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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大伯的葬礼
作者:刘建东

《十月》 2000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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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医院里躺了有一年的大伯终于死了。
       这个迟来的消息让黄小严和黄小肃感到特别的高兴。他们脸上的表情被妈妈看得一清二楚,妈妈问他们:"你大伯死了,这有什么高兴的?你们应该伤心知道吗?就是要落泪。因为你们大伯对你们那么好。现在他死了,你们要哭。"妈妈的脸跟整个冬天的天气一样,往下沉,这使妈妈的脸比平时要长一些。妈妈脸的长度和他们的高兴无关。黄小严对妈妈说:"我知道我要伤心,可是我哭不出来怎么办?"妈妈皱着眉头说:"那你就想想你大伯平时的好处。你的眼镜还是你大伯领你去配的。"黄小严拼命挤着自己的小眼睛,但是要落泪并不容易,直到把他的小眼睛挤红他也没有让那个伤心的亮晶晶的东西掉下来。于是他踢了一脚黄小肃,"黄小肃,你应该哭出来,因为大伯给你买过一根自动铅笔。"黄小肃的眼睛比黄小严要大一些,而且也没戴眼镜,所以他在挤眼睛时的动作就很夸张。但是爱哭的黄小肃一样没有掉下泪来。这使他们俩都很失望。他们为了表示一下自己并不是幸灾乐祸,黄小严使劲地踩着黄小肃的脚,而黄小肃也不甘示弱,他伸出手去拧黄小严的屁股,可是平时像亲兄弟一样的嚎啕大哭此时却跑得无影无踪。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偷偷地把口水抹到眼睛上,然后对妈妈说:"妈妈,我真的哭了。我想起我大伯那么多好处,他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然后他们共同哇哇痛哭。妈妈的心思没在屋里,所以对他们的装腔作势并没在意。
       妈妈随后的行动让他们感到很神秘。妈妈打开了窗户,然后又把一件干的衣服搭在外面。黄小肃提醒妈妈:"妈妈,那件衣服你刚刚洗过。"妈妈瞪了他一眼说:"不用你多嘴。"黄小严拧了黄小肃一下屁股。黄小肃立即把口水往眼睛上抹,一边抹一边哭着喊:"大伯呀。"妈妈朝外面看了看,然后叮嘱他们兄弟俩不要出门,她去去就来。妈妈穿了一件能竖起衣领的大衣,戴着一副墨镜。黄小肃感到很奇怪,他又多嘴道:"妈妈,外边挺暖和的,一点也不冷。"黄小严又拧了一下他的屁股。黄小肃反应敏捷,他马上把手伸到嘴里去挖口水,而后往眼睛上抹,嚎啕着喊:"大伯呀!"妈妈锁上门出去了。黄小肃立即把眼睛上的口水擦干净,他埋怨哥哥:"都是你,让我的眼吃了两次口水,这种味道真难闻。"黄小严笑着说:"好了好了,我们赶快去通知爸爸吧。"黄小肃说:"妈妈是不是去通知爸爸了?"黄小严反问道:"她要是不通知呢?你看看妈妈胆小的样子,我有点担心呢。还是我们去告诉爸爸最保险了,你说是不是?"黄小肃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黄小严和黄小肃出门时没有特意找一件大领子的外衣,但是他们学着妈妈的样子,也把上衣的领子竖了起来。黄小严说:"我们班的李大龙就经常这样竖着领子,谁都怕他。以后我也这样竖着。"他们带上门。外面的阳光确实很好,它们亮晃晃地向他们涌来。春天就要到来了。他们向院子外面走去,在院门东边有一个电话亭,他们就是到那里给爸爸打电话。他们家里有电话,但妈妈从来不让他们用家里的电话,妈妈把家里的电话线给剪断了。妈妈说:"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很可能窃听我们的电话。那样他们就能找到你们的爸爸。"