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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艾琳简历
作者:程 青

《十月》 2000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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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艾琳的爹目瞪口呆、满心惊喜地看到新婚妻子和别人合伙搭起的防震棚,那时还没有艾琳呢。这位如今的老艾当年的小艾在结婚第三天一早就让厂里派到南通去采购轴承。南通根本不产轴承,这是他到了那里才知道的。当然这并不影响小艾的行程,也不影响他的行程向着更新鲜、更刺激的方向发展。1976年7月底的一天,早晨6点30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把他从睡梦中吵醒,他看到躺在他身边铺位的同样是睡眼惺忪的人正向他打手势让他别出声,船上的喇叭正播着唐山地震的消息。消息播完能看见的面孔都如释重负,船舱里哇啦哇啦的都在说着相同的话:幸亏不是在我们这里,要不落到水里,逃也没法逃……艾琳的爹更是一身冷汗,因为他自作主张离开了公出的南通,坐上了开往上海的赫赫有名的"东方红号"。他实在抵御不了上海这样梦中都市的诱惑,情愿让新婚妻子在家里多守两天空房。他对自己的解释是,到一次上海不容易,在家守着老婆一辈子里哪一天不行?他想他回去只要自己能忍住不说,那是谁也不会知道他溜到过上海的。实在是没想到过还有地震这一说,要是震在这边,别说有个三长两短夫妻从此见不了面,就是完好无损,回去跟厂里也还真不怎么好交账。所以小艾没下船就横下一条心:到了上海一定要多呆它两天,也不枉了自己这一次的冒险。上海向来有"冒险家的乐园"之称,小艾对此有了一点领教,因此这一趟行程也就更显得新奇和难忘。上海实在令他大开了眼界,也让他在之后的几十年说起来总是滔滔不绝。小艾在8月2号的傍晚才回到家。长途车经过军分区门口时他看见"欢度八一"四个大红灯笼高高地挂在门廊上,已经点亮。他想地震对这里也没有什么大影响。这个时候他满怀温柔地想到了妻子王琴,还不知她知不知道发生了地震这回事呢?她是个从来不读书不看报的家伙。他丝毫没想到的是王琴已经跟邻居的男人们一起搭好了防震棚。
       晚上睡在防震棚里完全是另一番感受。这些防震棚的材料都是厂里领的,木头框架,油毛毡顶,一排一排还照公房的样子盖起来,原来是邻居的现在还是邻居,只不过不像原来那样关上门一家是一家,现在一家紧挨着一家,说话也是彼此都听得见,不仅说话,这边咳嗽那边放屁也同样听得见闻得着,各家成了一个亲密无间的开放性体系。
       在这种全新的人文环境下,新婚的小艾小王夫妇少不了被人开几句玩笑。为了面子和矜持,王琴拉住丈夫不让他早早的到防震棚里去睡,结果是她反被他早早地拽到了床上。正是天最热的时候,一个人躺着都*(*(地冒汗,两个人简直没法往一块儿靠。四处最充满活力的是嗡嗡嗡的蚊子,还有就是兴奋不已的小孩子,挑开一家家的布帘,四处乱窜,又被大人吼得东躲西藏。弄得艾琳的父母上了床还是一点也不敢乱动。小艾和小王在各自不相干的疲倦中昏昏欲睡,最后就彻底睡着了。他们真让我们着急哎,我们是冲着艾琳来的,而到这会儿,他们还没有进入实质性阶段。好在情况很快有了转机。首先是小艾,感觉到了床在晃动,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地震了。他伸过手去打算推醒妻子,发现妻子已经醒了,眼睛在黑暗里猫一样很亮地一闪,他想拉她一块儿跑出去逃命,她清醒地问他:干吗?
       下面的事情既顺理成章又水到渠成。不再是王琴问小艾:干吗?而是小艾问王琴:干吗?王琴当然不会俯首帖耳,她又像结婚的头两夜那样推推搡搡。那两夜就是因为她,小艾什么也没做成。这在现在听起来好像是天方夜谭,但在艾琳父母那一代,到领了结婚证才接吻的也大有人在。那倒也未必是遵守什么道德规范或是什么清规戒律,不过是那个时代的时尚。时尚的魅力时常是超乎想象的。但很快王琴就不推搡了,这有点像再繁复的仪式也有到头的时候,更主要的是那种有一定震级、相当震感但没有丝毫破坏力的由他们左邻右舍发动的地震一直在持之以恒地进行着,而且还伴以平常听不到的一种特殊的喘息和呻吟之声。艾琳的父母被周围的波浪起伏和天籁之音淹没,两人身心交融,像糖稀般润泽和绵软,真是身不由己、妙不可言啊。艾琳的爹全无阻力地深入了解了艾琳的妈,而且他们在周围良好的大环境下很快找到了窍门,每次都轻而易举地达到高潮。他们在防震棚里一共住了35天,这35天是安全欢乐的35天,也是既喜悦又疲惫的35天。让人心惊胆战的自然地震没有发生,每天发生的都是激动人心的人造地震。对于艾琳的父母来说,这35天还是收获很大的35天。搬离防震棚之时,后来的艾琳妈---小王已经有了很强烈的妊娠反应。
       说了这么多,我们的主人公终于要到来了。其实我完全可以在一秒钟之内进入故事,但我觉得那样有点草率。因为最近我刚读过一本书,就强调天才的诞生与父本、母本及环境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我不得不就艾琳的诞生从头说起。艾琳是不是天才我还真说不好,但她自己是把自己当天才的(她在某篇创作谈里就坦然宣称自己是"天才作家"),而且,据我所知,也有时下当红的评论家在文章里这么夸耀过她,尽管不过是一笔带过。也许正是因为当年地震和防震带来的动荡不安,使后来终于成为青年女作家的艾琳拥有一个动荡不安的灵魂;而防震棚里面对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难而能忘我作乐的气氛,也使我们的青年女作家无师自通地精于各式现代享受和淫乐之道,---至少她在文本中是这么沾沾自喜地大肆渲染的。要知道读者多半都有人戏不分的倾向,所以我们轻而易举就相信了这点。---据说这也是到90年代下半部分某些既年轻又时髦的女作家崭露头角的秘而不宣的精锐武器,一条就像数学定理"两点之间直线最短"那样的通往成功的捷径。除了必不可少的像前辈作家所说和所做的"码字",这也成了相互比武的另一个擂台和相互攀比的另一个制高点。过去的文坛前辈就一直有人说"艺术高于生活",在艾琳看来他们哪懂什么是艺术什么是生活呀?他们那也能叫艺术也能叫生活吗?艾琳从8岁起就读他们写的书,一口气读到了18岁。说老实话,她对他们没什么认同,觉得他们虚伪、做作、拿腔捏调、假模假式,她说她怀疑他们是"穿着棉袄写作的"。所以当她自己有了一定知名度之后首先亮出的一个文学观点就是:"裸露地写作"。当然,艾琳承认他们强调生活还是对的,没有生活你的故事都编不生动,还怎么谈得上写感觉?所以生活是重要的,经历是重要的,体验是重要的,体会是重要的,恋爱是重要的,做爱是重要的,享受是重要的,淫乐是重要的。在这么个充满机遇和饥渴的时代,应该是全方位出击的,这叫"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这一方面我跟艾琳还颇有同感呢,我们说得上志同道合呢("同志"这个词不敢用,怕人想到它流行的意思上去)。我也觉得写作这门古老的手工艺坚持到这个时代,作家确实没必要完全躲在作品后面了,我们也该出来亮亮相啦。尤其是年轻貌美的或者勉强还说得上年轻貌美的,都赶紧啊!这一方面我们应该向演艺圈学习,瞧瞧人家歌星啦什么,按老观念本来也是该以歌声为人民服务的,可现在你看,CD封套,招贴画,还有MTV,歌唱得怎样不说,一个赛着一个装扮得跟天仙似的,唱着唱着就沉到水里去了,手指一指你能放出电来。这就是艺术的时尚,讲的是感觉。文学也讲感觉,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时尚一把?拿出我们富有个性的作品吧,拿出我们富有个性的身体吧,让它们结伴而行,让它们魅力无比,锐不可当,所向披靡。
       1996年艾琳在三四家文学期刊的编辑部已经略有名气---也就是说艾琳已经在这几本文学期刊发表过作品,她的稿件从此可以直接寄给编辑、主编而不再被作为自由来稿堆积如山---而且在编发过她的稿件的为数不多的几位编辑看来,她写得还不错。但可惜艾琳所在的江苏省是一个人所尽知的文学大省,多少年了一直在呼啦呼啦地出作家,作家成了这个省份最为丰饶的出产之一。所以偏居苏北某市的艾琳即使发表了几篇小说,也没有得到有关方面的丝毫重视,她仍然在那家连她只有四个人的储蓄所里一日重复一日地做着琐碎的、默默无闻的与金钱打交道的工作。
       所以,直到1998年11月某日艾琳在北京东城某酒吧接受某时尚小报记者采访时还在为此发牢骚呢。这会儿她的知名度已经更大了,发表的小说篇目也很多,一年估计有个十好几篇,算得上是高产作家。但由于写的东西较"小"(这是一位行内人的原话,我揣摸他的意思大概是说艾琳的作品写的都是些个人生活的小情小调小感觉,也许还包括篇幅短小),因此艾琳仍还没有得到主流评论圈的广泛关注和支持,所以眼下她显然还进入不到文学内环,最多只是在三环到四环之间转悠。但艾琳的自我感觉已经很良好了,特别是,她一直注意着让自己与作品配合,让自己成为作品最鲜活的补充与解读。所以那天她到东城某酒吧去的时候打扮得比较特别,我绝对相信她是特意而为之的。据说她穿了一条高于膝盖五英寸的羊皮裙子,上身是一件皮质不详的翻毛裘皮短大衣,好在颜色是一水的黑色,所以没有露出过多俗气。据那位给艾琳做访谈的小报记者说,艾琳的打扮有点不伦不类,至少不是我们北京人的穿着风格。那位记者在电话里且说且笑地向我描述短皮裙子和裘皮大衣使艾琳看上去既像一个老巴尔扎克书里做作的贵妇,又像一个行价不错的鸡。她甚至好奇地问我,你们苏北是不是有点像爱斯基摩人生活的地方?据说艾琳坐下后就从坤包里掏出了骆驼牌香烟,利索地点上一支,仰着脸眯起细长的眼睛沉醉地吞云吐雾。不知现在美国大兵还爱不爱抽这种牌子的烟?艾琳很酷的派头把我那位走南闯北的同行吓了一跳。但艾琳坐下后的第一句话还是让她露出了马脚,至少我们这些久居北京或者略有城府的人不会这样说话。艾琳说:我的一个朋友本来要开车接我过来的……你们北京的天气真冷噢!
