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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事犹未了
作者:韦晓光

《十月》 2000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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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个春意融融的日子,山雾还未散尽,村里老老少少便现眼在各自的田头上,耘田播种,一派忙碌。可村里,单独有个人不忙碌,便是土秀才文星。村人忙得恨不得头当脚,文星看上去却清闲得很,拿着枝笔和小本本,东家田头站站,西家地头坐坐,问着些有关春耕的话。村人不解,笑说:文星,问这些事,卵用?文星却答:派大用场*%!
       村人虽笑,心里也清楚文星在舞文弄墨,给外头写稿。在村人眼里,文星是有些不务正业,有本事放着自家的田长茅草,去写屁眼样文章的人。起初,文星写的豆腐干登在地区报上,村人倒对文星刮目相看,竖拇指称文星是村里的大秀才。只是有一次,文星采写了篇稿,反映乡里挪用救灾款的事,在地区报上刊出来,乡政府受到了严肃查处,村人连说笔杆子能杀死人。可在年终分配救济款时,乡里就少分了山头村的救济款,村人去反映,乡里干部还讲风凉话,说山头村稿费吃吃就吃死了,还要救济款?到这时,原以为笔杆子能杀死人的村人如梦方醒连骂文星害死人!于是便有人劝文星修修心,千万别再作恶*%。可文星死牛不转弯,照写他的豆腐干。前些日子,文星还闹笑,差点让人灌了粪。文星虽三十出头,可至今还未安个家。不知怎么弄的,居然看上乡中学一名刚从师专毕业回来的女教师,因而,文星把豆腐干投出去时,把这女教师的名字也放了上去。这豆腐干在报上登出来后,有人问文星,和他名字挤在一块的是谁?文星一脸的喜,说,是正在热恋中的人。不知怎的,这话传到女教师那里,气得女教师把这豆腐干撕得粉碎不算,还叫父母兄弟一帮人找了文星算账,要他恢复名誉,要不就要给文星灌粪。全仗村长木达和村人大米出面做圆场,好说歹说,让文星写了字,道了歉,才了这事。村人却笑,说文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事后,村人总以为文星会把笔杆子丢了,可想不到文星还是没事样,写着豆腐干。
       今日,文星进行实地采访,是想写篇反映山村春耕春播的稿子。采访了半日,村人还是丢三落四,讲不到点子上。文星转到村人大米面前。村里,文星最敬大米,大米不但知道这文化的价钱,还常常给文星提供些写豆腐干的题材,文星叫了声大米大伯,蹲在田头,一句一句问,大米一句一句答。问了一阵,文星到最后顺便问了句:对今年的春耕有什么想法吗?
       大米说:没想法,只是不知上头干部死到哪里去了,人影也见不着!
       文星合了本本,说:大米伯,这句话讲到点子上,我这稿子好落笔了。大米说:笔杆子要好好耍,千万别出差错!
       文星说:错不了!拔脚离去。文星在大米那句话的点拨下,突然找到了灵感,一篇题为《山村春耕忙,不见干部下乡来》的报道稿,涌在了心头!文星回到他的小木屋里,奋笔写起了豆腐干……
       2
       约是日头爬上山头,撒下一片金光,把个山头村染得煞是好看。村道上的鸡鸭不知何故,突然呼呼啦啦,惊叫着向村尾涌去。继而,村子里的狗也狂吠起来。田头上忙碌着的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说:鸡鸭狗,莫非瘟了?
       村子里闹惶惶。村长木达惊了下,放下手里的谷篓,爬过丘田,叫:大米叔!
       大米顾自忙着活,只应了声嗯算是作答,木达虽是一村之长,可凡事都要大米拿定准。按村人的意愿,包括木达村长,都说大米当村长更合适。村人服大米硬头,什么事都敢插一手。前回,村里换届选村长,村人都想选大米,只是乡长不同意。说彻底点,是吴乡长不点头。乡长不点头也是事出有因。乡里为了改变对外改革开放的形象,改建乡政府新大楼,造了一半,缺资金,大楼搁住了。乡长没办法,只好变相向全乡农民收取建设费。其他村都收得顺顺当当,可收到山头村,却让大米扛了一杆,拒缴!吴乡长也不是糯米团,就组织全体乡干部浩浩荡荡开进来,说是谁拒缴,就拿谁开刀,气势汹汹。大米见势不妙,来了个缓兵之计,开口叫村民都缴了。吴乡长比较顺当地收了款,临走时,还握了把大米的手,感谢大米在这次缴款中起了带头示范作用。可大米这个活鬼,吴乡长前脚走,后脚就叫起村子里的土秀才文星,上访到县上的减负办,告了吴乡长的乱摊派。正巧,县上正要抓典型,就把这乱摊派当了典型抓。害得吴乡长吐出全乡收的款不说,还让他吃了全县的通报。村秀才文星配合着还写了篇题为《乡政府乱摊派,受县政府严肃查处》的报道,在地区报上刊出来。大米这一手,坏了吴乡长的好事不说(新大楼搁住了),还搞得吴乡长是灰头灰脸,成了乌眼鸡。因这事,吴乡长不但对大米有气,而且对山头村也有气,自这事后,吴乡长的脚迹就未踏过山头村。只是换届选村长时,吴乡长才来山头村露露面。村人嚷着要选大米当村长,吴乡长做了点手脚,说是选大米当村长不是不合适,只是上头有政策,时下选村干部都要年轻化,年过半百就不考虑了。正好大米是五十多一岁,吴乡长这一刀过来,就把大米杀在一边,搞得村人很卵火,就选了佛样的木达当村长。村人都不是不长眼,选乡人民代表时,就犯了乡里的意图,选了大米当乡代表。这样大米照旧是村里的主心骨。
       这时,佛样立在大米眼前头的木达,忍不住又说:大米叔,莫非村里有事?
       大米答出一句话:没事*%!
       村长木达心宽了过来,就嘿嘿地离去。突然,村子里的鸡鸭狗,又是阵乱鸣乱叫。田畈上的人,停了手里的活,循声望去,只见村头隐隐过来一群人。在鸡鸭狗大鸣大叫中,村人才看清是吴乡长领着人来。村人嘀咕说:吴乡长好,春耕春种知道带人来*%!
       村民嘀咕着,木达村长又钻到大米跟前,说:叔,吴乡长来了!大米说:吴乡长关我屁事。
       想不到大米说出这话,木达村长的意思是叫大米一起去迎吴乡长。
       木达就是木,还是说:一起见乡长*%!大米不应声。吴乡长那边却叫:木达!木达村长呢?
       大米说:你还傻立着干吗?这一说,木达才木木地去,自打当村长,这种场面见得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应付这种事。近了吴乡长跟前,还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嘿嘿着脸,双脚擦着脚腿肚上的泥。乡文书小何看了不顺眼,说:木达,没长眼,乡长来了都看不见。这一说,木达更木,吐出句:乡长,稀客*%!一旁的吴乡长听了,浅浅一笑,说:木达,你当村长,总不能叫人站着吧?木达回过神来,立马说:到家里坐。
       山头村是个空壳村,空壳得连上头来的人也没个落脚的地方。木达把吴乡长一行人,往家里带。木达家住的是破房子,到了家门前,大家见房子摇摇欲坠的样子都止了步,倒是吴乡长不见怪些,跟着木达进了去。木达拉开喉咙喊:家里的,来客了,泡茶水!许是木达嗓门大了些,居然震落屋子木梁上一撮墨黑的灰尘,落在吴乡长的身上头,把件雪白白的衬衫像是撒了黑墨水,弄得木达直抓头,不知如何是好。小何秘书眼快些,过来仔仔细细扑了灰尘。吴乡长对木达说:木达,你这新当村长的,要想想办法把自己的贫困帽先脱了!木达说:乡长,我这笨头笨脑的,不知何世能脱这穷帽*%!吴乡长说:你当村长的都说这话,这村子还有救啊!吴乡长把啊的声音拉得死长。木达没顺乡长的话说,说:乡长,我这是破牛拉犁,拉到哪算哪!
       讲着这些,木达婆娘泡好茶,把一碗碗的茶水送过去,大家喝着,就有人说:这水稀甜,比矿泉水还矿泉水?木达接口,说:这村子就水好!说完,拎着暖水瓶去倒茶水。木达呈一脸笑倒水,心里却在嘀咕,这日中午的饭还不知如何落实?来的至少要三桌。想到这事,他立马想起前回县里工作队二十多人住到村里搞扶贫攻坚。住了一个月光景,坚没攻下,倒把村里吃了四千多元(都是农户赊来吃的),当时讲好,这款乡里返给村里,可半年过去,总不见这款子。就问小何文书:何文书,前回工作队吃了的款,带来了吧?这话,讲得白了一些,小何文书一脸不高兴,回答说:木达村长哎,黄世仁讨债也不是这样讨*%!小何文书虽讲得牛气冲冲,但心里清楚,乡里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付不了这款。木达被小何文书讲得脸白白,心里是酸死了,若是何文书这款带来了,刚好日中饭派用场。木达想戳小何文书一句,可吴乡长在场,就把话吞在了肚,说:何文书,我只问问*%!小何文书想回话,让吴乡长断了,说:小何,下回记着把这款带来。小何文书连连点头。吴乡长叫木达坐下,把来的意图说了,乡长是专程来催收农林特产税的。吴乡长虽讲得轻描淡写,木达肚子里却直拨皮鼓,乡财政所的小黄所长前阵子已带人来过三五趟,可多数农户却手头紧得很,缴不上。木达就说:吴乡长,这事能不能再宽点日子?吴乡长脸拉得指头宽,说:我也想宽收,只是皇粮国税,我头没那么大,不缴可是要犯法子啊!吴乡长话音未落,乡财政所的小黄所长就拿出张报纸,指给木达看,说:这报纸上正登着抗缴国税,坐牢判刑的事。木达说:这理懂*%,可眼下春播春种的,村人有点钱都用在买农药化肥上头了。一听这话,吴乡长脸肿起来,说:按你讲,这税就不缴了?木达连说:这得缴,这得缴!
