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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蓝色勿忘我
作者:沈 宁

《十月》 2000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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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鹅毛大雪天,我还是开车出发上路了,或许是因为孤独。在美国留学,最难熬的并不是补习英文,不是写不出电脑程序,也不是一天到晚为钱不够用而焦心。我的经验,最难熬的是放假,放寒假。平时上课,跑来跑去,看不完的书,做不完的功课,写不完的报告,累得半死。一晃一天就过去了,晚上倒头就睡,总睡不够。放暑假时间长,三个月,急赶到纽约芝加哥打黑工赚学费,也一天忙到晚,脑细胞都瘪了,不会再有什么感情或感觉。只有放寒假,忙了一学期,大考一完,突然放松,可以不看书,不开电脑,想整天睡觉又睡不着。出门去,到处都是几尺厚的积雪,城里店铺大多晚开早收,或者停业大吉。放寒假,正值圣诞节,外地学生都走光了。我们这个美国中西部大学城,一放假,学生一走,城就死了。本地居民张灯结彩,围炉而聚,合家团圆。只有我们穷留学生可怜。兜里没钱,不能出门去玩。寒假太短,又不便出外打工。孤身一人,更无亲情之乐。只有整天闲在小屋里发慌奔跑,一寸一寸地感受孤独和寂寞。我借了两套金庸的书,一套《神雕侠侣》,一套《鹿鼎记》,没日没夜地看,砍杀时光。先还觉有趣,后来读多了,未免觉得许多重复,没有了味道。到后来,《鹿鼎记》看不下去了,书里人物忽然性格都变了,一百八十度。本来武艺超人出众的女豪杰,一夜之间全成了无能鼠辈,没了色彩。于是,我一时寂寞难忍,便出门开上车冲进高速公路。去哪儿,不知道,只是杀时间,杀寂寞。
       半下午,我就后悔了。天色已暗,大雪迷漫,前不见村,后不着店,公路标牌都难以辨认,根本不知道我现在在哪儿。我迷迷糊糊,不知如何是好,就算现在调头回转,当晚也回不到家了。刚来的一路,好像也没有看见有旅店,半夜三更封在这路上,可太危险了,冻也冻死了。所以我只好还是硬着头皮向前开,希望能碰上个小镇。
       万幸,又慢慢磨了大概一个钟头,到底看见一个小镇。其实也不是小镇,不过是高速公路边的一小块商业区,有几个加油站,几个小餐馆,几个小旅店,还有一个大卡车停车场。这是给那些在公路上生活的人开设的荒野绿洲。此刻是我的乐园。
       我拐出公路,弯进街区,四处无车无人。我左右看了看,把车开到一家门口灯光最亮,房子最大的旅馆前。我晓得,这种地方,不够安全,可不敢图便宜去小旅店,回头让人绑了票就惨了。停车场全是空的,雪地上连一条车轮轨迹都没有,看来旅店里也没有客人。我停了车,拉起手闸,没熄马达,没关车灯,光坐着,注视着车窗玻璃上那个边缘模糊的大光斑。正这时,停车场边迎面又开来一部车,正停在我的左前方,马上熄了车灯。于是,我也不再犹豫,关马达熄车灯,推门走出。
       大雪飘舞之中,借着旅馆大门口的灯光。我好像看出对面车上下来的是一位女性,裹着大衣头巾,顶着风雪,摇摇摆摆,往旅馆大门走。我赶紧快跑几步,抢在她前面上了门口台阶,为她拉开玻璃门。一团高温空气扑面而来,差点把我打倒。
       她裹在大衣里,从我面前移进门去,轻声用英文说了一句:"谢谢。"我随她进了门厅,看着她站在大厅当中,解开头巾,把头发一甩,才知道,她是一个东方姑娘。她站着,左右环顾。这旅店为了公路旅客方便,门厅左手开设一个小小的自助餐厅,不过五六张桌子。楼上才是住客人的旅馆。我看见那姑娘准备朝餐厅走,便一个箭步过去,挡在她面前,用英文客气地问她:"请问,您在意跟我共用一张桌子吗?"她的脸依然大半埋在大衣衣领里,两个眼睛迷迷蒙蒙地看了我一会,没说话,点点头,便跟着我走到小餐厅墙角一张桌子边。我在桌边拉开一把椅子,站在椅后,看着她脱掉大衣,略略一折,平展地搭在这把椅子的椅背上,然后两手把头发朝后拢了几拢,又用力把头左右摇了两摇,那刚才裹紧的长头发突然飘散起来,好像一片雾。她站着,身体瘦高,牛仔裤把腿拉长,上身一件天蓝色的粗线毛衣,很紧,尽管冬天衣厚,也还是可以看出她胸部饱满突起,曲线鲜明。这之后,她扭身朝面前她刚才搭了大衣的椅子上坐下去。我伸手把她的大衣抽出来,随手搭到在桌边另一把椅子的椅背上。姑娘先像吓了一跳,随后又感激地转回头朝我笑笑。我把椅子朝桌子跟前推了一推,她坐下去。