       我有幸从我的那位同行那里听到了那次访谈的录音,我得谢谢她对我没有保留,下次见面我还应该顺便表扬一下她有采访留下录音的好习惯。听了磁带,我感觉我是很真切地感受了一回艾琳,真切得就像她就坐在我身边,我都能听得到她咝咝的呼吸声,能感觉得到她冷暖自知的吸溜鼻子时身体轻微的向上抽动。
       艾琳:你问写作在我生活中占多大比例?全部。我这样说你不要不相信。我的生活真的全是为了写作,为了能够写作。如果没有写作我就不能活下去。写作是我饥饿时充饥的干粮,是我没有情人时的性生活。
       记者:你是说你小说中有关手淫的感受都是有感而发?
       艾琳:不,我现在没有说到手淫,我只是在说写作本身。当然,手淫和写作有相通之处,都是一种宣泄,是一种排解欲望的方式,两者都是需要练习和不断提高技巧的。只不过前者只是单纯的泄欲,而后者有可能通向成功。记者:你说得真好。我采访过若干作家,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像你这么精辟的观点。
       艾琳:那也是因为我不在主流文学圈里走动的缘故吧。所以我是全新的,你可以看出我完全没有受到污染,完全没有被毒化。
       记者:我读过你的作品不多,但我很佩服你写感情很大胆,尤其是写性,那些都是你亲身经历的吗?你真的有过许多情人吗?我很好奇,这个问题是不是太私人化了?如果你觉得不好回答就不用回答了。
       艾琳:你的这个问题很有趣,如果我回答确实是我的个人经历,那肯定会有人出来说我抖露隐私,以贩卖隐私谋取声名什么的。其实我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如果反过来,我回答那些并不是我的亲身经历,那我很可能会在无意中伤害那些喜欢我作品的读者,那些跟我一起哭、一起笑的真诚的读者。当然我也不会对你说"无可奉告"的,我又不是官员,我不过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最多算个知识分子,我怕什么?我要说,无论是感情还是性,我作品中写的,肯定都是我体会和感受到的。记者:你很会说话,谢谢!(笑)那么,另外一个问题,你对你们以本人或者说是自我形象加入写作是怎么看的?
       艾琳:怎么看的?(笑)很正常啊。就跟你有时装,有钻戒,有信用卡,有别墅,有汽车,亮出来呀,与你绝对是相得益彰的。这就是我对这个问题通常意义上的看法。
       记者:这么说,不就可以说作者和作品一样,是公共的阅读资源?或者说是公共的文化消费资源?
       艾琳:我不反对这样的说法,而且还是全社会共同的财富,文化财富。不过,作者绝对不能太老。
       记者:跟你谈话真有意思。最后一个问题:都说童年生活对一个作家非常有影响,你同意这个说法吗?能说说你的童年生活是怎样的吗?(磁带到头,访谈内容未能全部记录。)
       艾琳的童年是在江苏苏北度过的。这个在艾琳小说中屡屡以A市出现的小城,当时只是个县城,只有十字交叉的两条主要街道,县改市还是在她出生后几年的事。不仅是童年,从少年直至青年时代,艾琳一直不挪窝地生活在这个地方。直至她在《钟山》发表小说,她甚至连省会城市南京都没有到过。童年的时候艾琳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她特别柔弱,也特别脆弱。上小学那会儿,只要她独自出去玩,差不多每次都是哭着回来。她妈对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让我怎么放心你啊?童年的艾琳除了脆弱还很敏感,这大概也是日后她能成为一个作家的有利因素。脆弱加敏感使艾琳多病多愁,很有点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她经常是孤芳自赏的,而且顾影自怜。她基本上不和年龄相仿的孩子玩,因为看不上他们;而比她年长的孩子又都不带她玩,因为看不上她。所以艾琳一直是一个没有朋友的孤独的孩子。孤独对一个作家而言同样是有利的因素。一个人独自呆着的时候久了,免不了要胡思乱想,艾琳于是喜欢幻想,而且把那些灿烂的幻想带进了夜晚及白日的梦里,她成了一个沉湎于内心生活的人。做一个沉湎于内心生活的人其实是痛苦的,或者可以这样说:一个内心痛苦的人往往沉湎于内心生活。作为孩子的艾琳小小年纪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痛苦,那个时候她心里就有了太多的担心和太多的害怕。比如她担心突然有一天人家来对她说她不是爹妈的亲骨肉,担心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小心说出下流话,担心自己有狐臭,担心自己永远来不了月经,担心自己得了某种不治之症,担心有一天自己莫名其妙就怀孕了被爹妈赶出家门……她害怕的事情也很多,比如她害怕鬼,害怕黑暗,害怕独自呆在屋里,害怕人家冷不丁叫她,害怕把老师的话通通理解错了,害怕考试没考好,甚至害怕地球会爆炸。这些担心和害怕不管多么的卑琐和无聊,却折磨得她寝食不安。这个世界对于这个小小的孩子简直是太可怕了,关键是她没人可以诉说,也没人能够安慰她。
       长大以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青春期是艾琳最困顿不堪的时期,那部分内容在她的小说中屡有涉及。但是通过小说的再现或说表现或说体现,和她真正经历的现实生活相比,那绝对是无足轻重,挂一漏万,小巫见大巫的,也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但是话说回来,好在她找到了一种排解的方法,而且是成本不大、不用花费太多体力并且一个人就可以做的。写作是不是给她带来过绝对的欢乐和欲仙欲死的快感我不得而知,但我能肯定写作给她平淡平常平凡平静平庸的生活增添了一道亮色,也鼓励和鞭策了她对生活的野心。
       从我手头搜集到的艾琳小说部分篇目,我们基本可以看出她的心路历程及成长轨迹:《我的烦躁不安的少女时代》(1994年)《独自哭泣》(1994年)《性:青春的头号机密》(1995年)《盛开如花》(1995年)《镜子里的抚摸》(1996年)《我不是你的情敌,我是风》(1997年)《献给香港情人的巧克力》(1997年)《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1998年)《谁不比谁聪明,谁也不比谁傻》(1998年)开列这份目录让我有一个重大发现,就是艾琳从17岁起就开始发表小说了,所以我觉得她除了应该拥有"才女作家"的称号,还应该拥有"少年才俊"的称号。因为入学早,17岁那年艾琳高中毕业。因为把许许多多宝贵的复习时间用在了写小说上,所以艾琳没能如父母期望的那样考上大学。面对妈妈的唉声叹气和爸爸的借酒浇愁,那个阶段艾琳简直度日如年,灰心得只想去死。比没能升学更让艾琳难受的是她在这个当口也失去了她的第一位情人---一个满口谎言的历史老师,她的初恋和童贞也随之失去。说起来简直是欲哭无泪,艾琳当时觉得自己全完了,一生就这么轻易地断送了。她甚至想过自杀,她也绝对不是缺乏勇气实施,但只要一想到死后难看的样子,任人宰割地被拖来拖去,说真的,艾琳的勇气就全部消失了。于是,她就在失学和失恋的双重压迫下顽强地活了下来。
       应该说鼓励她活下来的正是文学---1994年她的第一篇小说在本省一本杂志发表,作为一个只有17岁的年轻作者她除了收到样刊、稿费之外还接到一位编辑热情洋溢的电话。编辑是男性,在电话里听上去同样十分年轻,他鼓励艾琳好好写作,必定前途远大。他对她说,最重要的是要坚持写下去,不要停下来。接完电话艾琳泪流满面。
       没有人能够估量那个电话为一个刚刚踏上文学之路的年轻作者注入了多么巨大的力量,说是一剂强心针都一点不过分。既然最重要的是要坚持写下去,那么比"最重要"更重要的显然是要坚持活下去。所以,一个月之后艾琳就听话地去报考了银行,并有幸成为十里挑一的被录用者。从此,她戴起了一副蓝护袖,胸口别着银地红字的工号牌,和脸黄皮皱的大嫂比肩而坐,以一种看上去很像是安天乐命的表情,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清点钞票的工作。
       艾琳工作的储蓄所就在本城惟一的一所师专门口。艾琳上班那会儿正赶上新生入学。这个储蓄所的服务对象基本就是师专的老师和学生,业务还算清闲。没事的时候艾琳总是伸长了脖子隔着柜台上的铝合金栅栏眺望外面走来走去的学生。在艾琳的眼睛里那些学生真土。她眼看着他们从长途车里下来,后面跟着扛铺盖卷儿、提着大包小包一看就是农民的爹妈。那些穿着翠粉翠粉或者粉翠粉翠的尼龙绸衬衣的丫头几乎人各一张椭圆型的黑脸盘,那些农村来的男孩迄今还有不少挫着马桶盖头。从外表看他们哪一个都远远比不上艾琳。几个月以后,那些女孩子就知道穿得比较淡雅了,男孩子也一律穿上了运动服,让你分不清谁是谁。而且他们脸上几乎无一例外少了刚入校时的懵懂和木讷,多了一种骄骄学子的得意和一种形容不出的主人感。而一样是几个月过去了,艾琳却是一成不变。她觉得自己惟一的变化就是越来越像一台机器了,机械、麻木、生锈,一天天地烂下去……艾琳为自己感到无比心酸。