从他们家到院门口大约要走10分钟的路,所以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黄小肃上小学三年级,因此他对许多事都把握不准,于是他对上初中一年级的哥哥说:"你说爸爸听到这个信儿,会不会回来?"黄小严显得胸有成竹,"爸爸当然要回来了,因为大伯是他的亲哥哥,就像我们俩,我要是死了,你能不回来给我掉几滴眼泪?"黄小肃说:"你要是死了,我会把眼珠子哭掉。"可是随即黄小肃就有了另外一个疑问,他说:"哥哥,我还是怕爸爸不回来,上回妈妈住院他都没回来。"黄小严耐心地给弟弟解释:"这跟妈妈住院不是一回事。妈妈住院死了吗?"黄小肃摇了摇头。黄小严说:"还是的,大伯不仅住了院,而且死了。所以爸爸要回来。"黄小肃勉强点了点头,但是他心中的疑问不是一下子能跑掉的。
       后来他们的话题转向了其他,黄小肃才暂时忘掉他的疑问。黄小严问弟弟:"爸爸有多长时间没回来了?"黄小肃说:"好像有好几年了,我都忘了爸爸长什么样。"黄小严打了一下弟弟的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怎么能忘了爸爸的样子。爸爸跟成龙一样帅,但鼻子比成龙的要大许多。爸爸走了才半年。我清清楚楚记得他是年前走的。他还给我们俩一人5块钱,他让我们俩去理个发。"黄小肃说:"我想起来了,我的头理得不好,我哭了好长时间,过年的时候我都戴着那顶棉帽子。"他们踢着脚下的石头走了有半分钟,然后黄小严问黄小肃:"你盼着爸爸回来给你买什么?"黄小肃不假思索地回答:"买一个小霸王游戏机,跟林子强那个一样。我老到他那里玩,他都烦我了。"看来这个令他兴奋的理想已经在他的脑子里生根发芽,所以他才能脱口而出。黄小严也一样,他说:"我要让爸爸买一个高倍的天文望远镜。你知道不,再过一个星期,天上要过流星雨。听说一百年才过这么一次,要是看不到多可惜。"黄小肃问:"什么是流星雨呢?"黄小严面对弟弟的诸多疑问总是不厌其烦,他说:"你晚上看到过天上的星星吧,流星雨就是天上的星星跟下雨一样往下掉。"黄小肃紧张地问:"那还不把我们都砸死?"黄小严说:"真是土老帽,那些星星都掉到国外去了,都砸外国人去了,你没听说外国人比咱中国人少吗,那都是让星星砸的。"黄小肃叹了口气:"唉,真是可惜,要是也能砸到咱这儿多好,把王子冲他爸,还有到咱家逼债的那些人都砸死多好。"黄小严也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也觉得有些可惜。可是叹息归叹息,他们心里还是高兴万分的,因为能见到爸爸了。他们的这两个愿望当然不止一次地向妈妈提起过,妈妈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番,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爸爸身上了。
       黄小严看到了妈妈,妈妈正向他们走过来。妈妈竖着领子,走路的样子很慌乱,走得也很急。黄小严拉了一下黄小肃。他们躲到了一辆摩托车后面。黄小肃不解地问哥哥:"我们为什么要躲妈妈呢?"黄小严认真地说:"也许妈妈不想让爸爸知道这件事。"黄小肃还是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想让爸爸知道这件事呢,死的可是他的哥哥呀。他们俩就跟你和我一样亲。"黄小严低声说:"妈妈也许是生爸爸的气呢,她生病时爸爸都不回来。他哥哥死了,没准妈妈要报仇呢。"但是黄小肃还是不明白。当他们看着妈妈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后,他们就从那辆破摩托车后面钻出来。黄小严说:"这辆摩托车好像拉了屎,这么臭。"他使劲踢了那辆摩托车一脚。摩托车没有疼,黄小严捂着脚蹲在了地上。黄小肃也蹲下来,他问哥哥疼不疼,黄小严气恼地说:"你试试看疼不疼。"黄小肃嘟囔着:"又不是我让你踢的。"