       我走到桌子对面,脱下大衣,丢在搭她大衣的椅上,然后坐下。我这才看清她的脸。也许是我这年龄,看所有的少女都美;也许是我们大学里太少东方姑娘,每看见一个都觉得美;也许是这大雪冬日荒野之中,偶遇同族乡邻熟面,倍觉亲切;也许她确实很美。总之,在我看,她长得漂亮动人。长发披肩,留海蓬松,眉毛弯弯的,长过眼睛,人说眉过眼端金碗,她或许是个贵人。看不清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很密很长,盖住眼睛,颤颤动动的,把她的目光从睫毛中透出来,像洒出一片梦。她的鼻子不高,很小巧,这让我最安心。她的嘴不大,嘴唇厚,微微开启,像在吐露着爱语。
       "中国人吗?"我问,用中国话。她猛然挺直身子,大睁开眼,紧盯着我。她的睫毛在颤,梦在飞扬。她的唇在抖,爱在飘荡。好一会,她才像舒缓过来,面颊上泛出粉红色,不好意思地低下眼,低下头,轻声用中文说:"你,你怎么看出来?""你没有把大衣往地板上一丢。"我随口答说。
       她又抬眼看我一下,好像没明白。"美国人喜欢把衣服往地板上一丢了事。"我笑了,解释一下,又补充,"你是东方人,可没有日本人的勾鼻子,没有韩国人的平面颊,又没有香港人横排宽大的两个鼻孔,剩下的当然就是中国人了。"她听了好像要笑,嘴角动了一动,但终于没有笑出来,也没有说话。
       "而且这么漂亮的毛衣,手织的,只能从中国带出来。"我又提出一项证明。
       她没说话,低头看着,用手拉拉她的毛衣,那胸部更挺出来。糟了,我多话。这毛衣一定是她妈妈亲手织的,我一说,勾起了她的乡思,她的脸上暗淡下来。
       我赶紧问:"大雪天的,到哪儿去?"她抬头看了一眼,没回答。
       "对不起,可以问吗?"我说。"从东往西。"她到底答说。"是吗?没有走错路吧。这条公路是南北向。""呵,没什么,那么就算从南往北好了。你呢?"她问。
       "呵,从北往南……你要喝点什么吗?我去端。""嗯,一杯苏打,什么都行,不要减肥的。哦,一杯冰激凌吧,有点饿了。"我拿着一个托盘,把几样东西拿回桌子。我坐的这边桌面上放着一美元的一张钞票。我看她一眼,把托盘放到桌上,伸手把那张钞票拿起放进后裤袋里。她把她要的苏打和冰激凌拿走,又取过一根吸管和一把小勺。
       "你喝白兰地吗?"她喝了一口苏打,问我。
       "只是因为天太冷。平时从来不喝。"我把腿翘到旁边一把椅子上,往后靠靠身体,舒服了,喝一口酒。这不是跟神话里说的一样吗?大雪天出门,突然从天而降,坐在这里,暖暖和和地,喝着白兰地,陪着个梦一般的美女。
       "来了几年了?"我问。"四年半。你呢?"她问。"比你多一年。学什么?""药剂学。""研究院?""对。博士。你呢?""一样。""什么一样?""博士。"餐厅里一个人都没有,连服务员都一直没有露过面,只有我们一对中国留学生坐着在窗口桌边。乳白色纱窗帘把外部空间的寒冷和飞雪都隔出了感觉的世界。餐厅笼罩在暗暗的橘红色灯光里。带点嘶哑的乡村歌手甜蜜的歌声忽而飘摇,忽而跳荡。一把吉他委委婉婉地弹响,时不时把那滑音强调得让人心颤。
       "真奇怪。"她忽然伸手碰碰桌上花瓶里的一束蓝色小花,说,"这个季节还会有这样的花。""有温暖的地方就有花朵开放。"我说。她转过脸,看了看我,又回过头,望着小花,问:"知道是什么花吗?""勿忘我。""什么?"她转脸直盯着我问。"花名,你不是问吗?""呵。"她应道。
       "北京来的吗?"我问。"是。你呢?""西安。古城。你看我像不像一座兵马俑。"她第一次略略露出一点笑意,很灿烂很妩媚,但是转瞬就消失了。她两臂支在桌边,双手握住顶住下巴,凝望那蓝色的花,好半天。
       "能请你跳个舞吗?"我突然问。她浑身好像微微一震,转过脸来,望着我,过了片刻,说:"我没心思乱蹦乱跳。""当然,这又不是摇滚乐。"我说。
       
        在餐厅桌间的空地上,我们两人慢慢地摇动起来,方圆不过三五步。她微微扬着一点头,紧闭着眼睛。握在我手里的手,搭在我肩上的手,被我搂着的腰,都在不停地颤动。我用了一点力,把她往我身边拉近,她睁开眼,望望我,在那一片睫毛后面,一双迷蒙的眼中,荡漾着一种深重的孤独与寂寞,述说出许多伤心的故事。