       吴乡长瞄了眼木达,见他一副鱼药不死的样子,说:实话说,今日不缴了这税,首先是你当村长过不了这关。木达这个老实人,有时也会出点小鸡肠,说:吴乡长这破村长我是挂在脚肚边*%!要说收这税也得全村干部出力才弄得转!吴乡长听听火上来,说:我当乡长的,只抓头不抓尾,山头村的事,我只认得当村长的!一旁听着的木达婆娘,见乡长乌着脸,插言:吴乡长,当村干部有难*%!木达火得没处发,说:死开,别瞎叫!婆娘被木达气得扭着屁股去了灶火间。吴乡长又双手指在腿上弹了一阵,见木达愣着,说:这样吧,村里收不起来,就乡里收!吴乡长说了这话,小何文书就心领神会地喊:大家准备动手!
       木达蹿起来,拦了小何文书,说:大家坐,这事等我同村干部通个气再说。木达村长担心,乡里这样去收,弄不好要出大事。村里就有人说过,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乡里这帮人去,万一动手动脚起来,吃亏的不是村人?这些吃皇粮的可是脚底抹油,有事了,可以溜之大吉,可当村长的,溜不了啊!想着,木达堆起笑,求爷样把大家缓下来,就到灶火间吩咐婆娘弄日中午饭。吴乡长从屁股袋里摸出点钱,递给小何文书,说:这钱拿给木达,日中午分到农户弄来吃。
       小何文书进到灶火间,不一会,木达却推着钱出来,说,吴乡长,你这样就把这村子看扁了。吴乡长拉下来脸,说:这事听我的,你只要把税的事解决了,就千好万好。
       3
       木达连说当不起当不起,收下钱,拔脚就去落实吃饭和缴税的事。吴乡长目送木达的背影,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味道。收这农林特产税,吴乡长也觉得有疙瘩,有些收不下手,向县上反映过,反让分管的副县长批了几句,说是他当乡长的不能一般见识,一切都要从全县大局来看问题,做工作。吴乡长被说得一肚子的不高兴,有点抵触情绪,对收这农林特产税一拖再拖。县上也很有水平,催了几次还未见收上来,就来了个釜底抽薪,扣了每月要拨给乡里给乡干部发工资的款,来抵税。断了工资款,吴乡长再没退路,总不能让手下的人喝西北风!于是,乡里几个头头落实了承包制,每人包到村来收这农林特产税。吴乡长让其他头头先挑挑,其他人挑过剩下个山头村给他。乡里头头谁都清楚不过,山头村最穷,穷得是骨里生刺---最难对付。可几个乡头头都包到村,万一吴乡长自个包的村,收不上,这乡长的脸没处搁。无奈,来之前,吴乡长就和小何文书、小黄所长通了气,到山头村收税,要唱红脸白脸,软硬兼施,才会有效果。当然,吴乡长心里头清楚,只要能弄通村人大米,这税就好收了。可前回的事,生了疙瘩,吴乡长总感到见了大米有些不顺眼,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放下脸面的。正想着,木达带着七八个村干部进来,说:乡长,日中饭派下去了。吴乡长没理会,只说:村头头都来了?木达说:都来了。吴乡长正想开口,村头头连说:吴乡长到村里真罕见!木达说:莫吵,听吴乡长指示。
       吴乡长没指示,只说了这次来收税的意图,说是乡里也知道山头村穷,缴税有点困难,乡里也想把这税拖过去。只是上头压下来没办法,乡里也想过,这农林特产税,给山头村免了,其他村也会跟着要求免,乡里摆不平,只好收。吴乡长也叹苦,乡里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吴乡长讲得句句入耳入脑,村干部听了,连说吴乡长讲得没话讲,这税是得缴。只是村里这阵子实在困难,能不能再宽几日。吴乡长摊底,没办法,全乡其他村就盯着山头村。这时,乡财政所小黄所长还插言,说:全乡其他十个行政村都统一了口径,山头村什么时候缴,他们就什么时候缴!
       有村头头蹿起来,说:婊子村瞎眼了,怎把山头村当榜样了。吴乡长批评这村干部,说:当村干部讲话不能太落后。山头村的村头头见这事躲不过去,说:这税怎么收?吴乡长便手示小黄所长说。小黄所长拿出本本,先是讲了一串数字和百分比,村头头是鸭听天雷样,直到最后,说出户摊五十。村头头支着的耳朵,才软下来,说:小黄所长,再说说!小黄所长说:户摊五十元!
       村头头眼珠子牛卵样弹出来,去年户均才收二元,今年却一下蹿到五十元。木达说:小黄所长,怎又涨价了。小黄所长摊手,解释说:这是县上头下达到乡里,乡里再根据基数分摊到村里户里的!吴乡长见村头头一脸乡里吃冤枉的相,说:小黄,把文件拿出来看看。小黄所长从皮包包里翻出了县上的红头文件,村头头一圈转过去看,议论着说:县上这样收,吃黄肿了。有个村头头讲得更露骨,说:难怪生癌的人这样多,就这样吃死*%!吴乡长听不过,说:烂话少讲了,上头文件规定死死的,谁都没办法。木达附和说:是这话!说了这些,又没人吱声。半日没插过嘴的小何文书说:老实讲,皇粮国税,赖是赖不掉的!小黄所长故意把红头文件弄得啪啪响,说:税法谁敢抗!把在座的村头头弄得眼白白,像鱼药不死样。
       这时,有农户过来说,好吃日中饭了。木达村长和吴乡长商量,先吃了这日中饭,再收税。吴乡长不同意,说是不谈妥收税的事,大家就饿肚皮,不吃日中饭了。事情僵住了。木达提出要求,再让村头头出去合计合计,再给一个回音。吴乡长点头,小何文书却说:快点,肚皮饿死了。
       木达带了几个村头头出来。就有村头头骂:这款死不缴,让这些吃皇粮的婊子儿喝尿去。……木达堆着个苦瓜脸说:骂卵个用,得想想法了*%!有村头头说:村长讲得在理,得想法子才有用。
       村头头抓了阵头皮,几个的意思,还是找大米拿个准。村头头转到大米家。大米家的一头猪正炸了栏。大米正忙腾着把头膘肥的猪,嘿嘿地弄到栏里去。这日,这猪也怪,呜呜地喷着口涎,就是死不进栏。弄得是大米一身大落汗,连骂死猪瘟猪。恰巧村头头来帮着弄,见了这场景,大米婆娘连说:全靠人多,要不大米独个人弄死了还弄不进去。帮大米把猪弄进了栏里去,木达开口,把吴乡长带人来收税的事说给大米听。大米听了,半日没吭声。木达催说:大米叔,你看这事怎办!大米盯了眼面前的村头头,说:凡事都得有个轻重!有个村头头没懂大米的话,反说:按我讲,屁都不缴!大米白了眼,说:我看,在座的头还没这么大。有个村头头就掰指头,说是大米前回捅了乱收费,不就把款免了。大米拉下脸来,说:丁是丁,卯是卯!大米还接着说,前回是乱摊派,党中央、国务院有文件作后台,可吴乡长这次来,是收皇粮国税,理在吴乡长手里。大米还看远了一步,说:吴乡长敢带这么多人来,弄不好就有圈套在里面。因是吴乡长前回的气还未出,很有可能借收税,算到山头村会不缴,来个旧仇新报。大米这一说,村头头听得是气都喘不过来,连说大米有眼光。有个村头头指天戳地地骂,吴乡长这婊子儿不是人,这种恶作的事都想得出来,要大米下回开人代会,×了这婊子儿。大米说:有屁,有本事到吴乡长面前去放。木达村长打圆场,说:叔,按你说,这款得缴!
       大米说:得缴!一分不能欠!木达村长摊手,说是粗粗算计了下,每户五十元,全村一百二十户,约有三十户拿不出这五十元,除非把锅子卖了差不多。大米听着,说:真有三十户?村头头就报户头,刘元芳家是上门女婿,劳力弱,吃口多,连买盐都没钱;定万家上有老,下有小,前日小女儿读书,都是村长借了三十元,才报了名……三十户有板有眼,有实有据地报出来。这下,大米吃惊了,说:三十户就得有一千五!
