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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土生土长
作者:刘浩歌

《十月》 2000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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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刘浩歌 男,1955年12月生,山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大众文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刘浩歌著有《刘浩歌乡土文学选》、《刘浩歌通俗文学选》、《刘浩歌散文集》、《孔府秘踪》、《劫持孔子后裔阴谋》、《刘浩歌作品自选集》和长篇自传体小说《我从微山湖来》等作品集17部,400余万字。《寡妇门前》等18部(篇)作品获全国、省级奖,《哑巴喊冤》等3部作品改编成影视片,"刘浩歌作品讨论会"1991年6月11日,在北京全国政协礼堂召开。集陈列馆、图书馆、荷花文艺社、作家书店为一体的刘浩歌当代文学馆1997年12月在望庄镇落成。
       刘浩歌20年笔耕不辍,在党和人民的哺育下自学成才、勤奋奉献的事迹已先后在新华社、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海外版》、《新闻出版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作家文摘》等多家新闻单位作过介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雷洁琼为他题辞:"开拓创新,勤奋奉献,立志成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程思远1995年5月题辞:"人民作家,光耀乡土",全国人大卢嘉锡副委员长题辞:"乡土作家,荷花文艺",国家新闻出版署署长于友先为刘浩歌题辞:"弘扬民族优秀文化,提高通俗文学艺术品位"。
       一、我背上娘缝的红书包
       我娘是一个勤劳、淳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农村家庭妇女。从娘那里,我得到了人世间最宝贵、最纯洁、最真诚、最慈祥的母爱。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每天起得很早,然后一直忙碌到深夜。
       那是1963年夏天的一个深夜,我从香甜的梦中醒来,揉揉惺忪的眼睛,看到娘正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缝制着一个红布包。她在纫针的时候,先把红线放进嘴里湿润一下,又把线头放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捻得又尖又细,然后把眼睛贴近灯光,眯着眼仔细地想把线头穿进针鼻儿里,一次、二次、三次……娘还是没有把线头穿进针鼻儿里。我忍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丫跳下来,毫不费劲地把线头穿进了针鼻儿里。我依偎在娘的怀里问道:"娘,你用线头穿针怎么费那么大的劲?"娘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哎,娘的眼花了,没你的眼睛好使!"一听娘的这句话,我才想起,每到黄昏时分,娘干些什么活,总是摩挲着眼睛,费神地凝望。娘才40多岁,眼睛不该花这么早呀?可娘却明显地老了,仿佛岁月的流逝,已经把她的身躯销蚀得那样单薄、瘦小、露出很高的颧骨,脸颊塌陷,颜色也被烟火熏燎得枯黄;常年缠着的黑头帕似乎更沉重了,斜斜地散开,枯黄夹白的头发垂下来一绺,飘散在耳鬓边。
       稍稍长大一点儿,我才知道,因为娘节衣缩食地拉扯着我们姊妹八个,那是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的"夜盲症"。听说吃鱼能治好夜盲,可我们家吃盐打油钱都没有,哪里会有多余的钱去买鱼呢?
       有一次,我跑到村前的小河里去摸鱼,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打着旋儿从我腿间流过。或许是我的孝心感动了上帝,那次收获不小,我捉了足有十几条鲜灵活跳的鱼。我兴奋得脸上带笑,眼里放光,炫耀地让娘看。娘见了,不但没有夸奖我,反而大声训斥道:"小孩子家,谁让你跑到河里去摸鱼的,万一被水冲走了,叫娘可怎么活呀!"说着,一连串的泪珠,从娘的眼里沿脸颊上的皱纹涌流下来。我心头茫茫然,立也不是,坐也不是,我不明白,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吗?大姐把我拉到了一边,劝我说:"娘是心疼你,今后想吃鱼,让姐姐去河里摸,你年龄小,可不能一个人去了!"娘在做中午饭时,我见她小心翼翼地将鱼肚子里的肠子清理出来,用辣椒炖了半锅鱼萝卜菜。我们姊妹几个美滋滋地吃着,辣得满头大汗,边吃边津津有味地咂咂嘴巴。吃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娘不用筷子去夹鱼肉。我便劝娘吃鱼肉。娘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说:"还是鱼骨头好吃,味道好着哩!"我一听,索性把鱼肉剔出来,把鱼骨头全放在了娘的饭碗里,觉得鱼头是娘最爱吃的东西。我见娘吃鱼骨头时特别舒心,甚至有点贪婪的样子。这次吃鱼永远地、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
       记得1987年,我的第一本小说集《迷雾笼罩的奇案》在黄河文艺出版社出版后,我得了一大笔稿酬,便特意去集市上买了两条五斤重的微山湖鲤鱼。娘用复杂的眼光望着我,突然,一串串泪水沿着鼻尖淌下来,她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一刹那,我对娘当年为什么爱吃鱼头的原因全明白了。娘啊,你哪里是不爱吃鱼肉的呀,而是舍不得吃,把一切稍好一点的食物都让给儿女们吃,这是多么温暖无私的母爱呀!
       那时候,娘为了把我们姊妹八个拉扯大,已经心衰力竭,像一盏行将燃尽的油灯。我们全家10口人,10张嘴吃饭穿衣,生活十分困难。娘好胜心强,省吃俭用地为子女每年做一件新衣服,可她自己却从来没舍得做过一件新衣服,她的身体显得十分虚弱,脊背佝偻了,她总是穿一件补丁摞补丁,而且已经退色的灰色褂子。
       我见娘在灯光下一针一线地缝补着红布包,是那么的细心,又是那么的不辞劳苦。我依偎在娘的膝下,惊异地转动着眼睛,仰起脸儿问娘:"深更半夜的,娘呀,你缝这个红包包干什么?"娘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说:"让你去上学!"我惊讶地张着嘴:"让我上学?"我高兴地在娘怀抱里,拍着小手喊道:"我要去上学喽!我要去上学喽!"娘见我这么高兴,语重心长地说:"自打你祖父、你爹,咱刘家门里还没有一个进学堂读书的,我没让你三个姐姐进学校,也是因为咱们家里穷,上不起学堂。娘一辈子是个瞪眼瞎子,你是娘的希望,该让你进学堂念书识字了。"娘边说边摸着我的头,眼泪扑簌簌地成串滚了下来,"我琢磨着,人呀,还得读书才会有出息,上几年学再回家种地也好。"我歪了歪脑袋:"娘,读了书,我就去写书,好吗?""你呀,尽说一些摸不着边的狂话!"娘沉思了一会,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做人就得有点志气,在你满周岁抓东西时,娘见你抓了书本又抓笔,说不准将来俺儿会有个出息哩!"听了娘的话,我心里乐滋滋的,仿佛自己真的能成为写书的人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背上了娘用出嫁时的蒙眼红布改成的红书包,又蹦又跳地进了设在望庄村的中心小学。
       娘给我缝制的这个意味深长的红书包,我十分珍惜。红书包一直陪伴我从一年级升入三年级,颜色还是那么鲜艳,红彤彤的,非常耀眼。这土里土气的红书包并没有使我在同学们中自惭形秽,我背红书包的神气劲儿,反而得到了同学们的极大羡慕。
       二、"四旧"书救我大难不死
       我刚升入小学四年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浪潮便席卷了我所在的望庄中心学校,老师斗校长,学生斗老师,红红绿绿的大幅标语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满了学校的各个角落。
       有一天,我和几个同学抱着从班主任家查抄的"四旧"书刚跑进教室,一场暴风骤雨也跟着撵了过来。这时,一个炸雷猛地在窗外炸开,险些把我震蒙过去,天空裂开了一个口子,瓢泼似的雨柱从天而降,同时,铺天盖地的狂风刮得树木东倒西歪,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像连珠炮般炸响,宛若天兵天将引爆了火药库,劈空而下的闪电金蛇似的狂飞,仿佛上帝挥动所向无敌的鞭子在惩罚着叛逆的子孙。这时候,我觉得教室里的光亮太暗了,"嘎巴"一下子拉开了电灯的开关绳,灯泡却没有亮,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踩着凳子去拧那电灯泡儿……谁知,灯泡没亮我却觉得胳膊"刷"地一下子发麻,我在凳子上眼睛变直发呆,几个同学脸吓得煞白,哭着喊着逃离了教室。
       我在垂死中拼命挣扎,"喀嚓!"教室上空炸了个响雷,震得我一愣怔,胳膊下夹的几本"四旧"书,"叭"地一下子落在地上,我也趁势挣脱了电灯泡,从凳子上"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我仿佛从噩梦中醒来,要不是夹在胳肢窝下的这几本"四旧"书被炸雷震落在地,我岂能趁机挣脱灯泡上的电而生存下来?!