       这个时期艾琳除了还在坚持不懈地写小说,她还写诗。当然她的诗是不打算发表的,只是聊以自慰。以诗自慰通常是男人们喜欢做的事情,当然谁都知道诗是根本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艾琳在诗里把自己比作黑暗中点燃的一支小蜡烛,发着如梦如雾的光亮,诗里有这样的句子: 夜和风在吸吮我它们结伴而来又结伴而去我脱掉了最后的金黄泪流不止不再有火,有光我在黑暗的淫亵中昏迷其实,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艾琳。只要有点亮的烛光,你想,怎么会没有扑火的飞蛾呢?那个人就是这所学校的体育教师王冰。应该说他们的恋情有着相当的诗意,因为一开始两个人只是含情脉脉地相互凝望,几个月之后他们才开始有片言只语的交谈,再几个月之后他们才因为一次意外的倾盆大雨有了第一次较长时间的倾心交谈(在他们后来的交往中曾不止一次回忆起这场下得水雾茫茫的大雨,那是惊心动魄的雨,更是成人之美的雨)。他们其实都是心急如焚的,但却选择了一条最漫长的道路,并且选择了最缓慢的步式。他们的慢慢接近,几乎花去了长长的一年时间。他们就像较劲儿一样一直把他们的关系控制在一种似是而非的友谊状态中,两个人就像《三岔口》那样,一直都是在摸黑过招。两人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什么,靠的全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但是不管怎么说吧,有王冰这么一个既健美又潇洒的小伙子以不一般的眼神和举止发出不一般的关注和关怀,艾琳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还是既得意又欣喜的。艾琳的要求不高,只要能见到他就行。为此甚至每次骑四十分钟自行车到城东上班也不以为苦了。在他们进入实质性阶段之前,王冰对艾琳也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关心,比如,天气突然转冷他会给她送衣服来(他自己的又宽又大的毛衣),艾琳痛经的时候他会适时地送来止痛片。他这么体贴入微,一般女孩子都会被打动,艾琳也不例外。后来他们睡到一起就完全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了。那是个短暂的欢娱的时期,是艾琳《盛开如花》的时期。因为没有距离问题,艾琳和王冰老师幽会很方便。储蓄所一般在学校课间操的时候开始工间操,王冰和艾琳就趁这个时间到王冰的单身宿舍做一会儿课间操和工间操。事实证明这种操练是非常有益的,除了感情和身体方面的收益,艾琳痛经的毛病也从此不治而愈。
       但是这段恋情并没能维持多久。事情很快就往俗气的方面发展了。先是艾琳知道了王冰老师已经结婚,这本来也许并不是个问题,但问题出在不是王冰本人告诉她的,而是艾琳从别人那儿辗转听来的。王冰起先还抵赖,后来表示尽快跟老婆离婚,再后来对艾琳说那个人这几天要来,你没事别来找我,我们过几天再说吧。艾琳听见自己心里那扇门嘎嗒就从此对他关上了。这个美男子真是让艾琳失望透了!有好几天她坐在储蓄所里,眼望着门外,不觉垂下泪来。王冰老师也真的一天一天不来找她。艾琳想到不久前他们还在一起颠鸾倒凤恩爱缠绵,现在他却在跟另一个女人颠鸾倒凤恩爱缠绵,如此,他们以前的颠鸾倒凤恩爱缠绵就全变质了,全不作数了,全都随风而去、荡然无存了。到有一天王冰老师又站在储蓄所门口朝艾琳粲然一笑的时候,艾琳已经有了新情人了。之后的半年到一年,就像她的小说渐渐有了一些名气,艾琳本人也渐渐在这一带有了一些名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艾琳被一些她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在背后风言风语,并被称作"小妖精"。艾琳知道后也不以为忤,反而觉得这个称呼为她平添了几分妖媚。经常会有一些男人尤其是男学生结伴或单独来到储蓄所,观赏艾琳。碰到心情好,艾琳也会隔着柜台和他们聊上两句。小小的储蓄所因此营业额有了一定的上升。当然这也并不是艾琳所期望和关心的,但所长的脸色还是比艾琳刚来的时候要好得多,而且她溜出去时间再长他也从不说她。艾琳的名声很快就坏了。
       这其实一点也怪不了艾琳。本来这就是一个小地方,就像人家开口闭口说的:城南放个屁,城北都闻到臭。这里的人转着弯儿差不多都认识,不仅认识你,还认识你爸爸,认识你爷爷。其实艾琳也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她基本上还处在纯情阶段,她只不过是在一次接一次地恋爱。而且她总是在一次恋爱结束以后才开始另一次恋爱。但对于那些不明就里的人,她简直成了一个时爆绯闻作风不好的女人。这也弄得另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为此兴奋不已。艾琳的爹妈对此多少也有一点耳闻,他们都是比较守旧的人(尽管年轻时也是非常生动活泼的),他们自然很急,为女儿担忧。可是她才十八九岁,还不能把她一嫁遮百丑。而且就是真到了结婚年龄,他们哪就作得了她的主?爹妈相对叹气,都说不管她了。
       艾琳简直腻烦透了身处其间的俗世或说世俗生活,她多么渴望出走,一走了之,渴望飞翔,展翅高飞。但显然还不到时候。艾琳觉得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泥淖,被庸俗的浊流淹没。她在一篇小说中借女主人公之口向一位闺中密友倾诉:"每天晚上除了打开台灯,铺开稿纸,可以感到一片静谧和纯洁,别的时候既是心乱如麻,又是身不由己的。我真的感到悲观绝望!"读到这里我们马上就感到心痛了呢,我们马上清楚这是艾琳在说她自己呢,我们于是立即自动变成了艾琳的闺中密友,感同身受地体会起她的心情,揣摸起她的境遇。"心乱如麻"几乎是艾琳进入少女时代后的心理特征,是她心境的一贯写照,而"身不由己"在这里我有点不明白指的是什么。如果"心乱如麻"和"身不由己"主要是暗指她在情感和性生活方面的经历和情形的话,我想至少可以肯定不会有谁逼迫她做什么吧?那么她的意思是说自己被抑制不住的欲望驱动?但即使是被欲望驱使而身不由己,对于一个作家---一个对此有清醒认识的作家也不能算是件坏事啊。再说像她这个年龄,绝大多数人还想不起来要写小说呢,所以她即使怎么样生活就怎么样写作,她的个人体验也很可能正如某些行内人士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中国文坛的财富。她还值得我们学习呢。所以我觉得艾琳真是大可不必悲观绝望。
       两年以后当艾琳有了更大的名气,我从一位有考据癖的青年评论家那里听说,艾琳写下那篇小说里的那几句话,只不过是被又一次极短暂的恋爱刺激。她的这一次恋爱的男配角(这次恋爱同样成了艾琳反复运用的写作资源,在艾琳的"言说"中永远只有她自己才是惟一的主人公),是那些不断到储蓄所去观赏她的男学生中的一个。此人相貌平平(在艾琳的笔下是其貌不扬),学识一般(在艾琳看来还远不如她这个没进过高校的呢),而且看上去也绝对不像家里多么有地位和多么富裕的。艾琳本来是不会喜欢上这样的人的,但不是艾琳还处在没走到头的纯情阶段吗?她想的仍然是爱情不应该与金钱、地位等等联系在一起,关键是要对方确实未婚。这位大学生当然未婚,而且对艾琳也相当不错。只要艾琳下班晚一点,他就会借了同学的自行车护送她回家,他还经常从学校图书馆借出文学名著和新到的社科书籍给艾琳看。他们的关系进展神速。艾琳已经趁她爹妈外出的时候把他偷偷带回过家了。但当她真正要把他介绍给自己的父母时,这位大学生吓坏了。他不得不说出自己在家里已经订亲。艾琳还不以为然,说那就退了吧,又没结婚。小伙子吞吞吐吐的,最后很没有诗意,也很无情地说:你以为那就不要花钱啦?我怎么能伤我爹妈的心?他们都是土里刨食的人,我不能做不孝之子,再说我也不能给我的弟弟妹妹带一个坏头!艾琳听了目瞪口呆,竟无语凝噎。这次恋爱于是就到此结束。
       至此,艾琳认为自己已经经历得够多了。她总结自己:结束和那位满嘴谎言的历史老师的初恋,当时她觉得失去了一切,还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结束和负心的王冰的恋爱,她只是对他本人颇为失望;而到和这位从头至尾一切平平的师专学生分手,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失去,只是被一瓢凉水浇醒,及时迷途知返而已。她像是接到了某种启示一样想到:自己是不属于这里的,她在这里生活只不过是一种过渡。有了这样一个想法,艾琳就坦然多了,也有勇气多了。她想尽管自己如此孤单,孑然一身,但依然是站在通往广阔空间的四面来风的通道上。她曾不断地失去她已经掌握在手的东西,但那种曾经拥有过的感觉是不会被剥夺的。艾琳开始喜欢自己这种痛苦的姿态,并且自然而然地把它带进了小说里。从这点讲艾琳还真是个天才呢!现在她年纪不大,但已经变得很通达了,情场上的事也看淡多了,她甚至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演员,粉墨登场马上就能进入角色,而卸了装又马上能回到自成一体的家常生活中,真是来去自如。她清楚这门武功自己已经练成,她可以满不在乎地行走江湖了。
       1996、1997年之交,艾琳生活出现转折,她利用攒起来的调休假去了一趟南京,这是她长到19岁第一次出远门。艾琳在南京度过了圣诞节和元旦,南京真没让她失望。她在发过她小说的编辑的引荐下认识了不少居住在这个六朝古都的知名和不知名的作家、记者、高校老师、职员、商人等等,他们的一个共同之处都是文人骚客,喜好文墨,见到这么一个年轻水灵的女孩,也会写上两笔,不由喜出望外。在这里艾琳是全新的,她没有历史,甚至没有来历,就像童话里的仙女或者公主一样,自然更没有世俗眼光里的污点和污迹。艾琳在这里一天受到的欢迎就足以抵得上她在家乡小城一生受到的欢迎,这让她风光无比,风头十足。南京真是个有文化的城市啊,真让人不想走!在一次欢宴上她脱口而出的这么一句心里话,马上得到粗粗细细一片嗓音的接应和欢迎,在座的半真半假纷纷热情洋溢地挽留她留下来别走了。艾琳只是把眼睛飞快瞟向座中的某一位,看到他也正暗暗地朝她颔首一笑。一切就在那个瞬间定下来了。艾琳一口气在南京住了一个月,要不是因为过春节,她还打算继续住下去。