       这一千五佰元,想来议去,几个都感到没处着落。突然,木达村长拍脑袋说:有办法了。木达想到了前回扶贫工作队吃了欠村里的伙食费,拿来抵,几个都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大米也说:抵倒是个主意。
       4
       从大米家出来,木达村长和几个村头头一脸喜色地给吴乡长回话。
       吴乡长一听说村里要把县里扶贫工作组欠的伙食费拿来抵税,脸又拉得成手指宽,说桥归桥,路管路。那伙食是县上工作队来吃的,有本事你们自己向县长讨去。乡里是好心,答应乡里宽余时,给村里补助,想不到好心让狗吃了。如果真这样,乡里是一毛不拔了。吴乡长越说越激动,还拍了桌子,拍得桌上的洋花碗啪啪跳起来,说:山头村干部太不识相了。
       木达见洋花碗差点让吴乡长拍翻了,慌得连说:吴乡长,这事不提了。
       可吴乡长还不歇气,说:我这当乡长的是为你们着想,要不让你们吃官司去。
       小何文书和小黄所长讲得更凶,说是再拖下去,就要犯抗税罪,村里头头少不了坐二三年的牢。
       一听说要坐牢,村头头见事情真的严重起来,忙说:这税得缴!于是,村头头就同吴乡长要求,叫乡里来的人去吃日中饭,村干部分头分户去收,保证日头落山前收齐,缴到吴乡长手里。吴乡长见火候到了,点头答应,示意乡干部去吃饭。乡干部去吃饭,可木达村长等村头头心里还是犯难,这税真的难收齐,便又到大米家,说吴乡长不同意用伙食费抵税,大米听了,也是一脸乌云,说不出话。木达村长叹:上头逼得这样凶,真没主意。大米还是没话。木达一脸苦瓜相,自言自语:要不就我去坐二年牢,在场的帮我看看家!
       大米嘿了声,说:木达,你当村长的眼浅!
       木达像是要哭出来,说:大米叔,我这当村长的,这点事都顶不了,还有脸皮见人?
       村头头说:木达,这怨不了你,要没面皮在场的都没面皮!
       大米没理睬这话,只说:你们分头去收,缴不出三十多户的钱,我大米垫。
       三十户就是一千五百元钱,大米哪来的钱?在座村头头都清楚,大米家里也不宽余,也是挤着牙缝过日子。大米见几个脸上疑疑惑惑,说:看我干吗,快去收款!木达村长与村头头,心里揣着疑团,分头挨家挨户去收款,猜不着大米到哪里去弄这一千五百元。
       村头头分头去收款,直到太阳傍山时,才把村子转过来。收款的结果是,果真有三十户缴不出。除了三十户实在是穷困外,有一户是土秀才文星不肯缴,说是缴这税没理没法!木达村长等村头头收了款就又拢到大米家。
       大米的举动,着实让村头头吃了一惊:大米把自家那头膘肥的猪已捆绑得严严实实,候着人扛了去!大米把猪来抵这一千五百元,可这猪,村人都知道,这是养着为儿子办喜事的!
       捆绑在长间房的猪,呜呜叫着,村头头别着眼,像是做贼让人逮住似的,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大米却喊:傻站着干吗?抬了去!可在场的村头头只身子震了下,实在下不了手。木达挤出句话,说:我宁可坐牢,也不抬这猪!
       大米却说:你们不抬,我扛!说着,扎脚抡手,自个把猪扛了个起。这时,木达村长几个,实在熬不过去,才去接过手。这时,村头头才看清,大米也是眼湿湿。木达村长等村头头拿着款抬着大米家的猪,去吴乡长那里缴账。吴乡长还以为村里故意做戏给他看,发了点脾气,说木达这样做是有意让他落不了台。木达一再解释,并说这猪原是大米家准备办喜事用的,吴乡长气才顺过来。可小何文书和小黄所长却鸡蛋里头挑骨头,说这猪弄不好不值一千五百元。木达村长就掰指头,猪肉、内脏等一一作价。几个还不放心,还拿了秤,称了斤两,算算值一千五百元,才把这猪当过来。忙过这些,吴乡长脸色好看起来,顺带表扬了山头村的头头,说:通过这次收税,证明村班子还是有战斗力的,希望再接再厉,发扬光大。在表扬了村头头后,吴乡长还放下面子,特意到大米家,看了大米,表扬大米不愧为乡人民代表,风格高。大米回答说:混田泥的,只凭良心做事。吴乡长笑,说:凭良心做事,就是风格。说完,吴乡长还与大米握了握手,才离开。
       吴乡长出了大米家,叫了村里两个农民,抬着大米家膘肥的猪,打道回府去了。
       木达村长和村头头总算把这事应付过去。可木达却担心,往后,这三十户困难户若挤不出钱,大米家这头猪就贴了。这时,却有个村头头点醒,说是这三十户叫大米垫是没办法的办法,可文星这婊子儿一年到头稿费吃吃都吃死了,不缴税,叫大米垫,是绝良心的事。几个村头头一听有理,就扎脚抡手,说是今日要好好修理这文疯子!要他把钱吐还给大米!
       5
       木达村长等头头嚷着要文星吐钱。文星却在自家的木屋里抓头皮。原先想好豆腐干的思路,让吴乡长一行来收税,搅糊了。
       文星有一阵子发过癫,向村人宣称要当一名农民律师,没日没夜一头扎进法,只要见了带法的书,便捡废纸样捡来,带回家。钻了一通法,自言修到正果,就到县上司法局报名考资格。可因他没文凭,连报考律师的资格都没有。文星灰头丧气回来,见了屋子里一大堆法律的书,还哭了一通鼻子。律师当不成,还是重操旧业,写豆腐干。去年,文星就觉得这农林特产税收得不对头,找过税法来对照,山头村除了种田外,山上只长着些稀稀拉拉的茅草,如个癞痢头,根本没农林特产,哪来的税?去年这农林特产税,乡里向每户只收二三元,文星发现了问题,也没在意去论理。然,山还是这些山人还是这些人,今年每户的农林特产税却一下蹿到五十元,文星越想越不对头,翻箱倒柜,找出了农林特产税的小册子,上头清清楚楚:农林特产税必须据实征收。文星又拿了报纸上刚登出的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切实做好当前减轻农民负担工作》的通知来对照,通知里头再次强调,严格执行国家农业税收政策。农林特产税必须据实征收,不得按预计产量、预计价格计征,不得层层下达指标或者提前征收,不得按人头、田亩平摊征收。很明显,乡里收这税不合理。或者说是乱收税。对条文进行仔仔细细的核对后,文星觉得,要用笔,为村民讨个理。文星撕了写春耕的稿子,坐下。在雪雪白白的稿纸上,写下这样一个题目:《乡政府错用税法,强行收税,村民连喊皇天》。
       可这时,木达村长等村头头却破锣样敲来,喊:文星,文星!
       文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应声下楼。一个村头头蹿到文星面前头,说:文星,全村人都缴了税,就你不缴,实话问你,缴不缴?
       文星说:不缴!不缴?剥了你的皮!这村头头边说边就要动手,让文星吃拳头。全仗木达村长一把拦住,说:文星,你不缴,天都不肯!
       文星却大笑,说:我看山头村的干部,都是木头死卵!
       婊子儿,你无赖了,还敢说村干部是木头死卵。一村头头边说边跳过去一把抓了文星的衣领。文星不还手,还是笑说:这种税都缴,不是木头就是死卵!
       村头头问:这税怎了?文星一字一句吐出来:你们都让吴乡长骗了,税法上规定,我们村根本没这税。抓着衣领的村头头一下松了手。木达村长一脸狐疑,想是文星文疯子胡言乱语,说:你发文癫疯了!
       文星没应,到楼上拿下小册子,一字一句念给村头头听。村头头听了,渐渐有些明白过来,村里是没农林特产,哪来的税?按这样说,村头头真的让吴乡长当木头死卵?村头头骂:文星,你婊子儿怎不早讲?
       文星却说:我哪想到你们的水平会这样低,这点理都不懂?
       村头头一脸哑巴吃黄连相。几个议论着,吴乡长这种绝良心的事都敢做,要挖了这婊子儿的骨头。木达村长老到点,说这事得让大米看看,是不是这回事。一村头头省悟过来,说:快去,要不大米这猪就死定了。
       文星、木达村长等村头头赶到大米家,一进门就大米大米叫,说:这回真的让吴乡长当木头死卵!大米有些不信,说:有这事?文星就把税法条文逐条逐句又念了一遍,大米一听,真的有点不对头,自个拿过税法,越看越吃惊。木达急着问:大米叔,这税是否收得有鬼?
       大米已成了个乌眼鸡,半日才吐出句话:吴乡长我怎瞎了眼投票选你当乡长!
       这时,在场的个个已实实在在感觉到真的当木头死卵了。木达村长如丧家犬,叹:村民知道,还以为村干部与乡干部合一伙,吃这钱*%!文星看了眼木达,说:你们当村干部就软骨头,让乡里当狗使!
       大米板下脸,说:少放屁,到乡里去。这时,村子已墨黑。大米、文星、木达村长等村头头,亮着手电筒,连夜赶到二十里外的乡政府,向吴乡长讨理!