       "四旧"书啊"四旧"书,是你救了我一条小命啊!我从地上捡起了书本,痴呆呆地站在教室里,心头茫茫然。
       暴雨过后,天格外青,地格外绿。田野上,到处湿漉漉的一片。沟渠小河满盈盈的,从田里漫出来的水自由自在地形成无数条汩汩而流的小溪,铿锵有声、叮咚作响地淌进小河,注入微山湖。
       在生与死的搏斗中,我从救我大难不死的"四旧"书籍中,受到了教育和启发。从此以后,我再看见同学们去贴大字报、揪斗走资派的时候,就感到无比的痛心,感到像小孩子们被戏耍一样,心里空虚的很哟。
       不过,那时同学们造反都失去了理智,连课也不上了,教室里几乎没有学生。我独自在教室里也感到寂寞,还不如躲进学校前的庄稼地里看书解闷儿哩。于是,我便读起了《水浒传》,顿时被花和尚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神力吸引住了,被打虎英雄武松的神力征服了。嗬,还有那个抡大斧子的"黑旋风"李逵……
       从此,我避开了那个喧嚣、嘈杂的环境,抱着书本躲在学校前的玉米地里,如饥似渴地读起书来,读来读去读上了瘾,看了《水浒传》,还想看《三国演义》,读了《红楼梦》,还想去读《西游记》。为了掩人耳目,我还学会了"以假乱真",把那些"四旧"书用红颜色的塑料书皮包起来,免得被人发觉了,也把我当成小牛鬼蛇神去批判。
       回到家里,我便趴在一张断了腿的桌子上,贪婪地在煤油灯下抄写这几本书。说起这张断了腿的桌子来,我对它的感情特别深,也特别重。它既不像现在的书桌,被乳白色的油漆刷得锃光锃亮,美观雅致,也不像简易的三斗桌那样长宽高比例相宜,四平八稳。我用的这张三条腿的桌子,实际上是我祖父当年做民间手艺活时用的一个土里土气的小矮桌子,一尺高,一尺半长,八寸宽,一个人趴在上面写字,还算勉勉强强。好在我家还有一条祖上留下的矮凳,坐在上面还挺舒服的。
       我用砖垫起了断了腿的那张桌子,又在其它三条腿上各加了两块砖,抬起了桌子的高度。当时,我家有两间又破又矮的茅草南屋,一间是大门带过道,还有一间空着堆了些柴草杂物。在我的一再央求下,娘和三个姐姐搬出杂物,扫去灰尘,便让我独自搬进去住了。从小学时代,我便在这间小南屋里读书写字,后来又成了我业余创作的泥土书屋。
       我在这间泥土小屋里,倒也乐得自由自在,特别是当年在这里抄写中国四大古典名著,很是长了见识和学问。我开始抄写这四本巨著时,很有心劲,趴在桌子上,用钢笔一抄就是大半夜。有时,实在疲惫难忍,免不了在桌子上打瞌睡,鼻子被煤油灯的热气烤疼了,这才晃晃头,揉揉眼,继续熬夜抄写。第二天去上学,鼻子熏染得黑糊糊的,头发也被烧得打了卷。我用掉了几十瓶墨水和几十斤重的包装纸,熬了两年零六个月,终于抄写完了338万字的《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四大古典名著。
       通过抄写四大古典名著,我开始懂得了什么是文学,逐渐认识了曹雪芹、施耐庵、吴承恩、罗贯中等一大批中国的文学大师。在上初中时,我又找到了苏联著名文学家高尔基的《我的大学》、《母亲》和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外国书来读,也陆续找来了孙犁的《荷花淀》、老舍的《茶馆》、巴金的《家》《春》《秋》、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邵子南的《地雷阵》、马烽和西戎的《吕梁英雄传》、刘知侠的《铁道游击队》、刘绍棠的《青草》、《蒲柳人家》、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等书来读。通过读这些有民族风格和乡土气息的大众小说,为我以后的大众文学创作奠定了较为坚实的基础。
       阅读这些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拓宽了我的知识面,视野也从古典文学又扩展到了当代文学。从此,古今中外的文学书籍便和我形影不离,结下了不解之缘。也许,正像文学大师高尔基所描绘的:"青春就像黄金,你想做成什么,就能做成什么。"人的青春就是这么美好,它像黄金那样闪闪发光,它像黄金那样贵重!
       三、农家子弟的渴望
       1968年夏天,我升入了初中一年级,仍在公社联办中学的所在地望庄读书。那时候,由于我对读书的渴望越来越大,中国四大古典名著已被我读了几遍,古今中外的当代文学名著也看了不少,但在读书中却遇到了一些绊脚石,不是字不认得,就是一些词弄不懂,我好生苦恼,多么渴望能买本《新华字典》和《辞海》啊!
       可是,家里省吃俭用地供应我读完了小学,又来读初中,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和弟弟们一年的学杂费就需100多元,娘总是叫爹去卖口粮为我们交学杂费。每当爹从盛粮食的缸里装了粮食去卖,脸色十分呆板,像一面绷紧的鼓皮,几天也露不出一丝笑容。姐妹们和三个弟弟老是躲着爹,怕一不小心惹得他生了气挨鞋底板子。可我从小养成了娇生惯养的毛病,才不问爹的脸色好看不好看哩!我任着性子,不管怎么艰难,《新华字典》和《辞海》这两本书一定要买。
       打我记事起,每年的除夕夜,爹总是掏出几元钱作为给我的压岁钱,为的是图个吉利,长大了好挣钱孝敬他和娘。大年初一这天,我给大伯大娘和叔叔婶婶们拜年,他们还要给我拜年的钱,这样,一个春节,我口袋里的压岁钱可以有十几元。
       可年关一过,娘就把我喊到她的眼前,用商量的口气说:"把钱让娘给你保存吧!"我点了点头,便把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交给娘去保管。当我嘴馋时,又去向娘要钱买冰糖葫芦吃的时候,娘涨红着脸说:"你的压岁钱早让我买盐打油了,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懂点事了,非得要买冰糖葫芦吃不行?"这时候,我总是咕嘟着嘴生娘的气,心里琢磨着,明年再有了压岁钱,就再不交给娘了,非积攒起来到新华书店去买《新华字典》和《辞海》不可。
       谁知,又到了除夕之夜,这次爹没有给我一分钱,我向爹讨要,爹却阴沉着脸:"咱家得想法攒几个钱,打发你二姐出嫁!"我听了,心里可沉不住气了,我还等着压岁钱去买字典呢!软的不行干脆就来硬的吧,我抓起了一个茶碗,威胁地说:"你要不给我20元压岁钱,我就摔了这个茶碗!"这时,爹心里的那个火球,一下子窜上天灵盖,脸上腾地红了起来,他瞪着眼,喝令我将茶碗放下。我固执得很,什么话也听不进,"啪"地一下子把茶碗摔在地上。
       爹看到地下破碎的碗勃然大怒,眼瞪得像拳头大,心头的无名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好像一只凶猛的老鹰一下子抓住一只小鸡,他的牙齿咬着嘴唇,气得五官都挪了位。爹的声音慢、低、狠,吐出来的字像扔出来的石头:"我叫你摔茶碗!叫你摔……"爹脱下了娘做的那密密麻麻的布鞋底,狠狠地揍在了我的屁股上。我趴在地上像被宰杀的一头猪,"嗷嗷"地嚎叫起来。
       娘在厨房里听见了,惊慌失措地颠着小脚跑进堂屋,从爹手里夺过了鞋底,哭着央求说:"孩子的骨头嫩,别打他了!"娘又哭着把我抱在怀里,"你这孩子,十几岁了还这么不懂事。今年的收成不好,家里的口粮不够吃,春上还得打发你二姐出嫁,你爹正愁钱呢。"我止住了哭声,还是用怨恨的目光瞅着爹的脸。我笔直地站在爹的面前,一动也不动,活像刚从炉火里钻出来的一个小金刚。为了能买到我心爱的《新华字典》和《辞海》,屁股疼几下又算得了什么?可这回没得到压岁钱反倒挨了一顿揍,我算是失火挨板子,自认倒霉吧。
       在那个都不富裕的岁月,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遇到儿子娶媳妇、闺女要出嫁的时候,家里的老人头发都得愁白。这年春天,娘显得更加苍老了,爹的头发也白了不少,他从圈里赶出了娘喂了一年零三个月的两头肥猪,卖了109元钱,解了打发二姐出嫁的燃眉之急。爹又伐掉了院里的树,请了木匠做嫁妆,一家人忙得团团转。
       星期天一大早,爹给了30元钱,让我去县城为二姐买梳妆盒。我乐滋滋地骑着自行车出发了。此时,在灰沉沉的天际上,涌现出一块绚丽多姿的云团,它在天空里悠然漫游,看起来像是微笑,也像是来自远方的问候。
       到了县城,我没有去百货大楼,而是一头扎进新华书店,望着摆在书架上的《新华字典》和《辞海》,肚里好像爬进了几条毛毛虫,心里痒得实在难受。
       我一咬牙,心一横,从口袋里掏出了爹给的那30元钱,买了《新华字典》和《辞海》,又接着挑选文学书籍,当我欣喜若狂地抱着书走出了新华书店时,这才想起了爹叫我来是为二姐买梳妆盒的事,不由得激灵打了个寒噤,小腿肚子一软,双手一颤,书从手里哗啦一下子滑落下来。
       我一见书摔在地上,心疼极了,赶紧弯下腰去捡书,还不住地用衣袖擦去书籍上沾的泥土,不少过路人用惊奇的目光瞅着我。
       这时候,浮云布满了空中,淡一块,浓一块,天空像一幅退了色不匀的灰布。我骑着自行车赶了50里路,还要再骑车返回家去,肚里早饿得"咕咕"响。我眼巴巴地望着烧饼摊上的烧饼,馋得直流口水,可掂量来掂量去,还是没有舍得再花三角钱去买两个烧饼填填肚子,而是去百货大楼为二姐精心挑选了一个圆圆的小镜子,忍着饥饿骑上了自行车,艰难地往家里赶。
       我来到了村口时,密集的乌云好像是出笼的野兽。猛然向上升腾,随即滴滴嗒嗒地掉下了一些雨点儿。我望着自家门前的那几棵高高的白杨树,看见了娘正倚在树下等候着我的归来,眼里的泪水早已涌了出来。我琢磨着回到家中,爹又该发落我这个不孝的儿子,便不由得胆怯了,身上的鸡皮疙瘩也随之"唰"地一下子炸了起来。我的心像被小老鼠啃了一样,又像一盆火在心里燃烧,瞻前顾后,踟蹰不前。