       我又用了一点力拉她。她望着我。我望着她。最后,她往前趴过来,两手搂住我的脖子,把脸搭在我的肩头。我搂着她柔软的腰,轻轻摇。我能感觉到她的鼻息吹着我领边的头发。我也似乎能听见她喉头一两次像是哽咽的声响。
       "我实在太累了。"她轻轻地说。我没说话,默默地抚摸她的后背。"我在一个很小很小的私立大学,那大学在一大片田野当中,周围什么都没有。整座小城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四年多了,我……就想……说说……中国话……"我把她搂紧一点,能感觉到她睫毛的颤动。忽然,一粒水珠落进我的衣领,凉凉的。她流泪了。
       "我懂。"我说,"我也有过同样的孤独与寂寞。而且,或许要永远伴随着它。"又一粒泪珠落进我的衣领。
       我停顿了一会,又说:"这不是一个欢乐的世界。可是,我们得背着它,往前熬。也许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是得继续生活下去。"我停住话,我痛恨这种说教式的谈论,没有意义。我自己都不爱听,还说给谁去听呢,献殷勤都不会。我咬紧嘴巴,决定不再开口,只是搂着她,继续我们缓慢的舞步。许久,我听见她微弱极了的声音:"谢谢。""休息一下吗?"我说。
       "嗯。"我们重新坐下。我望着她。她望着花。"我能摘一朵这蓝色的花带走吗?""当然。""我喜欢蓝色。""它代表永恒。""真的吗?"她又把手握起,支住下巴,从浓密的睫毛里透出眼光,直直地看着我说:"再说点什么。我喜欢听你的声音,你的话。""那么我们来背小时候学的课文吧。"我被她如梦的眼神搅得心慌意乱,把脸仰到天花板,故作夸张地说,"高尔基的海燕:苍茫的大海上,风儿聚集着阴云。在阴云和大海之间,得意洋洋地掠过了海燕,好像深黑色的闪电……""我们背的不是这样。"她说,"在白茫茫的大海上……"我打断她说:"我背的是瞿秋白早年的翻译,我更喜欢,更像诗。后来批判他,又重翻了。我们来背岳阳楼记,那不会有两个版本。"从三年级背会了这篇古文,我最爱用这来显能,而且每次都一定大获成功。现在面对这样漂亮的姑娘,当然也得露露这一手。
       我马上出口,抑扬顿挫,吟诵起来:"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她的睫毛垂下,盖着两眼,眼角渗出晶莹的泪珠。她说:"这太悲哀了,就像在说我。"我得意得很,又一次成功了。我脸色一变,欢声笑语,继续吟诵:"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及!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怎么样,高兴起来了吗?你明天就会是这样的了。"她扬起眉毛,张大眼睛,有些惊喜地望着我。
       一阵摇滚音乐打碎了她如醉如痴的目光。餐馆里电脑编码的音乐毫无理由地自动换成了疯狂的喧闹,搅散了我们梦幻般的宁静。我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走,我有真正的音乐。"我灵机一动,跳起来,对她说。
       我们两人急急忙忙穿上大衣,匆匆逃离那一大片杂乱无章的喊叫,跑出门,钻进我的汽车里。刚从热烘烘的餐厅里出来,并不觉得冷。我发动马达,开了暖气,车里很快就暖起来。我们便把大衣都脱掉丢在后座上。她看了我一眼,拉拉身上的蓝色毛衣,又拢拢头发。我在唱机里放好镭射光盘,按动电钮。
       音乐从后窗边的立体声喇叭似水飘出,她立刻叫一声:"萨拉萨蒂。""对,流浪人之歌。"我一边说,一边动手把两个人的座位靠背都往后放平。
       于是,我们两个并排躺在座位上,四只眼睛望着车顶,静静地听那小提琴声。
       窗外是没有星光的夜晚,车场里空空荡荡。雪花在空中旋转飘落。四周没有人的喧嚣和拥挤,普天之下,只有我们两个存在。
       小调音乐,甜蜜的忧伤,轻轻拂过我们的心间。这是我最喜爱的音乐之一,常常听。我能背下其中的每一段歌唱,每一个转折,每一个停顿。但是今天,此刻,格外地浪漫。她躺在我身边,那么近,我能感觉到她身体微微的颤动;我能闻到她周身散发的肉体芳香;我能听到她唇边轻轻吐出的少女呼吸。我不望她,但我能想象她睫毛下如梦如雾的眼睛。孤独寂寞也好,去国怀乡也好,雪夜荒原也好,困顿疲劳也好,无论如何,生活毕竟温暖,会有甜蜜的瞬间出现,让世界显露光明,变得美丽。我承认,我有过软弱的时刻,我曾经觉得受不了了,用棉被蒙着头流过好长时间的泪,想过死。现在,我庆幸,我熬过来了,所以,我能够遇见她,有机会享受这段迷醉时光。我感谢上苍,这时刻是对意志的奖赏。我明白,我要坚强。坚强的人,才有希望获得美好。