       关于艾琳在南京传言较多,甚至涉及官员,因此暂且略过。总之在南京的见识让艾琳大开了眼界,也全方位确立了自信,确信了自己的价值,并且一通百通地知道了今后该怎么利用自己的价值。这次南京之行可以说让艾琳找到了生活目标。春节过后艾琳就时常在家乡A市和南京两地奔波,并且乐此不疲。由于有了新的兴奋点,旅途的辛劳并没有让她消瘦,相反使她面色红润,体重增加,原来窄窄的一条一直让她母亲操心的刀条脸也一天天地圆乎起来,近乎椭圆,几乎要让她母亲从相反方面替她操心。艾琳妈一心希望女儿长得漂亮,她就可以为她择一个方方面面都很不错的女婿,现在看来她是无能为力了。家里对艾琳的"疯跑"很少说话,当爹的和当妈的都似乎默认了。他们默默接受了这个防震棚里孕育、早产一个多月的不安分的女儿,甚至还有几分无怨无悔的姿态。艾琳也觉得她父母不管束她是明智的。不管束她等于是为她提供了更宽广的空间,当然要管也管不住,那才叫自寻烦恼。但说艾琳父母一点不管她也是不对的。比如她拔脚就去了南京,和单位连个招呼都不打,这怎么行呢?而且两三天的调休假,她一走起码就是十天半个月,艾琳爹只能仗着自己的老脸去替女儿说情。艾琳的老爹也是挺有一套的,---当年轴承紧俏厂里就是派他外出采购的---替女儿办事,他同样很有章法。他把储蓄所所长请到家里好酒好菜地招待,你一杯我一杯论了弟兄,然后在所长面前大诉女儿不听话的苦衷,引得所长频频点头,可是他立马话锋一转,大手一挥说:随她去吧,我是对她不抱什么大指望的,本来不过一个丫头,人家的人,她爱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对不对?万一她真有一天写出来了呢,我们父辈也跟着脸上有光,是不是?到所长酒酣耳热、飘飘忽忽从艾琳家出来时,他已经答应等艾琳回来后做她干爹了。
       要说家乡父老对艾琳还真是很不错的呢,不过艾琳暂时还意识不到,她也没闲功夫去认识。艾琳一贯认为自己是一个充满现代性的作家,她才不会为这些本土啦、家乡啦、亲情啦感激涕零呢。相反,她憎恶身处其间的这个家乡小城,憎恶储蓄所里一手进钱一手出钱的无聊工作,憎恶身边隔三岔五自动出现的流言蜚语,也憎恶与那些早已经断绝往来的老情人们的不期而遇……她已经(至少在心里)把自己的生活重心挪到了家乡以外的区域,眼前的生活反倒不过是得过且过。因此她很顺从地接受了老爹对她的安排,挑了一个良辰吉日,在全城最有名气也是价钱最贵的"福运通大酒楼"摆酒,认下了所长干爹。有了干爹的保护之后,艾琳外出起来更加方便了。
       随着艾琳活动半径的扩大,她的影响也在扩大。听说已经有单位答应出面为她召开作品讨论会,一万块钱的赞助费也基本落实了,由一家私营企业的老板慷慨解囊。所有这一切一直在为她穿针引线的是一位很有知名度、也很有能量的某报"娱记",同时也号称是文化经纪人和散文作家,朋友们叫他全景,艾琳一直也没闹清楚这究竟是真名还是绰号。艾琳同样不清楚的是这个叫做全景的人名声还很坏,最让周围人不齿的是他言而无信和到处花女孩子。艾琳跟他是在一次酒吧喝酒时认识的,当时在座的人很多。艾琳早已习惯了这种场合,并且从心底里喜欢。她以为全景只是说说的,但发现他还真当回事做。那时艾琳正是广受欢迎、行情看好的时候,都说只要她点头马上就能结婚,有人主动出手帮忙纯属正常。艾琳也没太当回事,当然事成之后她会谢他的。因为替艾琳办事,全景频繁地约她,并且带了她在那几个文人云集的酒吧一次又一次地转场,所到之处,全景都主动跟别人搭讪,谈笑风生。艾琳当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明白全景出的是个瞒天过海的毒招,他在那些人面前做出木已成舟的样子,而他明知道那些人都是瞧不上他的,有的甚至还很反感他。既然艾琳堕落到与全景为伍,那他们也就不屑与她为伍了。艾琳马上就感觉到了来自原来那些朋友的冷淡,她真是后悔不迭,也恨死全景害了她。可是她还没法去对那些朋友解释,人家也没说她什么呀,而且她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她确实已经在与他共商成名大计的兴奋之中,怀着对全景全力以赴为她奔忙操劳的感激,半推半就和全景睡到了一起,说起来还真不算是枉担了虚名!而且原来的那些朋友要说还都是挺够意思的,不管以前跟艾琳什么关系,对她和全景双双联袂出现都很大度地接纳,既没有飞短流长,也没有指桑骂槐。大家只是心照不宣。南京这样的地方,当然不会像艾琳的家乡A市,大家对别人的私生活都是相当宽容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种朝三暮四的事也见多了,没人说三道四,最多见面开个玩笑,多半是连个玩笑都不开的。
       但这可把艾琳给气坏了,她感觉到自己在飞快地贬值,自叹: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还有让她恨的,全景在得手之后对为她张罗作品讨论会的事也不那么上心了,有点有一搭没一搭的了。艾琳以一种豁出去的劲头催他,几乎每天都盯在他屁股后头。全景很快烦了,开始躲避艾琳。艾琳再到南京已经很不容易见到他了。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们的女作家拿出了不屈不挠的勇气和面对挫折百折不回的坚韧,她一而再地一趟趟奔赴省城,所有调休、双休、节假日都搭在里面,她知道全景的住处(她在那儿住过许多夜),下了长途车就直扑那儿去堵他。头一次她扑空了,第二次她又扑空了。两次都是通宵达旦地坐等。艾琳恨恨地想:好小子,原来你还有别的过夜的地方啊!到第三次,她敲门,好半天之后里面终于有了应声。那一刻,她真有点喜忧参半。她让自己一定要扛住,她来是有明确目的的,她绝不能被他用卑劣的手段软化和俘虏!
       出乎意料的是,开门出来的是一位女性,二三十岁,长相秀丽,举止文雅。艾琳一下就呆了,她猜想这位应该就是全景明媒正娶的留学海外的太太了,她怎么回来了呢?但艾琳很快反应过来,她报仇雪恨的机会就在眼前。
       这个时候艾琳拿出了她写作的全部才能,并且还将小说的技巧灵活地运用到生活之中。她只用一两句话就吸引住了全景的太太,并且勾起了她倾听的好奇心。那位明媒正娶的太太把艾琳请进了客厅,还给她沏了一杯茶,让她慢慢说。艾琳重新又坐回了她坐惯的座位,腰里垫着她垫惯的靠垫,用的杯子也正是她在这个家里许许多多次用过的---生活真是充满了荒诞的戏剧性!艾琳一边在对全景的太太作着掏心剜肺的倾诉,一边已经走神,走进了自己正在构思中的一部小说。随着叙述的投入,艾琳和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渐渐合而为一,她感到自己有了双份的勇气,有了双倍的力量,有了摧毁一切的威力。这个时候的艾琳燃烧着美杜莎胸中的火焰,她是恶毒和充满杀伤力的。她变得两颊绯红,双目炯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足以让对方无地自容,都足以置这个家庭于死地。但是,那个女人却一直在安静地听着,甚至还不忘往艾琳的杯子里续开水。她的表情也是莫测高深的,艾琳几乎没法从她的眼睛里判明她是否受到伤害及受伤害的程度。说到最后艾琳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那个女人递给她餐巾纸擦眼泪,甚至留她在她家里吃了简单的晚饭,越往后事情越显得违背初衷,艾琳像是一只被人逮住的野猫,她先是接受了人家的食物,然后接受了人家的豢养,再后来就该接受人家的抚摸了。艾琳事后也没想清楚她是怎样就失去了自主性。晚饭后她竟然没有立即走,而是和那女人在收掉了空碗的餐桌旁再次坐下来,在温暖的灯光底下,喝着滚烫的茶水,听那个女人对她刚才的长篇倾诉发表评论。
       那个女人的言论不多,但都饱含了深刻的观点。比如,第一,她说: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你应该自己对自己所做的负责;第二,她说:你尽管有所付出,但你其实也是得到了好处的(艾琳马上问她我得到什么好处了?但她没有回答。艾琳事后说她突然心生愧怍,底气不足了,就没有再追问下去);第三,她说(她居然露齿一笑):你所遇非人,这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艾琳正要跟她急,她以一种全知的姿态对她说:你不要作任何解释,我猜得出你是怎样生活的,也差不多知道你的生活规则,再没有规则也是一种规则,对不对?你的好处是你小小年纪就懂得了等价交换,也知道不把感情当一回事,这就比我们要聪明得多。但你的弱点是总想得到最大值,太看重自己的得失,而且总为不如意感到痛苦,这就是你的不足了。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一点没有就事论事,也不为自己考虑,丝毫不从自己的立场、角度出发,她就这样以一种鬼魅般的魔力把我们年轻的女作家给罩住了。艾琳的刺刀成了纸糊的,艾琳的炮弹成了棉花球,相反艾琳被她那种弱柳临风、临水照花的风韵折服,非常非常地被她吸引。我们的女作家艾琳实在是一位性情中人,在离开那所房子时她提出要跟那个女人做朋友。那个女人笑一笑也真答应了她。她们手拉手走到楼底下,在一场润物细无声的小雨带来的空气清新、闪闪发光的夜色里像亲姊妹一样依依不舍地告别。艾琳觉得这几个小时她已经被深刻地改变了,那个名叫白雪的女人有一种稀有的个性,就像一部秘籍,以一种罕见的智慧和超逸的神韵深刻地改变了她。那真是一种绝妙的方式,艾琳的骄傲遭到了打击,但她并没有感到被打击;艾琳的疯狂被抑制,但她并没有感到谁向她施加了压力。相反,白雪让她第一次对友谊有了纯洁深刻的体验,她在一生中第一次懂得了经历一次必不可少的友谊会给丰富心灵带来多大的好处。而且,最令她满意的是今后这样的友谊对她就是可有可无的了。