       我站在村外,焦灼地踱着步子,久久不敢归家。此时,暮色浓浓,远方灰暗的云聚集成大块,像泼墨画里的牡丹似的。落日把最后一缕苍白的光线投到了杨树梢上,寒风又把这光线撕碎,抛洒在湖面的光圈里,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声响。
       天黑得望不见人脸了,我耷拉着脑袋回到了家里。娘一见我书包里买的书,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爹叹了口气,他什么都明白了,眼里的泪像泉水似的流淌着。
       在这里,我还想说一说我这一向安分守己、缄默耿直的爹。1925年农历的四月初二,爹出生于望庄村的民间手艺世家,自从曾祖父12岁拜了北方民间艺人路培敬为师,刘家门的民间手艺活就一代又一代传下来。我的曾祖父去世时,祖父才12岁,为了养家口,曾祖母就教祖父扎纸活。祖父个子矮靠不上糊轿顶,曾祖母就很严厉地喝叫祖父站在凳子上糊。我的祖父也算心灵手巧,他不但继承了曾祖父的扎纸活手艺,还模仿曾祖父留下的三国人物故事画稿学画。大伯父曾多次告诉过我:我祖父扎的纸活画的画,绝不比曾祖父的本事差。
       爹又从祖父那里学来了扎纸匠的手艺活,也学会了画三国人物故事画,还是靠了民间手艺养家口。爹又学会了做面饭和油炸馓子的多种活儿,他时时刻刻想着赚了钱买二亩薄地种。于是,他的心劲也特别大,领着三叔拼命地干活赚钱,又支使着娘和大娘、婶子去推磨、摊煎饼卖。可是,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去拼命,到头来积攒的几个钱除了缴纳苛捐杂税,只刚刚能养活家中老老少少十几口子人。
       爹在排行上虽是老二,他上有我伯父,下有我三叔,可他的勤俭持家的精神颇得祖父的喜欢,祖父便让他执管家务。娘在外祖父家也是老大,她嫁到刘家温顺能干,祖父便让娘帮着爹料理家务。说起我的伯父来,他并不是没有能力执掌家务过日子,由于他任性恣情,所以祖父对他不怎么放心。谁能想得到,就是我的这个愤世嫉俗的伯父,竟然在1945年秋末,突然离家出走,走上了一条极艰难的革命道路。
       那是农历十月的一天傍晚,家里人不见了伯父,老老少少都哭翻了天,直到还乡团找上了门,把祖父和大娘用绳子捆到了乡公所时,家里的人才知道伯父早就在村里秘密参加了共产党。
       爹为了搭救祖父和大娘,忍痛卖掉了家里推磨的那头小毛驴和全部值钱的家产,才凑齐了100块大洋,从还乡团的大屠杀中换回了祖父和大娘的命。可是,爹望着被洗劫一空的家,他很伤心,一连几天泪水不干。爹是心疼他领着家里的人没日没夜拼着命换来的家产,被伯父给革了命,他想买二亩薄地耕种的希望也落空了,能不伤心地哭泣吗?
       而今,我又成了他眼里的叛逆,拿着辛辛苦苦换来的钱买回几本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的书,他当然会火上加油,怒气冲天了。爹是秉性刚强的人,在此时此刻的盛怒中,他更像烈火一般急躁。他扬起了鞋底,狠狠地揍在我的屁股上。我忍着疼痛,把买来的《新华字典》、《辞海》等书籍,紧紧地护在胸脯下,任凭爹的鞋底像雨点似的落下,我不哭也不喊叫。
       娘心疼得实在忍不了,扑过去护住我的身子,大姐和三姐上去抱住了爹的胳膊,二姐跪在爹的面前,哭着帮我求情说:"爹,俺不要那梳妆盒了,有这个小圆镜子照着梳头就行了。爹,你要再打俺大兄弟,我就替他挨这鞋底……"饱经风霜的爹"唉"地长叹了一声,无奈地扔下了鞋底:"我舍得打他吗?这还不都是叫穷逼的呀?!"听了爹这掏心窝的话,我像一个打翻了饭碗的孩子,"哇"地一声扑在爹的怀里哭了起来。
       娘的泪更多,她那串串的泪珠,从脸上的皱纹滚了下来……此时,一家人都哭了,哭得是那样伤心,那样凄凉……夜里睡觉,我躲在床上,感到屁股火辣辣的疼痛难忍,可望着《新华字典》和《辞海》等书籍,我又欣慰地笑了。
       清晨,金灿灿的阳光照着我从梦中醒来,望着枕边染上泪痕的新书,我忘记了昨天的痛苦,又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
       四、人无志不奋发
       1975年,我高中毕业回到自己的家乡微山湖畔,便开始了艰难的业余文学创作。
       可是,在那个"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儿"的年代里,一天不到生产队劳动去挣工分,就要饿肚子的。但我对文学创作早已"走火入魔"了,别人干活在地头歇晌,有的睡大觉,有的玩扑克牌,我却偏不知趣,休息时用膝盖当桌子,掏出那支破旧的黑钢笔,旁若无人地构思起发生在身边和眼前的故事。
       这时候,总有几个爱品头论足的人指着我说:"别牛鼻子里插棵葱---愣装象!"不少人说着笑着,一阵阵恶言恶语实在不堪入耳,我便转过脸去装聋作哑,不管别人怎么戳我的脊梁骨说三道四、冷嘲热讽,我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当成耳旁风。我既然已经碍着别人的眼了,那就别在人家面前牛鼻子里插葱出洋相了,躲得远远的还不行吗?
       谁知,我仍然是在劫难逃!有几个存心耍弄我的哥们儿,背地里发过誓赌了咒:谁能想出既巧妙又能当场让我出丑的点子来整治我,就输给谁一元钱去买糖块吃。
       既然有人愿意出这一元钱,自然会有人挖空心思地去想那歪点子了。有一天,在我常坐在那儿写稿子的地方,一个哥儿们很巧妙地挖了一个坑,坑里填满了鲜牛屎,又用草伪装成原来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躲在一边等着看我的哈哈笑。
       我这书呆子果然中计,不知不觉地落进了别人挖的陷阱,一屁股坐在了牛屎堆上,一股臭味随着那翻天覆地的笑声轰然而起。那个让我中计的哥儿们,像打了胜仗的将军,双手拍着腚大喊大叫着:"我赢了!我赢了!"他被人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拿着一元钱,忘乎所以地买糖块吃去了……
       此时此刻,我愤怒的火焰腾地一下子燃烧了起来,要找那个赢钱的哥儿们去拼个你死我活。猛然间,鲁迅先生那激动人心的《自嘲》诗,又震响在我的耳边:"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想到这警世名言,我心里的火没了,气也消了,仿佛觉得我屁股下坐的不是牛屎堆,而是又柔软又舒服的海绵垫子,我只当眼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低下头又构思起我的民歌来。后来,这二首民歌侥幸得到了山东省文联副主席苗得雨先生的扶持,发表在《山东文学》(原《山东文艺》)1977年第一期上。
       队长催着干活的哨子响了起来,我眼里的泪水才像雨点似的,"唰唰唰"地溅落在稿纸上。我闭紧了嘴,那又臭又脏的牛屎堆,终于把我搅得翻肠倒胃,苦苦的、酸酸的饭食"哇"地一下子从嘴里吐了出来。看着我这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少人的笑声没了,那个被人称为犟牛的李大叔见此情景,脸红脖子粗地骂道:"平白无故地作践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的来和老子詄着膀子多锄二亩地!"在这位正直的老人面前,干恶作剧的一帮人胆怯了……
       我在农村坚持业余创作,虽然得到了不少像李大叔这样性格直爽的人同情,可还是不能被人完全理解。1976年在我回乡务农的第二年春天,生产队的徐家大坑要出污泥积肥造肥,娘觉得我身单力薄的,抬坑泥肩膀嫩,吃不住劲儿,便让我拿了一张铁锨去出工。队长白了我一眼,故意跟我过不去:"爷们儿,你要是能从大坑里抬上一兜子泥来,我可以让你10天不出工,蹲在屋里去耍那笔杆子,工分照发给你,这个家我当了!"听了这激人的话,我心里的那股火气,就像火球一样在胸膛里乱滚,我攥紧了拳头,觉得大丈夫只能站着死,岂能跪下生。我二话没说,丢下铁锨抓起了抬泥的杠子,让人装了一兜子足有300多斤重的泥巴,不甘示弱地站在了铁塔似的队长面前,挺着胸脯说:"爷们儿,我累趴下,决不怨你!"我娘在家里闻讯跑来,她抓住了我的手说:"儿啊,咱不争这口气了,你还小,身子骨嫩着哩,伤筋动骨可就苦了你一辈子呀!"她哭哭啼啼地又去央求队长:"大兄弟,你就高抬贵手,让孩子过去这一回吧!"队长听了母亲的话,觉得理怪亏,他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胆怯地向后退去。
       那时,我也确实上来了一股锐不可挡的志气,那一股恼怒劲,在胸内、在嗓子眼沸腾着,像一个坚硬的热火球,怎么也溶化不了。队长越是往后退,我越不让他这个茬子,争不回这口气,我今后业余创作的道路是很难走下去的。这时候,队长抓住杠子,想把抬泥兜子的绳往他那里多放一点。我却不服气,又把绳子放回抬杠的中间。
       我鼓足了勇气,一憋气,就把那茶碗粗的抬杠放上了肩膀,从三米多深的大坑里,终于一步一个脚印的把泥兜子抬了上来。就是这样,兄弟爷们佩服了我,那铁塔似的队长汉子也服气了,干活再也不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了,可我心里却明白着哩:人无志不奋发,我这是拿勇气换来的呗!