       "我想起,"她轻轻地说,"北京的家,窄小的胡同,灰色的砖墙,院门口的石狮子,缠着纸条的铁皮烟筒,炉子上咝咝响的沙锅。我想起,大学同学,中学同学,还有小学同学,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当时并不是朋友,也许根本没说过十句话,现在想起来,就像思念亲人一样,心里迷迷蒙蒙的。我常常问自己,干吗要来美国?"我打断她的话,说:"不是说背诗吗?普希金吧,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流泪,不要悲伤……"暗夜弥漫着四野,风雪遮盖住世界。我们闭着眼,躺着,伴着一代又一代漂泊者辛酸的歌,伴着我们自己的苦难,我们自己的心声。
       琴声终了,她问:"有中国音乐吗?""当然。不过不是光盘。"我坐起身换磁带。
       "呀,梁祝。"音乐一起,她就猛地欠起身,小声惊叫。
       我躺下来,说:"好几年没听过了?""除了在梦里……"她的声音打颤了。我举起手搂住她的肩膀。她轻轻垂下头来,放在我的胸口上。
       同窗三载,长亭惜别,楼台相会。雷电,鲜花。佛香阁台阶上蹦跳的脚步。滇池水面五色衣裙婀娜摇曳的倒影。孤坟,溪水。古长城城楼不见硝烟的烽火台。昆仑莽原大自然雄壮的轰鸣。铜锣,乌发。华山峰顶迷雾中夕阳的光芒。巫峰峭壁上纤夫沉重的呼号。铁门,蝴蝶。西子湖畔的浣纱女。丝绸路上的骆驼队。缕缕柔肠泣诉,遥遥万里情丝。
       "能跟你一块走吗?"她突然轻轻说。我能感到自己胸膛上的震动。
       "什么?"我问。
       "明天。""别发傻了。""我愿意跟你在一块。""相遇了,又分离。这是生活。""以后还会再见吗?""那并不重要。""会记着我吗?""有的人你跟他相处过一辈子,可老也记不住。有的人你只跟他见过一面,却永远也忘不了。"车外的雪慢慢地停了。喇叭里两只蝴蝶比翼相绕消失在远处迷茫之中,一缕缠绵若断若续,似哭似泣,袅袅不绝,反复回旋。我没有坐起来换磁带。她也没有从我胸口抬起她的头。我们在寂静中继续相拥躺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阮迪。""很好听的名字。""妈妈起的。你呢?""你想知道吗?""想。""谢容。"…………第二天早上,天很高很蓝,太阳很红很亮,世界很广阔很新鲜。我在我房间里洗了澡,又把脏衣服穿好。我本没有准备出门住店,什么都没有,连牙刷也是跟旅馆要的。出门坐进汽车,斜对面,她的车迎面对着我开过来,一辆淡蓝色的雪佛莱。她比我起得早,或许她昨夜就没睡。我打开车窗的时候,她迎面停在我旁边,两个车窗相临,两张脸相对。
       "这个送给你了。"我把梁祝磁带递出车窗。
       她接到手里,放进车里,没说话,过了片刻,又从她的车窗伸过手来,递给我一个信封。我接了,握在手里,看着她。
       "吻我一下,行吗?"她说,望着我。我从车窗探出身子,伸到她的窗口。她转脸迎着我。我把嘴唇紧贴到她柔软香甜的唇上。她的眼紧闭着。密密的睫毛上挂满泪珠。
       我坐回车里。她开走了。我们谁也没说话。
       我打开信封,一张小小的白纸折着,里面包着一片淡蓝色的勿忘我花瓣:你念着这信时,我开始重新走上活的路了。我这次出来,没有目标,没有终点,可能是想永久解脱一切的孤独和寂寞。我觉得我再也挣扎不下去了。你第一次对我说出中国话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完全停止了跳动,真的。当我倚着你胸膛,我是感觉靠在我们家乡的土地上。我爱你,你的身体,你的神情,你的话语,你的声音。谢谢你,对于我,你就是中国。我会等着那再见到你的一天。
       我轻轻抚摸着那一片小小的花瓣,扭过头。
       远远的,白雪覆盖的原野上,还依稀可见一粒淡淡的蓝色,小小的,飘忽着……
       责任编辑 姬梦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