       6
       到了乡里,大米、文星、木达村长与村头头,看得是眼白去,大米家的猪已被宰了。小何文书、小黄所长在一旁指手划脚,吆喝着给猪开胸剖膛!
       大米心痛得心里喊皇天!可他还是忍着,没事样,绕过杀猪的场面,扑鼻的血腥气,捂了鼻孔,去找吴乡长。正好吴乡长在办公室里,翻《人民日报》。几个进去,吴乡长没在意,顾自稀里哗啦翻报纸。
       文星叫了声:吴乡长。吴乡长抬头,手里还抓着报纸,说:几个这么空闲,夜里还到乡里?
       大米接过话,说:吴乡长,我们几个想问问,这农林特产税是否收错了?
       吴乡长没听清意思,说:不是算得清清楚楚的吗?
       文星插过话,说:不是账算错了,而是该不该收这农林特产税。
       吴乡长听了,说:这是有税法规定的。文星说:如果按税法上规定,这税就不该收。
       吴乡长装懵懂,说:没这事。停了下,又说:按你说,乡里在乱收*%?
       大米说:文星你把条文拿给吴乡长看看!
       文星把小册子翻出来,递过去,吴乡长接过,看着。大米等几个,以为吴乡长看了会大吃一惊。想不到,吴乡长只瞟了眼,把小册子丢过来,说:老黄历了!
       文星眼珠子弹出来,说:去年刚下的,怎又变老黄历了?
       吴乡长说: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说完,吴乡长撇下几个要走出去。几个愣了下,大米回过神,说:吴乡长,你是一乡之长,是全乡老百姓的父母官,做事该是丁是丁,卯是卯,千万别糊弄百姓。
       这话许是触动了吴乡长。吴乡长止了步,转过身,说:大米,村头头都在场,我说实话,这事我当乡长的也受气!
       文星反戈一击,说:乡长你受气,不能拿百姓头上出气!
       这话激了吴乡长。他就把为这税吃了县长批评的事,全都倒了出来,说:你们以为我吴乡长就是个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啊!
       几个一听,忙乡长乡长叫,说这就不关吴乡长的事。吴乡长绷着的脸才松了下来,说:这事不但是收你山头村,全县其他地方照样收,吃亏的不是你一个村,我劝你们村头头,这事千万别烦了,还是回村抱老婆去。
       大米仔细听着吴乡长的话,心里有谱后,说:吴乡长,按我大老粗讲,既然收错了,这款就得退。大米一提头,木达村长也附和,说是有的村民连买盐也没钱,是借钱缴这税的。文星把话补过来,说:当官的,可真要为农民想想。
       要退钱,吴乡长又脸绷起来,说:这款退不了,你这村退,其他村怎么办?
       文星说:其他村是其他村,不关山头村。
       吴乡长说:实话说,单就山头村我就退!
       木达村长说:乡长,你偷偷退了,我们绝对不露口风!
       吴乡长鼻孔放气,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大米说:乡长,该退就得退,又不是货郎敲米糖。
       一听大米的话认真起来,大米前回捅了乡里乱收费,觉得大米是个烂头虱,痒得很,今日收税贡献了猪,倒有了些好印象。这下,大米头颈筋暴出来,这些好印象荡然无存。看着,眼出火,说:我最后说一句,这款乡里死也没法退!
       吴乡长转身走了。大米霍地蹿起来,说:吴乡长,这款退不退我不管,这猪我得背回去!
       吴乡长回过身,说:大米,猪背回去可以,得拿钱来赎!
       大米一听,火直往头上蹿,几乎是一字一句:乡长,我也实话说,这样不明不白,我不如背回家去喂狗!
       这话刺了吴乡长,说:大米,你以为当个乡代表,就霸三霸四,胡作非为?
       大米说:谁胡作非为,我是向你乡长讨理!
       两个争着的声音,把几十个乡干部引了过来。吴乡长这下声音更壮了,说:大米,我吴乡长今日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背得了这猪,谅你也出不了这个门。
       这话一出,气氛骤然紧了起来。木达村长忙拉大米衣角,说:大米叔,这事回村再说。大米劈了木达的手,顾自冲到楼下,去抱已被开了胸剖了肚的猪。可大米还未抱上手,几十个乡干部都涌了过来,一下把条猪夺了过去。大米挺起身,想冲上去,却让文星、木达村长等几个头头拦住了。大米死命挣脱着,嘴像让东西塞了样嗷不出一点声响。几个见这样下去,大米笃定要吃亏,半推半拉,把大米弄出乡政府门口,这时,大米喉咙里嚷出句话:我要上告!
       7
       乡里出来,回村,大米乌着脸,没声响,身子像山压了样沉。木达村长等村头头就拿话安慰大米,说是乡里这些婊子儿吃了这猪肉不生癌也会生儿不长屁眼。文星说:我要写稿曝光,让乡里吃进的猪毛也吐出来!
       大米还是没接嘴,只听着几个嚷着,心里想着上告的事。这事乡里太没理!正当合法收,村民砸锅卖铁也缴得心甘情愿,可这样挂羊头卖狗肉,不明不白地胡乱来,怎么叫人心服口服。真的是该收,大米不要说一头猪,就是老命也舍得赔上去。想着,心里定下落雪打出汗,也要讨还这个理。
       回到村,已是下半夜,几个没歇脚,直接到了大米家。大米这才向几个摊底:明日上县里去告!
       大米要上告,木达村长等村头头却担心,要告就等于告了乡政府,俗话讲,民不与官斗,怕是平头百姓这粒黄豆,驮不动政府这盘磨。大米却说:人活一口气,树长一张皮!这事要弄个水落石出!文星也附和,说:这不是与官斗,是与官要个理!
       话虽这样说,村头头还是心里拧把汗,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前回,吴乡长搞摊派,捅上去,虽把吴乡长弄成个乌眼鸡,可最终分救济款时,村里还是吃了个大亏。还是文星反对,说:这回不同前回的事,反正村里亏都吃了,死马当活马医!大米见村头头木木的,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我一人出面告!
       木达村长一听,说:这不能什么事都让你大米一人吃亏!其他村头头也鸡啄米样点头。
       大米嘴里游丝样吐出话,这事让他一人出面告,好让村里有个退步。告输了他一人自认倒霉头,赢了是全村人的事。村头头说,大米一人出头,太势单力薄了。文星立马自荐,说是他跟去管笔头。村头头立即叫好!大米支吾了下,点头下来。其实,村头头心里很明白,文星这文疯子,疯癫癫的,反正光杆一条,万一出了事,卵也要他不得。
       定下这些,大米交代文星,要把这事写个纸头。文星应承下来,几个便鸟样散伙。
       第二日绝早,大米带着文星出村上路。出了村,抄近路走,应是到乡政府所在地乘车到县城去。大米却走了另一条到邻乡去的路。文星不解,大米近路不走走远路。大米见他一脸疑惑,便透了底。大米防了一手,走乡里过,弄不好乡里会派人拦截!文星听了,心里直佩服大米伯老到。佩服之余,又觉得这上告,怎弄得像电影上放的在搞地下革命斗争?
       步行约两个多小时,到了邻乡,大米、文星拦了辆中巴车,上车。可这中巴车却无头苍蝇样,一路开开停停,到县城已是快靠近机关下班。大米、文星一看时间紧得不得了,下了车,直奔县政府大院,两个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县减轻农民负担办公室。前回,捅吴乡长就是这减负办。两个满头泼汗地赶到减负办,见牌子还亮晃晃挂着,一头钻进去,可见到的却是铁生面孔。没等大米开口,三个铁生面孔就叫:下班了下班了,有事下午来!文星问:这可是减负办?铁生面孔中,脸边长着一撮毛的说:减负办撤销了。
       大米追问:那这是……一撮毛答:扶贫攻坚办。大米以为一撮毛要下班,在骗他,说:门口不还挂着减负办的牌子?
       那牌子就要摘了!说完,就要关办公室的门。大米还有些不信,说:年轻人,别糊弄我老人家*%!
       一撮毛拉着门手,厌烦得不得了,说:骗你我不是娘生!文星见一撮毛这副神态,忙拉了大米,说:大伯,这单位是撤了。
       咣当,一撮毛关了门,顾自走了。大米、文星走到大院,满眼是楼里蚂蚁样涌出来下班的人,大米感到稀奇,这楼里怎装得了这许多人?下班的人,个个都着急得很,燕子归家样,纷纷离去!过了一歇,县府大院一下空荡荡的,形单影只,只剩下大米和文星。大米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这减负办好端端的,怎又消灭了?文星说:这减负办可能是应付上头检查的临时机构!
       大米感叹:好东西怎会这样命短?!这时,县府大院穿警服的门卫,见大院里两个人,有些贼头贼脑,过来很凶地叫:都下班了,出去!大米、文星见门卫把他俩当作贼样的眼光,辩口说:我们是山头村的,来县上反映点情况!不说不知道,一说把门卫吓一跳。门卫刚刚接到乡里电话,说是山头村可能有刁民来闹事,一定要把好大门。刹地,门卫警惕起来,文星还想张口解释,门卫就动手,连推带搡地把大米、文星赶出大门。文星火上来,与门卫论理,说我们又不是到县府来抢来偷!门卫板着脸,说比偷比抢还严重。文星刚张口想说,你不要狗眼看人低,却被大米一把拖出去。离了门卫有些远,大米低声说:你莫当头刺,把事搅糊了。文星还气不过,骂:这看门狗,在村里我就捶了他!大米脸黑下来,说:别卵叫,你还怕事不多?