       艾琳坐在回家的长途汽车里还在回味这次相见。至今她也没弄清楚白雪的真实身份,对此她作过各式各样的猜想。如果按照小说的逻辑,艾琳会设定她并不是全景的妻子,她通常应该是他的一个姊妹,正好来兄弟的住处帮他处理家务或照料花草,而被她误认作是他太太;另一种可能,如果白雪真是全景的妻子,那么最合理的就是她正在搜集与丈夫离婚的资料,而自己冒冒失失地送上门去,正好让这个想在离婚官司里大捞一把的太太不劳而获。艾琳对真实的情况始终不得而知,她感觉自己就像背对着一盏灯站着,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光线,她知道猜想是靠不住的,想象是靠不住的,猜想和想象往往离真实非常遥远。现在,她惟有接受,不再追究是否有悖常理,因为常理也一样是靠不住的,一样离真实和真理非常遥远。好在是,这一次的奇遇还是让艾琳大有收获。回到家里她就写出了《我不是你的情敌,我是风》那样一篇颇有新意的小说。而且这一时期艾琳创作颇丰,除了前面提到的这一篇,还有中短篇小说若干,都很难排除从白雪那儿得到了灵感和突破。白雪给了她多大的影响目前还尚难估量,但是与白雪会见之后,艾琳小说中女性形象明显增多,不再仅仅局限于女主人公"我",还有许多的女A、女B、女C、女DEFG。连艾琳自己也不讳言她从白雪身上得到许多东西,她承认出现在她笔下的那些人情练达、老谋深算、比狐狸狡猾比豺狼冷酷的老女人都有白雪的影子,而那些感情脆弱、没有原则、屡屡上男人当又屡屡被男人像穿破了的袜子那样随手抛弃的小女孩则是她自己的化身。与现实生活中一样,艾琳让老女人与小女孩在她的小说里身着同样款式的时装,涂满前卫和时尚色彩的脂粉,洒着相同牌子的香水(通常是夏奈尔牌和CD牌),在繁华的大都市里携手而行,或者坐在某一处气氛诡异的后现代酒吧里推心置腹,冷艳地密谋着要去杀戮共同爱着的情人,并把每一个从她们身边经过的人骂作傻×。比现实生活更丰富的是,艾琳分别安排她们拥有可歌可泣的情感生活和多姿多彩的性生活,并借此在小说里布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三角恋、多角恋、同性恋、虐恋、失恋、失态、变态……于是艾琳的小说在三流评论家笔下成了不可多得的中国现代小说,艾琳由此也飘飘然起来,甚至做起了跻身排行榜的美梦。
       艾琳真正从白雪那里受到的教诲反倒是她藏匿心中不说的。那就是她应该改变对待男人的态度。她再不能像以往那样总是以自己天赋的资本去和男人沟通、交流甚至交换,她知道那其实并不是一个一本万利的经营方式,她根本没有把握稳赚不赔,甚至赚多赔少都难以做到。她实在不值当因为那些烂男人而坏了自己的名声。如果要说经历和体验,她觉得自己也够了,她现在需要的是让自己像一条被污染的河流那样得到疏浚和清淤,重新变得清洁起来。艾琳决定这次回家以后要开始崭新的生活。
       对艾琳的转变最不适应的是她的老爹,他甚至担心女儿是不是病了,或者就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大刺激。但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也没有掌握一点蛛丝马迹。艾琳的老爹早已从内心里认同了艾琳,他甚至为生了这么个与众不同的女儿暗自得意。现在每天晚饭他都在桌上为自己摆一个酒杯,里面斟上二两洋河大曲,自己对自己最常说的一句祝酒词就是:有女万事足啊!他也读女儿写的小说,但都是偷着读的。女儿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爱情场面让刚刚年过半百的老艾面红耳赤,尤其是那些赤裸裸的性爱描写,让老艾读着读着有一种类似乱伦的感觉。他一边笑骂狗日的丫头片子都写的什么呀,一边还是忍不住为有这么个文曲星下凡的女儿喜笑颜开。平常他也想跟女儿谈谈她的小说,可惜艾琳总是不接他这个茬,嫌他"不懂"。但老艾已经反反复复地表示了对女儿创作的支持,除了他让她认了一个干爹,他还支持她不断到外面走动。只要一沾了酒,老艾就喜欢说:怀你那一年(好像是他亲自"怀"的一样),我就溜了一趟上海,上海那个气派啊,我看我们这里一百年也比不上!你妈和你都还没去过呢。要是有客人来跟他一块儿喝酒,他就会说:我这辈子最满意的就是我丫头传我的代,你看她多像我,像我年轻时代!我们这一生是没得多大指望了,我就希望她能多出去走走看看,写多少东西倒还无所谓,至少不白活这一辈子!老艾对艾琳支持的实际行动就是在她的小抽屉里偷偷放钱,而且从来不问她怎么花那些钱,也不让艾琳的妈问。有一次老艾在外面喝多了酒,动情地对自己的一个老朋友说:我的女儿是当儿子养的啊!这句话辗转传到艾琳耳朵里,在那么个重男轻女的地方,听着还真让她感动。
       也许是为了不辜负父亲的期望和厚爱,艾琳又开始踏上了新的征途。她已经不满足于在本省发展了(她认为省内的"码头"就这样了),下一个目标她本能地选择了上海。
       上海曾在二十年前成为艾琳父亲的梦中之都,如今又很荣幸地成了艾琳渴望发迹的地点。和二十年前的老艾一样,艾琳对上海这个五光十色的城市有着太多的幻想和憧憬。但是完全不是艾琳想的那么回事,她在上海根本就没有受到像在南京那样的欢迎,而且也根本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艾琳在上海无声无息,甚至连一些自己也是写小说的人都不知道她。艾琳的失落感是空前的。她也试图像在南京那样通过编辑朋友认识一些新朋友,但那些新朋友面对她都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她看不见他们明显的欢迎姿态,也看不见他们眼睛里的火花,更看不见他们在见到如此年轻的一位女作家下意识流露出的慌乱和蠢蠢欲动。他们都是一些见过大世面的人,既洞悉世情,又淡然处之,漫不经心。而且同样是小小年纪,已经炼就了识别妖魅的火眼金睛,面对我们带点儿装嗔作痴的青春女作家,一个个视若无睹,该干吗干吗。艾琳在江苏省行之有效的一套到了上海全都不灵了,这让她有点束手无策,一时无所适从。
       但是上海之行却让艾琳有机会真正结识了一个朋友。他叫宇文歌,是到上海来进修的。他们的相遇很平常,是在一次盛大的电影新片观摩晚会上经朋友介绍认识的。那个朋友把艾琳带进会场就好像一直在寻找机会摆脱她,但又不好意思公然甩掉她。显然他是灵机一动,把她介绍给了另外一个人,随之他就自行消失了。艾琳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不错眼珠地盯着眼前这个新认识的人,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着他,怕他再像前一个那样自行消失。
       这个叫宇文歌的新朋友似乎还比较友好,他一直在照顾着艾琳不让别人挤到她。当自助餐开始的时候,他又积极主动地冲上去,为艾琳抢出一些吃的。艾琳让他也吃,他吃得很少(因为拿到的东西本来不多),基本上是看着艾琳吃。放电影的时候他们离开了主会场,在走廊外边的小喷水池边上坐着。他们开始聊天。平和的没有目的的东一句西一句,东一个话题西一个话题地聊了很多,终于他们说到了文学。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他们两个人中一个是写小说的,而另一个是搞文学批评的。两个人如遇知音。这时他们完全可以找个地方好好聊聊的,比如换一个环境优雅或幽静的地方,他们可以继续聊他们共同感兴趣的文学,也完全可以就文学聊开去。他们已经在无意间摸到了同一扇门前面,他们只用推开门就可以一起走进去了。但不知因为什么他们没有挪动,一直在那个声音嘈杂的小喷水池边坐着,说话声音略低一点对方就完全听不清楚。艾琳后来怎么想都觉得那天晚上有点奇怪,有一种非常纯真和纯粹的气氛,好像他们只对文学感兴趣,这个世界再没有别的东西吸引他们,或者他们只是稚龄的孩子,除了在一起撅着屁股玩泥巴再想不到还要干点儿别的什么。直到名流云集、闹哄哄的电影新片观摩晚会结束,他们两个也没有离去的意思。到这个时候他们也没有想到换一个地方延长他们的愉快,也许是想到了,但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出。两个人都不想破坏眼前刚刚建立起来的这种纯真、亲切的氛围。直到夜阑人静,四周已经空无一人,两人才意犹未尽地起身离去。
       他们来到街上,这时才发现天空中飞着茸毛一般的毛毛细雨,街面也已经湿了。刚才他们坐在喷水池边,竟然一直没有觉察。宇文歌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艾琳身上,这才发现外衣也有点潮湿了。他送艾琳到地铁口,两人并肩穿过静谧的街道,就像一对深夜不归的情侣。宇文歌目送艾琳走下地铁。他看着她走到台阶的最下面一级时转头朝他回眸一笑,而她则在他情意绵绵的目光里如沐春风。
       第二天下午艾琳如约和宇文歌一起喝茶。但是由于迷路和堵车,她比预定的时间晚了整整一个小时。坐在出租车里她焦急得犹如万箭穿心,她真担心宇文歌已经走了。但当她来到约定的咖啡馆门前,一眼就看到了宇文歌高大俊美的身影。这有多么激动人心!就像是失而复得,艾琳简直有点说不出话。宇文歌当然也非常激动和高兴,刚刚从人群中看到艾琳快步向他走来,他几乎要伸出胳膊去抱住她!但他们两个很快就平静下来,就像老朋友一样说起话来。宇文歌把手里拿着的一样东西递给艾琳,说是刚才等她时看见买下来送给她的。他开玩笑地说:如果今天你不来,它就真成了一个永久的遗憾留在我的生活里了。
       艾琳打开这件礼物,是一把喝红茶时盛鲜奶的小瓷壶。小瓷壶上有一幅图案,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合骑在一匹木马上。
       宇文歌分别指着男孩和女孩说:一个是我,一个是你!