他们的身体暴露在阳光之中,黄小严捂着脚扭曲的动作非常明显地印在地上。黄小肃觉得那个身影很好看。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突然他就看不到那个有趣的身影了,是一团更大的影子压在了上面。黄小肃抬头一看,他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他坐到的地方还在阳光中,所以他的身影看上去更加有趣。但是他已经没有了欣赏的份了,他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变得跟一张白纸浸了水一样。他看到的人是王子冲的爸爸。他当然要害怕了,他爸爸欠王子冲爸爸的钱最多,所以王子冲爸爸到他家逼债的次数也就最多,所以黄小肃最害怕的人就是王子冲的爸爸。王子冲爸爸既没有长着一张刀疤脸,也没有长着一副张飞脸,相反他长得挺慈祥的,脸形有些像老太太,但是在黄小肃看来,这就是最可怕的一张脸。他晚上只要是被噩梦惊醒,准是王子冲的爸爸在捣乱。黄小严也看到了王子冲的爸爸,他脚上就立即不疼了。但是当着弟弟的面他不能太面了,那样有损于他做哥哥的形象,于是他颤抖着问:"你要干什么?"王子冲爸爸即使是到他们家找他爸爸要债也没有横眉立目过,他始终是微笑着,他的微笑是他们兄弟俩心目中最阴险的一种东西。现在王子冲的爸爸也是微笑着,他说:"我不干什么,我刚才看到你妈妈急匆匆地出去了,现在你们俩又要出去,你们想要去干什么?"黄小严说:"我们出去玩。"王子冲爸爸笑着说:"不是吧,你们家是有事吧?我听说你大伯死了。你妈妈是不是去告诉你爸爸让他回来呢。不如这样吧,你们告诉我你爸爸在哪里,我有辆车,我开着车去接你爸爸,还可以带着你们俩,你们一定想你们爸爸了吧。"黄小肃因为害怕,脸色现在变得红了,好像他的脸里喝了足够的红墨水。黄小严鼓足勇气说:"我妈妈说,我爸爸死了,你们再也找不到他了。"王子冲爸爸说:"你们撒谎,撒谎的学生不是好学生,我会去告诉你们老师的。"然后他就笑着离开了。
       此时的阳光像是一块块的玻璃拼起来的,只要他们吹口气它就当当地响。黄小肃担心地说:"他会不会去告诉老师?"黄小严到底比黄小肃大几岁,所以他的气量也比黄小肃大一点。他说:"管他呢,走吧,我们赶快去告诉爸爸,一会儿妈妈该找我们了。"在站到电话亭前时,黄小肃的心情是复杂的,怀疑、害怕、担心和高兴交织在一起,但总的来说,高兴是占了上风的,因为马上就能让爸爸回来了。而在黄小严的心里,高兴压倒了一切。电话号码是黄小严偷偷从妈妈的本子上记下来的。钱是他们平时积攒的。黄小严在拨电话号码时,脑子里就想着一个特别高级的天文望远镜,有了这个望远镜他在同学们面前就会把胸脯挺得高些再高些。因为他知道能够挺胸脯的人是快乐的人。以前爸爸生意做得火时,爸爸的胸脯就挺得特别高。他不知道现在爸爸的胸脯表现如何。
       电话打通了,说话的是他们的爸爸,一点也没错。黄小严说:"爸爸,是我。"黄小肃在旁边说:"爸爸,还有我。"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俩的声调都有些不太坚强。爸爸显得很着急,他问:"你们在哪儿?你妈妈在吗?"黄小严说:"我妈妈刚刚回家了。我们俩在生活区外边的电话亭里给你打电话,没有人能听着。我们想告诉你一件事。"爸爸问:"是不是你大伯死的事,你妈妈都告诉我了。好了,你们赶快回家去,别老在外面玩。"黄小严问:"爸爸,你回不回来?"爸爸说:"你大伯死了,我当然要回去。"黄小严高兴万分,因此他的声调就有点高,他说:"爸爸,我们同学都买了天文望远镜,他们都要看流星雨。"爸爸说:"回去我给你买。"黄小严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真是高兴死了,他把话筒摁到黄小肃耳朵上。黄小肃结结巴巴地说:"爸爸爸爸我想要一个小霸王游戏机。"爸爸说:"好了好了回去我给你买。"黄小肃也很高兴,他又说:"我害怕王子冲的爸爸,他要找你,爸爸。"