       文星见大米一脸乌黑,软塌了下来。这下,两个鱼干样晾在县府大院门口。大米脑子是一片迷糊,下午不知从何下手。文星见大米犯难,说先解决了肚子再说。大米却反对,事都没点头绪,还解决肚子?文星来了个主意,说小鬼难缠,阎王好见,下午干脆去找县长!大米不同意,说县长全县几十万人头的吃喝拉撒都得管,这点事值不得烦县长。犯难间,文星想起一个文友,在县府办当秘书,经常写稿。可他豆腐干不写,出手的都是大块头,让文星佩服得五体投地。去年,文星到县广播站开积极通讯员表彰会,还到他家交流过写稿的经验。这秘书姓单,当时,文星还单秘书单秘书地叫,是这秘书纠正过来,说,读善。文星对大米说:单秘书是县府里人,知道告这事,找哪个部门合适。大米一听,脚跳起来,说:文星你怎不早说,早说就找单秘书了。文星拔脚就要走,大米又把文星叫回来,说这时候去不合适,单秘书正好吃日中午,人家以为你是去讨饭吃。文星觉得有理,说这得解决肚子问题了。大米叫文星去解决,他就不解决了。文星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饿死了犯不着。大米回话,说五八年半饥半饱三个月,也没饿死。两餐不吃,绝对饿不死!文星说你要饿你饿!遛脚去。大米交代说,吃了就去找单秘书。这时,春日的阳光虽说不上猛烈,也是热气扑人,大米找了县府大院近旁的一棵法国梧桐树,躲在树荫下,捂着空瘪瘪的肚子,等着文星。
       文星到小吃店,也不敢多花钱,只弄了碗一块五角的清汤面下肚,去找单秘书。单秘书的家虽只去过一回,文星却死死记牢。因为,文星还想与单秘书交流交流,有朝一日,也像他那样写大块头。没转几下,文星便找到单秘书家,敲了门,是单秘书开的门,头一眼,单秘书把文星当作了陌生人。文星屙着脸,说:我是文星!单秘书还未反应过来,文星再说:我是写广播稿的文星,去年来过你家!单秘书才噢噢想起来,开大了门,让文星进去。文星进去,单秘书倒还客气,叫文星坐。单秘书的妻子却叫:菜要凉了!文星见单秘书饭只吃到一半,说:我就几句话,向你请教个事。单秘书说:你说。文星便说了乡里错收了农林特产税,到县里哪个部门去找好。单秘书表面听得很冷静,心里却嘀咕了下。原来,单秘书就是给分管财贸的副县长当秘书,这事他心里有数得很。他当分管县长的秘书,总不能引狼入室,叫人告主人,便说:文星,你也吃空,多管闲事,这种事绝对没法告,这税是有税法规定的。文星不知单秘书在推脱,说:按税法,错收了。单秘书说:没这种事,按你说,县上的人还没你水平高?文星没识相,不看客吃饭,还与单秘书论理了一番,弄得是单秘书一肚子不高兴。单秘书毕竟讲修养,说你真的死牛转不过弯,可以到县信访办去说说看,打发了文星。文星拿着信皮当书读,喜冲冲见大米。
       在梧桐树下死等着的大米,见县政府大门口,人头是蚂蚁牵龙样进去,断定是上班开始了。可还不见文星的影子,急得是坐坐站站。文星一脸喜孜孜地过来,大米脱口骂:婊子儿,死到哪里去了,你不见都上班了。大米急得眼里冒火星子。文星讪着脸,笑说:大伯,这找县长秘长又不是上茅坑。大米以为听偏了耳,说:什么县长秘书?文星文绉绉地说:单秘书当副县长秘书了。大米一下来了劲,说:县长秘书怎么说?文星回答:找县信访办!大米头一下蔫塌塌,说:县长秘书多说一句话,不就解决了!文星说:县长秘书那会管这事,只给县长写写报告讲话什么的。大米听听也在理,便和文星找到县信访办。县信访办在县府大院门口旁边烂蘑菇样破房里。大米、文星在窗外经过,往里看了眼,有个人很眼熟,定睛一看,是吴乡长。大米忙按了文星的头,躲在窗下,文星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何要鬼鬼祟祟,大米耳语:吴乡长婊子儿,恶人先告状,在里头!文星说:吴乡长怎会抢先一步?
       其实,吴乡长早就防了一手。今日一早便派小何文书到山头村转了一趟,到村里问木达村长等头头,村里是否有人出了村,几个都瞒说,春耕春种的哪有空闲出村去。可小何文书心很细,灵机一动,叫村子里的孩儿去找大米、文星。村里的孩儿见是乡干部叫找的,满村找大米、文星。找的结果是,没影子。小何文书回乡对吴乡长一说,断定这两个刺头肯定到县上去了。吴乡长开了吉普车,赶到县上有关部门,打预防针。
       大米、文星贼样蹴在窗下,吴乡长对信访办卞主任说的话,句句听在耳。吴乡长把乡里如何进村收税,大米用猪抵税,最后又反悔,到乡里拿猪(被吴乡长说成抢猪)的事说了一遍。还交代说,为头的大米、文星是全乡臭名远扬的刁民,信访办千万别理睬。否则,乡里威信倒光,工作没法做。卞主任说:这两个人我面熟。吴乡长说:你认识?卞主任说:前回为乡里收费的事来反映过。吴乡长说,对,就这两个混蛋、刁民!卞主任没吭声。吴乡长还说了句:我这是来消消毒!过一下,房间里头响起了脚步声,像是卞主任要送吴乡长出来。大米、文星立马钻到一边的夹弄里,等吴乡长晃悠着过去。两个才从夹弄里出来,进县信访办。因是面熟,大米开口就叫:卞主任!卞主任叫两个坐,说:有事?大米答:有事!又叫:文星你说!文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及税法上的规定,逐一说给卞主任听。卞主任听得很耐心,只点点头,没插半句嘴。直到文星把话都说完了,才开口就说:这事只能把情况向上反映反映!大米一听,说:卞主任,这你得帮忙解决。卞主任说:这事信访办绝对解决不了。大米说,卞主任,你不帮助解决,就没地方解决了。卞主任见大米怀疑他在推脱,便摊底,说这事不但牵涉到政策、法律问题,还牵涉到县里的实际问题,像这种问题,恐怕不是哪个部门哪个单位,三天半日能解决的。按这般讲,这烂头事,无头无尾*%?大米听得心里直敲皮鼓,说:那农民冤枉吃死了!卞主任还是很耐心,劝说:这种事复杂得很,千万别着急!弄不好要闯出祸来的!文星有点忍不住,插嘴:世上没理讲了?卞主任瞟了眼文星,口气有些重地说:小后生,别激动,有理的事,我卞主任见多了,时下,许多事,有理也得慢慢讲。听着卞主任的话,大米作了点退步,说:这事解决不解决拖着可以,但得给明个理,给个说法。
       卞主任皱了下眉头,给两个出了个点子,说要给个说法倒可以去问问地税局。
       8
       大米、文星觉得卞主任出的点子也对,便找到县地税局讨个明白。两个都未去过地税局,问了一串人,七弯八绕,到了县城边才找到地税局。问路时,大米抱怨地税局这么难找,笃定是落在哪座破屋里。可一到地税局门前,两个眼都看花去,地税大楼拔地而起,让人仰脖子看不说,还打扮得富丽堂皇像个宫殿。文星连说:眼睛都不敢看,刺得很!
       莫放屁,快去找!大米嘴虽这般说,心里也想多瞟一眼这宫殿。
       两个进了宫殿。大米穿的是磨了底的解放鞋,头脚踏去,差点哧溜去了。全仗文星拉了一把,大米才没翻倒地。文星说:小心,要不会滑死!大米涨着腿筋走,说:这税干部怎不怕滑死?说着,背后有人追来,说:什么事,什么事?转身看,又是穿警服的门卫,文星把事说了。这门卫倒还可以,指了指门口上挂着一科的牌子,大米两个进去,一科的人没等文星把话说完,就叫找二科。两个按指点爬到二楼的二科,二科人都没让进,说找三科。两个爬到三楼,一问才知三科在一楼。到了一楼,进了三科,三科一个长着瓦刀脸的青年,像是这个科的头,态度倒友善,仔仔细细听两个说了事,还翻了翻文星递过去的小册子,告诉他俩,这样的事,只有找老板才可能有个答复。大米、文星半日弄不懂,找什么老板,还以为是茅坑的粪缸板。瓦刀脸青年解释说:老板就是局长,局长就是老板!大米还死都弄不懂,局长怎变得叫老板。
       两个出了三科,按瓦刀脸青年指的路线,找局长老板。敲了一阵门,局长老板开门露出半边脸,问:找谁?大米说:找局长老板!局长老板尴尬了下:什么事?文星对着露半边脸的局长老板把事说了,局长老板没听完话,却像赶苍蝇样挥挥手,说:这事找钱局长去!咣当合了门。大米惊了下,叹:找人怎么像推磨?文星见旁边有个办公室门开着,钻进去问,钱局长在哪间办公室?那人回答说:局里有两个钱局长,到底是找大钱还是找小钱?文星想了下,说:找大钱。那人指了指对面的房间,文星敲了半天门,没点声响。刚才文星问过的人,却叫:别敲了,大钱局长不在家!文星只好又厚着脸皮来问:小钱局长是哪间办公室?那人这时不耐烦了,连头也不抬地说:在左一号。文星出了办公室,背后传来声:有毛病!