       艾琳笑起来。昨天那种两小无猜的气氛就在这个瞬间又全部回来了。
       因为耽误的这一个小时,他们错过了喝茶的最恰当的时间,差不多快到该吃晚饭的时候了。于是他们改变计划,一起共进晚餐。晚餐之后他们又一起去了一家安静的酒吧。他们依然像昨天那样说得很多,东一个话题西一个话题,无话不说。他们又说到了文学,还是像昨晚那么兴奋。宇文歌告诉艾琳,昨天他回去后就找出她的小说读了,其实过去就读过,只是因为不熟悉作者,印象不深,昨天又读一遍,完全是不一样的感受。他说他喜欢她的小说。这样的话艾琳已经从不少人嘴里听到过,尤其是从男人嘴里听得多。他们对一个女作者夸她的小说写得好,就跟他们当面奉承女人长得漂亮一样,基本上是开口就来。但宇文歌说这句话,艾琳还是由衷地感到欣喜。宇文歌也直言不讳地指出了艾琳小说中存在的毛病(他本来就是搞文学批评的嘛),艾琳也心悦诚服地全盘接受了,而平常她是绝对不容许别人对她的小说说三道四的,更不能说不好。宇文歌还给艾琳一个忠告,就是要抓住成名的时机。他说:你知不知道现在圈里和媒体正在推"70年代"?你应该说是赶上了好时机。照我看,就你现在小说的数量和达到的水准,你足够拿到一张进入正宗文学圈的入场券了,你会成为批评家们关注的焦点的。但你呆在一个小地方不行,你应该到北京去,至少应该常到那里去走走。
       宇文歌的鼓动顿时让艾琳的心像一锅沸水那样欢腾起来。这一晚上他们花费了许许多多的激情和精力谈论艾琳的文学未来,幻想中的成功让艾琳整整一个晚上都处于一种心旌飘摇、兴奋不已的状态。当他们从文学梦中走回现实生活,已经又到夜阑人静时分。他们又该分手了。但他们一时却没有办法马上从一种激动迅速转入另一种激动。剩下的时间刚够他们简单地交流一下他们目前的情感状态,更准确地说是生活状态(因为这好像才是他们这第二次约会的真正动因)。但由于情绪上的匆忙和之前过多的坦诚相见的交流,使他们一上来就未能确定一个合适的调子,所以本来应该是很有意思、而且应该是迂回曲折、曲径通幽、半遮半掩、半真半假、且进且退然后才渐入佳境的语境也竟然十分的直白乏味,甚至听上去与对方都没任何关系。宇文歌告诉艾琳他有一个7岁的孩子(他还把孩子的照片拿给艾琳看),他太太在北京的一个什么学校进修外语,准备出国。艾琳期望他在说到这里会有一些暗示性的话,但是没有。他突然就把话停住了。两人有片刻尴尬的、不知说什么好的沉默。然后就是艾琳陈述。她说她一直跟父母住在一起,谈过恋爱,但一次也没有成功过。艾琳赌气般地说:这一辈子我不打算结婚了!
       宇文歌马上有反应,他说:你还小,现在说这样的话还太早,一辈子长得很。
       艾琳说:所以挺无聊的。
       宇文歌也说:就是,真是挺无聊的。两个人的情绪就在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坠入了感伤。他们在这时都意识到自己有点不知所云,也意识到语言已经把他们带进了走不出来的误区,至少今晚是走不出来了。他们无可奈何地相视一笑。
       他们都有点喝多了,相互搀扶着走出酒吧,不时关切地向对方问一句:你还行不行?宇文歌在街边为艾琳拦了出租车,他用一张伍拾元的钞票为她预付了车钱,但他却没有想起来送她回去。艾琳紧紧地抱着宇文歌送给她的小奶壶,生怕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打碎。她甚至没有再分心关注一下送她这件礼物的宇文歌本人。上车刚一说出地点,她就迷糊了过去。
       艾琳次日醒来已经过午,昨夜的一切恍然如梦。但她一眼看到放在旅馆小桌上的那把瓷奶壶,昨日的一切顿时变得真切起来。艾琳把跟宇文歌有关的一切都放在心头一遍遍地回味着,除了这位亲切、英俊的异性带给她的甜蜜和轻微的陶醉,她一次一次不由为他的那一点与他年龄和阅历不怎么相称的天真兀自笑出声来。她不明白他从一个灯红酒绿的都市到另一个灯红酒绿的都市,怎么还那么纯情?她拿过他送她的小奶壶,在手中仔细地把玩。她又听到他说:一个是我,一个是你!那种想象中的宇文歌说话的口气让艾琳产生了一点近乎色情的联想,她甚至感觉到了自己脸颊发红,身体变得柔软潮湿。那么说他是不是也爱上我了呢?艾琳想。她不清楚怎么这么快就让一个两天前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占据了自己的心。艾琳几乎有点相信自己是爱上他了。
       艾琳躺在安静的房间里冥想:自己曾经有过不少个情人,但从来没从他们那儿得到过一件礼物。当他们跟自己结束往来,他们就都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然而这次不同。这把小奶壶难道是一个暗示吗?难道她该抱着这把小奶壶走进他的生活,或者说走进他们共同的生活?艾琳眼前又一次浮现了他在雨雾蒙蒙的地铁口伫立凝望着她的一幕,她感到从身体深处涌过一阵轻微的颤栗。艾琳不由地想,原来没有性的爱情也是这样的让人着迷!那么性跟爱情又有什么关系?它只是为了让爱情变得赤裸裸,变成一种简单的生理需要,从而最后彻底摧毁爱情吗?---但是,但是这会儿她感觉自己需要他,真的太需要他了。
       到了这个时候艾琳才意识到和他共同犯下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他们竟然忘记互留地址了!而且,他们并没有安排下以后的约会。那么说,如果没有意外发生,他们已经失去了联系。艾琳顿时失魂落魄。她从床上跳起来,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头疼欲裂,怎么也想不出能够重新找到宇文歌的线索。她想到了那个介绍她与宇文歌认识的朋友,但那同样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她连那个人的名字和电话也不知道。艾琳痛悔自己怎么这么粗心,她简直恨死自己了!
       艾琳心有不甘。她想,一切都几乎是伸手可及的,怎么会突然消失得这么无影无踪?她决定要去寻找他,去寻找那个和她有过两夜交谈、深深感动并且深深吸引了她的人,她不相信他会像一个水滴那样在这个城市里不经意间就蒸发了,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得到他。
       艾琳抱着这样必胜的信念上路了。她在暮色刚刚降临就来到了他们第一夜促膝谈心的喷水池边。她想宇文歌也一定已经意识到这个错误了,说不定他也会在这个时间赶到这里来。时间在一分一秒流失。站在艾琳身边等人的那些年轻的恋人们纷纷已经见到了自己的伴侣,但艾琳还是一个人绕着小喷水池踽踽独行。她一次次地控制不住灰心失望,觉得自己彻头彻尾头脑发热,但她总相信奇迹就要发生。她总觉得她和宇文歌应该还有故事,而且她坚信自己的感觉。她想到昨天的约会她去晚了,而宇文歌就一直坚持等着她。---这时她心头一亮,他会不会在昨晚见面的咖啡馆门口等她呢?艾琳迅速跳上一辆出租汽车。她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咚地飞快跳动起来,她感觉她就要接近胜利的目标了。
       天空又像头一夜那样飘起了雨丝,四周雾蒙蒙的,就像艾琳迷乱的思绪。她祈求上天让宇文歌等在咖啡馆门口,她可再受不起折磨和打击了啊!可是上天也帮不了她,雨中的咖啡馆门口只有一些行色匆匆的人。
       艾琳的眼泪滚滚而下,这一刻她几乎疯了。她让出租车再回到喷水池边,然后再一次回到咖啡馆门口,---依然没有宇文歌的身影。艾琳彻底绝望了。这一夜她花光了带在身边的所有钱,最后淋得浑身湿漉漉,又饿又冷又累地走回旅馆。
       翌日艾琳带着无限失落,无限感伤,无限惆怅,怀里抱着宇文歌送给她的那把小奶壶回到了家乡A市。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奋笔疾书,写下了中篇小说《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这成了艾琳小说中最为纯情的一篇,有一位知名评论家用了一堆诸如"纯洁"、"纯净"、"纯粹"、"纯朴"、"纯真"、"纯正"一类的好词盛赞这篇小说,这篇小说还差一点让国内一家权威选刊选中。但是对于作者艾琳,小说再好,毕竟是故事,是她自己编的故事。她不能编的是自己的命运。现在,那段有可能成为她一生中具有全新意义(类似被救赎)的感情已经结束,留下的惟一战利品是那把有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共骑一匹木马图案的瓷奶壶。这个时候作为作家的艾琳终于看出了其中具有的戏剧色彩,她有点不可思议这只小奶壶怎么会脱离它的茶具群体孤零零地来到她的手里?她也不知道孤零零的一只小奶壶能派什么用场?那么也许它本来就只是一件道具,尽管它具有一种日常生活用品的形状,却有着不一般的用途,它只为展示浪漫,只为传达浪漫,它只该在一幕爱情剧中充当一个令人遐想万千的象征物---现在可惜的是这幕爱情剧还没来得及正式开演,就在"序幕"之后匆匆落下了帷幕。艾琳终于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哈哈大笑,直笑出了眼泪,泪流满面。泪流满面的艾琳还这样幻想,她曾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曾和这个买下小奶壶送她的男人走到过一起并有过一段共同生活,那段生活也许激动人心,也许触目惊心,但留下了这么一件可资回忆的物品。小奶壶是一段往昔生活的见证和记载。事实也正是如此,小奶壶难道不正是一段往昔生活的见证和记载吗?艾琳提醒自己:该结束和放弃幻想了。
       但是艾琳还是记住了宇文歌对她的到北京去发展的忠告,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付诸实施。从上海回来不到半个月,艾琳就以一个年轻演员奔赴好莱坞的心情北上了。
       这是1998年的8月。艾琳向单位请假说到乡下为爷爷迁坟。为了把假戏做真,艾琳的老爹也在那几天跑到邻县的一位表亲家躲了起来。现在全家的生活都围绕着艾琳这个中心目标,所以让她那么个从来没有什么责任心的人也想到要不负爹妈的一片心。所以她是以一种家教良好的乖女孩的形象第一次出现在首都北京的。她在一家价格便宜的小旅馆住下,房间里一共有12张床,而且还是上下两层的双层床,所以同室而住的还得将这12张床乘2,房间里没有电视、电话,厕所和洗澡间也都在室外。她每天早出晚归,逛书店、看展览,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去拜见那些她称之为"老师"的她景仰和她用得着的人。她在北京一口气住了15天,每天都弄得紧紧张张,从一处赶到另一处,从一张陌生的面孔见到另一张陌生的面孔。她所拜访的人基本是她的熟人、朋友或熟人朋友的熟人朋友给引荐的,听着一个个来头都挺大,都是一方名流、一方神圣,而真正水深水浅只有天知道。15天就这么溜溜过去了,因为艾琳始终以一个清纯玉女的形象出现,弄得别人对她有点望而生畏,基本都对她敬而远之,只答应以后有机会一定帮她。这半个月艾琳收获不大。