爸爸说:"等我们回去再说。不要再浪费钱了。"爸爸挂断了电话。黄小严说:"爸爸以前从来不说花钱是浪费。爸爸一听说我们要花钱就高兴。"黄小肃说:"不知道爸爸在那里能不能看金庸的小说。我听说农村都没有电。"大伯的葬礼定在三天后,黄小严和弟弟这两天都很兴奋,但是他们又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全家人都在为大伯的死而伤心。老家来了许多人,他们分散在大伯家和他们家,所以他们要表达自己兴奋的机会就很少,只有在厕所里,他们能对着镜子笑一笑。在葬礼的前一天,爸爸还没有到,这使黄小严和黄小肃很焦急。他们在下午4点多从家里跑出来,想去接接迟到的爸爸。即使是在外面,他们也不能光明正大地笑出声来,因为大家都知道,黄小严和黄小肃的大伯死了。黄小肃的忧心和他的年龄很不谐调,他问哥哥:"爸爸会不会不回来了?"黄小严厉声说:"不许瞎说,爸爸说了要回来就肯定回来。"黄小肃看看天说:"万一爸爸突然不想回来了呢?"黄小严推了他一把,"你是不是不想要游戏机了,你老盼着爸爸不回来。"黄小肃嗫嚅道:"我不是盼爸爸不回来,我老觉得爸爸回不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万一从乡下来的车坏在了半路,万一……"黄小严打断黄小肃的万一,他踢了黄小肃一脚,"你别老说丧气话了。"这时候他们都看见了王子冲。王子冲正兴冲冲地向他们跑来。他们害怕王子冲的爸爸,可不害怕王子冲。王子冲跑到他们面前,喘着气说:"黄小肃,黄哥哥。"黄小严对他没有好感,所以没好气地说:"干什么?"王子冲很神秘地把他们拉到一边,四下看了看,然后悄声说:"我想借你们点钱,过几天就还你们。"黄小肃说:"我们没有钱。"但是黄小严显然对这个要求感兴趣,他问王子冲:"你借钱干什么?"王子冲压低了声音说:"我明天要过生日,去年我爸在东来顺给我过的生日,我还请了好几个同学去。可是我明天就要过生日了,我爸爸屁也不放一个。我跟他要钱,你猜他说什么,他说……"黄小严看他有些犹豫,就追问他:"你爸爸说什么了?"王子冲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爸爸说,我们家的钱都让你爸爸骗走了。"黄小严立即就想举起拳头狠狠地砸王子冲,可是他把举起的拳头又放下了,他想听听王子冲后面的话,他想听听王子冲狗嘴里是不是能吐出象牙来,因为他想借钱给王子冲。王子冲接着说:"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过生日都请了客,有的是在家请的,有的是在大饭店里请的,你说我要是不请多栽面呀。可是我爸爸又不给我钱,我平常的零花钱都花了个净光。所以我想借你们点钱。过几天我一定还。"黄小严说:"你可要说话算数。"王子冲举起拳头发誓道:"向江主席保证,我要是不还你们钱是你们俩的孙子。我可不像你……"他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黄小严当然知道他要拿他的爸爸来比,可是他没有生气。他说:"你等着,我们回去给你拿钱。你要多少?"王子冲说:"一百就成。"在往家走的路上,黄小严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借给王子冲钱。黄小严神秘地说:"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了。"王子冲接过黄小严递给他的钱,立即兴奋地买了几个苹果,分给黄小严和黄小肃每人两个。他乐颠颠地说:"吃吧,我请客。"王子冲等他们俩接过苹果,就撒开腿向16号楼跑去,那里住着他们班的几个女同学,他急于要告诉她们,明天可以参加他的生日宴会。黄小严和黄小肃看着手中的苹果,心里很不好受。以前他们爸爸做的就是水果批发的生意,他们家的苹果比馒头都多,现在他们却要接受王子冲的恩赐。黄小严问黄小肃:"你吃不吃?"黄小肃摇了摇头。