       那时候,我虽有男儿抗争的勇气,可我毕竟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刚出校门的中学生呀,那兜子300多斤重的坑泥,也着实压得我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娘日夜守在我床前,眼泪像两眼水泉,扑簌簌的不断线儿。
       听着娘的哭泣,我的心几乎都要碎了,我把手掌紧攥成一个拳头,心想:"娘啊,儿写作也不是一件错事呀,这一口气,我会争过来的!""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但当我走在家乡的这片生机勃勃的田野时,时序恰恰刚过了清明。那细密的雾珠儿在空中轻飘漫洒,让你分不清是雨还是雾,婀娜的柳条儿已抽出了细嫩的尖芽,暖融融的小风慢慢地吹来,从脸旁轻轻流过,又送来了微山湖畔那泥土地上沁人芳香。
       五、我在痛苦中脱茧
       在农村坚持业余创作,对我来说绝非易事。我没读过文学专业,更无名人为导师,所有的只是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和那种对文学事业的执著追求。
       在那个挣工分吃粮的岁月里,白天我必须同别人一样去生产队的农田里干活,只有到了沉寂的夜晚,才有我自由驰骋的天地。
       那美好的夜,微山湖畔的夜,不似秋雨沥沥的秋夜,叫人思绪沉沉。它明朗、绚丽、美妙,宛如幸福的妙龄女郎。我躲进了自家的小南屋里,伏在那张又破又旧的桌子上,借着如豆的灯光,写啊写。不论是酷日炎炎的夏季,还是寒风凄凄的冬天,我从未间断过创作。思绪的闸门一经打开,我便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完全沉醉在文思驰骋的神妙境界中。
       白天大田里的劳累,夜晚灯下的苦熬,使我疲倦难忍,常常不知不觉地睡在桌子上。上工的哨声划破了静静的晨雾,我仍然睡在香甜的梦中……这样一来,我常常耽误了白天劳动挣工分,而且也渐渐激怒了家里的人。有一天,我弟弟再也忍不下去了,他用脚踢开了屋门,闯进我的小南屋,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那装了整整一箱子的《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手抄稿,"扑通"一下子扔进了造肥的猪圈里。我一见,心疼得再也难以忍受,发疯似的要冲过去抢回辛辛苦苦抄了二年零六个月的劳动果实。弟弟一把将我推回到屋里,又将我正写着的稿子扔进猪圈,然后用锁"喀吧"一下子把我锁在了屋里。他拿着镢头跳进猪圈,红着眼珠子发狠地刨着一页页写满文字的手抄稿。我在屋里见了,心疼地"嗷"了一声,眼前一片黑暗,"扑通"一下子摔倒在屋里。
       娘已经被弟弟的举动吓得惊魂落魄,想扑进屋里抢救我时,却被锁住的屋门挡住了去路,她无可奈何地扒着门缝儿喊叫着:"儿啊,你醒醒,你醒醒呀!"等我昏昏沉沉地在屋里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见锁上的屋门仍然没有打开,干脆也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又在屋里死死地反插上屋门,为了坚持业余创作,我决心与家人进行绝食抗争。
       此刻,娘真的害怕我会饿死在屋里,便哭着央求性子很犟的弟弟,亲自从他手里要回了钥匙。她打开了外边的锁,却推不开屋里反插的门,娘便哭喊着叫我开门吃饭,我只是趴在屋里痛哭不止,死也不愿打开屋门出来吃饭。
       弟弟见我绝食对抗,他的火气更大了,气愤地对娘大声嚷嚷:"他整天不务正业地写那玩意儿,能写出工分来?赌气不吃饭,那就不吃吧,省几斤粮食喂圈里的猪还能屙粪上地呢。"我听了弟弟的话,又气又恼,打又打不过这个劲如牛的弟弟,可又偏有一股子"邪"劲。他越不让我写,我越写,我在屋里擦干了眼泪,又拿起了笔在绝食中坚持着一往情深的业余创作。
       儿子毕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见弟弟出工走了,就在门外哀求我开门吃饭,我仍然拒绝开门。二天过去了,娘从门缝里见我已经饿昏在屋里了,忙去烧了一碗鸡蛋汤,在门外哭着呼唤:"儿啊,你要真的饿出个好歹,娘也不想再活下去了。"我在娘的亲切呼唤中醒了,听着娘这悲惨惨的哭声,我心如针扎了似的。想着娘对我含辛茹苦的抚养,我在屋里又不由得失声哭了……几年前,当我痴迷地抄写四大古典名著时,娘总是瞒着爹和弟弟,从她掌管的吃盐打油的钱里,设法挤出几个零花钱,偷偷地去代销点上买回10几张又粗糙,又便宜的包装纸,让我去抄写四大古典名著。由于我一抄写就是大半夜,点灯很耗油,家里够点一个月的一斤煤油,不到半月就用完了。那时候,点灯的煤油还是按计划供应,娘总是千方百计地为我节省煤油。夜晚,她摸着黑缝补衣服,有时看不见缝,针尖一下子便刺在手指上,血就顺着手指往下流。有一次,我见娘的手在流血,让她去包扎一下,她却把手指含在嘴里,哈了几下,平心静气地说:"儿啊,去抄你的书本本吧,娘没有事的!"说话间,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熟鸡蛋,"把鸡蛋拿着,夜里抄书抄晚了,就用这个鸡蛋充充饥!"我知道这是娘对我的偏爱,是她老人家做晚饭偷偷地放在糊糊锅里煮熟的。娘对我的这一片爱心,越发激发了我抄写书的心劲,99万字的《红楼梦》抄完了,那一页页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堆满了案头,娘便用麻线把它装订起来,又将自己的那个盛针头线脑的小木箱子倒腾出来,让我去装手抄本。等我把四大古典名著全抄完了,装订的手抄本也恰好将小木箱子装满。我把盛手抄本的小木箱视为珍宝收藏,从来不让别人轻易翻动,而今遭此大劫,我能不痛哭欲绝吗?
       娘怕我出意外,在门外哭得死去活来。我想起娘对我的支持和爱护,再也不忍心用绝食的方法折磨自己的白发老娘。
       我开了门,"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娘的脚下,泪如雨下地接过了那碗热乎乎的鸡蛋汤,哭着说:"娘,我是你的儿子,不是咱家养的那头只会吃食倒料的猪呀!"听了我的哭诉,娘不由得老泪纵横,抱住我,俺娘俩哭成了泪人。
       由于我的死命抗争和娘对我的保护,家庭也不得不放松了对我业余创作的限制。而今,值得我留下美好记忆的,只有娘留给我的那个曾装过四大古典名著的小木箱了。在微山湖畔那青草芊芊的乡间小路上,在那树影斑驳的杨树林中,微风含着香气从田野上吹拂过来,在成熟的庄稼地里簌簌微语。
       此时此刻,我仿佛又听到湖上渔民那粗犷洒脱的渔歌,看见父老乡亲们在农田辛勤劳作,望见农家小院里的炊烟缭绕……这淳如天地间的一切,都在我记忆里留下了绵绵不绝的乡情,使我忘却了在业余创作中的一切痛楚。我像一只刚从窒闷郁结的茧蛹里蜕变出来的蛾儿,通体晶莹鲜亮,早日展开翅膀朝蓝天飞去……
       六、跳湖寻死的时候
       1978年,我已经25岁了,这在我家乡一带的农村,已经到了不好说媳妇的年龄。论我的相貌长得不算丑,家庭生活也不像从前那么穷,媳妇应该是好说的。可毛病还是出在我只会舞文弄墨这一点上,我的名声虽不是很臭,可也不怎么香,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我哟!