       一个月之后艾琳再次进京。这次她一改上次清纯腼腆的风格,拿出一种见多识广、惯闯江湖的作派,果然,她在北京的生活面立马迎面打开。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接触到北京这个城市里有风格的一些人和事,而她上一次来就像一个观光客,真正的北京是不对观光客敞开的,所以她上一次来简直就是白来。与上次完全不同的,这次她有幸接触到了生活或者寄居在这个大都市里的文人、商人、政客、盲流、骗子等等,这些五光十色的人物一个个自我感觉良好,见面互称"老师",被不如他们的人恭维为"大腕"、"大师"。大家坐在一起吃喝聊天,从来是侃侃而谈,让你弄不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只觉得跟他们在一起如饮甘醇,胆量倍增,终身有托。既然都是真真假假、半真半假,大家都非常放得开。艾琳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氛围,并且由衷地喜欢,也跟着无拘无束,自我感觉良好。一个星期之中她就在酒台上认下了两个干爹,两个干爹都是立马伸出手搂住她,答应今后好好照应她,她连在"福运通"摆酒都不必了。现在艾琳也不必每日回旅馆里住宿了,她有的是下榻的地方。她放弃了几个月来坚持的洁身自好,在更高的层次上把这件事看开了。她想就是自己守身如玉又有谁领这份情?倒不如逢场做戏得乐且乐,也免得青春虚掷,悔之不及。更何况这还是一份资源,运用得好,可以打开局面,甚至可以改变命运。
       这次来北京艾琳算是真正大开了眼界,她深有感触的是北京真是一个有特点的地方,既不同于她在南京经历的,也不同于她在上海遇到的,北京是搂柴火打兔子说话间顺手把你给加工处理了,还回过头给你一句:大年三十拾个兔,有你没你都过年!到了这里艾琳才承认自己还是年轻阅历少。北京是真正的大江大湖啊,艾琳想,在这里多交点学费也是值得的!艾琳觉得收获最大的是到北京后她结识了一些名气很大和名气不大的本城或外埠的作家,原来艾琳以为自己够时髦、够现代,但人家早不讲"时髦"和"现代"了,人家讲"酷"(含"扮酷")和"后现代";当艾琳还在为异性关系心里纷纷扰扰、七上八下时,人家声称已经由异性关系进入到同性关系时代,或者就是异性、同性关系并举,不仅恋人,还恋物(含动物),而且据说花样翻新,无所不为;艾琳以为吸骆驼牌很够味很性感很迷人,人家早已经抽大麻吸海洛因了,想的也不是浅层次的迷人,而是更高意义上的自我麻痹。关键还在于人家丝毫不避讳这些,敢做敢当,敢做敢说,一点也不害怕治安部门有可能以此为由找他们麻烦,还将这些大肆炒作,作为小说的卖点。这让来自苏北A市的艾琳望尘莫及,自愧弗如,她暗下决心要迎头赶上。还有一条让艾琳艳羡不已的,是她结识的那些比她强得多或者在她看来还不如她的作家,要么从来没有过职业,要么毅然辞了职,无牵无挂一心献身文学,再想想自己偏居小城,做着一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点钞工作那真是什么也不是---既无大志,又无身份,且无多大实惠,完全是瞎耽误工夫罢咧。艾琳真为自己的生存状态感觉脸上无光。
       艾琳发现自己很快就爱上了既开明又开放的首都北京。尽管在北京她一直过着从一处辗转到另一处的动荡不安的流浪生活,但她的内心却是安定的,她认为自己是属于这里的。这座城市还有一大好处就是人们普遍关心政治,兴奋点基本不在文学上面,这又给以文学为生存的人一份逍遥和自在。艾琳认定她应该尽快地搬到北京来生活。
       到两个月后的1998年11月,当艾琳冒着凛冽的寒风、穿着高于膝盖五英寸的短羊皮裙子和皮质不详的裘皮大衣赶赴东城某家酒吧接受某时尚小报记者采访时,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北京化了。这已经是艾琳在短短几个月里三到北京了。现在她对单位连谎也懒得撒了(她总不能给她爷爷连迁三次坟吧),干脆明说是到北京,只不过是说某编辑部请她去改稿,要么就说是某报纸要采访她。在她的家乡小城单凭这一点她就很快成了名人,因为就是市长一年也摊不到一次机会到北京啊。艾琳在北京据说也是如鱼得水,跟她往来的多半拥有香车宝马,有的甚至还前呼后拥。每夜她都化着花红柳绿的大妆,涂着紫色褐色黑色的唇膏,和那些神通广大的狐朋狗友相见。有刻薄的说她的坤包里还装着避孕套以备不时之需。这一时期艾琳根本没空坐下来写小说,更多的是她的玉照频频与读者见面,它们以不同的尺寸、相同的笑靥出现在跟文学沾边不沾边的报纸上。艾琳的名气随着她的艳帜高扬很快扩大开来。
       这个时候艾琳已经非常适应并喜欢接受传媒的访谈,她首先是喜欢这种你问我答的形式,还有就是这种对你充满好奇和无比关注的形式带来的一种围绕你运行的气氛。这让艾琳感觉好极了。同时她也聪明地认识到这也是她走向成功的事半功倍的途径。---这个时候她也开始遭到某些同行甚至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非同行的嫉妒,有人传言她的这些机遇是通过上床换来的。艾琳听了反倒不过一笑。---反正她有机会通过传媒亮出她的成熟和不成熟、源于自己和舶来的有关人生和文学的见解了。
       艾琳说:在我们对性一无所知的年纪我们就遇到了多个男人,而当我们懂得性的时候我们没有男人;艾琳说:高级的心灵是不清晰的,所以我们会被轻易卷入痛苦,我们也有机会更多地体会痛苦;艾琳说:我不再假装深沉了,年轻就是资本,青春就是财富,我要在小说和性双方面打败那些老女人;艾琳说:我不要结婚!艾琳的这些混乱和貌似前卫的观点被不同风格的小报按照各自的口味摘取,并以大号标题刊出,摆上地摊,吸引那些猎艳和猎奇的眼睛。艾琳成了路人皆知的"青春玉女作家"。她早已经不在乎这样是增值还是贬值,她只渴望出名,渴望成功,她向往过上那种富有刺激的引人注目的生活。艾琳给自己定下的短期目标:尽快在北京落地生根。她清楚最简捷的办法当然是找个人同居或者结婚(她才不管是不是与她的"宣言"自相矛盾)。在这个短期目标的基础上,艾琳还为自己定下了另一个也可以称之为"终极目标"的长期目标:到外国(当然是好国家)去生活,养一个或几个孩子,或者不养孩子也行,但狗是一定要养的。然后,坐在家里一本接一本地写书。
       眼下艾琳首先要着手实现的是她的短期目标。她开始广种博收。她定下首选对象是圈内人。艾琳想自己是一个作家,最好的当然是把自己的个人生活和事业结合起来。你想,如果能和知名的(不知名的也凑合)男作家ABCDEFG同居或结上五六七八次婚,哪怕从此悉心婚姻生活一个字不写,也肯定在圈里赫赫有名,不会轻易被遗忘。她主动向每一个她以为有可能的目标发出信号,那些信号有的石沉大海,有的很快有了回应。艾琳当然是抓住机遇,积极行动。这个期间艾琳很快有了情人甲、情人乙、情人丙和情人丁等,当然因为时间不够充裕,我们不能排除有些恋爱是交叉进行的。比较遗憾的是尽管艾琳有着数位情人,但他们当中却没有真正让她称心和真正与她心心相印的。他们倒是有着共同的优点,比如舞文弄墨,比如吟风诵月,比如攀花折柳,都会逢场作戏。可惜的是他们不仅有着共同的缺点和缺陷,还有着各不相同的缺点和缺陷。比如情人甲总想把她占为己有,她外出一趟都会受到他事无巨细的盘问,她只能放弃他;比如情人乙,从来没有洗澡的习惯,而且躺下来就像猪一样呼噜呼噜打鼾,也只能放弃他;再比如情人丙,见面只想跟她上床,除此连她打给他的电话都懒得接,当然也只能放弃他;再比如情人丁,他倒是一贯文质彬彬温情脉脉,而且约会时身上总洒着有柑桔和原木清香的香水,但当他要吻她时,他不是替她轻轻擦去口红或干脆视而不见,而总是以命令的口吻对她说:把你的口红吃干净!天哪,他是多么的粗野,多么的与他的形象和气质不相称!艾琳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还是决定忍痛割爱,最后也只能放弃他。当艾琳还在家乡小城时她就以为自己对情啦爱啊的已经看开,有一段她觉得特别骄傲的是她成功地发明了一种不陷入恋爱但能保证每周过上一到两次性生活的有益健康的生活方式,她还同样成功地把这一发明写进了小说,成了她的一个专利。但到这时她意识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超脱和练达,相反她是渴望和追求爱情的,对情啦爱啊的还是非常看重的。你想呀,要是有一天小说不写了,日子肯定还是要过下去的。守着那样的男人,即使他文名远播,自己也真的功成名就,生活又有多大意思?再说她的情人们一个个还拉家带口呢,未必真有谁能为她这么个青春玉女作家抛妻别子的!艾琳就这样一次一次把一颗心弄得又灰又冷。但即使心灰意冷之下,她也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既走了出来,就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那一阵艾琳真是交友甚广,免不了误交损友。一位以写《恋爱兵法》、《百年风月杂谈》等等引起人们注意的男性才子在一次酒后意满志得地发表了对艾琳的读后感,他露骨地同时又是惜墨如金地用了八个字,顿时引得同道一阵会心的哄笑。这句恶毒的、毁人于一旦的话即刻成为名言,随之不胫而走,彻底摧毁了艾琳精心塑造起来的诱人形象,也扑灭了其他人尚存的对艾琳的热情和兴趣。艾琳的"丰收计划"至此破产。
       还有让艾琳气恼和更不顺心的,她做了那么多,但她看到真正成名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批人。她们与自己年龄相仿,她们光彩照人的玉照出现的是正宗的文学期刊和文化类报纸上,给她们写文章的也是有头有脸的正宗的文学批评家,她们的小说荣登"排行榜",她们有一个共同而响亮的名字叫"70年代出生作家"。也就是说艾琳忙半天其实还什么也不是呢,她同样生于"70年代",同样是"作家",但却沾不上"70年代出生作家"这个名头的光。如果她愿意,她最多可以在报上那些提了一连串闪闪发光的名字之后的那个"等"字里面用高倍放大镜去寻找自己。这给艾琳的打击可实在太大了。一样的呕心沥血,一样的饱经风霜,一样的没日没夜地埋头苦干,一样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一样的迎合时尚磨削自己,她不服气怎么她们成功了而自己没有获得她们那样的成功。她对那些比她早生一到数年的姐姐姑姑们真是又羡又妒,又慕又恨,咬牙切齿地说:等着吧,老女人们,我要打败你们!