黄小严就冲着王子冲跑去的方向喊:"王子冲!"王子冲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干什么?"黄小严喊道:"快跑。"然后他对黄小肃说:"你知不知道打猎这个词?"黄小肃疑惑地摇摇头。黄小严说:"打猎就是王子冲跑,我们用苹果砸他,看谁能把苹果砸到他身上。"黄小肃对这个词很感兴趣,他想立即知道这个词的威力有多大,于是他率先抡起胳膊,把其中的一个苹果扔向呆在原地莫名其妙的王子冲。王子冲突然看到一个苹果向他飞来,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黄小严又喊道:"王子冲,快跑。"王子冲这才意识到有危险存在,他撒腿就跑。黄小肃的苹果没有砸到他身上。但是随即而来的黄小严的苹果就有些杀机,它不正不歪地正砸在他的小腿肚子上。王子冲"唉哟"一声蹲了下来。这个时候,黄小肃的苹果也飞了过来,王子冲偏了一下头,苹果和他的耳朵打了个照面,掉到了地上,他的耳朵还是挺敏感地感到了一丝疼痛。他远远望去,黄小严又抡起了胳膊,于是他顾不上小腿肚子上的疼痛,站起来没命但是一瘸一拐地向16号楼跑去。黄小严的第二只苹果没有击中目标,这让黄小严很失望。但是王子冲像是受伤的黄鼠狼般的奔逃还是让他挺高兴的。
       晚上,黄小严和黄小肃挤在床的一边。在另一边是他们老家的一个亲戚,他不洗脚,说梦话。黄小严和黄小肃的鼻子底下沾着一块泡泡糖,这有助于阻挡臭味的屡屡攻击。睡意很浓,可是入睡很困难。黄小肃对哥哥说:"爸爸肯定是不回来了。明天早晨大伯就要火化了。"黄小严说:"你少说点丧气话,爸爸说过要回来就肯定回来。也许他没赶上车,明天早晨才能到呢。"看着窗外浓浓的黑夜,黄小严仿佛看到爸爸站在乡下的黑暗中,焦急地等待着出发到城里来的汽车。
       大伯的葬礼拉开了序幕。亲朋好友们分乘几辆车准备去火葬场。阳光像是金子一样闪闪发亮。妈妈把两个黑纱往他们俩胳膊上戴,黄小肃问妈妈:"爸爸怎么还没来?他说过要回来的。"妈妈瞪了他一眼,"别说那么多话。"然后妈妈就走到司机跟前,向他交待行车的路线。司机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子,头上顶一个有宽边的帽子,还戴着一副墨镜。妈妈说话时,司机的墨镜一直对着妈妈,一动也不动。由于人多,黄小严和黄小肃只能坐在司机旁边的大包上。他们都沉着脸,和周围的人们很谐调。其实他们并不是因为悲痛,他们是因为爸爸的失约。黄小肃趴在黄小严的耳朵边说:"我早就知道爸爸不会回来。"黄小严也趴在他耳朵边说:"也许爸爸会在最后一刻到达,你知不知道,关键人物都是在最后一刻才出场。"司机伸出手在黄小肃的头顶上摸了一把。黄小肃心里正不痛快,他举起手,重重地打了一下司机的手腕,司机就把手缩了回去。汽车上路了。
       黄小肃和黄小肃一直没有听到汽车上是谁在嘤嘤地哭泣,他们一直把眼光盯在车窗外,他们希望出现一个奇迹。这个奇迹正在他们的头脑中快乐地浮动:爸爸乘一辆出租车匆匆赶回家,一看送葬的人都走光了,他立即乘出租追赶他们,爸爸终于追上了他们,看到了他们,爸爸从出租车里探出头来,向坐在这辆车上的黄小严和黄小肃招手。但是直到汽车开到火葬场,这个奇迹都没有变成现实。这令黄小严和黄小肃失望万分。
       从车上下来,他们四下张望,希望会有另外一个奇迹出现。可是爸爸还是不见踪影。黄小肃悲观地说:"我们还不如没有这个爸爸。"他的意思是说,没有爸爸就没有那么多的希望,没有那么多的希望就没有那么多的失望。但是黄小严没有白吃几年干饭,他的信心不到最后是不会消失的,他说:"葬礼还没有结束,也许爸爸会在中间跑回来呢。"他们都怀着沉痛的心情往告别大厅里走。有的人开始没命地哭泣。妈妈也在抹眼泪。黄小严和黄小肃没有哭,他们跟在大人的身后往里走。是黄小肃首先发现了王子冲的爸爸,他拉了一下哥哥的衣襟。他们看到王子冲的爸爸站在告别大厅的旁边,身穿一身警服,在那里维持送葬的秩序。