       文星仔细辨认了下,见办公室门前挂"副局长1号",便叫了大米,推门进去,见办公桌前坐着一个人,问:你是钱局长?那人点了下头,大米、文星知是钱局长,放胆进去。小钱局长问:哪里的?一听是山头村,钱局长板下脸,说:这事别说了,我都清楚,你们要怎么弄怎么告,找别的门去。原来吴乡长又到这里消过毒。大米也是个怪脾气,人越凶心里越定,说:局长,我也不是告,是向你讨个明白。钱局长指头弹钢琴样敲着玻璃台板,说:你向我讨明白,我向谁讨去?这税法是国务院颁布的,你们去找国务院!
       碰了一鼻子灰,两个窝着一肚子火出了宫殿般的地税大楼。大米气得说:像这些婊子儿,我卵毛缴税给他吃!文星说:怎养了这批乌龟王八蛋!两个走走骂骂,骂骂走走,又到了县府大院门口。这下两个气出了一阵,望着县府大院前十来块挂着的牌子,愣着眼,不知找哪块牌子,能给个明白的说法。文星的意思,愣看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先回村里,想好计策,再来论理。大米不同意,说这样回去,一则没法向村人交代,二则也要破费路费。
       两个瞪着乌眼珠,抓头皮。突然,文星点醒大米,县委有个副书记早些年到村里蹲过点。大米还记挂说,这书记是和老百姓同睡一张床的官,好得很。文星一提头,大米想起,这副书记姓金。村里搞大包干,是他来分的田,分田时,村里有些人思想不通,这金书记还给山头村总结了顺口溜说"竹条当灯草,辣椒当油炒,火笼当棉袄"的村,不分田到户,就是死路一条。后来,这顺口溜传开了,写文章的人老用这顺口溜来形容穷。这金书记没点官坯,与农民同吃同住。村里人常说,这种干部才像个共产党的干部。听人说金书记退二线,到人大当主任去了。
       大米一想,叫起文星找到了人大办公室。两个进去,又是到了下班的时间,满幢楼是乒乒乓乓的关门声。大米、文星赶紧钻进金主任的办公室。大米没开口,金主任头眼就认出,伸过手握着大米的手,说:老伙计,这么罕见!大米见金主任还这么亲热,说:金主任,你这大官还记着我!
       怎么记不着,你大米脱了皮我也看不错。说着,金主任就叫两个坐,又说:真罕见。
       大米仔细看了下金主任,说:金主任,你一点没变!
       金主任说:没变?你看头发都白了!大米一看,果然,金主任头发比先前白了许多。
       金主任说:大米,我看你真的还是老样子,硬朗朗的。
       文星插言,说:村人都说大米伯就不会老。
       金主任看了眼文星,说:这后生我倒有点记不起。
       大米说:你住村时,文星还在流鼻涕读小学。金主任立即想起,说:我在报纸上看过你写的文章。文星笑笑,说:这是业余爱好,胡乱写的。金主任说:一个农民,能动笔就不简单。大米见话要说远去,说:金主任,你要下班了?金主任说:没关系,难得见,多说说。
       大米见金主任很诚心,便叫文星把事说了。文星把农林特产税的事说了一遍,金主任仔仔细细地听着,当听到乡里吴乡长还恶人先告状,他差点要说,太不像话了。可话到嘴边还是说:有这事?大米说:有半句假,就对不起你金主任。金主任想了下,把文星的税法小册子拿过来,逐条翻过去,看着,金主任感到这农林特产税收得有问题,便又问大米,是否向有关部门反映过。大米把到信访办、地税局的情况学了一遍,说:金主任,我这个种田人,做梦也想不到,时下办事怎么会像推磨!金主任像是答话,像是自言自语:都变修了!
       金主任在县上当了许多年官心里清楚,时下连他这当人大主任的,要办点事,有些部门也是不理不睬,气死人,更何况平头百姓呢?这事,他虽未作调查,单从条文上看,乡里也不应该这样平摊农林特产税。吴乡长的作派,更是不得人心,不把农民当人看。可金主任知道,吴乡长是个红人,去年县里头头还死要把这吴乡长评为优秀乡镇干部,说他这是敢闯敢冒,敢作敢为,有开拓精神的乡长。金主任清楚,这件事棘手得很,不但关系到乡里,还牵涉到县里。县头头对这件事会怎么看?怎么想?自己若插手这事,弄不好会落个管闲事,有意让县头头过不去。有一次,也是有个乡干部侵犯了村民的权益,多次上访,迟迟得不到解决,金主任插手,用法律程序,督促县有关部门办理。竟有县头头说风凉话:闲官好当,坐的不知站的腰痛!你说气人不气人。眼前,又活生生是同样关系到农民权益的事。大米为了村人缴这税,用了儿子办喜事的猪来抵,却被乡长说成是刁民,是刁民还是刁官?平心讲,这样的农民还有什么话好讲?把心肝都掏给你政府了?没话讲的农民当父母官的还要不要帮着说点话,撑点腰?让农民活得透气点?!
       这时,大米、文星几乎是用哀求的目光盯着他!金主任每每见到这种眼光,都有一种揪心的痛,说:你们把材料留下,我晚上再仔细看看。明日我到村上来看看!
       大米以为听偏了耳,问:金主任,你到村上?!
       金主任答:对!不到村上调查过,我心里没数!
       这下大米信了,金主任要到村上来,大米青蛙般跳起来,双手抓着金主任的手,说:村人不知如何感谢你!文星也激动得像条摇头摆尾的小狗,说:村人要用轿抬了!可金主任却交代,这事千万别张扬,否则会弄得很被动。金主任心很细,知道现在即使是做好事,也是七难八难。更何况,这是件复杂着的事。只有把材料弄扎实,才有可能出面去说一说。大米听了,便叫金主任往邻乡那条路走。金主任点头后,两个就要拔脚走。金主任见天都暗下来叫他两个在城里宿了,住宿费由他付,明日坐他的车一起走。大米死也不肯,说:这当不起。
       金主任见两个执意要走,就顺了。大米、文星赶到车站,搭了最后一辆中巴车,连夜回到村里。
       9
       大米、文星回到村,把金主任要到村里来调查的事一说,山头村的村头头和村人激动得不得了,说世上哪还有这样好的官。村人记着,村里除了金主任到村里分过田,就再也没见过比他大的官,连乡干部,除了收费、计划生育什么来几趟外,连人影也照不着。
       金主任要到山头村的消息,把山头村弄得成一锅煮开了的水。有的村民争着要杀鸡宰鸭;有的村民争着要弄抬杠,要把金主任从山路外抬进来……村人掰过指头,金主任少说也有五十九岁了,争得没办法,还是大米出头,拍了板,村民才静下来。最后是,要不要到山路外去接金主任,大米却犯难了。金主任千交代万交代他自个直接到村里。若去接,弄不好要吃批评。不去接,心里过意不去。倒还是木达村长说了句:金主任说不要接,那是人家客气。大米来个折衷,人不能去多。只他自己和木达村长去接,真的金主任说这件事,就推说是给金主任带路。弄停当这些事,已是下半夜了。可山头村的人,眼睁睁盼着金主任,一夜没睡好。
       第二日,想不到老天没长眼。昨日还晴朗朗的天空,却一下乌了脸,下起了雨。村人如当头泼了水,连说这老天瞎眼!村人担心,下大雨金主任不会来了。可大米却认定,金主任不要说落雨就是落雪落火也会来!一早,叫了木达村长,拿了伞,穿了蓑衣,到山路外去接金主任。刚出村,有村人从背后着火样追来,近前,大米才看清,村里的烂汉和光棍,淋得像落汤鸡,拿着抬杠要去抬金主任。大米黑了脸,说:死回去!烂汉、光棍却说:这雨天路滑,金主任有个闪失,怎办?大米说:这样弄,金主任笃定不高兴。烂汉、光棍却坚持说:金主任要批要骂,我们自个担当,与你大米无关。大米见讲不听,顺了。几个行出十来里山路,离公路还有一半路,雨却越下越大。木达村长看着泼天泼地的大雨,说:金主任真的不会来了。大米也有些失去自信,说:雨大了,金主任真的进不来!烂汉、光棍说:今日,抬也要把金主任抬进村!烂汉、光棍巴望村长、大米的话都是假的!