       家中兄弟四人,我为兄长,我娶不了媳妇,弟弟们也不好说媳妇。娘四处托人给我说媒,媒人好不容易在邻村给我介绍了一个,闺女的爹来我家相亲时,我正趴在黑咕隆咚的小南屋写稿子。娘催我出来给闺女的爹递烟端茶,我当成了耳旁风。我"嗯"了一声,但转眼间全忘了,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那时候,我脑子里正构思着一篇小说,哪有闲工夫出来应酬这位"岳父"大人呢!
       闺女的爹一看这件事,也猛一愣怔,我的架子比他的架子还大,他立时恼了火,站起来就要走。娘只好陪上笑脸对人家说:"别看俺孩子只会写写字,说不定将来会有个出息头!""出息头!"人家闺女的爹瞪着眼问我娘,"他只会耍个笔杆子,混一辈子也没有个出头之日,俺闺女嫁了他,还不跟着去喝西北风!"娘的脸"唰"地一下子涨红了,她无话可说了。
       这时候,闺女的爹又说话了:"大姐,俺刚才说的那话,你也别往心里放,你的大儿子,俺闺女说什么也不会嫁给他。听人说,你家老二怪有出息的,干起活来有牛力,你如果乐意的话,俺干脆就把闺女嫁给你家老二做媳妇!"娘的脸早已由红变白,心里好似被乱箭穿了一般,她眼里噙着泪花,痛苦地向闺女的爹摇了摇头。
       这桩亲事一吹,再给她说的媳妇,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娘的这块心病越来越重,她老人家一下子病倒在了床上。家里的人直怨我,弟弟指着我的鼻子说:"不是为了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咱娘能病倒吗?"听着家里人的抱怨,我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我一个人闷在小南屋里默不作声地写稿子,谁也不敢得罪,都是自己窝囊,怕再惹怒家里人,他们火气会更大。
       这几天,正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雨,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的幔帐。地平线消失了,褐黑色的云朵依傍着房屋,天很低,视线也只有极狭小的一圈儿。
       娘病得很厉害,望着娘那憔悴的脸色,我内疚不已,眼里的泪又流了下来……此时,雨还在飘飘洒洒地下着,无休无止,没完没了。云层低低地压在头上,寒意从窗棂缝内透进来,砭人筋骨。一眼望去,见到的地方都湿淋淋地无精打采,光秃秃的树干在风雨中摇晃着身躯,平时黄澄澄的路面,也变得越来越泥泞。
       娘也知道我心里不好受,便把我喊到她的床前,安慰我说:"儿啊,等娘的病好了,再去托媒人……"我假装不以为然地说:"娘,你就别为这说媒的事操心了,打光棍的人不是多着来吗?"娘摇了摇头:"你这傻孩子,尽胡说八道。你是长子,说什么也不能断了咱刘家的长支烟火呀!"半个月后,秋雨停了,天晴了,太阳也出来了。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过这么壮丽的日出了,它从菜地的尽头,从郁郁苍苍的树林上面升起来,一转眼便升得老高。它把光辉一下子洒满了田野,瞬间,乳白色的雾无声无息地变成了水珠儿,远处的树林由郁郁苍苍变成了油绿色。
       这一次,娘下了决心要给我说个媳妇。她变卖了部分家产,不惜一切地给媒人送礼,四处托亲戚找关系央求人家:"只要有意跟俺儿的闺女,不管瞎子跛子都行……"就在这时,母亲果然给我找了一个跛子姑娘。我难道真的要和这个跛子姑娘结婚吗?
       面对这痛苦的人生,我的心里在流血,我无法接受这种现实,便踉踉跄跄地奔上了微山湖大堤。夜深了,我仍孤苦伶仃地站在湖堤上,摇曳的芦苇吹打着我满脸的泪痕,我真的绝望了。
       难道我的面前再也无路可走了?我心里的呼声,似乎激起了微山湖的咆哮,湖面的风卷着湖中的水,飞溅到我的脚下,面对着微山湖母亲这洁白的乳汁,我不由得"呜呜呜"地失声痛哭起来……这残酷的现实,容不得我的笔,也容不下我这颗赤诚的心吗?天地之大,难道再也无法容下我这个业余作者的生存?罗马诗人西拉斯说:"比起肉体的痛苦来,心灵的痛苦更深切。"我此时此地真的坠入了如此境地。
       我也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一不痴、二不傻的,为何月下老人要赐给我一个跛子做媳妇呢?再想想小茅屋中退回的一堆堆稿件,像一堆废纸,仅能供人去做擦腚的手纸,这无情的现实,这难忍的耻辱,不由惊得我毛骨悚然……莫非这就是对我业余创作的报应?
       此时,夜色已越来越浓,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雾,悄无声息地来了,用它湿漉漉的舌头,舔着小草,舔着小船,舔着我早已麻木的身躯……此刻,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怪念头:我既然描不出微山湖母亲的娥眉,画不好微山湖母亲的倩容,倒不如一头扎进母亲湖的怀抱里,依偎着母亲湖永远地睡去吧。
       这阵儿,我浑身的热血似乎已经凝固,所剩下的只有万念俱灭的身躯,我忘却了一切忧伤和烦恼,背上了一块石头,"扑通"一头扎进了微山湖的怀抱里,只想痛痛快快地死掉……
       也许是我命不该绝,注定要遭此劫难。微山湖这颗慈母般的心,怎么也不忍心让我的身子沉溺在水底,而是用跳跃的碧波上下颠簸地托着我的身躯。
       一个在夜晚捕鱼的渔船正好经过这儿,船上的渔家父女听到了"扑通"的声响,看到有人投湖轻生,急忙跳下水把我救到渔船上。老渔民提起马灯一照,见我已被湖水呛昏过去,叹了口气:"哎,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来微山湖寻死?"渔家父女将我搭在船板上,又是揉肚子又是扒弄喉咙,我"哇哇哇"地呕吐起来,一肚子黄水和苦水,哗哗地从嘴里吐了出来。
       我吐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昏沉沉地只当去了阎王爷那里。谁知,睁开眼一看,湖面上早已风平浪静,渔船上捕鱼的一盏盏灯光,点缀在微山湖上,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好迷人哟!我无心观赏天上的星光和湖上的火花,肚里的黄水和苦水虽然吐了出来,可心里的创伤却难以愈合。我明白了怎么回事后,"扑通"跪倒在救命恩人---那善良的渔家父女面前,含混不清地说:"你们不该救我,还是让我去死吧!"说着,挣扎着又要往微山湖里跳。
       老渔民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朝女儿努了努嘴,示意她说几句劝诫的话。渔家女不仅没有去拉我,反而冷冰冰地说:"爹,别拉他,叫他跳,说不准他这人是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没有脸再活了?""什么?我做了丢人的事?"渔家女的话像攮了我一刀,说得我满脸通红,浑身的热血不由得又沸腾起来,我不偷不摸的,只会写写稿子,怎么是没脸再活了?你……你……我无力地挥挥手,难听的话差点说出口,两眼盯着那个渔家女。
       渔家女却没有说话,还是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我这个失魂落魄的人,从她那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射出两团灼灼的光芒。
       是啊,没做什么丢人事,为什么要轻生呢?我低下了头,有气无力地瘫倒在这条渔船上……