他一直低着头,还不时地用手去捂他的脸,但是黄小肃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低声说:"他在这里干什么?"黄小严摇了摇头。他们都在心里问自己,王子冲的爸爸在肉联厂杀过猪,开过出租车,从来没有当过警察,可他为什么穿着警察的衣服呢?他们随即还看到了另外几个他们非常熟悉的面孔,那些人都常常到他们家找他爸爸要债,现在他们都凑到火葬场来了。他们注意到,那些人穿着他们平时没有穿过的服装,他们都用手捂着他们的脸,但是他们的眼睛没有闲着,他们紧紧盯着送葬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黄小肃低声问黄小严:"他们是不是都是大伯的好朋友,来看大伯的?"黄小严小声说:"傻瓜,他们才不是大伯的好朋友呢。"告别仪式开始了。家属们站成一排,接受亲朋好友的致哀。他们当中当然有那个不洗脚的亲戚,还有那个络腮胡子的司机。他们都和大伯的亲属们握手。当那个络腮胡子的司机走到黄小肃面前时,他又不识好歹地伸出手摸了摸黄小肃的头。黄小肃立即还以颜色,他此时的心情比在车上时更不好,所以下手就更重,他的手打在司机的手上时发出了一个很闷的声音。他看到那个司机伸出另一只手去摸被打的手腕。
       告别仪式很快就结束了。但是并没有像黄小严说的那样,关键人物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最关键的时刻随着人们向大厅外走去而结束了。黄小肃和黄小严的心情很沉重。他们在来到门口时又看到了王子冲的爸爸,他捂着嘴扒着头使劲往人群里看。黄小肃和黄小严的失望此时已经到达了最高峰,他们同时冲到王子冲爸爸跟前伸出双拳,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他们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们哭着喊道:"都是你们害死了大伯!都是你们害死了大伯!"王子冲的爸爸躲着他们的拳头,他的样子很狼狈。送葬的人群当然知道大伯的死和这个穿警服的人无关,他们对兄弟俩的失态的解释是,他们对大伯的死是过于伤心了。他们纷纷跑过去拉开了黄小严和黄小肃的拳头。兄弟俩的脸上已经泪流成河。他们的悲伤使亲友们感到,一个好人的死去是一个多么大的损失。于是在葬礼的末尾,在黄小严兄弟俩的带动下,悲伤达到了高潮。
       烧完花圈之后,送葬的车队开始往回返。当然,黄小严兄弟期盼的爸爸也没有露面。他们的悲伤一直在持续着,眼泪打湿了他们的衣服。亲朋好友们均向他们投以满意的目光,在他们的眼中,作为两个晚辈,黄小严兄弟的表现是出色的。也许因此有人想到了自己百年之后自己的儿孙们会不会像他们一样。因为对未来没有什么把握,所以这些人就在悲伤的气氛中混水摸鱼地叹了口气。车队按来时的路线索然无味地走着。黄小严从模糊的视线中挤出一点目光,他看着窗外,也许在最后时刻奇迹可能出现呢?但是他看到的只有阳光,那些耀眼的阳光像毒蛇一样乱窜。
       车队在行驶到中山东路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慌乱,慌乱的起因是黄小严他们乘坐的汽车。汽车在人们没有注意的情况下突然偏离了正常的车道,疯了似的冲向了自行车道。那些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想着心思的人们不得不暂时丢开他们的心思,专心地躲避着这个发了疯的汽车。车内的亲朋好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的身体随着汽车的摇晃而有节奏地摇晃着。等他们反应过来了,他们就大声疾呼:"快停车快停车!"实际上在他们话音刚落之时,汽车停了下来,汽车停在了便道上。黄小严和黄小肃也停止了哭泣,他们偷眼看那个络腮胡子的司机,他们看到,那个司机的额头渗出那么多大大的汗珠。好在没有警察同志的参与,好在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好在一切都发生在悲伤之中,因此人们可以原谅司机的笨手笨脚。司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让他手下的汽车重新回到了队伍中。大伯的葬礼就是以这个小小的意外而草草收场的。