       雨,还是泼着下来。几个行走着,只能看清面前头的路,脚下泥泞得连山里人,也是寸步难行。
       金主任真的进不来了!大米心里想。不想,大米却与迎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睁眼看,正是金主任。金主任!大米喊出来!大米忙把金主任拉到靠路平一点的地方,连连说:金主任,真是你,我是说你不会来了。金主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说来哪会不来!木达村长、烂汉、光棍青蛙般,金主任金主任叫不绝口!老半天,村里几个才发现,金主任还带着两个人。金主任介绍,矮个的是办公室主任,高个是开嘟嘟的驾驶员。这空儿,烂汉、光棍就把抬杠放在路上,不由分说拉金主任上抬杠。金主任拦了,说:大米,你还搞这一套!烂汉、光棍说:这事不关大米,是我两个代表全村人来抬你金主任。金主任盯了眼崭崭新的昨夜才弄好的抬杠,说:心意我领了!可烂汉、光棍却死要金主任坐抬杠,说抬不了金主任进村,村人要责怪。僵着,办公室主任和驾驶员也过来劝,说是金主任绝对不会坐,随意好了。烂汉、光棍却执意不肯。金主任没法,说:真的要这样,我不进村,回到县里去了!这一说,烂汉、光棍立马跳起来,收了抬杠,上路。
       雨还是泼天泼地下,一行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金主任许是触景生情,问大米,这路他到村里搞大包干时,就说修机耕路,怎还是老样子。大米一脸苦相,说老领导,莫提头了,村里原先都打算好,只要上头补贴点炸药费的钱,其他村里出义务工,可向上头打了上百份报告,向上头跑了数十次,路费都花了三四千,说研究研究,就是没有回音啊!金主任追问:有这种事?大米又说:不瞒老领导,这种穷村,哪还有人放在眼里,就连乡头头除了收费什么的,平常是连脚迹都见不到了。不要说为村里帮忙解困了。实话说,这种村真的没路了!说着,大米泪珠子伴着雨水,刷刷滚下来!金主任听得是吁不过气,说:这些干部,真真的太不像话了。大米见金主任听了自己的话,身子铅一样地沉,说:你看我,老昏了头,还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边说边抹了脸上的泪珠子,放出笑,又说:今日你老领导来了村人高兴得一夜都没睡!
       金主任没答言,心里说不出个滋味。虽然自己是这片土地土生土长的官,都说是老土地,对面上的情况,不说是了如指掌,也总是有八九分的底。可听了大米这番话,会如此的刺耳、陌生,简直有些像听《天方夜谭》。这种话,这种声音,到底有多少人听到?即使听到,有多少人能了解和深究?!我这个老土地都感到陌生、刺耳,其他人呢?许是风过耳,耳边风了……这时,金主任的思绪被一阵不太合拍的锣鼓声打断,金主任循声望去,雨帘中,只见大群十几岁的孩儿,在敲锣打鼓迎着他!金主任看着,说:大米,你这是做什么噢?!大米窜过来,死命说:金主任,你莫误会,这事我真的没叫搞!
       近前,敲锣打鼓的孩儿,全身淋得透湿,在雨中瑟瑟发抖,死命敲着不太合拍的锣鼓:"咚锵锵,咚锵锵"……
       金主任恨不得用双手拢过这群孩儿,可他只抱起个在前头流着鼻涕的孩儿,对着一群孩儿,想说谢谢,却说不出来,哽在喉咙口,双耳满是咚锵锵、咚锵锵的锣鼓声。
       快进村了,村道两边村人是蚂蚁接龙,迎金主任。金主任触眼,心里热得喉头打滚!
       这时,雨却止了下来,天放晴去。大米说:金主任,你真是福人*%。你进村,雨就停了。金主任说:我没这么神,是老天开眼!这时,文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递给金主任一叠有关村里情况的材料,是他熬夜熬出来的。金主任连叹:这青年,是个有心人。
       说着,在村人的簇拥下,进了村长木达家。本来,安排在大米家。金主任说还是要公事公办,得在村长家。
       金主任几个刚落脚,村长木达家就挤满了一堂人,像是蜂闹桶。大米喊:莫吵,让金主任歇口气!金主任喝了口茶,叫了办公室主任,上山头,查看有多少农林特产。大米、文星、木达等陪去,村里的山头转过一圈,除了看到农户菜园里零星有些茶树外,能见到的都是些稀稀拉拉的茅草。转了山头,已过了日中午,金主任匆匆吃了饭,又拎了包,转田头。田亩一丘丘看过去,结果看到的是有些农户因没钱买种子、化肥,稻种还落不了田!
       吃了夜饭,金主任要去户里。大米、文星劝,说这日把你金主任累死了,明日再到户里看。可金主任不依,说既然下来,要多看看。几个拗不过,跟着金主任一户一户去查锅头。金主任搞调查,有他自己的一套,看农户穷不穷,一看锅头就有数。金主任每到一户,先钻到灶间,提起锅盖,查盐罐,再向农户问情况。转到半夜,看了二十来家。大米几个说,其他农户大体差不多,看不看也一个样。可金主任还是用二日时间把全村一百二十户转了个遍。农户经济情况是"三三开":三分之一过上温饱(盐罐满);三分之一半温饱半贫困(有半罐盐);三分之一还在贫困线(盐只够盖了底)。实地查看的结果是:大米、文星反映情况属实,这农林特产税不该收,属在农村乱征收税费。金主任把村头头和大米、文星叫来,作了交代,这事他一定向县领导及有关部门反映,争取有一个妥善的处理结果,一有结果就向村里回音。同时,要求村里干部群众,安心生产,不再上访。交代了这些,已是第三日的傍晚时分,金主任拎起包就走。村人要留他再住一宿,金主任说:没心再吃下去!住下去!村人已知金主任的脾气,点了火把,送金主任上路。上路时,文星向金主任提了个要求,说他要写篇金主任深入调查,为民讨理的稿,却让金主任拒绝了。反倒金主任却一再对文星说:村里算你有文化,要多写写村里的事、村里的人!
       文星愣怔住,望着村人一束束送金主任的火把,心说:金主任,我记住你的话!
       10
       大米、文星和山头村的人,眼睁睁等着金主任的回话,一个半月过去,没点动静。村人断断续续来到大米家,说这事怎没音信了!说金主任弄不好也是做做样子,糊弄糊弄百姓!有的更难听,说那税退了让人贪了。到后来,传得更凶,说乡里都在说,山头村这事闯大祸了!把县头头气死了,大骂了山头村的刁民!还说山头村弄事的,死定了!
       大米听得耳朵长茧子,心神忐忐忑忑,便叫了文星,到乡邮电所去给金主任打个电话探探风。两个到了乡邮电所,打了半日的电话,没人接!灰头丧气地出来。不想,吴乡长像是候着似的,叫住大米,还啪啪给大米丢过烟,说:大米,又告状了?
       大米顿了下,回过话,说:乡长,当农民的,哪有你吃皇粮的空闲!
       吴乡长却笑,笑得稀响,说:没告状,那你不是失业了?
       大米说:失业了,就到乡政府吃*%!这下吴乡长的话就水样泼来,说:大米你没这个命!我劝你,这税是我吴乡长牵的头,你要告状告我好了!不要告乡政府!乡政府是全乡人民的政府,你以为叫了县人大主任,就会弄得乡里没头没脸?老实告诉你,只要我吴乡长一天不倒,这乡政府就不会没头没脸!倒是你自己要考虑考虑,到时有没有立锥之地。你以为你聪明!你脑尖!你太聪明、太脑尖了。你这次告的事是县头头定下的!不是我吴乡长的事了!你告的是县长!是一县之长!县长就不是乡长了,县长会尿你?你还是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老实说,这次事,你卵毛也捞不去!
       吴乡长这通臭屁放来,大米也不甘示弱,说:吴大乡长,我是农民老子一个,没像你有水平,有能力,能当一乡之长。我虽是脚肚混田泥,知道做事有轻有重,良心长在心坎上。不像有的人狼心狗肺,良心让狗吃了!你以为你有权,官大就可压死人?世上没这个理!我也实话告诉你,树长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有理的事,大米落雪也要打出汗!
       两个干着嘴皮,有人拥过来,看热闹,一旁的文星怕这样下去,大米要吃亏,忙拉了大米走。吴乡长冲着背后说:大米,我吴乡长等着你把我告落台!
       大米转过身,要回话,却让文星死拉了去!大米气得是全身冒烟,牙齿格格响。文星劝说:大米伯,等弄了那事,再来收拾这条狗!大米不出声响,走着的两脚却把山路石头子踩得稀响。半日,大米才吐出话,我赔这把老骨头,也要讨回这个理!
       两个回到村,村人见大米、文星都挂着张猪肚脸,断定是凶多吉少,不敢多嘴,倒有村人提醒大米,说是村里在县府当通讯员的水头,正在村里看望双亲。大米、文星就到水头家探口风。脚刚踏进门坎,水头通讯员劈头一句:说,这回事大*%!
       大米听得是耳膜鼓鼓响,文星却回了句:大个屁,人死无非头落地!大米黑了脸,说:莫卵叫,听水头说!
       水头通讯员就一句,闭了嘴。大米追问,水头一脸的神秘兮兮,说,县府里的事,人头多,复杂得不得了,多说也不好!大米屙着脸,说:同村人,总不能见死不救!水头才漏了点口风,说是县里头头为这事,拍了桌子,金主任气得眼都瞎了!