       七、微山湖情缘
       这时候,老渔民把双桨一点,眼角的鱼尾纹摆动了几下:"闺女,咱们先回家去,这鱼钩赶明天再来拾!"就这样,我随渔家父女回到了他们的家。渔家大娘泡了姜茶,一边让我快喝了驱寒气,一边又吩咐闺女说:"大闺女,去咱家船上的鱼篓里,挑几条活鱼熬点汤,让他补补身子!"那渔家女默不作声地做鲜鱼汤去了。后来,我在作品中曾对她做鲜鱼汤时的难忘情景作过这样的描写:"她的腿好快呀,一眨眼的工夫,就从渔船上拎来了几条活蹦乱跳的草鱼,每条都在半斤左右,她剖鱼挖肠的法儿也挺绝妙,让我赞叹不已。只见那渔家女的左手抠住鱼腮,右手的刀刮了几下,便剥去了鱼鳞,又下刀剖开了鱼的肚皮,挖出了肠子和苦胆,然后把鱼一下子丢进滚沸的汤锅里,加上生葱、生姜片、胡椒粉、盐和醋等佐料,汤锅里立时飘出了一股沁人肺腑的香味儿。这才叫微山湖活鲜活鲜的鱼汤哩,扑鼻的香味搅得俺肚里早就咕咕咕地叫唤了!"一碗鲜鱼汤下肚,我头上的汗就冒了出来,喝完两碗的时候,我这受尽创伤的心灵不仅充满了勃勃生机,浑身的血液也沸腾起来。
       我感激地望着这个善良朴实的渔民家庭,不由得热泪盈眶,向他们诉说了我的不幸,听了我坚持业余创作的艰难困苦,人家很是同情,渔家大娘感慨地说:"我看写书也不是什么错事,该写的你还是要写下去,要是缺钱,尽管到我家来拿!"这个普普通通的微山湖渔民家庭对我的亲切关怀,又一次激发了我心里坚持业余创作的火花,背负着微山湖人的期望,这条艰难的创作道路我咬紧牙关,决心还是要走下去。
       那时,我正在新开垦的围湖农场里干活。白天,去挖排水沟,干筑大坝的重活;夜晚,才有我业余创作的自由天地。我躲进自己住的又低又潮湿的茅草泥巴屋里,借着如豆的灯光,让充满激情的笔在稿纸上驰骋。写到半夜,倦得实在支持不住了,我往往不知不觉地趴在土坯垒的土桌上沉睡。
       有一天,我打开了茅屋的门去出工,突然发现门鼻上挂着一个花布包,打开一看,里面不仅有一双手纳的"鸳鸯戏水"鞋垫,还有麦子面煎饼和香喷喷的油煎鱼、熟鸡蛋,不禁目瞪口呆。以后每隔上几天,门鼻上便会有一个同样的布包挂着。我知道:这并不是神话中的"田螺姑娘"给我的恩赐,而是那个救我大难不死的渔家女"雪中送炭",赐给我的一片温情。
       从此,我与这位渔家女结下了情缘。白天,她去微山湖上捕鱼,夜晚,她家的渔船又成了我们幽会的地方。她轻轻地哼着微山湖渔歌,把小船飞快地摇进一望无际的荷花丛中。我在朦胧的夜色中,放眼望去,一片片荷叶亭亭玉立,叶中一颗颗的水珠宛若明珠,荷叶丛中,一枝枝冰肌玉骨的荷花,像一个个披着轻纱在湖上沐浴的仙女,娇羞欲语,嫩蕊盈盈欲滴,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我低下头,仔细地去观察荷花的苞儿,见那长长的茎上,长着细细的小刺,好像是荷花仙子忠实的卫士。我不敢掰开那花蕊来看,怕她逃去……那渔家姑娘望着我的神态,咯咯咯地笑了,她那又圆又红的脸上,出现了两个深深的小酒窝。我在作品中曾不止一次地描写过这个非常和善俊美而又温文尔雅的渔家女:"她那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垂在身后,常常引起一些调皮孩子的好奇,追在她的身后又蹦又跳地拍着小手又唱又笑:大姐姐,辫子长,嫁了男人忘了娘……直唱得渔家女低下了头,羞红了脸儿。"记得,有一次渔家女曾在荷花丛中问我:"你知道荷花的个性吗?"我脱口而出:"是出于污泥而不染,濯于清涟而不妖!""你喜欢她吗?""喜欢!"……我们的绵绵话语,说个没完,谈个不够,早已忘记了星星和月亮躲进了那黑乎乎的云层。霎时间,天空黑云翻滚,豆粒大的雨点落在我的头上。渔家女手疾眼快,摘下两片荷叶,我们头顶着伞状的叶子,依然情意绵绵,反而更加别有情趣。
       雨雾中,我远远地望去,荷叶翻滚着绿波,激昂跌宕,神情为之一爽;再看眼前,荷叶犹如翠玉,好像经过了名工巧匠的精心雕琢,透明闪亮。雨点儿停了,渔家女拿掉了我头上的荷叶伞,我再看眼前的荷花丛时,又不由得为之振奋起来,无数的雨珠儿凝在碧绿的荷叶上,像珍珠,一颤一颤的,雨珠儿越变越大,叶子一斜,就掉进碧波荡漾的湖水里去了。荷花像倾在湖里的胭脂,又像是落在湖上的霞,那香味儿,一阵阵地扑来,我的心陶醉了……
       1979年5月1日,我和渔家女王慎英结了婚。当她大大方方地站在娘的面前,甜甜地喊了一声"娘"时,娘的眼里立时含着泪花,竟高兴地忘了答应。等娘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位俊美温文的新人就是她的大儿媳妇时,乐得眉开眼笑,再也合不上嘴了……
       八、死去活来的作家梦
       夏天的夜晚,湖沿儿边上的蚊子特别凶猛,像冬天的雪花儿一样纷飞,围着灯光直打旋儿,偷着摸着直往身上扑,既贪婪又狠毒地吸着我的血。
       起初我不觉得疼也不感到痒,还是一门心思地趴在桌子上写作,腿和胳膊露在外面,被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慢慢觉得又痛又痒,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在脸盆里放上凉水,把双脚放在水里泡一泡。这样一来,蚊虫咬不着脚了,可又苦了脊梁,天气太热,我光着脊梁写字,还不成了蚊虫重点叮咬的地方?!
       妻子半夜醒了,又气又心疼,"啪"地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脊梁骨上,巴掌落处,死了几个蚊虫,可蚊虫吸的血却染红了我的脊梁。
       妻子心疼地埋怨我:"傻瓜,难道肉不是长在你的身上?"她用胳膊撞了我一下,手指着家里盛水的水缸,"快把身子泡进去洗个澡,看蚊虫还咬你不?"就这样,每逢蚊虫咬得我疼痛难忍的时候,我就把身子沉到水缸里泡一会儿,感到蚊虫咬的地方不那么疼了,我就出了水缸再接着写下去。
       我埋头于微山湖畔的泥土小屋里,搞业余创作总不至于得罪人吧?
       哪想到,我苦难的厄运并未中止,在业余创作的漫长旅途上,我是在劫难逃,想躲也躲不了,眼里的泪水怎么也流不完。
       我的辛勤耕耘,虽然换来了丰收的果实,但也危及到同行一些争名夺利人的眼红。在一次市文化系统的干部会上,正直坦率的文化局长对我的业余创作成就喜不自禁,他便慷慨激昂地训斥一些不学无术的人,说:"微山湖畔出了个业余作者刘浩歌,你们知道吗?他勤奋努力,已经发表了许多作品,而我们的一些专职文化干部、专业搞创作的人,只知道争名夺利……"老局长的心情是要表扬我一番,打着骡子惊惊马,整顿一下文化系统的不正之风。
       谁知,这位当年的老八路只知道带领战士们冲锋拼刺刀,却忽视了还有"文人相轻"的歪门邪道。他的讲话激起了不少人的眼红和嫉妒,个别人还扬言说:"他要树刘浩歌压我们,我们就先置刘浩歌于死地……"从此,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竟突然无辜地降落在我的头上。他们挖空心思,捏造了我在业余创作中的"几大罪状"。复印成传单,四处寄发,借着他们手中在握的鲜红大印,给我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我处在了极其恶劣的环境之中。顿时,一阵阵狂风恶雨从天而降,那使人毛骨悚然的炸雷响过,紧接着,降下了滂沱大雨,天地间顷刻就一片溟了。
       有一位好心的记者,曾写了一篇访问记《路在脚下》,介绍了我业余创作的成就,发表在文化部《群众文化》杂志上。编辑部接到了诬陷我的传单后,压力很大,那位好心肠的记者,也因为写这篇文章受到株连。为此事,我心中一直不安,觉得愧对这位姓孙的记者。可惜,我们从此天各一方,一直无缘再见上一面。但我相信,他若了解了那封诬陷信的真相和我成绩斐然的今天,一定会感到欣慰和自豪的!