       艾琳就是这样满怀创痛、失落和感伤,心有不甘地回到了家乡小城,写下了《谁不比谁聪明,谁也不比谁傻》,她发誓一定要东山再起,要真正红起来,红透半边天。她又回到了走上文学道路之初的状态:埋头写作,通宵达旦。她把自己熬得身轻如燕,头昏眼花,一阵风就能刮倒。她平生头一次用上了遮盖霜,掩饰自己黄黄的脸色。最为她着急的是她的爹妈,他们整天用大号的砂锅为她炖出一锅又一锅的补汤。而艾琳却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她只在意自己能够出人头地,尽快取代那些目前红极一时的女作家们。她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储蓄所上班,连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时都不肯去露一露面,这让一贯纵容包庇她的所长干爹都有点过不去了。在艾琳看来,如今如果她还戴着蓝护袖、胸前佩着银地红字的工号牌坐在铝合金栅栏的柜台后面一手进钱一手出钱简直是太可笑了,她早就该与如此俗不可耐的生活断裂了。所以当有一天她擦了遮盖霜,抹了紫色的胭脂,涂了黑色的口红,洒了名叫"毒药"的香水,来到她工作的储蓄所,同事们还没来得及为她的出现发出惊喜的欢呼,她已经坦然地坐在她干爹对面,坦然地对她干爹说:我不干了!
       此事在这么个小地方还真引起了轩然大波。除了她干爹,她的同事,以及几乎所有认识艾琳的人都劝她慎重行事。他们所说的话也千篇一律,都说一辈子很长很长啊,你还是要为你的未来想想!
       艾琳满不在乎。未来是什么?我们每天都在等着未来,每天都在为未来作着这样那样的准备,但我们想象中的未来从不到来。那就让未来见鬼去吧。我不要未来!艾琳说。她捂上耳朵,把别人劝她的话全堵在耳朵外面。
       最后是艾琳的老爹替她点了头。他坐在餐桌边,端起盛着二两洋河大曲的杯子,喷着酒气说:让孩子过她想过的日子吧!
       艾琳的老爹拿出积攒半世的5万块钱为艾琳在城乡结合部买下了一套单元房,他把钥匙交到她手上,不失幽默地说:这本来是我跟你妈为你结婚准备的,现在提前给你,就算是我们为文学事业作贡献了。
       艾琳就这样轻而易举实现了她的"有一间自己的房子"的小小的理想,而且还不止一间,是一套。艾琳在一个没有风的暖融融的午后搬进了自己的新家,这是完全属于她的地盘,是属于她的真正的私人空间。在这里她可以哭,也可以笑;可以生活糜烂,也可以不吃不喝,都没有人管她。在这里她是真正自由的。她开始做一个货真价实的自由作家。
       但是自由的日子也并不是好过的。除了一个人独居的孤独(艾琳现在不想在当地随便找一个男人同居,她想的是一切等她成名以后再说),她也时时面临着经济的窘迫。辞职以后她每月从爹妈那里领到600元的生活费(老艾说:这是我们家的"希望工程"啊),这笔钱过柴米油盐的日子也许刚刚够了,但要泡酒吧、买名贵香水显然就捉襟见肘了。所以艾琳时常把自己弄得很贫穷。她经常在后半个月只吃方便面和水煮青菜,急了甚至下楼去偷农民种在大棚里的萝卜。这些都是将来写进文学史的绝好材料,只不过艾琳必须真正成名才行。
       这一阵报上还真有说到艾琳小说的文章,而且篇幅还挺大。文章作者点了好几篇艾琳小说的篇目(绝不比我前面列举的少),看来他(或她)还真是很注意艾琳的小说的。但读了这篇洋洋数千字的文章后艾琳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或她)根本就不是在吹捧和表扬她,甚至连一点吹捧和表扬的意思没有不说,还毫不留情面地指出了她小说的种种不足,比如反映的生活面过于狭窄,主人公总是在床上和酒吧;比如小说中除了同龄人看不见其他的人物形象;比如手法趋于雷同,不断克隆自己;最让艾琳无可忍受的是他(或她)竟然不问青红皂白地攻击她的某几篇小说是模仿之作。他(或她)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模仿"?艾琳认为自己最多有一些戏仿,"模仿"与"戏仿"一字之差,意思却差了去了。再说,模仿卓别林比赛时那个比真卓别林还真的人,他倒是十足的模仿,但这样的模仿又怎么说?这样的模仿本身就是创造哎,能说它一钱不值,是一堆烂狗屎吗?艾琳真不明白他(或她)如果不是出于有仇或者嫉妒,干吗要写那样一篇文章?我们已经够弱小够艰难的了,干吗还要跟我们过不去?!---这倒也给了我一个感悟,我们的纯文学就是在这样一种境况下成长起来的呢,天青日丽,或者风雨如磐,风刀霜剑,我们自生自灭。我们也是挺不容易的呢。---艾琳想不出这个作者是自己什么时候得罪的?或许就根本没跟他(或她)见过面。一个压根儿就没有过往的人也会兴之所至来咬你一口,你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只能说江湖险恶啊!那天艾琳坐在书桌前吸了一整包骆驼牌香烟,才从遭受打击的低落情绪里慢慢缓了过来。
       经过这么多起起落落,艾琳终于在心里承认成名是艰难的,成功是艰难的,而生活本身是更加艰难的。她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向来是努力的,也从来没有让来到身边的机会白白溜走,自己也是豁得出去的,甚至不惜血本。也就是说,她能做的都做了,能试的也都试了,她为自己已经尽力了。现在她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工作,难道也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机会还是很快就来了。
       有一天新居里的电话响了,艾琳第一次在这个新家里听到了来自外部世界的动人的声音。电话是北京某文学刊物的一位大牌编辑打来的,艾琳有幸在第三次进京时在一个大场合下见过他一面,难得他还能够想到她。
       这位大牌编辑在电话里语调亲切地(说得上慈祥和语重心长)询问了艾琳近来的生活与创作状况,鼓励她不要松劲。他说:你离出大名其实就只差半步了。
       艾琳真是兴奋无比,她还以为她已经完了呢。
       大牌编辑又说:想问问你是哪年出生的。
       一时艾琳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但她还是飞快地报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这么说啊,你还是早出生了两三年!大牌编辑在电话里用吟哦的声调,不无遗憾的说。
       艾琳问:你们要干什么呀?大牌编辑说:当然是派大用场啦。你看人家把"70年代"都推完了,我们不能自甘落后,我们要马上推出一批"80年代写作新青年",那会是文坛新的风景线,对我们文学刊物来说,也是新卖点啊。
       艾琳听了也是不无遗憾。她有一种一脚踏空、向下坠落的感觉。自己一趟车没赶上,眼看又把刚刚出现的这趟车错过了。她带点绝望地问:那我改改年龄不行吗?
       大牌编辑沉吟良久,回答说:先不用吧,让我们再找找人,实在没有再说吧。
       艾琳只有出气的份儿,她对着话筒骂道:傻---×!
       电话已经挂断。艾琳狠狠地把手中的笔摔向墙角,她发狠从此不写了。
       艾琳走到阳台上,从12层的高楼上向下俯视芸芸众生,他们在冬日尘土飞扬的小路上神情麻木地快步走着,一个个好像都有军国大事等着要办。艾琳好笑他们都是些跟她一样无事忙的人,忙而无功。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还不如她,当然她也不比他们好多少。写作和生活都让她觉得没有意思,她已经非常非常疲惫而且绝望了。她不知道如何能够找到新的刺激。她以《泰坦尼克号》女主角的经典化姿势张开双臂站在了阳台的围栏之上,立刻就有了一种凌空欲飞的感觉。她知道现在她只要把头往下一栽,马上就可以跟这个自己苦苦追寻也没有找到多少乐子的世界说"拜拜"了,她可以在一秒钟之内让这个世界整个他妈的见鬼去。一切都很简单,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她之所以还留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看看它还有什么更平庸、更无聊的节目了,看它怎样一天天垮下去、烂下去,直到烂光为止。她活了21年,活了21年的她已经揭开生活的全部秘密啦。生活主要是由一些厚颜无耻、不断破灭又不断再生的梦想和梦幻组成,而实际情况跟梦想和梦幻永远差之甚远。
       责任编辑 顾建平题字 赵宁安 题图 赵希玮