       回去之后,亲朋好友们要在一起进行一次悲伤的聚餐。聚餐的地方就在黄小严家院外的一个饭店中。黄小严和黄小肃早早地就从餐桌上撤下来,没有看到爸爸,当然就无法得到他们希望的天文望远镜和小霸王游戏机,因此吃什么好饭都意义不大。他们无精打采地到处溜达。黄小严说:"王硕他们该说我吹牛了,他们还等着用我的天文望远镜一块看流星雨呢。"黄小肃说:"林子强说,如果我再到他们家打游戏机,就得替他做作业。"黄小肃说完话就看到了王子冲,他正拎着一个塑料袋向他们这边走。黄小肃说:"哥,王子冲。"黄小严咬着牙说:"他来得正好。"他们站在那里等着王子冲走近,他们看到王子冲提着两个酱猪蹄子。黄小严拦住他,"王子冲,你干什么呢?"王子冲的脸上的兴奋就像是一个大大的包,他说:"我刚刚过完生日,我请好几个同学去撮了一顿。她们女同学不爱吃这个,我拿回家让我爸吃,他爱吃。"黄小严说:"王子冲,我想让你还钱。"王子冲吃惊地问:"为什么?我昨天才刚刚借的。"黄小严说:"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让你还钱。"王子冲说:"我刚刚花完了。"黄小严坚持道:"不行,我要你现在就还。"王子冲为难地挠着头:"我没有怎么办?"黄小严说:"我不管,没有也得还,你不还我就揍你。"王子冲情知不妙想拔腿跑,但黄小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口,他伸出手就打了王子冲一个响亮的耳光。王子冲哭了。黄小严松开手,王子冲很熊包地坐在了地上。黄小严说:"我今天就打你一巴掌。下次我再看见你,你要是还不还钱我就打你两巴掌,第三次我就打你三巴掌。"王子冲坐在地上非常委屈地大声痛哭。他的哭声在黄小严听来像是一个落进水里的小鸡的叫喊。他拉着黄小肃扬长而去。
       妈妈一直在忙着与亲戚们告别,到了晚上,妈妈疲惫地坐在自己家中,重重地出了口气。黄小严问妈妈:"爸爸说过要回来的,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妈妈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爸爸要回来?"黄小严只得老实交待了他们背着妈妈给爸爸打电话的事。昏暗的光线中,妈妈的脸色很难看,但是妈妈没有生气。妈妈搂过了他们俩,说:"你爸爸没有骗你们,他回来了。"黄小肃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他哭着说:"没有,爸爸没回来。"妈妈说:"傻孩子,爸爸还摸了你的头。"两个孩子瞪大眼睛看着妈妈。妈妈说:"对了,那个大胡子的司机就是你们爸爸。他现在已经走了。"夜里,黄小肃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爸爸,爸爸回家了,他没有长胡子,没有戴墨镜,没有戴帽子,爸爸还是长得和成龙一样帅,爸爸的鼻子还是比成龙的要大。爸爸买来了游戏机和天文望远镜。当他梦到他玩完了游戏机一起去和哥哥看流星雨时,他就醒了。那时候天光刚开始有些亮,他没看到哥哥,于是他走到妈妈屋里,推醒还在睡觉的妈妈。他们找遍了屋子的角角落落,也没找到黄小严。后来妈妈说:"也许他出去跑步了。"可是黄小严是从来不跑步的。但妈妈总得要有个理由等待。到了早晨8点,妈妈的理由就飞走了。她准备到外边去找黄小严,这时候黄小肃突然说:"妈妈,我知道哥哥去哪儿了。"
       责任编辑 陈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