       起初,我也一直被蒙在了鼓里,玩命似的写自己的作品,可寄出去的稿子却再也无人敢问津。我迷惑不解,仍然连续不断地把写出的稿子寄给他们。我的执著和诚心感动了陕西省的一位文学编辑,他便将诬陷我的传单寄给了我,并让我查明真相。
       当我看到那份诬陷我的传单后,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在胸膛里升起,我在房间里来回行走,怒睁着眼,额角上的青筋随着呼吸的粗气一鼓一胀。我拿着这份传单立刻去了市文化局,交给了也被蒙在鼓里的那位老局长,他霎时也目瞪口呆。在从市区返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我思绪万千,眼里的泪水像一汪清泉,泪水湿透了我的手帕,还是擦不干眼里的泪水。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大娘,她见我这悲伤的样子,非常的同情,她把自己的毛巾塞在了我的手里:"年轻人,快擦擦泪,想开些。"望着这位慈善的老人,我想到了正在家里倚门盼望着我的娘亲。这时候,我满肚子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我多么想一头扑在老人的怀里,喊上一声"娘",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我的胸口憋得实在难受,喉咙眼里好似被一团乱麻塞住了,干瞪着两眼就是哭不出声音来。
       在业余创作中,我一个农家子弟无辜地成了别人争名夺利的牺牲品,实在是冤枉呀!我虽然有男儿抗争的勇气,可怜我这个土里土气的土小子,一无后台作靠山,二无经济力量与别人斗,只有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我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地好不容易从市里返回家中,一头栽倒在床上,饭不吃,水不喝,越想心里越窝憋的难受,瞪直了两眼直瞅着屋顶的梁头,仍痴呆呆地发着愣。
       妻子吓坏了,惊慌得不知所措,以为我的精神受了刺激,神经上出了毛病,她吓得抱住我哭起来:"孩子他爸,你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的确,那时候我是想把创作的手札及作品,全部付之一炬,甘愿今后一个字也不写,再也不去碍人家的眼了,然后喝敌敌畏毒药了却残生,留下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我并不是要寻死觅活地吓唬人,而是觉得业余创作这条路实在走不下去了,这诬陷传单如一把利刃,寒光逼人,已经把我逼上了绝路。
       正当我胡思乱想,觉得无路可走的时候,妻子的心眼却挺细,她看出了我有轻生的念头,搜出了我藏在身上的敌敌畏。她拉着儿子文峰,娘儿俩"扑通"跪倒在我的面前,哭着哀求:"孩子他爸,想开点吧,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哩,咱不写书了,当农民种地还不行吗?""爸呀,你不能丢下我不管了!"儿子哭着扑在了我的怀里。
       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儿,我自杀的念头儿终于动摇了,盛敌敌畏的瓶子"啪"地一下子掉在地上摔破了,我也像孩子似的哭了。
       我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不是一个将妻儿不顾的冷血动物。几年前,当我投湖自杀,是她救了我一条命。从此,我才结束了孤独的生活,有了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庭。而今,我怎忍心撇下她娘儿俩不顾呢?
       我这样一个普通的无名作者,在业余创作中有过迷茫和彷徨,也有过苦闷和惆怅,我忘不了关心扶植我成长的朋友,也忘不了1986年那个寒冷的冬天的湖南之行。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朔风侵肌裂骨,室外呵气成霜。此时,我接到了湖南人民出版社李一安老师的来信,约我去长沙修改书稿。
       天寒地冻,我倒不怕,怕的却是出门所需要的钱当差旅费。那时,我是个农民,出门花销得去卖口粮。看着缸里所剩不多的粮食,我实在不忍心再去卖了。我闷闷不乐,不禁长叹一声:老天爷,你为何非让我受这业余创作的煎熬呢?我的心像一片落叶,一会儿被风吹进深渊,一会儿又飘向云天。
       我把湖南的来信揉成了纸团团,扔进了纸堆里,然后蒙头躺在了床上,止不住的泪水像涌泉溢出。
       我的妻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她明白我困惑不安,便不让我知道,偷着去卖了粮食,又跑回娘家借了一些钱。
       第二天早上,便给我做了热乎乎的面条,让我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然后把钱交到我的手里,低声说:"去吧,别惦记家里的事,把心思放在修改稿件上。"看着手里的钱,我的眼睛一亮,心里出现了一丝光亮。望着善良的妻子,我的心再一次颤抖了。不是妻子这么通情达理,我岂能在一次又一次的磨难中生存下来?是她讲述的微山湖人的传说,开拓了我的视野,丰富了我的乡土文学创作素材。渴了,她送给我一杯浓郁的香茶,像甘露一样滋润了我干裂的胸怀;饿了,又是她捧来一碗热乎乎的鸡蛋汤,像一团火燃烧在我的心里。而今,又是她忍痛卖掉了生活的口粮,支持我出门修改作品,参加各种形式的笔会,妻子的那颗心哟,真是比金子还珍贵呀!
       我收拾了行装,妻子抱着儿子送我出门,站在那寒风凄凄的村头,目送我踏上奔向湖南改稿的千里旅途。
       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此次去长沙,等待我的却又是一场艰难。
       湖南人民出版社是极热情的。李一安老师在出站口举着招牌,将我接到了湖南宾馆,住进了红毡铺地的豪华房间。那时候,我真有点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受宠若惊!
       吃的住的虽十分优越,可我心里却不由得暗暗叫起苦来。结算了一天的住宿费,就花掉了口袋里的一半钱,想着卖了口粮在家挨着饥饿的妻子,我再也住不下去了。
       第二天,李老师来看我,我红着脸问道:"李老师,你们这儿还有条件差一点的住房吗?"李老师看着我困惑的神色,立时明白了一切,他介绍我又住进条件比较简朴的省委机关招待所。房里没了暖气,冰冷难忍,冻得我手脚麻木,可我顾不了这一切,只想早一点修改完稿子返回家乡。
       我窝在房间里改了两天两夜稿子,算计着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钱,三餐饭只吃二餐,晚上熬夜,留下一个干馍深夜充饥。
       过了几天,觉得还挤不出买火车票返回家的钱来,干脆一天只吃一餐饭,半饥半饱地修改稿子。夜里冷得发抖,饿得饥肠辘辘。
       我连饿加冻,得了重感冒,高烧不退,躲在招待所的木板床上,不禁潸然泪下,心里琢磨着:眼看春节已近,妻子抱着儿子说不定正倚门盼望着我,说什么也不能病倒在长沙呀。
       我托服务员买来了药片,一边吞吃,一边加紧改稿。李老师知道了我的困境后,一边安慰我养病,一边细心地指点我修改中篇小说,最后又解囊相助,自己掏钱为我购买了回程车票。
       我含泪告别了长沙,当我在刺骨的寒风中乘车返回了自己的家乡微山湖畔时,心里不知是悲还是喜,说不上到底是苦还是辣,是酸还是甜!
       我的业余创作哟,你还有多少艰难?
       九、娘啊,请你宽恕我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娘会突然去世!我饱尝业余创作的风风雨雨,眼下苦尽甜来,我的作品竟然引起了文坛的注意,我也无形中被称为了农民作家。于是乎,请柬和邀请函纷至沓来。
       我来到了江南历史文化名城常熟,参加全国第二届农村青年文学社团发展研讨会。此时的江南,正是五彩缤纷的金秋时节,那漫山遍野的橘树红得耀眼。古今不少诗人画家都称道枫叶的颜色,说真的,此时此刻,我觉得比起红橘来,那枫叶却还要逊色一些。
       在这次研讨会上,《农村青年》杂志社的袁主编,邀请我向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的文学青年讲了业余创作的艰难历程。当讲到我娘为了我的业余创作含辛茹苦的时候,那些正在农村做着作家梦的文学青年都流下了泪,不少人的眼睛哭得红红的。会后,他们三三两两地来到我住的房间,说有机会一定到微山湖畔看我的娘亲。我点了点头,表示欢迎他们的到来。于是,我便与那些参加全国第二届农村文学社团发展研讨会的青年成了好朋友。但是,没有等到会议结束,我就和朋友们依依惜别,从常熟日夜兼程地赶往中原,我的作品《巧计治亲家》获了奖,不按时赶到郑州参加颁奖会,是对不住海燕出版社的领导和朋友们的。再说,我31万字的《刘浩歌通俗文学选》列入了中国大众文学丛书,颁奖会期间,我忙里偷闲,也可去中原农民出版社和几位老乡叙叙乡情,拜望那些在我业余创作道路上洒下汗水和心血的园丁们。
       颁奖大会在郑州开得非常隆重,主办单位海燕出版社盛情安排我们游览了嵩山风景区。古刹少林,使我赞叹不已,流连忘返,而夜宿古都洛阳,又使我浮想联翩,常常思念家中的亲人。
       唉!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没出息头,而今,作品有幸获了奖,本该痛痛快快地在外旅游一下,但一想起家来,竟又归心似箭,难以在外面久待。
       我在微山湖畔苦苦笔耕,最初的想法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以报效慈母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然而,当我在滕州站一下火车,碰到一个同村的人,他告诉我,我娘几天前突然去世。听到这个噩耗,我刚喊了声"娘啊---"便顿时失去了知觉,一头栽倒在站台上……
       我娘猝死,我身为长子,按照微山湖畔的风俗,在娘咽气后,我是要为娘喊路的。因为我不在家中,兄弟姐妹不知我在哪里,家中的老老少少着急得不行,只好让二弟替我为娘喊路,可是二弟还没有喊出:"娘---西南---明晃晃……大路",就一头从凳子上栽倒在地上。
       三天过去了,按家乡的风俗,该送娘的尸体火化去了。我仍然没回到家里,叔伯兄弟们一商量,觉得不能再等我了,但他们又知道我对娘极为孝敬,怕我最后不看上娘一眼会后悔一辈子,便又心情不安地让灵车等在门口。快到中午12点了,我还没有归来,实在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妻子突然哭了起来:"文峰他爸,你还想最后看咱娘一眼不?"此时,我的妻子哭着喊着,身子一挺便失去了知觉,直到医生赶来打了抢救针,才苏醒过来。我怎么能想得到,娘会突然死去,而且我连最后一眼都没看到,就匆匆离开了人间,留下的只是一个四四方方,闪着乌黑光亮的骨灰盒……
       看着这个使我痛不欲生的骨灰盒,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恸哭,又禁不住"咚咚咚"地直磕头,额头上磕起了一个又一个青疙瘩。头破了,血也流出来了,家里的老老少少惊慌失措,爹抱住了我的头,抽抽噎噎地哭着说:"儿啊,人死了不能再活了,你这么折磨你自己,你娘真还活着,还不心疼死?!"听了爹的话,我才不再磕头,张着嘴,合着眼,从心里往外倾倒眼泪,由喉中发出悲声。
       娘的去世,如雷轰顶,给我的刺激太沉痛了,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望着娘那披上黑纱的遗像,我悲痛万分,一连几天,还没有从这个刺激和打击中清醒过来。三个姐姐和小妹,两眼都哭得肿成了两个铃铛,她们哭得鼻涕一把泪两行,对我讲叙着娘死的情景:"傍晚,咱娘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一支没吸完的香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不会说话了。弟媳跑去喊人,没等医生赶到就闭上了双眼,亲朋好友邻里乡亲,都说咱娘一辈子心眼好,才死得这么安然,可是娘过去受的苦多,拉扯我们姐弟八个成人不易……"姐妹几个说着哭着,我心如针扎一般,我知道娘是脑溢血突然猝死。
       弟弟和我妻子怕我伤心,婉言安慰我:"我们用你的稿酬钱为娘连夜缝制了五套送老的寿衣,彩缎的,全穿在了娘的身上,在送娘火化去的灵车后面,村上不少的老少乡邻都哭了。"我眼含泪水,凝目看着娘的骨灰盒,眼前又浮现出她老人家此次送我出门时的情景。娘恋恋不舍地把我送出了大门,倚在门框上叮咛我:"放心去吧,别牵挂家!"我走到了小巷拐弯处,回头再看娘的时候,蓦然见到娘想说什么,可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晚风中,娘独自站在那里,花白的头发是那样的耀眼,她像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也不动,仿佛我从她心肠里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一牵引,牵得她心头阵阵作痛……
       而今,我归来了,却再也看不见娘的身影,我怎能不痛哭失声、悲泣哀鸣?
