饰,哈尔滨姑娘就敢开支第一天拿出所有薪金买一件比基尼,剩下那29天怎么活想都不想。德国姑娘敢拿啤酒当饮料,哈尔滨姑娘就敢拿高粱酒当白开水。英国姑娘谈恋爱的时候讲起哲学和诗来头头是道,哈尔滨姑娘初恋时卖弄风骚打情骂俏的本事能叫所有钟情男人心惊肉跳。日本姑娘初见男友的时候,先问钱再问职业和事业,哈尔滨姑娘第一句话就是:"有啥买卖,咱俩绑一块干!"
       四
       东北这方水土就是如此地丰硕肥厚、人杰地灵,天、地、人就是如此地有灵性,有血性,有个性。自古以来,这地方天使和魔鬼比翼齐飞,英雄和枭雄层出不穷,好汉和大盗数不胜数,"胡子"和大兵多如牛毛,壮男和烈女比比皆是。诚然,蝇蝇苟苟、鸡鸣狗盗之徒,抠抠搜搜、锱铢必计之流,当面陪笑、暗里下刀之辈,畏强凌弱、见死不救之人也有,但这类软蛋孬种的家伙在东北大舞台上正反都上不得台面,他们是圆周率3.14后面那些微不足道却也无穷无尽的尾数,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有这样的大历史大故事大场面大气派大胸怀,又是这样的群雄蜂起,俊彩星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东北也该出大文化大文学大作家(并非没有。本世纪就数得出一些死了的、活着的、甚或还很壮硕的很成气候的文化人)。兴许因为生态环境的严酷与恶劣吧,东北人忙于探险开发,拓荒垦地,安身立命,生儿育女,累了还有淳厚香辣的关东烟和高粱酒受用着,脑子里便很少想别的了。哈尔滨一位宣传部长就跟我津津有味地讲过,"四清"时候他在省内某县某公社里蹲点,吃"派饭"时跟那里的老乡盘炕上聊大天,老乡说,这一带十几个屯子早年是山东一个村上千号老小"连锅端来的",一路上悲欢离合,号哭恸天,兵匪劫难,生离死别,故事听得这位宣传部长惊心动魄,比美国的西部传奇精彩多了,惜乎他不长于文学,听过也就拉倒了。我相信,这样的故事在东北就像野草一样铺天盖地。
       东北人似乎长于果决地决策和行动而不善于抽象地思想和总结。东北的历史文化难以比拟的瑰丽丰厚,而积淀却还显着粗浅。东北人能创造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却不善于周详细密地讲述。东北人豁达大度,不在意身外之物甚至性命,也就不大在意自己独特的历史价值。东北人讲究"行动艺术"却不看重书面艺术。东北人对外来文化反应敏锐来者不拒,对自己的传统文化却有点像"熊瞎子掰包米---掰一个扔一个"。东北人不像西北人那样精明,把自己的历史深深埋进地下不让别人偷走,甚至举家过日子也要打个深深的洞;东北人也不像江南人那样会算计,一块青石板他们天天不经心地踩着踏着扔着,你要把它掀走却是万万不行。
       东北人做人有大聪明,又傻实在;做事有大智慧,算账又犯糊涂。
       这个时代是"头脑的帝国"。这个时代特别需要能行动更能思想、能开拓更能计算的人物。这个时代不再是禁绝"瞎子摸象"的时代。这个时代是巨人创造的、也创造着巨人的时代。东北有那样一部惊心动魄、神采飞扬的开发史,是该出大作家的地方。美国的西部开发史为好莱坞电影业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创作灵泉和巨大财富,俄罗斯辽阔而风云激荡的大草原为人类贡献了一部《静静的顿河》和难以计数的不朽名著。中国东北这片巨大的文学艺术富矿区何时能站起森林般的巨人呢?
       东北文学界的几代同仁为此艰难奋斗了近百年,可敬可叹,可圈可点,可悲可喜,并已经留下许多部令人感念不已的大作。但还不够,远远不够。让孤陋寡闻的我说冒一点,能与《静静的顿河》比肩而立的还没有。是大手笔还未诞生吗?不,想想泥腿子陈胜吧,年轻那会儿这穷小子正挑水担柴,满身臭汗,其尊容是可以想见的。瞧见簇拥着秦始皇的浩荡长队逶迤而过,他恨恨留下一句名言:"将相宁有种乎!"后来他果然很是风光了一阵子,太史公也不得不敬着他点儿。东北文学圈里有智慧有条件成大师的新朋旧友不少,世纪之交,来日方长,深怀恋乡之情之吾辈,正等着哩。
       1999年11月14日于北京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