       大米听得是脚底透凉,说:有这事?水头通讯员还说:我只知道点皮毛,情况弄不好比这更严重。
       这下,大米知道事情糟糕透顶,没魂没魄地出了水头通讯员家。文星见了,说:大米伯,这没啥,种田人双腿混泥,搞得了什么卵毛。大米黑着脸,说:自个倒没什么,割头倒省事,只是把金主任弄得这样惨,良心过不去!
       大米懊悔当初不该跑去找金主任,把金主任无缘无故地牵进来,落得眼瞎的地步。大米揪心,揪心得拍胸脯,说:金主任,要瞎也该瞎大米!
       文星见大米这般伤心,说:大米伯,村里不是有味治瞎眼的草?大米听了,说:有是有味药,只是罕见得很。
       村里这味治瞎眼的草,是可遇不可求,村人二三年才能碰到一两株。文星抓了半日头皮,出了个主意,发动村人上山找。大米点头。村人听说金主任为了村里事,气瞎眼了,老老少少倾巢出动,满山找。找的结果是:偏偏让烂汉、光棍碰到一窝,有十多株,村人奇煞了,从未见过有一窝,连说,吉人自有天相,金主任这眼保准瞎不了。
       大米叫文星带了这味治瞎眼的草,匆匆到县上去。一路,大米叹:金主任眼瞎,我真没脸见人了。
       两个到金主任办公室。大米推门进去,金主任却说:大米,你来了,正好要找你!
       金主任好端端的,哪里眼瞎?大米心里骂:水头通讯员婊子儿心歹。这种屁谣都造得出来。
       原来,金主任调查回县后,找地税局的小钱局长到办公室问情况。小钱局长满着一脸的笑,把话说得滑滑溜溜,这事他知道,收得不合理也不合法。可这政策是县上定的,有些事不好说!金主任摸了底,去与分管的农林副县长沟通。沟通得到一句话:收这税是没办法的办法!具体是财贸副县长分管。金主任又找财贸副县长。财贸副县长推手,说:这是我们穷县收穷税!不收日子过不下去!真的要退这税,要找县长才能拍板。收这税是县长办公会议定下的。金主任又走马灯样找了一把手陶县长。陶县长说这事前,向金主任叹了一通苦,说这穷家没法当,寅吃卯粮。可机构人员还爆米花样爆出来,今年满打满算,吃皇粮的人还一个季度工资没着落。全县四千万元年财政收入,有三分之一来自农林特产税。这税不收,除非全县机关单位关门不办公?不过,不管怎样,既然你老领导出面说了,这事我与几个分管头头碰一下头,看看能不能解决。
       陶县长给了态度后,真的也插空开了个政府班子碰头会。因是金主任不在,便各抒己见了。分管农林副县长说,这个村退了,其他村不是要造反?退了今年,前年、大前年再大前年……要不要退?科技副县长说,按实际情况说,这税是收得不合理,可县里财政手头这样紧,不收又过不了日子。革命嘛,饭还是要吃的!文教副县长说,这种事理不出头!现在是空闲的人难做事的人!财贸副县长说,这税都退了,机关干部喝西北风去!实话说,这税退了,我明日就辞职!这鸟县长还当得气不够?陶县长听了,搓搓手,只好表态这事放一下再说。
       仄耳听着的大米,几乎是整个人蹦起来,说:皇天哎,这些县长!金主任没理会,继续讲。因是碰头会没结果,陶县长没给金主任回音。反倒有人把碰头会的风凉话吹到金主任耳朵里。气得主任拍桌子,亲自动手写了篇题为《不应该向山头村农民征收农林特产税的调查报告》。要求县政府本着实事求是,保护农民利益出发,退还错收税费!金主任写出调查报告,把调查报告,一份份送到县头头手里。居然有个县头头在调查报告上签了"人大是全县最高领导和监督机构,这事由人大来解决为好"的字样,退还给了金主任!金主任看了,拍案而起,提笔写下"我眼已瞎,看不清了!请陶县长斟酌处理"一行字,把调查报告退给了陶县长。
       陶县长见了金主任写的字,知道金主任发火了。陶县长倒还好,亲自过来与金主任商量这事如何解决!金主任的态度是:就是关门不办公,也得实事求是退这税。农民攒几个钱实在是血汗换来的。陶县长向金主任摊了个底,这事他压力也很大,吴乡长串通了全县十多个(乡)镇的头头,说这税退了,就集体辞职。金主任顶过去,说这种粗毛乡长,要撤了他。陶县长叹口,难啊!穷地方的头,有多少人愿意当?!金主任无话可说。最后,陶县长搞了个折衷:这税不退,以救济贫困户的形式,返还山头村二千五!
       文星跳起来,说:这不是讨饭啊!大米却说:莫吵!
       金主任摊手,说:我的工作只能做到这一步!略停顿了一下,说:大米,实话对你们说,县长们也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二千五领回村去,算是有个交代吧。
       大米见金主任沉重得气都顺不过来,说:金主任,你放心,这事就了啦!
       文星听了,如天雷打蛤蟆,张着口瞪着眼。大米拉了文星,深深地向金主任鞠了个躬,满着一眶的泪水,说:金主任,村人记着你,有空来村上走走,村里粗茶淡饭还是供得起!说完,抽身走了。
       出了金主任办公室,大米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啪哒啪哒落下来。文星也被弄得一脸透湿!
       11
       大米、文星回到村。大米见这事唱戏了一场,弄得是半生半熟吞不落肚,想想,没金主任还没这二千五,这钱来得不易,让村人分了吧!
       大米叫了木达村长,把这二千五分摊到户。村长感到烫手,说一个人也作不了主,干脆开个村民大会。大米点头。木达村长传给烂汉、光棍通知全村开村民大会。
       烂汉、光棍便敲破铜锣,满村喊:开村民大会*%!开村民大会*%!
       村民大会放在村老祠堂开。村人听说为农林特产税的事有钱分,人头到得出奇的齐,把个老祠堂挤胀得像个马蜂窝!
       大米没了先前的精神,像个让人拔了毛的鸡,窝在角落里。文星却没事样找了个显眼的地方坐下。木达村长柱样立在中间,找了老半天,大米大米叫。大米才抬了头,摇手叫木达说。木达僵了一阵,才结结巴巴把县上补给村里二千五的事摊给村民听。有村人站出来,说:村长,县上恶*%,把山头村当二百五!木达村长木讷讷的反映不过来。村人说:二千五后头斩了个零不是二百五是什么?这时满堂二百五!二百五地叫!
       霍地,文星跳到中间,说:村人听我说几句。
       会场静了下来!村人都以为文星又要发文癫风,鸭样伸着头。
       文星说:按我文星讲,这二千五是吃不落肚。山头村最穷,也没穷到这样没骨气,人说不怕穷,就怕没骨气。大米伯也常讲,树长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山头村只要有理在,就不怕没地方出气!
       村人笑着问:你说这气怎么出?到法院去打官司!
       乌龟样缩在角落里的大米一听这话,像是让人推了把,整个身子震了下。双眼盯看着文星,心里憋了多日的气有些顺过来。
       文星说了,见村人一脸的问号,便从口袋里拿出法律条文读给村民听!
       刹地,会场炸开了,有的说,有这事?有的说,胳膊扭不过大腿!有的说,分了这二千五省事;有的说,打官司要钱*%!……正蜂闹桶样,喋喋不休,烂汉、光棍站出来,说:烂汉、光棍虽在村里穷得肚皮贴脊背,只要村里有人出头,这打官司的钱,到县上卖血也挣来!
       村里的老班辈却戳拐杖,说:文星、烂汉、光棍你这些婊子儿瞎眼了,政府都敢告,这山头村还有太平日子过?老班辈一出头,又有村人说,这几个刺头,锅灶挂在脚跟边,空口放大屁!
       这时,村人为这事争得眼珠子成了牛卵子。木达村长见收不了场,忙钻到大米跟前,说:叔这事落不了台*%!大米瞪出眼,说:投黄豆。木达村长恍悟过来,忙叫了村民去拿了米斗、黄豆。
       过了一歇,木达村长拉开喉咙叫:别卵吵,投黄豆!
       村祠堂前摆着两个米斗,左首赞成,右首反对。村里因是有大事都投黄豆,村长不说谁都心里明明白白。村人抓了黄豆便投。
       投着,黄豆一粒粒进米斗,右首的米斗,却比左首的多了起来,文星看得脸白白去。这时,不想大米从角落里出来,抓了粒黄豆,文星死死盯着,只见大米的手落在右首的米斗上,文星心都蹦到喉咙口,可大米的手颤抖了下,那粒黄豆还是落在左首的米斗。
       渐渐的,村祠堂只听到左首米斗豆粒击落声。轰地,先前投了右首米斗的村民,又抓了豆粒往左首的米斗投。投毕,右首的米斗只稀稀的几粒。
       文星像是候着,从口袋里摸出事先写好的状纸,让村人摁指印。
       村人蚂蚁接龙样,个个死命摁上去!生怕自个的指印摁淡了!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