       娘啊,你在哪里---
       我的娘亲没有留下遗嘱,却给我留下了不尽的思念。冷静下来,我仍然心乱如麻,神思恍惚。我难以写出一篇像样的悼念文章。娘的一生很平凡,没惊人之举,可没有这些平凡的母亲,哪有我们的中华民族,没有涛涛的黄河养育着大地,哪有我们华夏的五谷丰登,人杰地灵?!
       眼下,娘是儿孙满堂了,我们姐弟八个都有了出息头。她老人家的朴实,像泥土一样,她的贤德,誉满乡邻。娘溘然长逝的噩耗传出,乡亲们便赠送了:"六十六年含辛茹苦勤劳似一日,四十八载随夫教子淑德越千秋"的挽联。有一位86岁高龄的邻居老奶奶,非要儿孙搀扶到我娘的灵堂哀哭不可:"唉!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乡亲父老的怀念和哀悼,是对娘亲一生公平的评价!
       娘的死虽然使我痛不欲生,可也不能丢了我苦苦为之追求了十几年的文学创作呀。不巧的是此刻我的两本64万字的选集即将付梓。白天,我陪伴着迎送前来致哀的亲朋,夜深人静时,我又强压心中的悲痛,在为娘守灵的时间里,就着煤油灯的光亮,校对着《刘浩歌乡土文学选》、《刘浩歌通俗文学选》两本书。每当雄鸡报晓的时候,我才疲倦难忍地昏睡在灵前。梦中,仿佛觉得娘又为我盖上了防寒的衣服……惊醒后四处张望,哪里有娘的身影?望见的只有那乌黑发亮的骨灰盒。此时,我眼里的泪水又像涌泉似的,怎么也止不住,擦不干,流不尽……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娘啊!你没有虚度一生,但一生都是个苦命人。
       娘啊娘,这篇悼念的文章我并没有写完。我一时难以控制对你老人家无尽思念引起的激动情怀!
       娘啊,你能宽恕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吗?我22年艰难的业余创作,正在结出金灿灿的硕果,此时此刻,不正是您所期望的吗?
       太阳升起来了,属于我的是一缕金灿灿的阳光。摔了跟头,我还可以爬起来,继续进行自己业余创作的征程。22年的业余创作,我有失败的泪水,也有成功的甘甜,在成绩面前要认清自己,还有更大的缺憾;在缺憾面前,我不会灰心丧气,我看到了前方是初升的太阳和希望的桅杆。只要自己认定目标,承认自己还有缺憾,我想,等待我的将是无数的掌声、鲜花和笑脸……
       娘啊---归来吧!
       十、说不完的故事
       而今,我已被文学界承认,成了在海内外影响沸沸的乡土文学作家,可我的妻子---这位目不识丁、默默奉献的渔家女王慎英---又在想什么呢?
       在一个八月仲秋之夜,秋高气爽、繁星当空,月亮显得特别的大,又特别的圆,也特别的亮。
       妻子将精心烧制的、颇有微山湖风味的菜肴端上餐桌,又打开了一瓶"滕公酒",多情地给我斟了一杯又一杯。
       平时,她从不让我多喝酒,这次她是怎么啦,难道非让我一醉方休不可?
       妻子用手搓着自己的衣角儿,深情地望着我兴奋的面孔,心中却好像在痛苦地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发觉她和平常有些不一样,这才意识到她在最近一段时间里,似乎被一种什么念头所困扰着。
       突然间,她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终于长长地吸了口气,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浩歌,咱们离婚吧!"一句话,惊得我瞪大了眼睛,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惶惑地问她:"什么,你再说一遍?""俺想……俺没有文化,会影响你今后的事业,更谈不上帮助你。你年纪轻轻的,凭着你的地位和才华,满可以再找一个有文化的人,她可以帮你抄稿子。我呢,绝不再嫁人,一定把咱们的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你---"妻子的话立时激怒我,我照着她的脸上"啪"地就是一巴掌。
       我的巴掌一落在她的脸上,又心疼极了。作为一名作家,我岂能不理解妻子这种真挚无私、甚至是变了态的爱情?
       的确,在我成了名作家后,每天都要接到爱慕我的女性的来信,她们中有女教授、女军官、女大学生、女中学生、女文学爱好者,甚至还有一些女大款的来信,她们在信中甚至与我的妻子公开摊牌,只要我的妻子答应离开我,她们愿出10万元赔偿。看着这位女大款的来信,我不禁惊得毛骨悚然。天那!我这个过去被人视为一钱不值的穷酸书呆子,一成了作家竟身价百倍,成了被金钱交换的人!想到这里,我的心颤抖了:难道,名人不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庭?要我丢掉朝夕患难的妻子去跟女大款享受荣华富贵,微山湖畔的父老乡亲不会答应我,我自己的心更不会原谅我……!名人也是人,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呀!于是,我回信毫不客气地答复了出钱买我的女大款:"我的心离不开爱妻的渔船!"当然喽,对那些天真的女学生和痴情的文学爱好者,我不忍心去伤害她们,分别给她们去信谈我的爱情、婚姻与家庭的道德观,谈我的文学与人生观。因此,我还在1994年结集了24万字的《刘浩歌书信集》出版,我在书信里回答了她们提出的各种各样问题。我觉得,这样做了,我的人品文品更会被人们理解,我更能堂堂正正地当好一名作家!
       此时,面对妻子渔家女王慎英提出离开我,我满含深情地告诉她:"慎英,因为你救我大难不死,我才会有今天的辉煌;我的成功,有我流下的汗水,也有你付出的心血,我宁舍金,宁抛银,也舍不得抛弃你这个人!"妻子听了,一头扑进我的怀抱里,"呜呜"地哭了。然后,她情切切、意绵绵地问我:"你知不知道,俺为什么每次在你出远门时,都给你做面吃吗?""为什么?"妻子扬起了两道眉毛:"这是咱微山湖的风俗,意思是缠住你呗!"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故意逗她:"噢,你是想拖我创作的后腿?"妻子斜睨了我一眼:"谁想拖你的后腿!俺还不是叫你别忘了乡土,你今后的创作道路不是长着的吗?"妻子的话,像一道清清的溪水从山上潺潺流过,十分舒畅,说得我心里亮堂堂的。
       此时,天空中那一轮橙红色的明月越升越高了,似一个皎洁的玉盘挂在空中,洒下满地清辉。
       我和妻子一起在湖畔漫步,渔火明月交辉,把微山湖映得金波闪闪,像是有千万条金蛇在游动。此时,微山湖上的船影轻移,在月亮的清辉中,那点点渔火显得更加迷人,渺渺灵辉,闪闪烁烁!
       1999年12月22日修改于刘浩歌当代文学馆责任编辑 姬梦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